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春(古言,伪骨科,兄妹)》 (1)回府 盛齐三十七年,都城的冬天一如往年冷得冻骨。 西北黄沙覆雪,望京腊梅满城,护城河都结成了坚冰。 春节将至,城中家家户户挂上红灯笼,贴上春帖,热闹的喜气稍稍冲淡了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寒霜。 大年三十,更夫刚敲响六更天,赶早的炭翁已经披着蓑衣、骑驴挑篓出了门。 鹅毛飞雪洋洋洒洒下了一整晚,到早也没见停,将军府前两尊石狮被雪淹了足,目光炯炯地伫立在将明未明的晨暮,望着府门前来往的行人。 年迈的炭翁骑着老驴从府门前过,留下两行蹄印,很快又被大雪淹没。 他将手拢进袖子,望了眼青黑的早天,嘟囔了句:“真冷啊……” 炭翁顺墙来到将军府的侧门,卸下驴背上驼着的木炭筐,抬手敲门:“大人,今日的木炭送到了。” 话音落下,忽听“咯吱”一声,窄小的侧门从里打开,两名年轻的仆从拿着木框出来,利落结了银钱,合力抬起木炭筐,把炭倒进了自己的筐里。 老翁在一旁眯眼数钱,数了两遍,“哎哟”一声:“大人,给多了。” 仆从道:“给你就拿着吧,今儿个大年三十,管事说图个喜庆。”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炭翁将空筐装回驴背,本想道句新年新喜,可想起将军府门口既没挂红也不见彩,就没多话,笑着骑驴掉头回去了。 他还得回家和家里人过年呢。 两名仆从收了炭,转头又提着扫帚出来了,搓手绕到正门前,扫门口堆了一夜的积雪。 两人手里忙活,嘴上也没闲着。 “这都三十了,你说将军今年还回来过年吗?” “应该回吧,我看前两天宋大管家还叫他们收拾明锦堂来着呢。” “那可说不准,去年收拾得娶妻一样喜庆,将军不也没回来。听说少爷还发了脾气,让把府里的红灯笼全摘了,你瞧今年宋管事都没敢装点了。” “装不装点的,你操这闲心作甚,再说将军又不是你老爹。” “我好奇不成吗。” 两人正说着,远处长街的大雪中忽而响起一连串踏雪的马蹄声。 马蹄戴铁,落地沉稳有力。两人眯眼转头看去,瞧见一人骑一匹深枣色骏马穿雪而来。 如此大雪,马上的人却未撑伞戴帽,只披了件黑色大氅。再仔细一瞧,氅下剑鞘笔直斜出,瞧着像是名侠客武将。威风凛凛,好生气派。 都城里,一朵梅花散了瓣儿从树上掉下来,能砸死一堆文官,武将却不多得。 大雪迷了眼,两名仆从看不清是谁,待骏马离府门还有十来步路的时候,来人的身影才变得清晰。 此人下半张脸覆了黑色面巾抵御风雪,只露了眉目宽额,但仍瞧得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剑眉星目,皮糙肤黑,寒雪之下,一双眼厉如鹰目,气势着实不凡。 两名仆从似感觉这人有点眼熟,不约而同看向对方,以眼神无声交流。 一人挤眉弄眼:有点面熟,你认识? 另一人遗憾地耸了耸肩:不认识。 既不认识,两人便不再理会马上的人,继续低头扫他们的地。 可没想人马临近,男人轻拽缰绳,竟将马徐徐停在了府门前,声音低沉道:“开门。” 二人听得这命令般的语气,倍感意外,齐齐抬头看去。 男人伸手扯下面巾,露出一张饱经风沙的脸,左脸上,一道三寸长的刀疤自颧骨向嘴唇斜飞而下,醒目得扎眼。 其中一名仆从反应快些,见了这疤,心头陡然一颤,膝盖一弯直接跪了下去:“将军。” 另一人脑子还迷糊着,听见“将军”二字后浑身猛一个激灵,打量的目光一收,也跟着跪在了地上,慌张道:“将、将军。” 李瑛垂眸看了二人一眼:“起吧。” 二人颤颤巍巍站起来:“是。” 应完,一人软着腿倒退着走了几步,而后提着扫帚转身奔向大门,抬手叩响门环,喊道:“大将军回府!开门!快开门!” 另一人着急忙慌把台阶上的积雪扫到了两侧,清出一条干净的路。 李瑛没急着下马,而是解开领口的绳子,掀开了身前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氅。 衣服一掀,才发现下面竟躲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六七来岁,为避风雪躲在衣裳下,被大氅捂红了脸,可爱得紧。 女娃娃戴着一只兔皮做的茸帽,帽子下一双琉璃珠似的杏眼,她看了看面前高阔的府门,有些紧张地拽住了李瑛的袖子。 沉重威严的府门从里面打开,李瑛看出她不自在,抬手将她头上巴掌大的茸帽往下扯了扯,包住耳朵:“别怕。” 他语气平缓,安抚的话听着像是在下令,李姝菀没见放松,但仍乖巧地点了点头:“是,爹爹。” 一旁的仆从听见这话,吓得险些没握住手里的扫帚。 将军丧妻多年,这些年镇守西北,突然独身带回一个半大的女儿,这下不得翻了天。 他不敢多看,低下头装瞎。 守正门的司阍是个老者,开了门,急急探头往外看,本想看叩门的人是不是认错了家主,没想开门就看见李瑛抱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姑娘,小姑娘张口就是一句“爹”。 老头心里直犯嘀咕,却不敢耽搁,急急跑去府内通报。 李瑛翻身下马,用大氅将李姝菀一裹,单臂抱在胸前,抬腿大步进了门。 将军府人丁不兴,伺候的人也少。 司阍找了一圈,最后在栖云院才见着管事宋静,刚说两句,一个身形端正的少年突然踏雪走了进来。 他轻飘飘抬起眼皮看向司阍,一双眼厉得仿佛与李瑛一个模子刻出来,语气冷淡道:“你方才说,他带回来一个什么东西?” (2)哥哥 少年名叫李奉渊,李瑛的儿子,虽年纪尚小,性子却磨砺得沉稳。 李瑛常年不在府中,李奉渊便是将军府唯一的主子。他这一问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话里的“他”指的是他老子李瑛。 司阍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担心答错了话,惹李奉渊不快,将目光求助地投向宋静。 自李奉渊在襁褓之中,宋静便跟在他身边,这十数年看着他长大,对这位少爷的脾气很是了解。 倘若直接告诉他李瑛突然带回一个女儿,必会引得他大怒,是以宋静斟酌着道:“回少爷,说是将军带回来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李奉渊走入廊下,伸手拂去肩头的落雪,接着问:“哪儿来的?” “这……”宋静又看向司阍,司阍摇了摇头,于是宋静道:“尚不清楚。” 李奉渊好似在意此事,面色却又淡得很,问司阍:“还知道什么?” 司阍撞上李奉渊的目光,思索了片刻,迟疑着道:“回少爷,奴才听见扫地的奴仆叩门,匆匆开了门,只站在门口瞧了一眼就赶来通报了。老奴老眼昏花,实在没看得仔细……” 他啰里八嗦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李奉渊挑起眼皮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司阍心头一慌,嘴皮子一瓢,结结巴巴挤出一句:“还知道呃、那姑娘呃、面容乖巧,长得像个小玉娃娃。” 这话一出,宋静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奉渊想知晓的自然不会是那姑娘容貌如何的无用之事,果不其然,李奉渊听后皱了下眉头:“下去吧。” 司阍低下头,忙不迭应道:“是。” 司阍走了,宋静却没急着离开。 李奉渊出身将门,自小习武,每日风雨不动去武场,今日看来也没例外。 他方才冒雪从武场回来,衣裳法顶被雪淋湿了一片,宋静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外衣,关切道:“少爷,换上吧,风雪大,别冻凉了。” “不用。”李奉渊看也没看,抬腿进了书房,像是取了什么东西,而后又穿着一身湿,淋着飞雪出了院子,不知又要做什么去。 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宋静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也不敢多问,只好把衣裳挂在架子上,往明锦堂去了。 明锦堂是李瑛住的地方,李奉渊住在栖云院,中间隔了半个宅邸。 宋静在李奉渊这儿绊了会儿脚,出了栖云院,吩咐仆从去叫厨房准备好膳食,撑着伞匆匆忙忙地往明锦堂赶。 一来二去耽搁得晚了,宋静一进院门,没看见李瑛和司阍口中的姑娘,只见一名侍女蹲在炉子边点炭。 宋静问:“将军呢?” 侍女道:“去栖云院了。” 宋静奇怪道:“几时走的?我才从栖云院过来,一路上并未见到人。” 侍女看了眼炉边烧断一截的线香:“去了有一会儿了,我听将军说要带小姐去见见祖宗,或许是走的停雀湖那条路。” 停雀湖旁立着李家的祠堂,宋静点了点头,担心错过,又叮嘱了一句:“若将军回了明锦堂,叫人来知会我一声。” 侍女应下,宋静一刻不得歇,又撑伞迈着老腿往停雀湖跑,心想着:府里该多买些奴仆了。 停雀湖因湖中心有一方雀亭而得名,春色夏景美不胜收,时至隆冬却没什么好看,只有一片冷冰冰的深湖。 湖边冷,李瑛用黑皮大氅将李姝菀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小脸,抱着她走在停雀湖边的青石径上。 李姝菀本就穿得厚实,被沉重的毛氅一裹,更是压得坐不直腰,只能靠在李瑛胸前,睁着一双眼看着宽敞却冷清的宅邸。 冬日这条路幽静,两人一路过来没见着人,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靴底踩雪的声音。 