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序章 未若柳絮因风起 满庭芳·题《晋末多少事》 滚滚胡尘,少陵塬上,正是春又来迟。 败楣残户,梁栋化云泥。 南北群雄并举,关内外、生死黔黎。 长安乱,相逢风雪,此命不如棋。 ——————- 吹笛,君且去,奔流荡寇,万里相离。 望摧破龙城,蔽野旌旗。 豪引英才虎踞,迫淝水、谁可堪敌? 苍穹老,东来紫气,自是与天齐。 —————————— 风甚寒。 炉火跃动。 孩子们有男有女,围坐在炉火旁。 一个年轻人站在炉火一侧,负手而立,听着孩子们谈论着诗词。 他实际上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样子,但是和这群七八岁甚至更小的孩子们一比,自然就成熟很多。 时而欣慰的伸手捋一捋并不算长的胡须,装作大人的模样,连连点头,很赞赏孩子们说到的某一句话。 又时而侧身从书架上抽出来一本不知道流传了多少代人的典籍翻动,显然是遇到自己也拿捏不准的,索性求证。 突然,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风更大了。 靠近门的小孩好奇的伸手拉开了房门。 寒风登时灌进来,吹动所有人的衣袖,也吹动桌案上的书卷。 好在还有一些竹简案牍,总归是风吹不动的。 脸上有些许冰凉,让所有人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下雪了,而且还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男子自己也展露笑颜,大步走到门口,门口还有屋檐回廊,不过显然不足以抵挡风雪,雪就这样扑打在男子的衣袖上、脸颊上。 凉意丝丝,却架不住心中的喜悦。 纵然这些年雪在南方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但是一年到头,瑞雪降临,总是值得喜庆的。 “白雪纷纷,何所似?”年轻男子伸手指向门外。 显然是秉承着刚才讨论的主题,让这帮小家伙们对一句诗。 庭前,大雪纷纷而下,屋檐上、树梢上乃至于门槛外,都已经有了积雪。 年轻男子就这么挡住了门,门里的孩子们只能透过他身体的缝隙看到外面的一片白茫茫。 孩子们按捺住直接冲出去在雪地里奔跑、打雪仗的冲动,一个个抓耳挠腮,拼命地想要憋出来一句能够搪塞过去的诗句。 一道道目光投向年最长的那个。 这个时候,还得看兄长的,哪怕兄长在这位文采斐然的叔父眼里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屁孩。 年长的那个也不推辞,轻轻咳嗽后才起身,抑扬顿挫:“撒盐空中差可拟!” 年轻男子一笑。 不用他开口,旁边就有稚嫩的声音响起:“胡儿阿兄就知道吃!” “怕是想到那天的烤肉了!” 年长的这小子被弟弟妹妹们一说,脸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被风吹的。 年轻男人咂了咂嘴,这小子说的虽然有几分意思在,但是总感觉差强人意。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响起清脆而自信的声音。 “叔父,不如接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 孩子们刹那间都安静下来,都在回味这句话,就是一个个摇头晃脑的不知真假。 年轻男人错愕,旋即大笑:“好,好!” 好一个“未若柳絮因风起”! 他下意识的侧了侧身子,想要把说出这句诗的小丫头从人群里抓出来表扬几句,结果那些早就虎视眈眈的小家伙们,趁着这个机会蜂拥而出。 要不是这位叔父一直挡着门,他们哪还坐得住? 年轻男人回味过来,再定睛看去,不过一溜烟的功夫,屋子里已经是空空如也,只有墙角的香炉,犹然还有袅袅烟气升起,看那轮廓样子,似乎变成了一个小恶魔,看着眼前景象捧腹大笑。 男子不由的叹息一声。 陈郡谢氏,这些年来得势,已经隐约有取代琅琊王氏,成为这乌衣巷里第一家的势头在,自家小儿女,怎能只知道贪玩享乐? 不过转念一想,玩乐不过是小儿天性罢了,又何必强行阻拦? 揠苗助长,也不是什么好事。 等他们长大了,还有偌大的家业等着他们去肩负,现在······就先让他们玩闹吧。 天塌下来,还有自己和兄弟们这些做叔伯的在,轮不到他们顶。 刹那恍惚,庭院里已经响起了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 而他自己,则默默吟诵着。 “大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不知道以后我家这些幼麟雏凤,又要便宜谁家? 男子缓缓抬头向庭前看去,对面屋檐上的雪被风吹卷,打着旋儿飘落在庭院中。 他的心思也随着这风飘转。 今年的朔风,比往年更烈了。 这一年,是东晋永和元年,亦是后赵建武十一年,前凉建兴三十三年,成汉太和二年,代国建国八年。 群雄割据,战火如荼。 是日,江南大雪。 历经永嘉之乱,很多人都认为乱世总该要到尽头了。 而上位者们却很清楚,一切,才刚刚开始。 ———————————————— 华山,同样是一场雪,一场比江南更大的雪。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没有什么比这句诗能够形容华山的高峻以及人在山下昂首看山的渺小。 崎岖的山路上,拄着拐杖的少年步履维艰,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一阵风迎面吹来,少年咬紧牙关,微微低头,顶着风向前走。 头可以低下,脚步不能停顿。 然而脚下踩到了一块不知是结冰还是长了青苔的石头,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滑倒,然后顺着刚才自己艰难爬上来的山坡,一路向下滑去。 少年艰难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除了光滑的石壁和冰冷的雪,别无他物。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这样滑下去了,要不,这次就这样吧。 这条路,真的不想走了。 顺着山坡向下,少年睁开了眼睛,鹅毛大雪几乎往脸上打。 好疼啊。 但是很快他就失去了痛觉。 这大雪,恍惚间就像是春天随风飘舞的柳絮。 落在身上,是那样的柔软,甚至吸入鼻子里还让人很讨厌。 温暖的春天,又在哪里? 少年逐渐失去了知觉。 远处山道上,有脚步声响起。 第一章 不叫我师兄,就只能叫师叔了 华山,莲花峰。 石作莲花云作台,称赞的便是这莲花峰。 如锋利剑刃一样挺拔的华山群峰,上接天穹,下连河渭,傲立于关中之东,分隔天下。绝顶之上,寒风呼啸,悬崖峭壁,甚至需要攀援而上。 但是群峰山谷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正值春日,明媚的阳光从树梢中倾洒下来,潺潺流水掠过石头,滋润着这山谷里的万物。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手撑着竹竿作为拐杖的小童,一边高兴吟唱着,一边拾阶而上。 昨夜应该是有一场细雨,不但让这溪流的水更大了些,山间空气里也都带着泥土的芬芳。 前方草丛窸窸窣窣,还真有一只鹿从草丛里跃了出来,回首看了一眼这小童,接着跳过小路,涉水向对岸的密林中去了。 “快些看看有没有师兄需要的药,别唱歌了。”身后传来同伴的声音。 小童应了一声。 沿着他的目光向上,山路只容一人通行,满是青苔,蜿蜒曲折,消失于林木中。 若是此时能够穿过这遮挡视野的层层林木,便能看到,这小路一直延伸到山谷外的半山腰上。 炊烟袅袅,几座茅屋错落有致。 茅屋之中,有一座依山架起的两层屋舍,上层完全是敞开的,就像亭子一样,暖风徐徐吹来,还带着花香,若是能够坐在里面煮茶下棋,那别有一番风趣。 现在两个身着麻布衣衫的年轻人,正在做着这别有风趣的事。 “你怎么能悔棋?” “就一步,就这一步!” “已经是第七八次了!” “最后一次了!” “老王,你还有完没完了,信不信我掀桌子,算你输!” “那你掀桌子啊,掀啊!” 两个人顿时大眼瞪小眼,恨不得直接打起来。 额,似乎一点儿都不风趣。 要悔棋的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年长一些,不过这年长是相对的,也就是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头发披散着,很长,看上去“油光瓦亮”,因为坚决要悔棋而变得狰狞的脸上,胡子拉碴。 他的衣服领子就斜斜的散开,手时不时的伸进去这里抓抓、那里抓抓,也不知道是有多少天没有洗澡了。 而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则要比他干净利落很多,应该不过就是十七八还未加冠的年纪,正是不知道应该说是年轻人还是少年的年纪,脸上也带着几分稚嫩,不过剑眉朗目,虽不能说是玉树临风,一句“英俊帅气”还是当得起的。 他这一身衣服明显要比对面这位干净,头发被一顶小帽冠固定,虽然坐姿也不怎么规整,但是比对面这翘着腿的还是好很多了。 人和人,就怕比。 在那年长的家伙衬托下,年轻的这个,简直就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典范。 不过此时他的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咬牙静静盯着对面,一副你要是再敢悔棋,我就扒了你的皮的样子。 至于掀棋盘? 你想得美,那样这本来我稳赢的局面就变成平手了! “咳咳,两,两位师兄!”楼下传来呼喊声,“开饭了!” 年长的那个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不由得哼了哼:“今天就算你赢了半个子。” “那是不是应该叫师兄了?”年轻的那个顿时搓了搓手,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不行!余自比尔年长,师兄师弟之别更是入门前后顺序之别,岂能坏了规矩,若是如此的话,师弟们又当如何?难不成我师门规矩、兄弟辈分,竟要以下棋输赢决定?”年长的连连摆手,“荒谬,当真是荒谬!” “王猛!”年轻的那个一拍桌子,终于忍不住了,咬牙切齿,“枉你年长,又出身北海世家,怎能如此不讲信用?!” 年长的那个顿时把目光投向别处,假装叫的不是自己。 年轻的显然早就料到这个家伙会耍赖,重新坐下,整好以暇的说道:“家父于令师有救命之恩,令师于家父面前常以晚辈自居,如此一来余同令师,也是同辈论交······ 说到这里,年轻人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嗓子,又整了整衣襟,正色说道:“如此说来,今日若不叫我一声‘师兄’,那真对不起,你就只能叫‘师叔’了!” 王猛顿时瞪大眼睛,伸手指着年轻的这个。 对面这位自封师叔的年轻人,一下把他的手拨开,捏住鼻子:“你几天没沐浴了,这么大的味。” 王猛长呼了一口气,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很难抉择,不过最终,他还是从嘴唇和牙齿之间挤出来两个字:“师兄!” “哎,师弟好,师弟免礼了。” “谁跟你行礼了?”王猛不满。 不过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个“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手伸出,虚扶自己的头顶,颇有一副得道仙尊向弟子传道、受业、解惑的样子。 “杜英你过分了!”王猛一挥手拨开这只手臂。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杜英先是一本正经,不过转而自己也忍不住,笑嘻嘻的说道,“师弟要好好的听师兄吩咐。” “这是尔从哪里看来的诗,余怎么不记得?”王猛好奇问道。 “师弟不要转移话题。”杜英背过手,捋了捋其实并没有的胡子,装作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 “这是虚心求教!”王猛摆了摆手,皱眉,在努力回忆。 “那你再叫两天师兄,我就告知你。”杜英笑道。 王猛起身,一甩袖子:“你想得美!” “师弟,注意言辞礼节!”杜英赶忙说道,“莫要在其他师弟面前坏了规矩。” “知道了!”王猛闷闷的说道。 愿赌服输,他还不至于真的耍赖。 不然以后还怎么服众? 杜英不由得掩嘴偷笑。 当师兄,还让这个邋遢师兄乖乖听命,感觉真好。 而此时楼下的几个年幼孩童面面相觑,楼上的动静他们当然听得清楚,只能互相感慨,这两个师兄一天到晚就这么争来争去的,还真是乐此不疲。 其实对众多师弟们来说,哪个是大师兄,哪个是二师兄,好像没什么区别吧? 不知道为什么,杜英师兄就非常讨厌二师兄这个称呼,硬是要隔三差五通过这种方式当几天大师兄过瘾,惹得大师兄总是躲在藏书阁里不敢出来,见到这家伙恨不得绕道走。 脚步声响起,王猛已经下楼,看到几个师弟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他不满的说道:“你们干什么呢,都散了去!” “师弟,怎能如此无礼?”杜英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王猛刚想要发作,不过想到现在自己是“二师弟”了,只能愤愤的跺脚,转身离开。这顽劣的师弟,自己惹不起,还躲不起? 第二章 京兆杜氏,有子杜英 王猛离开之后,杜英深吸一口气又吐出。 不当二师兄,真是神清气爽啊! 想到了什么,他微微侧头,看向悬挂在楼梯口一侧唯一一面墙壁上的十二个竹篮。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所以唯有每过一日就往竹篮里丢一个竹片,才知道又过了一天。 身在这茅舍之中的人,既然有这东西,就说明主人并非真的打算隐居山中、老死此处。 再向外看去,山谷两侧群峰如同护卫一样向两边分开,屹立挺拔,保护着山谷之中的这几间茅屋,而群峰之间,依稀可以看到广阔的关中平原,战火正在那里肆虐,而蛰伏山谷之中的人,在等待机会。 今年是永和十年了,如果按照关中的纪年,应该是皇始四年。 永和是东晋穆帝司马聃的第一个年号,总共十二年。而皇始则是前秦苻健的年号,总共五年。华山地处关中边缘,现在正在前秦的掌控之下。 杜英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曾经是一个很普通的工薪阶级,走楼梯的时候玩手机,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然后······然后他就穿越到了这个时代,穿越到了那一年的华山满天飞雪中。 穿越,是每个混的如意或者不如意的人,多少都会幻想的事,穿越回那波澜壮阔的时代,利用自己的“先知”能力改变一切事情发展的脉络,称王称霸,不过是小菜一碟,毕竟哪个穿越的不开挂? 要么就是出身豪门大户,老爹早就已经给打下了一片江山,只需要再往前一步就好了,要么就是干脆自己带着系统,要什么就能拿什么,再不济的,当年人家云烨穿越的时候还抱着土豆呢。 结果自己,竟然什么都没有。 倒是父母俱在,还好没有给起点孤儿院添丁。 唯一应该可以算的上外挂的,应该就是······京兆杜氏的身份了。 杜英,是京兆杜氏前任家主杜耽的孙子,现任家主杜明的庶子。 杜耽,并不出名,但是他爹就是一手将京兆杜氏缔造为典午豪门的杜镇南杜预。杜耽是杜预的第三个儿子,长兄杜锡,就是如坐针毡这个典故的主角,可惜英年去世;次兄杜跻,则没于永嘉之乱。 永嘉之乱中豪门大户不如狗,虽说是失踪了,但是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只是没有找到尸体罢了。 杜耽还活着,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通天大能可以在乱世之中博取立足之地,而是因为跑得快,永嘉之乱爆发,他就带着家眷跑到了凉州。 北方的那些蛮夷,惹不起,咱们还是跑得起的。 当然了,杜耽还有一个弟弟,杜尹,在乱世里也跑散了,据说有人看到他向河南府(今洛阳)那边去了,不过只是传闻。身在凉州的杜耽也管不了自家弟弟的死活了。 换句话说,同样不是嫡长子的杜耽,能够糊里糊涂的成为了京兆杜氏的家主,还得感谢这为华夏民族带来耻辱和灾难的永嘉之乱。 哦对了,杜耽还有一个比较有名的后人,叫杜甫。另外他弟弟杜尹也有一个比较有名的后人,叫杜牧。至于唐朝名相杜如晦,也是杜氏直系后人。 而杜耽所去的凉州,在永嘉乱世之中,可以说是一片净土。凉州张氏的家主张轨出面翼护凉州、拥护典午晋室旗号,保卫一方平安,因此关中、中原等地世家百姓,多有逃跑前往凉州的,这也为历史上的张氏前凉崛起于河西走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以杜耽为首的这一支杜氏,自然就安心在凉州住了下来,张轨对这个自己跑上门来的太守也很是客气,直接安排他做了凉州军司,主管整个凉州军事调度,别看这个军司的职务并没有实际兵权,但是兵马粮草、密谍系统等等,都在军司的掌握之下,军方自然也要看着军司的脸色行事,实际上相当于凌驾在军方之上的后勤总管和监军。 之后杜耽传子杜明,继续担任凉州要职,只不过杜明的本事还比不过杜耽,所以不再担任军中职务,但是在凉王府中担任长史,依旧主管一方民政,而杜明的次子,也是庶子,就是杜英。 杜英之上,还有一个作为杜家嫡长子的兄长,杜葳。 可是现在的京兆杜氏,可不是历史上的全盛时期。 全盛时期的京兆杜氏,或具体称茂陵杜氏,可是和另一个京兆世家韦氏并称为“京城韦杜,去天五尺”,换在后世,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老北京、老上海人儿。 现在的京兆杜氏,有的南渡,有的没于永嘉之乱,剩下的这点儿嫡脉子弟在凉州也不过就是维持着一个京兆杜氏的空壳子罢了,说得难听点儿,就是些灰烬。 倒是前两年关中称雄的征北将军杜洪,算是杜家这几代里面比较有名的了,可惜他这个征北将军是不折不扣自封的,别人自立旗号好歹只是掺点假,他却是一点儿真都不掺。 最终兵败身亡的杜洪也没有给杜家搏来什么好名声。 而好好地杜家次子,就算是混的再怎么不好,怎么会跑到这华山中来呢? 这还得从隐居华山的名士法随说起。 法随,出身扶风法氏,也是不折不扣的关中老牌豪门,比如三国时期的法正就是扶风法家子弟。而法随为躲避战乱隐居华山中。 十多年前他听闻凉州是一片战火之外的乐土,便有意前往凉州,结果路上遭遇劫匪,要不是当时杜明带着家仆出猎正好路过,把他给救了下来,恐怕法随现在已经埋骨河西的茫茫戈壁黄沙中了。 关中世家,相互之间其实多有矛盾,但是经过这乱世战火一烧,前尘往事自然不用再提,大家都能活着,又是老乡,那可不是一番相见、两眼泪汪汪? 杜明和法随一见如故,邀请他入府盘桓几日,可惜法随觉得这凉州也不是真的安稳之地,所以执意要返回华山。 杜明挽留不得,只能多送盘缠于他。 法随回到华山之后,感慨一路上所见尸骨遍野、战火荒芜,于是结庐山中,收养山外周边因为战火而流离失所的孩子,经年累月,也就有了今日这几间屋舍。 近些年关中战火仍频,不过随着石赵的分崩离析,关中已经没有了最大的外部威胁,身在西北的杜明本来就混得不怎么如意,自然就萌生了穿过关中南下巴蜀或者荆州以进入东南、重归典午本朝之意。 于是他先派人送自己的庶子杜英前来华山,一是法随此人文采出众又有定国安邦之能,杜明在凉州也找不到比这个好友更好的老师,二来也是探听一下沿途情况。 当然,杜明也没有傻乎乎到把儿子往未知的危险里送的地步,在出发之前他就已经联络好沿线的各方势力。 凉州虽然势力不算强大,但是对比苻家尚未崛起、不过一盘散沙的关中,还是有那么几下子的,所以关中群豪也不介意卖给凉州长史一个面子——至于凉州张氏称王,杜明从凉州长史变成凉王长史,那还要过一年了。 结果杜英一行人倒是很平安的抵达了华山,却被当年的那一场大雪打了个措手不及,雪中人皆失散,几名忠仆勉强探明道路,最终唯有杜英一个人走到了靠近山谷的地方,被当时出山采买生活物资、同样冒雪折返的法随和弟子所救,得以幸存。 其余几名仆人的尸体陆续在雪后找到,只能安葬在山中,起坟堆以作纪念。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那场大雪之后,再一次从床上晕晕乎乎坐起来的杜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了。 继承了前世今生的记忆,杜英,已经两世为人。 那还真是一场很大很大的雪啊。 此时杜英回想起脑海中的片段,也只能感慨。 在那一场大雪之后,没有几个月,关中局势骤变,苻洪强势崛起,横扫群雄,一手建立大秦。 盘踞凉州的张氏当然摇身一变变成了秦国的大敌。 双方已经不是一次剑拔弩张了,只不过秦国在东侧、南侧还有更加强大的敌人虎视眈眈,因此不敢贸然进攻凉州罢了,不然以凉州张氏的小身板,还真不一定扛得住。 这陡变的局势,导致杜明也不敢让自家儿子冒险回来,毕竟在古代,又是乱世之中,求学多年不归,本来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自此,杜英求学山中,再未能返回西北。 不只是如此,杜明还有更深的打算,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第三章 邋遢师兄 楼下传来喊声。 是叫杜英吃饭了。 邋里邋遢的家伙招着手,颇有几分“我喊你了,你要是听不到就别怪我把你的那一份也吃了”的架势。 杜英这才想起来,外挂,不只有京兆杜氏的身份这么一个——虽然在这豪门遍地走、世家不如狗的关中,这个身份不算什么,但是总比一介草民来得好。 一介草民,那杜英就真的想自杀重来算了。 太难了。 哦对,外挂还有一个。 就楼下这个摇摇晃晃、一点儿都没有身为年长师兄架势的家伙。 北海,王猛。 王猛的王,王猛的猛。 货真价实,他的师兄。 额,假如法随算是自己师父的话。 因为法随有感于当年杜明救命之恩、善待之情,虽不过比杜明年轻几岁,却一直以恩公称呼之,自认为是晚辈。 所以他也一直不认杜英这个弟子,倒有几分“我帮恩公带着小兄弟那是义不容辞,怎么能以师徒礼节束缚”的意思在。而且要是让恩公的儿子拜我为师,那恩公就变成恩兄了,这岂不是占便宜? 就跟当时一根筋要回华山一样,在这件事上法随寸步不让,杜英作为晚辈——按照他爹的评判标准——自然也不敢多说。 你开心就好。 反正我也不吃亏啊。 不过弟子们为了好称呼,还是习惯称呼杜英为“二师兄”,对此法随也就默认了。 杜英并没有平白高同龄人一辈的癖好,乐得于此,但是“师兄”是可以叫的,“二师兄”,万万不可以! 至于这个王猛,当初杜英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内心是非常感动的。要说这个时代有什么大腿可以抱,南边有桓温和谢安,北边自然就是王猛了。 历史上的王猛,可是被赞誉“前秦诸葛”的存在,在杜英看来,这要是丢到哪个游戏里面,智商少说也得标95以上,不挂上个“ssr”都对不起他的那些丰功伟绩。 可是现在的王猛,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个曾经带着前秦从支离破碎到十年时间便完成崛起并且一统北方的大佬,走路摇摇晃晃、外表邋里邋遢,真的让杜英恨不得先把他按在水池子洗个澡再说。 当然这事杜英还真的不是没干过。 帮大师兄洗澡,是师父交代下来的任务,每七天一次,也不要求他天天都洗,这样太难为他了,但是每七天他不自己洗干净的话,那就别怪小师弟们不客气了。 五花大绑是少不了的,一顿猛搓也是必然的。 至于王猛为什么会出现在华山中,杜英一开始还真的不知道,后来断断续续听王猛自己说的。 战乱如火如荼,他的老家北海自然是早就不能待了,年少的时候就开始逃命,在中原魏郡等地辗转,和家人也都离散,最终孤身一人一路进入关中,躲到华山里,正逢法随也返回华山隐居,王猛索性拜法随为师,成为法随的大弟子。 对于这位师兄的传奇经历,杜英实际上只是在后世翻阅史书的时候偶尔看到过,南征北战、稳定北方,他倒是并不感兴趣,匆匆掠过,而让他觉得好玩的,还应该是这位师兄挠着痒痒、披散着头发去见桓温。 桓温此人堪称当世枭雄,率军入关中之后屯兵灞上,吓得长安城里刚刚称帝没有多久的苻健一动都不敢动。就在这个时候王猛前去拜见桓温,邋里邋遢,和现在杜英面前的形象应该没有什么区别。 桓温并没有嫌弃他,反而在听王猛对天下大势侃侃而谈之后,一时惊为天人。可惜王猛自己没有看中桓温,当他得知桓温不久之后就要率军撤退之后,大失所望,最终也再次归隐,一直等到苻坚这个历史上同样堪称传奇的人物登场,两人一拍即合,缔造了前秦的强盛。 只可惜王猛死后八年,淝水一战,这一切也都灰飞烟灭。 原本杜英以为王猛是故意要打扮成那个样子去见桓温,以试探他是不是真的有礼贤下士之心。 而现在看来,额,自己好像高估了这位师兄。 不过这些年相处,杜英当然很清楚,自己这位师兄并非等闲之辈。不说别的,藏书阁中的那些藏书虽然不多,但是王猛能够倒背如流,这个杜英扪心自问,给他自己十年时间可能都坐不到。 而且每次和法随纵论天下大事,杜英如果不是作为一个穿越客有着足够多经验的话,恐怕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王猛对天下大势的洞察能力,就算是杜英也不得不佩服。自己那是因为知道,而王猛竟然能够真的预测到,而且都和历史上真正发生的相差无几,这让杜英甚至怀疑这家伙也是穿越的。 不然这家伙天生就是为治国理政、为平定天下而生。 至于其余的那些年轻,不,年幼的师弟们,也就只能端茶倒水,根本听不懂师傅和两位师兄在打什么机锋 这个邋遢师兄,只是外表邋遢,但是内心的想法,不可斗量。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长时间,杜英一直以来最大的困惑就是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出山入世,对于已经习惯了山中和平年月的他来说,又谈何容易。 并不是杜英畏惧什么或者害怕什么,而是他期望自己一旦走下山就能够为这乱世做些什么,而不是碌碌无为甚至平白搅动更多的混乱,那样的话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在山上待着,至少能够给这个时代减少一点儿苦难。 杜英更好奇的是,自己这位师兄又会做什么? 他可没有天真地以为,因为自己的出现,整个时代的时间线都会因此而改变。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杜英都以华夏炎黄的子孙后代自居,他并不反对华夏从原来的汉人单一民族变成有更多少数民族融入的大民族,但是至少在这个时代,他还是要拼尽全力去维护华夏正统的。 并不是为了保护那些满脑肥肠的豪门或者坐吃山空的贵族,而是为了保护本来就不应该沦落胡尘里,甚至成为“两脚羊”的百姓,为了保护那些被大火付之一炬的书籍史册。 因而历史上的王猛,最终拒绝了桓温的征辟,转而和苻坚一拍即合。苻坚此人虽然出身蛮夷,但是醉心于汉文化、一心想要缔造一个类似于秦汉的大一统王朝。可惜在苻坚本人优柔寡断、一味地讲究仁义,最终淝水一败,一统之梦灰飞烟灭。 王猛固然为苻坚、为前秦做了很多,可惜苻坚也好,整个苻氏家族也罢,终归没有办法抹去其作为异族入主中原的符号。苻氏家族失败之后,自然而然受到了其余臣服于前秦的枭雄们的反噬。而王猛的心血,也随着前秦这座大厦的倒塌而付之东流。 或许就是因为王猛所做的一切在整个历史上不过就是昙花一现,所以后世人能够记起他名字的或许还有几个人,但是知道他功业的,已然寥寥可数。 杜英并不觉得王猛可怜,前世的王猛既是没得选择,也是愿意这样选择。 但是他不想这一世的王猛,这位自己的师兄重新再走上这样的道路。 第四章 杜甫是乐观主义者? 现在即使是杜英自己都没有想好在这纷杂乱世之中应该如何走出一条路来,哪怕荆棘遍地的路。 他从不相信自己的主角光环,假如有主角光环的话,自己应该出身陈郡谢氏,坐拥江南财富军权才是,这一个京兆杜氏算什么?甚至就连前方的王猛,还不知道会不会坚定和自己站在一起呢。 因此杜英很害怕自己走出去还没有几步,就死在乱世的纷争中。尤其是现在苻氏家族已经在关中崛起,而且和凉州那边的关系可不怎么样,自家老爹的面子,现在不太好用了。 所以似乎最好的选择,就是在这山里逍遥一辈子?虽然吃的是野菜,喝的是山泉水,但是至少比活不过两天来的好吧? “热乎的,快吃吧。” 王猛并不知道杜英现在满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很多事,甚至还包括他,把饭碗向他手里一塞,“师傅要回山了,等会你我一起去迎一下吧,算算时间应该也就是一两个时辰之后。” “师傅回山了?”杜英一惊。 王猛诧异的看着他:“怎么?不是你昨天收到的师傅书信告知于我的吗?” 杜英这才回过神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王猛上下打量着自家师弟,莫不是今天下棋下赢了,师弟已经高兴地失心疯了? 原来师弟的快乐,就这么简单?早知道这样,自己就多让他赢上两把了。 杜英一边大口扒拉着饭,一边看着山下蜿蜒伸展上来的那条路。 每隔一段时间,法随就会出山采买。 实际上山里他们开垦出来的菜园子里什么东西都不缺,甚至还有几只老母鸡,逢年过节能够开个荤,更不要说平时山里还有很多好东西,杜英和王猛每次入山都能够有所斩获,或是山猪或是狍子,能够给大家加个菜。 不过这两位有资格入山的师兄显然都不怎么勤快,因此这种机会一个月有可能都没有一次。 杜英和王猛都很清楚,法随下山的主要目的不是买东西,而是探查一下外面的政治风向。 法随本人对于出山入仕显然早就已经心灰意冷,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安心在山里待这么多年,甚至都快把这隐居之地变成南北朝的幼儿园了。不过显然法随并不打算让这些孩子们以后都要在山里度过一辈子,尤其是杜英和王猛这两个,一个即将成年,另一个更是早就成年了,不能一直在山里蹲着当保姆。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总要出去看看的。 不然那些书,岂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法随这一次下山的时间并不短,杜英和王猛都觉得师傅应该是有所想法了。 算算时间,杜英大概也明白,要有什么事发生了。 王猛亲切的叮嘱收拢碗筷的小师弟要好好洗,而旁边的杜英不由得翻了翻白眼。 让这帮小孩子们去洗碗,也就是眼前这位师兄干得出来了。不过杜英并不介意小师弟把他的碗也一起收走。 几个小屁孩,师傅一走就不好好念书,洗洗碗应该的。不然的话两个师兄说什么也不会给他们打掩护的。 “师弟,你看今天的天。”王猛抬头。 杜英并没有纠结他称呼上的问题,默然没有说话。 天空中,阴云已经从远处飘了过来。 风越来越大,万木随风而动,发出“哗哗”的声音。 良久之后,王猛低声说道: “要变天了。” 杜英伸出手,风灌入衣袖,呼呼作响。 身后屋舍的房顶上,茅草也在随风飘动。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杜英喃喃念出来。 “什么?”王猛招呼小孩子们抓紧刷碗,抓紧进屋,再耽搁一会儿恐怕就要成落汤鸡了。 杜英起身,大声道:“师兄,我说我觉得屋顶要加固一下!” 似乎是响应杜英所说,大风刮起,一片茅草随风掀了起来,舞动着撞在对面二层阁楼的柱子上。 “那你怎么不动手啊!”王猛大呼,向屋子冲去。 “梯子,快!”杜英也反应过来。 小师弟们也忙着去找梯子,顿时乱作一团。 ———————————— 最终杜英和王猛还是没有躲过成为落汤鸡的命运。 当他们两个好不容易把茅草固定好的时候,暴雨倾盆而下。 杜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靠在屋檐下,衣服上的水顺着衣袖一点一点的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而他的头发也已经湿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干,要不是很清楚古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杜英恐怕会忍不住给自己剃一个板寸。 此时,他很能理解杜老爷子的悲鸣。 茅屋为秋风所破,感觉不怎么样啊。 虽然这不是秋风。 额不对,按辈分,杜老爷子还是他的晚晚晚辈,应该叫小杜儿。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现在的自己,也算是一个标准的寒士了,可是这乱世中,能够有这么一间无人叨扰的茅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有哪里有心情去奢求广厦呢?原来的时候杜英感觉杜甫应该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而现在他觉得他其实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旁边的王猛一边伸出手洗掉手上的泥,一边感慨:“这么大的一场雨,也已经好久不见了。” 杜英则笑了笑。 “笑什么?” “这次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给你洗澡了。”杜英指了指王猛。 “哈,这么说是要怪师兄我了。”王猛抹了一把脸,还好他很聪明的把手上的污垢都洗干净了,不然的话怕是要变成大花脸。 “师傅应该快到了吧。”杜英起身,“青草!” “师兄!”孙青草从屋子里探出头来。 孙青草,是法随三徒弟,也就是现在山里仅次于王猛和杜英的,不过他年纪小得多,现在才不过十岁。 之所以叫孙青草,是因为这小子出生的时候,正是家里逃难躲在一处荒村野店里,落下来就直接滑在了青草地中。 这小子还在襁褓之中,爹娘就被乱军所害,唯有这小子被爹娘掩藏在一块石板后面,估计是饿了,哭闹的时候正巧被路过的法随发现,法随掩埋了他家人尸骨,发现了被塞在襁褓之中的书信。 原来孙氏一家是从青州那边逃难来的,乐安孙氏是孙家的一个重要分支,而乐安就位于青州。 这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起大名,父母给的小名叫做“青草”以纪念青草托举之恩,父母自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身死兵荒马乱或者走散,只求找到孩子的人能够善待。 孙青草长大之后,坚决要求就用这个名字,法随也就没有再逆他的心思。 有些事,是不能忘的。 第五章 法随回山 “拿两个油纸伞,还有准备一套干净衣服!”杜英吩咐。 那几个小的靠不住,还是青草师弟最好指挥。 “天晴了。”王猛却说。 杜英一怔。 果不其然,风雨已经逐渐消散,一道阳光如利刃一样刺破乌云。 天边出现了绚丽的彩虹。 山里的雨,果然是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小孩子们都跑出来欢呼雀跃,指着那彩虹,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 王猛笑着说道:“还是小孩子好啊,无忧无虑,见到了彩虹就能够高兴的又唱又跳。” “在这山里本就无岁月,师兄有什么好忧虑的呢?”杜英撇过头,目光直勾勾盯住王猛。 王猛一时没有说话。 他也有些犹豫,不知道杜英这句话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杜英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提醒他,这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王猛默然。 而杜英已经从王猛的眼神之中得到了答案。 天下大势纷乱如麻,大好男儿又怎么会真的坐得住能够对此熟视无睹呢? 自己的这位师兄,听着、看着、感受着外面的风雨飘摇,恐怕心中也不是那么平静吧? 如果他能够冷眼旁观,那他就不是历史上那个独身入营和桓温谈笑风生的王猛了,更不是那个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来整个前秦的“再世诸葛”了。 “两位师兄,衣服。”孙青草这小子动作倒是干净利落。 杜英和王猛从各自的思考之中脱身而出,匆匆换了衣服,等他们走到山路上的时候,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那一道拾阶而上的身影。 风雨过后,山间草木悬挂着水珠,愈发显得郁郁葱葱。 法随一身普普通通的灰袍,手里提着油纸伞,背着一个小包裹,要不是他的容貌告诉别人他已经不是二三十岁的年纪,恐怕都还会以为这是一个年轻的旅人吧? 再往近处看,常年的隐居并没有让他看上去道骨仙风、恍若仙人,反倒是和那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寻常百姓没有什么两样。 “恭候师傅。”杜英和王猛齐齐拱手行礼。 法随的性情虽然说不上古怪,但是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比如这下山,只要传信什么时候会回山,那绝对不会早晚于约定时间的一个时辰,今日道中有风雨,但也就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等杜英他们赶来刚刚好迎面遇到他。 甚至杜英和王猛都怀疑是师傅早就算好了时间,故意放慢了脚步,就算准了他们两个会迟到。 法随抬起头,看着这两个小子。 这是什么诡异的目光? 他有些奇怪。 这两个家伙平日里虽然不能说是“目中无人”吧,但是也一个比一个爱逞能,现在倒好,怎么就和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闯祸了? 法随好奇地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二人为何如此恭敬?” “对师傅恭敬是应该的。”王猛再次拱手行礼。 得,肯定是做了亏心事。 法随几乎下了定论,又看向杜英:“阿英,你说说。” 杜英当然不知道法随在想什么,一脸无辜:“没,没有啊。” 法随上下打量这两个家伙,他们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总不能是把那几个小子饿着冻着了吧? 杜英和王猛也面面相觑,师傅这是啥意思? —————————— 法随最终还是发现以孙青草为首的小孩们都很齐全。 屋顶的茅草应该是被风刮走过,不过已经修补好了。 并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到底干了什么亏心事,对自己如此毕恭毕敬,法随也只能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 杜英先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师傅,弟子有一事想要向师傅禀报,还请师傅先听弟子所说。” 法随怔了一下,你们两个还真闹出来什么事了? “但说无妨。” 杜英的身份到底和这些弟子不一样,法随不会不让他说什么,甚至之前王猛等人要是犯了什么事通过杜英来求情,法随一般也会卖个面子。 “师傅,弟子入山经年,承蒙师傅厚爱,然一直没有正式拜入师傅门下,今日师兄亦在,可以作为见证,弟子请师傅纳弟子为徒。”杜英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跪倒在地。 王猛也没想到师弟竟然来了这么一出,不过师弟一直以这样的身份在山上的确也不尴不尬,他想要拜师以明确自己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杜英当然也不会傻乎乎的真的想要去当王猛的师叔,那样反倒是等于得罪了王猛甚至一众小师弟,而且他爹肯定也不会答应的。 因此杜英想要正式成为法随的弟子,在情理之中。 法随一时沉默。 “恳请师傅答应。”杜英重复一遍。 “罢了。”法随起身,伸手托起杜英,抓住他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你这孩子,想要拜我为师,我又如何拒绝得了?多年来我自问无法报达令尊救命之恩,若是再收你为徒,倒有想要再占令尊便宜的意思了。” 杜英忍不住笑道:“师傅,家父还没有那么老呢,还是和师傅平辈论交的好。” 法随颔首:“也好,此事暂且先这样,但是还需要我向令尊再作书一封才能决定,唯有令尊同意之后才能同意。” 杜英和王猛都有些无奈。 自家这个师傅,有时候的确有些死脑筋啊。 “皆听师傅安排。”杜英正色说道。 法随打量着杜英:“阿英,转眼之间,你也已经长大了。” 杜英在心里忍不住感慨,岂止是长大了,根本就是换了一个人好不好?不过这些秘密当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法随并没有注意到杜英神情的变化,还不等他开口,王猛就已经急不可耐的问道:“师傅这次下山,时日不短,可是天下大势已经有所变化?” 杜英的目光也跟着转过来。 法随径直说道:“今年二月,桓征西起兵从荆州北伐,步骑四万出江陵,走水路从均口抵淅川,又从淅川直驱武关,现正和淮南王激战于武关外,据说战事惨烈,以致淮南王屡屡求援,武关恐不能据。” 王猛的脸色微微一变,皱眉:“此乃预料之外,意料之中也。” 杜英倒是并没有很震惊,桓征西就是桓温,桓温北伐一路入关中,这是杜英早就已经知道的。 现在是三月初,正值关中春暖花开的日子,而到了四月,桓温估计会和历史上那样突破武关、长驱灞上,完成自己平生三次北伐之中的第一次,也是规模最为宏大、胜利最为辉煌的一次,刚刚建立起来的苻氏前秦差点儿就被桓温灭国。 第六章 桓温北伐的开端 不过杜英到底是作为后来者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而王猛本身就隐居山中,和外界的消息往来全都依靠法随隔三差五从山下带来,对于时局的了解没有那么多,自然也就谈不上对所有事件的预判。 桓温北伐,这是众所周知的。 自从殷浩北伐失败被废之后,坐镇荆州的桓温再无人能够牵制,现在的他也同样和殷浩一样需要一场胜利来为自己更上一层楼奠定基础,但是他会选择哪里,这实际上很难推测。 毕竟中原一片混乱,有的是突破口。 选择关中,并不是不可能,桓温而今的两个丰功伟绩,一个是镇守荆州,一个就是收复巴蜀,而荆州和巴蜀从两个方向上夹击关中,因此收复关中对桓温来讲,应该是北伐可能的目标之中最容易的,尤其是前秦刚刚立国,根基不稳,易于突破。 但是反过来说,有着武关、潼关和汉中栈道等天然屏障的关中,又是最难进攻的。 当年秦国据守函谷而阻挡六国,现在的前秦也同样有据守武关而阻挡桓温之锋芒的意思。 不过最终这个当世风头最盛的枭雄会如何抉择,那世人也只能是揣测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王猛会说,桓温入关中,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历史上甚至就连刚刚称帝的苻健也没有想到桓温竟然最终拿自己开刀,不然的话他也应该不会匆匆称帝来出风头了。 现在的前秦可还不是历史上淝水之战前全有北方、拥兵八十万大可横扫天下的前秦,哪怕东晋已经沦落到只有山河半壁,却也不是现在的前秦能够战胜的。 “淮南王生性暴烈,素爱逞强,”王猛看杜英似乎在想什么,没有反应,便接着说道,“既然开口求援,那就说明战局属实已经快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淮南王,就是苻健的三子苻生。 历史上要数昏君,绝对轮不到苻生,但是要数暴君,这个独眼龙绝对能够排的上号。至少在南北朝左近这几十年里,也就是石季龙石虎能够更胜一筹。 此人从小就曾经不避讳和祖父苻洪的直接冲突,苻洪曾问他“吾闻瞎儿一泪”,然而苻生竟然引刀自刺瞎了的眼睛,指着血说道:“此亦一泪”,更是惹得苻洪不快,认为苻生生性过于冷酷暴烈,未来可能为祸社稷,因此想要杀他,可惜被苻雄阻止方才作罢。 苻洪死后,苻健继承王位并且登基称帝,凶狠好杀、能征善战的苻生自然受到重用,淮南王这个爵位虽然是遥封,但是他只身出关,统带武关以东全部兵马,是前秦的东进先锋和前线砥柱,未来自然是不可限量。 相比之下,历史上真正算苻健接班人的苻坚,此时还在蹲在他爹苻雄的帐下以东海王继承人的身份努力呢。 苻生生性好强,从他甚至敢直接反驳苻洪,而且还是用那种堪称残酷的方式就知道,此人绝对不会轻易求饶,而现在竟然直接派人跑到长安求援,那不用说也知道,战事之急迫已经让苻生也忍不住向自家父皇喊救命了。 “可惜苻健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杜英缓缓说道,看向法随,“想必巴蜀的晋军也不会静观其变吧?” 华山现在在前秦治下,按理说杜英应该称呼苻健“陛下”,不过杜英出身凉州,名义上应该效忠于典午正统,实际上也应该效忠于凉州张氏,自然和前秦这个自立为王又自己称帝的政权没有多少干系,王猛和法随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有说什么,本身他们对于前秦的认可度就不高,而且他们的注意力也被杜英的话吸引去了。 巴蜀是桓温一手打下来的,镇守巴蜀的梁州刺史司马勋,虽然名属典午,但是只是自称而已,他从小被收养在前赵刘曜部将令狐泥帐下,南渡之后自称是宣帝(司马懿)之弟司马恂的玄孙,是略阳太守司马瓘的遗孤。 司马瓘本身就只能算是典午宗室之中偏远的一支,而且北方战乱早就已经没于乱军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这司马勋就真是司马瓘的儿子,不过南渡之后,晋室衰微,有人想要来增长宗室的力量,宗室自然并不介意,不过司马勋也只是在建康担任闲职罢了,真正赏识并且任用他的实际上是桓温。 因此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冒牌货的宗室,虽然挂着典午之名,但却是桓温的左臂右膀,不然也轮不到他镇守巴蜀。 既然桓温北伐,司马勋也不可能一点动作都没有,杜英记得历史上就是因为司马勋兵出子午谷,导致前秦一时两头难顾,只能先以解决司马勋为首要任务,以苻雄为主帅将司马勋堵在了子午谷里,而桓温趁此机会杀入武关、兵临灞上。 子午谷因为蜀汉名将魏延的“子午谷奇谋”的一直被后人津津乐道,殊不知在三国归晋百年后,就有人试图通过子午谷进兵关中,只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子午谷之策本身就不可行,还是因为司马勋本人能力有限,最终的结果是司马勋兵败撤退。 不过杜英并不觉得“子午谷奇谋”就真的没有可行之处,司马勋此人本身过于慎重,不适合率兵征战,而应该用于内政治理,之前他曾经几次出兵入关中,都因为时局变化导致他踽踽不前,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因此无论是他本身出兵的时候声势浩大、走漏了风声,还是他指挥不当无法突破苻雄的阻拦,都有可能是这一次失败的原因之一。当然后来桓温退兵,司马勋也就没有必要再和苻雄僵持,因此并不能算是被击退,而是主动撤退的。 法随回答杜英的问题:“虽然没有听到确切的消息,但是梁州刺史必会出兵,不过梁州刺史之前屡战屡败,此次若是能够和桓征西相互呼应,尚且有打开局面的可能,若是二者有一先被击破,那么另一个必然也是独木难支。” 杜英和王猛点头表示赞同。 司马勋这家伙之前兵出傥骆道,结果在五丈原,也就是诸葛丞相陨落的地方,被苻雄好好的教育了一顿,这一次要是再对上苻雄,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就是不知道陛下会怎么抉择了。”法随感慨一声。 第七章 谁为良木,可栖凤凰? 前后夹击,当下这个局面,的确不好解。 换作常人,恐怕真的要头发也愁掉了。 可是杜英很清楚,历史上的苻健还真的就挺过来了,关键还是因为他有个好兄弟苻雄,帮他顶住了司马勋。这样苻健才有本钱据守长安,硬是不和桓温出城决战,面对长安坚城,桓温也无计可施,等到粮草耗尽,只能匆匆退军。 不过这话他不能说。 现在还是低调比较重要。 法随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徒弟,缓缓说道:“你们两个在山中待着的时日也已经不短了,可曾考虑过将来?” 师傅忍不住切入正题了。 杜英和王猛下意识地交换眼神。 对于师傅来说,山下就算是洪水滔天,和他这一个心死之人也没有什么关系。长期以来他在山下走动,所为的实际上还是自己这两个徒弟。山里剩下的孩子年纪还小,但是杜英和王猛一个马上成年,一个已经成年,自然不能总是在这深山老林里窝着。 可以说杜英和王猛就是法随此生希望了,只要这两个徒弟出人头地,他就很满足,当然其余剩下的那些小家伙要是都能出人头地,那当然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首先肯定是杜英和王猛需要在外面闯出来一番天地,才能给他们进身的机会。 不然的话以法随对剩下小家伙们的了解和观察,即使是已经展露出来统领能力的孙青草,也只是仗着年岁更大、两个师兄也很懒才能走到这一步罢了,还需要历练,真的再过几年直接丢出去,可能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杜英和王猛则不同,自己这两个弟子,真的要论才能,即使是法随也不敢说自己这个做师傅的就能够胜过。王猛本来就好学,而且乱世之中从北方一路逃难,已经历经过很多次生死,为人处世实际上更加老练深沉。 