《惭愧》 门当户对,真是老祖宗流传的智慧 晚上11点,梅素侧躺在床上,盯着手机屏幕上弹出的消息,久久没动。 【今晚不回来了。】 是她的丈夫赵承发来的。 梅素想了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 【明天早上要给你准备早餐吗?】 过了差不多三十分钟,那边才简短地回复。 【不用,我直接去公司。】 【好的,晚安。】 没有相应的问候,冷得让人心酸。 梅素扔开手机,把自己埋进蓬松温暖的鹅绒被里,逼自己闭眼休息,不去多想。 再想也没用。 赵承夜不归宿,近半月已经是第三次。 新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出轨,听着挺离谱,可梅素只觉得悬在头顶的刀总算落了地。 梅素出身单亲家庭,母亲梅君青只有初中文凭,靠医药公司仓库管理员的微薄工资,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 而她也并没有像许多励志故事中一样,出人头地逆天改命。 现代教育的资源差距,已经不是光靠毅力就能弥补。 不太出意料的,她的成绩平平无奇,只能用勉强的分数考上同城郊外的二本。 她一度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 即便劣质衣服掩不住梅素那张青春娇美的脸,她也没有获得什么白马王子的垂怜。 即使是一线大城郊外的普通本科里,也不会有大富大贵且优质的二代存在,用脚趾头想就知道。 读不成书的,早就被送出国镀金。 有志向发奋的,也能凭实力考上国内的重点学府。 对梅素有好感的男人,无非就是那种大街上随手能捞的但稍微不那么歪瓜裂枣的货色。 在这些对象的追求之下,她也提不起兴致恋爱。 直至大四兼职遇上赵承。 彼时的赵承,刚从澳洲留学归来,家中长辈也不催促他进入公司适应环境,反而选择放任在海外近十年的小儿子好好享受国内时光。 于是,闲散度日的赵承突发奇想开了一间咖啡店,而梅素恰好因为想挣点生活费,就来应聘兼职店员了。 听起来像都市童话,对吧? 确实,两颗年轻躁动的心,在这间带点日式酒吧风的咖啡店里靠得越来越近。 不小心触碰的手,帮忙抬货物时从后环绕的结实臂膀…… 梅素第一次发现,有钱人真的很香。 赵承随便一件T恤都带着干净的气息,皮肤更是透着清冽的味道。 况且,赵承还有着一张普世标准下英俊而阳光的脸。 在这样的人的怀抱中,她脸红耳赤得不能动弹。 当时的赵承会绅士地退开一步,轻声安慰。 “小素,下次重活交给我就行。” 毫无架子的富家少爷,与青涩温软的漂亮女孩,擦出火花再正常不过。 他们顺理成章地恋爱半年,手牵手站到了赵家父母面前请求成婚,并得到了允许。 是的,没有棒打鸳鸯的狗血剧情。 赵承那温婉优雅的母亲莫用仪,在小儿子离经叛道地表明要娶家世平凡、学历一般的女孩时,脸上没一丝波澜就点了头。 梅素至今记得第一次见这位高贵夫人时,自己紧张得舌头打结,还有被应允时的狂喜。 她真的以为自己是万中无一的例外,是那能被富贵人家毫无芥蒂接纳的幸运儿。 但,生活会教她做人。 现实高门里,脸谱化的恶毒婆婆甚少出现,即便有,也不会以明显的狰狞面目示人。 莫用仪更是不需要动一根手指头,就能让梅素在往后的岁月里一日比一日认识到——门当户对,真是老祖宗流传的智慧。 母亲给她丢脸了 梅素的婚礼在她本科毕业后的秋天举行。 金桂飘香时节,两家合办的婚礼规格豪华,风格典雅,却让她尴尬得无地自容。 赵家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衣香鬓影,高定礼裙和燕尾服比比皆是,像是赴一场隆重的宴会。 反观梅素请来的亲戚,不过是普通人家。 即使知道自家出了个嫁入豪门的女儿,他们也没能拿出匹配这场面的衣服。 体面点的还能穿件西装夹克或者小礼裙成衣,不知礼数的穿上牛仔裤加短袖T恤就是最干净的装扮了。 与亲人寒酸的衣着对比鲜明的,是梅素身上那件Pronovias手工婚纱。 精巧的蕾丝刺绣就如白色樱花瓣落在冰面上,清冷而婉约。 缎面材质掐得她腰身细细的,缠绕在发间的珍珠发带也衬得她像天生娇贵的千金。 但当梅素的母亲站在莫用仪旁边时,她还是很不孝地想——母亲给她丢脸了。 多年操劳,梅君青粗糙的皮肤和双手不是几次临时护理能救回来的。 梅素给母亲新买的冰种翡翠镯子,套在那因常年搬重物而骨骼粗大、肤色暗黄的手腕上时,真的不好看。 赵承的母亲莫用仪则一袭琉璃金旗袍,外批龙猫皮草,佩着108珠满绿帝王翡翠珠链和蛋面戒指,雍容得尊贵。 华装之上,莫用仪的面容端雅矜贵,年近六十的人瞧着也不过四十出头。 金钱权势的滋养与否,真是一目了然。 站在婚礼合影处的梅素忍着不要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嫌弃,却差点在一波又一波年轻宾客打量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赵承的友人、兄弟姐妹们,态度有好奇的、戏谑的,也有真诚道贺的。 “哟,承啊,英年早婚,不得了。” “承哥哥,祝你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没有人会在大喜日子像个蠢货一样挑衅,毕竟赵家的地位摆在那。 狗血小说里的什么夺爱前女友、勾他逃婚的白月光也一概不存在,赵承是这场仪式中温和体贴的丈夫。 “素素,先垫垫肚子,免得待会敬酒饿了。” 他会悄悄牵过她的手,带她去化妆间小心翼翼地给她喂点花胶汤,再满含爱意地给她漱口、擦干净唇,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偷亲一下,才与她重新出去迎宾。 现在想来,那场婚礼除了母家不长脸之外,也无多可指摘的地方了。 梅素和赵承是怎么从那样情投意合、能在婚礼上宣誓热吻的境地走到现在呢? 才不过一年。 梅素想起过去的日子,睡意清浅,辗转反侧大半夜,又忍不住拿起手机打开今日的孕检报告。 前段时间胃口不佳,她总觉得自己只是情绪导致的压力反应,再加上月经一向不太准,也就没当回事。 这几天的口味变化尤为明显,梅素今早才在卫生间用验孕棒测了,是两道杠。 她立马前往赵家人惯用的私立医院确认,结果很快出来,三个月了。 检测结果应该会同步推送给赵家人,但当梅素回家时,莫说她那还在公司甚至出外陪情人的丈夫没有道喜,传统意义上会为添了孙辈感到欣慰的赵家老祖宗们也毫无动静。 迎接梅素的,只有一如既往安静规矩的赵家大宅。 佣人各司其职,管家礼貌周到,赵老太太徐鸣岐在后花园陪着六岁的曾孙女赵壬给小狗洗澡。 不远处还有专业宠物护理师带着专用仪器和宠物服饰守着,随时准备处理小主人力有不殆的手尾。 赵壬那活泼明亮的童声正在宣布乐事。 “Eden的朋友下午要来找它玩哦!” 徐鸣岐一身香云纱裙褂地坐在酸枝矮凳上,卷着袖子给赵壬的洗狗大业打下手,满手泡沫还乐呵呵地问。 “我能一起吗?” 赵壬鼻尖还沾着小狗甩出来的水珠,笑弯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眸。 “嗯嗯…呀!Eden别跑,回来洗白白呀……” 童言童语,祖孙同乐,原来也能温馨得冷酷。 在这个富贵体面的家里,慢慢挪步到电梯门前,旁观花园互动的梅素是个来访的宾客,偏居一隅的寄宿者。 于是,她子宫里这个本该带着父母期待来到世界上的小生命,只能可怜巴巴地陪着母亲,在三楼的卧室度过难堪而寂静的夜晚。 “宝宝……” 梅素的指尖碰了下屏幕显示的b超报告中那个轮廓初成的小人儿。 “你选错妈妈了。我不是个好妈妈。” 赵承的狗比他会关心人 梅素说要为赵承准备早餐,其实也是场面话罢了。 嫁入豪门,确实不大需要洗手作羹汤。 每天早上,无论几点起床来到早餐室,都有从港岛请来的酒店行政总厨精心准备的点心和各色主食奉上。 赵家并无一起进用早餐的规矩,但需要外出办公的家族成员基本会在九点前用餐完毕离开大宅。 结婚后无所事事的梅素,在有孕后更是起晚了。 等她走进早茶室,时钟已经快走到十点。 低调温润的黑胡桃大圆桌旁,坐着赵壬和她的骑士查理王贵宾犬。 听到来人脚步声,埋头喝虫草花鸡粥的赵壬抬起小脸,笑容灿烂地问好。 “素素早安。” 听着是挺没大没小的。 赵壬是赵承那个继任了赵氏总裁的大哥——赵赐的女儿,赵家第四代的唯一金疙瘩,这般叫她也无人会指摘。 但梅素没能感受到恶意,或许是她迟钝,或许赵壬是真的纯善,或说不以为意。 她只能回一句。 “壬壬,早安。” 名叫伊登的小狗也认得梅素,打了个哈欠,就从乖巧的蹲坐姿态一跃而下,轻快地跑到她脚边。 爪子踩在冷翡翠色的大理石地砖上,有可爱的吧嗒吧嗒声。 梅素僵在原地,任由它围着自己转了几圈。 平时这狗对她爱搭不理的,今日居然会主动靠近。 湿润的狗鼻子碰了碰她的小腿,梅素忍住溢到喉间的惊呼,蹲下摸了摸它的头。 “汪呜~” 甜美粘人的叫声,衬得它就像迪士尼动画片里走出来的小小配角。 伊登是赵承从海外归国时特意给小侄女赵壬带的礼物。 想起那夜不归宿之人,加上孕期情绪波动,梅素的鼻尖还是一酸。 “嗨,小Eden。” 低声的招呼,可能赵壬也听不见,但小狗黑亮的眼睛无辜地照映着她的狼狈窘迫。 梅素忽然想到一个说法,动物有灵性,能感应到家族成员怀孕。 “你知道——” 可悲得想跟唯一一个感知到自己孕事的小家伙聊天时,又被赵壬对门外的呼唤打断了。 “Daddy,我吃饱啦!” “嗯,去换衣服吧,我陪你去接朋友。” 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大伯哥赵赐,朝活泼的女儿招招手,目光没有下降一点,像蹲在地上的梅素是个透明的存在。 但她不能真当自己透明。 梅素撑着大腿站起来,眩晕了一瞬,连忙扶着椅子站好了,才低声问候。 “赐哥,早。” 赵赐冷峻严肃的面容没有变化,扫了她一眼,平淡地说。 “下午有医生来跟你沟通,阿承再忙,你也照顾好自己。” 赵壬已经抱着狗站在她父亲身旁,学着大人的口吻迭声嘱咐。 “素素有了宝宝,要照顾自己呀。” 赵赐被脆生生的关怀童语逗笑,无奈地摇摇头,没再多言便牵着女儿离开了。 被留在原地的梅素,呆愣了一秒,垂下的眼睫眨落一滴泪珠。 多可笑,赵承的兄长和侄女反而是第一个问候她、安排照料人员的。 连赵承送出的狗,也比他会关心人。 她是被驱逐的外人 用餐完毕,梅素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阳光照进室内,窗外花木扶疏。 她知道如果走进庭院,会遇见在花房作画的赵老太太徐鸣岐,往湖边走会碰到跟老友们钓鱼的赵老爷子赵祚善。 这两位老祖宗会在听到问好后朝她点点头,就继续手上的事,跟对待园丁司机没两样。 梅素能抗议吗? 她哪来的立场。 没有人会在明面上刻薄她,但平静的冷遇才最让人无地自容,恨不得从未踏足过此处。 梅素明白自己倔得没用,既学不会讨好,也找不到讨好的路子。 现实并非娱乐作品中描述的那样,陪老人家散散步、下盘棋、浇个花就能得到和蔼亲近。 都是假的。 后辈的等级,在这些打江山的老人眼中不言自明。 他们只消看上一眼,年轻人那些浅薄的心思筹谋就无所遁形。 “少夫人,您用餐完了?” 侍立一旁的中年仆妇柔声细语地询问能否收拾餐桌,把梅素的心思唤了回来。 她温吞地应了一声,慢慢起身问。 “今天有什么宴会吗?” 平时早茶室不赶人,梅素能在这晒着太阳发呆到正午,再随便让人煮点简单的吃食。 仆妇笑了笑,温和答。 “是的,壬小姐的朋友要来参加狗狗聚会,早茶室得布置一下。” 赵壬的狗社交都要用上几个厅室,好大的排场。 话说到这份上,梅素只能像被驱赶的外人,点点头离开。 赵宅仿照苏式园林而建,三开三进,占地近十亩。 前厅仪门,正院主楼,一池三桥,花房水榭,一应俱全。 梅素是在其中游荡的幽魂,只觉无处容身。 初初步入这方古韵空间时的惊叹早已消失,只剩下麻木。 曲径通幽,水转花藏,她就像一滴落错水面的雨,一圈涟漪都掀不起。 谁说嫁入高门会迎来腥风血雨? 赵家上下对她妥帖得挑不出错,可也仅此而已。 体面,是最无声的残酷凌迟,将人泡软、泡烂、泡到最后骨头都酥碎。 “……你这孩子,来这般早做甚?” 镂空雕花石窗传过来的嗔怪,是梅素近一年都没有得到的,之后也大概率不会得到的亲昵。 她的婆婆莫用仪似乎在与一个年轻女孩穿廊而来,而梅素下意识是躲起来。 是的,躲。 梅素与其说是害怕莫用仪,不如说是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是自取其辱。 但来不及了,脚步声逼近,另一道软柔得似春水的嗓音响起。 “莫姨姨,Eden是我在墨尔本养的小狗的妹妹,我实在太想她了,只能跑来这里解解馋。” 话语内容生活气息极浓,不似千金做派,倒像是留学归来的后生跟长辈眉飞色舞地描述过往的欢乐时岁。 梅素的逃离的脚步一下子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讲话之人从曲折长廊的拐角处现身。 美人如穿花拂柳而来,容色似月画烟描,冰雕玉琢。 行也宜,立也宜。 只见她一抬眸,巫山巫水都要化作一场痴醉的梦,叫人连妒意都生不起。 访客是宗泌,赵承的情人。 她像婚姻里一朵缓慢腐烂的花 丈夫的情人登堂入室,也许梅素该怒气冲冲地上前质问,或者哭哭啼啼地狼狈跑开。 但她不能,很窝囊的不能。 宗泌是宗家二小姐,年长她八岁的亲兄长宗璜如今在军政系统中稳步高升,更遑论宗家往上数全是元老级人物。 换个朝代,梅素得跪下行礼。 在现代婚姻系统内,宗泌确实是后来者,可梅素也不过是暂时被塞进妻子位置的填充物。 赵承爱过梅素,她能感觉到的。 如今爱意转移到门当户对的人身上,她也清楚。 感情转移合法,温柔替换无责。 所以梅素的愤怒不甘都被堵在了喉咙中,又不得不在莫用仪清淡的目光里压下颤声,礼貌问好。 “妈…宗小姐好。” “嗯。” 