李瑛抱着李姝菀进了祠堂所在的院子,看见祠堂的门大开着,缕缕沉香正从中飘出来。 府中姓李的找不出四个人,大年三十会来祠堂点纸燃香的,除了李奉渊没有别人。 李瑛抱着李姝菀走进祠堂,看见他两年未见的儿子挺直肩背面对神龛跪坐在蒲团上,正低头在盆里烧东西。 而他面前的供桌上最下方的牌位,写着“李氏 洛风鸢”几个字。 李奉渊听见了李瑛的脚步声,却并未回头。 李瑛沉沉望着牌位,放下李姝菀,上前燃了三柱香,插在了李奉渊点燃的香旁。 他伸手蹭去沾在牌位上的香灰,回头看向了李奉渊。 李奉渊烧完手里的信,伏地对着牌位拜了三拜,站起身看向李瑛,语气平平地叫了一声:“父亲。” 李奉渊这两年窜得太高,骨骼四肢已经勉强有了男人的架子,脸上稚气稍脱,李瑛恍惚一眼没认得出来。 雪风涌进门,荡起一股寒气,盆中未燃尽的火焰随风飞舞,很快又归于平息。 父子相见,却谁的脸上都没有笑意,神色生疏得仿佛初见的陌生人。 李姝菀站在门口,有些无措地来回看着李瑛和面前的背影,抓紧了身上拖地的大氅。 李瑛仔细打量了一番李奉渊,语气同样平淡:“长高了。” 他说罢,看向李姝菀:“姝儿,过来。见过你哥哥。” 李奉渊皱了下眉头,侧身面无表情地看向了李姝菀。 李姝菀听话地放下身上过于沉重的大氅,小跑到李瑛身边,有些紧张地看向了面前的少年。 她记得从江南来这儿的路上李瑛与她说过的话:她有一个哥哥,年长她五岁,是除了他之外她唯一的亲人。 李姝菀在路上偷偷猜想过那位素未谋面的哥哥会长什么样,性子如何,是不是和爹爹一样沉默少语。 她料想了种种情况,做好了不被喜欢的准备,可在看到李奉渊冷漠得毫无情绪的神色时,仍旧慌得手心出了汗。 她捏着衣袖,推了推额前的帽沿,抬头无助地看了眼李瑛。 在李瑛鼓励的目光下,李姝菀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迎向李奉渊的视线,温声细语地唤了声:“哥哥。” 李奉渊站在她面前,垂着眼皮冷眼看着她,一言未发。 (3)野种 知子莫若父,李瑛似已经料到李奉渊会是这种反应,李姝菀不安地看向李瑛,李瑛伸手按在她肩头,安抚道:“别怕,他不会拿你如何。” 李奉渊看着眼前这父慈女孝的一幕,只觉得讽刺:“父亲就这么断定?若我将她投进湖中淹死呢?” 他面色认真,不似在说笑。李姝菀心尖一颤,惶惶不安地往后退了半步。 停雀湖严寒冷清,她不要淹死在那处。 李姝菀年纪小,会被李奉渊话吓到,李瑛却只是面不改色看了自己这叛逆的儿子一眼:“你若当真做出这种事,这些年的圣贤书可算是白读了。” 李奉渊此前在宫中做了几年太子伴读,如今又在名师座下听学,他悟性好,学得通透,虽嘴上说得多厉害,但李瑛并不担心他当真行错事。 李瑛说罢,望向面前洛风鸢的牌位,指着李奉渊脚边的蒲团对李姝菀道:“姝儿,跪下,拜。” 李奉渊听得这话,神色忽而一变,不可置信地盯着李瑛,像是觉得他在外打仗伤了脑袋,失了神智。 李姝菀并没发现李奉渊骤变的脸色,她遭了他的冷眼,此时不敢看他。 可心中虽畏怯,李姝菀却不会不听李瑛的话,她应了声“是”,战战兢兢走向蒲团,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可就在这时,身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紧攥住了她的手臂。 因常年习武,李奉渊手上的力气全然不像一个寻常同龄少年该有的力气,李姝菀痛哼了一声,随即察觉到那手用力拉着她往上一提,强硬地拽着她站直了身,而后又很快放开了她。 一拉一拽毫无温柔可言,虽只有短瞬之间,仍叫李姝菀眼里痛得浸出了泪。 她捂着手臂,红着眼下意识看向拉着她站起来的李奉渊,目光触及到的是半张隐忍怒意的脸。 李奉渊冲李瑛冷笑了一声:“你随随便便从外面带回来一个不知名姓的野种,就想跪我娘的牌位?” 他并未看李姝菀,可“野种”二字却如一根锋利的冰针刺向了她。 李姝菀眨了眨湿润的眼,默默低下了头。 李奉渊这话说得不堪,李瑛侧目睨向他,沉声道:“姝儿既是我李瑛的女儿,便是风鸢的孩子,认祖归宗,拜见主母,有何不对?” 李奉渊嗤笑一声:“于礼法是无不可,于人心呢?” 他低眸端详着李姝菀的面容,面色讥讽:“七八来岁,真是一个好年纪。七八年前父亲在外与别的女人有染之时,恰是母亲病重卧榻不起的时候。父亲如今带回这么一个野种跪拜母亲的牌位,心中难道没有分毫愧疚?” 少年人终归是年轻气盛,沉不住气,李奉渊看着面前随时间褪色的牌位,语气激烈道:“母亲离世时神智恍惚,已经认不得人,可直到最后一刻她嘴里念着的都还是你的名字。你那时在哪儿?” 李奉渊咄咄逼人:“西北的战场?还是他人的床榻?” 雪风涌入室内,白幡飘动,李瑛看着眼前厉声诘问的儿子,少有的沉默了片刻。 良久,他才开口:“今后到了阴府,千般过错,我自会向她请罪。” 父子吵架,无所顾惮,亡人地府,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他话音落下,李姝菀忽而小声开了口:“爹爹,我、我不拜了。” 她似乎被吓住了,又仿佛觉得自己才是致使二人争执的祸源,一双小手抓紧了棉衫,她言语有些哽咽,近似请求:“我不拜主母了,哥哥,爹爹,你们不要生气。” 一双清澈的杏眼里蓄满了泪,她忍着哭意,声音听着有些含糊,小小一个人站在李奉渊面前,还不及他胸口高。 李奉渊心头本憋着火,如今她一开口,愈发闷堵。 他垂眸看她,低头就瞧见两滴豆大的泪珠从她冻得泛红的脸上滚下来,流过圆嘟嘟的白净脸廓,滴落在了他黑色的衣摆上,晕开了两团深色的花。 她哭得很是安静,泪水湿了脸庞,却也不闹,更没有吵着要李瑛为她撑腰。小手抹了几次泪,却又抹不干净。 李奉渊看得心烦,竟生出半抹自己欺凌弱小的错觉。 李瑛说得不错,李姝菀不过一个小姑娘,即使李奉渊厌烦她的身世,也的确不能拿她一个小上好几岁的女娃娃做什么。 李奉渊抿紧了唇瓣,胸口几度起伏,心里因她而起的话此刻又全因她憋在了喉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话可说,他冷着脸跨出祠堂,孤身淋雪走远了。 (4)小气 李姝菀认过李家的祖先,最终还是没拜洛风鸢的牌位。 李瑛没有强求,关上祠堂的门,抱着李姝菀离开了此处。 宋静执伞匆匆赶来时,恰瞧见二人从祠堂出来。 平日里府中闲暇得清冷,李奉渊又是个不喜欢旁人贴身伺候的,宋静每日只用绕着栖云院做事,清闲自在,许久未像今天这样狼狈奔窜过。 他年已有五十,腿脚也不大中用了,这两趟跑得他气喘吁吁,背都汗湿了。 他远远看见李瑛高大的身影,面色一喜,忙唤了声“将军”。 李瑛闻声回头,李姝菀也跟着望了过去。 李瑛幼时,宋静曾是他身边的小厮,如今坐在管事的位置上,是府中几十年的老人了。 宋静快步走近,见李瑛好端端地站着,没缺胳膊没少腿,神色宽慰:“久别相见,如今知将军一切安好,老奴就是明日去,也可安心了。” 李瑛无奈摇头:“许久未见,你这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古板性子倒是不曾改过。” 他同李姝菀道:“此人是宋静,府里的管事,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寻他,叫宋叔吧。” 宋静低头看向李瑛怀里的李姝菀,李姝菀拔开额头垂下来的大氅,睁着还有点泛红的大眼睛看着他,乖乖喊了一声:“宋叔。” 半大点个人,和司阍说的一样,的确是玉娃娃一般的乖巧,声儿也软和。 宋静膝下无子女,这一声叫得他心头沁了蜜似的甜,可想到她是李瑛在外面的女人生下的,又有几分唏嘘。 主人给了面子,做下人的却不能就此忘了尊卑,宋静没有直接应下,而是微微垂首,道了声:“老奴惶恐。” 李瑛对宋静道:“我女儿,年七岁,名姝菀,以后我不在府中,你多费心。” 李奉渊被李瑛扔在望京这些年,是宋静看着长大,如今将人交给他,李瑛放心。 宋静忙应下:“是,将军,老奴省得。” 他说着,抖开备好的伞,上前撑在李瑛与李姝菀头顶,挡住风雪。 一人打不了两把伞,他替李瑛撑伞,自己就得淋着,李姝菀看他举得吃力,朝他伸出手,小声道:“宋叔,给我撑吧。” 宋静愣了一下,没想到李姝菀会这样说,他也没见过哪家小姐从奴仆手里拿伞亲自撑着。 他看向李姝菀,见她眸色纯净,身上并无半点架子,猜到她以往在外头过的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日子。 他心中怜惜,不自觉放柔了声音:“还是老奴来吧,别累着小姐。” 李瑛倒是顺着李姝菀:“无妨,给她吧。” 宋静这才点头应下:“是。” 三人顺着湖边往栖云院的方向走,地上李奉渊留下的脚印还未被细雪掩盖,孤伶伶一行,延伸到看不清的路尽头。 李瑛顺着李奉渊的脚印往前走,突然开口问:“他常来祠堂吗?” 宋静知道李瑛问的谁,回道:“不常来,除了夫人的阳辰阴生,只有逢年过节时偶尔会来看一看。” 说完,安静了一会儿,宋静问:“老奴已经让厨房备下早食,不知将军待会儿要在哪用食?” 李瑛问:“行明吃过了吗?” 行明是李奉渊的字,宋静道:“还未曾。” “那便一起用。” “是。” 李姝菀高高举着伞,安静听着二人的话,没有出声。 走着走着,李瑛想起来似的突然道:“回来的路上翻了车,姝儿的行装掉下了山崖,所有的东西都得准备。” 他说着,低头看了眼李姝菀裙摆下露出的粉鞋尖:“叫人去买两双鞋,处处是积雪,行路也不便。” 李姝菀听见这话,像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把鞋子往裙摆下缩了缩。 