而杜英,这小子早慧,一向精明的很,法随总觉得他平日里在装作很低调的样子。到底还是年轻人,遮掩不住的。 年轻,本来就应该是锋芒毕露的时候。 对此法随也只能感慨,虽然感激杜明的救命之恩,但是法随本身很清楚,杜明并不是很聪明的人,不然也不至于老爹这么好的基业,最后混到现在的样子。 杜英若是能够出人头地,杜明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锦上添花永远难比雪中送炭,徒儿认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择良木,能力挽狂澜,方才算好的选择。”王猛见师弟迟迟没有开口,便忍不住先说道。 法随微微颔首。 王猛见识过了很多生离死别,所以从个人情感上他也更加期望能够一步登天,再从基层一点点耗尽血汗往上爬,岂不是辜负了这些年的勤学苦读? 就连法随本身也不希望他们这么做,不然的话自己当初辛辛苦苦搜罗来这么多的书籍,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够让这些孩子在乱世之中寻找到一方净土,再走出大山的时候可以摆脱胡尘中草芥一样的命运,把握住机会一飞冲天。 毕竟越是在这乱世之中、越是在这群雄割据争霸的时候,真正有才能、有本事的人才能够得到展现自己的机会。 不过即使是有本事,也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并不是所有人拉起来一杆大旗、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割据一方。 家世、出身,即使是在这乱世已经开始、无数枭雄走马灯一样轮换的时代,依旧是一个人想要出人头地依旧不可或缺的东西,尤其是对于从文从政的华夏晋人来说。 胡人的功勋往往是马背上一刀一剑拼杀来的,但是他们往往担任的是武职,无论他们走得有多高,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依旧需要任用大量的晋人,也就是华夏人。 在这个时代,华夏这个族群还没有形成后世“汉人”的定位和称呼,甚至汉人依旧还多指向前赵刘氏麾下的子民,换句话说就只是一个割据势力下的百姓罢了,前赵刘氏虽然自称是两汉刘氏的血脉,但是大家公认的前赵刘氏,不过就是巧立名目的匈奴人罢了,算不得数。 因此曾经的汉人,现在应该称呼为“晋人”,表示他们曾经是晋朝这个大一统中原王朝下的子民,尤其是现在东晋同样坐拥九州半数,可远远还没有到灭亡的时候,晋人这个概念并没有完全被抹去,甚至很多晋人依旧以家传的治国理政学问为依凭,在各个散乱的政权下打拼。 不管怎么说,偌大的中原依旧还是以晋人为主,哪怕晋人的身份地位已经沦落到尘埃里,胡人统治者也不能忽视它们的存在,甚至为了避免自己被群起而攻之,还需要好生安抚,甚至还需要有大义名分。 想那石赵为什么着急获得传国玉玺之后就要在玉玺上刻下“天命石氏”?还不是因为石赵立足河北也需要获得晋人的支持。 因为传承下来的制度,所以晋人又往往以本地世家马首是瞻。所以寻常寒门子弟乃至黔首百姓既没有学习上进的机会,也没有家世背景能够让他们服众,自然也就往往选择依附于人。 不说别的,就站在杜英面前的这位,就是很好的例子。 王猛有扶危定难之才,最终也只是以名相的身份而不是一方枭雄人物的身份名留史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恐怕就是因为王猛贫寒的出身让他根本不可能自立一方。 杜英可不觉得自己这位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师兄是盏省油的灯。 “何谓良木,可栖吾家凤凰?”法随笑吟吟问道。 王猛脸上有点挂不住。 凤凰之称呼,当不起。 总感觉师尊在调笑他们两个好高骛远、挑三拣四。 “桓温,桓征西。”杜英这一次不等王猛回答,率先说道。 轮到法随和王猛惊讶,桓温固然是当世之枭雄,但是正如王猛刚才所说,而今放眼天下,桓温大权独握,一方霸主之势已然形成,若是选择桓温,此生平安并且做出点业绩能够养家糊口自然很是轻松,可是桓温麾下人才辈出,想要出人头地又岂是那么容易? 王猛忍不住吐槽一句:师尊刚刚嘲笑咱们两个,你还真的给他整了一棵好大的梧桐树。 杜英瞥了一眼王猛,师兄的神情有些古怪,杜英还是能够揣测到为什么的。 自家大腿很谦虚、很低调。 这是好事。 现在没有出山,显然自己这位师兄也不会料到历史上见到桓温的他让堂堂桓征西也惊为天人,恨不得立即就把这个邋遢的家伙给带走,结果还是王猛自己看不上人家。 不过想想也是,历史上见王猛的桓温,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晋军战力的疲软和桓温对后方支援的薄弱掌控,让很多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桓温势力的“外强中干”,再加上桓温本身逐渐年长,自然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希望,王猛最终选择放弃成为桓温的属官也在情理之中。 第八章 借其力以破局 现在桓温正处于呼风唤雨的阶段,在法随和王猛的眼中自然是很难在其中出人头地的强势势力。 追随桓温,自然就不是好的选择了。 “当今关中战局,桓征西自东向西,而凉州扼西北咽喉,自可以从西北向东南直驱。”杜英径直说道,“因此桓征西并不是两路夹击关中,而是三路。” 王猛和法随都看着杜英。 的确,凉州,这也是整个战局中任何人都不能无视的一股力量。张氏盘踞凉州这么多年,收拢关中文士豪强,羽翼丰满,虽然名义上还是晋朝所属,但是大家心知肚明,早就听调不听宣啦。 有利益可图还行,没有利益,人家翻脸就不是晋臣。不说别的,二十四年前,凉州就已经自立年号,不再遵循晋朝,甚至还曾经受石赵之封,称凉王,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和典午正朔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只不过现在中原局势斗转,北方群雄并立,孤立西北的凉州到底还是害怕哪天朝廷又杀入关中来找他们的麻烦,所以自己又玩了一个文字游戏,把凉王变成了“假凉王”,意思是我们在这西北也听不到朝廷的声音——先不管事哪个朝廷了——但是我们也得守土一方,所以暂时以凉王的名义安抚百姓吧。 当然,张家到底是有野心的,一个“假”字怎么听着都不好听,因此九年之前,新任张家家主张重华又称凉王,一年之前张祚即位,因为前秦势大、大有一口吞了整个西北的架势,所以张祚乖乖的又改成了凉公并自领凉州牧,并且向东晋表示,我们还心系朝廷,为朝廷牧守一方,然后······救命啊! 不过苻氏秦国自从建立起来,战略目标始终放在中原上,凉州偏远又自成一体,前秦一时间还真的顾不上他们,哪怕这几年凉州的王啊公啊,走马灯一样的换来换去,一个人甚至还坐不了两三年,前秦都没有对他们下手,由此可见,凉州装模作样的成分还是比较大的。 “桓征西入关中若能功成,凉州亦不能独存。”王猛皱眉说道,“更何谈出兵配合桓征西?现在派出的王擢,众所周知是何等货色,根本谈不上配合。” 凉州这些年可是充分的向世人展示了什么叫做反复横跳和骑墙,要不是山高皇帝远,估计就他们的这种操作,会让东晋和石赵这一对生死冤家,都会忍不住联起手来把凉州暴打一顿。 现在别看凉州嚷嚷的厉害,但是他们恐怕是最不愿意真的让桓温消灭前秦、收复关中的人之一,真要是这样了,凉州也不过就是桓温刀刃下瑟瑟发抖的羔羊罢了。 而今凉州虽然也虚张声势的屯兵边境,但是以凉州的尿性,不暗中给前秦放水就算好的了。最好是双方在关中打的头破血流,最后谁都没有赢过谁,凉州开心看戏,依旧做自己的土皇帝。 至于带着凉州兵马虚张声势的这位秦州刺史王擢,更是骑墙派中的骑墙派,整个关中人尽皆知的超级墙头草,他成功演绎了一个人如何从后赵(石赵)到前燕再到东晋,再到前凉的过程,而且因为他割据一方又手握重兵,不管转到哪边去,人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高官厚禄一通乱砸,只期望这家伙别再跑了,结果就这样硬生生从曾经的一个小偏将做到了秦州刺史,成为凉州探出来的一只手。 当然历史上桓温兵败后,本来还喊打喊杀的王擢,果断的投降了前秦,还混了个尚书当当。这三百年乱世,十六国各自称雄,而算起来王擢竟然辗转了四国加上一个东晋正朔,也算得上传奇人物了。 就是这么一号一看风向不对拍拍屁股就换位置的人代表凉州配合司马勋出战,可想而知凉州到底抱着什么心态。 这货不临阵倒戈拖后腿,司马勋就是大晋列祖列宗保佑了——假如他真是司马氏后代的话,就司马氏这一代人的倒霉情况来看,老祖宗可并不怎么打算保佑他们啊。 不过杜英并不同情司马家族,八王之乱再到永嘉之乱,这是你们自家贪心闹出来的事情,现在整个华夏民族都因为你们而经受血火苦难,作为罪魁祸首的皇室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话说回来,凉州派遣王擢接应司马勋,显然根本就没有诚意,甚至还有借助秦国或者司马勋的手除掉王擢的意思在。这么一个手握重兵又反复无常的家伙,可不是凉州现在有闲暇应付得了的,甚至他要真的率军北上转过来进攻凉州的话,刚刚闹完内乱的凉州还真不一定招架得住。 偏远的凉州也就是仗着关中群雄都没有足够的本钱丢了大本营劳师远征,才能够在西北站稳脚跟,任何一个人要是下狠心要对付凉州,凉州都招架不了。 所以王猛和法随更是不明白,杜英所谓的借凉州之力,如何能够借的来,凉州想要置身事外并且坐山观虎斗还来不及呢。 让凉州出兵,还不如寄希望于能够平地变出来一支兵马。 “不需要凉州干什么,”杜英说出了自己酝酿很久的想法,“我们需要的只是凉州的名分,一个能够让我们自己招募兵马、独立一方的名分。” 说完,杜英抬起头盯住王猛,看的王猛心里直发毛。 法随也有些诧异,打量着杜英,自家这个弟子,野心倒是很大啊。 的确,有杜英在,杜明肯定不介意帮着自家儿子运作,凉州的名分并非拿不到,尤其是现在正是名义上凉州服从桓温指挥一起进攻关中的时候,凉州自己也清楚派出一个王擢属实是没有什么诚意。 假如能够再多一路兵马,而且还是刚刚拉起来的、没有什么战力的兵马,凉州自然一举两得,既向桓温表示了自己确确实实出了兵,又不至于折损到凉州为数不多的精锐。 妙也,妙也! 问题是······对凉州来说这是个很不错的选择,甚至对桓温来说,进入关中有本地人支持也是好事,可是怎么在秦国眼皮子底下拉出来一路兵马呢,旗帜扯起来之后呢? 大家都获利,但是这支兵马的组建者,不一定获利,反而有可能成为秦国的眼中钉和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第九章 时不我待 王猛被杜英看的浑身难受,轻轻咳嗽一声,正想要说什么,杜英便开口堵住了他:“师兄,只要你我兄弟齐心,定能办成此事,于乱世之中称雄一方。” “啊?”王猛张了张嘴。 我还没答应呢吧? 杜英并没有再说,只是看着王猛。 甚至法随也看向王猛,似乎想要说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王猛一时默然,三人竟然短时间内陷入了寂静之中。 良久之后,王猛苦笑一声:“师弟认为此事有几分可行?” “师兄以为呢?”杜英笑着反问,他知道,当自己这位师兄问出这样问题的时候,心中实际上多少都已经倾向于这么做,不然的话,他会很果断的选择一口否决。 王猛径直说道:“五成。” “那师兄敢吗?” “师弟都敢,我又为何不敢?”王猛不由得大笑,一甩自己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洗的头发,惹得杜英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不然的话那虱子保不齐今天就来找自己了。 不过王猛的回答也算是让杜英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自己这位师兄至少在这个时代实打实的猛人,有他的帮助,自己想要在这个时代打出一片天地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聪明人说话讲究的是言简意赅、大家都懂,但是只有听到了确切的答复,杜英才觉得安稳,毕竟聪明人装起傻或者含糊其辞的话,有的是办法在之后反悔的时候自圆其说。 杜英自问是没有王猛聪明的。 自己这位师兄或许没有自己这千年的见识,但是年少就历经颠沛流离,入山之后有潜心苦读,圣贤学问和他亲眼经历过的人间种种,让他就算是没有一个聪明的头脑也注定不会平凡。 杜英对着王猛郑重的一拱手。 王猛这一次没有迟疑和犹豫,也对着师弟还礼。 他们两个都很清楚,一旦下山,就不再是和在山上下棋那样,一切都有反悔或者重来的机会了。 生死转瞬,既然打算向前走,就必须相互扶持,相托性命。 山上同窗的经历,足以让对方成为乱世之中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 自己的两个弟子已经打定主意,法随并没有再说什么。 等杜英和王猛从法随的屋舍中出来,夜色已深。 苍穹之上,群星闪烁,银河璀璨。 王猛走到山路的入口,正想要坐下,却发现已经有一道身影在那个位置了。 “师弟还不去休息?” “师兄不也没有休息么?”杜英反问,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石阶,“坐。” “你就不能往旁边去一点?”王猛不满。 杜英皱了皱眉:“这么长的地方,师兄就必须来挤我?” “不然别的地方凉啊。”王猛理直气壮。 杜英的手僵了一下,额,你说得好有道理啊。 不过最终他没有让位置,凭什么?好歹我杜英也是堂堂京兆杜氏的嫡系子弟,怎么能给你暖座位。说出去岂不是太丢人了? 对上自己这位师兄,杜英从心理上当然是低一头的,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一代名相呢,虽然现在这邋里邋遢的根本没有任何一点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模样,但是作为曾经的历史爱好者,杜英对于王猛当然也是很敬佩的。 哪怕算不上迷弟,见到活人没有着急扑上去要签名,就算不错的了。当然了,跟王猛同门这么久,他的签名······杜英不但有的是,甚至自己都能模仿的大差不差。 杜英也只能在心里默念三遍“我是京兆杜氏子孙、我太爷爷是杜预”,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在王猛面前落了下风。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王猛坐下来,好奇的问道。 自己这位师弟一直以来少有表现出来过对外面世界的关心——顶多也就是在有家书来的时候和自己聊几句,而要知道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之中,家书可是一两年可能才会来一次的。 这也得仰仗于京兆杜氏到底还是剩下了一些的家底和人脉,不然的话,家书?想都不要想,送信的人有可能跑不到半路上就已经被强拉壮丁了。 “等。”杜英低声说道。 “此是何意?”王猛皱了皱眉,自己这位师弟一向大大咧咧的,为什么今天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难道之前的都是他的伪装? 殊不知此时杜英也在打量着王猛,师兄这句话问的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难道他也在伪装什么? 不过杜英还是回答了王猛的问题:“刚刚我已经修书一封,委托师傅明日送到山下去,算起来一个月之内应该就能得到回复。” “给令尊的?” 杜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准确说是给凉公的。” “你真的指望凉公能够支持你?”王猛躺下,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仰天看着灿烂的星河,“问题是凉公能给你怎么样的支持。兵马?粮草?恐怕都不行吧?没有这些的话,恐怕可能就剩下一个空头官衔,你又如何平地拉起来一支兵马?” 下午杜英说出自己构想的时候,在具体如何获得凉州那边的支持上,只说了需要名义,可是凭借名义有什么用? 在这乱世之中,就算是皇帝的圣旨都不如真金白银和刀剑来的令人信服。就算是凉公那边能够给杜英一个名号头衔,又有何用,难道现在关中横行的那些各族枭雄以及结寨自守、同样自成一体的各个坞堡主就会真的听从凉公的号令么? 笑话! 杜英瞥向王猛,这家伙下午的时候没有问自己,现在却跑来问了:“看来师兄已经有高见了?” 王猛怔了一下,自失的一笑。 “师弟聪明啊。” “彼此彼此。”杜英嘿嘿笑道,不过心里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和你这样的聪明人打机锋还真是累,“我心中亦有一策。” 王猛登时起身,走向茅屋,走了两步,发现杜英没有跟上来,又对着招了招手。 “师兄?” “如此有趣之事,不妨各自写下,三日后下山时再对?” 杜英笑道:“师兄如此着急,三日后就要下山?” 王猛的脚步顿了一下,径直说道:“风云起卷、天下将变,你我恰逢其会,何不搅动风云?时不我待,纵是一日也嫌晚矣!” “那为何是三日,不是明日?” 第十章 下山 王猛登时竖起手指:“其一呢,还是要做些准备,哪能说走就走。” 杜英翻了翻白眼,你现在做准备和临时抱佛脚有什么区别。 “其二呢,能等一天消息是一天。”王猛紧接着说道,一本正经。 杜英更是拍了一下额头。 这消息自然说的是凉州来的消息。 凉州在关中有专门的眼线以刺探关中的风吹草动,这眼线当初是杜英的大父杜耽主持凉州军务的时候亲自安排下的,就在华山北侧山脚下开了一个客栈。 华山北侧的华阴是过了潼关之后前往长安的必由之路,是刺探消息的好地方。 同时作为杜家的眼线,其效忠的当然也不是凉州,而是杜家,自然也帮着法随和杜明传递信件。这家书走急报,当然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凉州,不过这个用不了多久也得少说半个月。 多等三天和少等三天,并没有区别。 不过杜英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山上的这些小子们。这些孩子都是好苗子,一个个能够在乱世之中活下来,机灵着呢,所以杜英要想办法加强一下他们对自己的印象,等他们长大了之后,自然能够为自己所用。 虽然杜英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但是未雨绸缪总是要的。 乱世之中,群雄割据、世家林立,大家各自都有各自的野心,多一些心腹,总归不是坏处。 ————————-- 三天的时间里,王猛几乎一直泡在藏书阁中,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一直都在看书。而杜英坚持代替师傅给小师弟们上了两天课,最后一天去山中祭拜了一下那些为保护自己而死的杜家家丁,希望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自己一切顺利。 正午用过饭后,两人就收拾好行囊准备下山。 其实他们两个也没有什么需要带的,除了一套换洗的衣物之外,王猛带了一本《论语》,腰间挂上了一把柴刀,在杜英看来,这样的打扮显得不伦不类,不过这时候下山闯荡,带把兵刃防身是必然的。 王猛年幼就在乱世之中漂泊,本来就有不错的格斗术,在山上的时候也常常手持竹剑和杜英较量较量,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法随会很肯定这个弟子有朝一日会选择下山,不然的话躲在这山中,要什么刀术和剑术? 砍柴不需要杀人的技术。 而杜英则带着曾经属于陪着自己前来华山的家丁的一把佩剑,这把佩剑虽然算不上好剑,但是也堪称锋利,剑脊上刻着“听泉”两个字,后来杜英从家书中才知道,原来这把剑本来就是自家老爹为了自己打造的,只不过那个时候自己还小,所以交给家丁携带罢了。 不过杜英还是愿意将这把剑归为自己的家仆所有,以纪念他们曾经为保护自己而做出的牺牲。 至于书,杜英也带了一本。 这个时代的书倒是已经不再以竹简为主,随着东汉蔡伦改进造纸术从而让造纸不再那么复杂繁琐、质量也更加稳定,纸张旋即取代竹简成为文化的重要载体,书籍也从竹简变成了纸书。 可惜不管是竹简还是纸书,终究难逃乱世的一把把大火,当时洛阳大火,秦汉典藏几乎付之一炬,让多少后世文人墨客想到这里就心如刀割。 收拾行李的时候,看着师弟把《孙子兵法》装入包裹中,王猛不由得一笑。 杜英这是明知道在治国、安民这方面不如自己,所以干脆就不比了,打算另辟蹊径。 而杜英看到了王猛的笑容,只能表示,老哥,你在乱世之中可没有什么道德礼法跟别人讲,还是想想怎么用兵以尽快打出来一方天地来的比较重要。 除此之外,还有钱。 王猛是个实打实的穷光蛋,不过杜英有钱啊。 再破落的世家,到底也还是世家。 光是杜明这些年陆陆续续寄来的生活费,就足够养活山里这一大群人的了,而杜英足足拿了一千文钱,这些实打实沉重的铜钱,即使是让王猛帮着分担了一半,也足够分量,这让杜英愈发的意识到,纸币到底有多么的重要。 可是纸币的背后又要有钱庄,钱庄的背后又要有一个稳定的、能有信誉可言的朝廷······ 前路漫漫,何其难也。 至于干粮,倒是还有很多。山里虽然与世隔绝,但是物产尚且算丰富,开辟的麦田提供了足够多的小麦让他们拥有干饼,晒干的腊肉更是能够补充营养,至于青菜,杜英认为平时吃的已经足够多了,现在忍忍也没有什么问题,维生素这东西,路上的野果子也能提供。 在这时代,要求不能太多。 人要能够知足,知足常乐。 比如有吃的、有钱又觉得自己很有才华的王猛,就很满足。 反正都是师傅和师弟弄好的,不蹭白不蹭。 殊不知在杜英心中,带着王猛就是开了最大外挂。 所以大家都很满足。 法随让孙青草带着孩子们在山路入口列队,恭送两人。 “师傅,此去山外,不知何日能回,若是我等能卷动风云,则当衣锦而归,若是棋差一招,恐还要连累师傅收敛骸骨。”王猛难得沐浴过,换上自己为数不多的干净衣服,对着法随说道。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两人此去,并不是去闯荡一番事业,而只是走亲访友,年年月月都会做的那种。 杜英则环顾四周,青山如阵列,向两侧排开。 悠悠苍天,今日更是显得格外高远。 法随看着这两个弟子,山中一向无岁月,孙青草这些小家伙们都还没有长大,因此真正能够和法随说上话、沟通心声的,实际上还是王猛和杜英这两个年长的。 现在他们两个下山闯荡,一去就不知经年,更有可能成为乱世战火之中的枯骨,所以法随自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不过他也知道,此间虽大,对于这两个年轻人来说,只是浅水。 龙游浅水,就算称王又有何用,它所属于的,永远应该是那一片辽阔的天地。 “恭送两位师兄出山!”孙青草站出来,声音有些稚嫩。 后面的小孩子们有样学样,他们年纪还小,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两个这么一走意味着什么。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杜英微笑着说道。 这八个字,真的是应景啊。 第十一章 两张纸,三个字 孙青草点头:“两位师兄放心,等到我长大了,一定带着师弟们去给两位师兄帮忙!” 杜英和王猛不由得对视一眼,得,这人还没出山,小弟就已经有一群了。不过离别在即,两人也笑不出来,只能蹲下来又和几个小师弟们说了说话,便挥手告别,向山下走去。 等到杜英和王猛离去,孙青草方才抬头看向负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法随:“师傅?” “嗯?” “两位师兄会回来吗?” 法随沉吟良久,方才说道:“假如他们不回来,我们就去找他们!” “好!”小孩子们正是好玩的年纪,一说可以下山,一个个自然是高兴应诺。 而孙青草则挠了挠头。 下山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师傅就经常下山,有时候师兄也会帮着师傅下山采买。可是这一次······感觉并不是那么简单。 不过自己年纪还小,这些都不懂,需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不然自己要是太笨了,以后都没有办法帮助两位师兄。 法随也看着自己两个徒弟逐渐消失在山路上的身影,心中只能祝福他们一路平安。 山上是困不住这两个年轻人的,这一点法随很清楚,因此他从一开始就很担心,曾经在和杜明的信中提到过这件事。 王猛也好,杜英也罢,绝对不会安安心心的在山中做一辈子的隐士,看着外面潮起潮落,却毫不动心。 王猛到底是自家的徒弟,自己点头就可以让他下山,但是杜英不一样,到底法随只是帮着杜明教导孩子罢了,哪怕法随很清楚,杜明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华山中来,就是希望未来有一天杜英有可能出山于乱世之中做出些事业。 杜家所在的凉州实在是太远了,在这乱世之中的确是偏安一隅、保全家族的好地方,但是绝对不是顺潮流而动、建功立业的好地方,等到中原有什么消息再传到凉州,为时晚矣。 因此即使借助父亲的力量,杜明在关中也有很多眼线可以用,但是他依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在第一时间把握住机会。 当然了,身为一家之主,杜明也不可能把象征家族传承的嫡长子送出去,因此在华山的,是次子也是庶出的杜英而不是嫡长子杜葳。 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杜明把让家族繁茂的希望寄托在了长子身上,而把成为乱世之中英杰的希望寄托在了次子的身上。 在之前就得到杜明准确的答复之后,法随才会放心让杜英下山。 也是时候让这两个孩子历练一下了。 现在虽说是兵荒马乱,但是两个成年男子,还不至于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 而通过杜英和王猛的对话,法随已经很清楚,这两个小家伙估计早就有类似的想法,只不过之前一直没有山下的详细消息,所以一直都憋着呢。 既然已经各自有了各自的打算,法随自然而然的保持了沉默。 尊重他们自己选择的路,让他们自己去闯荡吧。 因此法随并没有多说什么,自己所说的一些话,反而很有可能会给他们无所谓的干扰。 ————————-- 走在山路上,王猛从衣袖之中掏出来折叠好的纸,对着杜英扬了扬:“师弟,你的呢?” 杜英笑着从袖子中拿出,展开。 两张纸凑到一起,一模一样,上面同样写着“桓征西”三个字。 杜英把纸收起来。 王猛很好奇:“师弟好像很淡定?” “意料之中。”杜英很从容,一副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的样子。 王猛愣了愣,自家师弟给自己的印象,有的时候很聪明,似乎天下大势也不过他翻覆手,有的时候又有必要提点一下才会开窍。 这家伙到底是在装傻充愣还是天生禀赋? 杜英也觉得奇怪,自家师兄这是什么眼神,怀疑自己的智商? 好吧,自己的智商可能的确没有什么好怀疑的,没有他高应该是必然,不过自己智商不够,记忆可以来凑啊。 闭卷考试做成什么样子得看天命,但是开卷考试再做不对,那就真的是没脑子了。历史上王猛下山去拜见桓温,这是杜英本来就知道的答案,所以他很清楚王猛会写什么。 而且杜英本身也打算去找桓温。 找凉州要来旗号,那还得再去找桓温要点实惠的东西。 “桓征西能够给予我们多少想要的?”王猛摩挲着下巴。 杜英瞥了他一眼,我不相信你之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很显然王猛自己还没有拿定主意,换句话说,他并不知道到底能够从桓温那里获得什么,又或者桓温能不能给自己想要的。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个时代消息的不畅通,王猛能够知道的也就只有零零散散的消息,就算是他有着强大的逻辑和思维以及丰富的经验,还是很难做出从全局出发的判断。 相比之下,杜英作为一个穿越客,虽然不至于说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吧,但是至少一些节点性的事件还是知道的,因此他仿佛身在云端之上,在局中,又超乎局外,自然很多事能够做出更加准确的判断。 历史上的王猛在桓温西征的时候一度想要追随桓温,可是经过和桓温的彻谈,在让桓温赏识他之后,反倒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此反过来说,实际上王猛一直到那个时候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立足关中,安稳一方,进而图谋天下。 在他的眼中,桓温显然不足为凭。 虽然桓温堪称枭雄人物,但是长期以来他的发展受到东南建康朝廷的掣肘,无论是桓温进攻巴蜀还是后来的三次北伐,实际上都是在努力的挣脱建康朝廷的束缚罢了,想要形成和王谢两大世家的分庭抗礼,并不是真的意欲收复北方。 因为桓温自己也清楚,建康府朝堂上的各大家族绝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收复北方的。当年郗鉴、祖逖再加上一个滥竽充数的殷浩都没有做到的,他们绝对不允许自己做到。 一旦那样,这朝廷就会是桓温的朝廷,而不是东南士族的朝廷。 当初王导面对“风景不殊”的感慨,喊得口号足够响亮,可是最后呢,还不是根本没有什么北伐的大动作。 喊喊口号可以,你们要是真的北伐成功了那可不行。 北方的世家首先就会窜过来争名夺利,南方世家还怎么过把持朝政、说一不二的好日子? 第十二章 我们需要什么? 有东南世家们坚决的拖后腿,桓温的北伐更多的是向天下、向这些政敌们宣告:我很厉害,你们不要没事打我的主意,最好是各过各的,各自安好。 我听调不听宣,当我的地头蛇,你们把持着大义,当你们的朝廷脊梁就好了。 这,自然不是王猛想要的。 同样也不是杜英想要的。 因此王猛虽然可能暂时还缺少一个明确的大局观,但是心中对东南局势多少也有所判断,所以才会问杜英,桓温又能给我们什么。 他连自己现在的位置都需要尽全力去保全,又能够给我们多少我们自己需要的? 杜英笑了笑:“那要看我们需要什么。” “此话怎讲?”王猛倒是来了兴趣。 “乱世之中,仁义道德,都比不过这个,”杜英解下来自己的佩剑比划了两下,“因此我们向桓征西要的,就是这个。” “从凉州那里要来名分,然后再从桓征西这里要来兵马,师弟未免异想天开啊。”王猛不由得哈哈大笑。 凉州给个名分是很有可能的,反正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凉州那边不可能不动心,但是桓温为什么会给兵马,这可就不会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了。 “只要他给一些衣甲器械就好,兵马不需要。”杜英显然早就料到王猛会有如此一问,径直说道。 王猛怔了一下:“此话怎讲?” “兵马,我们自己招募,”杜英说道,“这是之前就已经说过的。” “去哪里?” “少陵塬!”杜英看向王猛,“那里是杜氏故宅所在,难道师兄真的以为杜氏当初迁徙凉州,真的什么都不留么?” 王猛一时忍不住大笑,伸手拍了拍杜英的肩膀:“好啊,没有想到你们杜氏竟然还留有后手。” 杜氏好歹也是关中本来就数得上好的大族,尤其是还出了杜预这么一号人物,是晋代皇亲国戚之中的佼佼者,因此杜氏的地位在晋代本来就不低,家中田产财富自然不计其数。要知道晋代本来就是一个中上层世家疯狂收敛民脂民膏的时代。 因此当时杜耽一看大事不好,举家跑路,也不可能直接就把全部家当都带上。 杜英解释道:“杜氏之杜,源自于杜伯,杜伯封国,便是后来的宣帝(刘询)杜陵所在地,杜陵因在杜国之地而名杜陵。杜陵邑乃是当时长安城外第一大镇邑,王侯将相,来往不绝,而京兆杜氏,本来就定居于杜陵,自然也因杜陵而起。人尽皆知杜陵乃是京兆杜氏之根本所在,周围田产尽是杜氏所有,熟不知杜氏之家产远胜于此,家中潜心经营的,除了杜陵这一带之外,还有少陵。” 少陵,便是宣帝皇后许氏(许平君)之墓,因为其规模略小于宣帝的杜陵,因此称之为少陵,去杜陵七八里。宣帝年幼时坎坷波折,幸得大司马大将军霍光选中拥立,成为皇帝,却不忘糟糠,坚持立罪人之女、原配夫人许平君为后,许平君死后方才再立霍成君,霍家谋反之后,霍成君自杀,再立王氏。 因为许平君死时受到霍家阻挠,因此未能入宣帝陪葬陵园,而独自有一座少陵,反倒是最后一任皇后王氏,得以入葬杜陵,即杜陵之中的王皇后陵,又称卭成太后陵。 不过杜陵和少陵到底是相守相望的两块地方,因此杜氏能够拥有杜陵,再拥有少陵的土地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世人皆知杜陵是杜氏的腹心所在,当时各大世家收敛钱财、分割土地的动作太快、吃相太难看,导致很多世家自己都算不清楚自己到底吞并了多少土地,更不要说外人了,因此杜耽带着杜氏离去之后,人们只道是杜氏已经倾巢而去,自然不会再想着于七八里外尚且还有遗存。 “曾祖伐吴以成泼天之功前,曾经于豫东主持抗洪赈灾,师兄也应该了解过。”杜英接着解释。 王猛颔首,杜预杜武库,世上少有之文武双全的奇才,从抚民到律法到征战,样样精通,自然也是王猛这些后辈人的榜样,尤其是杜预距离这个时代并不遥远,也就是三代人不过百年的时间,声名犹在,自然更受关注。 杜英说的则是杜预在主持伐吴大业之前的光辉事迹之一,咸宁四年的赈灾计划,当时连日暴雨导致兖州、豫州等地洪水滔天,洛阳作为帝都所在亦然不能幸免。 杜预根据自己前期的调研成果,上书司马炎,提出了“宁泻之不蓄”的思路,即大力修缮汉代留存下来的比较牢固的夯土堤坝用于疏导洪水,而直接拆毁豫州东部曹魏时期受到国内外经济、战乱等影响多少有些凑数的蒲苇堤坝用于泄洪,使得洪水尽快离开中原发达之处,向东入海,同时提出了中原受灾百姓就地发展水产以养家糊口的弥补策略以减少朝廷的赈济难度。 洪水退去后,土地吸饱了水分,更加肥沃,百姓重新种植,又是一轮大丰收,有力的支援了后来西晋的南下伐吴大业。 正是因为杜预准确的判断和详尽的建议,西晋能够避免中原腹心之地受到洪水的重创,不但保全了经济和农耕,还没有阻碍到南下伐吴的战略部署,一时传为佳话。 杜预本来就凭借着制定律法以规范朝纲而获得了很多文人墨客的赏识,再凭借着此次治水获得了百姓的称赞,声望也随时上升,同年,晋军名帅羊祜去世,生前极力举荐杜预接替。 杜预虽然没有什么掌军的经验——他上次从军还是十五年前随钟会伐蜀的时候,而且担任的还是长史这一文职,但是司马炎有感于他之前展现出来的才能,当然也因为这家伙是“自己人”,所以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于是就有了“势如破竹”的神话。 可以说咸宁四年的救灾,是杜预从一个小有名气的文官走向人生巅峰的开始,因此王猛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此次赈灾,曾祖实际上并没有长久在前,不过还是曾经出城巡视,并且救下了一个孩子收养于家中,因为孩子本来就有姓氏,所以并未改姓杜氏,后来此子长大,对杜氏自是忠心不二,因此一直在少陵打理家业,时至今日,少陵杜氏之基业犹然还在他的孙辈手中。”杜英缓缓说道,“之前的家书之中,我就已经提及此事,希望家父能够将少陵的杜氏残存交给我来打理。” 第十三章 华山脚下 风儿吹过山路,飞鸟掠过林木,发出清脆的啼鸣。 王猛顿住的脚步再一次迈动。 刚才这应该属于京兆杜氏最大的秘密之一,骤然听到当然让他很是诧异。此次下山,虽然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但是他们两个就真的只是两个人,距离那救世济民、成为一方枭雄的目标还远着呢,说是遥不可及好像也不为过。 杜英的这一段话让王猛第一次看到了希望,或者说看到了实现目标的切入点。 不过他转念一想,事情恐怕远没有这么简单。 京兆杜氏固然是留下了这么一批不算是家族血脉嫡系的人看守少陵家业,但是说到底从杜耽到杜明再到现在的杜葳和杜英这一代人,已经足足几十年过去了,杜氏都没有返回关中,也就是说留守的这些人也应该至少经过了两三代,和杜氏有直接密切关系的那一代人早就已经去世了,新的一代假如能够在关中站稳脚跟的话,那么也肯定有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凭什么又要听从于杜氏的指挥? 可以接济你,算是报达祖辈的恩情,但是绝对不会服从于你。 更何况杜英连嫡长子的身份都不是,就算这些人混得再差,应该也不希望听从于一个杜氏庶子的指挥吧? 王猛脸上的神情从一开始的兴奋变成疑惑,再变成担忧,当然都被杜英看在眼里。自己这位师兄外表邋遢,内心却无比缜密,举一反三,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一下子就能联想到很多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实不相瞒,少陵的具体情况我亦不知,只不过之前家书之中曾经听家父提起过,如果能为我臂助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也只能另想它法。”杜英坦然说道,“不过我们去看一看或许也能有别的收获。” 王猛颔首,在这乱世之中,消息往来不畅通,很多事都有滞后性,因此就算是得到了杜明准确的答复,让少陵的杜氏残余听从于杜英的调遣,谁又知道少陵那边会是什么情况? 少陵距离长安的更近,华山脚下尚且豪强往来、风云变化,少陵那里恐怕早就有可能不知道变了多少次天了。 希望可以有,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 “有了少陵的人手,我们或许可以有更多从桓征西那里争取到支持的机会,但是就算没有,我们也不是不能试一试。”王猛径直说道。 乱世之中,坏处自然是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战乱而丧命,好处自然就是有雄心和有野心的人随时都能够抓住自己想要的机会。既然已经下山,那生死往往就很难由自己来决定,但是机会,却依旧还是可以自己去争取的。 —————————— 华山北侧就是华阴,华阴地处潼关和长安之间,毗邻大河,是从潼关到长安的必由之路,城池虽然并不算大,但是城高池深,一直屯驻有不少数量的兵马。 潼关作为前秦东进的门户,一直都是重要的军事要塞,而背后的华阴城自然就起到兵营和粮仓的作用。 秦国刚刚建立的时候,曾经一度意欲出兵入洛阳,可是去年的殷浩北伐,诱使秦国内部的雷弱儿和梁安等人起兵造反,雷弱儿和梁安伪装答应,引洛阳守军回援关中以反诱殷浩追击,最终将殷浩击破。不过殷浩退守洛阳、盘踞河南之地,秦军立国不稳,背后又有巴蜀晋军进攻,因此没有再东出潼关。 而此时河北的慕容皝刚刚灭亡了冉闵建立的冉魏,尚且还在平定地方势力以休养生息,一时半会儿没有闲暇南下洛阳,洛阳看上去就要白白便宜殷浩了,结果谁曾想到东晋将领姚襄因为殷浩的猜忌甚至威胁临阵倒戈,更可笑的是,殷浩所率领的晋朝主力竟然被姚襄打的落花流水,北伐旋即宣告失败。 姚襄又趁着晋朝班师回朝、内部出现郭敞叛乱的机会,不仅在淮水经营地盘,还趁机沿着颍水拿下了许昌。 与此同时,晋朝降将周成也趁机盘踞洛阳,姚襄和周成此时正在洛阳一带对峙,两边都是降将又独立的存在,无论是从战力上还是道德礼法上,谁都压不过谁,尤其是姚襄羌人的身份本来就不够给他加分的,原本的兵力优势自然也就被抵消掉了,使得两边剑拔弩张,却没有要直接冲突的意思。 因此洛阳也就变成了燕国和秦国之间的缓冲,双方一个忙着镇压自己内部的群豪以及应对来自于草原上鲜卑人的威胁,一个忙着应对桓温的北伐,当然也乐得于此。 反正周成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而姚襄身为羌人,在中原自然也没有什么根基,这两个家伙打的不亦乐乎,实际上也只是想要在占据中原更大的地盘之后,有向秦国或者燕国这东西两强俯首称臣的机会罢了。 实力越大,兵力越多,自然也越能够从他们的手中获得什么。历史上也的确如此,姚襄拿下洛阳之后投降前秦,重归陇右,最后姚襄的弟弟姚苌在前秦淝水兵败之后趁乱而起,最终成就一番事业。 这也是为什么反倒是华阴这边战争气氛没有那么浓郁,甚至这里应该算是秦国而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环顾秦国周围,南部从武关到巴蜀基本上都在和晋军激战,而西北则在和凉州对峙,而东北隔着大河在和燕国对峙,潼关内外,是少有的没有战火的地方。 华阴城中已经完全被军队营房所占据,城中百姓在多年的战乱之中早就已经离散干净,现在才开始陆陆续续有一些流民汇聚在城外,而华阴城南的大道旁,有一家其貌不扬的小客栈,比邻着秦国设立的驿站,是来往商贾和吏员的落脚之处。 没办法,秦国刚刚建立没有几年,建立之后又是连年战乱从来没有停止过,这种基层的驿站之类的哪里有钱维护?里面供人休息的屋舍床榻等等的早就已经破败不堪,所以稍微有点儿闲钱的过路商贾或者吏员都会选择到这客栈之中来,客栈还专门打通了和驿站之间的那堵墙,从这边住宿,到那边换成马匹、邮递信件,两不耽误。 据说客栈的背后站着的是华阴城中守将,也就是华阴太守、尚书董荣。 在秦国的官制之中,尚书并不是什么实质的官衔,更多的像是一个荣誉头衔,而小小的地方郡守在官职滥封的这个时代也不是什么高官,随便扯面旗帜就号称哪个州、哪个州刺史的大有人在(凉州张氏打了一个喷嚏)。 第十四章 客栈老牛 可是这董荣不简单,他是秦国淮南王苻生的亲信。 亲信,说好听点儿是股肱,说难听点儿就是佞臣。 治国理政的本事没有多少,溜须拍马倒是熟练的很,当然这个时代还没有这个成语,并且此人心胸狭窄,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指摘。历史上苻健去世后的八大顾命大臣之中,性格最为刚正的就是大将雷弱儿,曾经多次当朝呵斥董荣,结果董荣还就真的伙同赵韶鼓动苻生斩杀雷弱儿满门,其九子、二十七孙并诛。 现在正是淮南王苻生当宠的时候,作为苻生的重要亲信,董荣自然也在苻生的保举下步步高升,最终换来华阴郡守的位置。 秦国在中原方向上,也就是潼关一带的兵马布防是太尉雷弱儿负责的,雷弱儿曾经劝谏苻健勿用董荣这种小人,本来董荣是作为一颗钉子被苻生埋入朝堂之中以及时探听朝堂一举一动的,被雷弱儿这么一劝谏,外放变成了华阴郡守,而其原本应该在朝廷中枢还算不错的官职,现在则变成了不过是虚名的“尚书”。 虽然华阴太守的位置也很重要,但是已经偏离了原本苻生想要把董荣塞入朝堂之中的意图,自然惹得苻生方面以及董荣本身对雷弱儿的仇视。仇恨的种子一旦埋下,未来注定会酿成惨祸。 偏偏苻健现在对于苻生还是很信任的,苻氏本来就是武力立国,皇室宗亲最是尚武,可是偏偏现在的太子苻苌在指挥作战上并不是什么能手。 苻健一直希望苻苌能够在战场上建立功勋,从而能够让诸如苻雄、苻生等苻氏皇族对这位未来的皇帝信服,结果苻苌交给苻健的答卷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自然而然和苻生屡战屡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现在苻健也只能寄希望于苻生能够成为以后捍卫秦国基业的顶梁柱。 苻生流露出想要在朝堂上安插人手的意思,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是受到雷弱儿的阻拦,苻健又不可能不给雷弱儿这等有实力又有忠心的悍将老臣面子,自然只能选择把董荣外放,但是作为对雷弱儿的警告,当然可能也夹杂着对调和雷弱儿和苻生之间关系的希望,苻健把董荣安排在了华阴。 可惜苻健的这些安排显然是一厢情愿了,董荣担任华阴太守之后,也没有少和驻守潼关的雷弱儿起冲突,甚至可以说秦国东向战略迟迟不能实施也和这文武之间的矛盾有一定的关系。 只不过现在秦国国内因为对付桓温北伐,早就已经乱做一锅粥,潼关这边军队和民政上的分歧矛盾,自然也就不被重视。 “所以啊,陛下犹在,太子犹在,淮南王和太尉(雷弱儿)之间的矛盾不可能摆到台面上,甚至双方还得做出冰释前嫌的假象,但是一旦······” 坐在华阴驿站旁边这客栈的后堂中,杜英和王猛细细的听着身上还披着围裙的老头讲述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老头说到这里,就不再说,只是闭上眼睛叹息一声,端起碗喝了一口水。 但是他话里的意思,杜英和王猛当然明白。 或许换在和平岁月里,老皇帝驾崩、太子也故去并不是什么常见的事,但是在这乱世之中,皇帝和太子,可也是不折不扣的高危职业。 一旦苻健驾崩、苻苌再有什么意外,雷弱儿和苻生之间少不了会有直接的冲突。 现在这华阴一带的安宁,也不过只是假象罢了。 没有外患,就必然有内忧。 不过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人心隔着肚皮呢,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那是要掉脑袋的。 外面有人在呼喊,老头起身:“少主,你先歇息,老汉得去招呼人了。” “牛叔且去忙。”杜英颔首。 华阴客栈的掌柜的老牛,实际上就是早年杜耽主持凉州军务的时候在关中埋下的一颗钉子,扼住这潼关来往道路以探听消息。杜耽死后,这客栈自然也作为杜氏的政治遗产保留了下来,客栈掌柜的老牛,名义上效忠于的是凉州,但是背后其实是杜氏家臣,真正听令于的其实是杜英的父亲杜明。 家臣,是世家为了维系自己的统治而赐予家中能力出众的仆人独特的身份,家臣及其子嗣能够享受在家族之中高人一等的待遇,甚至就连家族之中的本家子弟,见到长辈家臣之后也要行礼以示尊重。 当然了,作为报达,家臣及其子嗣的一生都要为捍卫这个家族的荣誉而努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际上已经和家族血脉子嗣没有什么区别了。 若是换作后世,这种让自己和自己的子嗣都效忠于别人家族的行为或许很难理解,但是在这世家横行的时代,能够效忠于一个世家是原本穷苦无依的黔首百姓想都不敢想的。 比如这客栈的老牛,原本只是一个种地的,因为出生在华山脚下所以被杜耽派来执行这个任务,一直以来执行得非常好,获得了成为杜氏家臣的机会,作为照顾,老牛的两个儿子都在凉州入学读书,陪伴杜氏子弟,杜英的记忆里还曾经见到过这两个小子,不过那个时候杜英已经要出发来华山了,他们还小呢。 对于一个穷苦百姓来说,自己的孩子能够入学堂接受世家教育并且以后有可能出人头地、登大雅之堂,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啊,因此还有什么不能为之牺牲的呢? 牛家门楣也会因此而闪耀光芒。 而且杜英等晚辈对于老牛也要保持礼数,一句“牛叔”是老牛受得起的。 “内部矛盾重重,外部兵锋难挡,秦国这是内忧外患啊。”王猛忍不住感慨一声。 杜英淡淡说道:“最怕的就是外部危机四伏,内部多为昏君庸臣,好在秦国之君不算昏庸,手下能臣名将层出不穷,所谓内忧,是能臣和名将之间的矛盾,虽然有同室操戈之嫌,但是至少应该都清楚现在是齐心协力的时候。所谓外患······” 杜英顿住,看向王猛。 王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所谓的外患,让秦国内部矛盾暂时被压了下去,为了能够生存,雷弱儿和董荣肯定也会联手对抗桓温。 第十五章 内乱是个好机会 一旦桓温兵败,秦国幸存,秦国的声望肯定会攀升——这年头能够击败桓温的,说明也不是等闲之辈。 毕竟桓温刚刚灭亡了巴蜀的成汉,卷携灭国之威风,正是气势汹汹的时候,诸如姚襄和周成等小势力,对于桓温哪一个不是退避三舍?真正能够和桓温一较高下的实际上也就剩下燕国和秦国这两个庞然大物了。 声望攀升,就意味着国家会有更多的实力吸引周围的各族豪强和世家投靠,国家逐渐变得强大,外部的威胁逐渐变小,自然内部的人们就会放弃原本的团结一心,争权夺利是必不可少的。 那染满鲜血的皇位上,永远只能坐下一个人。 秦国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太子苻苌和淮南王苻生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而且是直接关乎到皇位的矛盾,除此之外,各族之间也有不小的矛盾。 苻氏崛起于苻洪,苻洪是氐人,建立秦国之后,自然重用氐人贵族和家族成员,而氐人作为曾经西戎的一部分,可并不是最强大的存在,西戎之中最强大的部落其实是羌人,因此只要在西北和关中这一亩三分地上,就不能忽视羌人的存在,对于氐人称雄称霸,羌人当然也是不满意的,你们当皇帝可以,但是下面的权力总要分给我们一些吧,不要忘了谁才是西北人数最多的民族。 除此之外,曾经的晋人,或者说汉人也不是好惹的,关中世家固然有很多都已经东渡或者北去凉州,但是还是有很多世家留在关中,他们结寨自保、坚守自家坞堡又互为奥援,秦国就算是再强大,也只能尽可能地和他们保持合作的态度。 河北那边的情况大家是看在眼里的,晋人和狄人、鲜卑杀来杀去、报复来报复去,最后呢,还不是十室九空?关中已经乱了太久了,秦国可经不起内乱。 因此晋人的话语权,也不容小觑。 尤其是秦国现在据守关中还好,未来图谋中原,就必须要大力任用晋人世家子弟为官,论牧守之术,氐人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历史上苻坚就是明白这个道理,大力起用王猛等汉人文官,通过他们稳定北方,甚至不惜打压氐人以为他们博取发挥的空间,这才让曾经那个被桓温压在长安城外打的秦国骤然成为占据天下半壁的强大王朝。 而现在,秦国内部的汉人、氐人还有羌人以及其他部族的关系可不是那么好,看看朝堂上就知道,真正值得苻健信任的还是苻雄、苻生这些本族兄弟子侄,而雷弱儿是羌人首领出身,即使是年轻时候就追随苻洪南征北战,也没有受到苻健的格外恩宠和偏袒,他弹劾苻生任用奸佞亲信之事,也是被喂了胡萝卜又给了一棒槌。 