莫用仪睨了眼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媳,转了转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沉吟片刻说。 “你今日也不出门?” 梅素被这么一问,心虚地弱声回应。 “是的,我……” 她觉得很惭愧。 因为莫用仪此番问话,几乎只要日中遇见,她就会重复讲一遍。 不为谴责,而是深入骨子里的不理解。 日复一日的相同回答,尤其还是在贵客面前,让莫用仪蹙了眉心,无奈叹了口气。 “罢了。” 梅素知道自己让婆婆失望了。 其实在这些时刻,莫用仪更像是再普通不过的母亲,她希望梅素每天都能外出见见人,找点正事干,而非一心窝在家里当少奶奶。 但梅素自从毕业后也没正式工作过就迈进了婚姻,将自己困进了赵宅。 经历了柔情蜜意过后的巨大落差,她如今更是只能浑浑噩噩度日。 结婚一年,没名气、没事业、没主动性、没自我重构。 梅素像婚姻里一朵缓慢腐烂的花,撑不起自己,也接不住旁人的怜悯。 于是,她便只能成为赵宅园林中,因开得不合时节,而最终被拔除的植物吗? 梅素知道那天不远了,但她不知该怎么办。 宗泌静静站在一旁,眼睫轻垂,容色平静,没有半点愧疚。 她能有什么好愧疚的? 宗赵两家,天作之合。 梅素悄悄看了一眼她那清冷堪怜的眉眼,心底也忍不住如路人初见般慨叹。 赵承是抱了怎样的心思,放着国宴不吃,非要挑战自我尝她这清粥小菜一年多的? 但正如权贵住进寺庙短暂修行只为调养身心,他总不能真的遁入空门、拜别红尘了。 对赵承来说,他也许就是流放自己一年,发现漫长的大好时光需要步调一致的佳人相伴,就索性潇洒地掉头离去。 对有无数选择的富家子弟来说,在头段婚姻中不满意了就一键恢复出厂设置,回归煌煌大道,再正常不过。 旁人也只会道句年少风流,笑笑便过了。 宗泌不是第三者,是系统识别错误后的纠偏,是更新补丁。 至于那个被挑中的体验工具,无人会在意。 而作为赵承认清内心欲望的人生程序,梅素已经从知道他和宗泌去大溪地度假玩乐时的崩溃,进化到现在能平静地欣赏美人的程度了。 三人的僵持看似漫长,实则不过一两分钟。 宗泌忽然出声,打破了此处的沉默。 “梅小姐,下午的聚会,一起吗?” 嫁入豪门的一大收获 无力到极致的状态,是很平静的。 梅素安静地跟在她的婆婆和丈夫的情人,甚至下任妻子的身后,回到了才离开不久的早餐厅。 短短十来分钟,场地已布置过半。 落地窗大开,金色气球墙从户外延伸到室内,长餐桌铺上雪白绸布,三层骨瓷托盘和错落有致的蛋糕盘摆满精致宠物点心,供宾客取用喂自家爱宠。 庭院中还有个看戏帐幕般的活动空间,能让毛茸茸的宾客们任意玩乐。 狗的社交场合,比梅素的生日宴还要隆重。 梅素在这样的景观中,依旧无事可做,像个束手束脚的幽灵。 管家乔叔在协调布置团队高效运转,宗泌柔声细语地补充意见,莫用仪则跟徐鸣岐在树荫下低声交流。 好一副高门大户的宴会筹备画面。 梅素再觉得自己心理韧性增强了,还是难堪得耳尖都在发热。 头一回,她蹑手蹑脚地溜了。 目的地是厨房。 外聘的宠物营养团队早就备好餐,轮不到梅素插手。 她只是被那些可爱精致的点心激起了一些柔软的情愫,想着来看一眼制作过程就好。 果然,中央厨房井然有序,材料整齐摆放,厨师配置堪比米其林餐厅,每人都有对应的负责环节。 “赵太太,您好。” 一个忙着裱花的厨师抬头,温和地朝她问好。 梅素被这声赵太太叫得心里一酸。 不是觉得配不上,而是意识到体验卡即将到期的莫名空洞。 曾几何时,她也因为被人叫一声“少奶奶”“小赵太太”而心内虚荣得雀跃,又要维持淡定从容的外表,撑着那根脊骨不要软下去。 如今么…… 梅素抱着臂,像要给自己一点温暖般,点点头问道。 “你们这些点心,是要放到别的场地吗?” 她刚刚只看了早餐室的摆设,并不知伊登狗狗的宴会要占据多少地儿。 圆脸的烘焙师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原来你不清楚”的怜悯。 “太太,这是第三套餐点,以防狗狗的主人有其他需求。” 梅素尴尬地笑了一声。 “哦,好的,那不打扰你们了。” 一年多了,她还是不太熟悉这等做派。 宴会中常备两套礼服替换并不出奇,如今连宠物的餐单都要同样操作,委实是她这星斗小民难以想象的。 梅素咽下多余的问句,在宽敞明亮的中央厨房转了一圈。 她清楚自己不属于这个场所的任何一个环节,不是女主人,不是参与者,甚至不是被需要的人。 她空着手,没事可做,也没人需要她这个名义上的少奶奶协助后勤。 作为没有目的的闲人,梅素只是想在香甜的空气里多发一会儿呆。 但被驱逐是常态。 备餐团队完成工作后,开始收拾桌面。 为了不添乱,梅素在这样暗示的操作中被礼貌地下线了。 但她的心绪整理得很快。 缓慢踱步回小宴场所时,她甚至能自嘲最近的脸皮又厚一层了。 被人踢皮球一样流连于每一个不需要她的场合,居然还能悠然自若,也算是嫁入豪门的一大收获。 不是吗? 丈夫单方面的痴迷献吻 梅素不想自讨没趣,悄悄回了房间。 她手中还攥着一支特别可爱的狗狗蛋糕装饰签,那是一面做成麦当劳薯条形状的小旗子。 是刚才跟她对话的厨师送她的。 梅素将色调明亮的小旗子插到书桌的水晶笔筒中,盯着它发了会儿呆。 这种小东西,她的宝宝看到后,是不是也会喜欢? 忽然,开了半扇的窗户外传来微微喧嚣。 梅素没有抬眸,想着可能是赵壬在父亲的陪伴下,接到她的小伙伴们一起回来了。 “承少爷,这杜宾可真威风啊。” 管家乔叔笑吟吟的夸赞响起,其中的称呼关键词让梅素身子一颤。 赵承回来了? 再是心灰意懒,她还是忍不住挪到窗边,想瞧一眼几日未见的丈夫。 午后树影摇曳,赵承站在光影间,容貌温和英俊,少了初见时的爽朗,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只是,他前行的代价,是把她这个初任妻子抛在身后。 梅素藏在窗后,看着他走向迎接的宗泌,递出那条矫健杜宾犬的牵引绳,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一步之遥的宗泌眉眼弯弯。 单是看这番互动,其实说不上暧昧,更像是世交家后代的正常闲聊。 没有羞涩扭捏,也没情欲暗涌,有的是能摊放在光明之下的坦荡和理直气壮。 但梅素见过他们接吻。 不,是赵承单方面的痴迷献吻。 新婚时,梅素闹过笑话。 受市面流行的低智娱乐作品启发,她心血来潮之际就动手做了午饭送到赵承的公司,想着能陪他吃顿饭。 赵承在结婚成家后,就被勒令进入赵氏的集团投资拓展部出任副总经理,主要跟进海外并购与新材料板块。 婚姻是承诺,事业是投名状。 度过这段历练时期,他日后就能协助兄长执掌更多国际方面的项目。 可想而知,赵承再是有海外的教育和工作经历,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对比下也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过。 