宋静见他一路抱着李姝菀,是出自疼爱,没想是因为踩湿了脚上这双鞋就没得穿了。 宋静连声应下:“老奴待会儿就叫人去买。” 几年来府里都没什么变动,为李姝菀置办这事儿在府里是件难得的大忙事儿。 宋静在心头捋了捋要置办的东西,忽然想起一事来:“寻常用物府中一直都备着,只是府里的绣娘母女前天日回了老家,若要做新衣裳,得等上几日。只能先在外面买些成衣,不过外面的成衣大多料子粗糙,怕小姐穿着不自在。” 这事儿本不值一提,不过宋静想李瑛将李姝菀从外面接回来,自然是想她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便提了一句。 李瑛不理家事,没想过还有这些问题。他问:“行明从前的衣裳还在吗?” 宋静听他这么问,怔了怔,迟了半声才回:“都收着。” 李瑛半点不客气:“那就先取两身没穿过的出来给姝儿穿着,等绣娘回来了再缝制。” 当真是亲生的儿子,才吵了一架把人气走了,这时候又打起他衣裳的主意。 李姝菀听得这话,轻轻抿着唇,抬头看了李瑛一眼。李瑛会错了意,问她:“不想穿他的衣裳?” 李姝菀微微摇头。她像是怕李奉渊得很,小声道:“我怕哥哥会不高兴。” 李瑛倒是果断:“他没那么小气。” 宋静听得心头苦笑:怕就是有这么小气。 (5)同住 李奉渊之前与李瑛一同住在明锦堂,洛风鸢离世后,他才搬到了栖云院。 栖云院比府内其他地方要清净些,落雪声都好似能听见一二。细雪飘飞,院内的飞檐积了一层白。 李瑛踏入院中,端详着眼前宽敞空旷的庭院,奇怪道:“这院子重修过?” 宋静解释道:“没有。只是少爷搬进来后,叫人把庭院里的几株桂树挪了出去,院门内的香竹影壁也让人撤了,连同庭院里各种占地的造景都填平了,瞧着空旷了许多。” 栖云院本是一座四方院,失了精细摆放的雅景后,空空荡荡,一眼能望遍所有房窗,很是死板无趣。 而李瑛与李奉渊不愧是父子,他听完却点了点头:“如此也好,通透宽敞,他舞枪弄剑也方便。” 宋静摇头失笑:“将军说得是。” 李奉渊将栖云院的正房设做了书房,自己反倒睡去了较为狭窄的西厢,而西厢正对的东厢,还空着没人住。 李瑛今日来,也正是因此。 他走入廊下,放下抱了一路的李姝菀,取下了她身上厚重的黑氅,递给宋静,牵着她沿着回廊径直往东厢走。 宋静接过大氅,冲廊下两名偷偷往这边瞧的侍女招了招手。 两名侍女快步走来,宋静将大氅给了她们,叫她们拿下去浣洗干净,又吩咐她们去叫厨房将饭食送来栖云院,然后跟上了李瑛。 东厢门正闭着,李瑛与宋静道:“我记得东厢还空着。” “是空着。”宋静说着,两步上前推开东厢的房门,又退到了一边:“少爷平时大多时辰都待在书房,要么便是武场。东厢便一直没用。” 东厢虽没人住,但屋内家具一应俱全,宋静一直吩咐了人打扫。 晨光流入,房中窗明几净,无半点积尘,宽敞又干净。 李瑛没进门,站在门口看了两眼,便安排了李姝菀今后的去处:“姝儿,以后你就住这儿。” 李瑛的话李姝菀向来不会违抗,她点头:“好。” 应完之后,她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屋子,又轻轻喊了李瑛一声:“爹爹。” 李瑛低头看她:“怎么?” 她似乎觉得这院子过于冷清,眨了眨眼睛,问他:“我以后一人住在这儿吗?” 李瑛道:“不是。” 李姝菀并不知道栖云院是李奉渊的院子,更不知道李奉渊此刻就在正对面的西厢房里。 她听李瑛回答得果断,便以为他会与她一起住在栖云院,心头安定了几分。 不料下一刻又听李瑛道:“这是你哥哥的院子,你与他一起住。” 李瑛微微侧身,隔着飞雪望向西厢:“他就住对面。” 栖云院房屋布局对称,两处厢房正正相对,中间院庭宽阔,站在东厢门口,可将西厢门窗尽收眼底。 反之也一样。 李姝菀愣了愣,不自觉抓紧了李瑛的手。 她知道李奉渊不喜她,与他同住无异于寄人篱下,可她更不能拒绝李瑛的安排,是以只能惶惶应道:“我知道了,爹爹。” 正这时,侍女撑伞端着饭菜穿过月洞院门,将饭菜端入了西厢房。 李瑛对宋静道:“行明在何处?叫来一起用饭吧。” 宋静道:“少爷早起天不亮就去了武场,回来后有沐浴的习惯,今儿去了趟祠堂,耽搁了会儿,想来这个时辰应当还在沐浴。” 李瑛微微颔首,见西厢房没人抬水出来,猜他李奉渊大概还在浴桶子里泡着。 李瑛道:“好,这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宋静今日事多且杂,要打理东厢,准备好李姝菀要用的物件、去库房里翻出几件李奉渊没穿过的旧衣裳,还得张罗着安排侍女婆子伺候李姝菀,事事要准备。 他应了声“是”,撑伞快步离开了。 李奉渊从书房出来,李瑛和李姝菀已坐上了桌。 李瑛闭目端坐着,李姝菀坐在他身边,既不敢动筷子,也不敢乱瞧,便呆呆望着窗外的雪色,半天没眨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听见脚步声,未回头已猜到是李奉渊,立马从凳子上跳下来,小声叫了一声“哥哥”。 李奉渊脸色依旧沉着,淡漠地觑了她一眼,没有赶人,却也没有应声。 他刚从浴房出来,头发只擦了个半干,时不时还有水珠从发丝流下,润湿了肩头的衣裳。 他走向饭桌,单手握着头发,拿一根绳子将长发绕了两圈,利索地束在了脑后,瞧着有几分说不出的少年英气。 李姝菀在江南时,看见别的姑娘缠着兄长撒娇,也想过自己若有一个哥哥会是怎样的场景。 如今她当真突然多出来一个哥哥,她却只觉得不自在。 屋内烧了炭,门窗半开着通风。李奉渊挑了个离二人最远的位置坐下,宁愿顶着风口吹也不肯挨二人近些。 李姝菀等他坐下,才又坐回凳子上,只是像惹李奉渊不高兴,没再挨着李瑛坐,而是和李瑛隔了两个位置。 李瑛听见二人落座,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了一眼两人的位置,也没多说什么,拿起筷子:“吃饭吧。” 李奉渊跟着伸手握筷,李姝菀看他动手,这才后一步摸上碗筷。 她坐在凳子上脚都挨不着地的年纪,言行举止却处处小心,通透得叫人惊讶。 李奉渊曾在宫中做太子伴读,自小养了一副缜密心肠,如今有人在他面前如履薄冰,他自然也能察觉出来。 李奉渊微微皱眉,像是不明白她在外面如何被李瑛养成了这般性子,难得主动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被李姝菀瞧见,误以为自己哪里惹他不快,手微微一抖,伸出去夹菜的筷子立马缩了回去。 她扶着碗,低头扒了口白饭。 (6)依靠 食不言,寝不语。 饭桌上,李瑛和李奉渊父子俩谁都没有说话,李姝菀自然也不会贸然开口,只安安静静地吃她的饭。 一时,饭桌上只闻碗筷轻响。大年三十,一家人相聚,却是一丝热闹气也无。 李瑛率先用完,放下筷子,看着面前还在用饭的二人。 李姝菀吃得慢,一小碗饭还剩大半,筷子也不敢伸长了,吃来吃去就光夹面前两盘菜,那道松鼠桂鱼都被她吃出个缺来。 李瑛见她拘谨,用公筷从李奉渊面前的糕点盘子里夹了一块梅花糕放进她的瓷盘中。 李姝菀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落到盘中的梅花糕,顺着筷子看向李瑛,道了句“谢谢爹爹”。 她声儿轻得仿佛搔过树叶尖的风声,软绵绵的,听得让人舒心。 李瑛于是又给她夹了两块。 李奉渊见李瑛的筷子三番两次伸到自己面前,似觉得烦,干脆将一盘子没动过的点心端起来递给了他。 李瑛也没客气,将整盘糕点放到了李姝菀面前。 李姝菀于是又道了一句:“谢谢哥哥。” 李奉渊自然没理她。 李姝菀这个年纪,正是喜欢吃点心的时候。她放下筷子,用手拿起透着梅花甜香的软糕咬了一口,然后又咬了一口。 腮帮子微微鼓起来,瞧着松鼠似的乖巧。 等二人吃得差不多,李奉渊放下筷子,李瑛开口说起正事。 “我此次回京不能久待,明日一早便要启程返回西北。” 李奉渊早已习惯他来去匆匆,垂着眼喝了口冒着热气的奶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李姝菀正低头吃着糕点,突然听见这么一句话,抬起头怔忡地看着李瑛。 她像是没想到他就要离开,神情低落地垂下眼眸,将手里没吃完的糕点放回了盘中。 李奉渊没半点不舍,他端茶漱口下了桌,走到方几旁拿起干帕子,退到一边炭火正旺的炉子边,端下香炉盖,坐在矮凳上,摘了发绳烘擦头发。 李瑛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从今往后我不在府中,你们兄妹两便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这话一出,李奉渊立马皱了下眉头。 李姝菀小他五岁,靠得住什么,李瑛这话明显是说给他听的。 李瑛的确有这个意思,但他说这话的时候实则看着的是李姝菀。 李奉渊身为李瑛的长子,也是李瑛唯一的儿子,除了皇权,这辈子几乎没再看过任何脸色。 他出生便登了云天,高高在上,而有些话,要寄人篱下如履薄冰才听得明白。 李瑛是在告诉李姝菀,她需得依附李奉渊,要努力让李奉渊承认她这妹妹。 有了李奉渊相护,她一个来路不正的私生女在这望京才能过得舒心。 李姝菀聪慧,听懂了这话。她有些难堪地抿紧了唇,无声点了点头。 李瑛见她浅浅红了眼眶,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动作温柔,开口却是命令的语气:“我李家的子孙,不可动不动就哭啼。” 李姝菀立马又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把泪憋了回去。 