所以隐藏在秦国内部的重重矛盾,才是秦国最致命的问题。 同样的道理实际上又何尝不适用于桓温呢?背后有建康朝廷在想办法拖后腿,桓温也不可能用尽全力。 南北朝割裂这么多年,除了南朝擅长舟楫,而北朝擅长骑兵陆战等固有原因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内部的矛盾过多,北方是各个族群之间互相不服气的矛盾,南方则是世家和皇室争夺权力、互不相让的矛盾。 把握好这些矛盾,制服住秦国这个庞然大物,并非不可能。 “借力打力固然是让敌人不攻自破的好办法。”杜英站起身,打量着这同样很难称之为豪华的客栈,不过乱世之中有这样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就应该知足了,“但是想要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就必须要把自己的全部都压上去。” “你的全部也没多少。”王猛毫不留情的拆穿了他,指了指杜英,又指了指自己,“两个人,就两条人命罢了。” 乱世之中,什么都值钱,就是人命不怎么值钱,甚至还没有牛羊肉贵。 杜英不由得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师兄与我,此处值钱。” 王猛看向杜英,大笑:“师弟还真的不谦虚啊。” 杜英点头。 虽然我的可能不太值钱,但是你的相当值钱。 王猛话锋一转,声音也随之压低:“师弟,煽动秦国内乱,远非那么容易的,师弟打算如何去做,凭借你我,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是还有桓征西么?”杜英信心满满。 “师弟就那么肯定桓征西会支持我们?”王猛狐疑的看向他。 桓温自己到底没有接触过,两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寒士,能不能见到桓温,恐怕还得两说吧? “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杜英径直说道。 王猛果断的摇了摇头:“不赌。” “为何?” “你可聪明的很,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赌的。”王猛摆了摆手。 杜英不由得一笑。 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去赌,自己如此,师兄又何尝不是如此? 希望历史一切都是正常发展的吧,不然的话自己可就要赌错了。 “现在我们应该干什么?”王猛问道。 “等。”杜英回答的很快。 “那明日去华阴城逛逛?”王猛提议。 “这个可以。” 多年未曾下山,就算是下山也往往只是到这客栈之中来,两个人对于华阴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也很好奇。 到底都是坐不住的人,山里清净的时间太久了,都想要热闹一下。 商定好这个,王猛话锋一转:“师弟,此去面见桓征西,你真的想好了?” “师兄现在打算反悔么?”杜英反问。 王猛不由得嘟囔了一句:“四两拨千斤,说的简单,挑动一国,便是屠龙之术啊。” “屠龙又何妨,只要需要我们去做,那就屠呗。”杜英已经凑到王猛身边,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王猛霍然抬起头,杜英已经向楼上走去:“师兄早点休息。” 王猛盯着杜英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自问自己的阅历和学识也不算低了,即使是师傅法随也常常称赞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是对上这个小师弟的时候,王猛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生死关头呢,师弟难道就真的不怕么? 这条路继续向前走,真的是一条康庄大道么? 且不管了,走吧! 第十六章 客栈过客 虽然杜英的家书走的时候凉州密谍驿站的官方渠道,但是送到杜明那里少说也得七八天,再送回来就得半个月了,所以这半个月杜英实际上有很多空闲时间和王猛一起去适应这个他们阔别已久的乱世。 按照杜英的计划,他们可以在华阴停留两天之后启程前往潼关,再从潼关沿着大河折回华阴,算起来这个时候消息也应该到了,直接启程前往少陵或者桓温军中便是。 按照杜英的记忆,等那个时候桓温应该已经打破武关了。 杜英和王猛之前就已经达成共识,天下真正是和他们立足之地,还是关中,身在关中这么多年,这一片土地才是他们最熟悉的存在,而且向西北连通凉州,又是目前最大的依靠。 因此他们在抓住机会之前,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游历关中,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 大早晨起来,杜英就听到了楼下的喧嚣声,他刚想要下去,被王猛一把抓住。 “师弟,且慢。”王猛摆手,“下面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我们贸然出去不见得就是好事,牛叔既然在下面,等会儿我们直接问牛叔便是。” 杜英也意识到自己着急了,微微颔首。 这处客栈到底是和驿站连为一体,带有官方色彩的客栈,杜英和王猛两个白丁,当然很有可能会被盘问,到时候他们是怎么有资格住进这个客栈的都要被怀疑,有可能倒霉的就不是他们两个了,连带着掌柜的老牛也跑不了。 杜英当然不能因为自己的着急而耽误了大事。 楼上虽然听得不甚清楚,但是也能听见几个嗓门大的喊声,隐隐约约亦不知道在说什么。 杜英在房间之中来回踱步,而王猛靠在桌案前,沉声说道:“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果不其然,过了没多大会儿就响起了敲门声,杜英小心的打开门,正是老牛。 “少主,吃点儿东西。”老牛将盘子放下,同时压低声音说道,“楼下来了几位兵爷。” “可说了什么要紧的?”杜英急忙问道,王猛也凑了过来。 老牛颔首:“淮南王兵败,桓征西已到武关,正连日攻打,入关恐怕只是转眼之间,华阴兵马正陆续准备抽调返回长安,这些当兵的当然多数都有不满。” “为何不满?”王猛不由得诧异。 有资格来到这客栈打尖的肯定也都是临时调动的将官,听那有些古怪的口音就知道应该多半都是胡人,他们的功勋基本上都要依靠征战来获得,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难道不是好事么? “小兄弟或许不知,淮南王麾下多是氐人,而今日过路这些都是从潼关、华阴等地抽调前往长安整编新兵的羌人。朝廷等于剥夺了他们的兵权而让他们单独返回长安,他们当然不会满意。”老牛解释道。 杜英微笑:“也是,氐人打了败仗,现在要让羌人去擦屁股,羌人不高兴也很正常,不过只抽调将官,而不抽调兵马,难道潼关那边雷弱儿就会答应了?” “这些羌人将官一走,华阴的兵马自然归属于董荣,而潼关的兵马则归属于雷弱儿。”老牛摇头,“就等于帮助董荣和雷弱儿收回了一部分兵权,有何不可?受损的不是他们。” 杜英和王猛面面相觑,这一点他们还真的没有料到。 不过并非不能理解。 羌人盘踞于河西,是从东汉时期就存在的西北大族,而氐人,究其根本,应当来源于西南,氐人曾经称呼自己的部族领袖为“诏”,应该和南诏的“诏”同意,都是“王”的意思,因此其应该是当初六诏北迁的一支,逐渐发展成现在的规模。 不管是羌人还是氐人,在五胡乱华之前,多数居住在偏远山区或者戈壁中,受到外界影响比较小,依旧保留着传统的部落化管理形式,大大小小的部落听从于酋长的命令,酋长在听从于蛮王的命令。 入中原之后,氐人和羌人也都积极学习汉文化,苻坚就是氐人之中学习华夏文化的典型,据说这位现在长安城中都已经颇有名气的公子苻坚,就是因为整天沉溺在诗书礼乐之中,固然吸引了很多华夏士子追随,但是也让其父苻雄颇为不满。 自家兄长家的儿子,不管是太子还是淮南王苻生,那好歹都是能够带兵打仗的。自家这个,从小接受家族代代传下来的武艺和兵法教育,按理说领兵打仗也应该不差,可是就知道谈诗论经,丝毫没有一点儿想要在马背上博取功名的意思。 这让苻雄觉得很丢人。毕竟苻雄是这秦国数一数二能征善战的,怎么就有了这么个儿子呢?表面上人家称赞这小子知书达理,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说他呢。 最先影响这些部落的当然不是孔孟思想等等高深的中原文化,而是中原行军打仗、治国安民的一些经验,因此羌人、氐人也都积极按照中原的方式整顿自己原本各自为战、自成一体的军队和社会构成。 部落逐渐消失,这些曾经的小酋长们自然也就变成了各级将官。 现在调动这些将官而不调动他们的兵马,自然就等于变相的剥夺了他们原本统带自己部落之中兵马的权力。虽然现在他们的俸禄多少以及话语权等等也不再根据自己部落之中的兵马有多少来决定,而根据自己的官职等等,但是手上有一帮能征善战的老卒总归是好事。 因此难怪这些家伙骂骂咧咧。 但是即使是不满,他们也必须服从于这样的安排,这无疑也在提醒杜英和王猛,他们如果想要对付秦国的话,就要意识到这个国家也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由胡人建立起来的、各个部落凑在一起的散乱联盟罢了。 既然这些不乏有校尉等已经算得上中下级、有一定兵权的将官了,那就说明秦国的统治力还是很强的,换做之前某个在乱世之中昙花一现的国家,这些家伙很有可能早就造反了。 或许自己也不能太乐观了。 杜英轻轻摩挲着下巴。 氐人和羌人都是以武立国,秦国的民政之类的可能一塌糊涂,而历史上也确实是一直到王猛辅佐苻坚,两人齐心协力重用汉人,关中的民政才开始恢复,但是在统兵打仗上,氐人肯定还是有本事的。 第十七章 驿站,邮差 王猛的神情也很严肃。 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之前似乎把一切想象的太简单了。 不过敌人在展现出来自己的优点,也在展现出来自己的缺点。 扬长避短,就能置敌于死地。 “除了调动将弁,华阴等地的兵马也可能会调动回防。”老牛补充一句,“一旦武关失守,向前就是上洛,桓征西完全可以直驱蓝田。” 武关是关中的南方门户,战国霸主的秦国曾经依托函谷据山东四国,而依托武关据南方楚国,同时武关也是关中四塞之一。 武关地处秦岭余脉,本身不能算非常险要,但是从武关向东南一直延伸到南阳的武关道,在群山之中穿梭,不利于征战,更不利于大军展开,自然而然就成了武关天然的屏障。 因此秦国淮南王苻生集中兵力把守的,就是武关外的武关道,诸如淅川等地,皆是要冲,结果现在苻生一败再败,只能放弃武关道而退守武关关城,就等于放弃了武关最大的天险屏障,因此以苻生的败兵面对卷携大胜之势而来的桓温,武关失守是必然的。 而武关背后的上洛,一马平川,是上好的耕作之地。战国时期,此地称为商於之地,是秦国腹心的沃土,楚国眼馋此处多年,最终被张仪耍诈,假许六百里商於之地而骗得楚国和齐国断交。作为平原,或者准确说是秦岭山中的谷地,上洛是个耕种的好地方,但是绝对不是防守的好地方。 所以苻健现在着手于布置长安的防务,也算是未雨绸缪了。 杜英作为一个穿越客,也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桓温攻破武关之后长驱直入,秦国军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最后还是依靠着长安的城高池深坚持到了桓温退兵。 “华阴和潼关都会空虚,此时若是有一路奇兵能够从南阳北上洛阳,直入潼关,则秦国危矣。”王猛感慨道。 “许昌的姚襄和洛阳的周成不会让你如此轻松的。”杜英笑道。 不然的话,桓温在用兵上也是无可挑剔的,当然不会放弃这么一个同样不错的选择。姚襄此人反复无常却很擅长抓住机会,因此也不是好对付的货色,想要从他的地盘上经过,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老牛微笑着说道:“听闻雷弱儿在潼关招募年轻英才为自己所用,少主不妨前去看看,或许能有所得。” 杜英颔首,潼关关乎到关中的存亡,又有羌人和氐人的矛盾掺杂其中,的确是一个破局的好地方。 现在杜英并没有这个本钱,但是不妨他先去摸排一下情况。 招募年轻士子? 倒要看看是什么水平的招募,又会不会遇到一些隐藏的大佬? “事不宜迟,我们也早日动身去潼关看一看,然后折回。”王猛也下定决心。 “那就今日。”杜英颔首,看向老牛,“有劳牛叔准备。” ——————- 若是换在后世,从华阴到潼关,无论高铁还是开车,不过就是转眼的功夫,但是在这个时代,老百姓想要前往,就只能依靠走路,马匹那是不用想的,战争正在进行中,所有的马匹都需要统一调度,即使是华阴驿站之中都没有几匹能够骑乘的马匹了,拉拉车还可以,可是马车也早就没了,都被征调到前线去转运物资了。 而且就这么一小段路,沿途关卡很多不说,还有不少往来游骑,一来搜寻敌人密探,二来遇到合适的青壮就直接驱赶入军中,现在丁壮和民夫的缺口可是很大的。因此平民百姓根本就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走这么一条路。 保不齐在半路上就被拉了壮丁。 不过杜英和王猛到底有老牛的帮助,所以倒并不害怕这个问题。老牛开设的客栈早就已经和旁边的驿站融为一体,甚至已经算半个官家的人了,因此弄到两个通行腰牌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杜英和王猛上午的时候还是两个平民老百姓,下午挂上腰牌,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华阴驿站转送信件的邮差。古人信件的传递方式有三种,通过马车称为“传”,现在随着骑乘逐渐代替驾车,这种传递方式自然而然就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而现在秦国驿站的信件传递分为“邮”和“驿”,前者就是指的步行传递,传递者自然就是邮差,而后者则是骑马传递,有资格上马的,少说得是百里加急或者前往偏远地区的信件。 秦国现在也不过只有关中周围罢了,因此偏远地区是没有的,除了军报等等需要通过骑马传递之外,其余的几乎都是邮差步行。 多年战乱,邮差这种四处奔波的职业自然也就逐渐不受欢迎,谁知道你好好地传递信件呢,是不是就遇上乱兵贼寇了,而或者你家遇到兵灾,你连跑回家救出妻儿老小都来不及。 不过即使是这样,邮差这种职务也不是黔首百姓随便拉一个人就有资格担任的,最差也得是寒门子弟这种级别。要不是老牛这些年都快成为华阴驿站的半个主人了,也不可能弄得到邮差的腰牌。 至少在秦国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没有谁敢对自家的邮差怎么样,尤其是邮差往往还带着家书前来的时候。 没错,既然是邮差,当然杜英和王猛也不能空手出行。 老牛向驿站要来了很多已经积压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信件交给他们两个,基本都是潼关那边的信件,也算是对他们身份的一个掩护。战乱频发,驿站更是几乎名存实亡,甚至还不如旁边的客栈混得好。 因此驿站之中众多的信件,堆着也是堆着、没有人去派发,驿站的驿丞姓王,当然不是王猛的北海王氏的王,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子了,听说好友有这么两个远房外甥想要来跑跑腿、谋口饭吃,当然并不介意,至于出身什么的,王老爷子才不上心呢。 按理说一个驿站之中的邮差之类的都应该是官派,但是这年头,谁还顾得上一个小小驿站中的邮差?就是这驿丞,也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换过了,头顶上的皇帝换来换去,下面的吏员该做什么的做什么。 其实书信也不算非常多,因为其中有很多字迹都已经模糊,甚至年代过于久远的,都被杜英和王猛挑拣出来,不,准确说应该是他们两个在一堆几乎是祖父辈的书信之中挑选出来一点应该还算新的,装入了背囊中。 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众多书信,杜英也有些感慨。 乱世如麻,这些尘封已久的书信背后,不知道多少人都已经作古,化为一抔尘土? 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可能都没有等到期望之中的回信,殊不知自己那心心念念的书信,正躺在这里吃灰? 第十八章 潼关 从华阴向东行,其实用不了太久就能抵达潼关。 不过这条联系关中和山东的大路,因为多年年久失修,非常难行。 沿途不断见到有大车经过,大车左右一般都会有押送的兵卒,看着那一辆辆车上的粮袋,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从潼关等地转运向长安的粮食。 战争进行到现在这个地步,固守长安似乎已经变成了秦国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因此诸如潼关等暂时不会有战争爆发的要冲之地,现在也顾不上了,粮食必须要尽快集中到长安以帮助长安坚壁清野。 杜英对此也只能感慨,要是自己手里有三千人,保不齐真的能够把外强中干的潼关直接拿下来。 可惜没有啊,而且拿下来潼关也没有什么用,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关,到底不过只是一座城罢了。 除了这些和官方调运粮食有关的车队之外,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周围的旷野上,荒草凄凄,不少屋舍村落应该都已经被废弃,能够看到或许曾经充满人气和生机的街道都已经被荒草覆盖。 随着战乱的逐渐延续,曾经应该是重要商贸通道的官道两旁,已经变成最危险的地方,大军开行,往往都会走大道,而路两边的民众自然也就成了搜集物资最好的来源。所以现在就算是有人,也都是向南侧山中躲得越远越好。 从长安南侧的终南山一直到华山再到崤山,这一条秦岭的余脉也不知道庇护了多少百姓。 王猛打量着这些车队,忍不住低声说道:“民有菜色,需士卒鞭策方能前进,应当是四处抓捕来的流民。百姓饥寒交迫至此,民心难以归秦啊。秦国想要坐稳关中,断不可行如此饮鸩止渴之事。” “不饮鸩止渴,就先渴死了。”杜英感觉自己脸上都扑满了灰尘,无可奈何的说道。 老哥你也得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桓温都已经拿着刀架在秦国的脖子上了,秦国还有得选么?只是抓捕流民从军担任民夫已经很不错了,保不齐之后是个人都得抓起来。 也难怪桓温率兵抵达灞上之后,百姓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秦国现在在治理民政上确实不怎么样。 不过大好的机会,最终还是让桓温自己放弃掉了。后来王猛帮助苻坚收拾起来这千疮百孔的山河,关中的民政才算是稳定下来。 王猛却摇了摇头,郑重说道:“师弟,余当尽此生所学,安抚天下寒士。” 杜英诧异的看着他。 自己这位师兄,在山上的时候,总给人一种读圣贤书读疯了的感觉,什么事都要讲究一个有理有据,甚至此次下山要干什么、要怎么做,都得先拿出一个章程来好好掂量掂量,在杜英看来,这就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理科生,理性主导着他的思维。 而此时的王猛······感觉中二病犯了? 你这是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么? 不过杜英不得不承认,之前的王猛,似乎的确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不一样。 王猛,那是什么人物,后人称赞的“前秦诸葛”啊。可以说正是王猛奠定了前秦未来一统整个北方的基础。可是至少现在的王猛,杜英并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出来有任何“智定天下”的感觉。 想到这里,杜英甚至想要仰天长叹。 老天爷,我一个人来到这个乱的一塌糊涂的时代就已经很倒霉了,为什么你给我一个能用的外挂,还得我自己去修正bug?我又不是程序员啊好不好,好好地一个王猛,还得自己去养成?我又不是养儿子! 不过叹息归叹息,残酷的现实还是需要接受的。 年轻人,谁能没有一点经世济民、安定天下的宏愿? 杜英自己也有,但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距离走到那一步实在是太遥远了,所以他根本就不想。 他更倾向于先看看眼前这一步应该怎么走好。 历史上的王猛,思想发生蜕变,应该也是在见到桓温之后。 看来现在很有必要去见桓温啊。 “师弟在想什么?”王猛诧异的看着杜英。 自家师弟为什么就好像没有听见自己刚才那句话一样? 杜英径直说道:“没什么,前面应该还有不远就到潼关了吧。” “听。”王猛说道。 “听什么?” “大河的咆哮。”王猛伸手指了指北方。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杜英看到了地平线上骤然出现的那条巨龙。 大河已经出现在眼前。 前方的道路再一次变得平坦,而就在这大河还有右侧连绵的群山之间,一座城已经逐渐露出真容。 潼关,原来近在眼前。 路走着走着,就会发现目的地已经不远。 ——————————-- “这是从豫州过来的难民吧?”杜英站在山坡上问道。 之前已经有潼关的守军过来查验过他们两个的腰牌,发现是来送信的邮差之后大喜过望,邀请他们两个尽快入城,不过王猛说之前还没有来过潼关,因此那几个守军好心指了一条路引他们走到潼关一侧的山坡上,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关城。 曾经关中的门户应该是更往东的函谷关,函谷关开辟在险要的崤山函谷之中,是从关中前往中原的必由之路,后来随着大河屡屡改道向北,原本伸入大河的崤山下逐渐形成开阔的河滩,因此曾经让六国联军几次叩关都不得入的函谷,一下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地方,而关中的门户则越过弘农向西转移到了潼关。 潼关就坐落在秦岭余脉和大河之间的河滩上,南侧依靠山岭,关里关外都有连绵起伏的山丘,此时杜英他们站立的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山丘多数都比较陡峭,不是那么好攀爬的,因此山丘下的潼关就成了唯一的选择,而潼关北侧尚且还有一座山丘,越过山丘就是大河,这座山丘并不算陡峭,但是足以屏障潼关关城。 再加上大河这道天然屏障,潼关的易守难攻或许比不上曾经的函谷关,但是放眼天下,除了巴蜀之中的那些之外,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潼关以西,实际上就算豫州的地盘了。 周成和姚襄此时正在豫州打的热闹,大量的难民从豫州向西进入关中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这些已经进入关中或者还在前往关中路上的难民,并不知道的是,关中也正笼罩在战火里。 第十九章 天下之大 这乱世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消息灵通。 杜英他们知道武关那边的战事,也是得益于有老牛的客栈这么一枚钉子在罢了。这些扶老携幼、拖家带口而来的难民,当然并不会知道,此时就在他们的面前,看上去安宁和谐的这一方土地,实际上同样在战争阴霾的笼罩下。 阳光照射在身上,可是杜英和王猛根本感受不到一点儿温暖。 甚至他们感受到了寒冷。 从一片死亡之地走向另一片死亡之地的寒冷。 乱世,对于胸中有抱负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时代,只要有点儿才能,总是能够找到机会出人头地。但是对于更多只想要过安稳生活的百姓来说,乱世,可不就是无边无尽的杀戮和死亡么? 或许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就算知道了关中很有可能会在不远之后的将来同样陷入一片战火之中,但是他们脚下的步伐依旧不会停止。换句话说,他们已经麻木了,早就习惯了这种逃命复逃命的生活。 能够活下来一天是一天,谁又会管远远还没有来到的明天呢? 天下虽大,但是也已经没有他们能够容身之处。 “师兄认为,潼关可是易守难攻?”杜英并没有伸手指点,那样动作幅度未免太大了。 王猛沉声说道:“扼激流与群山,堪称雄关,想要从西向东叩关而入,尚且还可能因为西侧的开阔平地而能够展开兵马,但是想要从东向西,难也!即使比不上当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也应该相差无几了。” 杜英颔首,历史上马超作乱,就是从西向东进攻潼关,一路杀得曹操割袍弃须、好生狼狈。魏武堪称一代枭雄,这一辈子征战南北,虽然并非没有败绩,但是割袍弃须这一战,应该是他此生中除了赤壁之外最狼狈的一场失利了,好在马超到底只是莽夫,最终还是被曹操用更高明的手段战胜。 但是曹操依靠这样的天险,尚且抵挡不住西凉铁骑的前进,更是足以证明一句话,事在人为。 “希望有一天不会面对这样的雄关,但是就算是面对了,踏过去便是。”杜英笑道。 不知不觉得,自己也有些中二啊。 莫非是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 杜英和王猛并没有在山坡上停留太久,毕竟他们所站的位置也是很适合于敌人斥候所站的地方,即使是那几个好心的士卒,也不敢让他们上去太久,很快就来催促。 他们两个既然是以邮差的身份前来的,当然也得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先去关城之中的驿站报备。 潼关的驿站并不比华阴的驿站好到哪里去,放眼望去,破败不堪,要不是门口还挂着牌子,杜英他们都以为来错了地方。 听说有从华阴前来的邮差,驿站的驿丞就跟活见鬼了一样走出来,发现来的是两个活人,顿时拄着拐杖颤抖着绕着他们两个走了一圈,这眼神看的杜英他们两个浑身发毛。 “华阴的王老头,竟然还活着?”注意到腰牌上写着是王驿丞的名字,潼关驿丞的声音就跟着他的手脚一样颤抖起来。 从华阴来的时候,王驿丞可没有跟杜英说自己在潼关尚且还有故人,所以杜英此时也只能恭谨的拱手行礼:“我家驿丞尚在,吩咐我等带着因战乱积压多日的家书前来。” 潼关驿丞颔首:“这个老家伙还没有咽气,倒是难得,快些进来吧,你们这一路上走过来也累了,老夫让人去准备些酒水茶点,早些用过了之后可以早些休息。” “那就多谢驿丞了。” “客气什么,早年的时候老夫和你家驿丞都是一起跑洛阳到长安这一线的邮差,后来又因为干得出色,变成了驿使,骑着那高头大马好不威风。现在老了,就这短短半天的路,却也有十几年都没有走过了。”潼关驿丞摆了摆手,“我这里到底还是通衢要道所在,华阴那边恐怕更是往来客人稀少吧?” “承蒙驿丞挂念,还好。”王猛回答。 其实有老牛的客栈在,这些来往的信使还有营中、城中的将官等等都有光顾,所以也算不上稀少,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多说无益,王猛并不想引起别人的关注。 虽然他和杜英很刻意的把自己收拾的看上去灰头土脸,但是到底是久在山中,从行为举止再到面貌,怎么看都不像是久经风霜的邮差,就算是说自己刚刚开始干这一行没有多久,恐怕也会引起怀疑的,因此还是少说话、少露面来得好。 一些士卒们或许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是很多眼尖的将领之流若是觉得他们不对劲,到时候只会徒惹麻烦。 潼关驿丞将他们两个引入驿站中,一名年轻人已经向前行礼。 “这是任洪聚,亦是豫州中品人才。”潼关驿丞介绍道。 这“任洪聚”应该也就是二十余岁的样子,肯定比杜英年纪大,和王猛相差无几。他郑重拱手:“见过两位,鄙人任群,表字洪聚,本是豫州颍川人,现在随难民入潼关,本欲入仕,但听闻关中战乱,所以先落脚此处,为驿丞打下手。” 杜英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 出自颍川的中品? 那这个人应该还是有些本事的。 颍川为中原腹心之地,没有什么盛产的,除了人才。 从东汉到三国,颍川世家为朝堂提供了大量的人才,以荀氏、陈氏等为首的颍川世家,甚至几乎在很多朝代实现了对人才选拔的垄断,就连人才选拔制度都打破了原本两汉时期的孝廉制度,变成了符合与他们利益的九品中正制。 而九品中正制最核心的内容就是把人才分等级,上中下品,级别都有讲究,不同级别的人自然就可以委任不同级别的官职,这也是曹魏对世家的妥协。 基本上世家已经垄断了九品中正制的上品人才,寒门子弟甚至一些弱小世家的子弟,都要为争夺中品和下品的位置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转变为不断结好主持定品的大世家,逐渐沦为大世家的附庸。 在颍川这一亩三分地上,别说是上品了,就算是中品也一般和寒门子弟无缘。 第二十章 君非等闲 杜英和王猛未曾听闻颍川任氏之名,所以任群顶多也就是个寒门或者末流世家出身——要是出身好的话,他也不会跑到这里来,要么早就已经被人聘用,要么就已经跟着家族南渡了。 而且世家子弟,又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在这驿站之中打下手呢? 因此这任群应该所说也不差。 秦国立国之后,虽然也有招纳人才的举措,但是这些举措实际上多数都只是说说而已。秦国以氐人立国,又有羌人等作为攘助,整个统治上层实际上都已经被氐人和羌人等等占据,本来就没有多少汉人人才的位置,大多数汉人想要上位,也只能通过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比如此时驻守在华阴的郡守董荣,就是通过这样的路子走上来的,假如没有淮南王苻生的支持,他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因此秦国的政策并没有吸引到足够多的汉人人才能够为自己所用,甚至即使是有少数的能人志士能够进入到秦国的政治体系之中,也会受到氐人和羌人的百般排挤,最终导致关中大量的人才流入巴蜀、凉州等地,白白便宜了桓温和凉州张氏,历史上这种情况要一直到苻坚不惜和不少氐羌权贵反目成仇也要重用王猛方才有所改变。 大量的关东名士和基层的汉人官吏被王猛大胆提拔,秦国加速完成汉化,不但汉人逐渐成为国内的官吏主流,而且秦国也在汉人的治理下快速变成盘踞北方的庞然大物。 现在秦国对于汉人人才的不信任甚至有意的排挤打压,显然并不足以让任群这种本来就没有什么根基的人才会有胆量前往长安谋求一官半职,所以从豫州来到潼关之后,他应该也是本着避难的态度,在此观望风向。 一旦关中局势不对,也不是不可以拍拍屁股抓紧走人。 任群也算是一路走来见到过很多人和事的了,一看王猛和杜英这两个年轻人,当然就知道这两个家伙必然也不是等闲之辈,普普通通的邮差,怎么可能脸上都没有什么风尘褶皱?也就是已经老眼昏花的潼关驿丞看不出来端倪罢了。 这两个年轻人身上多少都带着世家子弟,哪怕只是寒门子弟的气质在,换句话说,至少和任群应该是出身差不多的人,他对于这两个人的举止打扮以及人的气质非常熟悉。 这自然也让任群多生好感。 既然自己可以留在潼关观望风向,那人家自然也可以留在华阴观望风向,大家都是一样的嘛! “王猛,表字景略。” “杜英,尚未加冠,暂未有表字。” 说出来,杜英还是有些尴尬。 世人以表字行走,比如王猛就会称之为“王景略”。而自己没有表字自然就显得非常尴尬,不过表字这种东西,家中父老若在,自然就要让他们来起,因此杜英在家书之中提到了此事,但是现在杜明还没有回复,那他也自然不会有表字了。 任群有些诧异的打量着杜英。 若是换在往昔,这种一看就不是黔首百姓的,尚未加冠就出来做事的并不多,不过现在乱世之中,家道中落,都需要补贴家用,自然也就顾不上有没有加冠了,所以倒不是不能理解。 “两位请坐,来尝尝今天早上刚刚送来的牛肉。”任群微笑着说道,“潼关的牛肉,也堪称一绝。” “这时候,牛肉可不好见啊。”王猛不由得感慨道,“还是你们潼关这边富裕。” 杜英又何尝不是感慨万千。 对于他一个后来人来说,三月不知肉味,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吃肉?你也就想想吧,冀州那边乱的时候,人命如草芥,都已经饿到吃人肉的地步了,牛羊肉那是只有最上层的贵族才能够享受到的,可是即使是这样,也不是每天都能保证供给。 杜英他们在山中,每天吃的都是野菜罢了,这东西能够填饱肚子,但是终究不能和肉食一样令人强壮。要不是杜英发育的早、小时候的营养也完全跟得上,他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变成武大郎。偶有机会能够吃到肉食,那也是法随下山带上来的腊肉之类的,也不知道腌制了多少年,据说都是从客栈掌柜老牛的地窖之中扒拉出来的。 吃着那牙似乎都要硌掉了的腊肉,杜英回想起了历史上大航海时代,欧洲水手在船上啃得那些不知道多少代人留下来的牛肉干,感觉应该和那个差不了多少。 任群不由得感慨一声:“那是因为两位兄台好运气,今日镇守潼关的雷将军为回援关中的几位偏将践行,特意宰了一头牛,剩下点牛骨头周围的肉,就被我们这些小官小吏给分掉了,不然的话,这一年到头又能够见到几回肉?” “看来任兄在潼关已经驻留多时?”王猛笑问。 这一个问题虽然看似普通,但是还是让任群和杜英的神情都是微微一变。杜英自然是觉得师兄未免太过直接,而任群则打量着王猛,不知道这个家伙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这问题的深层次意思自然就是你为什么一直待在潼关?是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莫非是从东边来的奸细? “好吃!”王猛大口嚼着牛肉,“阿英你也尝尝!” 出门在外,两人自然不可能在外人面前以师兄弟相称。 但是杜英能够叫王猛“景略兄”,王猛可没得他的表字叫,因此就只能叫“阿英”。这听得杜英总感觉这家伙是在喊自家子侄小辈。 王猛一岔开话题,任群反倒是自失的笑了笑:“实不相瞒,豫州战乱,家道中落,原本族人子弟也多数都星散,余孤身一人随难民一路逃到潼关,父母不知去向,兄弟杳无音讯,因此想在此暂作停留,一来打探豫州亲属消息,二来也看向西是否有进取之道。” “恐怕向西并不如意啊。”杜英此时也说了一句,“不然的话观洪聚兄也绝非等闲之辈,安能隐于此地?” 任群目光一闪,好奇地问道:“小兄弟又如何看出来,余非等闲之辈,竟然连余亦不知?” 第二十一章 醉眼挑灯 对上任群打量的目光,杜英自信的说道: “颍川之后,当为名门子弟。孤身远遁却能保全自身,亦当非只有虚名。乱世纷杂,纵有入仕为官之心却能不动如山、静观其变,亦能称之为坚韧。所以······兄台如何能说是等闲?” 任群自失的一笑:“若是真为名门,又如何会沦落此处,自然亦当凭自身所学和家世显赫而出将入相。至于坚韧······不过是这乱世之中为求安宁,没得选罢了。” 杜英和王猛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英的话里话外当然带着试探的意思。 不过听任群这么说,也的确。 “倒是余观两位小兄弟,当非等闲,不像是驿站之中跑腿的差役。”任群起身,回首看向他们两个。 杜英和王猛倒是很镇定。 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 正当杜英打算按照早就已经打好的腹稿解释的时候,任群却并没有给他机会,抢先说道:“关中虽大,豪门林立,但是战乱多年,多数豪门都已经灰飞烟灭,而今能听闻声名的也不过寥寥,算来京兆附近,更是只剩韦杜数家,小兄弟既然是杜氏出身,那必然就是杜陵杜氏的子弟了?京兆杜氏已然西去凉州,小兄弟可是旁系?” 杜英张了张嘴,却也无法反驳。 杜陵杜氏是杜氏最强大的一支,这些年开枝散叶,在关中的确有不少族人,但是战乱之中多数都已经星散,和本家之中也没有什么联系了,只是有着共同的姓氏罢了。 比如在秦国建立之前,就曾经有一个杜洪,算起来还是杜英伯父辈的,在关中起兵,打出了晋室的旗号,只可惜他过分想要强调自己听命晋室的身份,粉饰水平却有限,汉人不信他,胡人更是愈发坚定与其为敌,最终兵败。 而身在凉州的杜氏本族,对这位杜洪也秉持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并没有承认杜洪就是杜家嫡系子弟,代表杜家在关中行事。 因此任群怀疑杜英是杜氏余脉,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些杜氏子弟散布关中,遇到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王猛不由得在心里吐槽一声,还杜氏旁支?这家伙是根正苗红的杜氏嫡脉。 看任群一副已经得到准确答案的神情,杜英也只能顺势颔首,应了下来。 反正秦国又没有说要把姓杜的赶尽杀绝,自己作为一个和杜洪也扯不上什么关系的杜氏旁支族人,自然不会引起什么警惕。不然的话杜英是万万不敢用自己真实的名字行走的。 “余家是杜氏余脉,没有几个兄弟,余又不成器,因此家父托人给华阴驿丞带信,想要让余和王兄这位同乡一道,能够为驿丞所用,至少也算在这乱世之中混口饭吃。”杜英总算是把这话圆了回来。 任群似乎正在感慨世事无常,自己也遇到了和自己经历差不多的可怜人,因此也没有注意到杜英说的这些话里其实还是有很多可以推敲的地方。 杜英则看向任群,端起酒杯:“洪聚兄,且坐!” 任群颔首,也端起酒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杜英慨然说道,“得遇洪聚兄,就不枉潼关一行!” 任群则和王猛诧异的看向杜英,咀嚼着刚才的那一句诗。 “怎么了?” “相逢何必曾相识,好,好,小兄弟年纪轻轻,当真好一番豪情!”任群回过神来,也大笑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我就不客气了,先饮为敬!” 被任群这么一说,杜英倒是有些尴尬,抄诗,那是每一个穿越客的必备技能,这些从小到大背的滚瓜烂熟的诗词名篇,如果不念出来几句来烘托自己的文化底蕴,如何才能够夺人眼球? 不过想想这个时代的诗词,尚且还停留在五言诗,因此杜英这两句七言诗的确有些不伦不类。话说回来,杜英也没有承认这就是诗,就当是两句豪情壮语罢了。 在山中,喝酒是不用想的,吃饱肚子就不错了,上哪里摸酒去?因此杜英的酒量几乎为零,而王猛早年在红尘之中摸爬滚打,虽然不至于说不能喝,但是那个时候光忙着逃命了,哪有什么机会真的锻炼酒量,因此两杯下肚也已经晕晕乎乎了。 任群的酒量明显要比他们两个好一些,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快三个人就醉醺醺的靠着墙壁。 “两位兄弟,天下大乱,风云变幻,区区人命不过草芥。任某从东到西这一路走来,见惯了荒冢枯骨,见惯了骨肉别离,也见惯了兵荒马乱,但是,但是!”任群的声音不由得高了两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但是什么,倒是说出来,胸中块垒,自当借着这酒,一吐为快!”杜英慨然说道,“我等僻居乡野,论见识经验恐怕比不得洪聚兄,但是洪聚兄所描绘之画面,历历在目,因此你我此时感同身受,有何心思,但说无妨!” “但是我们这大好男儿,七尺之躯,不能迎风而上成从龙之功也就罢了,甚至还不能尽所学之才安稳一方,窝囊啊!”任群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个来自于中原的汉子,应该是想到了自己一路上见到的那些悲惨景象,心中更是难受。 可想而知,那些悲惨的景象之中并不只有无数的普通百姓,肯定还有他,他和他的家人们分散,又何尝不是在这种情景之下?只是任群终究不想说出来那等伤心事罢了。 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被刚才任群喊了这么一嗓子,他的醉意倒是清醒了三分,淡淡说道:“天之将倾,吾等挽之便是。自典午中朝,八王为祸之后,五胡入寇,国无宁日。归根结底,盖因朝廷无能,百万雄师,一夕倾覆,名臣将相,慌乱逃窜亦胜过那败家之犬。因此于此处怨天尤人皆无用,唯有于乱世之中号召有志之士,也学那祖将军,击楫中流,不胜不归!”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猛,看着自家师弟昂首站在那里的身影。 灯火昏黄,杜英的身影拖出去很长,显得尤其的高大。 这一刻,王猛不只是感受到了雄心,也感受到了野心。 在这年轻的身躯里,蕴藏着野心。 第二十二章 凉州杜府 “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都做了土!”杜英揽着任群,喃喃吟唱着什么。 任群似乎想要应和他,但是憋了半天没有憋出来词。 王猛的酒则早就已经醒过来了,他轻轻摩挲着下巴,看着醉醺醺的师弟,他甚至有理由怀疑,师弟并不是真的喝醉了。 不过师弟说的没错,秦汉往事,都已经灰飞烟灭,而现在道路悠长,更需要这一代人砥砺前行。 任群和杜英已经卧倒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来。 王猛不由得挠了挠头。 我说你们两个醉的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儿,好歹等我也一起醉了啊,不然的话岂不是就要留下我一个人来收拾这残局? 只是此时的王猛并不知道的是,在未来漫长的路上,只会变成他最习惯的工作。 ——————————- 凉州,姑臧。 姑臧是凉公都城所在,也就是曾经两汉时期的武威郡。现在凉州的都城虽然称为姑臧,但是姑臧城实际上和凉州的武威郡是同时存在在,姑臧城也就是武威郡城。 武威郡作为河西四郡之中最东南侧的一个,是从关中进入河西的必由之路,也是第一个落脚点。城池背靠长城,威武非常,丝绸之路兴盛之时,商贾往来,不绝于路,即使是现在因为战乱的原因,丝绸之路似乎变成了一条断头路,但是至少在这凉州,在这武威城,依旧还是一片繁荣景象。 尤其是张氏割据河西之后,修整城池、兴修水利,大举任用从关中逃难而来的世家官员,整顿吏治,把这武威、张掖等几个州郡经营的并不差于中原战乱之中的任意一处地方上。 中原关中之地,已经胡腥弥漫,民不聊生,而偏偏这西北塞外,戈壁黄沙之中,百姓安居乐业,阡陌之上,所谈皆是华夏言语,所书尽是华夏文字,往来官吏百姓,衣冠博带,俨然于秦汉无恙,若是常人不知晓而来的此处,恐怕还以为来到了多少年前的中原,因此凉州时常自称为“塞上江南”,倒也并不是完全说瞎话。 而姑臧城中,一座座府邸鳞次栉比,一间间屋舍井然分列,雕梁画栋、飞檐走兽,装饰之华美、构筑之精良,虽然并不能和中原繁荣时候,诸如金谷园之类的名园相比肩,但是至少也算能够达到中原富贵人家的水平。 毕竟是避难之处,又是西北贫瘠之地,能够修筑起来这样的屋舍都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这也得赖于从关中前来的这些世家子弟们,诸如杜氏的杜耽之类,都还是颇有几分真才实学,不然的话就算是再好的底子,恐怕也都被他们糟蹋干净了,更不要说华夏的势力退出西域之后,丝绸之路断绝,这西北本来就不是非常富裕的地方了,哪里经得起那些纨绔子弟的折腾? 杜明虽然子承父业,依旧还是凉公府的长史,但是他手中的实权早就比不上乃父了,要不是他的身上还挂着天水郡守的名号,恐怕更不会有多少人把他放在眼里。 天水郡,实际上并不在凉州的版图内,不过之前王擢投降凉州,把凉州的版图向东扩大到了天水郡,一直向东,曾经一度逼近秦国的扶风郡。 这个“扩大”,自然也是有水分的,王擢真正占领的也不过就是天水郡少数几座城池,当然战乱到今天,到底还是贴着关中的天水郡也不剩下几座还有人烟的城池了,现在王擢和秦国军队就在天水郡周围来回拉锯,这地方早就已经打烂了,那几个名义上落在凉州手里的城池,自然也都是王擢代管的,因此杜明这个实打实的天水太守,根本就不需要走马上任——去上任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万一王擢哪天看凉州不顺眼,额,这换做任何人可能都是比较难以抉择的事,但是对于西北人尽皆知的墙头草王擢来说,哪天不高兴了就有可能真的这么干,因此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太守,就算乖巧的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也很有可能不知道哪天被他给一刀咔嚓了,然后提着首级去找新主子邀功。 因此杜明的第二个官衔实际上也是虚衔。 不过虚衔归虚衔,对于总共没有几个郡的凉州来说,堂堂郡守加上长史,俸禄可着实不少,不然的话杜明也不至于能够蓄养部曲就超过四五百人。 世家之中多有部曲家将,是本家自己招募、自己训练的兵马,其忠诚于家族而不是势力,作战的时候听从于家主的命令出生入死,单纯论战力当然要比那些强拉的士卒以及平时都得负责种地的军屯士卒高得多,所以每一方势力也离不开这些私兵,不然的话驱动着一群乌合之众冲上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有这些从自家爹爹开始就训练并且传承下来的部曲,再加上自家爹爹杜耽作为凉州曾经的核心人物,故交门生遍布凉州,因此杜明虽然没有实权,也是整个姑臧城中不可小觑的人物。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人家杜氏还有那么多门生故吏支撑,真正到了上阵冲杀的时候也有自家部曲可以一战,因此这骆驼都还没瘦死呢,岂是好惹的? 杜氏从杜预开始,家风实际上一直比较简朴,提倡的也是尽可能的低调做人、低调做事,这也让其余人很难注意到杜氏的存在或者刻意来招惹杜氏,凉州的掌门人已经换了好几次,近些年动荡不休,但是杜氏稳如泰山,甚至关键时候还得请杜明过来坐镇以稳定局势,论号召力和威望,杜家还是有几分的。 现在坐在杜氏府邸的大堂上,一向没有什么事可做、总是呼朋唤友去打猎的杜明,却是眉头紧锁。 “家主!”快步走入堂中的中年人唤作陆鹏,其父是当年杜预率军南征的时候收养的孩子,据说还是吴郡陆氏的旁支,长大之后成为杜氏家臣,父子二人后来都随着杜耽前来凉州,其父辅佐杜耽良多,八年前去世之后,其子继承父业,成为杜氏的重要一员。 看到杜明的神情,他有些奇怪:“不是说二少主来信了么,家主为何愁眉不展?” “你且看看吧。”杜明叹了一口气。 第二十三章 求见凉公 ps:今天最后一章 陆鹏有些奇怪,伸手接过来信件,细细看了一眼,不由得感慨道:“家主,二少主所言亦是良策,若是能够借助凉州同桓征西之名立足于关中,于凉州,于杜氏,皆非坏事啊。” “但是这样未免太冒险了。”杜明无奈说道。 于凉州是不是坏事杜明并不知道,自家二儿子也是小儿子成长于关中,对凉州自然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因此杜明并不相信杜英这么做真的是为了凉州考虑——就连他老子都没有多少为凉州死而后已的决心,杜英会有这思想觉悟? 笑话。 于杜氏,倒是的确不是什么坏事。 杜氏这些年虽然在凉州的地位崇高,但是终究手里没有多少实权,没有实权就意味着要不是杜明的老子杜耽的名声很大,庇护着子孙,杜氏这丰厚的家产可能早就要便宜别人了。至于杜氏的那些部曲兵马,就算是再怎么精锐,又如何和别人成千上万的兵马相比? 杜氏对于凉州的稳定是有贡献的,但是等到凉州换了新的凉公,不再是现在的张氏秉持凉州政权的话,杜氏又该何去何从?杜氏是张氏的功臣,可不是别人的功臣,到时候不拿你开刀才怪呢。 因此杜明越是清誉有加,越是渴望权力加身,不然的话,站得越高就有可能摔得越惨,杜明可不想好不容易被乃父拼搏挣扎而挽救的家业,到了自己这里再一次烟消云散。 一旦杜英能够在关中站住脚跟,甚至打出来一片天地,那么只要他在名义上还是凉州的臣下,凉州上下就没有人敢小看杜明,不然的话杜英率兵入凉州,招来祸患怎么办? 凉州只是依靠偏安才能苟全,真正忠诚于凉州的兵马有多少战力,大家心里都有数,不然的话不至于一个王擢就让包括凉公在内的姑臧城上下所有勋贵大员都昼夜难眠。 收益高,风险自然也就大得很,杜英假如真的要获得凉州的名义以在关中征战,可能会为凉州平白招惹敌人倒是小事——凉州现在本来就是“你来打我啊,反正我远着呢”的心态,所以多一个敌人、少一个敌人并没有什么关系,杜英本身的安危则是大事。 算起来杜明也已经有多年未曾见过自己这个儿子,要不是双方书信往来频繁,恐怕他应该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到底如何了,即使是这样,杜明对于杜英到底有几分几两的真才实学,也是拿捏不准的,只知道法随对他称赞有加,但是自己这个老友到底是谦虚还是孩子真的优秀,那没有亲眼看到都是白搭。 让这么一个还未加冠的孩子在关中何等乱世之中打拼,杜明说实话于心不忍。 这可是自己的骨肉啊。 “家主可还记得当年为何送二少主前往华山?”陆鹏沉声问道。 杜明的手颤抖一下:“我承认当初的确是本着希望这个孩子能够于关中混乱之中为杜家再博得一条生路的意图,但······” 送杜英前往华山,本来就是杜明还有几个家臣共同商议后的结果,目的也很简单,杜氏既然已经被架空,那就更不能从一棵树上吊死。但是至少那个时候杜氏在关中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再加上前往华山只是为了求学并且能够距离关中更近一些,一旦发现机会能够及时的抓住,所以杜明并没有想到那么多,更不会想着有一天自己的儿子竟然会主动要求去冒险。 “家主,乱世之中,人各有命,但是机会稍纵即逝,桓征西进兵关中,掣肘太多,凉州府中亦是心存疑虑,所以才迟迟不曾发兵攘助,现在二少主既然自告奋勇,就等于给凉公也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凉公必然会鼎力相助。”陆鹏说道,“再加上杜氏的钱财甚至人手支持,二少主想要在关中站稳脚跟并非不可能,到时候无论是和秦国联络并成为秦国之臣还是随着桓征西南下,都非坏事。” 杜明轻轻摩挲着下巴。 他明白陆鹏的意思,狡兔三窟,南渡的时候,杜氏也有零星族人随着典午南下,但是不成气候,大多数杜氏都随着杜耽前往西北或者流落关中各处,因此现在西北是杜氏唯一的老巢,一旦凉州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凉州对杜氏有了敌意,那么杜氏有可能就将从历史上抹去。 必须要做点什么,而杜英在关中重新竖起来杜氏的名号,似乎并不错,至少能够表明真正的杜氏还是存在的,不至于让之前的那个杜洪抢走所有的风头。 “当务之急,要速速求见凉公。”陆鹏提醒道。 “言之有理!”杜明霍然起身。 既然决定这么做,那就要尽可能地争取时间,桓征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杀入关中,杜英不能一直在华阴等着。 —————— 此时的凉州凉公是去年才刚刚篡权的张祚。 张祚是凉文王张骏的庶长子,张骏的嫡子张重华去世之后,以自己的儿子张耀灵为凉王,张祚为辅政、持节并都督中外军事。军权在握,又是张骏实际上长子的张祚,当然不满于自家十二岁的侄子坐在王位上,自己还得俯首称臣,因此发动兵变把侄子赶下了台,因为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所以张祚去掉了凉王名号,改为凉公,从名义上重新听命于东南。 张祚此人狡诈贪婪、生性好杀,因此并不得宗室以及文武群臣的拥戴,若不是因为这家伙天生贵胄又得到张重华的信任,也不可能走到今天的位置上。 因此杜明并不怎么喜欢和张祚打交道。 一向随父亲是直肠子的杜明,虽然并不聪明,但是也明辨是非,张祚并非良主,一旦追随他,有可能反过来惹火上身,还不如保持现状,张祚需要用到杜氏的名声,而杜氏追随的也不是张祚而是凉州张氏,大家相安无事最好。 此时去见张祚,到底关乎到自家儿子以及杜氏在关中的布局,因此杜明就算是不喜欢这个主公,硬着头皮也得去。 凉公府在前代几位凉王时期就经过修缮和扩建,否则的话怎么能够称之为王宫?此时虽然再改称为府邸,但是规模建制上都已经和王宫没有什么两样。 当然姑臧城就那么大,王宫也不可能真的和长安洛阳的皇宫相比,瘸子里拔将军罢了。 第二十四章 杜君欲何为? 凉公张祚的性格虽然阴暗残暴,但是并不是那种喜欢躲在阴暗之中盘算人心的家伙。 杜明拾阶而上,能够感受到穿堂风呼呼的吹过来,甚是凉爽。 议事堂上高悬着“拱宸”二字,拱宸者,拱卫禁中紫宸也。 凉州张氏以此表示自己永远是中原正统的拱卫者。 只不过当初应该是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他们在想什么,天下人尽皆知,只是不拆穿罢了,因此说这拱宸是拱卫居中而坐的凉公或者凉王也没有什么问题。 每日里在凉公府外求见的人都不在少数,天气若是好一些的话,人甚至能一直排到围墙拐角的地方。 河西虽然是远离中原之处,但是随着凉州张氏这些年不断征伐,版图也逐渐扩大,声名远扬,远近世家多来投靠,只不过关中豪门望族要么已经沦落胡尘里,要么已经随着典午南渡,去那京口北固亭说着些什么“风景不殊”,因此这些年凑到凉州这边来的,多数都是西北边远州府的世家,对于凉州来说,自然就有些看不上眼。 凉州虽然偏安一隅,但是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照收不误的,你要是和杜陵杜氏一样本来就名动天下,那肯定引为座上宾,但是你们这些平日里就是地方土豪罢了,论品的时候连下品都混不上,也敢妄称是世家豪门? 张祚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些家伙自然也不入他的眼,所以你们愿意每天等着就等着吧,本王一天心情好的时候见上几个,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也不见,你们站上一天就请回吧! 不过杜明当然不受这样的限制。 听说杜明求见,正在和几名将领商议向西开拓之事的张祚,立刻令人把杜明请了进来。 杜陵杜氏,这可是凉州招贤纳士的典范,又是凉州草创时候的有功之臣,当然不能怠慢了。 张祚此人凶狠奸诈,但是绝对不是无能之辈,不然的话宗室众多,还轮不到他来坐这个位置,更不可能在之前就得到张重华的信任。 “杜君,好久不见,本公甚是想念啊。”张祚笑着迎上来。 他的身材并不算非常魁梧,可能多年操劳政事的缘故,背也有些佝偻,脸上一笑,看上去和蔼可亲,要是再过十余年,定然是个年高德劭的族老。 不过杜明心里有数,此人被很多人暗地里说为“笑面虎”,可不是冤枉他的,因此和他打交道的时候要百般警惕,不然的话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落入他的圈套之中,好一番忙活之后,反倒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臣不比先父,无治国安邦之才,唯有操持家业,为凉公维系一方太平则知足矣。”杜明微笑道。 “来人,看座!”张祚亲自引着杜明坐下,“令尊乃是凉州功臣,君是功臣之后,自幼蒙受令尊家教,这句话说的倒是谦虚了。” 杜明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张祚当然是先跟自己套套近乎,毕竟自从张祚去年上位之后,自己除了表示支持他之外,和他并不是非常亲近,惹得很多士族也都怀疑张祚的本领,不然的话怎么连杜氏都不待见你呢? 因此张祚和杜明亲近,自然转过头就可以向这些人表示,谁说的本公和杜氏不亲近的? 反过来自然也是给杜明提个醒,虽然本公不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但是你不要忘了,这凉州能有今天,你老子也居功甚伟,因此你最好不要做什么危害凉州的事,不然的话你可对得起令尊的在天之灵? 张祚的态度让杜明轻轻松了一口气。 之前陆鹏向他提起过张祚可能的态度,张祚虽然久为凉州重臣,还是有一定人脉的,但是毕竟这执政重臣和一国之主是不一样的,他身为辅政却篡位自立,本来就惹得很多人的不满,只不过张祚手握兵权,党羽众多,因此大家敢怒不敢言罢了。 张祚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更渴望能够获得杜明以及背后杜氏的支持。因此他越是表现出来对杜明的提醒或者威逼利诱,又或者好言相劝,都越是能够体现出来他这种渴望之深。 他越是希望杜明支持他,杜明实现计划的可能性也就越高。 坐下之后,杜明微笑着说道:“承蒙凉公不弃,引杜某为座上宾客,杜某受之有愧,正欲报达于凉公。” 张祚脸上原本带着的笑容,此时更胜几分:“杜君所为何来,但说无妨,但凡事有利于凉州的,本公自不会拒之。” 杜明在心里翻了翻白眼,话说你手下杀的人也不少了,在凉州这一亩三分地上也是凶神恶煞一样的存在。要是我的事对凉州没有一点儿好处的话,那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来啊,万一就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了呢,杜氏还有一家老小等着我养呢! 当下杜明微笑着说道:“犬子随先生修行于华山,近日得知征西将军桓温已率军直攻武关,秦国内部慌乱不堪,横征暴敛,以做苟且。百姓苦秦久矣,多思仁德,因此正是招募兵马、响应征西将军,里应外合拿下武关甚至长安的大好时机。故修书一封,恳请凉公能够拨以款项及旗号,以凉州之名起兵关中。” “起兵关中?”张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皱了皱眉,“杜君父子,为国分忧,属实可嘉,但是起兵关中,乃是为了响应桓征西,现我凉州大将王擢已经于天水同敌激战不休,钱粮调拨众多,因此于关中平地而起兵马,耗费颇多,恐有不妥啊。” 杜明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了,这话说得要是换做另外一个不知道凉州内情的人,可能也就相信了。大将王擢?王擢要是在你心里可以称得上凉州大将的话,那我杜明就把姓倒过来写! 你这一天天晚上辗转难眠的,想的恐怕就是王擢会不会转过头来带着兵马进攻凉州吧。至于钱粮之类的,虽然凉州也有给王擢调拨粮草,但是身为凉州长史,杜明虽没有实权,但是很多公文还是能够看到的,他可是很清楚,这个数简直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还不够你调拨到武威南侧以招兵买马、防范王擢的那些呢。 第二十五章 天上掉校尉 因此杜明觉得即使王擢不是这种墙头草,背叛凉州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似乎王擢不是墙头草的话,张祚也不可能把他当做眼中钉一样提防。 这真是一个悖论啊。 只能说墙头草,有可怜之处,也有可恨之处。 至于张祚会拒绝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张祚来说,现在亟待解决的问题并不是前秦有多么强大,而或者桓温进攻一路打到了哪里,而是怎么才能让凉州的人信服于他。凉州的大小官吏们都对张祚获得王位的方式有所不满,进而对这位凉公是否靠得住都心存疑虑,因此让张祚明显的感觉到了危机感。 不过他倒是也知道,人心,并不是杀戮就能够换来的,甚至假如自己大开杀戒或者各种威逼利诱的话,只会让更多的凉州官员离心离德。因此张祚虽然生性残暴,但是对凉州上层的文武官员还是保持比较和煦的态度的。 不然的话,张祚可就真的只有外面排队求见的那些歪瓜裂枣可以用了,那些家伙怕不是要把凉州这辆摇摇晃晃的马车直接给带到烂泥地里去。 因此张祚就更没有闲情逸致去在意关中战局到底怎么样了,让王擢去配合晋军,不过只是驱虎吞狼之计罢了,其实张祚也不想桓温进入关中之后再来西北找他的麻烦。 既不是很想,又没有心力,因此张祚一口回绝几乎是可想而知的。 杜明不慌不忙的说道:“凉公,桓征西一路向北虽然所向披靡,但是其和东南朝廷之间本来就有间隙,朝中衮衮诸公必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桓征西拿下巴蜀之后再拿下关中,届时巴蜀、荆州同关中皆在手中,试问凉公,此是什么?” 张祚顿时皱了皱眉,这······是当年诸葛亮给刘备所献之策啊。 若是真的如那诸葛丞相所言,那天下真的要入桓温之手了,和东南朝廷还有什么关系?到时候东南朝廷也就是落得一个和东吴一样的下场罢了。 “因此就算是苻健能够让桓征西拿下长安,建康那边也必然不会。”杜明笑了笑,“桓征西此战的最终结局,很有可能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是······此是此,彼是彼,有何等关联?”张祚问道。 虽然总感觉你是在给我弯弯绕的下套,但是只要对凉州有好处,下套倒也没有什么。 毕竟劝谏也是要有个能让人听进去的方式的嘛,本公最厌烦的就是那些上来就指着鼻子说哪里哪里不好的人,就差直接说本公是凉州所有王和公之中最差的一个了,本公不把你拉出去砍了才怪呢! 杜明缓缓说道:“桓征西入关中,凉公多有声援,但是除了王将军之外再无其余兵马支援,桓征西未必就会记得凉公之恩,可若是能再起一兵马,直接以凉州旗号加入到桓征西之军中,则桓征西必当感念凉公雪中送炭之为,届时无论桓征西真的拿下长安还是撤兵,难道会直接对凉公不留情面么?” 张祚咂了咂嘴,这倒应该不会。 桓温此人据说还是很讲道义的,是个正直之人。 本来桓温面对的局面就是一家独大、众人皆怀敌意,此时若是张祚明显表露出来对桓温的支持,那桓温肯定不会反过来对付自己,甚至还有可能默认张氏对凉州的统治——只要张氏乖乖配合工作,就算保留你的公爵甚至真的重新封王,又有何妨? 反正桓温就算入了关中,也还有背后的中原群敌环伺,派兵进攻凉州的可能性并不大。 “桓征西现在需要盟友,只是一位王将军,恐怕不太够。”杜明又及时补充一句,提醒张祚,桓温现在也需要你,你也需要外面有一个人支持你,双方结盟可不是坏事哦。 张祚更是挑了挑眉,他打量着杜明。 杜明从容的看着他,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拘谨,目光之中只有坦然,似乎真的是打算为凉州出谋划策。 “好!”张祚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抚掌赞叹,“杜君父子,一心为国,其心可佳!身为典午旧臣、华夏子孙,张氏不仅仅要庇护一方苍生,更应该做些什么以光复当年社稷。来人!” 杜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而张祚径直对从屏风后转出的几名幕僚说道:“下令封杜君为督粮官,主持钱粮转运之事,封杜君之子杜英为扶风校尉,以凉国公府之名号主持招募兵马、攘助桓征西平定关中、讨伐逆贼,所需开支,一并报于杜君,由杜君统筹调拨。先赏赐白银五百两以嘉奖其勇,但有战功,更当多加赏赐。” 杜明当即大喜,起身郑重拱手谢恩。 张祚不只是直接给了杜英一个明确的名义,而且还把后勤调度的事交给自己,自然就是让自己以凉州之钱粮尽可能多的支持杜英。 现在凉州除了在西北和胡人有摩擦之外,其余根本就没有用兵的地方——你说王擢?张祚就没打算管他——因此杜明尽可以动用自己的权力来支持杜英。 而且一个校尉的官衔,对于杜英这个布衣来说也算是非常不错了。 白银五百两倒是不多,只能作为添头,不过······杜英也还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只是献了计策罢了,有总比没有好。 “今日得杜君攘助,凉州安稳矣!”张祚抓住杜明的手腕,一边扶起来他,一边哈哈大笑。 而杜明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 好吧,最后还是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不过既然杜英要这么做,杜明怎么都不可能袖手旁观。 杜氏,也是时候需要为之后做些规划了,哪怕这有些冒险,也必须为之。 “当为凉公效劳。”杜明笑道。 “好,好!”张祚更是开心,“今日且随本公一起用膳,共商凉州,不,天下大事!” 而此时远在关中的杜英还不知道,天上掉下来个校尉,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 “恭喜家主!”陆鹏笑着拱手。 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一名年轻人,正是杜明的嫡长子,杜葳。 相比于活蹦乱跳的杜英,杜葳的身体从小就不是非常好,或许是因为成长于西北大漠之中的原因,气候干燥,经常咳嗽,平日里最爱的也是翻阅诗书、研究棋谱和茶艺等等,对于逐鹿天下自然没有什么兴趣。 第二十六章 杜家到底多有钱 身为嫡长子,杜葳自然不需要太过努力,父亲的一切以后都会是自己的。相比之下,杜英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杜明假如能出将入相,那肯定他也会受到恩赐,封个小官。但是杜明至少现在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因此杜英不努力的话,就变成平民老百姓了。 相比于陆鹏的兴奋,杜葳的神情倒是没有那么明显的流露出来。对于他来说,关中本来就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自己的弟弟打算做什么好像和他也没有多少关系,要不是涉及到家务事,自己这个少家主不可能不参与的话,杜葳甚至都懒得来。 杜明看了一眼神情平静的杜葳,有些失望。 自家孩子之中,要说自己最疼的肯定还是这个嫡长子,但是这孩子从小就有病在身不说,性子也过于懒散,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继承家业、光大门楣的人。即使是陆鹏等家臣,现在对于这个未来的杜氏家主也没有什么好感,不然的话也不可能想办法劝说杜明去支持杜英。 所谓富不过三代,从杜预到杜耽,杜氏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但是考虑到战乱的因素在,并不是不能理解,到了杜明这一代,杜氏的衰落就已经非常明显,现在杜氏剩下的,也不过就是祖上的威名罢了,要不是现在的张祚太需要这样的威名来撑场子的话,哪里轮得到杜明摊上今天的这种好事? 就算是张祚同意了让杜英在关中竖起来凉州的旗号,也不可能让杜明去负责给他儿子送钱送粮。 因此杜明非常渴望自己的子嗣之中有人能够具备独当一面并且振兴杜氏的能力。 杜葳很明显的表现出了不可能。 所以杜明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杜英的身上,自家长子守住家业,而自家次子去“开疆拓土”。 “凉公这一次很是大方,倒是出乎意料。”杜明缓缓说道,“不过他还是有条件的。一来余不可能再赋闲,要真的为他做事了,这样就等于把杜氏拉到了他那一边,和他绑在一起,二来要是阿英不能在关中有所成就的话,今天所得到的这些很有可能转眼就会失去。” 陆鹏的笑容也收敛:“二少主天资聪颖又有胆识,唯一缺乏的就是站住脚跟的底气罢了,家主只要鼎力支持,二少主并非没有在关中开拓一片天地的能力。” 杜明颔首:“但愿如此。” 陆鹏摇了摇头:“家主,应当是必然如此。” “那就承你吉言了。”杜明笑了笑,但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局势未定,他心里又怎么会没有担忧? ———————————— 杜英并不知道自家一向以隐者自居的老爹刚刚硬着头皮到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的凉公府邸转了一圈。 假如知道的话,应该会为老爹的付出而感动。 此时的他,正坐在潼关关城的府衙之中,身前摆着桌案,上面有杜英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见过的各种水果,还有精致的点心。 当然身在山中,杜英并非没有见过水果,山上的野果子也是随处可见的。这里说的水果是指的专门人工培育的、和后世几乎没啥区别的果子,无论是李子还是香梨,都给杜英一种恍惚前世的感觉。 毕竟在山里摘下来的那些果子,又酸又小,味道差劲到杜英都没有吃的欲望。 此时看着这些果子,杜英都忍不住想要吃两口。 但是他还不能动。 因为堂上的主人还没动,坐在廊下的客人当然都得正襟危坐。 没错,杜英也没有资格坐在堂上陪着主人,只能和王猛、任群一起挤在廊下。 这场宴会是雷氏的家宴,或者准确一点说,是雷弱儿的长子雷论主持的一场面向青年才俊的宴会。 杜英和王猛他们两个一开始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想要刺探潼关军情,他们两个还没有这本事。 但是想要摸排一下雷氏的实力,尤其是雷氏还有多少后劲,这宴会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雷弱儿作为潼关的守将、又是关中羌人的领袖,现在正好有正面向山东以收拢人才的好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住。 现在羌人的确是配合氐人,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羌人从来没有真正臣服于氐人,洮水一带的羌人以及现在混迹于中原的姚氏羌人一直蠢蠢欲动不说,雷弱儿这个秦国的臣子,实际上也是大权在握、割据一方。 这也就是雷弱儿本身和姚襄之间关系并不怎么好罢了,不然的话雷弱儿打开潼关,姚襄就能够率军直入关中。 现在雷弱儿坐镇潼关,为秦国兢兢业业之余,当然也得全力拉拢本地的豪强以及各个世家的人才,尤其是那些因为躲避中原战乱而进入关中的人才,这些人才掌握在手中,就可以帮助雷弱儿坐稳现在的位置,保不齐还能更上一层楼。 历史上的雷弱儿也的确曾经在前秦位极人臣,只不过这家伙到底是嘴巴太臭,把朝堂权臣得罪了个遍,尚且还以为苻生也是个讲道理的,殊不知苻生才不管你的对与错,说砍脑袋就砍脑袋。 杜英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雷弱儿当时也是仗着自己背后有羌人部落还有网罗的人才撑腰,才敢在朝堂上直言劝谏,谁知道皇帝本身也是个不讲道理的,哪管你那么多?尤其是还逼着苻生去杀自己的两个宠臣,说好听点叫帮助陛下铲除奸佞,说难听点就是要砍断陛下的左臂右膀。 你想造反么? 而现在的雷弱儿,倒是还不至于那么嚣张,在朝堂上就敢直接和权臣对骂,而且现在坐在皇位上的苻健,也不是好惹的主儿,雷弱儿应该心里有数,因此他网罗人才,也不是亲自出面,而是让自己的儿子雷论代劳。 不然的话要是有风声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少不了是个麻烦。 而换做一群少年人没事饮酒作乐,皇帝自然就不会多想。 只不过······杜英看着这堂上和廊下的人,有些无奈。 显然雷弱儿想的很不错,但是雷论并不是完全按照他老爹所想的那样来做的。 有资格坐在堂上的,不是羌人自家子弟,就是一些臊眉耷眼、看上去就是阿谀奉承之流的汉人。 至于廊下坐着的,一个个反倒是看上去像是颇有才干的人,只可惜一场宴席到最后,雷论可能看他们一眼都没有。 任群很快就证明了杜英的揣测,堂上的那几个汉家子弟,多半都是出身大世家的旁支。 第二十七章 傅学 潼关这里虽然是咽喉要道,但是往来的人也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多。晋室衣冠南渡,中原世家要跑,也都是向南跑了,一路入关的反倒是少数,多半都是和任群这样出身并非非常显赫的,或者是大世家的旁系子弟。 他们知道自己前往江南,也只能在那些大世家的手底下依旧低头做人,所以还不如冒险来关中搏一搏。 这其中一些擅长阿谀奉承的,一个个舌绽莲花,自然就把没有多深阅历的雷论说的晕头转向,进而心服口服,引以为座上宾,反倒是那些本身有才学的,没有了展露才能的机会。 因此很多人自然参加过一次这样的宴席就不再参加,堂上的人每次都在,廊下的人却走马灯一样的换,反正雷论也不在意。 杜英和王猛这样的生面孔,显然也没引起他的注意。 在他看来,堂上这些人就已经是符合父亲要求的人才了,剩下的那些,爱来就来,爱走就走。 因此现在宴席上的场面也很奇特,堂上好一片热闹的说笑声,隐约能够听见雷论在和自己几个比较亲近的文士讨论着风花雪月,三句话不离这潼关为数不多的几处青楼酒馆里何处的姐儿最靓、出身最有讲究。 这乱世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曾经的大家闺秀沦落风尘里,自然也就成了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且下次再去这风尘里晃荡的时候,看着那姐儿曲意逢迎的样子,再想想要是换做太平盛世自己可能根本就不配一亲芳泽,自然更是激动。 听着这些人肆无忌惮的笑声,任群一时间也有些尴尬。 邀请王猛和杜英前来这宴席本来是他的主意,任群倒并不是不知道席上是个什么光景。 只不过之前他前来参加的时候,还遇到过好几个山东世家子弟,任由堂上在说些什么,至少廊下的他们几个还是颇有共同话题的,结果谁知道今日那几个人竟然都没有来,不知道是已经对雷氏感到失望而动身前去长安,还是重返中原了。 所以任群现在发现除了王猛和杜英之外,其余都是生面孔,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主动搭讪,再加上堂上的那些话题怎么听都和所谓的才子们相互交流并没有什么关系,反倒像是一群狐朋狗友在这里饮酒作乐,所以难免更是坐立不安。 当然,任群并不知道,这两位老兄实际上原本就意在此地。 不过任群还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所以杜英和王猛并没有表露出来自己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任群邀请他们前来,装作是事前完全不知情,自然又相当于多了一层掩护。 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来了,就有些后悔。 王猛似乎也觉得无趣,咬着果子,也不知道是无聊还是真的饿了。 杜英则饶有兴致的听着旁边人低声的交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听见什么。 “几位兄台看上去都是生面孔啊。”一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走过来,端起酒杯,“且先敬几位兄台一杯。” 杜英和王猛顿时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此人看上去二十来岁的样子,虽然只穿着一身灰袍,简单的一个青布头巾,但是腰间插着折扇,衣袖鼓荡间也隐约可以看到有书卷,想来也必然不是真正的贫寒子弟,不然不说那扇子看上去做工就不错,只是那书卷,在乱世之中又有几人能够买得起书? 坐在他们两个身边的任群就买不起。 更重要的是,这年轻人看上去是孤身一人,但是当他一动,一远一近,各有一处桌案,有人把目光投过来,这两个人看上去却绝不是文士的样子,衣衫打扮虽然和文士并无两样,可那衣衫可掩盖不住发达的肌肉,而且黝黑的脸颊也说明这两个人应该多有训练,武力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们并未起身,目光之中却颇有锐意,牢牢盯着杜英等人,似乎只要杜英他们有什么奇怪的动作,就会暴起发难。 不用说也知道,这两人必然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护卫。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杜英一时间没法猜测,只能先起身,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量不行,昨日宿醉的感觉可不怎么样,今天得节制。 任群则好奇的问道:“实不相瞒,余之前也来过两次,似乎未曾见过兄台?” 那年轻人不由得笑道:“前些时日家中有事,折返长安一趟,因此未曾前来,倒是不凑巧了。” 得,家还在长安,看来真的非富即贵。 这一身衣服,与其说是他在掩盖身份,倒不如说是人家怕穿的衣冠华贵,你们根本不敢和人家说话。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不想引起雷论的注意。 那他出现在这里的意图是什么? 杜英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气向上冒。 这个年轻人很有可能是代表着长安的某一股势力前来试探雷弱儿的,而且十有八九是氐人那边。雷弱儿作为羌人的领袖级人物,氐人不可能对他没有提防之心,派人试探也在情理之中,顺便还有可能发展一下卧底之类的。 但是对于杜英来说,遇到这样的人,显然并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自己可以借助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步登天,但是这登上的天,是秦国、是氐人的天,不是汉人的天,而且杜英也不相信氐人真的会放心让一个曾经的晋人真的执掌大权。 那杜英就必须要敬而远之了,不然的话假如自己被卷入长安和潼关之间,或者说氐人和羌人之间的矛盾和猜忌里,表面上看去混的可能不错,但是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个牺牲品。 什么,你说挑拨两边的矛盾,然后从中得利? 这也就想想吧,毕竟氐人和羌人之间的矛盾就算再尖锐,也改变不了他们并肩站在汉人对立面的现实,要先排斥肯定也先排斥汉人,尤其是杜英这种还顶着本地大族姓氏的汉人。 之前已经冒出来过一个杜洪了,杜英不想成为杜洪第二,下场有点惨。 因此看着眼前这个带着人畜无害之笑容的年轻人,杜英却有一种告辞的冲动。 不过王猛倒是饶有兴致的拱了拱手:“北海王猛,敢问兄台名讳?” 杜英和任群也只能跟着报上姓名。 而那年轻人回味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三个名字很陌生,不过还是瞥了杜英一眼,方才说道:“不才长安人氏,傅学,表字文玉。” “傅学?”王猛重复一遍,不由得笑道,“看来兄台家中长辈真的想要兄台求学上进啊。” 傅学看向王猛,似乎在思考什么。 第二十八章 此地不宜久留 ps:今天最后一章 傅学在思考什么? 杜英眯了眯眼。 王猛的问题切中了他的要害? 这个名字真的有问题? 旁边的任群也不傻,当然同样察觉到了气氛略微有点不对,当即看向杜英,发现杜英神情也不对,心里自然咯噔一声。 今天这地方,还真来错了? 这位傅学,到底是个什么神仙人物,竟然能让王猛和杜英都有如此异样的反应? 傅学此时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对,旋即笑道:“应当是如此,家父时常以读书学习、以为栋梁告诫于余,这‘学’字的确应了家父的心思了,还别说,之前余还真的没有直接思考过这个问题,只当身体发肤、姓氏名号为父母所赐,我等当欣然受之、爱之、从之便好。” 王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多了几分笑意。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毕竟很多人平日里反而很少会对父母为什么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感到奇怪,比如王猛自己,他哪里看上去很“猛”?不也欣然使用这个父母所给的名字么。 杜英也微微挑眉。 这解释滴水不漏,但是总归还是给杜英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难不成这真的只是一个孝子、一个闲得无聊跑到潼关来参加这所谓年轻英才集会的无聊的年轻人? 傅学看了一眼喧闹的堂上,笑着说道:“此处倒是喧嚣啊。” 王猛对此显然很是认可,无奈的摇头:“饮酒作乐,殊不知钱财从百姓身上所出,计策从人才身上所出,取百姓之财而借纳贤之名,实则行享乐之事,如何能成大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乱世中本就如此,景略兄无须感慨。”旁边的杜英淡淡说道,旋即打量着傅学。 傅学明显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忍不住抽出折扇轻轻拍着手心,赞叹道:“好一句‘路有冻死骨’,两相对比,当真一语中的,说出当今之乱,只可惜曾经的朱门也都已经作古,往来称雄称王的,也多数都是这等不知雅乐之辈。” 他并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声音,更是惹得王猛和任群等人脸色微变。这就差直接说堂上那些家伙是蛮夷了,这家伙也是好生大胆! 而杜英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微笑着不语,抿了一口酒。 “只可惜我辈空有抱负,却无处施为啊。”王猛坐下,摇头叹息。 师兄着急了。 杜英心中忍不住无奈感慨。 对面摆明想要勾你说出自己的无奈和抱怨,从而能够更进一步,与之交心,师兄这等于自己暴露了破绽。 在不确定对方真实身份之前,有些话可不是能乱说的。 你有什么抱负,是匡扶社稷的抱负,还是把长安城中、云端之上的人都换一换的抱负? 一旦被人拿住把柄,这就解释不清楚了。 王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当即看向杜英。 自家师弟在这种弯弯绕上一向比自己更擅长,自己还是不要先说话的好。 不过不等杜英想好怎么继续说,傅学已经紧追不舍:“乱世之中,天下英雄纷纷而起,不知道王兄以为,谁可成大事?” 这话到底是敏感,傅学自己也压低了声音,显然不想真的引起堂上人的注意。 杜英当即死死盯着傅学。 他之前只是猜测,但是此时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王猛也是有些惊愕。 傅学这个问题在这个地方问出来,属实是有些直白了。 现在天下正在乱世之中,皇权的威严受到了最严重的挑战,甚至在很多地方,世家以及本地的郡守等地头蛇都要比皇权来的高,真的论及天下大势,人们也不会有多少顾及——反正皇帝也听不见,就算是能听见了又能怎么样,其余对立势力的进攻就已经足够让皇帝头疼的了,谁还会有心情去管一些坊间的议论? 但是现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可不一样。 到底是在雷氏府邸上,到底是在雷氏少主人的眼皮子底下。 这个傅学虽然看上去很收敛了,但是一种涉世未深而又无所畏惧的底细和情况已经展露出来,杜英相信王猛也能看出来。 他并不是真的害怕雷氏,而只是好像要为了给雷氏少主人留点儿面子罢了,而他所问的问题,怎么听都过于直白,不像是一个混迹江湖多年的人应该问出来的。 结合这些,杜英已经可以肯定这个人的身份。 而王猛此时压低声音,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纵观天下,典午偏在江南,戎狄乱于河北,氐羌盘踞河洛关中,各据一方不假,但是实际上都无天下一统之姿。” “愿闻其详。”傅学顿时眼前一亮,郑重拱手。 只不过很快堂上就传来呼和声,原来是雷论已经喝醉了睡过去,因此他的亲随们招呼着大家散场。 杜英当即抢先一步,扯住王猛的袖子:“我等身为驿站邮差,犹然还有公务在身,今日前来赴宴也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且等改日再同傅兄详谈,不知傅兄意下如何?” 傅学登时露出遗憾神色,旋即察觉到杜英的话里提及的身份:“几位看上去仪表堂堂,如何能屈居邮差之位?” 杜英一笑:“天下大乱,朝纲破败,居高位者非是有才有德之人。我等本就愚昧,自然更是只能求一口饭吃而已。” 说着,杜英瞥了一眼堂上,显然意有所指。 傅学不由得点头。 堂上这些酒囊饭袋居高位,自然也就垄断了人才上升之路。 这个杜英,对朝廷的意见挺大啊。 不过我就喜欢这样敢于直接说出问题的人。 傅学登时心中大动,颇有不枉来此一遭的感慨,不过当他打算再说什么的时候,杜英和王猛已经齐齐拱手,转身离去。 傅学一时也不好阻拦,人家都说了自己有事,再上前就未免有些不给面子了,反正杜英也说了,邮差,驿站,这样傅学就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们了。 殊不知杜英刚刚走出雷家府邸,便低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当尽快收拾行囊,速速离开。” 王猛和任群顿时都打了一个激灵。 眼前这傅学,有什么问题? 杜英接着说道:“你我等人志不在此,若是被卷入羌人和氐人争斗之中,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王猛和任群都回过神来,没错,得走! 第二十九章 挖墙脚?没门! 犹然还在回味刚才王猛的话的傅学,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杜英视为洪水猛兽。 而杜英也在心里忍不住吐槽一声。 我说你们君臣到底是什么诡异的缘分,这都能误打误撞的碰上? 还好我眼疾手快,不然的话自家师兄这么好的外挂就要变成别人的了。 对于这个傅学,杜英心中实际上多少已经有数。 放眼这个时代,或者说放眼关中,一要有资格能够在长安有足够的背景,并且像是潼关这样的军事重镇能够自由进出,二是本身实际上和羌人之间不对付,摆明了就是要来试探虚实并且顺便挖墙脚,不能让从山东而来的人才在潼关就都被雷家给弄走了,三来对于汉文化有足够的爱好并且乐意于结交文人,哪怕对方出身并不好。 这些点单独拿出来或许并没有什么,但是放在一起,就已经足够杜英打起十二分警惕之心。 因为这样的人本来就难得一见,历史上与之完全吻合的,恐怕就只有苻坚了。尤其是这个傅学和王猛颇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更是无疑直接肯定了杜英的想法,就是这一对君臣缔造了一个曾经让天下为之恐慌的强大秦国。 此时在另外一个时空中,时间已经改变,但是杜英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历史强大的惯性是不是也会随之改变,因此他不确定王猛和傅学之间是不是还会升起惺惺相惜的感觉并且走到一起去,额,这么想好像有点基情四射了。 毕竟苻坚,还是那个求学上进、喜欢结交汉家士子并且真的对天下有抱负、有野心的苻坚,哪怕是现在的他看上去还要年轻一些,明显也没有太多为人处世的经验——一个氐人,能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完全不错了,被说是丢到大街上了,杜英甚至敢保证,假如不是猜测到傅学来自于长安、身份非富即贵,因此很有可能是氐人皇室或者至少是贵族的话,恐怕王猛和任群都会把他当做一个汉人士子。 而王猛,也还是那个志在匡扶天下、还天下以太平盛世的王猛。 现在的他们更加年轻,也更加血气方刚,见面之后的话题自然就会更加激进并且符合自己的心意。 走到一起并不是不可能。 杜英也只能苦笑,现在看反倒是自己好像扮演了“棒打鸳鸯”的角色了。 至于苻坚这等人物,此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杜英也无暇多想,只能归结于苻氏总要派人盯住雷弱儿的。众所周知,苻健和苻雄这一对兄弟以及他们的儿子们都颇为善战,此时要么坐镇长安、要么奋战于前线,就只剩下苻坚这个从小就喜欢舞文弄墨的怪胎,把他丢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总得有人去盯着羌人,而一群甲士里站着一个文人也不伦不类,所以就他吧。 “起风了。”任群突然说道。 风卷动他们的衣袖,猎猎作响。 天空中阴云已经压了过来。 变天了。 “我们回去收拾行囊,明日一早便动身离开潼关。”王猛此时果断的说道。 杜英倒是有些奇怪的看向他。 师兄刚才似乎还在想什么,现在就跟恍然顿悟一样。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是杜英想要的结果。 ————————————- 第二日清晨。 潼关一处客栈后专门辟出的小院子中,一个中年人匆匆推门走了进来。 “何事如此慌张?”傅学此时正借着晨光看书,不由得笑道。 那中年人急忙拱手行礼:“世子,属下前去潼关驿站帮世子询问,却不想那三人两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潼关,往华阴而去。” 傅学顿时放下书,眯了眯眼:“走了?” 中年人无奈的说:“不只是走了,而且两个时辰前天还没亮,他们便匆匆上路,显然是着急去做什么,或者······躲避什么。” 傅学哑然失笑:“难道因为余是吃人的猛兽,所以要躲避么?” 中年人一时沉默,不过心里忍不住吐槽一声,世子你这大摇大摆的从长安跑到潼关来,难道真的以为什么人都没有看穿你么?保不齐雷弱儿在你离开长安的时候就已经得到消息了,毕竟你可不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子弟,尤其是现在雷弱儿搜集人才,自然在这上面只会更加敏感,就算是换做一个朝中地位略微高一些的世家之子弟前来潼关,雷弱儿恐怕都得小心三分,更何况你啊。 而那三个人,显然多少也都揣测到了什么,因此找了个送信件的合理借口,不想卷入这场斗争之中。 傅学看中年人没有开口,神色却有些尴尬,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得看了一下自己,无奈的说道:“看来余此来还是太招摇了。” “世子也是第一次担此重任,顾虑不周也在情理之中。”中年人显然应该也是傅学的亲信家臣,此时一边给他找个台阶下,一边也是提醒一下。 傅学颔首,自己到底还是年轻了一些。 不过话说回来,这三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一下子倒是引起了傅学的兴趣。氐人和羌人之间至少现在还保持着和睦,尤其是雷弱儿一向以大秦之忠臣自居并为人所知,撕破脸的可能性不大,而自己代表皇室前来考察也算监视一下边疆重镇以及守边大臣,似乎也说得过去。 可是他们三个是如何察觉到个中事情并不简单的? 而且自己的身份就算是被雷弱儿所知,只要雷弱儿不告诉别人,就算是雷论等人当面,也不见得就能看穿傅学的伪装,顶多就是把他当做一个富家公子哥罢了。 可是很明显,这三个家伙察觉到了傅学出现在此处所隐藏的意义,并且果断打算不掺和此事。 但是,假如他们有所抱负,按理说这样的斗争对于他们来说并无坏事。帮助氐人压制羌人,便是晋身的大功一件。 除非······他们本身就看不上氐人,也看不上羌人,因此一开始就甘心雌伏,现在又逃之夭夭。 汉人的心思,可真有趣啊。 “世子,那是否需要······” “不过是三个邮差罢了,余不信他们还真的能翻起什么风浪,之前不过是好一番大言不惭罢了。”傅学摆了摆手,“我们还有其他要紧事要做,不可专心于此。” 第三十章 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搜寻人才只是其次,对于傅学来说,探摸雷弱儿的态度更重要。 至于这三个人······傅学总觉得他们并不寻常,但是既然人都已经跑了,那自己就不能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上面。 中年人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而傅学用书轻轻敲着手心。 这个王猛,这个杜英,还有个任群······ 关中虽大,但是也不是那么好掀起风浪的地方。 希望你们能够认清现实并且为我大秦所用。 江湖路远,我们有缘还会再见的。 希望那个时候······不会是对手。 ——————————-- 对手不对手的,杜英不知道。 他既然已经认为傅学很有可能就是苻坚化名,而且挖墙脚的目的也很明确——杜英倒是还没有考虑到自己本身可能也是傅学挖的对象——那么自然就是能跑多远跑多远。 和秦国皇室有了纠葛,就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额好吧,好像这个时代的黄河还没有那么黄。 王猛和任群当然也都察觉到了不对,这也是为什么杜英要走,他们也都急忙跟上。 至少现在在他们的心里,蛮夷就是蛮夷,胡人就是胡人,不管这个傅学如何文质彬彬,他已经暴露出了自己出身氐人或者羌人的可能,那就没有必要和他深交。 尤其是王猛他们也都知道桓温此时已经在攻入关中的路上,这位征西将军动用各路大军、也几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家底,对于关中显然是势在必得。 讲道理,今日的桓温掌控巴蜀和荆州,当真颇有几分当年蜀汉全盛时候的风采,拿下关中、涤荡中原,似乎已经近在眼前。更何况桓温身为晋臣,还有大义名分、甚至还有东南朝廷不管愿意还不愿意,多多少少都得表示一下的支持。 所以在世人心目中,桓温拿下关中是必然的。 氐人的秦国,看似强大,也难免昙花一现。 王猛等人就算是真的和傅学谈得来,也不见得就会在这个时候便和傅学站在一起。 到时候被桓温归类于氐人余孽、朝廷叛徒,那可就好玩了。 因此能躲,还是躲吧。 江湖路远,还是不要再见了比较好。 要不是本身就已经抱定了这样的心思,王猛和任群也不可能跟着杜英说走就走。 实际上杜英的心思更加复杂,他很清楚关中之战最后很可能是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结局,现在手无寸兵的杜英也不能确定自己能够帮助桓温扭转一些什么,或者自己有没有必要扭转什么,因此他只能先按照历史的轨迹来推论。 假如这样,那之后苻生上位,再接着便是苻坚······ 此人很有可能是未来他们将会遭遇的最强劲的对手。 不过这也是未来了。 此时的杜英的关注点不在了解未来的对手上,他已经身在华阴的客栈之中,收到了从凉州传来的书信。 实际的结果要比预想中的还要好,这是杜英始料未及的。 张祚许给了他扶风校尉外加直接调拨给杜明的白银,这些乱世之中的硬通货会在不久之后由杜明调动杜氏家臣亲自护送前来关中。名义已经有了,扯大旗讲究的就是师出有名。 更重要的是,杜明从张祚那里获得了统筹转运钱粮的资格,至少杜英做大做强之前招兵买马的用度不愁了。 这些是凉州官方方面的支持,也算是诚意十足。 但是杜英真正要指望的,还是杜氏自家的支持。 自己所做的对杜氏有多大的好处,杜明当然也很清楚,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按照杜明书信中所说,他已经去信少陵,少陵留守的杜氏余部会听从于杜明的安排调遣,另外杜明还派遣家臣陆鹏的儿子陆唐带着杜氏自己开支的钱粮来支持杜英,至少也要有白银千两。 支持自家儿子,杜明当然不会小气,这只是让儿子创业的本钱罢了,之后杜英要是真的做大做强了,那杜明当然不介意更多投入。 杜明的大手笔让王猛感慨世家到底底蕴深厚的同时,也让杜英自己都有些惊讶。 世家有钱,这是众所周知的。 世家制度让这些大家族可以肆无忌惮的收敛钱财、抢夺田产。乱世之中,田产之类的当然是带不走的,但是钱财却是可以打包带走的。 随着战乱的日益蔓延,晋代对于关中的百姓来说甚至都已经是前前朝了,而晋代发行的铜币此时都已经难以在关中流通,后来赵国、秦国也铸造钱币,但是架不住战火纷飞,物价飞涨,这铜钱自然也跟着哗哗的贬值,另外铸造铜钱所需要的铜和锡等等还得被拿去铸造兵刃器械,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原材料更是不足,因此当朝所铸造的铜钱更是越来越轻,逐渐出现各式各样的小泉当百、大泉当千等等,简直让杜英想到了后世某国货币甚至还不如纸值钱的情况。 所谓乱世的黄金,盛世的古董。在这乱世之中,真金白银自然就变成了人人信服的硬通货。凉州加上杜氏总共能够拿出来一千五百两白银,已经足以让杜英吃惊了,凉州到底割据一方,有点底气是必然的,不然张氏的江山早就已经不知道是谁家的了,五百两白银能拿出来也不过只是毛毛雨罢了。 而杜氏一下子竟然能够拿出两倍,这让杜英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家父亲这到底是要孤掷一注所以把老底都拿出来了,还是地主家余粮反正还有很多,不在乎这些。 杜英甚至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只可惜自己从记事起没有多久就被送来了华山,无论杜英再怎么翻找之前那个自己的记忆,也没有找到和杜氏家产有关的记忆,看来只能等到自己哪一天有机会前往凉州、入家门才能知道了。 所以杜家到底多有钱呢? 杜英不知道,却很感谢老祖宗们的积累——他并不相信自家那个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的父亲能有如此积攒家业的本事。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王猛翻着书,翻得很快,也不知道他看进去了没有。这家伙明摆着心情也很激动,不过是用这个方法来缓解自己的心情罢了。 “先和洪聚兄说一下这件事吧,若是能够让他和我们一起前往少陵,那自然最好,”杜英缓缓说道,“这几天相处,我觉得洪聚兄的确是我们能够信赖之人。” 第三十一章 坦言身份 任群跟着杜英他们一起前来的华阴。 他在潼关驿站之中亦是无所事事,索性找了个送信的由头和杜英等人一起启程来了华阴,也算是真的入这关中来走走、看看。 独自一人的话,他还真没有这个胆子,就算是身上带着令牌,保不齐也会被路过的军队直接给卷携走,毕竟邮差虽是国家吏员,但也只是最底层的吏员罢了,这乱世之中,突然之间少了一个,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人在意。 不过三个人结伴而行自然就不一样了,至少杀人灭口也得多砍几刀不是?更重要的是三名邮差一起护送的东西,保不齐就是什么重要文件——官方层面上的机要文件肯定不会让邮差运送,所以十有八九是高官大将的私人家书之类的,那些拉壮丁的底层将领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然的话自然不会没事前来找茬。 这一路上,三人自然是相谈甚欢。 任群虽然并不是出身高门,但是颍川这个地方,卧虎藏龙,他能够脱颖而出,当然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即使是王猛,对其也刮目相看,至于杜英,作为一个后来人,他对于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本来就不感兴趣,听着任群左边一个“子曾经说过”,右边一个“夫什么什么”,自然早就云里雾里。 