他迅速地憔悴下去了,梅素也心疼得要命,就连忙跟厨师学着做了些好上手的粤菜和滋补汤水,准备履行妻子的职责。 至少也让他能安心吃好一日三餐。 出发点是好的,现实却是徒劳。 且不说她学着处理那些传统又小众的汤料食材时是多么的狼狈,到了赵氏大楼里,她更是发现自己做了场无用功。 如此大体量的企业,怎会不配备员工餐厅? 高层管理人员更是有专门的用餐区,甚至连小型宴会厅都配备齐全,以方便前来考察的上层或友商能边就餐边洽谈事务。 拎着饭菜的梅素像是误闯忙碌片场的龙套,无人叫她出镜就自作多情地加戏份,是很不体面的。 那点关怀的心意,在运行顺畅的体系中显得突兀而多余。 她被助理彬彬有礼地带到赵承的办公室,等了半小时才与开完会的他说了几句,但很快他又要赶着去午餐会了。 那些饭菜自然是只能由梅素自个儿消耗了。 不怎么好吃,幸好没让他吃。 梅素自那之后再也没去过公司,也根本不会有什么需要她跑腿送文件送这送那的机会,生活助理或者秘书就能代劳。 但不干事不代表没有接近的借口。 梅素偶尔出门闲逛的时候,总下意识绕到赵氏大楼附近,想着或许能瞥见丈夫外出商谈的车队。 就在这三番五次的期待中,她在温柔的黄昏日色里,看到了赵承和宗泌的靠近。 过去的爱,不是正义的盾牌 那回,宗泌已经在数次经由兄长宗璜联络的聚会中与赵承建立了交集,受邀参加他公司内部的周五下午茶会。 多可笑,妻子不出席,反而是合作伙伴的妹妹出席。 但也无可否认的合适。 毕竟那段时期,宗赵两家合作正进入甜蜜期,典型的政商联手,越光明正大,越能提振双方信心。 而梅素便在赵氏大楼对面的商场顶层咖啡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给别的女人披上色泽柔和奢雅的羊毛披肩。 他们在无人的中层花园谈笑风生,他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他在橙黄的夕光中俯首吻了下她的额头…… 生怕惊扰的小心翼翼,像是手捧明珠,风吹了也怕,日晒了也怕,只能用柔情密密包裹。 梅素旁观着赵承的吻始终不敢逾越下移,又在宗泌后退半步的时候祈求般奉上。 被应承了。 说实话,那个吻在梅素当时的角度,抛下身份来观赏,当真是纯情唯美得付费都会被要求退款的程度。 他俩只是清浅地贴合了一秒,就干净地分开了。 足以回应,足以确认情感,也足以让梅素看得分明——赵承温柔地从未来蓝图中剔除了她这个妻子。 不是三角恋,不是背叛,而是一场有始有终、有始无望的告别。 就如眼下,赵承把狗绳放进宗泌的掌心时,指尖都只会克制地轻碰一下她的,再无其他。 至于他的婚姻仍在存续期? 那不是道德防线,在利益现实面前无人在意,也不能阻止结构运行的杠杆落下。 法律约束不是梅素能拿起的武器,只是牌桌边上随时可以换掉的道具卡。 过去的爱不是正义的盾牌,她是赤手空拳地面对这场劝退戏码的。 赵承这番行径,算不算连演都懒得演? 但从目前的互动来看,若梅素冲下楼大喊大叫宣示不复存在的主权,只会像个疯子。 她不懂自己被安排了怎样的退场剧本,才能不让三方出现失控的一秒。 梅素摸了摸眼角,干的。 她的眼泪也许在那日黄昏流完了,又也许是在另一个得知赵承陪宗泌去大溪地过生日的夜晚耗尽的。 亲眼看见的、被迫听闻的赵承赠予的浪漫,都与她无关,但明明该是她的。 “咔哒。” 房门被打开。 梅素把手收了回腿上,微微侧头看过去。 不是赵承,是来给她挑选宴会衣服的生活助理小周。 “少夫人,请问您今日偏好什么风格呢?” 无可挑剔的服务,让她这尸位素餐者也生了点愧疚。 还没被注销账户,还能选衣服、化妆、参加活动,高门的谢幕礼真是漫长又体面得让人昏昏欲睡。 梅素随手一指。 “耐脏的就好。” 手指的落点,是一套海军蓝的网球裙裤。 反正是陪狗玩,弄脏了也不心疼。 小周利落地取下运动服饰,熨烫整齐待她穿上,又兼任化妆师帮她简单整理了妆容和头发,就再次无声退场了。 梅素看着镜子里才二十三岁的自己,疲惫地笑了笑。 也好。 不用拗着贵妇姿态,穿一身随便动动就起褶子得让人抓狂的浅色亚麻裙装,倒是省事了。 狗也很识时务 午后刚过不久,梅素缓慢走下楼梯,派对已经热热闹闹地举办起来了。 呜呜汪汪的狗叫声,混着孩子们偶尔欢快的尖叫,把幽寂的赵家大宅哄闹得活泼又趣致。 “Eden是我的!我要带它去喝狗狗奶茶~” “不行不行,它是壬壬的,你只能玩三分钟!” “小气鬼!我让爸比再从布里斯班给我带一只!” “我妈咪说狗狗太小不能吃甜的,除非是特供的噢……” “哈哈哈哈你的Oscar咬不动鸭肝马卡龙……” 梅素站在楼梯拐角,听着楼下一群穿着LP、BC,拎限量狗狗包的孩子热情讨论狗狗的吃穿玩乐,比正事还上心。 有长辈的托底宠爱,他们自然无忧无虑,连攀比都天真烂漫。 她的孩子呢?怕是连满月都捞不到这么多关注。 梅素自嘲地笑笑,正准备往下走的时候,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吓得她脚底一滑。 天旋地转中,一双手拽住了她。 梅素惊魂未定,下意识抬头,却望进了一双如笼烟雾的茶色眼眸里。 那双眼睛里带了清浅的歉意,泪液似乎下一秒就要溢出。 真可笑,拉她一把的人,是宗泌。 宗泌把梅素扶起,甚至让她借力靠着自己站稳了,才温声赔礼。 “刚刚是Ace在叫,吓到你了,对不起。” 没有推搪,没有逃避,该说的都说了。 梅素低头,看见赵承带回来的那条杜宾犬像是知道自己闯了祸,贴在墙角,耳朵和尾巴耶紧紧下垂贴着身子。 感受到苦主的目光,杜宾犬还机灵地抬眼和她对望,嘴筒子里发出呜呜的低鸣,似乎也在道歉。 梅素移开视线,把手从宗泌的掌中抽了回来。 “没事,是我没站稳。” 没等宗泌回应,梅素已经难以忍受和丈夫的情人共处一个角落,连忙抬脚想往拐角外走。 往外走了两步,梅素才发现这个安静的角落就她和宗泌,外加一条杜宾。 按狗血剧套路,此时不是她把宗泌推下去,就该是反过来了。 但还是那句,现实不同于小说。 梅素敢动宗泌,明天全家就得人间蒸发。 至于宗泌推她?那也是落赵家的面子,也没必要。 因此,两人只是迅速拉开距离,一前一后地重新往楼下走去。 梅素没有问为何宗泌在二楼,那是书房所在。 问了也没用。 差一步到达一层时,Eden跑了过来,呜呜地叫着,一副想靠近又怕杜宾的威势的模样,瞧着可怜又可爱。 梅素想起今早从它那获得的一丁点安慰,心肝发软,却也犹豫着自己蹲下去抱它是否会错意。 果然,她还没迈出步子,Eden就克服了心理障碍,扑到宗泌的小腿上狂摇尾巴了。 看来狗也很识时务,知道谁才值得巴结,谁是过气弃子。 “小Eden,这么想姐姐呀?” 宗泌左手抄起小狗,右手牵着威风凛凛的杜宾,先行一步。 她回头朝梅素笑了笑,礼数滴水不漏。 “我先把它带回去给壬壬了。” 宗家小姐本可以不告而别,却偏偏体贴得不落人面子,仿佛遵循主家礼仪照顾来访宾客。 但,宗泌是主人家,梅素这个还受法律认可的赵太太是客。 