李瑛收回手,扭头看向李奉渊道:“忘了和你说,你妹妹住在对面东厢,你以后别光着个膀子在院里舞刀弄枪,免得吓着她。” 栖云院是李奉渊住了好些年的院子,李瑛未经允许让李姝菀住进来,终于惹得安静了许久的他忍不住开了口:“谁准她擅自搬进栖云院?” 李瑛先斩后奏,倒是半点不心虚:“我准的。” 李奉渊面色愠怒地站起身,看样子是欲同他辨上几句。李瑛却不急不忙地出声堵了他的话:“我方才去你的书房看了一眼,见你那书架子上有好几部书很眼熟。” 李奉渊听他这么一说,不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是精彩。 李瑛淡淡道:“你擅自搬空了我的书房,我借你一间屋子,算扯平了。” 与亲儿子斤斤计较,这世上怕也只有李瑛如此。 李奉渊握紧了拳,却也自知理亏,闷头坐回去,又不吭声了。 李姝菀还以为两人又要吵起来,吓得坐在椅子上大气不敢出。她听见身后李奉渊又坐下,这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他依旧坐得远远的,背对着她与李瑛,手肘撑膝,微拱着背,背影子都是压着的火气。 突然间,他似察觉到李姝菀落在身上的目光,回头看了过来。 他目光如炬,仿佛未成年的隼目,李姝菀下意识躲开,可想起方才李瑛说的那番话,又将目光挪了回去。 她睁着乌亮的眼看着他,撑着勇气道:“我会安静待着,不打扰你。” 她说得认真,表情却生怯,生怕李奉渊不同意要赶她离开。 李奉渊蹙起眉心,冷漠地看着她,也不知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7)相思 李瑛和李姝菀从西厢出来,看见宋静带着两名年轻的侍女正在东厢门外候着。 李瑛牵着李姝菀走过去,宋静介绍道:“这二人名柳素,桃青,自小就进了将军府,府中的礼仪规矩都清楚,将军若觉得无不妥,今后这二人便来服侍小姐。” 柳素和桃青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将军、小姐。” 宋静挑的人,自然没什么问题。李瑛扫了一眼,淡淡道:“有些眼熟。” 宋静道:“将军眼尖,柳素和桃青之前就在栖云院当差,将军应当见过。本是安排服侍少爷,不过少爷不喜旁人近身,二人也就闲了下来。” 宋静说得委婉,李奉渊何止不让人近身,便是夜里房中有个陪侍的小厮都会被他赶出来。 这府中,也只有宋静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自己儿子独来独往的性子李瑛很是了解,他微微颔首,低头看向一脸茫然的李姝菀:“如何?这两人可合眼缘?” 李姝菀哪知这些,她以前在江南,身边也就一个耳背的婆婆照顾她,没过过让人精细伺候的日子。 面前两名侍女气度出众,在李姝菀看来,她们看着不像是做下人的,她自己才像。 不过她虽然不懂,也知道自己若不同意会给旁人惹来麻烦,是以便点了点头:“合的,我很喜欢两位姐姐。” 李瑛道:“那就她们吧。” 他松开李姝菀的手,对两名侍女道:“带小姐去沐浴去去寒,换身衣裳。” 柳素和桃青应声上前,弯腰轻轻牵起李姝菀的小手。柳素温柔道:“小姐,请随奴婢来。” 李姝菀被二人拉着往房中去,突然要与李瑛分开,她显然有些慌忙无措。 她回头看向李瑛,唇瓣轻轻动了动,似乎想叫他,可最后却没有出声,安静跟随侍女朝着内间去了。 李瑛背手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抬腿就要离开。 宋静瞧了眼越下越大的雪,上前递上一把伞:“将军,把伞带上吧。” 李瑛伸手接了过来。 他撑伞出了栖云院,踩着雪独自行过停雀湖,竟是又去了祠堂。 洛风鸢的牌位依旧静静伫立在供桌上,盆中李奉渊烧给她的纸钱信件已成了灰。 屋外风起,寒风拂过门口屋檐下的伞沿,吹得撑开的油纸伞打了半个旋,又涌入来祠堂。 盆中尘灰扬起,轻轻落在李瑛被雪浸湿的皂靴旁。 香炉里点的香也已燃尽,李瑛上前取下香脚,又点燃了三炷新香插在了炉中。 他打开墙边的柜子,取出一迭纸钱,在香上引燃扔在了盆中。 火光腾起,他关上门,一撩衣摆在洛风鸢的牌位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祠堂未烧火炉,地面冻得刺骨,李瑛却不在意,一张一张烧起黄纸。 盆中火很快烧旺,灼灼火光映在李瑛的眼中,烧得眼眸深处一片火红。 他垂眼看着眼前摇曳的火光,突然缓缓道:“我已将她的女儿带了回来,你可以放心了。” 同亡故之人开口,似洪水开闸。李瑛一改沉默:“行明长大了,方才他跪在你牌位前,我险些未认出来。他如今性格越发孤僻,想来或多或少有我的原因,我将他留在望京不管不顾多年,连他生辰也未庆过几次,做父亲做成我这样,的确失责。若你还在,他定然会开朗许多。”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他容貌长开了,稚气脱去,越发像你,以后不知要叫多少姑娘伤心。” 他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说着说着话音忽然一转:“西北依旧未平,乌巴安死后乱了一阵,他的儿子乌巴托继了位。此人骁勇不输其父,八月喂饱了军马来犯我境。我伤了左臂,未能痊愈,如今湿寒天总是隐痛,不过尚能忍受。我知你在天有灵,不必担心。” 说过儿子,又提过西北的战事,最后李瑛将话题拉回到了这小小的祠堂中:“行明之前说,你死时最后念着的是我的名字,这倒从未有人告诉我。” 他忽然扯起嘴角,轻笑了声:“真是瑛的荣幸。” 他一句一句说个不停,寂静的祠堂耐心地听着他低沉的话语。 他语气平缓,仿佛在与久别的熟人闲聊,可在黄纸燃烧的细微声响中,却又隐隐透着抹经久入骨的悲思。 黄纸烧罢,话声也到了尽头。 李瑛站起身,掸去身上的灰:“明早我便要返还西北,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看你。若我明年未能回来,你勿要怪我。也说不准,说不定我没能回来,便是来看你了。” 他望着面前的牌位:“不过还是望夫人宽宏大量,在天庇佑着我。至少等平了外患,灭了蛮狄,瑛再来见你。” (8)帽子 上午,李瑛出了趟府,不知去了何处,申时才归。回来时,手里拎着只脏兮兮的小狸奴。 黄身雪肚,金被银床,两个来月大,瘦得皮包骨,细声“喵喵”叫个不停,很是可怜。 李瑛提着猫的后脖子迈进明锦堂,恰巧宋静在门口站着,正让下人点亮在院子里外布置好的大红灯笼。 红光一照,虽然俗气了点,但亮堂喜庆,这才有过年的气氛。 李瑛没回来时,府里就李奉渊一个主子,宋静连炮仗都不敢放一声,府里没半点喜气。 如今李瑛难得回来过年,虽只待一夜,也要好好筹备才是。 “哎,好像歪了点儿。”宋静看着高挂在檐下的红灯笼,对高高站在云梯上的小厮道:“往右边挪挪,灯笼转个圈儿,把那木雕花露到前面来。” “喵——” 正说着,宋静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猫叫声,扭头一看,瞧见李瑛手里提着只猫,上前好奇问:“将军回来了,这是哪里来的猫?” “捡的。”李瑛淡淡道:“大的死了,一窝小的卧在肚皮下叫,差点让雪给埋了,就这一只还活着。” 宋静温和笑着道:“将军心善,这猫遇到将军是它的福分。” 那猫本就害怕,见宋静靠近,蜷紧了尾巴,压低耳朵,虚张声势地伸出爪子:“嘶哈!” 宋静道:“倒还精神。” “是精神,从肚子底下刨出来的时候抓了我几道口子。”李瑛说着,将猫递给宋静:“洗干净,把爪子剪了,给小姐送过去。” 宋静双手接过,那猫叫着挣扎想跑,爪子一勾,立马将宋静的衣袖划破了几道口子。 他半捧半抱地将它举到眼前看了看,又被猫眯眼“哈”了一口。 李瑛将猫给他就进了屋,宋静看了眼这小脏猫,站在门口没跟进去,迟疑着开口道:“将军,这狸奴尚小,夜里怕会叫得厉害,若是养在栖云院,只怕扰着小姐休息。” 李瑛道:“她喜欢猫,不碍事。” 李瑛将李姝菀从江南带回来时,她旁的都不念,唯独念着自小陪她长大的那只老猫。 今日让李瑛捡到一只,也算缘分。 但宋静其实不只是担心这猫会扰了李姝菀,更担心这猫乱跑乱翻,惹得李奉渊不快。 这狸奴张牙舞爪,一瞧就不是个好脾气的。 他想着要怎么开口。李瑛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吞吞吐吐,仿佛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平静道:“一只猫罢了,又不养在行明房中,他嫌不到哪儿去。” 宋静只好应下:“是。” 大年三十团圆夜,团圆饭摆在了明锦堂。备下饭菜后,宋静让人去请李姝菀和李奉渊。 两人一前一后而来,柳素和桃青牵着李姝菀的手,撑伞执灯走在前头,随着李姝菀的步子行得缓慢。 三人在前拦住了路,李奉渊一人撑伞跟在后头,步伐也只能放缓。 路上灯暗,他看着李姝菀身上新换上的衣裳,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到了明锦堂,通亮的烛灯一照,就见何止她身上的衣裳眼熟,就连脚下的鹿皮小靴、头上的帽子都熟悉得很。 李姝菀往灯下一站,活脱脱一副小公子的装扮。 李奉渊虽已经用不上这些旧衣,不过自己东西被旁人穿在身上,总是让人心头不爽。 宋静想得没错,李奉渊的确小气。他的私物从不许别人动,若有不识趣的人动了,定要发一通火。 这人便是他老子,也不能例外。 李瑛沐过浴,换了身墨蓝锦袍,已经主位坐着。 他见李奉渊脸色不愉地看着李姝菀,拿起筷子:“吃饭吧。” 李奉渊自然没动,他不动筷,李姝菀也不敢动。 