不过杜英和王猛也看得出来,在此之前,任群应该只是一个闭门读书的书生,因此人世历练也不过就是从颍川到潼关逃难的这一段罢了,论及时事或者其余的施政方法之类的,就多少有些力不从心,毕竟很多理论只有结合实践才能变成能够令人信服的经验和看法,任群空有理论,对上杜英和王猛两个,自然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 不过任群一直都颇为谦虚,遇到自己从所未闻的,往往悉心求教,而不是红着脖子勉强争执,即使是理屈词穷也坚决不服输,因此杜英和王猛对他也是颇有好感的,此人若是能够一起,只要多加历练,当为可用之臂助。 即使是杜英不提及任群,王猛也要问上一问,此时杜英主动说到了,王猛便颔首:“自然,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当主动向洪聚坦言身份,劝其一并行事。” “你们两个在背着我说什么?”此时门外响起任群的声音。 杜英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看任群很好奇的神情,应该不是之前就在外面偷听。当下杜英笑道:“正有要事想要和洪聚兄商量。” 任群顿时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坐下来:“自潼关相遇,余便觉得两位兄台并非凡人,有何事但说无妨。任某虽然同样年轻,又手无缚鸡之力,但是至少这才学或能攘助两位兄台。” “洪聚兄客气。”王猛的神色也轻松几分,同时心中忍不住感慨,自己和师弟虽然已经乔装打扮,但还是有点扎眼啊,寻常人或许察觉不出来什么端倪,但是还是被任群看穿了。不过想想也是,一开始的时候相互之间还多有提防和试探,后来有些话逐渐说开了之后,只要任群不是傻子,自然也就能意识到两个人绝对不会是普普通通的邮差,而或者就算是,也不可能甘心做一辈子的邮差。 “那就开门见山了。”杜英笑道,“实不相瞒,小弟正是杜陵杜氏嫡脉子孙,家父凉州长史。” 任群脸色一变。 杜英和王猛之间有人身份不简单,他之前就已经料到了的,毕竟这两个家伙再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但是任群之前还真的以为王猛有可能是哪家的贵公子,而杜英年纪轻轻,更有可能是他们家的家臣子弟或者随从。 结果任群没有想到,杜英竟然还真的是杜氏嫡脉。 当下他郑重的向着杜英拱了拱手,杜氏在晋朝全有天下的时候可是实打实的上品贵族,也是和颍川荀氏同起同坐的存在,即使是现在已经星散,但是至少身在凉州的主家,偶尔还是有消息传来的,因此世人都还没有忘记曾经长安城外、去天三尺,有豪门杜氏。 此时遇到了杜氏直系子弟,整个家族都没有上品,更不要说上上品的任群,当然要恭敬行礼,以示尊重。 杜英有意想要让任群成为自己的臂助,当然也不能托大,当下微笑着还礼:“虽然杜氏门庭已经不比当年,但是到底身份敏感,出门在外自当小心行事,因此多有隐瞒,还请任兄见谅。” 任群缓过神来,摇头说道:“能够理解。”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那杜兄现在开诚布公,又为何事?” 杜英之前一直遮遮掩掩,现在却突然说出来,当然也有他的意图所在,十有八九是他已经打算做些什么,现在需要有人攘助,所以任群的脸上也露出期待的神情。 他年纪轻轻,在这乱世之中跌宕蹉跎日久,当然愈发的期望能够做些什么,哪怕不是什么青史留名的大事,至少自己也算是拼搏了,不会留下来什么遗憾。 杜英从怀中拿出来家书。 这是一场赌博,他必须要赌任群现在无依无靠又想要和他们同心,不然的话任群直接拿着这封家书前去举报,杜英和王猛跑都跑不掉,甚至还有可能导致杜氏这些年在关中经营的情报网络被一网打尽。 乱世当用重典,杜英并不觉得秦国会对两个想要造反的小年轻网开一面。 任群显然也迟疑了一下,他应该没有想到杜英会如此信任自己,直接把这样的证据拿了出来,他的手微微颤抖,不过很快冷静下来,打开信封,匆匆看了一遍,旋即一拍桌子,正想要说什么,又想到此时此地都不宜于大声说话,只能又憋了回去,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杜英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稳了。 不过这家伙的反应也太激烈了一些吧? 不等杜英开口,任群已经走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杜英的手腕:“杜兄,从豫州一路过来,见到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其中悲惨,不足言表,每每看到此情此景,余都怨恨自己无能,一身所学不能为结束这乱世所用,杜兄既然有此雄心,但请为杜兄牵马坠蹬!” “任兄能够交心,余之幸也。”杜英呼了一口气。 第三十二章 少主 中间的这层窗户纸被捅破,话自然也就说开了。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武关的具体情况,但是武关失守应该是预料之中的。”王猛挑着油灯,照亮桌子。 上面铺着一张关中的舆图,是杜英根据前世的记忆画出来的,当然也就只是一个大概,不过就算是大概,也比没有好。毕竟这个时代根本不可能用完全贴切的舆图,即使是朝廷使用的舆图也都是人根据经验和实地考察画出来的罢了,论距离上的准确度之类的可能还真得比不上杜英这个。 对此,杜英的解释是,自己小时曾经在父亲书房里见到过关中舆图,自然也由不得王猛和任群不相信,毕竟杜氏豪门,家里有舆图那是正常,没有舆图,还有啥脸面说自己是豪门——当然其实杜英自己都不清楚,自家老爹赋闲之后还挂不挂舆图这种东西。 “武关之后就是商洛,现在驻守商洛的秦国荆州刺史郭敬,所部战力已非当年乞活军,除非秦国再调大军支援,或淮南王能够全军而退,不然商洛亦不可守。”任群沉声说道。 这一点杜英和王猛之前就已经达成了共识。 对于商洛守将郭敬此人,来自于豫州的任群当然更加清楚,因为郭敬是当初燕王司马腾的乞活军出身。所谓乞活军,就是胡人南下之后,奉命转战冀州、并州一带的西晋东燕王、并州刺史司马腾组织流民组建的一支军队,顾名思义,于乱世之中乞活也。 乞活军配合司空刘琨,就是和祖逖一起闻鸡起舞的那位,成为晋室南渡之后,留在大河以北的最后抵抗力量,刘琨在并州死守,司马腾在冀州辗转腾挪,连消带打,死守晋阳方寸之地长达十年,谱写了这乱世之中的一曲慷慨悲歌,只可惜刘琨和司马腾最终等来的只有邺城等北方州府次第失守,而援军从未抵达。实际上东晋最成功的一次北伐,也只是在祖逖的带领下杀到了大河边罢了,距离并州、甚至距离邺城,犹然还远。 实际上乞活军的主力并不是流民,而是晋朝在幽燕、并州等地被胡人击溃的主力部队,经过整编,斗志高昂,南北转战,诸如前赵、后赵等胡人势力只能对其起到压制和驱赶的作用,但是几乎少有将其击败的机会,而乞活军因此得以立足北方,时不时的给北方胡人背后来上一下。 一直到司马腾战死后,乞活军逐渐销声匿迹,不过即使是这样,乞活军还是在敌后坚持抵抗,后人赞叹的冉闵,便是出身乞活军。 岁月艰难,曾经坚定抵抗胡人的乞活军老卒多半战死或者去世,很多乞活军也都突围南下到两淮一带,归入东晋,而和他们来路相差无几的大多数北方流民,都被集中安置在京口一带,东晋号称精锐的北府兵,实际上就是从这些流民之中选拔出来的。 当然也有的乞活军坚持留在北方,后来力敌不住,转战河南,投降秦国,这支乞活军就是由郭敬率领的,秦国以荆州刺史褒奖郭敬,并让其驻军商洛。 荆州刺史,当然只是一个虚衔,但是商洛一郡之地,却是实打实的,再加上商洛背后就是蓝田,乃是长安门户、武关腹心,因此郭敬感怀于秦国的信任,对秦国也算忠诚。 只可惜现在的乞活军已经不是当年的乞活军了,上一代乞活军的主力本来就多是西晋地方州府所辖兵马,其中还有不少参加过曾经和胡人之间的血战,斗志高昂并且和胡人之间多有血债,因此往往面对敌人的时候,有国破家亡的仇恨作为驱动,自然有很强的战力。 现在这一代的乞活军虽然也是当初乞活军的后裔,但是都是在这乱世之中出生并成长的一代人了,对于他们来说,和平安宁那是遥不可及的,因此他们所追求的并不是和敌人苦战以恢复曾经的大一统王朝,而是为了能够在乱世之中活下来,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自然不会有什么和敌人浴血厮杀的欲望,他们只求能够苟活于世,这也是为什么郭敬等人会选择投降秦国。 要知道秦国对于他们的祖上来说,那也是胡人,都应该被砍掉脑袋才对! 现在的乞活军失去了当年先辈们复国杀胡的信仰,自然也就失去了战力,再加上商洛并非险要之地,因此郭敬根本守不住商洛似乎已经成为定论。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杜英径直说道,“必须要赶在桓征西突破武关再拿下商洛之前抵达少陵,尤其是我们现在谁都不知道少陵到底是什么情况。” ———————— 少陵,作为杜陵杜氏的残余之地,上面留守的多半都是杜氏旁支还有杜氏家臣之后,和凉州本支之间的联系已经不是非常密切,上一次有通讯往来还是一两年前,因此杜明虽然答应了将杜氏在少陵的一切产业和人手的所有权都交给杜英,但是就连杜明自己都不清楚,现在的少陵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很有可能少陵的一切都在某一场战乱之中湮灭了。 因此杜英现在也着急尽快前往少陵。 少陵就在距离长安城南侧,从华阴赶过去,以现在的路况条件,也得走上至少一天。 老牛提前就给他们三个准备好了干粮,看着杜英把包裹打了一个结背上,老牛不由得欣慰说道:“记得当年见到少主的时候,少主只是一个小孩子,现在都要出去干大事了。” 杜英紧紧握住老牛的手:“牛叔,此去不知多久之后才能重逢,牛叔多加保重!” 老牛笑道:“老头子等到再长几年,就做不动这刀尖上舔血的事了,到时候若是少主功成名就,廊庭之下,万望还能有老头子容身之处,如此,老头子就满足了。” 杜英并没有笑,而是正色说道:“此后余若能出人头地,自当不忘老辈之努力!” 牛叔颔首。 而杜英的心里叹了一口气。 刚刚牛叔叫自己可是“少主”,他听得一清二楚。 在家里,少主指的并不是杜英,而是他的大哥,杜葳。 显然诸如牛叔等家臣,已经逐渐把振兴杜氏的希望从原来杜葳的身上转移到了杜英的身上,这更让杜英感受到自己肩膀上的重量。 “出发吧!”王猛说道。 杜英呼了一口气:“出发!” 第三十三章 少陵荒冢 ps:今天最后一章啦~ 长安城外。 官道上一支支粮草车队南来北往,都是向东侧蓝田以及南侧各处山谷谷口转运物资的。 桓温逼近武关,也让巴蜀过来的晋军斗志高昂,这些日子拼命进攻壁垒,即使是苻雄是秦国名将,此时也叫苦不迭。因此关中又开始征调粮食、抓捕丁壮,以弥补前线折损。 这可惜这丁壮之类岂是说抓就能抓到,关中腹地,自古民风彪悍,百姓多团结在世家大族周边,结寨自保。世家大族之间虽然多有矛盾,但是事关生死的时候又会相互攘助,各处坞堡营寨互为犄角之势,甚至不给朝廷各个击破的机会。 因此朝廷除了偶尔能够抓到些已经饥寒交迫、骨瘦如柴的流民之外,几乎抓不到任何的丁壮。 在这种情况下,负责招募——美名其曰招募——士卒的秦国将领和官吏们也很无奈。 杜英三人是沿着官道从华阴一路赶来长安的,且不说他们的手中本来就有表明身份的令牌,杜英和王猛的令牌是华阴太守董荣签发的,而任群手中的则是潼关守将雷弱儿签发的,这两个都是朝中有话语权的大佬,基层的将领和官吏当然见到令牌之后根本不敢找麻烦,更何况邮差虽然是最底层的吏员,那也是朝廷的人,拉壮丁也拉不到他们的头上。 就算真的有胆大包天的,动脑子想一想这个时候还有胆量在官道上大摇大摆走着的,又有几个是自己能惹得?其实底层的吏员还好,真要是抓到了哪位大佬的家仆之类的,那足够自己吃不了兜着走的。 所以杜英三人反而很是顺利的一路从华阴抵达长安,不过他们谨慎起见再加上时间也很着急,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长安城,就直接折而向东南,前往少陵,留下在战火中饱受摧残的长安城于身后。 不过杜英很清楚,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应该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还会见到长安城的,只不过那个时候应该是以攻打长安城的敌人的身份前来。 希望到时候这座历经沧桑与战火的雄城,能够给自己几分面子。 很快就进入少陵地界,官道上已经长满了荒草,周围原野上散布着断壁残垣,似乎在述说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家破人亡。 王猛和任群的神色也旋即凝重起来。 一路走来,他们已经习惯于见到这样的景象了,不过当这样的景物出现在少陵的时候,他们难免愈发的担忧。 会不会杜氏的遗民也都已经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消散了? 杜英看上去倒是颇为淡定,颇有兴趣的打量着不远处的那座土丘。 土丘高大,上面的树木郁郁葱葱,土丘下犹然还能看到一些红墙和屋舍,虽然破败不堪,但是从这规模上能够想象得出当年应该也是庄严肃穆之地。 这应该就是少陵了。 “我们且往那边走。”杜英指了指少陵的方向。 “师弟发现什么了?”王猛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可是看到的依旧只有荒冢一座,因此有些奇怪。 “既然没有看到人,就不妨先拜谒一下少陵。”杜英淡淡说道。 任群和王猛对视一眼。 还以为你胸有成竹呢。 任群旋即笑道:“也是,既来之,则安之。” ———————— 两汉本来就以厚葬为主,尤其是在文景之治后,国力昌隆,周边蛮夷也尽是拜服,因此厚葬之风日益盛行。 传闻汉武帝陵墓之中,金银珠宝塞满了墓室,以至于一些并不算名贵的器具——这个不名贵当然是相对于帝王家来说的,对于寻常百姓家,那也都是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存在——干脆直接散落在陵墓周围,而或者只是浅浅的挖坑埋了,后人耕地一锄头下去就能够挖出来点什么,令人赞叹先汉的昌盛繁荣。 少陵亦是西汉强盛时候的陵墓,论规模虽然比不上帝陵,但是其中随葬品必然也不在少数,而地表上也有配套的殿宇,包括享殿、庙宇等等,红墙碧瓦,向世人宣告大汉王朝之强盛。 只可惜往事如烟,少陵虽然有周围的守墓人多加保护,但是守墓人也不可能在这乱世之中还顾及到这些殿宇如何,甚至战火一起,大家争相逃命,有没有人盗墓都管不了了。 毕竟这天,也已经不再是大汉的天了。 现在呈现在杜英等人眼前的少陵,除了这座树木青葱的坟茔之外,其余的地表建筑已经几乎难以寻觅,毕竟长安这一带也经历了三国到五胡乱华的一次又一次战乱,少陵此处纵然并不是在长安城外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是乱兵往来,也难免受到影响,更何况多少年风吹日晒,大自然本身也对建筑有足够的破坏能力。 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陵墓正面的一段墙体和墙体掩映下的屋舍,不过红墙已经不见红色,瓦片已经脱落干净,那些斑驳的青砖似乎述说着这里曾经经历过的一次又一次的掠夺——对于周边的百姓来说,这些砌墙用的青砖可也都是好东西,也不知道多少人直接拉回家去搭建房子了。 杜英三人在荒草之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跋涉,总算走到这断壁前,这里应该曾经是陵墓享殿外的正门,只可惜只剩下了墙壁之间的一处缺口,再往里看,一座座屋舍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风采,甚至多数都没有了屋顶。 风吹过,屋舍间甚至是窗框中探出来的荒草都随之摇曳,述说着无限的凄凉。 “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先在这凑合一晚吧,明天再去周边转转,总能发现点什么。”王猛无奈的说道,三人之中数他最年长,此时明显杜英和任群脸上都有些失落,所以王猛也得站出来打打气。 “也好。”杜英颔首,抬头看向前方的少陵坟茔,这也算坟头睡觉了,不过想必这位史书上称赞贤惠、经历也堪称传奇的皇后,并不会责怪于他们的打扰。 就当他们准备找一间至少能挡风的屋子时候,前方草丛之中突然窜出来两个年轻小子。 “什么人?!”双方几乎是异口同声,杜英他们的手都直接按在了刀柄上。 看到是两个少年,估计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三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当先的那个少年举起手里的东西,是一只被抓着耳朵的兔子。 第三十四章 遗民(这次章节对了) ps:上午一边和导师扯,一边家里网又一直崩溃,给我弄崩溃了。感谢大家的指正! 有两个坚决不透露自己姓名的少年引路,杜英三人转过少陵,再沿着一条几乎湮没在荒草中的小路向南走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就来到了一座远离官道的坞堡。 坞堡并不是很大,但是深壕高墙,一看就知道建设这座坞堡的人应该是精通于军事的。 坞堡门打开,一队手持兵刃的士卒——可能称之为持械村民更加贴切一些,毕竟他们虽然衣衫整齐,但是身上没有一片铁甲,手中的兵刃更是五花八门,一看就是战时为兵、平时为农的坞堡百姓。 当然坞堡之中也可能还有别的战兵,不然的话凭借这些说一句乌合之众都不为过的村民百姓,一个坞堡是不可能在乱世之中存活太长时间的。只不过现在他们看到杜英等人不过只是三个书生罢了,因此并不想过早的暴露实力。 “你们是什么人?”村民们把那两个少年护在身后,警惕的问道。 杜英当即上前拱手:“敢问此处可是杜陵杜氏所属,少陵坞堡?” “杜氏?”村民们顿时皱眉,其中两人更是已经握紧了刀。 王猛和任群同时向前一步。 这些人到底是并不知道杜氏的存在还是说他们真的和杜氏有关系,只不过现在并不知道应不应该在外人面前直接坦陈出来。 毕竟杜氏主脉现在在凉州,可是秦国的敌人,所以暴露出来自己和杜氏有关系,很有可能直接惹祸上身。 王猛虽然很想吐槽自家师弟这样是不是有些冒险,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不开门见山、坦陈来意的话,只会让人家更加怀疑。毕竟这年头不会有什么人没事在荒野上乱晃。 “怎么回事?”一名老人越众而出,皱眉说道。 “堡主,他们有兵刃。”旁边的一名村民提醒道。 “无妨。”老人摆了摆手,打量着杜英,淡淡说道,“老夫看几位年纪轻轻而仪表端正,当非俗人,不知道是路过此地想要借宿还是只是误入?” “堡主,他们跟两个小子说的是借宿,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就把人带来了。”一名中年汉子应该是那两个少年的长辈甚至父亲,在一边带有愧色的说道,“属下教导无方,还请堡主责罚。” “这个以后再说。”老人眯了眯眼,依旧看向杜英。 他刚才的话里非常清楚,来了,要么是借宿,要么是误入,只能做出一个选择,至少他是不会正面回答杜英刚才这个问题的。 王猛刚想要说“借宿”,现在天色已晚,至少先进去再说,有什么话也都可以说清楚。 乱世之中,各处坞堡村寨自成一体,但是绝对不是变成一个个的强盗老巢,绝大多数都是本地豪强组织村民自守罢了。因此这些坞堡往往还是比较热情好客的,杀人越货这种事应该做不出来,更何况杜英他们三个一看就没有带什么东西。 杜英却抢在王猛前面,直接说道:“在下京兆杜氏嫡脉后人杜英,家祖同家父,皆为凉州刺史府长史。此次前来寻找杜氏于少陵的遗民,寻到此处,因此恳请老先生赐教。此是家父书信,还请老先生过目。” 说着,杜英就从怀里掏出来家书,向前一伸。 老人不由得眯了眯眼。 旁边的村民们从原来的紧张之中更多了几分惊讶。 王猛和任群的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杜英这明显有赌的成分,假如赌赢了,万事大吉;赌输了,那抱歉,明天他们三个就有可能一起蹲在长安的大牢中,还得挂上“凉州细作”的罪名,要么充军,要么被砍了脑袋,就要看朝廷怎么想了。 老人举起手,王猛等人的心自然也跟着一下子提起来。 反倒是杜英,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村民们缓缓退下。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的对杜英拱了拱手:“杜氏家臣殷存,见过少主。” 紧接着,他双手接过来家书,只是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名字,颔首说道:“确是家主笔迹。” 说罢,便直接还给杜英。 王猛和任群脸上都露出喜色。 而杜英,又何尝不是长舒一口气,他还礼之后,上前扶起来老人:“家父信中曾告诉晚辈,少陵家业,皆在殷氏护卫之下。殷家叔爷,算是族中长辈,当祖辈礼节待之。” 殷存便是当年杜预收养的孩子之后,算年纪,实际上比杜明大、比杜耽小,本来就卡在不尴不尬的位置上,因此怎么称呼实际上都能够解释的过去。只不过杜预当年把殷存的父亲当自己的孩子抚养,因此假如尊重杜预的意思,殷存的确要比杜明年长一辈。 当然了,为了获得殷存的支持,杜明并不介意给自己平白多一个叔父,所以专门跟杜英强调要以祖辈礼节待之以示尊重。 殷存打量着杜英,不由得感慨道:“属下年少的时候曾经见过家主,今日得见少主,本就觉得和家主有几分相像,却不敢相认,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少家主前来。我们这些少陵遗民,困守祖业经年,终于等到本家人来了。” 杜英含笑点头。 殷存这句话自然只是为了客气罢了。杜英才不相信这老爷子的记忆力能够好到记得几十年前杜明长什么样子,尤其还是年少时候的样子,然后再和杜英对上号。 而殷存后面的话自然就说的很清楚了,我们是杜氏的遗民,守着这一份家业这么多年,没有辛劳也有苦劳,你们来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忽略了我们这些年的辛苦,怎么也得保证我们的话语权。 至于殷存深层次上的意思,是保证话语权还是不能抢夺话语权,恐怕还得两说。 至少现在当着杜英的面,他不能把话说的太生硬了,甚至相反,还得客客气气的,甚至热泪盈眶都行。 毕竟殷存现在还不知道杜英的底细,谁知道这位少主是怎么冒出来的,来到这里又有什么目的,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既然知道少陵的这件事,就必然和杜氏,而且是杜氏嫡脉有脱不开的干系。 因此谨慎一点、摆明自己犹然心念杜氏的态度,并非坏处。 一切尚且可等事情弄清楚了之后再做变化。 而假如上来就对杜英冷眼相待,那且不说周围村民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万一杜英背后真的还站着什么大势力的话,到时候他们这些人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第三十五章 怎样心思 老辣,滴水不漏。 这是王猛和杜英心里几乎同时得出的结论。 这位老爷子,固然好说话,也可能不好说话。 但不管怎么样,殷存是认杜英这个少主身份的。 这至少能保证杜英他们三个明天不会在大牢里渡过,不然的话殷存也没有办法向秦国解释自己身为杜氏遗民的事。这年头,谁都别指望着谁能够完全相信谁,到时候秦国肯定会毫不留情的把这个有可能是隐患的坞堡斩除掉。 灭掉所有的坞堡并不太现实,但是先灭掉一个,还是可行的。 殷存引着杜英三人进入坞堡,得知消息的村民们纷纷前来围观。 其中有不少村民都是当年杜氏的家仆之后,多少都听祖辈说起过当年杜氏遍布杜陵和少陵、何等昌盛的往事。此时再一次见到杜氏的少家主,自然是感慨万千。 说到底,世家在这个时代还是受到尊重的,一听说是杜氏的嫡脉少家主前来,大家自然也多有敬重之意。 杜英很客气的和村中几个年长的老人见礼,自然让他们受宠若惊。可不是所有人当年都是杜氏的家臣,还有很多不过只是仆人甚至于奴隶之后。对他们来说,杜家少家主能够如此客气,简直想都不敢想。 殷存并没有让杜英三人在外停留太长时间,直接引着他们走入寨子里的议事堂。 “少主请上座!”殷存指着上首位置说道。 杜英本来想要拒绝,不过看殷存的神情很坚定,也只能先坐上去,而王猛和任群自然而然的坐在杜英的下首,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杜英赌对了就放松警惕,尤其是王猛,手指犹然还轻轻敲着刀柄,只要有什么突发情况,他绝对可以第一时间抽刀跃起。 殷存一边让村民准备食物和屋舍,一边微笑着又对杜英拱了拱手:“小老儿谨遵父训,看守少陵家业,带领杜氏遗民于此耕作,等候战火平息之后,家族重返。可惜时至今日,小老儿都已经两鬓斑白,可惜这天下仍为乱世。” 殷存这一说,杜英等人自然是感慨万千。 乱世日久,百姓都已经快不指望天下太平了。 殷存不等杜英开口,紧接着说道:“没想到今日三生有幸,竟能得见少主。两年之前曾有书信和凉州往来,家主想来也甚是康健?” “承蒙挂念,”杜英颔首,“家父此时已经主管凉州粮草后勤等一应事务调动。” 殷存露出笑容,对着西北拱了拱手:“那要恭喜家主了。” 杜英含笑:“家父不比家祖,生性闲淡,本不喜俗务,然因我有一策,或能一改关中格局,因此家父亦愿意一试,故而出山居后主持。” 大堂上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殷存并未说话,只是若有所思。 站在他身后的几个汉子显然都是村中领头羊一样的人物,此时都露出惊讶和不满的神色,杜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跑到这少陵来的意图自然也就非常明显,杜明有钱有粮,但是别说杜明了,整个凉州最缺的是什么?天下皆知,是人,是兵啊! 所以杜明是肯定拿不出来兵马让他儿子指挥南征北战的,杜英自然也就只能把主意打到少陵坞堡这里来了。 原本大家就觉得这位平地冒出来的少家主并没有安什么好心,现在果不其然。 殷存倒是没有明显把任何神情显露出来,只是点头:“敢问少主,是何计策?关中百姓,恭候王师以除暴秦久矣,若能驱除秦国、保我乡土,小老儿率全寨百姓自当听从于少主的调遣。” 对于以胡人为主的秦国,这些晋人遗民们当然没有什么好感。不过话虽如此,真的要和秦国对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次站在殷存身后的几名汉子已经露出怀疑和担忧的神色,其中更有一人想要向前,不过殷存的眼角余光显然一直盯着他们的动作,此时轻轻咳嗽一声,这几个汉子显然还是很听从于他的命令的,顿时不敢再有动作,只是不忿之情明摆着写在脸上。 王猛和任群的脸色顿时都有些不好看。 殷存到底是年长者,经历的多了,自然很多事都能够藏在心里,因此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属实不好评判。谁知道他脸上挂着的笑容下面是不是暗藏着其他的心思,尤其是跟着他一起的这些人明显都有些不满,而殷存既然在他们之间有威信,那是不是足以说明实际上殷存也有着和他们一样的想法,只是现在时候不对所以不能表达出来? 事情果然不会有想象之中的那么顺利。 而且刚才殷存的话里也带着另一层意思在,全村寨的老少是服从于他的统带的,因此杜英也要清楚,可不是他来了就能说的算。 杜英显然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径直说道:“现在桓征西已经率军进攻武关,不日则将杀入关中,不知诸位可曾听闻?” 这一次轮到殷存等人面露惊讶神色。 他们坐居少陵,远离官道,不啻于闭门自守,除了少数吏员能够找到这里之后以朝廷的名义征发税收粮草——数量当然不会非常多,因为朝廷本身也知道这些躲在荒郊野外的坞堡不会有多么丰厚的家底,所以他们意思意思就可以了,朝廷自然不可能真的动用大军前来讨伐,最后的缴获还有可能不够路费呢。 而这样带来的问题自然就是少陵坞堡几乎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除非凑巧,不然的话外界消息也几乎不太可能传入坞堡中。正是因为这种状态,也使得杜明很久都没有联系上坞堡了。以杜氏在关中布下的情报网尚且时不时的和坞堡失联,就知道坞堡这里对外界消息的了解有多么匮乏了。 “很久之前曾听说桓征西引兵进攻关中,大道上也时常有兵马车辆经过,但是当时只道是普通的兵马调动,未曾放在心上,没想到桓征西竟然已经要叩武关而入了。”殷存忍不住感慨道,“关中恐怕不日又有战火起啊。” 他身后的几名汉子也是交换眼神,显然各有心思。 战乱,是机遇,也是劫难。 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大家是否又要参与其中? 第三十六章 殷存的犹豫 坞堡,只是自保的一种手段,可不是男耕女织、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整个坞堡内外必然都处于紧张备战之中,平时可为农,战时可为兵,同时坞堡内外也要严加控制,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进出的。 尤其是最近大道上来往兵马车队众多,越是如此,坞堡之中越是不敢派人外出探听消息,万一朝廷正好缺少丁壮,那么就很有可能直接找上门来。所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殷存他们反倒是不清楚。当然他们闭门自守,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去知道。 毕竟关中近年来更多的动乱都是因为胡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不管如何动荡,实际上汉人都是乖乖挨打的那个,所以也没有必要知道胡人们在折腾什么。 现在杜英骤然说到战乱是因桓征西入关而起,自然让殷存他们吃惊,之前虽然他们也听说过桓征西入关之事,但是只道是桓征西做做样子,毕竟秦国之强大,很多关中百姓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谁能想到桓征西竟然也这么猛,还真的打到武关了? 杜英颔首:“没错,桓征西入关,自当解救关中百姓于水火,然桓征西此来,最大的问题自然就是不熟悉本地的地形地势、人情风土,难免会在地利上吃亏,再加上关中各处坞堡结寨自守,多难听闻消息,自然无法群起而响应,届时桓征西若是受困于粮食之类,更是有可能寸步难行,因此当调动关中坞堡,共助桓征西行事。” 殷存脸上神情一度变化。 他身后的那几名中年汉子也是交换了神情。 说好听一点,这是攘助桓征西平定关中,说难听一点,这就是要现在造秦国的反。 造反可不比他们现在结寨自守,很有可能被秦国当成杀鸡儆猴的那一只鸡,桓征西还没有到,坞堡就先被铲除了。 殷存深吸一口气:“少主恐怕有所不知,少陵村寨之中,原本隶属于杜氏的遗民应当有五六百人,另外这些年坞堡收拢田野流民也有两三百人,加起来一千之数,然其中半数都是妇孺老弱,因此真正可战之兵也不过只有五百多人罢了。以五百人抗拒秦国,恐怕桓征西未到,而我等已经先身首异处。而假如桓征西叩关而入,这五百人,恐怕也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杜英径直说道:“此言不假,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在桓征西入关之时,鼎力相助,届时桓征西平定关中,又会如何待我们?” 殷存等人顿时沉默了。 有风险自然也就有回报。 晋军已经多年未曾进入关中腹地,因此自然很期望能够得到关中百姓的引领和支持,到时候就算他们实际上没有做多少事,桓温也会重重嘉奖以表示对关中百姓的感激,同时也相当于以此为榜样告诉天下,百姓是支持他的,而对于支持他的百姓,他绝对不会亏待之。 不管桓征西到时候是给他们功名利禄还是别的,都要比现在窝在这尺寸之地,看着外面风云变化来得好。 “少主远来疲惫,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因此恳请少主先行歇息。”殷存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很明显,他也甚是纠结。 但是至少说明他并不反对这件事,但是殷存也有自己的考量。 众口难调,一旦他现在就答应了杜英,那么就意味着他会受到那些反对者的抨击,到时候甚至就连自己的威望和地位也可能保不住。而他拒绝的话,亦是如此。 杜英颔首,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其实就相当于他把自己的整个计划和盘托出,然后再把难题丢给殷存。 干或者不干,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猛和任群对于这个结果显然也是满意的,两人一声不吭,左右护卫着杜英,跟随引路的村民前去休息。 ————- 刚刚进门,王猛转身就把门关上。 而任群也关上窗户。 杜英放下包裹,先大口大口喝了一碗水。 刚才的局势,在最紧张的时候,杜英甚至都已经看到站在殷存背后的几个人开始去摸自己的佩刀,要不是殷存迟迟没有表态,让他们也摸不清楚殷存的所思所想,恐怕他们可能就已经动手了。 这也是为什么王猛和任群同样把手放在刀柄上,一刻都不敢松开。 “这位老先生,不简单啊。”任群也一边喝水,一边说道。 杜英紧张,他和王猛也紧张,此时不用看也知道,背后肯定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说到底,三个人只是三个只有学问,没有经验的小年轻罢了,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紧张那就见了鬼了,所以现在自然也是大哥不笑二哥。 王猛也应了一声:“准确的说,这个坞堡内部,并没有我们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 杜英无声的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两个人是什么意思。 刚才殷存的话里也若有若无的在提醒他,这个坞堡里的人已经不只是当初的杜氏遗民,一说到能够恢复祖上荣光,顿时跟打了鸡血一样,还有小半数是这些年为了增强实力以自保而收拢的流民。这些流民在多年的发展之后,显然也在坞堡之中抱团,具有一定的话语权。 他们多数都是历经过流离失所甚至和亲人诀别的,此时最大的想法自然就是能够老老实实的活下来,最好是与世隔绝、什么事都不要参与,因此让他们举起刀剑造反——现在关中的主人是秦国,说是造反也没问题——他们自然是不愿意。 好不容易才鬼门关中走了一遭活下来,又要让我玩命?想得美! 而看那些明显有意见的人占据了多数,杜英更是能够断定,即使是在杜氏遗留下来的人当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追随杜氏的旗号拼杀,或者说他们已经逐渐丧失了曾经身为杜氏家臣或者家仆后代的意识,这也不怪他们。 毕竟杜氏离开关中已久,新一代人对于杜氏自然就没有什么忠诚和归属感可言。 之前虽然有一位杜洪跳了出来,但是毕竟不是杜家嫡系,少陵这边当时也应该秉持的是观望风向的态度,并未全力支持,而杜洪作为杜氏支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少陵坞堡的存在。 因此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杜氏少主,就要让他们俯首称臣,岂是那么容易的? 第三十七章 悲观和乐观,王猛和任群 杜氏,曾经是关中世家豪门,是一个金字招牌。 但是那只是曾经。 这些杜氏遗民们,甚至有一些虽然还是当时家族赐下来的杜姓,却对杜氏家族已经没有什么概念了,更遑论忠诚。 因此现在让他们为了杜氏的旗号去拼命,他们不见得就愿意。 “可是这些人之中至少也不是全都不愿意。”任群忍不住说道,他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在屋子之中来回踱步,“不然的话,那位殷老爷子就应该直接拒绝我们才是。他既然有胆量拖延,那就说明他知道这里面至少还有自己的支持者,能够给自己一些回旋的余地。” 杜英看着自己的两个同伴。 此时王猛和任群的性格已经很鲜明。两个人都是属于冷静派的,无论发生什么,第一反应都是先理清事情发展的脉络,分析接下来事情的走向。 只不过区别在这里就出现了,很明显自家师兄是一个偏向悲观主义的人。 早年从北海一路流浪过来的经历,显然给王猛的内心造成了很大的创伤,他肯定经历了很多血火和凄惨分别,因此做事的时候自然更加的小心谨慎,尽可能地考虑到事情失败了之后带来的负面影响,从而根据后果的严重与否去判断这件事的可行性。 不过王猛应该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悲观主义者,因为悲观主义者往往会因为惧怕事情的悲惨结果而干脆不去做,而王猛只是在努力的减少负面影响罢了。 历史上的王猛便是如此,他带着前秦一路横扫北方,很快为苻坚奠定了霸业,但是对于一江之隔的东晋,他却迟迟不愿动手,就是因为考虑到了北方久经战乱、元气未复,再加上东晋虽然已经日薄西山,却还有北府兵这样的强军,更重要的是占据着道义上的优势,因此前秦拿下东晋可能很简单,但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一直到去世,王猛都没有建议苻坚进攻东晋,就是他认为时机并不成熟,还要尽可能的巩固前秦已经取得的成果,以作为坚强的后盾支持前秦和东晋进行长久的拉锯战——在各方面都逐渐占据优势的前秦,拉锯战显然是比赌国运的大决战更加好的选择。只可惜王猛到底还是活得太短了,而苻坚又过于自信,不然熬死了谢安,单凭谢玄等人不见得就能挡住苻坚和王猛这对君臣。 此次前来少陵亦是如此,王猛已经做好了可能和杜英一起掉脑袋的准备,但是他只是握紧了刀,还是和杜英一起来了。 此时村寨之中是如此情况,自然又让王猛很是担忧。 杜英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历史上自家这位师兄英年早逝,恐怕就是因为国事繁忙而忧虑过度,更何况又遇上苻坚这么一个总是自信心爆棚的主儿,又累又气,能活的久才怪呢。 至于任群,显然更倾向于一个乐观主义者。 他的出身比不上杜英,却要比王猛好很多,此次进入关中更是本着要大展宏图之心来的,虽然之前遇到了挫折,但是和杜英、王猛一拍即合之后,再次斗志高昂,或许是因为他经历的到底还是太少了,又或许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如此,至少现在他能够更加敏锐地察觉到局势中对自己这一方稍微有利的地方。 殷存至少还有威望和话语权,那事情就有转机。 可是现在任群也好,王猛和杜英也罢,当然都不可能判定的是,这个转机是否真的有可能,又有多大的可能? “师弟,你是什么看法?”王猛发现自从进入房间之后,杜英一句话都没有说。 任群也把目光落过来。 “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我们至少也得先做些什么。”杜英缓缓说道,“这位殷老爷子假使只是碍于情面或者说杜陵杜氏的名号而安顿我们的话,那应该在我们一开始提出要求的时候就已经顾左右而言他,对于他来说,没有必要把话题引到这么深并且迟迟不说出自己的看法,这样只会让村寨之中的其余人都有所怀疑,或萌生别的想法。” 王猛和任群都是颔首。 这位老爷子一看就知道也是个人精了,既然是人精,那么每一句话或者每一个举动必然都有其考量在,绝对不是随随便便说出来或者做出来的。 “根据我的揣测,老爷子是有想要行此计策之意的,只不过他想要这么做,更大的可能实际上还是为了彻底掌握整个村寨。”杜英紧接着说道。 “哦?”王猛眉毛一挑。 旁边的任群也露出恍然的神色:“没错,之前我一直在想此事。说句不好听的,这位老爷子都已经快到入土的年纪了,为什么还会犹犹豫豫,按照常理,而且我们来的时候也讨论过,他应该果断拒绝我们才是。” 在前来少陵的路上,三人也为了能够及时做出反应而针对可能遇到的人或者事有过讨论和商定,当时王猛和任群都认为,假如村寨的掌管者是一个年轻人或者中年人——中年人在这些坞堡中往往比较有话语权,因为他们有经验又有精力,这是年轻人和老人比不上的——那么对杜英的这个提议有所响应的可能性更大。 但是假如真的是个老人,那么其更有可能因为年老体衰、不想节外生枝而拒绝。毕竟造反这种事,闹不好就是要掉脑袋的,甚至可以说本身就是提着脑袋在造反。 老年人,往往都不喜欢玩这么刺激的。 对于这个结论,杜英也不置可否。 这也是为什么在看到村寨的领导者是一个老人的时候,王猛和任群都倾向于先进去再坦明身份、细细的说这件事。只不过当时杜英并没有和他们两个再商议,当然那种情况下也由不得他们三个再跑到一边窃窃私语,而是直接向殷存表明了身份,并且很快又表明了来意。 开门见山,其实也未尝不可,至少一下子试探出了村寨之中大多数人的态度以及更重要的殷存这个首领的态度,同时他们表明身份之后,自然也就等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村寨中的人自然也不敢随意把他们怎么样。 第三十八章 夜谈 ps:今天最后一更了 杜英这样直接试探出的结果显然也是不错的。 殷存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样保守。 真正的阻力,也不在殷存,而在其余的那些小头目们。 甚至杜英有理由怀疑,假如不是因为有这么多人反对,很有可能殷存会当场答应。 至于殷存为什么会想要做这件事······杜英并不觉得殷存是真的怀抱着什么光复晋室或者兴盛杜氏的心思。别闹了,关中百姓虽然对晋室还有一定的挂念,历史上桓温进攻关中,百姓也曾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但是百姓的想法往往也是最单纯简单的。 秦国税收繁重、战事不断,所以百姓们念想着晋室,虽然当年晋室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但是至少要比秦国优秀一点不是?结果你们气势汹汹的来了,又灰头土脸的跑了,百姓凭什么要跟着你们一起走或者继续拥戴晋室呢?桓温的确曾经收拢走了武关一带的百姓,但是越过长安再向西,没有听说哪个地方的百姓听从于桓温的调遣、背井离乡,而且桓温把百姓打包带走,到底这些百姓是自愿的还是不情愿的尚且还得两说。 等到苻坚上位、重用汉臣,则这些关中百姓又自然而然的变成了秦国的拥趸,晋室?能当饭吃么? 所以杜英本身是不相信殷存等人会对晋室怀有什么希望,晋军真的能打过来,那是好事,打不过来,咱们还是各干各的,至少朝廷现在也没有来找麻烦不是? 再想一想那些即使是当着殷存的面都明摆着流露出不打算听命之神色的人们,杜英几乎可以肯定,殷存之所以犹豫着想要这么做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服众! 他要趁着这个机会,扶立听从于自己调遣的晚辈和亲信,趁机排挤打压甚至是暗算那些和自己貌合神离的人。 而这样做的第一步,自然就是先树立一个大义的旗号。 晋室属实是太虚无缥缈了,可以拿来一用,但是不能总是宣传,那么凉州和杜氏自然就比较接近,尤其是还和这里的一大半百姓都有关系,再加上杜英肯定也不是空手而来,因此就更能够让大家暂时拥戴,到时候一切以杜英的名义行事,反正得罪人的也不是殷存本身,自然而然很快就可以把大权完全掌握在手中。 这······是杜英能够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若真是如此,那老爷子也是好算计。 王猛和任群被杜英这么一提醒,当然也想通了个中关节,脸色都变得不好看起来。 保不齐自己就会变成殷存手中的傀儡,而傀儡······最难做啊。 “那当下应该如何是好?”任群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他知道这一次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但是似乎这风险和他想象之中的沙场征战、浴血厮杀或者堂上惊变、伏兵四起不太一样。 王猛看向杜英,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等!” “等什么?”任群皱了皱眉。 都现在这种情况了,难道不应该主动争取一下么······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这个问题,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 杜英和王猛的“等”,自然是等殷存自己找上门来。 殷存既然流露出来这样的心思,那么杜英他们坐得住,殷存就必然坐不住。只不过杜英和王猛都没有想到,殷存不但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而且还是亲自前来。 杜英将殷存迎进来,殷存总共带了两个人,一看便知都是壮实的关中汉子,见到杜英,齐齐拱手。殷存介绍道:“这是殷举,是小老儿的长子,旁边这是于谈,是小老儿的女婿。” 杜英和王猛等人急忙和两人见礼。 不用想也知道,这两个肯定是殷存最信任的人了,这次他们陪着殷存前来,既是殷存向杜英表明自己的诚意,也是说明殷存要和杜英他们商量的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察觉到什么,杜英深深的看了殷举一眼。 于谈是殷存的女婿,名字当然不是他起的,但是殷举的名字明显能够体现出来殷存的一点儿小心思。这个名字起的好啊,乍听上去似乎殷存还真的打算就此带着后人隐居在这少陵塬上,但是这个“举”字,谁又知道是不是能够表明殷存依旧还准备着什么时候来一个“举义师”。 殷举显然察觉到了杜英的目光,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脸上也没有饭粒子啊? 殷存并没有察觉到杜英他们的小动作,坐下之后,开门见山:“今日大堂之上,有很多话并不方便详谈,不知少主可否理解。” 杜英颔首:“一家之中,尚且多有矛盾,更何况一寨之中?老先生能够执掌一寨而令众人折服,已经很不容易。” 殷存急忙起身,对着杜英一拱手:“少主能体会小老儿的一番苦衷,小老儿就感怀莫名了。” 杜英急忙拱手还礼:“老先生勿用多言,心意晚辈已然知晓。” 殷存似乎这才露出轻松的神色。 旁边的王猛和任群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之前已经分析过殷存的心态,此时再看殷存,总觉得此人未免有些虚伪。不过想想也是,如果不虚伪的话也没有办法立足此地。 殷存则缓缓说道:“之前少主已经知道,村寨之中并非全是杜氏遗民,而且多年以来,双方来往通婚,已无二样,因此他们虽然可能不愿意再参与到战事之中,但是也不会因为和杜氏毫无关系就出卖杜氏,这个少主还请宽心。” 杜英笑道:“这是自然,说到底还是杜氏当时远去凉州,抛下家业,诸位能够相守相望,至今仍然承认余这个少主,杜氏上下就已经感激莫名了。” 殷存倒是并没有抓紧表忠心,而是继续说道:“之前送走少主之后,就已经有多人前来向小老儿表示不满,因此少主之计恐怕并非一时半会就可以让所有人接受。” “这个余亦有准备。”杜英颔首,旋即好奇的问道,“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劝动其余人等随我等而动?不然的话,正如老先生之前所说,似乎寨子之中相互牵挂掣肘,恐怕就算是我们能够拉起来一支义师,也会因为家中父老干扰而难以离开村寨吧?” 第三十九章 用钱砸 殷存此时便露出欣然的神情,显然他早就料到杜英会这么问。 实际上站在杜英身后的王猛,嘴角也微微挑起。 你能够料到我们会这么问,我们也自然料到了你想要什么,这么问不过是专门送到你嘴边,免得让你显得吃相太难看或者干脆拉不下来这个面子罢了。 “军队征战,不外乎兵马钱财。”殷存径直说道,话音的重点有意无意的落在了“钱财”上。 重点,还是钱财啊! 杜英笑了笑,从怀中掏出那封家书,又递给了殷存。 殷存错愕,这封家书他之前只是看了信封,确认上面的确是杜明的字迹。里面的具体内容,殷存自然是不方便看的,毕竟这是人家父子之间的私密。 所以殷存至始至终都没有打开。 此时他似乎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急忙拆开家书,只是匆匆扫了一眼,脸上便露出喜色。 不用想也知道,这家伙肯定是看到了这上面写着的钱财金额。 真金白银并不会在乱世之中就失去了其应有的价值,甚至相反,越是在乱世之中,这些东西越是会变成贵重。黄金很明显就是其中之一,毕竟在真正的上层社会之中,黄金依旧还是黄金,甚至能够换来更多的物品。 想要举义师,归根结底还是要有钱,没有钱自然什么都白搭。 现在杜英手里的这一封家书摆明着就是要告诉殷存,要钱?有! 殷存的手微微颤抖,将家书重新装好递给杜英。 杜英沉声说道:“老先生可还有疑惑?” 殷存摇头。 他终于知道杜英带着两个人就有胆量直接到坞堡中来的底气在哪里。 有钱,就是好啊。 光是家书上陈列出来的这些,就已经足够让殷存把整个村寨都调动起来了。至于你问怎么调动,最简单的方法自然就是直接把这笔钱拿到长安市集上,买回来的生活物资就已经足够整个村寨为之疯狂。 