宗泌轻飘飘的一句解释,比任何挑衅都致命。 男人一旦决定抽离,真是冷漠得可怕 梅素看着宗泌的背影渐行渐远,而自己只差一步就到一层,却像被钉住般动弹不得。 她不知今日决定参加这场聚会,是否又是一次自取其辱。 犹豫退缩时,背后忽然有人唤了声。 “素素?” 是站在二楼楼梯口的赵承。 梅素身子一僵,不想回头。 明知刚刚跟宗泌在一块的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她还是无法面对,只能逃避得像缩头乌龟一样,不看、不听、不说,似乎就能减轻一点连呼吸都在疼的折磨。 梅素承认自己的懦弱,但仍旧会疼。 可赵承没放过她。 脚步声靠近,一条柔软的披肩轻轻搭到梅素肩膀上,伴有温和的提醒。 “今天有风,穿少了会着凉。” 梅素对披肩都要有阴影了——赵承体贴地给宗泌加衣的场景,是她不信奉的神给予的诅咒。 是为惩罚她的贪婪、愚蠢,和懒惰。 织物的重量刚降到皮肤上,梅素就下意识跳开,尖声拒绝道。 “不用。” 赵承的手悬空一秒,又自然地收了回去,往下再走了一步,和她并排站在一级台阶上。 “怎么了?” 他这若无其事的语气让梅素既震惊又恶心,忍不住扭头看他。 明亮日光混着灯色,她的丈夫依旧是相遇的俊朗模样,连眼里的关切都跟情愫初生那日在货仓帮她托箱子时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还能……” 梅素一开口,就是破碎的哭腔。 她以为自己够坚强的,但还是不行。 赵承唇角的弧度僵硬了一瞬,轻叹口气,掏出手帕细致地擦去她的眼泪。 “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爱哭。” 这话无异于将刀子捅进梅素的心口,再残忍地转了一圈,豁开个巨大的窟窿。 不用风吹过,也让人心底发寒,又疼得剧烈。 “你知道。” 她不是问,是陈述。 赵承知道她怀孕,却没有作为伴侣的欣喜,没有出轨的愧疚,没有为人父的动容,更像是好友得知般淡然地提醒她注意添衣休息,要照顾自己。 男人一旦决定抽离,真是冷漠得可怕。 他居然能在妻子面前如此平静地谈及她身份的转变,过往的感情灰飞烟灭,只剩旧人在原地彷徨面对生活的崩塌、倒台。 梅素在赵承眼里不再是爱人,是病人、孕妇,是需要稳控的变量。 赵承不是没察觉到梅素那短短一句中复杂的情绪,却也只是垂眸迭好了手帕,放回裤兜里。 “嗯,待会医生来,我陪你。” 梅素像被踩尾的猫,退了一步,眼中的泪水退去,视线变得足够清明,能审视眼前人。 她冷笑地开口。 “不会麻烦你吗?你还有贵客要招待。” 赵承的容色平和,也没尝试再次逼近来刺激她的情绪,只坦然道。 “我担心你会害怕。” “哈?我有什么好怕的?” 梅素把手背到身后,藏起了那悲哀的颤抖,和几近破碎的自尊,看着丈夫的嘴唇一张一合,如在吐露魔鬼的诅咒。 “…孕期情绪不稳…可能不舒服………” 她觉得耳边嗡鸣一片。 明明是些再正常不过的医学常识,从出轨的丈夫嘴里说出来,却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恶心,太恶心了。 “呕——” 梅素再也忍不住了,撞开想要扶她的赵承,捂着嘴跑回二层,随便找了个洗手间把自己锁了进去。 赵承轻轻敲门,稳声问候。 “素素?你还好吗?我让医生来……” 梅素的太阳穴突突地疼,勉强呼吸一口后,才能嘶哑地驱赶。 “别管我!” 曾经一头热的自己 梅素吐得胃中空空,拧开洗漱台上的矿泉水漱口几遍后,才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小周的化妆技术不错,防水的粉底纹丝不动,看似清淡的眼妆在失控的泪水冲刷下居然也没糊成鬼。 镜中之人在白瓷台盆的折射柔光中仍旧体面精致,完全看不出经历过十来分钟的狼狈生理反应。 但去他的体面。 梅素想起这一年被规训调整的礼仪,扬起一点的嘴角又很快扯平。 “嗤,真贱。” 她不知自己在骂谁,赵承、宗泌……或许还有曾经一头热的自己。 为了融入这样古雅的大家族,市井出身的梅素拿出了读书都没有的劲头,有光明正大找各路名师跟练,也有私下看各种书籍画册恶补。 近四百天的学习结果,是宴会上只能微笑点头,听懂三分之一就是不折磨的一晚了。 毕竟,那些闲暇无事的千金贵妇们话题跳跃之大,从断代级藏品回流,到二级市场退出路径,并非靠她死记硬背的那点知识就能应付,更遑论理解背后的默认通路。 “…上次Phillips那张宋徽宗草书被打包进私人交易池了,没走公开流程……” “…投那家生殖医疗机构我们退出得很干净,二级转让做得很顺,主要是新加坡那头给得快……” “…你们还做荷兰画派那套?…避税藏品……” 这样的对话中,梅素努力笑得得体,接话流畅,能在藏家谈避税时提到基金名目,在生殖医疗的退出路径中补一句税率调节角度。 但所有人还是在下一秒跳过她,对视、应答、过招,仿佛她根本不在场。 想起数不清的不兼容时刻,梅素觉得手掌心又在发凉,呕吐过后的胃像被攥皱的烂抹布,缓缓展开、抽动,疲倦从骨髓深处漫上来。 她是不在那个语言系统里的幽灵,也是高门异语审判场上被冠以攀附罪名的犯人——学的是表皮,背不出逻辑,搬不上资源,接不出人脉,一整年努力,只能勉强维稳门面。 不对等人生系统的通识测验中,梅素没带词典,赵家不满意这样的媳妇也很自然。 也许她不是被谁辜负了,而是从一开始就没在被系统看作可以配得上期待的人。 梅素接了点凉水拍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撑着台面休息了好几分钟,腿也开始发麻,才舍得离开这方小小的避难空间。 她掏出手机一看,从出门至今已过半小时。 本就不多的心力如今消散得所剩无几,实在难以支撑参加整场聚会。 那些刁钻机灵的小孩、活泼乱跑的小狗,可不是她这陷入情绪低谷的孕妇能承受得了的。 梅素准备跟赵壬说一声,就回房间歇下了。 想必也不会为难她,没有意义的闲人杵在那当陪衬也只是碍地方。 打开门,外头空荡荡的。 赵承不见人影,还真听话,叫他走就走。 可叫他留时,他怎就不肯留呢? 梅素自嘲地摇摇头,往门外迈了几步,膝盖忽地发软,险些跌倒,连忙想要抓住些什么,墙壁、栏杆都好…… 但她握住了一条温热结实的手臂,隔着衣物面料熨得她心发慌又窘迫。 梅素被唬得浑身一颤,身子更软了几分,被那手的主人像拎濒死猫崽般掐着大臂提了起来。 “失礼了。” 冷淡克制的嗓音传来,未曾听过。 梅素快速抬眸瞥了一眼。 站在她身前的男人眉眼冷峻凌厉,作训制式外套、看不出职务的二星暗色肩章,内着干净的浅灰衬衫,衣摆熨得笔挺。 不像客人,更像一个刚处置完什么麻烦、顺手搀一把平民老百姓的军官。 她心念急转——他该不会是宗泌的人吧? 所以,刚刚还真的在谈正事?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书房门后传来皮鞋踩地毯的轻微声响。 “阿崧,走吧。” “嗯。” 