她偷偷看了李奉渊一眼,见他的目光没落在她脸上,而是盯着她身上的衣服,有些羞愧地抿紧了唇。 不过李奉渊似乎心里很清楚让李姝菀穿他衣服的法子是谁的主意,并没把气直接冲到李姝菀身上去。 他看向李瑛,语气不善:“父亲将她养在外面,连身衣服也不舍得买一身吗,沦落到要穿我旧衣的地步?” 他话里一股讽意。李瑛早上还信誓旦旦和李姝菀说他不会动气,哪想饭都没吃便被问责上了。 兵家多谎,李瑛的胡话亦是张口就来,他语气如常道:“今年南方起旱,军饷吃紧,我的俸禄都填了进去,府中开支能省则省。大的穿新,小的穿旧,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奉渊显然没料到李瑛会说这话,不过家里事,他三言两语竟然上升至军国大事,往下又扯到了黎民百姓。 李奉渊被堵得喉咙一哽,好似若他再多言,便是不体恤边疆将士、轻视百姓的蠢恶之徒。 李瑛不是头一回拿俸禄填给军中将士,李奉渊此刻也估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 少年缓缓皱起眉头,他看着李姝菀头上的熊皮小帽,开口道:“她头上那顶帽子,是母亲缝给我的。” 李姝菀听见这话,忙将头顶的帽子取了下来。 李瑛倒是不以为意:“我织一顶赔你。” 李奉渊顿时眉头皱得更紧:“……不必。” (9)狸奴 用过膳,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李奉渊和李瑛去了书房,李姝菀在侍女的陪同下往栖云院走。 下了一日的雪入夜后倒停了,天上不见星子,站在明锦堂抬头一看,四方的天暗比墨色。 但出了院落,又见闹市的方向却映现出半抹红光,烟花时而炸起,轰轰烈烈映燃了半面天。 这几日城内免了宵禁,外面的街市比府中要热闹许多。 小径上,柳素和桃青提着灯笼分别行在前后,将李姝菀护在中间往回走。 烛光透过灯笼纸上的吉祥纹,映照在小径两侧的积雪上,沿途的雪面反射出碎星般的微弱银光。 李姝菀一只手拿着来时戴的帽子,一只手捧着一只小手炉,一路上没说话,像是装着心事。 今冬本来就冷,夜里寒气更是刺骨,才从明锦堂出来一会儿,她的小脸便被冻得发红。 柳素和桃青并不知道饭桌上发生了什么。走在李姝菀身后的桃青看她耳朵尖通红,开口道:“小姐可是冷?奴婢为您把帽子戴上吧。” 李姝菀缓缓摇了摇头:“这是哥哥的。” 她说话瓮声瓮气,带着点黏糊的鼻音,听着很是可爱。 桃青笑了笑:“小姐一身都是少爷的旧衣,为何帽子不能戴。” 柳素倒是从李姝菀的话里听出了点儿别的意思,她问李姝菀:“小姐,可是少爷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柳素心思通透些,也更清楚李奉渊这位少爷的脾性,对于李姝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估计他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宋管事之前特意叮嘱过,小姐才回府,出了将军府的门,在这望京半个认识的人都没。 人生地不熟,和少爷也不亲近,要她们注意着她的情绪,细心伺候,半点不得马虎。 李姝菀抿了抿唇,小声道:“这顶帽子是哥哥的娘亲给他做的。” 她仿佛觉得自己做错了件天大的坏事,语气愧疚:“我想洗干净了,还给哥哥。” 桃青没想到原来是这个原因,她朝李姝菀伸出手:“小姐将帽子给奴婢吧,奴婢洗干净后,小姐您再还回去。” 李姝菀看着眼前的手,有些犹豫。 桃青的手细腻白皙,散发着淡淡香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洗衣裳的。 李姝菀不放心,轻轻摇了摇头:“我自己洗吧。” 桃青有些一惊:“小姐会洗衣裳?” 李姝菀点点头:“会的,我洗过。” 寻常高门大族的小姐在这个年纪,学的是琴棋书画,礼仪女红,哪里会做这些辛苦活。 柳素心疼道:“那是以前了,如今奴婢们在,小姐就不必再做这些事了。” 桃青赞同地点了点头,再次伸出手:“小姐将帽子给奴婢吧,奴婢定会洗得干干净净的。” 听见她做了保证,李姝菀这才迟疑着将帽子轻轻放在了她手上。 小手触及桃青的掌心,一股子凉意。 李姝菀仰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红着脸蛋道:“谢谢桃青姐姐。” 她身上没有半点架子,实在不像个主子,乖巧懂事,叫人喜欢得紧。 桃青听着她软和的声音,温柔笑了笑:“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回到栖云院,洗漱过后,李姝菀正准备上床歇息,宋静抱着洗干净的小狸奴迟迟来敲了门。 他身后还跟着名小厮,一手提灯,一手抱着好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是匆匆给狸奴准备的。 桃青开的门,见宋静和小厮这架势,愣了一下:“宋管事,这是?” 宋静站在门口往屋内望了一眼,见内间还透着亮光,温声问道:“小姐还没睡吧?” 桃青道:“正准备歇下呢。” 宋静笑笑:“看来我来得正好。” 他说着,掀开胸前的衣襟,里面突然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宋静笑眯了眼:“将军今日外出,捡了一只小狸奴,让我给小姐送来。” 这小狸奴此前浑身脏乱,毛发拧成了团,张牙舞爪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如今宋静将它洗顺了毛,喂饱了肚子,它的性子倒乖顺了些。它伸出前爪扒着宋静的前襟,“喵喵”叫着想爬出来。 桃青没想宋静竟带来一只猫,惊喜道:“好乖的狸奴!” 她道了声“宋管事”稍等,转身快步进了内间,没一会儿,就与柳素和李姝菀一起出来了。 “宋叔。”李姝菀乖乖道。她喊着他,一双眼却好奇地看着宋静怀里探出脑袋的小猫。 宋静恭敬道:“老奴扰了小姐休息,还望小姐恕罪。” 李姝菀道:“不碍事的。” 宋静把猫抱起来送到她面前:“听说小姐喜欢狸奴,将军特地让我送来的。” 那狸奴像是知道面前的李姝菀将是它的小主人,伸长了脖子去嗅她身上的气味。 桃青欢喜道:“它很喜欢小姐呢!” 李姝菀也抿唇笑了出来,她抬起手给它嗅,伸手抚了抚它的脑袋,显然也很喜欢这狸奴。 不过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翘起的唇角一松,把手缩了回去。 她道:“宋叔把它带回去吧,我没有办法养它。” 几人愣了一下,柳素奇怪道:“小姐可是不喜欢?” 宋静也道:“这狸奴已经剪了指甲,不会伤人。吃食下人们会准备,养着花不了什么功夫。” “不是的。”李姝菀摇了摇头:“只是在这里养着不太方便。” 宋静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也明白了她在顾忌什么。 她年纪轻轻思虑却多,宋静起先还担心李奉渊嫌弃这猫,没想却是李姝菀懂事不肯收下。 宋静心头叹了一口气,耐心劝道:“这院子这么大,养一只猫不费事的。再者这狸奴才这么点儿大,若拿去别处,将养不仔细,怕活不过这个冬日。左右是将军的心意,小姐便收留着它吧。” 李姝菀还是有些迟疑:“送给别人养也不成吗?” 宋静摇头:“太小了,冬日既难养活,又不能捕鼠,怕是送不出去。” 李姝菀听见这话,看着它好一会儿,终于伸手将猫从宋静手里接了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在胸前,小手捧着它软和的身子。它也懂事,不闹不叫,好奇地趴在李姝菀肩头看着她的脸。 李姝菀摸了摸它的背,仰头与宋静道:“那我将它养大一些后,能捕鼠了,不遭人嫌弃了,宋叔再把它送出去吧。” 之后事之后打算,只要她现在肯收下就是好的。宋静点头,哄着她道:“那就等过了这个寒冬,老奴再去给它相看好人家。” (10)荷包 在将军府的第一夜,李姝菀睡得并不好。 除夕一过,便是新春伊始。子时,夜色苍苍,宋静让人在院庭中点燃了鞭炮。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声音要震破了天。 李姝菀的房中烧着炭火,窗户并没关严实。飞溅的炮仗打在门窗上,将才睡下一个多时辰的李姝菀从混乱的诡梦中惊醒了过来。 柳素和桃青二人在外间守岁,听见鞭炮响起,两人不放心地进内间看了看。 李姝菀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小小的身子影影绰绰坐在窗帘后,显然还没完全清醒,伸手揉着眼睛。 墙角的灯树上燃着几只细烛,堪堪照亮室内。柳素上前挂上帘帐,替李姝菀披上外衣:“小姐被吵醒了?“ 李姝菀迷迷瞪瞪点了点头,开口问:“柳素姐姐,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柳素笑着道:“新岁新禧,奴婢祝小姐今岁事事如意。” 桃青也笑:“祝小姐今岁顺遂吉祥。” 她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用纸糊的肥兔子,递给李姝菀:“奴婢们方才闲来无事做的,小姐若不嫌弃就拿着玩玩。” 兔子脑袋连着根白色的细棉线,线的另一端缠在了一杆一尺多长的竹柄上。桃青拿着竹柄上下一晃,兔子活灵活现地在空中跳了跳。 李姝菀伸手接过,抿唇笑了笑:“谢谢姐姐,我很喜欢,也祝姐姐新年万事胜意。” 几人说着,床上的小狸奴也醒了,它从被中钻出来,喵喵叫着贴着李姝菀撒娇。 