当然这种方法未免有些张扬,到时候秦国官方不可能不会注意到市场上出现了大量的资金流动,以殷存他们现在的本事,应该是很难做好遮掩的,追根溯源,很快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过除了官方层次上之外,自然还有很多其余的渠道,比如黑市,又比如私人之间的买卖,在战乱之中,这些的公信力甚至要比由朝廷官方维系的市场来的好,更重要的是一般在背后操盘的世家豪门们才不会问你要拿着这些东西去做什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要是有别的生意门路的话,大家也不妨做个朋友,下次继续。 所以只要钱财足够,殷存就有足够的底气。 “明日一早,小老儿当召集坞堡之中各家的话事人,共同商议此事,少主还请早些歇息。”殷存当下里起身,他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盘桓不去。 杜英对着他拱了拱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殷存带着殷举和于谈快步离开,明显他这走的时候要比来的时候精神了很多。 王猛伸手关上门。 杜英笑道:“明日,便可见分晓。” 殷存的反应无疑在告诉杜英,自己已经说服了这个老人。 或许准确说······应该是用钱砸服的。 “但愿吧。”王猛则看上去忧心忡忡。 殷存到底并不能代表整个村寨中所有人,一旦其余人一直存有异议的话,殷存恐怕也很难居中调和,双方之间要么爆发矛盾冲突,要么殷存还是只能低头服软,毕竟整个村寨如果真的分裂了,那他就真的不但什么都没有得到,损失还大了去了。 此时门外,走出屋舍不远,殷举便忍不住低声问道:“阿爹当真打算造······揭竿而起?” 显然殷举想要直接说“造反”的,但是后来想了想这不是骂自己是反贼么,所以只能硬生生换上了“揭竿而起”。虽然揭竿而起的陈胜和吴广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但是至少这个词听着没有那么难听,而且大汉两朝以来是认可陈胜和吴广在当初推翻秦朝暴政上所做贡献的,甚至汉高祖还曾经派人去给陈胜的坟冢守陵。 “我等扼守坞堡,只不过是一时之策。且看这少陵周围,土丘起伏,固然是藏身的上佳之所,但是终归只是相对长安而言。”殷存缓缓说出自己的担忧,“长此以往,长安主人变换,早晚会发现我们的存在,届时前来招惹我们的恐怕就不是吏员而是兵马了。” 殷举和于谈对视一眼,实际上对于突然冒出来的杜英,他们并没有什么好感。村寨之中除了自家父亲之外,说话有分量的也就数得上他们了。现在横空冒出来一个杜英,他们本来就有所不满,就算这杜英只不过是一个傀儡,也不可能真的忽视他的存在,尤其是他并非孤身一人前来,而坞堡中也远非一个整体,到时候一旦被他抓住什么把柄之后挑拨是非,保不齐就有可乘之机。 怎么说这都是一个隐患。 而且更让殷举和于谈不满的是,自家爹爹显然并没有表露出来让杜英听从自己号令的意思,甚至恰恰相反,殷存一直都对杜英客客气气,尤其是在看过杜英递给他的家书之后,更是倍加敬重,甚至已经让人忘了谁才是这坞堡的主人。 作为之后殷存可能的接班人,他们两个有意见是自然的。 于谈正想要说什么,殷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凉州那边是下了决心的,只是支持少主的钱财就比我们坞堡这几十年来的积蓄都要多十数倍,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于谈和殷举顿时露出惊诧神色。 杜英真的是带了这么多钱前来的? 这简直就是一个大财主、移动的黄金屋啊。 “钱财还没有到位,所以少主现在需要借助于我们的帮助,只要路上顺利,这些钱财总会抵达少陵的,”殷存缓缓说道,“你们觉得等到了那个时候,少主还需要我们的帮助么?” 殷举不由得咬着牙说道:“少主要是真的有钱的话,到时候杨盘等人肯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态度,恐怕俯首听命比谁都谄······都快。” 第四十章 这座坞堡,这道围墙 殷存对杜英的态度很好,假如说杨盘比所有人都谄媚的话,那就等于在说殷存亦是谄媚,因此殷举只能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他所说的这个杨盘,出身杨氏,自称是弘农杨氏的旁支,但是具体是不是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乱世之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即使是诸如弘农杨氏这样的大世家也不能例外,家族早就已经星散,恐怕就连弘农杨氏嫡脉的人相互之间都得好一番套近乎之后才能确认,更何况是这么一个旁支? 就算杨盘有可能只是一个弘农杨氏家中仆人甚至佃户,祖上跟着主人的姓氏而姓的杨,现在他在这些流民之中颇得人心。殷举和于谈这些人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他这所谓的弘农杨氏身份。 今日站在殷存后面吹胡子瞪眼的大汉里面就有一个是他,隐隐为流民那边的首领,这些年虽然很听从殷存的指挥,但是对于殷举和于谈等人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 显然杨盘也有在殷存百年之后接替他成为坞堡之主的野心。他看得起殷存,但是根本看不起殷举他们。 殷存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心中升起一股无奈和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是也不好直接表露出来,只能淡淡说道: “恰恰相反。” 今日杜英的出现,显然已经直接触动了杨盘的利益。 杜英的身份,不但让以殷氏为首的杜陵杜氏旧人再一次回想起自己和祖上的身份,并且倾向于团结在杜英以及殷氏的身边,让杨盘做出的很多分化杜氏旧人的努力都付之东流,而且很明显殷存对杜英的恭敬也让杨盘感受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竞争力。 之前的殷举啊、于谈啊之类的,到底都是乡野村夫出身,再加上性格脾气都不是非常好,很难获得所有人的支持。 但是这个杜英明显不一样,论家世地位,杜陵杜氏乃是晋朝显贵,相比之下弘农杨氏因为杨彪忠心于先汉、杨修又得罪了曹操的缘故,从曹魏到晋代,声名虽然在,人却不怎么受到重视,虽是豪门,却没有办法和杜陵杜氏相比。 另外从殷存对杜英的毕恭毕敬之中也可以看出,殷存显然有扶持杜英以和自己抗衡之意,而且杜英有胆量只带着两个人前来,那说明在他的背后必然还有很大一股力量,凉州的支持,绝对不是空头支票。 既然感觉到了危机感,杨盘就必然会更加倾向于反对听从杜英的命令。因此在得知杜英有更大的底牌之后,杨盘更可能做的自然是煽动人们站在杜英的对立面。 一旦整个计划按照杜英的设想开始实施,那么杜英就会展露出来自己的能力和财力,到时候众人为之折服,哪里还有杨盘什么事? 所以他不能给杜英任何表现的机会,甚至有可能通过武力来实现这一目的。 殷存低声解释了几句,殷举和于谈方才恍然,同时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局势远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要复杂,等到父亲百年之后,他们还能够接替父亲的衣钵,控制住整个局面么?无论是一直都隐隐在人望上压过他们的杨盘,还是突然冒出来的杜英,似乎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早些休息吧。”殷存走到自己的屋子门口,摆了摆手,让他们两个不要再送了。 不过殷举和于谈似乎各有所思,一时间竟然都没有吭声。 殷存扭过头:“嗯?” “哦哦,好的好的,爹爹也早些休息。”殷举急忙说道,拉了于谈的袖子一下,于谈也回过神来,和殷举齐齐拱手退下。 看着殷举和于谈的身影,殷存不由得闭上眼睛,仰头长叹一声。 各怀心思而不加掩饰,这两个孩子都难当大任啊。 狭小的坞堡,就是一个围墙,庇护着围墙内的人,但是围墙内的人也没有能力走出去。 外面的世界有多么辽阔,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的所有心思都会自然而然的放在这尺寸天地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不知不觉得,眼界就变得无比狭窄,之前或许还想着能够联系其余的坞堡互为奥援,现在则已经完全变成对身边人的算计上了。 杨盘之所以能够在村寨之中逐渐获得很多拥趸,就是因为他是从外面历经磨难过的,自然就能吸引很多人。但是时过境迁,杨盘无法取代殷存在村寨中的地位,所以也只能雌伏下来,逐渐泯然众人矣。 相比之下,杜英就是那个撬开围墙的一角走进来的人,他和里面的这些人截然不同,他的想法、他的眼界必然会让所有人恍然。到时候殷举和于谈,甚至是那个杨盘,又有什么能力和杜英争夺呢? 殷存现在反倒是很好奇,这位似乎真的带着杜陵杜氏沉寂两代人之后复兴之梦而来的年轻人,真的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如愿以偿么? 假如他走到了只剩下临门一脚的地方,那殷存不介意推他一把。 但是目前来看,似乎还有些距离。 老天,你还真的是喜欢和老头子我开玩笑。 都快入土的人了,何必又让我对未来心生期许呢? ————————————- 清晨的曙光很是柔和,不像太阳落山时候那样似乎稍纵即逝,也不想中午烈日当空那样,让人避之犹恐不及。 杜英洗漱之后,换上殷存着人送来的干净衣服,伸了一个懒腰。 前几日在田野之中赶路,虽然他们也有身份证明,但是这乱世之中,可不只有朝廷会为难他们,乱窜的劫匪流寇处处皆是,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三人也必须轮流盯着,不然的话恐怕怎么被杀人越货的都不知道,尤其是有时候来不及赶到城镇或者不敢进入诸如蓝田这样已经被兵马堆满的城镇,只能露宿野外,更是提心吊胆,睡也睡不踏实。 要不是从华阴到少陵到底不算非常远,恐怕人还没有走到,就已经要疯了。 而现在身在少陵村寨之中,虽然未来都是未知数,但是至少不会有人直接窜出来要他们的性命,总是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今天发生的事,很有可能能够决定他们的一生,若是换做寻常人,恐怕难免辗转难以入睡。不过杜英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睡得出奇的好,王猛和任群似乎休息的也不错,早晨起来精神抖擞。 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杜英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信心,但是他就是有这个信心。 第四十一章 不败之地 “少主!”殷举大步走过来,远远地就向杜英招手。 他的心情看上去也不错。 对于殷举和于谈来说,本来好好过日子,以后肯定就能够继承殷存的衣钵,但是后来平地里窜出来一个杨盘,自然而然就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一直以来,如何能够对付杨盘都是他们想要解决的问题,可是苦于没有办法。 杜英的出现,自然让他们看到了新的希望。 权力争夺之中,最好的结果自然就是鹬蚌相争,然后去做那个得利的渔翁。 很明显,殷举现在正对杨盘这个蚌无可奈何,杜英的出现无疑就是那个鹬,等两个人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尤其最好是杜英能够击败杨盘的时候,殷举就可以架空杜英,让杜英变成一个傀儡,而他继续以杜陵杜氏的名义执掌坞堡、号令周边。 不管怎么说,杜陵杜氏放在杜陵和少陵这曾经隶属于杜氏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是有足够号召力的,毕竟杜氏当年的口碑也不错——就算是口碑不咋地,总比滥杀无辜的胡人来得好吧,这本来就是一个大家相互比烂的时代。 因此殷举在经过一夜思索之后,果断的选择和父亲一起支持杜英。 反正杜英身边就那么两个人,这就意味着杜英只要想在村寨之中站稳脚跟,就必须要依靠于他殷举的力量,而到时候杜英地位上升,殷举还有于谈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实际上手下的这些人,不还是要听从殷举的调遣么。 杜英向着殷举问了声早。 殷举脸上的笑容属实是有些灿烂,让杜英都有些诧异。 这家伙到底是碰上什么好事了,竟然对自己笑的这么开心? 要知道昨天晚上殷举和于谈对自己明摆着看上去就不怎么感冒啊,甚至要不是他们不敢直接打断殷存,恐怕早就已经表示自己的不满了,可是现在态度确实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当真令人奇怪。 这给杜英一种狼看到了猎物的感觉。 或者准确说,是一个猎人看到了上好的猎犬。 “少主,家父已经派人召集各处头目,等待少主会商。”殷举说道,“因此家父特命我来邀请少主。” 杜英颔首:“昨日匆匆,还不知道村寨中的具体情况,尤其是人员编制这一块,倒要麻烦殷叔介绍一下。” 殷举年纪也不是很小了,才到加冠之龄的杜英称呼他一声“殷叔”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 殷举急忙摆手:“如此称呼,属下实在当不起。少主若是不嫌弃的话,称呼属下的表字伯扬就可以。” 别闹了,我爹都不敢让你直接喊叔祖,我哪敢让你喊叔叔?到时候我爹知道了岂不是又要不给我好脸色看?更何况我还打算让你站在前面,我在后面指手画脚呢,你这一声殷叔要是喊出来的话,那杨盘恐怕都会觉得你不过只是一个代言人和傀儡,扭过头来又要对付我了,我可哪里是他的对手哟! 你这一声叔叔,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杜英哈哈笑道:“也好,也好,那样的话就显得太生硬了,倒是可能不利于你我交心,余又怎么会嫌弃呢。” 杜英当然也没有随便就给自己多了一个叔叔的愿望,顺便也表示了一下对殷举的信任。 至于这所谓的“交心”,到底是真的交心,还是走走过场,杜英自己也不知道,就得看这位殷叔父到底是什么打算了。 不过杜英可以肯定的话,他绝对不会心甘情愿的就把自家爹爹的一切都拱手相让。当然至少现在,殷举以及于谈这两个坞堡中的中坚力量是可以为自己所用的。 王猛和任群也已经走过来,昨天晚上殷存离开之后,杜英他们就商讨过明天可能会面对的危险和困难。殷存既然已经表态支持,那么至少他们应该没有性命之忧,除非村寨之中的其余人真的要孤掷一注,甚至不惜和殷存撕破脸皮——至少目前来看,这不可能。 那么剩下的自然就是“狐假虎威”、据理力争了。 现在杜英他们面对的这一群村民,显然在根本上并没有意识到危机实际上随时都有可能会到来,他们犹然还沉溺在短暂的安宁之中,却不知道外面早就风潮涌动。作为外来人,杜英他们所说的话,或许可以被指摘为危言耸听,但是任何人都不能说是错的,因为他们并没有见过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自然也就拿不出来证据反驳杜英。 因此杜英实际上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但是不败归不败,可想而知,村中的那些反对的声音——不管是出于殷存平衡两侧的纵容,还是真的如殷存所说,的确已经在多年的演变之中形成了自己的立场和力量——必然也会全力表示自己的不满,所以胜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头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双方打成平手,互相说服不了对方,形成僵局。 王猛和任群真正担忧的,实际上也是这个。 形成僵局之后,人们就会想方设法的去打破僵局,到了那个时候就有可能会从原本的语言冲突上升到武力冲突。可是殷存的号召力以及殷举等人的支持,真的就能确保他们在武力冲突上依旧立于不败之地么,万一对方猝然发难又会如何? 杜英今日开门见山向殷举提出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让他介绍一下村子中的情况,至少杜英他们得先心里有数才行。要是殷存手中可动用的人手还不足人家的一半,这个时候好像跑路更靠谱吧? 见到王猛和任群凑上来,殷举也就没有再犹豫:“现在村子中这么多人,可战之兵实际上不过五百,这个少主亦是知道。这五百人之中,各有一百人是属下和于兄弟带领的,另外三百人则是由杨盘、季权等原来收拢的流民首领统带。” “这又是为何?”杜英眉毛微皱。 局势果然很恶劣,不过好歹还在预料之中。 殷存面对这些人的反对却迟迟没有表态,恐怕也是担心这些人在被逼迫之下铤而走险吧?若是殷存的手中握着足够多的兵力,那怎么可能害怕他们。 这个老爷子一看就知道也不是一盏省油灯,犹犹豫豫,就说明他自己没有底气。 第四十二章 既来之,当破之 似乎一下子被杜英问到了痛点,殷举一时讷讷。 而杜英等人心中也大概猜测到了什么。 殷举看着这三个家伙一副我们大概都懂了的表情,干脆一咬牙说道:“论才能,杨盘等人更胜一筹,而且多年外在奔波,无论眼界还是统领,皆胜过我们······家父虽然不愿令其坐大,却也很难遏制。” 站在杜英身后的任群和王猛都是会心一笑。 果然不出所料。 井底之蛙,看到的只有尺寸之天,杨盘虽然也不见得是什么当世贤才,但是只要拿着自己曾经的那些经历吹嘘一番,殷举和于谈自然在气场上就已经先落后于人,心中惴惴之下,与人争锋自然更是无从谈起了。 对此杜英当然也有些惋惜。 战乱之中固然是时势造英雄的时候,但是也有很多人因为自保于坞堡村寨之中,鲜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因此本来应该出人头地的人杰,自然因为身在坞堡中而逐渐泯然众人矣。 关中作为秦汉两个王朝兴盛之地,数百年来世家林立、人杰辈出,东汉迁都洛阳之后,一直被关中世家压制的抬不起头来的山东世家,方才出现诸如颍川世家这样的代表。 在此之前,哪里轮得到山东世家称雄? 从东汉末年开始的战乱,对关中更是一个很大的摧残,接着又是三百年南北朝乱世来回折磨,最终等到隋朝一统天下的时候,曾经的关中世家也就只剩下弘农杨氏这种大家族了,而且随着潼关代替函谷关成为关中东侧门户,已经在潼关之外的弘农,实际上都不应该算作关中的一份子了才对。 究其原因,关中世家因为战乱四处离散是一个因素,还有一个因素,自然就是即使是没有跑掉的关中世家,也都在一代又一代的结寨自守中消耗掉了原来的底气,也不可能再和他们的先辈们一样有着睥睨天下的胸怀和指点江山的胆略。 现在站在面前的殷举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而殷举的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显然是在告诉杜英他们,殷举也同样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知道自己的不足,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也不是任何人从生下来眼界就是那么窄小,只能看到这坞堡之内的事情的,只不过久而久之,当自己都觉得没有办法走出坞堡的时候,坞堡里上百人甚至几十人之间的争权夺利和竞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然而然的也就变成了大事。 殷举也是想要改变的,只可惜他同样无力改变。 甚至就连眼前的小事都没有办法解决,更是让他很难燃起完成一件“大事”的斗志。 王猛和任群站在后面,可以笑,但是杜英不能笑。 他不但不应该笑,反而要带着殷举走出这种思想困境。 这尺寸天地,总归是要下定决心打破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点伯扬(殷举表字)尽可以放心。”杜英径直说道,“余既来之,能挡余之路的,自当破之。” 殷举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杜英哪里来的勇气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他相信,杜英既然来了,就总归有他的办法。 大不了就和杨盘兵戎相见,弟兄们容忍他这么嚣张也已经很久,要不是害怕破坏了和气,早就忍不住动手了。 殷举接着向杜英解释了一下村寨中人手的具体安排,杜英亦是知道了,局势倒还没有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么恶劣。 杨盘手下的人多,但是其中还是有足足一百多号人是杜氏遗民之后的,只不过交给杨盘统带罢了。 这也让杜英停了之后有些无奈。 殷举老兄,你爹到底是有多不信任你,所以统共就这几百人也不舍得全交给你指挥。 不过想想也是,易地而处,假如杜英是殷存的话可能也要这么选择。这倒并不主要是对殷举他们信任的问题,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的换来杨盘等人的配合,表露出来自己的诚意,同时也算是通过这种方法把自己的人反过来安排在杨盘的手下,自然就能够保证消息往来畅通,知道杨盘那边的一举一动。 另外换句话说,这些人的出身,本来就会让杨盘根本不信任他们,就像是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放在手里,拿着也不是、吃也吃不下,还得强颜欢笑的感谢殷存的善意和信任。 可似乎殷举并没有意识到自家老爹这样做的根本目的在哪里,因此明显看上去还颇有几分怨言。 对杜英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坏事。 殷举的无能,就可以让他反过来利用殷举号令整个村寨。 大家本来就是想相互利用,倒要看看谁能够利用了谁。 —————————— 杨盘还有季权已经带着几个头目坐在大堂上,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殷存聊着。 见到杜英和殷举一前一后走进来,殷存急忙起身。 杨盘等人虽然不情愿,但是终归也不能不给殷存面子。 在村寨之中,殷举和于谈等人他们是不放在眼里的,至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杜氏少主,杨盘等人虽然提高警惕,但是还不至于到尊重这个对手的地步。 杜氏少主?别闹了,我还是弘农杨氏呢! 额,虽然是旁支。 在这乱世之中,豪门世家的旗号能够起到什么用,到头来不还要看谁的拳头硬么?要不是殷存在村寨之中有着足够的威望,杨盘等人根本不可能撼动,甚至就连他们当初带来的自己人,有不少也都甘心听从于殷存的号令的话,村寨早就已经不是殷存的地盘了。 杨盘等人对殷存保持敬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老爷子不好招惹啊。可是这老爷子竟然让他们也要对杜英恭恭敬敬,说句实话,的确有点不愿从命。 可是殷存已经行礼并且把杜英迎了进来,杨盘等人自然也不能熟视无睹,纷纷起身行礼。 杜英昨天晚上就已经见到杨盘他们了,只不过当时还不了解村寨之中的情况,因此也没有多少印象,此时根据殷举的描述,已经能够把这几个人对上号了。 杨盘身材高大,皮肤晒得成小麦色,脸上带着稳重神色。 这让杜英眉毛微微一挑。 不得不说,此人的确有几分当首领的气质在。 沉稳而又有力量,给人一种能够主持公道的感觉。 第四十三章 硬茬 首领不一定要有狠辣之气,但是一定要给人心安的感觉,要能够讲究道义、可以在发生矛盾的时候不偏不倚,如此大家才能信服并且愿意追随。 眼前的杨盘,的确就符合这些特点。 而杨盘的副手季权,身材瘦削,脸上还有一道伤疤,眯着眼打量着杜英他们,无疑他的伤疤也在告诉杜英他们,这绝对是一个不好对付的狠角色。 杨盘和季权的分工,之前殷举就已经告诉过杜英了,而现在杜英再实地打量一下这两个人,心中更是有数。 很明显,杨盘负责在营寨内拉拢人手、稳定后方,而季权则负责出去和别的坞堡争斗。 坞堡的确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种社会制度,不同的坞堡之间相互联合,又有可能为了蝇头小利而大打出手,这些都是很常见的。 换句话说,坞堡实际上也就相当于一个个小国家了,只不过远远比不上西方城邦制中好歹还能够称之为城市的那一个个国家的规模罢了。 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在华夏的历史上出现的,要么就是割据一方甚至一统天下的强国,内部足够的团结,要么就是这种细细碎碎的坞堡制度,已经分散的不能再分散了,几乎触及了人作为一种群居动物所能够接受的底线。 至于西方那种如同散沙一样但是各自还都有影响一方能力的城邦制度,在华夏的历史上,说实话还真的没有怎么出现过,也就是夏商周那个时代算是了,不过即使是在那个时代,各路诸侯对于中央王朝还是保持言听计从的,归根结底还是天下只有一个皇帝、只有一个人说了算的时代。 而且夏商周······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甚至都还是奴隶制度,而城邦制实际上应该算封建社会的一种。不过杜英不是社会学家,他也没太有兴趣深究这里面到底是因为文化还是地缘导致的,他只是知道,华夏的向心力和团结力,很有可能是这个民族能够历经无数战火,反而海纳百川、愈发强大的根源之一。 至于现在,确实是华夏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之一。 独立于朝廷管辖范围之外,只是听调不听宣的各个坞堡,相互之间自然多有摩擦,毕竟为了养活自己这一大家子人,自家没有粮食的时候就只能到别人家抢了。 季权此人敢打敢冲,和周边坞堡的几次交手中都把对方打的心服口服,最终周围坞堡都不敢没事跑到少陵这边来找茬,而季权的凶名也因此传播开,即使是很多地方官吏,都不敢轻易来招惹,再配合上杨盘的名号以及安抚人心的手段······ 讲道理,杜英觉得殷举他们并不是无能,而是对手确实很强大。 这种恩威并施,谁受得了? 而季权脸上的那道伤疤,根据殷举所说,是前年一场战斗中落下的,当时他满脸鲜血犹自冲杀,有如鬼神一般,吓得对面的人一时溃不成军,也是因此一战成名。现在他把这伤疤挂在脸上,就像是向所有人炫耀自己的功勋一样,也让村寨之中的人无时无刻不想起他曾经为村寨所做的贡献。 杜英也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个狠人。虽然坞堡之间的战斗说好听点叫战斗,说难听点就是打群架嘛,不过能够在上百号人的群架之中脱颖而出,那也不简单了。 季权眯着眼,打量着杜英他们,露出一口黄牙。 只是不知道他是表示自己的凶狠,还是因为眯眼皱眉这个动作拉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的。 杜英微笑着和杨盘、季权见礼之后,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最上方原本属于殷存的位置。 杨盘脸上顿时露出不愉之色,这个位置是他觊觎了很多年的,这么长时间来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是为了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可是现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杜氏少主就能够轻而易举的做到自己一直想做却没有能够实现的事情,焉能高兴? 不过不高兴归不高兴,杨盘还是客客气气的和殷举等人再一次向杜英拱手见礼。 大家心里都清楚杜英是为了什么而来,所以现在先尊重他一下并没有任何问题,等会自然有双方因为挑明观点而爆发冲突的时候。假如现在就表示出来对杜英的不满,那未免太刻意了,反倒不一定会获得人们的支持。 “诸位,”杜英沉声说道,“余身为杜陵杜氏少主,亦是凉州新任扶风校尉,奉凉公之命,收拢兵马,配合大晋征西将军征讨关中,驱除胡虏,重开华夏!” 大堂上的气氛随之一变。 今日的会面到底会以怎么样的形式开局,大家实际上各有想法,不过谁都没有想到,杜英竟然会直接亮明自己之前并不为人所知的身份。扶风校尉,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校尉,哪怕这是凉州的校尉,也是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至少比白身或者这些坞堡之中自己封的什么将军啊、校尉啊来的货真价实不说,现在凉州又在名义上听从于晋朝的指挥,因此即使是桓温本人在此处,也不会否认杜英这个校尉的真实性。 也就是说,杜英是真真切切具有带人配合桓温以起兵进攻秦国的能力。而且这也意味着,杨盘和季权他们就算是真的对杜英起了歹意,也不敢下杀手。一旦桓温拿下关中,到时候原来凉州的杜氏真的有可能卷土重来,又如何不会调查杜英之事,试问杨盘和季权,谁能够在大世家的手心中跑掉? 官家的人并不可怕,地方上的官吏还得礼让他们这些坞堡三分呢。世家的人也不可怕,因为兵马大权都掌握在朝廷手里,世家在和平年代的确说话很有分量,但是在战火纷飞之中也不过就是一群丧家之犬罢了,对着平头老百姓才能耍一耍过往的威风。 但是既是官家的人又是世家的人,那就很可怕了。 这意味着他们要兵马实权有兵马实权,要声望名声有声望名声,的确不是那么好惹的。 一时间殷举和于谈等人都露出喜色,他们也没有想到杜英竟然还有这么一重身份在。而杨盘和季权则咬紧牙关。 这一次还真的是来了一个硬茬啊。 第四十四章 争辩 ps:今天最后一章 殷存则微微眯眼,似乎因为年老体衰而已经在假寐。 不过他的心中和明镜一样。 杜英之前只是向自己坦白了凉州会有资金支持的事,却没有说他本人已经有官职在身。只是不知道杜英是害怕走漏风声,还是觉得也能够在今天一并让自己也感到惊讶? 害怕走漏风声,似乎也解释的过去,但是话说回来,能有什么风声可以走漏的?且不说殷存以及殷举和于谈等人,本来就和杨盘他们有直接冲突,己方人的身份地位越高,自然对殷存他们越有好处,而且杜英的突然出现对于殷存来说,本来就是趁此机会扭转现在村寨之中明显对于自己不利局势的好机会,因此殷存更是需要想办法去保证杜英身份的神秘。 这也就意味着殷存本身肯定也会想方设法将周围都放上自己的人,避免走漏风声,甚至干脆就直接把人都撤到外围,一来能够表示对杜英他们的信任,即自己同样也不派人听取他们在商量什么,二来自然也可以避免自己人之中真的出了内鬼。 殷存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自然不太可能走漏风声,杜英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也就是说杜英的目的应该是后面那一个了。 他是要告诉杨盘和季权他们,自己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与此同时也在向殷存表示,他手里还不知道掌握着多少你并不知道的底牌,所以想要驱虎吞狼、让他去和杨盘正面交锋,有可能你们还不够资格。 这个年轻人,显然已经很清楚殷存的想法,这让殷存一时间不由得也提起精神。 原本在他看来,杜英到底只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有学问、有自己的见解并且年轻气盛、敢打敢冲,这是必然的。但是年轻人终究涉世未深,缺少足够多的经验,而往往就是这些经验上的缺乏会让他们很轻易的就相信别人,或者很单纯的认为“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自己的信任以及努力就一定会从对方那里换来相同的东西。 因此殷存还是有信心能够控制杜英的,并且打算让自家儿子成为那个得利的渔翁。 但是现在的杜英,显然让他意识到,这个世家公子哥远不是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他昨日能够拿出来一封家书证明自己的身份,直接切入整个坞堡看上去简单、但是实际上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斗争之中,紧接着又用一份雄厚的财力,一下子让殷存为之心动。 而此时,他又亮出来自己的官衔,等于一下子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毕竟在场的没有一个曾经当过官,就是一群平头老百姓罢了。只有作为坞堡主的殷存,头顶上挂着一个里长的职务,其实就是个村长嘛,而且都已经快不记得是当时谁给的了,长安城的主人来回换着,反倒是下面散发出去的这些有名无实的官衔,大家还都承认自己的前任所许下的。 一个里长,面对校尉,矮了可不是一头。 杨盘并没有说话,但是殷存明显看到他微微撇头,对着季权使了一个眼色。季权微微躬身,就像是一只看向猎物的猛虎,随时准备露出自己的獠牙。 可想而知,他的猎物就是杜英。 杨盘算得上殷存见过的最稳重并且有野心的人了,他平时并不会轻易显露出来自己的野心,也就是说他演技很不错。像是这种当众向手下传递眼神的行为,往常当然是不可能有的。 这说明杨盘也慌了手脚。 因此殷存不得不承认,杜英这一下,的确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就看杨盘又要如何反击了。 殷存并不说话,也就等于默认了杜英的意思就是自己的意思。那么实际上就是在等杨盘表态了。 杨盘并没有让大家等待太久,他伸手指了指西北: “杜少主的话的确说的很好听,但是好像也有些偏差。凉州自立于西北也已经数代,屡闻有自立名号之举,今日征西将军率领晋兵归来,凉州恐怕是因为担心征西将军破秦之后再破凉州,所以方才意图早日示好,表示臣服之意的吧?只是不知道征西将军是否已经允诺此事,而杜少主起兵响应征西将军,焉知征西将军不会把我们当做一群乱臣贼子、乌合之众,一并打压?到时候仅凭杜少主三寸不烂之舌,恐怕很难挽救列位卿卿性命吧。” 殷存顿时忍不住眯了眯眼。 杨盘开口就是以“杜少主”而不是“少主”称呼杜英,显然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这个村寨已经不是你们杜家的村寨了,殷存和殷举父子承认你们是杜家的少主这没有关系,他们是杜氏的遗民,心怀杜氏是必然的,但是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啊,我们和杜氏没有半毛钱关系,称呼你一句少主是表示对你的尊重,实际上更多的也是表示对殷存的尊重,而前面加一个“杜”字,摆明了就是表示咱们之间没有啥关系,还是划清界限的好,想要我们为你杜氏卖命,想得美哟! 而杨盘接着又表示了自己对于现在整个关中局势的看法,简而言之一句话,凭什么你一个凉州封的校尉就有资格带领我们起兵造反,凉州在晋朝眼里,也不见得是什么好货色,到时候桓温要是一路势如破竹,然后把凉州兵马和秦国兵马打包收拾了怎么办? 杨盘很直接的点出了杜英现在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一个凉州的校尉,可指挥不动关中的百姓。 更何况你这个凉州的校尉还是凉州封的,不是晋朝封的,更是没有几分可信度。要说可信度,至少你手里也得有桓温的封赏和命令才对,可是你有么? 现在桓温还在武关,所以我杨盘有十足的把握,你没有! 杜英的手心里也不由得冒出冷汗。 这个杨盘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果然也不是等闲货色。 殷举等人斗不过他是可以理解的。 王猛此时站出来笑道:“杨老兄此言差矣。” “尔是何人?”杨盘登时侧身,眉毛一挑。 王猛从容道:“北海王猛,一介布衣,现为少主之幕僚、杜氏之门客也。” “一个幕僚门客,那还是布衣之身,又有何资格在此说话?”杨盘冷声说道。 第四十五章 北海,王猛 这家伙上来就称呼自己“老兄”,话语中就颇有几分看不上的意思。杨盘焉能忍得住? 王猛不由得大笑:“敢问杨老兄,又是何人?” 脚步一转,王猛手中的扇子直点向杨盘——杜英也不知道这家伙从哪里抄出来的一把扇子,不过挥动指点之间,还真有几分潇洒——笑着说道:“杨老兄虽是杨氏旁支,但是乱世流落,未曾听闻可有官衔在身,对否?” 杨盘一时语塞。 这句话虽然怎么想怎么不对,但是确实是事实。 杨盘现在在村寨之中要名声有名声、要实权有实权,但是他依旧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没有受到过任何一个国家的封赏,哪怕是前赵和后赵也可以,再怎么样那也曾经是个官。 在现在这乱世之中,只要你是个官,尤其是是个下面的小官,那么不管你的上司走马灯一样换了多少人,和你都没有啥关系,毕竟你上司也找不到什么人能干得了你的活。 可惜杨盘不是。 甚至身为流民的首领,他还是很多地方势力的眼中钉和肉中刺。 本来乱世中百姓离散,农耕之类的就都被打破,朝廷想要搜集一些粮食用于征战谈何容易?结果你们这些流民还得窜出来和朝廷抢夺,说好听一点是流民,说难听一点不就是一群刁民和强盗么? 给你们官衔?想的不要太美啊。 季权此时忍不住冷声说道:“杨大哥带着我们这些兄弟在乱世之中闯荡,就算是没有什么狗屁朝廷给杨大哥官当,在我们兄弟眼里,他也是顶天的官儿,别说是什么校尉、什么将军了,就算是皇帝来了,兄弟们也只认杨大哥!杨大哥让我们杀谁就杀谁,管他是什么来路!” 杨盘急忙对着季权使了一个眼色。 怎可如此乱说?! 哪怕说的是事实,现在也不是这样逞威风和威胁的时候! “哈哈哈哈!”王猛不由得大笑,“余尚以为列位于乱世之中搏杀,是为了能够让一方百姓安宁,是为了能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让自己的声名得闻于高堂之上。今日听此言论,方知是余大错矣!” 杨盘脸色一变,正想要开口,王猛根本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并指如刀,直指向季权,厉声喝道: “今日所见所闻,令余知之,尔等不过是一群乱臣贼子罢了!于乱世之中劫掠百姓、流窜四处、无法无天,尚且不知杨盘、季权,尔等手中又有多少累累血债,难道不怕那无辜百姓于午夜梦回之中前来索命么?!” 季权被王猛这么一说,顿时气急败坏,正想要拔刀,杨盘一手拦住了他:“且慢!” 季权登时打了一个激灵:“杨大哥,此人如此污蔑,当让他知道咱们刀剑的厉害!” “退下!”杨盘喝道。 季权没想到杨盘竟然这么愤怒,一时讷讷,只能后退。 而杨盘的额头上已经大汗淋漓。 他一直在猜想王猛刚才试问自己的官职是为什么,就算是自己没有官职在身,凭借着百姓的拥戴,依旧是一方豪杰。乱世之中没听说所有豪杰、枭雄起家的时候就必须要有官职在身。 所以自己只要从容应对,总能把话圆过去。 可是他没有想到,王猛实际上针对的不是他,而是季权,是自己的其余几个手下头目。 刚才这几个头目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其动作和神情和季权别无两样。也就是说假如杨盘不拦着,他们也要动手了! 声东击西,转眼之间,这王猛好口舌! 而季权的那一番话,经过王猛的加工,更是变成了一顶天大的帽子直接扣在了杨盘的头上。 杨盘眼角的余光已经注意到,原本和自己走的比较亲近的村寨中不少小头目,此时都微微后退,似乎在刻意的想要和自己保持距离,只剩下季权等亲信还环绕在他身边。 杨盘的其余手下,多半都是曾经的杜氏仆从之后,被殷存调拨到杨盘的麾下,自然也是杨盘的主要拉拢对象们,甚至还有好几个都已经和杨盘或者杨盘的手下定了儿女亲家,都算是自己人了。 这也是杨盘最大的依仗,不然的话当初跟着自己的那些流民,人数本来就不是非常多,而且一路流浪,妇孺老弱都已经丢散的差不多,剩下的男子也多有旧伤加身,真的要是和殷存对峙起来,显然不是殷存的对手,所以他只能通过把殷存那边的人拉到自己这边来才能逐渐实现双方实力上的对等,甚至到现在已经隐隐占据优势。 可是刚刚王猛的话,让这些村民们一下子警醒过来。 杨盘作为流民首领,其实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强盗,能从关外一路逃难到关中,凭借的是什么?想来大家也都清楚,肯定不是施舍化缘——这乱世之中自己都吃不饱,谁会主动给你饭吃——那就必然是烧杀劫掠了。 烧杀劫掠,这在坞堡之间也并非不常见,周围几个坞堡联起手来进攻一个坞堡,一旦攻破,自然也少不了烧杀劫掠。但是这毕竟是[文学馆.wxguan.vip]要在那个坞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或者直接损害到了大家的利益,所以大家必须联起手来消灭掉他的情况下,平日里各个坞堡之间,合作和联系还是要多于直接的对抗的。 毕竟朝廷真的有什么过分的政策下来,大家还得联合抗争,所以断不能轻易撕破脸皮。 而杨盘显然不一样,他既然曾经以劫掠为生,那么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已经改邪归正?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再一再二不再三,一旦一次又一次享受过劫掠带来的快乐之后,那他就不可能真的金盆洗手、踏踏实实再回来种地了。 归根结底,坞堡之中的这些百姓都是良民之后,让他们转头去跟着强盗的话,大家心里当然都是直打鼓。 所以这局势,说什么也得观望观望。 “就知道这些人靠不住。”季权咂了咂嘴。 兄弟们在乱世之中闯荡,靠的就是杀人狠辣不怕死,自家兄长平日里讲究什么仁义、恩德,在现在看来有什么用? 一个书生一句话,就把这些家伙给吓退了。 杨盘则眯了眯眼,看着王猛:“你到底是何人?!” 王猛哂笑:“早就告知过你,北海,王猛!” 第四十六章 刹那 王猛的回答干脆了当。 杨盘反倒是一时无语,在脑袋里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想到之前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 而杜英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自家师兄到底是靠得住啊,现在能不能胜任治国理政之活计尚且两说,但是打嘴炮还是很厉害的。 殷存此时显然也从王猛干脆利落的反制之中回过神来,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王猛,又看了一眼杜英。 这位少主的手中到底有多少底牌? 先是有钱,又是有官衔在身,现在身边一个原本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随从竟然也能够轻易的就让杨盘哑口无言不说,甚至还能够反过来让那些受到杨盘拉拢的村民开始心生疑虑。 至于那个任群,不知道又有何才能? 殷存发现自己也看不透杜英,不过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 话说回来,堂上的这些村民头目,本来就不是那么轻易就会倒向杨盘的。 殷存可不傻,杨盘这家伙来到村寨之后,看上去谦虚恭敬,但是实际上他的几个下属的言行,早就已经足以表明此人的狼子野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藏住心中打算,而且杨盘本来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这种拉拢村民的事必然要通过下属们去做,泄露出来一点儿口风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殷存手中并没有有效的反制措施,甚至他还得需要依仗于杨盘这个不错的打手帮着他对付周围的坞堡,毕竟这些流民的作战能力肯定是要比坞堡村民高的。 为了尽可能的拉拢杨盘,殷存还得把村中不少兵力调给杨盘,不过殷存当然不可能把本来就不听话或者对自己有意见的人调过去,实际上归属于杨盘指挥的都是生性老实稳重,并且和殷氏关系还算不错的头目,他们自然不可能短时间内就真的被杨盘拉拢过去,哪怕已经结下姻亲,在真的出现变故的时候也会考量考量。 而且就算是到时候殷存或者殷存死后殷举等人挡不住杨盘,至少有这些人在,也不会放任杨盘把殷氏赶尽杀绝。 这也算是殷存留下的后手了,而现在这后手显然提前发挥了作用。 杨盘等人此时反倒是被孤立了起来。 眼看局面有些僵硬,殷存轻轻咳嗽一声,沉声说道:“少主、杨兄弟,既举大事,至少坞堡之内应当齐心协力,我们还是少做争执,思索一下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 杜英不由得一笑,这老爷子倒是会充好人,不过这个时候也就只有他有资格站出来当和事老了。 殷存给了台阶,杜英当然要下,反正对自己也没有坏处:“善!” 那几个站在杨盘周围的村民头目们,此时也都松了一口气。 杨盘要是和殷存直接爆发冲突,他们可就被夹在中间了。 杨盘则是脸色再变。 这个老爷子,够狠! 且听他说的,显然已经把“举大事”变成既定事实了。现在大家要开始讨论的,不再是要不要举事,而是应该怎么办了。 这一下子把杨盘推到了完全被动的地步。 杨盘面色阴沉如水,他旁边的几名亲信也都握紧了刀柄,只等着杨盘一声令下。 堂上气氛再一次冷下来。 杨盘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绝对不是和杜英他们撕破脸皮的时候。 大堂之上,自己身边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原本或许还能帮衬的那些村民,十有八九也已经各有心思和打算,此时不能指望了。而外面的兵马虽然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杨盘此时也不好直接向他们发信号,并且杨盘不知道杜英和殷存到底还有没有后手。 对方似乎已经把自己拿捏得死死地了,万一自己一番号令之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丢人现眼不说,小命都有可能保不住了。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需要成为赌徒,但是一个真正能够从容穿梭在生死之间的赌徒,就得清楚什么时候可以赌,什么时候不能赌。 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上而且有很大可能赢不了的赌,那不是赌博,那是自杀。 该认怂的时候绝对得认怂。 “那我们便坐下议事,杨兄弟以为如何?”杜英此时笑眯眯的说道。他已经有很大的把握,杨盘并不会动手了,不然的话此时双方早就已经刀剑相向。既然如此,那杜英也不妨给杨盘一个台阶下。 大家有话可以坐下来慢慢说嘛! “有什么好议······”季权刚刚开口,就被杨盘打断。 “闭嘴!” 杨盘的呵斥让季权等人顿时不敢说话。 这一会儿又是“退下”,又是“闭嘴”,老大的心情明显不怎么样。 自己还是乖乖不招惹麻烦的好。 杨盘则径直对着杜英深深的一躬身:“少主,属下御下无方,让少主笑话了,等到议事之后,属下必当狠狠责罚、以儆效尤。还请少主见谅!” 季权等人顿时脸色一变。 自家老大发了失心疯么,竟然主动向这个黄口小儿低头! 殷举和于谈等人也是骇然,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兵戎相见的准备,大不了大家就和杨盘打一场,难道还能怕了他不成?结果谁曾想到杨盘竟然还主动低头了。 这是之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啊。 殷存倒是似乎早就料到杨盘会这么做,一言未发。 杜英更是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笑了笑,方才不慌不忙的起身。他走过来,杨盘更是一动不动。 杜英伸手托住杨盘的手臂。 杨盘依旧未动。 王猛和任群等人都把目光看过来,两人也有些紧张,手已经自觉不自觉的去摸刀柄。 季权等人更是牢牢地攥着刀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什么惩罚不惩罚的,就当刚才自家大哥是为了引诱这杜英上钩,现在杜英就站在大哥面前,只要大哥一动手就能抓住杜英,而到时候大家自然紧跟着而动。 一刹那,看似倏忽之间,但是在此时堂上每一个人看来,都额外的漫长。 杜英用力。 杨盘顺势直起腰。 “余年幼,又初来乍到,下面人多有不服气也在情理之中,”杜英含笑说道,“余不挂怀,杨兄弟也无须多加惩戒。” 杨盘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多谢少主恩典。” 接着他回头:“尔等,还不速速谢过少主!” 第四十七章 周边形势 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局势变化太快! 这是季权等人此时最真切的想法。 杨盘转眼就向杜英服软不说,甚至还要他们去向杜英赔罪见礼,这简直不敢想象啊。 不过也容不得季权等人犹豫,杨盘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善,似乎真的有几分他们再不有所动作就直接要惩罚他们一样。 季权等人虽然心中无奈,却也只好纷纷上前向杜英认错以求少主的原谅,杜英自然乐得于此,笑着依次接受每个人的见礼。 