眼前高大挺拔的男性对梅素压了压帽檐,似是道别,就利落地循声而去。 梅素大大方方地跟着转身,只见刚扶她的人稳步走到另一道同样气势逼人的身影旁站定。 那人西装革履,温文尔雅,凤目修眉,看着刚过而立之年。 察觉到梅素毫不掩饰的打量视线,他停下低语吩咐,抬眼风度翩翩地发出问候。 “赵太太,您好,我是宗璜。” 听香夭,终于沾湿眼角 猝不及防撞见宗家掌权人,也是宗泌的兄长宗璜,梅素心里却没太多波澜,甚至有点平静地想: 哦,原来也不过如此。 宗璜面上温润无瑕,不会因妹妹之事对她另眼相待。 此刻,他不过是个来商议要事的贵客,唤她一声“赵太太”后便准备告辞,连身旁的副官也能自然地伸手相扶,不见半点异样。 察觉到梅素对在场另一人疑惑的目光,宗璜眼眸微弯,缓声介绍道。 “这是尚崧,军科院的中校。” 被点名的尚崧面无波澜,仅点了点头,再无多言。 他倒是跟这竹林谈玄般的名字大相径庭,更像个寡言的执行者。 梅素得知了来客身份,便也不想多待。 “二位午安,先不打扰了。” 他们颔首回应。 在梅素转身走了几步后,身后再次响起低声交谈,并逐渐消失于另一个隐秘的梯口。 难怪梅素方才未察觉二层有人进出,甚至连书房里头还有没有其他人、来了多久,至今仍一头雾水。 但梅素没太多好奇心,赵家的合作事务与她何干? 赵家之后或兴盛得更上一层楼,或者陷入更大风险,终归都不是她这个即将被扫地出门的人该管的了。 但她从这短暂的会面中,倒隐约窥见出赵家与宗家联手的缘由。 大家族的风光,离不开权力勾连,俗称拜码头。 赵家早年也非清高,而是赵老爷子赵祚善未退时位居中央,家族鼎盛自不必说。 如今接棒者未及当年高度,家族政线断档,作为曾经的中央派系选择与别家联手不过是过渡之计。 何况单论利弊,政商合作本身就是利好信号,对赵家商业方面的拓展稳固大有益处,怎会错过宗家抛来的橄榄枝? 瞧这合作都聊到家中了,可见亲密无间。 若是从这个角度推算,梅素婚姻里的插足者宗泌,是两家联手的必然结果。 毕竟,权力系统本身不养人,只有不断输送血脉、嫁女、联姻,才能铺开生存与发展之网。 但以上不过是梅素这一年多耳濡目染的粗浅揣测,未必精准。 她想着这些,慢悠悠地换乘电梯来到一楼。 梅素不是主宾,亦非主陪,只是临时被叫上的旁观者,而这类聚会,无需人齐也能开场。 门一打开,悠扬风笛声扑面而来。 正在演奏的《Scotland the brave》活泼中透着异域趣味,衬得那些孩子的尖叫和狗吠都顺耳多了。 梅素好奇地循声望去,发现庭院的梧桐树下站着位风笛手,身着苏格兰传统服饰,裙摆偶尔随风轻摆。 这配乐阵仗不算奢华,顶多是添点异域情怀罢了。 相较于梅素参加过的赵老太太寿宴,那回才是真排场——请了粤剧名家与整支民乐团,宾客们隔着碧绿湖面,在名为怀贞亭的水榭中聆赏。 那日阳光正好,粉墙黛瓦间全是沉静的赞叹,连性子闹腾的赵壬都乖乖坐着听完了整一折。 梅素当时就听懂了《帝女花》中的一句:「…偷偷看,偷偷望…佢带泪带泪暗悲伤…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 如今回想,她竟然也像《苦瓜》里唱的——「听香夭从未沾湿眼角…却在某萧瑟晚秋深夜忽而明瞭了」。 等梅素终于听明白全篇戏文,眼泪也早就流干了。 只不过,曲里的主角不是她。 驸马可能是赵承,至于值得他衷心托付的帝女,自有他人。 梅素不过是从头到尾就坐错了席,看错了人,也听错了戏。 把台词当誓言,把点头当情深。 真可怜。 嫁人等于重新投一次胎 踏出电梯门后,梅素小心翼翼绕过蹦跳的孩子与乱窜的宠物。 她虽然觉得护着肚子彰显有孕很是矫情,但眼下也不得不谨慎迈步。 这群混世魔王似是要把赵宅的屋顶掀翻——推搡嬉闹也就罢了,偏还糟蹋食物到处乱扔。 训狗不是扔飞盘吗? 怎的扔起蛋糕饼干来了? 梅素拦住副管家问了几句,才知道是小朋友们兴致太高,把狗粮和零食一起当彩蛋抛洒,好几块小蛋糕都被高呼着“狗狗快来接!”,结果便是甩得四处开花。 即使有佣人手脚麻利跟在后头收拾残局,梅素仍得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往前走,生怕下一脚就踩到被压瘪的奶油泡芙,摔得尾椎骨不保。 有这种朋友们的赵壬,自然不是温驯的性子。 梅素本以为要在人群中找到那道四处乱窜的小身影不容易,却轻易看见赵壬骑在一个白毛茸茸的东西上,眼睛亮晶晶地喊“驾”。 什么玩意? 哪来的羊? 梅素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个成年人,四脚着地,背上披了块羊毛地毯,扮作绵羊让赵壬骑着,边爬还边努力挤出不太像的“咩咩”声。 待梅素分辨清楚那是何人,也惊得倒退两步。 赵壬的座驾不是谁,正是她爹赵赐。 梅素原先无法想象自己的大伯哥能宠女儿宠到这个地步,但看到蹲在一旁笑得流眼泪,还不忘用手机录像的大嫂季洙云,就知道没认错人了。 季洙云还未换下西装套装,看着有些风尘仆仆的,应该是刚从港城的律所赶回来给女儿的聚会捧场。 在容颜灼丽的律所合伙人母亲,和威严慈爱的家主父亲的宠溺下,赵壬无愧于今日宴会的主角身份。 梅素好容易收拾的心绪,被这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景象瞬间击碎。 不是为了腹中孩子无法享受这般和乐而忧伤,而是她本人从未尝过父爱的滋味。 这种理所当然的疼宠,是她一生中最遥不可及的经验。 梅素自有记忆以来,就只有母亲梅君青一手一脚将她抚育成人。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一头陷进擅长照顾人的赵承怀中,妄图从丈夫的爱里觅得几分父权的温情。 冷冷清清的梅家,和四代同堂的赵家,除了家境有天渊之别,那紧密的亲情互动也如毒药,引得梅素飞蛾扑火般靠近。 不是说,嫁人就等于重新投一次胎,拥有了新的家庭吗? 说不定,她也能过上有归属、有庇护、有被爱的童话生活呢? 梅素怀着这样的期盼踏入赵宅,却始终被排除在外。 连被这样宠一次都没有。 哪怕一次。 起初她不懂为什么,只能努力去学、去讨好。 现在么,也没有必要懂了。 梅素垂眸眨去稀薄的眼泪,蹑手蹑脚地绕到花园。 她的目标很明确,是她的婆婆莫用仪。 既然赵壬忙着玩闹暂时无法打扰,她找另一个话事人辞别也算得体。 虽是鼓起了勇气,梅素还是怕面对莫用仪审视的目光,更不愿撞见赵承与宗泌。 万一他们又成了另一个一家三口组合呢? 那梅素觉得自己真的要提前步入产前抑郁状态了。 但幸好,今日上天给她开了个温柔的小窗口。 莫用仪独坐在庭院的老柚木雕花靠椅上,惬意地啜饮着红茶,手边是一小盘清甜不腻的糕点,就再无其他。 没有狗,没有人。 梅素松了口气,在五步以外站定,柔怯地问候。 “妈,我可以过来吗?” 女性间的隐秘善意 莫用仪抬眸,目光淡然地瞥了梅素一眼,挥手让人上茶。 “坐吧。” 梅素小心翼翼地铺平未及膝的裙摆,接过仆人递来的薄毯盖住裸露的小腿,才端起茶盏,拘谨地浅啜一口。 