这样小的猫还离不得人,不见人影便叫得厉害。它可怜巴巴地贴着李姝菀的腿,伸出爪子想往她身上爬。 李姝菀伸手将它抱起来。倏然间,忽听院中“砰”的一声,又“砰”的一声,随后一束亮光自窗户映入房中,一瞬间将屋内照得分外明亮。 桃青推开窗户往外瞧,欢欣道:“呀!宋管事他们在放烟火了!” 李姝菀也好奇地看向窗外,柳素问她:“小姐想出去看吗?” 李姝菀点了点头:“好。” 桃青在檐下摆上一张椅子供李姝菀坐,又把火炉搬了出来。主仆三人在屋檐下边烤火边看飞上天的五色烟火。 院中人不多,除了她们,就只有宋静和两名放烟火的奴仆,一对兄弟,叫刘大刘二。 远处明锦堂的方向也有烟火升空,桃青感叹道:“府中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将军不回来,少爷是断不会允许我们这般吵闹的。” 这话有些失了规矩,柳素下意识看了眼椅中的李姝菀,伸手轻搡了桃青一把。 桃青自知失言,立马止了声。 李姝菀并没注意到二人间的小动作,分明是出来看烟火,她此刻却望着西厢透出光亮的窗户,一时有些出神。 李瑛的话一直刻在她的脑海中,待他今早离开望京,对面那房子里住着的人便是她在都城里唯一的依靠。 只是她如今还不知道,他要怎样才肯真正护着她。 正想着,对面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李奉渊孤身走了出来。 他显然今夜还未曾歇息,锦冠未取,身上仍穿着此前的衣靴。 他出来似乎就只是为了看烟火,站在门边,抱臂靠在门框上,抬头望着头顶炸开的烟火,神色冷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中的烛光从背后照在他身上,在他面前的脚下拉开了一道修长的影。 但很快,烟火升空,彩色的火光照下来,脚下的影子又在烟花下消失不见。 李姝菀在江南时也没什么玩伴,她从前无事可做时,便喜欢坐在一旁观察别人脚底的影子。 在她眼里,即便人是清清冷冷的,可只要有光,那人的影子便永远鲜活。 就像李奉渊。 她虽然有些怕他,却不会害怕他的影子。 李姝菀抱着猫,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影子。她想她现在应该去同他恭祝新禧,可看了看腿上又闭眼睡下的小狸奴,便没去贸然打搅他的兴致。 倒是李奉渊察觉了她三番五次看过来的目光,脑袋微微一偏,望向了她。 李姝菀披着外衣并膝而坐,腿上抱着揣着手睡着的狸奴,手里拿着一只丑肥兔子。 李奉渊发现她并未戴之前的那顶帽子。 忽而,他像是想起什么,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两个红荷包来。 两只荷包一模一样,面上绣了一双鲤鱼,里面塞得鼓鼓囊囊,装足了银钱。 他冲着庭院里看烟火看得起兴的奴仆唤了一声:“刘二,过来。” 李奉渊难得在这府中叫人做事,刘二一听见李奉渊喊他,快步跑了过来。 李奉渊将一只荷包递给他,冲着李姝菀的位置微抬下颌,淡淡道:“拿去给她。” 刘二回头看了一眼,见李姝菀在对面东厢坐着,她身后站着两名侍女。 刘二没有蠢到问李奉渊他的东西究竟是要给坐着的主子还是站着的侍女,点头应了声“是”,跑去对面将荷包交给了李姝菀:“小姐,少爷让我将这个给你。” 李姝菀看着刘二从李奉渊那儿跑来,她愣了一愣,迟疑地伸手接了过来,语气难以置信:“给我的吗?” 李奉渊没指名道姓,刘二本来还挺确定,此刻李姝菀这么一问,心头也有点拿不准。 于是他又跑回去问李奉渊:“少爷,荷包是给小姐吗?” 李奉渊看白痴似的看着他。 刘二悟了,再次匆匆跑到李姝菀跟前,憨道:“少爷说是给小姐的。” 李姝菀握着手里的荷包,神色怔忡地抬眸看向对面。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李奉渊的表情,但她感觉他好像睨了她一眼。 但也只有一眼。直到烟火结束,他都没将视线再落到她身上。 (11)离别 回府不过短短一日,李姝菀便受足了李奉渊的冷眼。 她本来已经在心里做好了今后看他脸色过日子的准备,可李奉渊突然送给她一只压岁的荷包,又让她心里生出了少许希冀。 孩童总是天真,李奉渊不过稍稍改变了态度,压在李姝菀心里的石头便轰然落了地。 她想,他或许和爹爹一样,只是看着冷漠,实则都是温柔之人。 只要她听话懂事,或许总有一日他会接纳她。 在这样的想法中,后半夜睡下时,李姝菀的唇边都含着笑。半夜好眠。 寅时中,天色未明,黯淡晨曦从云后透出来,天上又下起雪。 房中,炉中炭火红旺,小狸奴卧在李姝菀的枕边上睡得四仰八叉。 忽然,两道人影匆匆掌灯走进内间。柳素拉开床帘,将熟睡中的李姝菀唤醒:“小姐,小姐。” 李姝菀迷迷糊糊睁开眼,柳素和桃青将她扶起来,急急忙忙为她穿衣:“宋管事方才派人传话,将军已准备出发了,小姐需得去前门送行。” 李姝菀本就无赖床的习惯,听见这话,顿时清醒了过来。她从床上爬下来,任由柳素和桃青拉着她穿衣穿鞋、擦脸梳髻。 等三人到了前门,天色已经露了白。 李奉渊已经在前门,不知道何时到的。李瑛披氅站在马下,正低头与他说话。 两人肩上都落了白雪,看来已经站了有一会儿。 李姝菀知道自己来晚了,提着厚实的裙摆快步跨下阶梯,站到李奉渊身侧,抬头望向李瑛,喘着气喊了一声:“爹爹。” 她一路跑着过来的,背都起了汗,裙摆染了好些雪,湿了一片。 李瑛看了一眼她的裙摆,道:“待会儿回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 李姝菀乖乖点了点头。她神色有些不舍,可却又像是不知道该在这种时刻说些什么,唇瓣嗫嚅片刻,最后只是道了一句:“风雪大,路途遥远,爹爹一路小心。” “好,我会小心。” 李瑛稍微放轻了语气:“我昨日入宫,为你请了一位在宫中多年的嬷嬷,过些日便来教你世家女子该有的礼仪。不知礼,无以立。你要用心学,不可丢了将军府的颜面。” 若李姝菀一辈子不踏出将军府,这礼仪学不学都没什么。但李瑛并不打算将她像无知无依的雀鸟一般养着。 她今后要入学堂,拜师听学,养惠明理,就如李奉渊一样。 李姝菀眼眶有些红,却也记得李瑛说过的话,忍着泪没哭出来。她应下:“我听爹爹的安排。” 李瑛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转头看向宋静,沉声叮嘱:“我把他们交给你了。” 主仆多年,许多事无需多言。宋静垂首恭敬道:“将军放心,老奴定会尽心竭力照顾好少爷和小姐。” 离别之际,下一次再见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可除了李姝菀湿了眼,李瑛和李奉渊的表情却都十分冷静,并不见半分伤情。 尤其李奉渊,好似早已经习惯,脸上无一丝波澜,甚至看着李瑛的目光有些淡漠。 李瑛看着自己这沉默不语的儿子,心头的愧疚又深了一分。 他清楚记得上次离家时,李奉渊才到他胸口。这次回来,李奉渊却已经长高至他的肩头。 而不知道下一次回来时,他又会长高多少。与他并肩,又或者高过他。 李瑛深深看了他一眼,忽而抬起手掌,在李奉渊肩头沉沉拍了两下。 李奉渊侧眸看向肩上的手掌,喉结缓缓动了动。他吞咽下猛然涌上来的情绪,仍是什么话都没说。 李瑛握住缰绳,翻身上马,随后轻呵一声,头也不回地驰入了雪幕中。 他骑着回来时的马,披着归时一样的黑色衣氅,来去匆匆,除了一地脚印,什么都没留下。就好像从来没回来过。 不过确切说来,也不是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李奉渊垂眸看向站在身侧、呆呆望着李瑛远去的背影的李姝菀。 留下了一个野种。 (12)小畜牲 未等李瑛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李奉渊就已经转身往府里走。 宋静见李奉渊未撑伞,忙叫刘二跟上去为他撑伞避雪。 李奉渊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偏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淡淡道:“别跟着我。” 刘二不敢忤逆他,只好停了下来。 李姝菀在门外多站了一会儿,一直望着李瑛的身影消失在雪中,才在柳素的劝声下往回走。 她本有话想与李奉渊说,可等她迈过门槛,绕过影壁,抬头一望,李奉渊已经走出好远,只好暂时打消了念头。 主仆几人回到栖云院,李姝菀换了身衣裳,掀开窗帘去看狸奴。 她回来后没听见叫声,以为它仍睡着,没想此刻却见床上空空荡荡,并不见狸奴的身影。 李姝菀喵喵叫着在房中找了一圈,没寻着猫,却只看见桌上翻倒的茶盏和桌面上两只留下茶渍的梅花脚印。 那脚印向着窗户的方向。而为了透风,窗户并未关严实。 李姝菀心头一紧,爬上椅子推开窗一看,果不其然看见窗框上也有深色茶渍的痕迹,显然狸奴趁人不在时跑了出去。 而此刻窗外风雪正急。 柳素和桃青在外间准备早食,李姝菀匆匆跑出来,着急道:“柳素姐姐,你看见小狸奴了吗?” 柳素摇了摇头:“未曾。” 桃青见她面色担忧,忙问:“小狸奴可是不见了?” 李姝菀点头:“我在桌上看见了它留下的脚印,像是从窗户跑出去了。” 柳素安慰道:“小姐别急。它那样小的猫儿,这样的雪天定然跑不远,奴婢们这就去找。” 两人不再耽搁,放下手头的活,带上伞出去寻猫了。 李姝菀也并没闲着,将几间房屋里外仔细找了一圈,然后也出了门去找。 柳素和桃青已经出了栖云院。如此冷的雪,那猫只要不傻,定然不会往栖云院外跑,多半是在某个干燥暖和的角落里躲了起来。 