殷举和于谈等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发现曾经的劲敌这个时候已经乖乖从命,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为什么他们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解决的问题,转眼杜英就解决了? 这个杜英到底哪里比我们更出色? 不过此时已经容不得殷举他们细想,杜英已经开口说道:“诸位能够齐心协力,余心甚慰。然当下局势,犹有需要多加商议之处,当和诸位仔细讨论,还请诸位畅所欲言。先请殷公介绍一下周边情况,余之前都不甚了” 接着,杜英便看向旁边的殷存。 这周围的局势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际上杜英自己也不清楚。 他也是第一天到啊。 至于变换的称呼,殷存如此给面子,那杜英当然也得表示表示。 之前犹然还称呼“殷先生”,毕竟殷存已经不是杜氏家臣了,自然当不得杜英以平等之礼相待。而现在称呼一句“殷公”,一下子把殷存的地位给抬高了很多,显然不只是把殷存看作家臣,更是看作杜陵杜氏的座上宾,是值得尊称一声的长辈。 殷存显然也笑着接纳这个称呼,走到中间,他刚才就已经派人弄来了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几个黑白棋子:“少主,诸位,请看,此处便是我们所在的坞堡,从这里向北不远就是长安,因此并无其余坞堡,只在五里地外又一处镇子,现在也变成屯兵之所了,少主前来此地的时候应该路过过。” 说着,殷存就在那黑棋的北侧放了一枚白棋,又放了一个砚台表示长安城的位置。 “另外平日里和我们之间多有联系的三处村寨,分别位于本村寨的东南、正南和西南,距离在六七里不等,这些村寨规模都比我们要小,基本都是流民聚集之地,平素和我们只是在抢夺口粮等等上有所恩怨,并非世仇。”殷存接着又摆下三个黑棋。 “至于这一处村寨,位于坞堡以东十里的位置,是归韦氏所有。京师韦杜,少主也应该听说过,两个家族原本就多有不对付,现在既然各自打着旗号,便更有矛盾。”殷存又摆下一个白棋,“韦氏坞堡,规模更在我们之上,可战之兵当有六七百人,整个坞堡人数更是多达两三千,以韦氏直系子弟为主,朝廷也无法奈何,不过韦氏相比于我们,更加倾向于支持朝廷,听闻此次韦氏亦是调拨了不少兵马前往蓝田大营,这一点杨盘兄弟可以说明。” 杨盘颔首:“不错,韦氏坞堡一向咄咄逼人,但是最近偃旗息鼓,当是村寨中兵马有多调动所致。” “韦氏啊······”杜英喃喃念了一遍。 去天三尺,京师韦杜。 杜氏和韦氏都是长安城外的豪门望族,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家之间,往往表面上看去和和睦睦,实际上背地里少不了互相捅刀子。毕竟距离这么近,无论是从朝堂利益分配上还是从家族产业的划分上,自然都免不了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 除非有一家离开,不然是不可能解决的。 历史上到了盛唐时期,韦氏和杜氏成为长安城外数一数二的豪门,韦氏更因为家中出了皇后而力压杜氏,京师内外,谁人不得看韦氏之眼色? 而在此之前,实际上杜氏还是占优势的,毕竟杜氏在经过几代消沉之后出了一个杜预杜武库,一下子把家族名望给拉了上去,而韦氏自然就没有这么好的机遇了。 只不过杜氏也没有得意两代人,永嘉乱后,杜氏西迁,还有一些则东渡建康,至此关中难以寻觅杜氏嫡系的踪影。 韦氏倒是比杜氏坚持得更久一些,虽然也有人前往东南,但是本族还是有不少人留在关中的。 历史上鲜卑南下之后,韦氏积极融入到关陇集团中,和弘农杨氏一起成为关陇集团里为数不多的汉人世家,其余挂着汉人姓氏的世家,比如李渊所出的陇西李氏之类的,实际上都是鲜卑人改了姓氏以配合朝廷的汉化进程罢了,当然李氏的祖先真的能一路追溯到李陵的话,说其是陇西李氏之后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而韦氏的这一番操作,自然让韦氏远早于杜氏得以重新在关中繁衍生息,北周名将韦孝宽便是出身韦氏。至于杜氏,虽然也陆续回迁,但是实际上要到杜如晦的登场,世人才想起来京城之外原来还曾经有这么一个豪门望族。 此时说起韦氏,杜英倒是并没有太多的感触,毕竟两家之间已经很久没有正面冲突了,杜英更是没有亲身经历过,自然谈不上感慨或者咬牙切齿。 不过看杨盘等人的态度,韦氏凭借着支援朝廷作战有功,应该不少受到封赏鼓励。 毕竟朝廷也是要树立榜样以让世家坞堡们都能够甘心听命的。 韦氏这种自己送上门来的,朝廷自然笑纳。 可是韦氏自然也没有那么丰厚的家底,所以他们想要在尽可能少支出的情况下获得更多的好处,自然就只能压迫周围的这些小村寨。 殷存依次向杜英介绍了周围的周氏、蒋氏、林氏等等坞堡,这些坞堡大小不一,但是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想要收拾韦氏却无力下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韦氏抢了他们的东西之后拿去找朝廷再要奖赏。 人家是借花献佛,你这是白捡便宜啊。 韦氏当然知道少陵这边的这个坞堡是什么来路,也未尝没有来劫掠一番的意思,不过因为杨盘等人足够骁勇,韦氏也知道这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而且杜陵杜氏的名号虽然已经不在关中流传久矣,但是韦氏这种豪门还是清楚的。 保不齐哪一天杜氏就卷土重来,到时候找自己麻烦怎么办? 第四十八章 拿韦氏下手 一条大鱼就算只剩下一口气,另一条大鱼在发现欺负它只会让自己也受伤之后,就专心的去欺负小鱼了。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现在的强者不会直接把仍有反抗之力的其余强者欺压到绝境,而是会直接去欺压那些只能哀嚎的弱者。 而对杜英他们来说,想要重新成为大家公认并且为之折服的强者,那么把眼前这个强者击败就是最有效的办法。 不过说的容易,一旦杜氏真的要纠集周围的村寨一起进攻韦氏坞堡的话,那就等于直接把自己摆在了韦氏、也摆在了秦国的对立面。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现在直接就对韦氏下手,也属实太不给主人面子了。 武关那边的战事还迟迟没有结果传来,杜氏若是现在就开始跳出来唱反调,那保不齐秦国会“攘外必先安内”,直接对着杜氏下手,到时候杜英把整个关中搅乱之后,桓温倒是可以快乐的直接杀到长安城下,就是不知道杜英有没有资格活着看到那一天。 但是现在只要竖起来旗号,又不能什么都不做。 殷存缓缓说道:“少主,韦氏毕竟势大,我们不能直对其锋芒。不过也并非没有应对之策。” “殷公但说无妨。”杜英颔首。 要论对周围情况的熟悉程度,殷存当然要胜过在场的所有人。 殷存径直说道:“韦氏兵马已经调动向蓝田等地,此时村寨外强中干,自然不可能调集人手再争夺周围的田地。夏收将近,我们可以先联合周围村寨向前逼近,收回韦氏之前霸占的各家田地,韦氏手中兵马不足之下,必然不敢直接和我们发生冲突,如此我们甚至可以直接接近韦氏坞堡,一旦得到征西将军那边的捷报传来,我们就可以直接动手,铲除韦氏!” 杜英眉毛一挑,温水煮青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韦氏现在手头兵力不足,并不是什么秘密,韦氏那边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 他们又何尝不是在赌博? 只要秦国能够抵挡住桓温的进攻,韦氏必然因为助拳之功而受到封赏,到时候邻里乡间,韦氏就可以横着走,甚至整个长安城南都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们。至于现在周围村寨的些许逼迫,显然并不算什么,韦氏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和周围的村寨横生争端,便是让一让也无妨,等到韦氏受到封赏、彻底抱紧了秦国的大腿,那收拾周围这些村寨还不是手到擒来? 而只要韦氏退让,则各个坞堡的兵马就可以直接接近韦氏坞堡,到时候不给对方任何机会,一击而下,并非不可能。 韦氏应该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些家伙竟然胆子会这么大。 任群此时忍不住好奇问道:“殷公如何能够确保其余村寨会乖乖听从于我们的号令,进退有据?” 要是这些村寨只是一群乌合之众,顺风则一拥而上,逆风则跑的比谁都快,那要他们还不够心里添堵呢。并且造反这点事,虽然在乱世之中是每天都有可能发生的小事,但是人多眼杂、走漏风声可就要命了。 殷存不由得一笑:“各处坞堡都是结寨自守,但是并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大家看上去都把门关的死死地,但是实际上往来探听、相互交换情报,都是常事。桓征西将要抵达关中,谁人不知?只是知道的多与少罢了。” 杜英也不由得一笑。 大大小小的村寨,谁又不是个地头蛇了? 要是这点儿和自己性命相关的风吹草动都拿不准,那就不用在这里混了。 所以这些村寨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心里没有一点儿小九九是不可能的。 换句话说,大家都在等。 明哲保身的最佳方式就是随大流。 站队是肯定要站队的,站在中间不偏不倚并没有什么用,甚至有可能反而被两边同时攻击,因此这个时候就要有人能够站出来先吼一嗓子,然后大家就可以顺势而为,跟着其一起行动。 枪打出头鸟,反正最先倒霉的肯定不会是后来起来响应的自己。而一旦事情不对劲,改换门庭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前科过于严重,大不了说一句“当时也是被逼无奈,现在终于可以弃暗投明”罢了。 这种事情,乱世之中自然屡见不鲜。 毕竟第一要务,不是浪,而是活着嘛。 大家现在都看韦氏不顺眼是必然的,也多多少少知道桓征西会进入关中,但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动,得等。 等有不怕死的先跳出来,然后大家就可以群起而响应。 不然的话韦氏和秦国保不齐就联起手来先把你给收拾了。 所以有人不下力气这种事倒是暂时不用担心。 一旦出头的站出来,大家肯定跟着一拥而上,不管最终能不能迎入桓征西,至少先得把韦氏打一顿,不然这么多年受欺压的气都没有地方发。 “这样,先联络各个村寨,请他们前来······”杜英顿住了,看向殷存。 直接把人家请到村寨中来,确实是不太合适,颇有几分鸿门宴的样子,到时候要不要再设下刀斧手逼人就范啊? “少主认为杜陵如何?”殷存建议道。 杜陵外的村镇都已经荒废,并且距离各处都不算远。 “可以。”杜英颔首。 更重要的是,在杜陵显然有一种名正言顺的感觉。 代表着杜陵杜氏,重返关中! “不过韦氏那边也可能会提前听到什么风声,我们最好还是能够多做准备。”杜英接着说道,他看向杨盘,“杨兄弟对周围地形地势比较熟悉,还请多带人手往来巡弋,尤其是意图向东之各村寨人员,当一并阻拦!” 杨盘当即应诺一声。 防止走漏消息,这的确是一件有意义、有必要的活计。 不过杨盘做了这件事自然就不可能兼顾别的事。 各村寨之间的联盟,自然就没有他什么事了,甚至他有可能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杜英等于变相的把他排除在了整个圈子之外。等到联盟之后,各村寨知有杜英,知有殷存,而不知有他杨盘。 这个杜少主,好手段。 偏偏杨盘还没有办法直接表示反对。 这么重要的任务,这是少主对你的信任啊! 第四十九章 家中来人 各村寨的回复已经陆续给出。 少陵坞堡愿意出头,大家自然很高兴。不过这些人也很精明,关于反抗秦国的事,大家当然是一个字都不提。 我们就是看韦氏不顺眼,所以要联起手对付韦氏罢了。 对于这个结果,杜英他们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在杜英还没有展现出来其底牌的时候,这些坞堡就已经愿意追随作战就算不错的了。而且可想而知,这些人也是因为长期被韦氏坞堡剥削和欺压,因此同样忍耐不住罢了,一时的痛快答应之后,再经过仔细的思考,不知道会不会阳奉阴违,等到实际需要他们贡献一份力量的时候,只是派遣几个人拿着锄头过来就给打发了? 所以杜英当初就直接提出了会盟,会盟的主要目的自然就是向这些人展示杜氏手中的底牌。 而在这之前,至少杜英也得手里有底牌才可以。 他可以向殷存等人说自己是什么官职、有多少钱,殷存他们因为同为杜氏的身份或许可以相信杜英,可是周围这些坞堡呢? 空口无凭。 所以杜英也只能把会盟的时间拖到了三天之后。 假如自己的“底牌”三天内还不能赶到的话,那就算是冒着可能被人家极大不信任的风险,也得继续拖下去。 好在自家老爹终究还是没有让自己失望。 杜英刚刚收到各个坞堡的回信,陆唐就带着十多名杜明精挑细选的得力家仆抵达少陵。 陆唐虽然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但是从小就跟着自家父亲在外奔波操劳,因此怎么看都不像是年轻人的样子,脸上早早地就已经刻满了风霜痕迹,再加上从西北一路走来,他们虽然伪装成官方的商队,并且都有令牌在身,但是秀才遇到兵,有的时候还是说不清楚的,再加上沿路土匪强盗还不知道有多少,陆唐的手里可是实打实带着凉州和杜氏双方所给的真金白银的,要说不紧张那当然不可能。 所以熬夜导致的黑眼圈再加上满脸的风尘,让本来就已经不显得年轻的陆唐看上去更沧桑了几分。 不过杜英不得不承认的是,正是因为陆唐这摆明了的沧桑神情,反而给人一种踏实稳重的感觉,希望这个家伙就和他爹爹一样,能够为家族之柱石。 而陆唐的加入,也终于让杜英目前的这个三人小团队显得不是那么······小白脸了。 没错,之前杜英一直感到很无奈的一个问题,自然就是他还有王猛以及任群,怎么看都像是三个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挫折的白面书生。即使是王猛给人的感觉可能要比杜英和任群好一些,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王猛在山里呆了这么多年,的确也捂得有点白。 至于陆唐带来的那几个家仆,更是让杜英眼前一亮。 这几个家伙人高马大,一看就知道是典型的西北汉子,光是那不经意间露出的肌肉轮廓,就给人安全感,再配上西北的斩马刀,杜英甚至觉得把杨盘的一队二三十名手下拉过来都不够打的。 要知道杜英他们之前总共就只有三个人,虽然气势汹汹,但是终归只有三个人。 要是来几个亡命之徒说要他们的性命,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自救。 这也是为什么多年以后谈起来自己人生中最惊险的事,王猛和任群都不约而同的提及当年随着杜英前往少陵坞堡的经历。 这简直就是刀尖上舔血啊。 而现在家里来了这么几个人,至少让杜英有了自保的能力。 在对方不打算付出足够代价的情况下,这些人虽然很少,但是也不是别人愿意招惹的。 至少现在就足够了。 杜英目前内部最大的威胁实际上就是杨盘,不过在杨盘主动向杜英低头之后,还是比较配合工作的,为了表示对少主的支持,他把原本调拨给他的两百人直接转交给了王猛来指挥,另外还把意图表达反对意见的自家几个手下狠狠的呵斥了一番。 不管这种呵斥到底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是这些手下真的不明白自家老大的良苦用心,至少杜英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杨盘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甘心蛰伏。 毕竟这个家伙能够走到今天可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想要让他轻易放弃,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不说别的,他主动交出的这些兵权,对于杨盘本身来说实际上已经不算什么。这些兵马本来就是殷存调拨给杨盘的,杨盘一开始的时候尚且期望于能够把这些兵马化为己用,结果他这么久的努力,刚才在堂上只是被王猛一言,似乎就化为飞灰。 这些村民头目们目光之中流露出来的疏远和戒备,足以让杨盘心里明白,这些人已经不能为自己所用,甚至有可能在背后捅自己一刀,所以与其舍不得,还不如提前拱手相让,说不定还能换来杜英他们的好感,减轻现在双方之间的猜忌。 除此之外,实际上杨盘最明摆着也是最值得让杜英提防的一个原因,自然就是这些兵马本身也是一个很有可能挑拨殷存他们和杜英之间矛盾的烫手山芋。 这些兵马本来就是殷存所指挥的,按理说现在应该归属于殷举的麾下才对,可是杨盘明摆着提出了要把兵权让给王猛,这自然就是在直接向殷举表示,你看就算这些人不是有我来统带,也轮不到你。 对此,殷举不可能不心怀芥蒂。 而对于杜英来说,这些人自然就不是鸡肋了,不能说丢就丢了。 杨盘作为一个外来客,和这些人本来就没有什么瓜葛,自然也难以让他们信服。 可是杜英不一样,作为杜氏少主,对于这些杜氏仆从后代们,意义自然就不一样了。 强者当然都希望能够听从于更强的人。 殷氏原本身为杜氏的家臣,所以能够号令这些杜氏仆从们,毕竟在一家之中,主人不在,家臣就有很大的话语权,而且殷存本身的确也是有能力的。 可是殷举的能力就明显比不上他爹了,再加上一个家臣,其身份地位又怎么可能真的比得上家中少主? 有了杜英这个已经展现出来能力和手腕的杜氏嫡系少主,这些仆从后人们哪里还心甘情愿听从于殷举和于谈的调遣? 第五十章 俏丫鬟 ps:今天最后一章 对于这些村民们来说,听从于殷举的调遣,自然就相当于听命于家中家臣。 而家臣还得听命于主人,那哪里比得上直接听从于主人呢? 尤其是殷举在这些年的表现显然不足以服众,村民们当然也不期望听从于一个哪怕是有经验、有贡献但是摆明了没有能力的人调遣。 当然了,虽然王猛今日在大堂上有令人感到惊艳的表现,但是这也不代表着村民们就会甘心听从于他的号令,毕竟王猛是一个异姓的外来人。 不过王猛在一开始就明确的表露出来自己并没有直接对这些村民发号施令的意思,大家之间本来就是相互扶持帮助的,所以有什么事咱们可以商量着来,一旦有矛盾和冲突也可以立刻上报给杜英来决断。 换句话说,这些村民们是和王猛讨论,但是也只是讨论罢了。 决定权并不在王猛的手里,大家还是一起听从杜英号令的。只不过少主那么忙,咱们也不能什么事都去叨扰少主不是?所以咱们可以先拿定一个大概的主意然后请少主定夺。 杜英当然很清楚,所谓的商讨,所谓的拿定,最后肯定全部都按照王猛的既定思路来走了。 这家伙好一番唇枪舌剑下去,谁能够说服得了他? 说服不了也就算了,关键还在于这家伙还能够让你感觉自己之前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听王猛的准没错。 之前杨盘如此嚣张气焰,不也让王猛一句话就给直接压下去了么?因此杜英只能表示,这些村民们还是把这位王景略想的太简单了。 不过如何和这些村民们相处,这不是杜英需要操心的事,不然的话他还要王猛有什么用? 杜英现在比较纠结的还是怎么能够又快又准的对韦氏坞堡下手。 不过在此之前,杜英还有一件事。 此时他就站在自己的屋子里,对面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 之前的蓬头垢面都已经清洗干净,鹅蛋脸上还有点婴儿肥没有褪去。挺起的鼻子表明这丫头多少有点儿胡人的血脉,只不过可能被稀释的差不多了,不然在头发还有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理都应该有别样的颜色掺杂才是。 小姑娘个子不是很高,双手交织在一起,似乎有点害怕,不过目光显然在偷偷打量着杜英。 这是杜英的娘亲梁氏为杜英精心挑选的丫鬟,据说从小就是从人牙子那里买来培养在梁氏的身边,梁氏一直把她当做养女对待,现在专程送到杜英身边,自然也是为了让杜英在这风刀霜剑环逼之中也能有个贴心人,至少家务事不需要自己操心了。 梁氏出身天水梁氏,也是西北的豪族了,不过梁氏本身只是梁家的庶女罢了,嫁给杜陵杜氏的嫡长子为妾并不算辱没了什么,这些年帮助大妇操持家业,也把杜家内外打点得井井有条。 杜氏大妇许氏出身内地,自然也是因为许家为了能够和势力更大的杜家抱团取暖而政治联姻,杜氏自然也更加期望于可以团结这些有相同出身的家族,以共同对抗本地世家。当然了,大家都是为了能够在凉州有生身立命之地,因此和平最好还是可以代替争端,这也是梁氏出现在杜氏后宅之中的原因。 于公于私,许氏和梁氏之间都没有爆发冲突的必要,甚至她们的冲突很有可能直接影响到外来世家和本地世家之间的合作,给她们十个胆子她们也不敢。 说得难听一点,她们就是家族的工具,为家族争取利益就是她们最大的任务,甚至就是她们能够存在的意义。 在这乱世之中,男人尚且都得苟且活命,更何况身份地位更加低下的女人?家族能够把你养大、给你一口饭吃,你自然也要做好随时为家族牺牲的准备。 杜英不知道许氏和自己的母亲是否真的爱自家爹爹,不过至少杜氏家门中一片和睦,妻妾之间相互扶持、夫妻之间亦是相敬如宾。 或许在这烽火连天里,说什么情和爱,都来的太不真实了。 杜英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遇到什么样的女子,是不是父亲早早地就已经为自己决定好了婚事,他只能期望至少和自己性格相投,不然的话生活就真的没有什么情趣可言了。 至少现在梁氏在后宅之中的地位还是可以保证的,因为梁氏生下了杜英。 许氏生下的固然是嫡长子,但是人尽皆知杜氏的嫡长子体弱多病,而且对于宦游并没有什么兴趣,以后顶多也就是子承父业或者享受父亲的荫庇,逍遥此生罢了。 因此明摆着现在就连杜明都把杜氏振兴的希望放在了杜英的身上,以陆鹏为首的手握实权的家臣们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就算是许氏心里有意见,自然也不敢提出来。而且自家儿子的身体状况都已经那样了,自然不能赶鸭子上架,再逼着这个孩子能够出人头地。 而且许氏也清楚,杜葳不争不抢,那么等到杜英真的执掌家业之后,也不会真的把这位大哥怎么样的。 甚至杜氏崛起之后,杜葳肯定也可以跟着更加享福,又有什么不妥的? 这也是为什么梁氏舍得把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丫鬟直接送到儿子的身边,至少现在杜氏后宅之中一片和谐,到也不需要什么贴心人来帮忙做些见不得外人的事。 水灵灵的小妹子,杜英看到了自然也有点心神荡漾。 所谓军营呆的久,母猪赛貂蝉。 杜英虽然还未加冠,但是作为已经有过一世的人,山中多年岁月,连个女的都没有见到过,的确也有点惨兮兮。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躬身,脆生生说道:“回少主的话,奴婢唤作归雁。” “多大了?” “今年及笄。” “未成年人啊······”杜英忍不住吐槽。 难怪看上去发育还没有完全。 既然这样,暖床就算了,再长两年吧。 “少主说什么?”归雁没听懂。 “没,没什么。” “好的,少主。”归雁乖巧的回答。 杜英不由得摆了摆手:“无须这么客气,说句话累不累?娘亲的家书我已经看过,娘亲既然把你当做女儿来抚养,那你应该是我的妹妹才对,而且娘亲意欲让你随其姓氏,所以你应该叫做梁归雁,告知人姓名,又如何只能告知名而不告知姓呢?” 小丫鬟赶忙说道:“夫人固然以女儿待奴婢,奴婢甚是感激,但是一直不敢忘记奴婢只是一个小丫鬟,如何真的能和少主平起平坐?奴婢是战火侥幸逃脱之人,能够得到夫人信任以来侍奉少主,便是奴婢的莫大荣幸了。少主平时以归雁称呼奴婢便是。” 第五十一章 原来王猛是这样的人 杜英有些无奈,他残存的记忆里实际上对梁氏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不能指望一个小孩子对早早分别的母亲有多少印象——不过从归雁的态度来看,母亲也应该是比较刻板守规矩的高门小姐。 而杜英在山野中习惯了,又有一个后世人的灵魂,本身当然是不太想要守规矩的。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这也不能强求,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杜英相信归雁应该会受到自己的影响而有所改变:“那好吧,这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吧?” 归雁急忙躬身:“奴婢就是来侍奉少主的,只要少主不歇息,奴婢便不会歇息。” 杜英反倒是有些拘束的感觉了。 有一个俏丫鬟跟着,的确很有牌面,而且想想这丫鬟摆明了就是娘亲给自己挑选的房内人,杜英想要收入房中是完全可以的,又如何不让人激动? 恐怕后世很多人的梦想便是如此了吧? 自己竟然还觉得拘束,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看归雁的样子,杜英也知道她在路上肯定也没有受委屈。明摆着归雁是梁夫人给少主挑选的贴身婢女,作为家臣的陆唐等人当然不敢冒犯,保不齐哪一天这位摇身一变就成了少主妾室了。 归雁归雁,自己那位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的娘亲,也盼望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归家啊。 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阔别多年,如何能不想念? 想到这里,杜英愈发感觉自己肩膀上的重量。 不功成名就,又有何颜面回家见父老和母亲? “少主?”归雁轻轻唤了一声。 杜英回过神来,指了指旁边的屋子:“正好这边书房还没有收拾,就麻烦你了。” 房子是白天才给他腾出来的,一个典型的三合院,正对着门的自然是杜英居住,中间会客,一侧为卧室和书房,一侧为下人居住的屋子,归雁有一间,另外两名护卫也共用一间。 而三合院的两侧,一侧是王猛和任群,另一侧自然是陆唐带着其余几名家仆,虽然人不少,但是好在屋舍不小、他们携带的东西也不多,安排下来并不拥挤。至少比昨天杜英他们临时居住之处来得好。 很显然这也是殷存和杨盘对于杜英少主身份的肯定。 不然的话这个院子放在村寨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哪里轮得到你来享受? 归雁应了一声,径直干活去了。 是个勤快的好丫鬟。 杜英笑了笑,外面响起敲门声。 “请进。” 王猛推门走进来,先用揶揄的目光看了一眼归雁的背影,又对着杜英一笑,似乎是在问:没有打扰到你办正事吧? 自家这个师兄开起玩笑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杜英也习惯了。 毕竟每个人都不可能只有一种形象,有血有肉的活人,总是有各种各样情绪和性格的,王猛留在史书上的形象也只是一个治世之能臣的形象,杜英很庆幸自己能够见到王猛另外的几面。 不知道自己如果还能回去,写本书是不是能赚钱? 就叫······《震惊!原来王猛是这样的人》吧。 杜英径直问道:“师兄有何事?” 杜英本身也不是个严肃的家伙,甚至平日里要真的说看玩笑,反倒是他主动跟王猛开的多一些,此时主动站起来随手带上门,似乎就真的在回答王猛,确实屋里不太方便。 王猛挤眉弄眼的看了杜英一下,轻轻咳嗽一声:“刚刚殷公已经派人来通知,和各个村寨约定好,明日正午在少陵相会,共谋大事。” 杜英点了点头,之前各个村寨就已经给了答复,只是没有敲定最终时间罢了,现在直接把时间定在明天,看来各个村寨也的确有些着急了。话说回来也是,现在的韦氏的确是最虚弱的时候,趁他病要他命,等到韦氏的人手察觉到不对而回到村寨可就来不及了。 毕竟各个村寨都不能保证自家人里就没有内鬼,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的村寨里也没有内鬼上。所以这种事早一点敲定,对大家都好。 “共谋大事啊。”杜英含笑。 王猛无奈的吐槽一声:“不过就是村民之间的相互械斗,又如何称得上‘大事’,在余看来,这不过是蕞尔小事罢了。” 杜英径直说道:“对于这些井底之蛙,已经是大事了。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广阔他们并不知道、也不关心,不过等到了时候,轮不到他们不在意。” “师弟何意?” “到时候各个村寨的人手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们难道就真的只去攻打韦氏么?”杜英笑道。 王猛怔了一下,旋即警惕的环顾周围,发现陆唐这个小子已经很机灵的早早在外面放哨,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到时候各个村寨的寨主之流的又怎么可能同意我们直接指挥所有的兵马?” “我们不需要指挥兵马,只需要指挥他们就是了。” “可是······” “局势变化,他们难道还只想着进攻韦氏么?”杜英看着王猛。 王猛沉吟片刻,还是无奈的应了一声,不过还是忍不住说道:“师弟,我们之前孤身入此寨,师弟贸然坦明身份,就已经很是凶险,好在苍天有眼,保佑我们周全,但是现在想想依然觉得有些后怕。此次师弟若无万全把握,切莫贸然行事。” 杜英点头。 王猛是一个合格的谋士,甚至也是治世之能臣,不过身为能臣,思考问题自然有时候就难免过于全面,过于全面的后果自然就是有时候瞻前顾后,最终选择的是最稳妥而不是成功率低但是收益最大的方案,每个人有不同的性格,这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杜英不能跟着王猛这么做。因为杜英不相等,也知道自己等不起。一旦前秦击退桓温,苻坚崭露头角,那么杜英在关中这一亩三分地上就没有什么机会了。 所以杜英必须要在桓温和前秦对峙的时候快速崛起,成为一支双方都不能忽略、甚至是倾向于主动拉拢的力量才行。 稳扎稳打,当然不可能。 需要兵行险招的时候,杜英愿意尝试。 王猛或许不能理解杜英的做法,但是杜英相信师兄会乖乖帮着自己的,搞事情搞成了,皆大欢喜,搞不成,王猛擦屁股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第五十二章 吃肉和喝汤 假如王猛知道自己在师弟心中的主要作用就是负责在师弟搞事情失败之后擦屁股,可能会忍不住把手上的刀鞘直接招呼到师弟脸上。 只可惜王猛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多年以后了,那个时候已经愈发稳重、也需要维持自己形象的王猛当然不可能当着众多后辈的面把刀鞘拍在杜英的脸上,为此王猛曾经明确的表示过后悔。 “周围众多村寨之中,以周氏、蒋氏和林氏为大,另外大小附和村寨不下十个。”王猛缓缓说道,“可是无论大还是小,这些村寨之规模都远小于少陵,更不要说韦氏,因此这不过是一盘散沙,师弟真的这么有信心么?” 大事已经说定了,自然就要开始讨论小事。 不管杜英勾勒的蓝图多么美好,此时他都必须要先面对一个问题,就算他们能够打韦氏一个措手不及,但是韦氏真的是软柿子?抱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现在长安城南这一方土地上,韦氏还是有足够实力的,不然不需要杜英站出来纵横联络,其余的村寨早就已经联起手来把韦氏打下去了。 论观风向,这些家伙们的本事无出其右。 有资格被殷存说出姓氏并且被王猛他们记住的,也就是周氏等等稍微大一些的村寨,但是这些村寨之中总共有的兵马也就不过两三百人,少一些的也就是百人,而剩下的小村寨,几十人都有可能。 而让他们出人的话,也不可能倾巢而出,因此小村寨派出来十几个人都在情理之中。 十几个人什么概念,连少陵兵马的零头都不够啊。 这些小村寨不过就是凑数的,显得人多势众罢了,甚至就连那些大一些的村寨,能够起到的作用也未尽可知,说到底······还是得靠自己人。 可是自己人就靠得住么? 显然王猛想到这里也有点没底气。 杜英微笑,自家这位师兄,在历史上就是出了名的稳扎稳打,不过现在在他很多想法甚至于最终的人生目标都不明确的情况下,心态自然多少有些瞻前顾后。 老天爷也是有趣,给自己弄了个的确可以赖以横行的外挂,只可惜这个外挂······就像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利剑,杜英自己还得想办法好生打磨。 不过现在也的确不是招摇之时,杜英回想起当初在潼关遇到的傅学,虎视眈眈自家外挂的人应该不在少数,还是藏拙比较好。 王猛看着自家师弟的笑容,感觉有些奇怪。 现在什么情况,你心里没数么? 难道刚刚见到女人之后就失了理智? 杜英倒是没让师兄疑惑太久,缓缓问道:“师兄认为,我们需要的是拿下韦氏?拿下韦氏,对我杜氏可有好处?” 王猛顿时皱眉。 好处?好处是有的。 韦氏多年积攒的家底丰厚,若能为我所有,自然是揭竿而起的底气所在。 但是······ “这么多人,可不好分啊。”杜英笑道。 王猛恍然。 是啊,拿下韦氏,可不只是少陵杜氏的功劳,这利益,大家都得分一杯羹。 韦氏就那么大,你吃一口、我咬一口,杜氏就算是首功,又能够剩下多少东西?而那些只派十几个人的小村寨,哪怕只是摇旗呐喊,也总能拿到点什么。 恐怕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村寨如此积极响应了。 在他们看来,这场战斗很有可能变成杜氏下死力气干活、周氏等大坞堡打配合,而小村寨们凑人数、捡便宜。因此越是小的村寨,在这件事上越是积极。 捡便宜,谁不会啊。 “他们就不怕我们趁机吞了他们这些村寨么?”王猛反问。 不管怎么说,联军只要形成了,这些小村寨的去留实际上就已经不是他们说了算了,到时候杜氏兵马左右包围上去,数百人盯着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能怎么样? 杜英不由得一笑:“假如我们能够攻破韦氏,投靠我们难道是什么很坏的选择么?” 王猛一时楞然。 这么多村寨之所以想要联起手来对付韦氏,主要还是因为韦氏打破了现在的规矩。什么规矩?大家各自关上寨门,各自守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的规矩。 平日里有冲突,这很正常,谁家没有缺钱想要找邻居“借点”的时候? 但是韦氏投靠秦国并且悍然压迫剥削各处村寨,颇有几分自己就是这长安城南之主的架势,这些村寨自然就忍不了了。凭什么你当老大,凭什么我们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只能被剥削? 你把规矩破坏掉了,不打你打谁? “但是······”王猛下意识的想要说什么,不过转念又自己想明白了。 实际上小的势力臣服于大的势力,这很常见。 这些小的家族想要生存,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依附于大家族,到时候大家族在前面吃肉,他们跟在后面喝汤,小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关键就在于韦氏太着急了,既然着急的想要在秦国面前好好表现,那就必须要拿出足够的诚意,这诚意显然就落在了这些小村寨们身上。韦氏代表的是秦国的利益,他自己就不是吃肉的。 而大家跟着韦氏,是为了喝汤,不是为了被抓走熬汤。 所以想要反抗是必然的。 现在的杜英看上去是把这些村寨聚集在一起,但是大家的目的很简单也很明确。不过假如事后真如杜英所说,桓温率军杀入关中,那大家听从于杜氏的调遣又有何妨? 杜氏只要有本事去吃肉、并且带着他们去喝汤,这就足够了。 杜英看着王猛恍然的神情,笑了笑。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容易。 而王猛瞥了一眼自家师弟,总觉得怪怪的。 这些权谋算计之术,法随当然不懂,他要是知道的话,早就不至于郁郁不得志了。因此王猛其实也不是非常懂,排兵布阵、治国理政,这些王猛都有研究,但是左右筹谋、算计人心,他有点懵。 这些不是师傅教的,那杜英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莫非天生如是? 王猛当然也相信有些人就是天才。而且他也知道师弟在山中和自己朝夕相处,自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希望师弟的这种眼光,以后能够起到作用吧。 第五十三章 杜氏和殷氏的关系 歃血为盟,在杜英这个后世人看来当然有点可笑。 大家又不是真的有匡扶乱世的志向、有坚定不移的信仰,站在这里结盟,所谓的当然是纯粹的生存和利益。 只要利益在了,一封书信大家就能联起手来。 只要利益没了,杀再多的鸡也没用。 不过好在这乱世中,鸡也是很重要的食物,平时大家可都不舍得吃,更不要说祭天了。让老天爷吃饱,哪里有让自己吃饱来得重要?所以这鸡放了血之后,不久就会变成会盟之后餐桌上的一道佳肴。 摆盘祭天?真舍不得。 几个村寨的寨主们都在打量着站在殷存身前的杜英,假如让他们知道杜英此时所想的不过是那只被抓着随时可以杀的鸡,不知道会不会为之绝倒。 村寨规模最大的周氏、蒋氏和林氏,来的都是寨主,这自然体现了他们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无疑也在告诉杜英,城南各家,苦韦氏久矣,不然的话大家何至于这么积极? 而今这些坞堡虽然以生存为目的、以获得利益为追求,但是并不代表着他们什么仇什么怨都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韦氏现在抢了他们的东西去借花献佛,未免过分了。 再加上殷存实际上在这周围还算是口碑不错的,平时一向不主动挑事,并且麾下的兵马又比较能打,因此大家也都信他。 没错,大家信的是殷存。 至于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杜氏少主,原本各家寨主也就觉得这不过是殷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幌子罢了。 这老家伙一直以杜氏家臣自居,所以迟迟没有把少陵杜氏村寨的旗号换成殷氏,在大家看来就是单纯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因此现在随便弄一个所谓的杜氏后人来,也算在情理之中。 结果今日大家看到了杜英,再看到殷存和殷举等人毕恭毕敬的样子,突然意识到,殷存好像不是给自己扯谎子,而是真的有那么一位杜氏少主来了。 今日的杜英,眉目清秀自不用说,一袭青衫,腰悬佩剑,手持折扇,好一番公子风范。而站在他左右的王猛和任群也差不到哪里去,论如何呈现出隐士或者名门风范,他们三个自然得心应手。 而站在杜英另一侧的,并不是少陵村寨中一向颇有谋略的杨盘和狠勇好斗的季权,而是大家不认识的另外一名汉子,手拄长刀,冷冷的看过来,他身边的几名壮汉都是一身短打,肌肉隔着衣服似乎都能够感受到。 不好惹! 这年头,民难温饱,多面有菜色,而这几个壮汉看上去可一点儿菜色都没有,就他们这个块头,一打三似乎都没有问题。 也就只有还能维持家业的世家能有这样的家仆了。 因此这个杜英,当真来路不凡。 同时杨盘的不在,无疑也在提醒在场的诸位,少陵村寨,或许真的是杜氏的,杨盘这种外来人,不算杜氏遗民,自然没有资格站在这里,最多只是在交战的时候作为杜氏的一条狗罢了。 尤其是周氏、蒋氏等多少和殷存以及杜氏营寨有所接触的人,此时自然都是脸色有所变化。 杨盘此人,他们可不是没有打过交道,而应该说没少打交道。 殷存老矣,少陵杜氏村寨中对外打交道的一直都是杨盘,因此很多人还以为殷存真的打算把杨盘当做自己的接班人。 今日自然让他们大跌眼镜。 只是不知道殷存本身就是以杜氏家臣自居,还是努力到现在却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若是前者,大家不禁得感慨这个小老头当真是好城府,难怪自家长辈都说要小心。而假如是后者,那大家就不由得想笑。 努力大半辈子,被别人捡便宜,感觉应该不怎么样吧? 这些人的目光,殷存自然是看在眼里,但是只是一笑。 这些人是在试探、也是在嘲笑他。 但是他并不介意。 杜英的格局,绝对不会只在一个小小村寨中,也不会只在关中或者凉州,这一点别人或许感觉不到,但是殷存很确定。 他的格局假如只有这么大的话,那就算是学成出山,肯定也会选择直接前去秦国或者前去晋朝为官,再不济跑到凉州去也能得到父亲的帮助,何必要跑到长安城南来? 至少目前这里还是秦国的地盘,在人家地盘上煽动大规模的械斗甚至还想直接造反,这可不是一个只能看到小小村寨的人所能够考虑到的问题。 因此殷氏并不用担心会被杜氏夺走什么权力。 少主的未来不可期,殷氏紧紧跟着少主,只会跟着一起向上走。 一个小小的村寨,这是普通老百姓可能有的眼界和格局,是杨盘这种人的格局,甚至就连殷存,所思所想实际上也都不在一个村寨之中。不管怎么说,殷存也是杜氏家臣出身,甚至是跟着杜预杜武库学习过的,思想境界不是山村野夫能够相比的,这种大家族的家臣放出去都是有资格自立门户的。 只可惜他手头没有足够的人、也没有足够的号召力。再加上关中战乱不休,殷存不敢贸然参与,因此只能乖乖的等。 论卷动风云,这不是一个世家家臣或者诸如其余的周氏等曾经的中小世家有资格做的。 胸怀天下、高瞻远瞩,这需要的是从小的培养、需要的是祖祖辈辈都有的一种精神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人从小接触的都是纵论天下事的长辈,那么自然而然胸襟也就开阔了。 所以世家能够长盛不衰,可不单纯是因为有钱有势。 代代传承的精神、道义之类的,同样重要。 这是殷存等人没有的。 杜英虽然年幼就前来华山,但是不要忘了法随同样出身大家族,而且曾经游历四方,论视野和见解,不会比杜明差到哪里去。 因此现在终于让殷存等来了一个有雄心的少主,等来了杜氏也是殷氏振兴的机会。 杜英想要在此处站稳脚跟,就需要殷氏。 殷氏想要跟着杜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需要杜氏。 因此相互之间本来就是利益完全纠葛在一起的关系,再加上情谊,岂是外人能够挑拨的? 第五十四章 明明自己都认了 而且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嘲笑的,殷氏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并且原来就是杜氏家臣,现在继续做杜氏家臣,又有什么好丢人的? 殷存不觉得丢人。 想明白个中关窍的殷举和于谈等人,更是把这当做一个好机会。 反正我知道我不行,那有大腿干什么不抱? 以后杜英真的成了大事——在他们看来只要能够复兴杜氏就已经算是天大的事了——那我们自然而然就是老功臣,继续做杜氏的家臣那也比现在缩在一个小村寨里来得好。 可以说殷举和于谈等人的眼界,也因为杜英的出现而一下子被拔高了。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界可不就只有少陵坞堡这么大。 有机会向上爬,谁想老老实实的在这里闭门内斗? 殷存等人的想法,周氏和蒋氏这些家族首领们自然也能理解,假如有机会给历史上全盛时期的杜陵杜氏打工,不,别说是打工了,就是做条狗跳出去咬人,他们也愿意啊。 只可惜现在的杜陵杜氏,好像有点弱小。 不过谁知道以后呢? 今日的联盟,保不齐也是一件关系到未来发展甚至整个关中命运的大事。 大家都提起一口气,各有所思。 杜英已经经过殷存等人的介绍,知道眼前的谁是谁。 周氏的寨主周隆,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看就知道是狠打狠冲的莽汉,或许是受到他的影响,身后的周家人看上去都是五大三粗、不太好惹。 你们老周家不应该都是弹琴吹笛、翩翩周郎么?杜英忍不住腹诽一句,毕竟听到“周”这个姓氏难免会想到周瑜,不过北方的周氏显然和庐陵周氏没有什么太大的联系。 蒋氏的寨主蒋安,人如其名,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事,不过在这乱世之中最容易出现极端,有胆大包天的,也有胆小怕事的,没什么问题。有时候一个族群能够苟延残喘,还真得需要这么一个怂人在,该低头就低头、该认怂就认怂,别人反倒不好下手了。 不过今日的蒋安显然不打算认怂,或者换句话说······几个村寨都站出来表态了,假如蒋氏迟迟不动,大家会不会先拿蒋氏开刀?所以蒋安站在这里,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认怂? 你们不要打我,我跟着你们混就是了。 这家伙,还是颇有几分乱世生存之经验的。 另外还有林氏的寨主林弊。 这是一个已经身形佝偻的老人了,拄着拐杖,眯着眼一直打量着杜英他们,看的杜英都有点不舒服。 林弊林弊,莫非是个老阴比? 据说林氏一开始也是个外来户,这个老阴······老家伙聚拢人手,联系左右村寨,并且还没少在村寨冲突中捡漏,最终成就了今日之基业。虽然杜英并不觉得一个村寨有什么好基业不基业的,但是看看周围殷存啊、周隆啊之类的,哪一个是好惹的? 林氏能够从这些人嘴下抢一口肉,当然是有本事的。 不然的话,应该只是一个和杨盘那样的附庸才是。 看来真是个老阴比。 不过没关系,至少现在大家利益一致,这个老阴比有什么孬心眼子,也肯定会先对付韦氏。 周隆率先微笑着说道:“此次能够得见诸位,倒也要仰仗于杜氏少主。杜陵杜氏,远去关中久矣,今日归来,当令人刮目相看。” 这是在拍马屁,但是实际上也是在试探杜英。 你们杜氏离开关中这么久,也没有听见什么消息了,怎么现在突然间就跑回来了?莫非对于这关中之局,真的有了什么破局之法?假如这样的话,倒是不妨先展现给我们看看,不然的话,大家凭什么要听你们调遣? 杜氏虽然是仅次于韦氏的存在,但是你们杜氏村寨中可一直都是殷氏做主,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杨盘,难道你们自家矛盾就处理好了么?而且我们周氏再加上蒋氏等等家族,也没有必要非得听从于你们的调遣,得先看看你们是怎么让人“刮目相看”的。 换句话说,这也等于先把杜英捧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上,这样杜英为了能够证明自己坐的住这个位置,自然就得先打头阵,到时候进攻韦氏,杜氏的兵马少不了要冲在前面,这样大家就能够观望风向。 风向对了,大家一拥而上。 风向不对,保不齐临阵反水都是有可能的。 这些村寨寨主,不用指望他们有什么信义可言。 杜英倒是笑了笑,之前的确是高看了这个周隆一眼,以为他应该是个豪爽之人,现在看来也心中多有盘算。不过想想也是,这些家族哪个不是在夹缝中生存?韦氏都欺负上门了都不敢多说几句话,最后还得等着杜氏主动联络,因此这人看上去勇猛,实际上精着呢。 不过对付周隆,用不到杜英亲自出马。 王猛已经开口说道: “小小韦氏,不过一家一户之地也,放眼此地,诸位联手,则胜过韦氏多矣。然多年欺压、多年剥削,未曾见一人吭气,未曾见一人反对,今日我家少主来此,振臂一呼则群雄毕至,此杜家之势也,此人心之所向也。诸位此时身在少陵,不就因此么?” 大家顿时哑然。 讲道理,韦氏也就是和他们争夺一些田产还有粮食之类的,欺压和剥削倒是算不上。 但是这个······大家不能不认。 因为人都已经到这儿来了,结果摆摆手说韦氏其实没有欺负我们的,那周围人怎么看?回到村子之后村民们又会怎么看? 敢情你就只会喊口号和卖惨? 就算是韦氏之前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现在这么多人凑在一起,明摆着要吃肉,你竟然都不敢? 这么从心的? 杜英会心一笑。 所谓师出有名,既然我们要打韦氏,那肯定得有一个由头,不但能够让自己有底气,甚至还能向天下交代。 因此韦氏的欺压和剥削,就算是之前没有,现在夸大其词也得有。 结果现在被王猛抓住这么一说,这自然就变成了,你们之前都胆小不敢干,现在我们少主来了,一咋呼,你们都来跟着一起干,这岂不是就能说明我们少主很厉害? 第五十五章 歃血为盟 ps:最后一章 杜氏之威,还需要通过别的方式证明么? 明明你们自己都承认了,不然有本事别来啊。 周隆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本他们也就是为了想要确定杜氏打头阵吃肉、大家跟在后面也吃肉喝汤的基调,换句话说就是你们出力,我们打酱油,最后别忘了给我们好处就行。当然你们要是让我们出力也不是不可以,到时候好处就得多给点啊。 简而言之,这些家伙就是想多捞一点好处罢了,所以就想把基调确定在你们求我们上。 而王猛直接一口咬定了这是各个村寨听从杜氏调遣、求杜氏带着他们去进攻韦氏上。 这完全不一样了。 原本杜氏虽然强大,但是既然杜英是请各个村寨前来,那么自然就应该共同商议。而按照王猛所说,这就摇身一变变成了大家请杜英前来,那还用问么,所有的自然都要听杜英吩咐了。 杜英要吃肉就吃肉,要他们卖命就卖命,不然有本事你们别请人家啊。 旁边的殷存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这些家伙太贪了,既想要吃肉,又不愿意出力。 假如他们抱团共同提及此事的话,杜氏保不齐也得做出让步,只可惜这个周隆太着急了,一下子被王猛抓住了破绽反击回去,此时为了能够继续达成合作,当然不好再做反驳,不然就不是合作,而是谈判了,所以他们只能吃个哑巴亏。 之前村中主要负责和他们打交道的,实际上是杨盘。殷存主持这些“外交”事务的时候,这几个年轻一辈还没有掌握大权呢。 杨盘的办事方法很简单,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这里忙着和殷氏夺权呢,懒得跟你们冲突,反正你们也打不过我。 所以对于突然冒出来的杜氏,显然他们也是秉持着相同的处理方法,自然而然被王猛说的措手不及。 