午后光景静谧,花木葱茏,阳光把绿意盎然的赵宅映得多了几分生气。 梅素暗想,自然果然能抚人心,愁苦郁闷被日光一晒,竟然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轻飘飘、道不明的舒适。 她一时忘了此行目的,思绪飘远,甚至开始遥想到——若真被扫地出门,不如带母亲梅君青去个阳光灿烂又不至于太炎热,适合长居的海滨城市。 澳大利亚绝不去,赵承和宗泌在那儿待过,她一想就反胃。 加州?太远。 况且她的英文磕磕绊绊称不上流利,赵家给的赡养费也不知道够不够花…… “怎么了?” 莫用仪温温淡淡地出声,打断了梅素的浮想联翩。 她这才猛地回过神,轻声细语地说。 “医生快到了,我想早点回去准备。” 莫用仪轻嗯一声,眉目沉静。 “这么大的人了,心里该有点谱。” 这话像根细针,扎得梅素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谱? 是要她主动提出离开的意思吗? 这逼退来的措手不及,梅素的镇定差点崩不住,声音微颤。 “抱歉,我——” 莫用仪叹了口气,声线放缓。 “除了产检,你怀孕后的生活、孩子的未来规划,有没有想过?” 梅素脑子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问。 “您是说…宝宝上学的事?” 她压根没想那么远,连抚养权的问题都下意识回避。 “咔哒。” 茶盏碰上托盘,莫用仪转过脸,笑意比初见时多了几分慈和,像长辈无奈包容未长成的孩子。 “素素,做母亲可没那么简单。” 莫用仪的语调低缓,带着点教诲的味道。 “怀孕会让你慢慢改变,连思维都会被激素带着走,满心满眼就只有孩子。在这之前,你得清醒点,好好想想自己想要什么。” 梅素有些愕然。 这话不似高门婆媳间的冷言冷语,倒像进入了某个神经科学通识节目。 她本来学习就一般,还是文科生,对于生物和医学相关的知识也就普通人水平,哪会涉及到怀孕激素对大脑生理性重塑这种层级? 莫用仪没有解释太多,靠回椅背。 “我知道你是个努力的孩子,这些年书没少看,但现在得为自己打算打算,有些东西,书里学不来。” 这话像在提醒她,别被“母亲”这个身份和社会期待绑架,要以自己为先,思考前路才是最要紧之事。 是很颠覆,却也是女性间最隐秘、最珍贵的善意,在梅素被荷尔蒙淹没前递了过来。 “哦。” 梅素觉得自己又开始笨嘴拙舌起来了,憋了半天就挤出个字。 莫用仪轻笑出声,没叹气,像是习惯了她的木讷。 “今天安排的产检项目不用空腹,待会儿让厨房送点吃的上来。” 她微微侧头,树荫下的助理欠身,手指在平板上点了点,订了份清淡餐食。 气氛难得温馨,梅素磨磨蹭蹭地舍不得走,手指无意识地搅着毯子,松开又捏紧。 沉默中,数十步开外的青石板上传来脚步声,交谈由远及近。 “…新加坡那边的反馈我压了几天,刚处理完。” “老苏还在拖?” “不急,外环的地我们已经拿下了,等他松口再安排人递一遍话。” “这几年新冒头的小孩不行,谁还能撑场面?” “看站哪队,现在学术圈的牌要抬,文化那块儿又在收紧……” “嗯,年轻人还是得沉住气。” 是本该离去的宗璜,正陪着赵老爷子散步路过。 他脱了西装外套,衬衫扣子解开两颗,姿态放松,又带着点后辈的恭敬。 赵老爷子对梅素向来冷淡,此刻却眼带满意,偶尔点头认可宗璜的处事手腕。 梅素心内轻嗤。 这宗家人从男到女、从老到小,摆明了要把赵家上下笼络个遍。 表面和谐 不得不说,宗家兄妹的出现,确乎打破了梅素对权贵的刻板印象。 她原以为,这种世家出身的子弟,多少有些高高在上的冷傲。 虽说对她的平和多半源于她无足轻重的地位,但他们与各路人马会面皆有对应招数。 哄得人人心花怒放不过是基本功,不露声色地渗透入局才见真章。 梅素是没指望自己能学会这等手腕了,便打算做透明人,静待这对退隐老臣与政坛新贵组合过堂。 反正她身边的莫用仪也没有起身打断的意向,不是吗? 然而,一阵汪汪犬吠,插入了即将远去的老少间的融洽交谈,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柔呼唤。 “赵爷爷,哥哥。” 一身银白提花缎面裙装的宗泌牵着杜宾犬Ace,步态款款而来。 宗泌得了赵祚善的颔首示意后,便轻巧地站到宗璜身旁,挽住他的手臂,乖巧地加入了对话。 “爷爷,我母亲今天还说,哥哥陪您比陪她都勤快呢。” 赵祚善眼中多出几分笑意,却未动声色。 “他这年纪啊,多跟长辈走动走动,是件好事。” 宗璜顺势微调手臂角度,让妹妹扶得更自在些。 “爷爷肯跟我多讲几句,本就是我的福气。” 说罢,他微微偏头,对宗泌打趣道。 “咱们宗家小公主就别拿我当挡箭牌了,明明是你拽我来的。” 得了兄长的调侃,宗泌弯弯眼眸,轻嗔恼道。 “人家哪敢拽哥哥,是怕爷爷说我不懂事,才央您来给我壮胆的。” 兄妹二人并肩而立,宛若璧合天成,容色出挑如诗画,且颇有亲昵的默契。 赵祚善听乐了,抚掌大笑。 “兄妹和乐,宗家后继有人。” 梅素这旁观之人,也看得有些恍神。 她自问也当过温顺知礼的媳妇,可从未演得如此自如,分寸拿捏高明,连老爷子都笑得开怀。 而且,原来并非所有高门兄妹都争个你死我活的。 梅素曾以为,家族内部难免明争暗斗。 好比京城纪家那对,妹妹蛰伏十余年,一朝踩下兄长夺得家主之位,手段之狠戾不留情,让她这听八卦的外人都暗暗心惊。 只是不知宗泌与宗璜这对,是否又是表面和谐,内里斗得天翻地覆? 但梅素没能感慨多久,莫用仪便声调温淡地开了口。 “日头晒,小心头晕,回去歇着吧。” “嗯嗯。” 梅素应声起身,在佣人煞有介事撑起的伞下迈开步子,几步便走进主楼后门。 她觉得有些好笑,心绪也松泛了几分。 把自己抽离成局外人倒也不错,不争不抢,至少还能得当家的赏赐几分温情照料,也能坐在观众席上看大宅内的权谋演出。 毕竟,这种高门日常戏码,可不是随便哪都能瞧见的。 可梅素这笑意,在瞥见赵承时又淡了下去。 他换了身休闲装,懒散地倚在花厅门口,与同样脱了军服外套搭在臂上的尚崧闲聊。 听见轻盈的脚步声,赵承站直了身子,一副体贴丈夫模样快步过来扶着梅素的腰肢。 “好些了?” 得到梅素皮笑肉不笑的点头后,他才转头对尚崧道谢。 “尚少,刚多谢你了。” 尚崧的语气平稳,神色冷淡。 “自己的妻子都看不好,真摔了,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这话从向来冷漠如机器的友人嘴里说出,倒也添了些人情味。 赵承无奈笑笑,从上衣兜里掏出面薯条造型的小旗子,朝梅素递了过来——正是她先前觉得可爱的小装饰。 “厨师团队发消息说要撤场,他们知道你喜欢这个,我就把剩下的都拿来了。” 爱和不爱,区别很明显 太像了。 太像过去那个温柔细致的人了。 梅素怔怔地接过那面薯条小旗子,泪珠不知不觉滑落脸颊。 她觉得自己真失败,赵承随手掏出这么个廉价的小玩意儿,就险些掀翻了她所有自怜的绝望,直接幻视到未来她也能拥有赵赐那一家三口的和乐之景。 “你就是为了拿这个不等我?” 梅素哽咽了好半晌,憋出一句嗔怪,哭腔软柔得像被揉碎的花瓣。 赵承抬手,轻拍她头顶。 “又哭。” 他真厉害,一句话就让她的泪水硬生生收了回去。 还是不一样了。 没有半点暧昧,倒像兄妹,或是朋友。 梅素忽然回想今日种种,赵承始终在温和却坚定地划清了两人间的界线。 擦泪、敲门问候、收集小旗子,甚至待会儿陪她看医生——这些事,都不过是友人间的寻常相处,不越界、无瑕疵。 赵承没有不耐烦,没有推开,更没有责骂,他只是把每一次触碰都降格为“对朋友能做的事”。 原来退出关系的方式也能很体面,不必凶神恶煞,也不会撕破脸皮。 谁先收拾干净情绪,谁先落棋。 赵承选择体贴得恰如其分,也不再多一寸地完成清算过程。 无他,被爱过的人,总能直觉般嗅出差别。 不用说太远,单说半年前,梅素无论因为大事小事落泪,赵承会柔声哄她,密密吻她,结果不是双双倒入床榻抵死缠绵,就是带她出门散心。 山顶看日落也好,海边放烟火也罢,全是梅素幼稚写下的“情侣必做一百件事”清单里的内容。 那时的赵承,是摩拳擦掌、见缝插针地势要兑现上面的每一项的。 可如今,那张清单只剩十项,他们的爱与婚姻已走到尽头。 那十项待完成的事件,像留在纸上的孤儿,再无人问津。 那些烟火、山顶、海边,也全都太青春,太廉价,太无用了。 赵承给予的温柔告别,残忍但不丧德。 梅素作为被猝然遗弃的旧日爱侣,即使如遭凌迟,却连发泄的资格都没有。 她的心就像被高速列车驶过站台时带起的风撕扯又搅碎,剩余碎片落到地面,情绪归于清浅寂静。 她自然地接过赵承递来的手帕,擦净泪痕,转而对伫立一旁目睹全程的尚崧微微欠身。 “今日麻烦你了。” 她确实欠人家一句谢。 “小事。” 尚崧淡声回应。 面容冷漠的军官褪下外套后,看着不过是个比梅素大不了几岁的青年,手握可乐罐,眉眼微弯,似在努力不吓到情绪脆弱的孕妇。 梅素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多问了一句。 “尚先生,茶水不合胃口吗?” 尚崧倒不嫌她啰嗦,喝完最后一口可乐,把罐子放到影子般凑过来的仆人端着的盘子上,温声道。 “喝了不困。” 梅素心下暗自点头。 学生时代,不想喝红牛喝得心脏狂跳,便在课间喝瓶可乐提神,又甜又爽。 可嫁入赵家后,桌上摆的不是温补汤水、名种茶叶,就是昂贵酒液,对舌头很优待,但对来自普通阶层的女孩的心灵抚慰作用一般。 想来尚崧是开完会困乏了,军官身份也不便白日饮酒放松,便靠可乐补点糖分和咖啡因撑着。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爱喝浓茶和咖啡。 梅素忽然很想也放纵一下,刚抬眸想招手让人也送一罐给她,赵承却轻轻按下她的手,顺势牵住。 “喝凉的不舒服。好了,我们该去检查了。” 听过很多大道理 梅素垂眸,看着赵承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带薄茧的掌心温热,却再无半分从前的缱绻。 她懒得挣开,反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体面罢了。 果不其然,一离开尚崧的视线范围,他便松开手,改为让她挽着他的手臂,自己则拨通电话与医疗团队确认到位情况。 今日,赵家上下几人皆提及她的孕检,重视倒也不假,毕竟是赵氏血脉。 可真到了现场,也不过如此。 上回梅素只是匆匆验出怀孕,便心情复杂地回了家,此次才是正式检查。 赵宅内部本就设有医疗室,因此今日前来的团队不过多带了妇科仪器。 医生、两名助手、一名心理医生、一名营养师,共五人,阵仗不算夸张。 梅素朝她们点头致意,便去换上检查袍,准备再次隔着肚皮与腹中宝宝“见面”了。 除常规的孕检项目、心理与营养评估外,赵家还安排了无创DNA检查NIPT,用以筛查三大类染色体病。 但梅素知道,这项目能顺带检测胎儿性别,且最快48小时内出结果。 医生语气平静地介绍流程。 “赵太太,结果会在明天下午送过来。” 好吧,比她想的还快。 可梅素并不在意胎儿的性别。 连赵壬这小侄女都能在赵家如鱼得水,她生男生女又有何妨? 梅素也不指望靠腹中胎儿翻身。 赵家若真执着于男丁传承,早该从赵赐的婚姻下手,何至于将重担压在她这二房媳妇的子宫内。 医生与赵承的交谈仍在继续。 “我们建议太太用这款机能睡枕,对腰椎支撑很好。” “根据体重变化曲线,我们可以适当调整膳食,之后以低糖高蛋白为主。我们已经拟好菜单,厨房那边会接手。” “太太需要多做低强度运动,比如水中漂浮或者助孕瑜伽。下周可以安排老师上门。” 建议科学且实用,赵承颔首,温声补了一句。 “她怕冷,水温记得调高点。” 生活助理小周在一旁埋头记录照料要点,像在列一份项目清单。 对助理而言,这场产检是一次工作例会,需要制作一份内容稍微特殊的KPI表格,生命诞生也并非意义重大至此。 梅素对身体数据化无甚意见,只是呆呆盯着B超屏幕。 黑白斑点间,那个小幅度蹬腿的身影,像只小兽蜷在她腹中。 医护助理轻声提醒医生调探头。 “看,刚刚翻了个身。” 医生笑着说。 “很活泼,胎心很稳。” 话音刚落,那小小身影缓缓转动,头埋进自己手臂,像在躲避众人目光,也像在安抚自己。 一种深不见底的悸动忽然从梅素体内翻涌上来,把她的神魂卷揉成一团。 这一秒,她明白了“母亲”是怎样一种存在——不是新的身份角色,而是旧日自我的断裂。 她逃避数日的事实,是自己没想过要爱它,也还没做好接纳的准备。 可此时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宝宝,梅素眼泪几近失控。 并非因为这是赵承与她的血脉后代。 梅素知道自己的性子与潇洒毫不沾边,在婚姻崩塌之时拖延又被动。 人人都听过很多大道理,但真的站在现实面前时,畏首畏尾实在平常。 它是有心跳、有小手小脚的生命,是在重现过去努力维系体面婚姻生活的自己,是她在那段爱情里唯一能证明她并非一无所有的东西。 某种超越理性的柔软,驱使梅素作出留下它的决定。 但与此同时,她又觉得可怖。 孕12周,雌激素、孕激素和hCG水平暴涨,浓烈情绪如生化鸡汤般被榨出。 她光是看着12周大的宝宝,就已经甘愿为它献出一生,有一秒的自我消融。 身体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启动了名为“爱”的幻觉程序。 她不再是她,她的精神被劫持,她即将失去成为任何人的权利,只能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 哪怕她还没想好自己是谁,该是谁。 梅素终于明白莫用仪的告诫。 母爱降临时,将如暴风摧毁她本就懦弱不堪的灵魂。 梅素慌乱无措,她想保留自己,想在被淹没前抓住最后时光,去真切思考后路,而非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