李姝菀既担心它脑子不灵光在外冻着,又担心它爬进了李奉渊的西厢或书房。 庭中积雪晨时已被清扫过,地上的雪此时尚只有薄薄一层,不及鞋底厚,藏不住活物。 李姝菀便沿着廊道仔仔细细地看廊上有无它留下的脚印。 可细雪湿了廊上的石板,将痕迹洗刷得一干二净。就在李姝菀心乱如鼓时,她忽然瞥见书房的门轻轻动了一下。而此刻庭院中又并未起风。 她跑过去一看,就见那苦寻了好久的小狸奴蜷着尾巴,竟然就躲在书房门槛和门板的夹缝里。 瘦小一只缩成了一团,毫不起眼地挤在夹缝的角落,冻得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李姝菀不过出去了一趟,它却仿佛不认得她了。李姝菀朝它伸出手,它浑身的毛一立,压平双耳,张着嘴巴害怕地冲她嘶声哈气。 “别怕, 别怕。”李姝菀蹲下来,小声哄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缝隙中抱了起来。 它叫得凶,但并未过多挣扎,似乎闻到了她身上有些熟悉的气味,慢慢镇定了下来。 李姝菀满脸心疼地把它护在胸口,用手给它暖着冰冷的脚掌。 她愧疚地同它道:“是我不好,未关上窗户,下次不会了。” 她说着,缓缓站起身,正准备回去,却忽然见一道人影从身后压下来,映在了面前的书房门上。 李姝菀一愣,回头看去,入目的是一段窄瘦的黑色腰身。 那腰带上,正挂着一只与昨夜李奉渊送她的那只一模一样的荷包。 李姝菀抬头看去,才从武场回来的李奉渊低头看着她,声音冷淡:“你在我书房门口做什么?” 李姝菀正要回答,怀里的猫却像是被他的气势吓着了,倏而用力挣扎起来,想从李姝菀怀里跳下去。 短钝的爪子几番划过她的衣裳,李姝菀见它想跑,下意识抓着它的前肢,不料却被它咬了一口。 它的爪子剪短了,牙齿却仍锋利,这一口咬得见了血,李姝菀手一抖,眼里立马浸出了泪。 但她却是个能忍痛的,没叫出声,但手却本能地松开了。 好不容易找到的猫此刻又要逃走,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到李姝菀面前,又准又狠地一把捏住了狸奴的后颈,微一用力,就将它提了起来。 那速度极快,李姝菀眼睛都没看清楚,就见小狸奴已经缩脖子耸起肩,蜷着四肢在他手里抖如筛糠,半点不再挣扎了。 蛇打七寸,猫抓后颈。李奉渊看着这瘦弱可怜的幼猫,眼里无一丝怜悯。 李奉渊将猫递给李姝菀,她忙伸手接过,一只手托着它的屁股,另一只手学着他的样子捏着猫脖子。 她望着他,轻轻道了声:“谢谢哥哥。” 李奉渊并没理会这话。他抬腿越过她,面色淡漠地扔下一句:“别让我在书房看见这小畜牲。” 说完就推门进了书房。 他分明帮了她,语气却又冷漠。不知道是因为厌烦她,还是因为不喜欢这猫。 李姝菀些许怔忡地看着他的背影,好半晌才回过头,轻轻抚摸着怀里抖个不停的狸奴,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雪地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了声:“……好。” (13)身份 小狸奴这番被吓得不轻,李姝菀回了东厢将它往地上一放,它立马一溜烟缩进了床底。李姝菀端着煮好的羊奶唤了好半天才把它诱出来。 桃青担心它再往外跑,将李姝菀房中的窗户支矮了些,又在三指宽的窗户缝前摆了几只青瓷瓶,彻底堵死了狸奴从窗户逃跑的可能。 柳素觉得仅是瓷瓶单调了些,折了几只蜡梅插在瓶中,寒风顺着窗缝送入室内,拂过花枝,满屋子都是梅香。 因在外挨了半日冻,受了凉,狸奴虽然找回来了,精神却一直不大好,入夜后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李姝菀吓坏了,担心它难受,守了它半晚上,都没怎么睡。 风雪萧萧的大半夜,她点了支蜡烛,一个人坐在炉子边,抱着狸奴给它揉软乎的小肚子。 狸奴像是知道李姝菀在帮她,躺在她腿上静静望着她,一声没叫。 不知不觉,一人一猫就这么睡了过去。 柳素第二天早上来给李姝菀房中的炉子加炭,看见李姝菀抱着狸奴蜷在椅子里睡觉,吓了一跳。 她身上衣裳穿得严实,不过脱了鞋,穿了白袜的脚掌缩在裙子底下,闭着眼睡得很沉。 柳素看见地上那一小滩秽物,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闻声醒来、却仍旧懒洋洋趴在李姝菀腿上不肯起的小狸奴轻声道:“遇上将军和小姐,你可真是好运气。” 狸奴已经恢复了精神气,它身上搭着一块小布巾,仿佛盖着一床小被子,只露出圆滚滚的脑袋和轻轻摇着的尾巴。 一双大眼睛望着柳素,格外乖巧。 柳素将它从李姝菀身上抱下来,又动作轻柔地将李姝菀抱上了床,轻手轻脚盖上了被子。睡梦中的李姝菀半点没察觉。 可小狸奴见柳素放下床帘,自己见不着陪了一夜的人了,着急地“喵喵”叫了两声。 这一叫,竟把李姝菀倏然惊醒了。 她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掀开帘帐,抱起蹲在脚榻上的狸奴,看它是不是哪处又不舒服了。 柳素正蹲在地上清理秽物,她见李姝菀醒了,放下手里的帕子站了起来:“可是奴婢声音大,吵着小姐了?” 李姝菀压根没发现她在房中,她怔了一瞬,抬起头看她,缓缓摇了摇脑袋:“是听见狸奴的声音我才醒的。” 她声音听着有两分沙哑,一听就知道昨夜没能睡个好觉。李姝菀透窗一望,见天色已经露白,便不打算再接着睡了。 不等柳素上来服侍,她便穿上鞋,坐到了妆镜前给自己梳发,看着像是曾经给自己梳过许多回。 柳素忙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玉篦子:“小姐,让奴婢来吧。” 猫也跟着跳上桌,好奇地蹲在镜边看着二人。 李姝菀伸手挠它下巴,狸奴立马趴下,眯眼打起了呼噜。 柳素笑着道:“小姐既然待这猫儿如此上心,何不为它取个名字?” 李姝菀倒是没想过这一茬,她点点头:“我想想吧。” 食过早饭,桃青将昨日洗好晾干的帽子装在绣花布袋中拿给了李姝菀。 桃青知道李姝菀急着要,昨夜将帽子洗好后晾在了房中,屋子里又烧着炭,一夜便干透了。 李姝菀想着早些将帽子还给李奉渊,上午便坐在门口等李奉渊从书房出来。 小狸奴喝了奶吃了肉,趴在她腿上给自己舔毛。 李姝菀靠在门框上,静静望着庭院里的大雪,时不时看一眼书房的门,半个多时辰都没挪一下。 孤伶伶的,看着很是可怜。 大年初二的欢庆日子,换成在其他宅邸,嫡庶妻妾的孩子都聚成了堆,玩得不亦乐乎。 独独将军府上下就只有这么两个主子,大的还不愿意搭理小的。 桃青看得心疼,走到李姝菀身边蹲下来,提议道:“小姐,奴婢带你去逛花园吧,府中的花园你还没看过吧。或者您跟宋管事说一声,奴婢带您出府去玩?” 李姝菀不为所动,她看着半开的书房门:“我要等哥哥出来,将帽子还给他。” 李姝菀不知道李奉渊的习惯,桃青却是很清楚。 李奉渊进了书房,没几个时辰出不来,指不定会忙到什么时候,有些时候要等过了正午他才会钻出那道门。 桃青道:“下午再还不成吗?您这样等,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李姝菀却只是摇了摇头:“这帽子是哥哥珍视之物,早些还总是好的。” 她铁了心要等,桃青也没办法,只好搬出两只火炉叫她别受冷,由着她慢慢等。 桃青猜得不错,李姝菀等到巳时末,李奉渊才出书房,他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东厢门口的李姝菀。 李姝菀靠着门都快睡着了,听见开门声,半倦半醒地朝他看过来,可眼睛都还没看清楚,李奉渊又已经转身朝着西厢走了。 狸奴睁眼见了李奉渊,如同见了鬼,腿一蹬,飞速从李姝菀腿上跳下来,一阵风似的逃进了屋。 李姝菀见李奉渊要走,心一急,提着装帽子的布袋子冒雪穿过庭院朝他跑了过去。 “哥、哥哥。”她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李奉渊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有事?” 他目光依旧冷淡,李姝菀心头一紧,不自觉避开视线低下了头。 他换了身衣服,可腰带上还系着那只红荷包。李姝菀想起李瑛走之前说过的话,又想起李奉渊前天夜里送她的那只和他腰上这只一模一样的荷包,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莫须有的勇气。 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问他:“待会儿,待会儿我能同你一起吃午饭吗?” 李奉渊听见这话,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有不解,有轻视,或许还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厌烦,唯独没有李姝菀期望中的善意。 他眉眼间的冷漠令李姝菀好不容易撑出来的勇气瞬间散了个干净,李奉渊问她:“你是以什么身份问出这话?” (14)亲妹 李奉渊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过大的起伏,比起他在祠堂诘问李瑛时要和缓太多。 可此时此刻,这句话落在李姝菀的耳朵里却仍充满了讽意。 她想过或许会被李奉渊拒绝,可并没有料到李奉渊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李姝菀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手足无措地捏紧了袖子:“我……” 她不清楚要怎么回答,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冷漠的神情,无助地低下了脑袋。 目光扫过他腰带上挂着的荷包,李姝菀如同被那一抹红点醒,低头从袖中掏出了一模一样的荷包。 她将荷包捧在手中,紧张地抿着唇,有些犹豫地递到李奉渊了眼前:“这只荷包……” 李奉渊垂眸看着她掌心的荷包,她还没说完,他却像是已经猜到了她内心所想。 他皱了下眉头,反问道:“你觉得这荷包是我送给你的?” 这话令李姝菀明显怔了一瞬,不需要回答,这反应在李奉渊的眼里已经无异于默认。 他像是觉得李姝菀的这种想法十分荒谬,冷眼看着她,毫不犹豫地打破了她因误会产生的幻想:“你为何觉得我会送你东西?父亲将你从外面回来,难道你便当真把自己当作我的亲妹了?” 他这话说得难听,好似李姝菀半点不配和他攀亲。 也是,世家长大的少爷,祖上四世三公,权贵显赫之门,自然不肯轻易认李姝菀这养在外面的野种做妹妹。 若李姝菀年纪再小些,只有一二来岁也就罢了,可偏偏她出生在洛风鸢离世的那一年。 李瑛没有提起外面那个女人是谁,李奉渊也没问过,不过却无意听见底下的仆人私下在猜。 若李姝菀的母亲出身清白,有名有姓,李瑛自然不会就只抱个女儿回来。 都说她的母亲大概是哪地的歌坊秦楼养的怜人,地位低下,大将军才提都不曾提起。 李奉渊并不关心李姝菀的出身,也不在意她的母亲姓什名谁。 他只是不待见她罢了。 李姝菀面上的血色在李奉渊短短的的一句话里尽数褪去,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撞上了身后的廊柱。 余光瞥见院门外,几名仆从端着餐食低头立在雪中,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听了有多少。 李姝菀脸色惨白,唇瓣嗫嚅,更说不出话来。 她如此年纪,又生得乖巧,眼眶一红,便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奉渊见她这般模样,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不过他的心或许是枪尖的陨铁做的,和他的枪一般硬,并没有心软半分。 他的语气依旧冰得冻人:“我不管你如何以为,也不管李瑛之前和你说了什么。你是他的女儿,但我李奉渊没有妹妹。” 丢下这句话,李奉渊径直转身走了。 这样一番话后,李奉渊本以为李姝菀再不会来打搅他,可没想还没进门,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哥、哥哥。”李姝菀还是这么叫他,只是声音低弱,语气怯怯,好似害怕他会因为这一声称谓而生气。 李奉渊皱着眉回过头,看见李姝菀小跑着追上来,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布袋子递给了他:“你的帽子。” 她并没有看他,微微垂着眼睛,眼眶很红,声音也有些哽咽,显然在强忍着哭意。 “已经洗干净了。”她道,说罢又像是担心他会嫌弃,又说:“是桃青姐姐洗的,用布袋子包着给我的,我没有、我没有碰它……” 她说着,声音越发哽塞,像是有点憋不住了,低下头,颤着手擦了擦眼睛。 再放下时,袖子上已经有了湿痕。 李奉渊看着面前只到他胸口高的李姝菀,心头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堵。 他伸手接过布袋,李姝菀立马将手收了回去。 她没有再纠缠他,更没提一起用饭之类的话,动了动嘴唇,声音细如蚊吟:“我、我回去了,不搅扰你了。” 说罢,瘦小的身影跑进庭院,如刚才一样,又淋着雪回了东厢。 只是方才是满怀期待,如今却是落荒而逃。 李奉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又低头看着手里的布袋,心中的郁气更深。 他沉默站了好半晌,直到手都冻得发僵,才转身回房。 (15)学礼 李姝菀与李奉渊说了两句话后匆匆含着泪回来,柳素和桃青一看,便猜到她这是在李奉渊那儿受了委屈。 李姝菀年纪小,性子也柔和,受了李奉渊一顿辱,却没有放声哭闹,只是回到房中,独自坐在椅中偷偷拭泪。 柳素和桃青看得心软,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桃青上前递上一只手炉,默默替李姝菀擦去头顶的冰雪,柔声道:“天寒,小姐当心着凉。” 柳素端来一碗熬好的姜奶茶,李姝菀捧着碗慢慢喝了,止了泪,可情绪却仍旧低落。 她本就是安静的人,如今更是不发一言,就这么静静坐着,看着桌上的梅花。 二人不知道李奉渊说了什么,可看李姝菀伤心成这样,大抵是极难听的话。 小狸奴见一屋子里叁个人都围在一起,也凑了上来。 它一甩尾巴灵活地跳到李姝菀腿上,前肢扒在她胸前,用雪白柔软的的爪子好奇地去拨弄她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子。 门外厨房的人端来午食,桃青轻声退了出去,带上了里间的门。 柳素看着李姝菀和跳闹不停的狸奴,开口牵起话头:“小姐想好要给这小狸奴取什么名了吗?” 她本是想将李姝菀的思绪引到这猫儿身上来,好开心一些。 不曾想她问完后,李姝菀却摇了摇头:“……不取了。” 柳素愣了一下:“为何?” 李姝菀轻轻摸了摸狸奴的脑袋,低声道:“我之前和宋叔说好了,过了冬,等天气暖和了,就要把它送走,给它找个好人家。” 她沉默了一会儿:“它只是暂时在这儿落脚,这里不是她的归处,就不取了。” 柳素听见这话,轻轻叹了口气:“好。” 初六雪停,宋静将买来的奴仆调教好了,送进了栖云院。 李奉渊那儿伺候的人没什么变动,买来的仆从大多都送来了李姝菀的东厢。 院内走动多了,渐渐热闹了几分,可又似乎没什么变化。 府里的绣娘也从老家回来了,母女二人熬了几夜,给李姝菀赶至了两身冬衣。 李奉渊的旧衣换下来后,李姝菀依旧将衣服交由桃青洗得干干净净,晾干还了回去。 只是这回她没再傻愣愣地将衣服给李奉渊,而是交给了宋静。 那日之后,李姝菀再没有主动和李奉渊说过话,也未再上赶着往李奉渊身前凑,大多时候都呆在她的房间里,连门都鲜少出。 直到李瑛在宫里请的嬷嬷来了府中,李姝菀有了事做,每日不再坐在窗前无所事事地发呆,才开始有了点儿活气。 将军府宽阔,为方便,嬷嬷就住在栖云院近处的一座阁楼中。 每日晨时和午后,李姝菀便到阁中受教。 李姝菀在江南时没学过礼仪,也没人教过,因性格安静看着有几分沉静之气,但实则站坐无态。 嬷嬷并未因她是李瑛之女便惯纵她,反倒因此更加严厉。李姝菀学礼第一日,便吃了大苦头。 楼阁二层,四面窗户大开,缕缕熏香蜿蜒升起,入鼻一股静心抚神的禅香。 房间中,李姝菀头顶与两肩各顶着一只装了水的瓷碗,身形僵硬地站着。 嬷嬷侧身站在她前方,正垂着眼看她,语气缓慢道:“……不可跑跳、不可秽语、不可散发乱衣、桌上不可拨菜翻盘……” 她并不年轻,和宋静差不多大的年纪,头发梳得板正,说话的声音又低又缓,仿佛尼姑念经。 她一口气念了二十来个不可,说完问额心冒汗的李姝菀:“记住了吗?” 李姝菀身上叁只碗,个个装了八分满的清水。她不敢乱动,下意识转着眼珠,用眼角余光看嬷嬷。 不料下一刻就见嬷嬷沉了声,厉声道:“我方才说过什么?” 李姝菀立马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低矮的桌案,回道:“……不可斜眼视人。” 她头上的白瓷碗稍动了一动,碗中的水也跟着晃了一晃,好似要摔落头顶。 李姝菀屏息凝神,稳住身形,待碗中水静下来,才缓缓吐了口气。 嬷嬷严厉,除去未动用戒尺,教李姝菀用的是小宫女那一套教法。 李姝菀不知道其中弯绕,便以为望京的姑娘都是这么学过来的,自然也不敢松懈,直至傍晚,也仍在阁楼上练习。 接连五日,日日如此。 有时李奉渊从阁楼外过,见阁楼亮着灯,抬头一看,便能看见李姝菀仿佛一尊木头顶碗持灯静静立着。 他眼力好,虽隔得有些远,也能透过大开的窗户看见她的身形。 世家女子没有不学仪态的,李奉渊起初并未在意,直到这日他从阁楼下过,撞见李姝菀步伐缓慢又僵硬地从阁楼出来。 身边的侍女搀扶着她,愤愤不平:“那老嬷嬷仗着自己是贵妃身边的人,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怎可叫小姐站上一个时辰也不让歇。小姐若伤了身,她如何担得起这个责。” 李奉渊本不打算理会,听见这话,却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看了过去。 短短几日,李姝菀看着竟比前些日要瘦削几分,目露疲态,大冷的天,额角却浸出了汗。 李姝菀看见站在路上的李奉渊,停下脚步,屈膝行礼,垂首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李奉渊曾做太子伴读,在宫中待过几年。他虽然没学过女子仪态,但一眼就瞧出李姝菀这行礼的姿势不对。 屈膝垂首,不像个世家小姐,倒像个伺候人的宫女。 身后的侍女没见过宫女,看不出李姝菀这姿势有何不对的地方,低下头跟着行礼, 李奉渊看着姿势如出一辙的叁人,扭头看向阁楼之上,紧紧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