林弊和蒋安也都露出诧异的神色,虽然这种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但还是被一直盯着他们看的杜英捕捉到。 很明显,他们之前也还是抱团了的,不然的话,周隆就算再怎么莽撞也不敢直接这么说,毕竟这可不只是代表他周氏一家,也等于代表林氏和蒋氏等等一起发话了。 让周隆来问,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此人性情粗疏、直言快语也是出了名的,真的惹毛了杜氏,至少大家还有回旋的余地。 毕竟有时候出现所谓的争执矛盾,不全是各持己见,更多的是谁都拉不下来面子退一步罢了,到时候以此给杜氏一个台阶下,大家也就哈哈一笑,揭过此事。 “进攻韦氏,除暴安良,我杜氏既为引,自当秉持重任,只要诸位能够听余之号令,大家共进退、有事同商量,则韦氏何愁不灭,诸位之仇,何愁不报?”杜英开口道。 这算是趁热打铁,直接定下了此事的基调。 杜氏和韦氏没有多少矛盾冲突,真的说冲突,也是很早之前大家同为城南大家族时候的冲突了,所以我们愿意站出来组织这件事,是为了能够给你们报仇。 你们就乖乖听命便是。 周隆等人一时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至少现在这个结果,并不是不能接受。 谁让人家能打,并且也有大腿可以抱呢。 不管怎么说,杜氏本身也是凉州大族了,更何况杜英的凉州校尉官衔表明凉州那边对于这件事也是支持的,再加上现在凉州和桓征西同仇敌忾、共讨秦国,因此杜氏的确是一条大腿了,抱着这条大腿说不定可以很轻松的搭上桓征西的战车。 而单纯凭借自己的话,桓征西可能看都不看你一眼。 这些村寨寨主们,嘴上咬定的是自己只是为了讨伐韦氏,但是谁心里没有一点小九九?大家都知道现在关中的局势随时可能会有大变化,一个小小的韦氏,存在与否,哪里比得上成功站队? 他们之前说此次只为韦氏,实际上也不过是出于本能的想要先看看杜氏到底有几斤几两。假如这不是一条大腿的话,那抱着还不如自己去找机遇献上投名状,以求获得桓征西重用呢。 目前看来,这个杜英应该还是有底气的。 那就好。 别说是杜氏吃肉、大家喝汤了,就是没有汤喝,大家也愿意抱紧这条大腿。 鸡被杀了,血滴在碗里,旋即酒液变成淡红色。 杜英深吸一口气,端起酒碗:“诸位,今日在此处,苍天后土为见证,歃血为盟,替天行道,共击韦氏!” “歃血为盟,替天行道,共击韦氏!”众族长也都端起酒碗,慨然说道。 他们想要试探的都已经试探到了,那接下来就放开手脚干活吧! 酒尽,杜英掷碗于地,应声而碎。 大家自然也是有样学样,豪气干云。 这一刹那,共进退之心油然而生,乱世里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可也不都是单纯的只会见风使舵,为了家族的利益而拼杀的时候,谁还没有三分血气? 杜英则忍不住心里吐槽,替天行道都让自己下意识喊出来了,这个时候就差一面杏黄色大旗了。 不过梁山后来被招安,下场可不怎么好。 自己不学之。 “还请各寨统计人数、钱粮,并先派出身手矫健之子弟,汇聚一处,由陆唐率领,充当斥候,刺探消息。”杜英接着下令,显然已经把自己当做这个草草成立之联盟的盟主了。 大家对此并没有反对。 杜英有这个资格。 因为他们看到了几名少陵村寨的汉子抬到桌子上的东西。 金银闪耀,亮瞎了狗眼。 这就是底气啊,大家族的底气啊。 羡慕。 杜英只是一笑,意思当然很明显,统计钱粮,我杜氏先做个表率,这么多金银不知道够不够? 陆唐率先站出来,郑重拱手:“遵令!” 其余的族长们也都慌忙答应。 本来大家还想着吃肉还是喝汤,结果现在才意识到,原来杜氏本身就有足够的肉喂大家吃。 再不积极,就是傻子了啊。 “余会尽快拟定一份章程,进则赏,退则罚,诸位以为如何?”杜英接着说道。 “但听杜兄吩咐!” 杜英顿时有些尴尬,我还很年轻好不好! 第五十六章 近探营寨 陆唐实际上是杜英手下唯一能打的。 王猛和任群那都是花架子。 当然杜英也不舍的让这两个智囊去打架。 现在的杜英也已经不是初出茅庐时候的那个愣头青的,有了家里的支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小班底。 王猛是顶级智囊,这毋庸多言,杜英完全信得过自家师兄。 而任群的能力、视野等等明显都比不过王猛,但是此人也踏实能干,王猛负责制定大方向上的计划,他负责完善小细节就可以。比如这次应该怎么联合各处村寨、应该怎么安排职务以及作战的方式之类的,都是王猛来决定的,而任群则负责填充里面的细节,比如每一步应该派遣什么人、派遣多少人,以及负责统计有多少钱粮等等杂七杂八的事。 至少现在有凉州和杜陵杜氏的全力支持,钱粮这方面,只有怎么用,没有够不够用的问题。 而在打手方面,自然是陆唐的事。 在陆唐抵达之前,杜英也曾经想要和杨盘合作,毕竟杨盘手下别的人他了解不多,至少那个季权一看就知道也是狠辣之人,放在战场上必然也是一把好手。 不过对于杨盘,杜英到底是心存戒备的。 这种合作不可能太深。 甚至杜英都不可能放心的让杨盘去打头阵,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暗地里勾结韦氏,反过来给杜氏来一下? 毕竟对于他来说,只要杜英在,想要执掌少陵村寨已经不可能,但是如果可以借助韦氏的手,那么就算是以后少陵村寨就要听从于韦氏的调遣、做一条忠犬,那至少在内部也是杨盘说了算。 杜英并不觉得杨盘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因此发现陆唐有资格和能耐担当这个任务之后,杜英就果断的把杨盘边缘化了。有陆唐再加上对本坞堡的人很是了解的殷举和于谈,就已经足够杜英把这个村寨的可战之兵掌握在手中了。 陆唐虽然年纪也不是很大,但是从小就跟着叔伯辈一起负责杜氏商队的运转——身在河西的各家,当然少不了要利用河西走廊开心得当中间商赚差价,不然的话那黄沙戈壁里大家上哪里养活这么大一家子人?。 单纯论武艺,陆唐在杜氏年轻一辈里已经是翘楚,并且有多次带队穿过大漠前往西域等地贸易的经验,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了, 不然的话这一次也轮不到他带人南下。 能够从武威一路来到长安城南,虽然路上有不少诸如老牛这样的凉州密探给予帮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陆唐完成的很好,自然也就直接体现了他的能力。 除了文武,杜英现在甚至还有一个自家的小丫鬟负责处理家里的事,而且还是能读书认字的那种,本来自家母亲就是把归雁当做负责处理家务的女管家培养的,读书认字甚至算数,都有了解。 不知不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一套可以运转起来的小班底,不是一个人在奋斗了。 当然,如果让王猛知道杜英的心声,大概会吐槽一句,你小子从出山开始就不是一个人好吧? 陆唐既然能打,杜英当然把刺探敌情的任务先交给他。 此时陆唐便伏在距离韦氏坞堡不远的一处小山沟里,叼着草根,带着荒草编织而成的草帽,整个人几乎都和小山沟融为一体。 刺探敌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乱世之中,坞堡就是大家保命的根本,所以谁都不想让外人知道太多自己这里的底细,外面自然会有很多人负责警戒放哨。 韦氏的确应该是抽调走了不少人去秦国军中,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外围放哨的人比之前少了很多。 陆唐不太了解这周围的形势,所以专门带了于谈前来。 于谈就趴在距离陆唐不远的地方,也是他发现的韦氏哨探比原来少了很多。 不过于谈此时很想吐槽,在这山沟沟里一趴就是一整天,到底能够看到些什么? 腰酸背痛就够人受得了。 “我们走吧。”陆唐低声说道。 “啊?”于谈一脸懵。 老兄你做什么了吗? 刺探消息不应该摸到前面去看一看么? 坞堡的大致构造之类的,你清楚了吗? 陆唐瞥了他一眼。 于谈果断的颔首,倒退着向后爬。 虽然这附近没有韦氏的哨探,但是巡逻队还是会经过的,万万不能直接显露出来身形。 ————————- 此时,华阴城外驿站中。 “公子,长安消息。”一名头戴斗笠的中年人坐下,从袖中掏出来一封信递给坐在对面慢慢喝酒的年轻人。 假如杜英他们身在此处,就会一语道破这年轻人的身份。 就是之前在潼关遇到过的那个傅学。 傅学微微抬头,接过来信,打开匆匆扫了一眼,皱眉说道:“长安城南各处坞堡有异动?” “不错。”中年人沉声说道,“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韦氏已经向上汇报,想要把派遣到蓝田的人都撤回去。” 傅学放下酒杯:“所以陛下想要我去潼关引兵回来?” “应该是这个意思。现在陛下身边人手紧张,就只有公子合适。” “就只有我这个闲人了吧。”傅学笑道。 “公子此言差矣,”中年人登时摇头,“公子之志向,和淮南王等人有所不同,陛下和丞相也应当知之,不然的话也不会放任公子如此施为。” “也对,还好当年先祖有言庇护,不然的话恐怕余就是那个逆施倒行之人了。”傅学自嘲一声,回到主要话题上,“可是潼关之兵,如何能轻动?雷弱儿会准我带兵回去?就算是带回去了,陛下敢让羌人之兵入长安?” 中年人急忙说道:“陛下之意,应当是让公子带兵前往蓝田,替换出来那些韦氏之人。” “韦氏人马不多,但是都是本地出身,让他们入军,主要是为了有人可充当向导,现在就算用羌人填进去,可就没这个意义了,只不过单纯让蓝田的驻守兵马看上去数量够多罢了,”傅学叹息道,“陛下此为,露怯矣。” “公子慎言!”中年人急忙说道,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正是夕阳西下,客栈中除了那个“哼哧哼哧”擦着桌子的掌柜的,也没有别人,似乎那掌柜的也没有在意这边的两个人。 第五十七章 兵贵神速 或许是觉得那掌柜的也应该没听进去,中年人松了一口气。 还好公子声音不大。 傅学并未在乎,径直说道:“陛下既然有此命令,那便再去潼关走一遭吧,原本以为无事了呢。” 中年人顿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桓征西兵锋就在武关,秦国生死存亡之关头,公子你太淡定了吧?不过想想也是,公子一介闲人,好像也做不了什么去改变局势。 “长安城南之乱,”傅学轻轻摩挲下巴,“我倒是觉得没那么简单。” “不过民间械斗罢了,日常有之。这韦氏平日里没少欺压其余村寨,韦氏人一走,这些村寨群起而攻之,也在情理之中。”中年人无奈道,“不过是一群鼠目寸光之辈罢了。大乱将起,却依旧还看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公子无须挂怀。” 傅学却是眯了眯眼:“余总觉得,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中年人怔了一下,一时沉吟。 “也罢,可能不过是我多想了一下罢了。”傅学不由得摆手,“咽下的要紧事,还是对付桓征西,挡不住桓征西,别的什么都没用。” 中年人急忙应了一声。 而傅学起身:“还得请吕公帮我搜集一些长安城周围坞堡的资料,我心中的也好有点数,哪怕只是一群村民械斗,我们也最好防患于未然,不然到时候怕是手忙脚乱。” 中年人颔首。 “倒是好久没有见到世明兄弟了,近来如何?”傅学接着问道。 中年人顿时露出尴尬的神色:“公子莫要再提这个孽子,平日里只知道田猎,狠勇好斗,如何能成大事?” 傅学不由得笑道:“有吕公教导,如何不能成大事?想来世明老弟只是因为年轻,耽于玩乐,等到重任在肩,自当展现乃父之风。” 中年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来是不信。 “等回了长安,让他来与我一见,我也帮吕叔旁敲侧击一下。” “吕公”的称呼已经变成了“吕叔”,显然更加亲近,毕竟涉及到了子弟教育的问题,算是人家的家事,只有亲近之人才好开口。 “那就有劳公子了。”中年人感激的说道。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远。 此时一直忙着擦拭桌子的老牛,顿住手中的活计,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碎银,喃喃说道:“吕公,吕婆楼?有意思啊。只是不知道这次少主会不会有麻烦,被这位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至于那个公子······看来需要跟少主汇报一声了。” —————————————— 杜英此时正站在少陵坞堡中,听着陆唐和周隆等人讨论出兵的具体细节。 他并没有着急开口,显然也是给大家自由发挥的机会。 陆唐前去刺探情报,趴了一天就回来了,也没有靠近村寨,也没有四下游走,自然就开始有不少人向杜英反应这事。 杜英不知道这些人是出于公心,还是想要试探陆唐在这个“村寨盟主”心中的分量,而且说句实话,他对于陆唐的真本事也不是非常了解,父亲的书信上不过三言两语,怎么可能全都交代清楚? 因此杜英也只能先看。 假如陆唐真的也只是一个花架子,那该换人就得换人。 自己出山第一战,必须要又稳又顺! 不过陆唐并没有让杜英失望。 “少主,属下在韦氏坞堡外潜伏一天,所有发现皆在此处。”陆唐将一本册子递给杜英,另外还有一份舆图,简要的表明了韦氏坞堡外围的哨探位置。 杜英怔了一下,旋即笑着接过来:“先简单说一下。” “遵命,”陆唐急忙答应,“属下本来想抵近观察,却发现对方布置了大量的哨探在外,并且有很多巡逻队往来巡视,因此属下不敢打草惊蛇,只是远远一观。” 大家交换了一个眼神。 有趣。 坞堡是众多家族生身立命的根本所在,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尤其是韦氏这种大家族,坞堡之中壁垒森严,箭楼和望楼星罗棋布,易守难攻的程度,在这长安城南应该就仅次于秦国的蓝田大营了,当然在规模上是没法比的。 可是有时候,规模越小,越容易集中兵力扼守。历史上那些易守难攻、爆发著名防御战的城池,往往都不是什么大城。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坞堡内守军实际上通过望楼之类的就能够俯瞰周围,完全可以及时发现对坞堡不利的人。 可即使是这样,韦氏还派出了大量的人手远远戒备,这为什么? 林弊率先说道:“外强中干,因此只能虚张声势。” “善。”杜英抚掌。 不愧是老阴比,很快就看透了本质。 韦氏这是心里没底,只能硬撑场面啊。 “不过少主,属下认为这也意味着韦氏应该多少有了危机感。”王猛也忍不住说道,“不然应该不会如此谨慎。” 不管怎么说,韦氏也是这长安城南数一数二的存在,平日里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欺负韦氏? 要不是韦氏为了能够讨好秦国,一下子对周氏、林氏等家族下手狠了点儿,大家也不至于此时如此同仇敌忾。 韦氏必然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只能先把场面撑起来。 “如此,他们怕是要把人调回来了。”杜英喃喃说道。 林弊和蒋安等人都是脸色微变。 他们有胆量跳出来对付韦氏,就是因为韦氏兵力都在蓝田,这里就是个空寨子。 等韦氏兵马回来,那就是实打实的硬碰硬了,在座的各位说句实话都不想。 “少主,兵贵神速。”王猛果断说道。 “不错,兵贵神速!”其余几人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 韦氏既然知道了什么,也就知道都有谁参与其中。 不能快速解决韦氏,大家都得玩完。 杜英颔首:“既然如此,还请诸位配合。” “愿听杜兄之命!”林弊等人齐声说道,声音都有些颤抖。 紧张啊。 要不是今天骤然看穿了韦氏的盘算,恐怕大家还在磨磨蹭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杀上去。 到了那个时候,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氏在北,蒋氏在南,周氏在西,而我杜氏在东,请三位负责主攻,而杜氏负责阻敌增援并佯攻。”杜英径直说道,“其余各村寨,两两一组,负责掩护,并听从杜氏调遣,准备接战。” 第五十八章 谁吃亏? 这一次,包括林弊这个被杜英挂上老阴比标签的,都没有反对。 大家都是主攻,只有杜氏分担走了阻敌增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而且又面对最危险的东面,大家还有什么好说的? 甚至大家看向杜英,都很是感动。 原本都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杜氏少主乃是真豪杰! 周隆率先站起来向杜英拱手,蒋安和林弊也不甘落后。 杜英团团拱手回礼。 “事不宜迟,进攻就定在明日,应该如何打,还请大家尽快针对具体情况拿定章程,两个时辰后,我们再共同商议。”杜英径直说道。 夜长梦多,他也等不得了。 韦氏假如真的把人从蓝田调回来,的确很麻烦。 这个麻烦并不是说韦氏的战力一下子增加了很多,毕竟现在杜英手上的兵马汇合在一处,便是韦氏全盛时期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而是这样很有可能会惊动秦国的高层。 不管怎么说,韦氏在名义上还是听从于秦国调遣的,并且还派遣了那么多人前往蓝田表忠心,这一点不能忽略。 韦氏一旦向秦国求援,秦国真的有可能分兵支持一下。 毕竟只是村民械斗,派遣一千步骑就足够杜英他们喝一壶的。 而且想来秦国也不太想见到这个时候发生械斗,他们不见的就是要支持韦氏,而是在寻求长安城外的稳定。 此地虽然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过朝廷官吏的身影,但这也是天子脚下,要是这里也乱作一团,那么将会直接影响到秦国内部的士气。 杜英从来都不敢小看苻健和苻雄,毕竟这兄弟两个才是真正把苻洪的事业发扬光大的主儿。 明天,已经不早了。 希望韦氏的反应没有这么快。 等周隆他们离开之后,杜英呼了一口气。 在座的就只剩下自己人了。 任群忍不住开口说道:“少主,我们接下东边的活计,是不是太吃亏了,东边怎么也得需要两家一起防守才好。” “大家都想吃肉,那么谁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杜英抬头笑道,“而且到时候要是真的需要有一场阻敌之恶战,两家并肩,真的能够同心进退么?” 任群一时语塞。 这倒是······至少那个林弊看上去就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另外的周隆和蒋安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有让他们进攻村寨、直接去吃肉,才能让他们用命。 “可是······”旁边的殷举也忍不住说道,“这样是不是······” 是不是我们吃亏了? 杜英一笑,看向旁边的王猛。 王猛翻了翻白眼,你还真当我是你的狗头军师了,什么问题都要给你解释? 不过片刻之后,王猛还是微笑着说道:“我们吃的只是小亏,但是图的却是大利。” 殷举和于谈都是一怔,旋即郑重拱手:“请王兄指点迷津。” 他们之前还对于突然冒出来的杜英多少有点敌意,结果现在发现,当自己连一个村寨都玩转不了的时候,人家都已经开始玩转村寨的联盟了。 学不来,学不来。 多年来和杨盘争斗的失败,让于谈和殷举可能不具备什么突出的能力,但是贵在有自知之明。 而且这也就意味着,杜英并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在乎少陵村寨本身的事,少陵村寨的管理权实际上直接就落在殷举和于谈身上了。 跟着少主混,何乐而不为呢? 殷举他们一问,旁边的任群也看向王猛,若有所思。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已经很清楚,论管理一些调度和内务,王猛和杜英实际上都比不过自己。 毕竟他们两个多年在山中,什么钱粮调配、人员分工之类的,属实只是纸上谈兵,相比之下,任群出身世家,对此当然早就有经验。现在的少陵坞堡,实际上不就相当于一个世家么? 不过长处归长处,任群从来不否认或者无视自己的短处。 他此时也已经有自己对于杜英做出这个选择的解释,但是还是想要听一听王猛的看法,或许自己可以从中学到什么。 王猛当下沉声说道:“此坞堡之联盟,其松散诸位皆知。杜氏在诸家之中实则为最强。若是杜氏主攻任意一方,就意味着必须要有一家甚至两家人手在东侧阻拦韦氏,那么我们势必要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他们守得住么?还有一个,自然就是拿下韦氏村寨之后,又应该如何分配缴获?” 于谈和殷举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个各怀心思的坞堡想要并肩作战,可能性不大。除非是和现在这样,杜氏一个大坞堡,带着一群小坞堡,那些小坞堡们就派遣了几十个人甚至十几个人,当然只能乖乖听从于杜氏的号令。 而且无论是谁,站出来去顶住韦氏回援的兵马,都意味着要面临下力气却不讨好的尴尬局面。 每个坞堡都是贪婪地,拿下韦氏之后,大家当然都是就近抢掠,谁还会在乎还有一路盟友正在苦苦支撑并且啥好处都没有? 所以杜氏想要消灭韦氏,就必须要站出来,承担这个任务。只有这样,才能让其余坞堡放心大胆地进攻。 可是这并没有解释殷举他们真正担心的问题,甚至还让他们愈发觉得,这不的确是吃亏了么? “就此事来看,我们很有可能付出了牺牲却没有足够的回报。”王猛不等他们开口,就已经解释道,“可是从长远来看,难道真的就是坏事么?” “不是么?”殷举下意识的问道,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急忙捂住了嘴。 王猛并没有在意,一笑了之,接着说道:“大乱将起,少主的目标可不在于拿下一个韦氏,而在于通过拿下韦氏彰显杜氏的强大,并趁机聚拢更多的村寨,联起手来攘助桓征西,从而能够为大家争取到一线生机,更是争取到出头的机会。” 殷举和于谈连连点头。 “因此各个村寨或许会在进攻韦氏的过程中有远比我们多的收获,但是呢?”王猛话锋一转,“这些收获,可比得上我们收获的名望?诸位可不要忘了,此战,看上去是进攻韦氏,实际上已经在挑衅秦国。” 第五十九章 原来你也不懂 挑衅秦国,宣告就在长安城南就有这么一支队伍的存在,从而引起桓征西的注意,有机会可以相助。 这才是杜英召集村寨、进攻韦氏的最终目的。 各个村寨看中的或许不过是拿下韦氏之后能够获得的那些许战利品,而在杜英的眼中,这些战利品显然还不如他老爹随手一写调拨过来的多,所以抢夺这些,没有必要。 他要抢夺的,或者说取代的,是韦氏在这一片的地位。 他要让杜陵杜氏变成长安城南最强大、威望最高的世家,这样没有任何人会忽略杜英的存在,甚至于秦国都会想方设法拉拢,只有这样,杜英才能带着杜陵杜氏在夹缝之中崛起,并且还不会受到两边的共同打压。 乱世之中,一个靠谱的名望,同样也能够团结好大一批人。 因此看上去杜氏吃亏了,但是实际上不过各取所需罢了,甚至还给了周氏、蒋氏等等世家一个人情,大家总归是要记得换的。 殷举和于谈也只能想到这一层了。 在他们看来,一个村寨就已经是很大的地方,进攻韦氏更是之前就只能想想而已的。至于什么挑战秦国之类的,想都不敢想。 他们此时恍然发现,似乎自己的思想境界和杜英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两人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杜英,看的杜英背后一阵发毛。 不好意思,直的。 当然,杜英也知道,他们的这种崇拜很纯粹。 也让人感到有些悲哀。 乱世,让这么多好男儿只能故步自封,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到底是怎样的广阔。 而岁月,早就已经消磨掉了他们的雄心壮志,甚至都已经没有了现在杜英和王猛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所思所想的不过就是自己目光所及的这一亩三分地罢了。 因此杜英并不觉得这三百年的乱世,单纯的是因为不断地有外部势力来搅局,也因为原本的大一统之精神、原本的华夏九州之观念,都已经在长期的分裂之中消弭掉了。 所以这乱世越是拖到后面,就会越来越分散,直到出现一二大能得以统筹大局并且在南征北战中一一战胜对手,才能重新归于统一。 可是这统一的思想显然也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沉淀,历史上秦朝和隋朝的短命,在杜英看来,就是因为还没有完全培养起来自家子民对于本王朝的归属感,就开始急匆匆的大兴土木之类的,最终自己把自己给玩死了。 看看汉代和唐代,经过开国几代君主的积淀,到后面就算是穷兵黩武、甚至还出现安史之乱这样的混乱,也不至于让整个王朝都灰飞烟灭。 现在,乱世刚刚开始没有多久,不过坞堡自守、外界与我无关的思想,实际上已经在这个时代扎根。 杜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在这个时代逆流而上。 但是诸多穿越者前辈都曾经说过:总不能白来一遭。 王猛则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们借助这个机会,也是为了能够把其余的一些小坞堡团结在身边。” 接着,王猛又介绍了一下各个小坞堡的具体情况以及能够派出的兵力等等。 杜英在安排布置的时候是明确指出的,大的坞堡,比如周氏他们,各自负责一面,正好。而其余在整个联盟中几乎都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小村寨们,则都需要配合杜氏完成对敌人援兵的阻拦。 这些小村寨们自然也不敢、也不会有意见。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也都是在夹缝中生存,或者受其中某个大坞堡的庇护,通过定期缴纳钱粮之类的获得一定的自主权。 周氏、林氏之类的,手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几个小坞堡。 杜氏在殷存的带领下,这些年也都是奉行的低调策略,不然的话也应该有一帮小弟才对。 现在杜氏不打算低调了,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羽翼。 通过这一战,向这些小坞堡们展现出来自己的力量,并且获得他们的好感甚至是归附,对于杜氏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这也等于变相的削弱了其余大坞堡的实力,能够加强杜英在这个松散联盟之中的话语权。 毕竟这个松散的联盟,是杜英现在最大的本钱,也是他发家的根本。只有杜氏变得强大,其余坞堡才会甘心追随,松散才会变得牢固。 殷举默然,又看向于谈。 于谈也是有些发愣,和殷举交换了一个眼神。 原来你也不懂啊! 那就好,吾道不孤。 他们两个现在到底不算是杜英真正的亲信,不了解杜英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此时自然听起来也是云里雾里。 “不过我们应该怎么打?”任群问道,也把杜英从沉思和感慨之中拽了出来。 “先派人探查一下蓝田到这里的道路,但有风吹草动,立刻禀报。”杜英径直说道,“韦氏必然会着急回援,因此对我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伏击。” 于谈和殷举急忙答应一声。 之前的听不懂,这一次总算明白了。 “伏击,选择在哪里,怎么打?”等于谈和殷举离开之后,王猛忍不住皱眉问道。 韦氏能够回援的兵马应当不会少于七八百人,这意味着他们的伏击也很有可能是以弱战强,这就有所讲究了。 杜英却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锦囊,递给王猛:“若是伏击之中遇到拿捏不定的时候,就打开看看。” 杜英的答非所问,让王猛很是奇怪,不过还是收了锦囊。 虽然王猛并不觉得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还会犹豫不定,但是毕竟是师弟的一番心意,自己总归不能拒绝。 而且他自己也很好奇,师弟预料到了什么? 又有什么应对之策? 而杜英接着指着桌子上那一份简易的地图,这是陆唐探查完韦氏周围的地形地势之后绘制的。当时杜英曾经专门嘱托过他,就算是韦氏坞堡周围的情况探查不清,也要先把坞堡东侧的地形地势都摸排一下,最好绘制出来一份比较详细的地图。 就是眼前这个。 陆唐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前去刺探消息之前就先把这件事做好了。 现在王猛也反应过来,杜英显然在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接下来阻敌增援的准备,并且开始挑选适合打伏击的地方。 第六十章 少主人和俏丫鬟的故事 ps:最后一章 王猛不由得感慨。 自己还是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 师弟到底还想到了什么? 怎么感觉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他感受着怀里的那个锦囊,那里面,又会是什么? 杜英并没有察觉到王猛神情的变化,径直说道:“其实我们适合伏击的地方还是有很多的,假如这图上的标注没有错的话,师兄,你且过来看,我倒是觉得有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大概可以给韦氏造成一些麻烦。” 灯下,陆唐和王猛等人凑得越来越近。 ————————————- 夜色已经深沉。 杜英静静的靠在窗边,手头上放着的是斥候刚刚送来的消息。 韦氏兵马已经从蓝田开出,应该明日这个时候就会抵达韦氏坞堡,杜英并不相信周氏等等的联军能够一天就拿下韦氏营寨,所以敌人的援军,必须要想方设法拦住! 王猛已经和陆唐按照计划前往韦氏坞堡外布置,按照他们的速度,此时应该快要抵达预定地点了,连夜安排,应该还来得及。 而杜英没有随同他们前去,他必须要还要坐镇少陵,等着明日战斗开始。毕竟这是各个村寨第一次联手,杜英必须要居中坐镇,以防万一。 所以战斗的事只能交给陆唐和王猛了。 这两个,一个能战,一个有谋,靠谱。 不过杜英也带着村寨之中留守的一部分兵马,这些兵马成分就比较混杂了,有忠心耿耿的自家人,也有杨盘当初带过来的人。 因为杨盘这些人现在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尚且还不可知,因此必须要留下来足够多的人监视,不然他们在背后来一刀子,可就要命了。当然了,假如杨盘一直配合工作的话,等到需要的时候,杜英也是可以拉着他们这些人上战场的。 至于杨盘独当一面,至少在短期内,想都不要想了。 “少主,香汤已经准备好,可以沐浴了。”身后传来声响,归雁盈盈躬身。 杜英颔首,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便要解开腰带,不过旋即意识到什么,看向归雁:“额,你不退下么?” 案头上的烛火轻轻摇曳,倒映在归雁的脸颊上。 也不知道是因为火光还是刚才热水熏得,此时归雁的俏脸很红:“伺候少主沐浴,奴婢分内之事。” 杜英顿时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没关系,你去吧。” 从小到大,都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洗澡,冒出来一个异性,杜英也觉得有些别扭。 并不是因为他矫情,而是他害怕到时候万一自己忍不住动手动脚,最终就有可能引发一些小少爷和俏丫鬟的故事。 娘亲既然把归雁送到自己身边,自然就是摆明了害怕自家儿子身边没有贴身人伺候,这个伺候当然不只是包括平日里的洒扫,还有伺候沐浴更衣和暖被窝。 富贵人家,这是应该的。 因此归雁实际上已经是杜英的女人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 归雁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杜英这么一说,让她轻轻松了一口气之后,俏脸又微微发白,摆明了把失望和担心写在脸上。 杜英当然知道这机灵的小丫头应当有一半神情是夸大了,但是还是笑道:“最近正是紧要关头,冷静一下。” 归雁的俏脸更红了,匆匆告退。 脚步一个趔趄,险些被门槛绊倒。 杜英不由得一笑,低头看了看,嘟囔一声:“还好古人都是宽袍大袖,不然就有些尴尬了。” 忍住! 安逸的生活,至少要等自己打开一点局面才能略微享受一下。 俏丫鬟就算是再俏,也只能看看。 杜英并没有在浴桶之中泡太久,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比如写一下未来的计划。 秦国、东晋、凉州,还有函谷关外的群雄,另外恐怕以桓温现在的状态,都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晋朝大将了吧,简直就是割据一方的枭雄,真正能够代表典午正朔的,应该是王谢两家把持的那个东南小朝廷才是······ 鱼龙混杂、群雄并起。 自己虽然背后有杜氏,可是想要从这夹缝中求生,谈何容易? 换上小丫鬟给自己准备好的舒爽衣服,杜英穿过正堂。 小丫鬟一边哼着歌,一边擦拭着桌子,见到杜英走过来,便要行礼,杜英摆了摆手:“在人前可以给我点面子,在家里不用这么麻烦,还不够累的。” 归雁怔了一下,急忙答应:“是,少主。” “叫公子吧,一帮大老爷们叫少主计算了,你个小姑娘也叫,搞得我好像是某个武林门派的继承人似的。”杜英吐槽一句。 归雁虽然没有听懂“武林门派”啥的什么意思,但也接受了杜英的要求:“好的,公子。” “为何不抬头?” “公子面前,当低头以示尊敬。” “刚才说了,家里就两个人,哪儿来的那么多繁文缛节?”杜英撇了撇嘴,“抬起头来。” 归雁这才乖乖抬头,看着眼前一袭白衣的公子,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平时没有发现,沐浴后的公子还是很帅的。 能这辈子都服侍如此温柔和气的公子,真是自己的幸运。 杜英当然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小迷妹,径直穿过主厅向书房走去。 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睡觉,战事刚起,杜英自己心里都没底,躺在床上也免不了辗转反侧,因此还不如先去制定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要是自己能够分身,再派一个人前去王猛那边盯着就好了。 可惜自己不能,而且自己也必须要表现出对师兄和陆唐这些注定是自己亲信的人足够的信任。 当然,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要盯着一些人的一举一动,或许就能够派上用场。 想到这里,杜英的目光穿过半掩的窗户向外看去,只是不知道他看的是哪处屋舍而或者悠悠夜空。 还不等杜英把目光收回来,外面就传来敲门声。 接着归雁进来说道:“公子,任君求见。” 杜英似乎早就已经料到,只是点头:“让他进来便是。” 而同样是此时,距离杜英所住的屋舍很远的地方,几乎已经是坞堡的边角。 风吹动,烛火摇曳。 一道身影默默地坐在阴影中,沉默。 而他的面前,还有一个年轻人在来回踱步。 第六十一章 自保 “坐下。” 那身影终于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来回的脚步太吵闹了。 年轻人激动地看向他,并没有坐下,而是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大哥,事已至此,咱们也不能客气,不如······” 那身影抬起头,正是杨盘。 几日没有出现在众人目光之下,此时的杨盘似乎苍老了很多。 “不行。”他果断的说道。 眼前这个坐不住的年轻人自然是季权。 杜英名义上说是让杨盘率领人手封锁各处村寨到韦氏坞堡的道路,一点儿风声都不能走漏。 可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注定是不可能的。 这么多村寨之中难免会有贪生怕死的,或者本身就和韦氏暗地里有往来的,当然会通过他们不见得就知道的途经把消息送过去。 杜英看上去是表示对杨盘的信任,但是实际上不过是把杨盘推到了很尴尬的位置上罢了。并且杜英想要收拾杨盘,不要太简单。 果然,陆唐探查一圈,回来就咬定韦氏坞堡已经做好了准备,再加上蓝田那边的韦氏人马都已经收到消息并且准备回援,这说明什么,说明风声早就已经走漏的不能再多了。 杨盘组织的防线千疮百孔,甚至大家还有理由怀疑,杨盘是不是恩将仇报,私下里把消息泄露出去了。 甚至就连原本杨盘带着的一些人,看向他的目光也已经不一样。 杜英不计前嫌,你这样是不是过分了? 杨盘自然是有苦难言,他知道杜英这就是明摆着算计他,可是他没得选。 杜英抓住这个理由,直接把杨盘和季权软禁起来了。 软禁,也很有讲究。 杜英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能够证明杨盘干了什么,所以他只能抓住杨盘失职这一点,并且顺理成章的怀疑一下。 既然是怀疑,那软禁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甚至即使是一些杨盘的老部下们也能够接受这个结果。 软禁又不是要掉脑袋,等打赢了韦氏,总归还有回旋的余地。 季权心里却很清楚,杜英这个家伙,肯定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上来就玩这一手,绝对不只是想要敲打一番。 而且以自家大哥这个脾性和之前的地位,只是敲打一番显然不足以让他低头。 保不齐杜英就要下杀手。 因此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直接联系村寨中的自己人,跟杜英拼了! 大不了鱼死网破,就算是咱么交代在这里,也不能让杜英好过。 而且杜英此时就在营寨中,说不定就能够一击必杀! 杨盘看着季权,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自己这个手下,过于狠辣而缺少变通,什么事都想着和敌人拼命,殊不知在敌人看来不过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罢了。 他以为是极限一换一,可是在杨盘看来就是送人头。 还不是花式送,而是最简单和直接的送。 杜英的左臂右膀都已经离开坞堡,可是偏偏杜英一动未动,坐镇坞堡,为的什么? 不就是为了提防他杨盘么? 现在杨盘只要走出屋子一步,杜英那边就有可能收到消息了。 因此杨盘现在必须要坐稳,只有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和杜英对抗,而是自保。 季权看自家大哥迟迟没有说话,跺了跺脚,只能坐下,端起桌子上的一碗水,一饮而尽,以此平复自己熊熊烧火的内心。 狠狠呼了几口气之后,季权方才尽量压低声音说道:“大哥,那要不然咱们就把这边的布置透露给韦氏?外面守卫中总归还是有咱们几个人的!透露一点儿消息出去,能够办到。到时候杜英失败,韦氏必然不会为难咱们,甚至还有可能任用和提拔,大哥以为如何?” 杨盘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如何。” “大哥!”季权按住桌子,霍然起身,强忍着怒气。 一向杀伐果断的大哥,这是怎么了?! “坐。”杨盘压了压手。 季权只能老老实实的又坐回去。 杨盘不由得苦笑一声:“你说的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是不是现在。” “为何?” “此时透露消息给韦氏,韦氏会相信么?就算是相信了,韦氏又会放在心上,并且感念我们之情么?”杨盘径直问道。 季权一时楞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且不说韦氏本身会不会把这当做是反间计。只是这韦氏自诩为本地强族,面对杨盘送上门的消息,还真的不一定就会放在心上。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平推过去就是。 有什么好算计的! 而且就算是他们参考了杨盘的消息以及计策之类的,到时候难道会感念杨盘的恩情?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别人不会因为你可有可无的一点儿表示而感谢你,只有等他吃亏了,知道对手很强大了,才会意识到有个人传递情报有多么重要,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存在、我们的一句话,就不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杨盘淡淡说道。 季权张了张嘴,似懂非懂。 而杨盘瞥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 有些事,也必须要让自己这个虽然很能打,但是过于莽撞、性情粗疏的手下知道,不然的话反而容易被杜英抓住这里钻空子。 至于还有一些事,杨盘就必须要有所保留了,不然万一被季权不知好歹的透露出去,也容易被杜英钻空子。 季权告辞。 杨盘注视着他的背影,低低叹息一声。 还是很羡慕杜英的,身边的人能文能武。 而自己只是凭一个人,却要对付杜英加上王猛再加上任群,何其难矣。 尤其是那个王猛,看上去比杜英更要成熟,或许他并不会主动来算你,但是你要是非得算计到他的头上,那转手就有可能真的让你尸骨无存。 必须要小心再小心。 现在杨盘唯一期待的,应该就是这些人还不会把注意力全都放在自己的身上。 原来自己是整个坞堡的目光聚集点,曾几何时,却已经开始期待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杨盘又焉能不叹息? —————————— 在同一时间,杜英的书房中。 “杨盘不会干什么的。”杜英回答任群提出的疑问。 任群在这个时候来找杜英,开门见山就是一件事,与其留着杨盘这个隐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算计人心,任群自然知道比不上杜英和王猛,但是这一股狠劲他还是有的。与其日夜提防,还不如直接废了他。 一劳永逸! 第六十二章 决策树 杜英否定自己的想法,倒是让任群有些诧异。 按理说现在杜英应该不想节外生枝了才对,杨盘只要还活着,总归也是个隐患不对么? 杜英显然也看出来任群并不是真的明白过来,当即低声解释道:“终究我们外来是客,现在不过是借助余之出身,再加上足够的钱财以及局势的变化,让各处村寨都安心听从我们的调遣,不,调遣也谈不上,真正听令的实际上也就是杜氏坞堡之中的这些人罢了。” 任群微微颔首,林弊和周隆等人的听命,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 韦氏要是乖乖低头认错并且做出赔偿,这些家伙很有可能反过来就直接咬杜英一口。 当然,韦氏是不可能认错的。 不然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就是彻头彻尾的笑柄了,还怎么混? 而杜英接着说道:“当务之急,依旧还是凭借对韦氏的这一场胜利来稳定人心,以站稳脚跟。杨盘,说到底也是坞堡之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假如现在我们给他实权,照样可以拉走一批人,洪聚兄相信么?” “这是自然。”任群撇了撇嘴,村寨之中的思想工作也是任群在负责的,他这个正儿八经接受过世家私塾教育的人,当然摇头晃脑说起来什么《四书》、《五经》之类的,要比杜英和王猛合适。 而通过和村寨之中这些人的接触,任群发现这些人大多数性情都是朴实,朴实就意味着他们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直肠子人,这也符合关中秦人一贯的风貌。 因此还真的有人就干脆了当的询问任群,杨盘到底有没有罪,有罪的话就应该惩罚他,没有罪的话,就应该放他出来做事。 这就搞得任群很尴尬,只能模棱两可、含糊过去。 不过这也让任群得以明白此时杜英想要表达的意思。 杨盘在村寨中呆了这么久,总归是有一些名望的。 若是杜英直接把他怎么样了,偏偏又没有完全令人信服的理由,那只会让杜英失去人心,杨盘甚至还能抓住这个机会绝地反击。 任群深吸一口气,只能无奈的说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就这么天天提心吊胆等着么?” “他现在不敢也不会做什么。”杜英再次说道,指了指任群,“你我现在既然巴不得他干点什么好抓住他的把柄,那他必然就不会做,这个人,应该还有点儿头脑。” 任群也只能点头。 杜英则眯了眯眼。 这个杨盘,应该是自己穿越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感到棘手的对手。当然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傅学,不过傅学显然本身还没有把自己定位为杜英的敌人,所以杜英就可以从容不迫的避免和他交锋。 惹不起,我还是躲得起的。 而杨盘,却是杜英必须要面对的。 这乱世之中,能够活下来并且拉拢起来一些人手的,果然也都不是好对付的货色啊。 “也罢,先看看吧。”杜英缓缓说道,“他要是坐不住了最好。” 任群此时也有些泄气,杜英刚才都已经那么说了,让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还好没有打草惊蛇,至少还有点儿可能。 且看这杨盘怎么应对吧。 杜英当即把话题引到了坞堡的存储还有农耕上,这一块都是任群在统计和负责的。 任群自然一下子也来了兴趣,侃侃而谈。 杜英不得不承认,殷存的确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现在坞堡之中留下的粮食足够支撑整个坞堡在没有任何外来收入的情况下独立运转两年以上。 也就是说外面战乱一起,坞堡大门一关,两年之内,没人来打扰,坞堡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这在乱世之中简直是不敢想象的。 相比之下,不管其余村寨到底是藏了一手还是本身就是如此,至少明面上他们的粮食储备都不是非常多。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村寨之中多多少少都有矛盾,为了争夺粮食,大家当然互相争斗。 可是殊不知“开源节流”,内部不控制浪费以及分配不均,只把解决问题的关注点放在抢掠上,自己内部只会依旧混乱,而对外也没有什么朋友,一旦露出破绽,则群起而攻之。 韦氏,实际上亦是如此。 当然了,殷存能够做到这一步,也是因为这坞堡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出身于杜氏佃户,归属感强、本来就团结一心,所以也更好指挥,口粮的分配也更加均衡。 而其余村寨多数都是各地流民七拼八凑,平日里听你的话是给你面子,真的想要让我们挪出口粮支援坞堡之中其余的人,想都不要想,有本事就自己来抢,没本事就去抢外面其他坞堡的。 任群提到这些村寨的情况,显然也有些头大。 杜英若是只带领少陵坞堡,那没有什么问题。可惜少陵坞堡太小了,人数远远不够能够对整个关中的局势起到影响的地步。 因此杜英就必然要团结其余坞堡。 到时候这些问题,自然也是要解决的。 意识到有可能出现的问题,就得想办法解决,等到问题已经在面前了再想办法,那可就晚了。 杜英此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未雨绸缪。 任群前来,主要也是和杜英商量这件事。 假如此次拿不下韦氏,必然会被韦氏反杀,那么一切都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家先逃命要紧。 而假如拿下韦氏,杜英之名声必然如日中天,那个时候杜英就得为真的把眼前这个松散联盟拧成一股绳而努力。 “洪聚兄,你看这样如何?”杜英拿过一张纸。 任群看着杜英勾勾画画,眼前一亮。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根根线条和方框,上面又各自有文字或者图案,如果不是杜英随口念念叨叨,任群都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 很久之后,杜英吹干墨迹,看着已经陷入思考中的任群,不由得伸了一个懒腰,拍了拍他的肩膀。 决策树这种后世常用于经济的规划和决策方式,的确有点儿超越时代。 不管任群能不能理解,至少目前来看,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今日方知,少主真乃天人。”任群硬生生憋出来一句话。 杜英怔了一下,笑道:“过奖了。” 第六十三章 韦逵 说起来,杜英也是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所以说是天人,似乎······也没问题? 杜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 月色朦胧,星河闪耀。 不知道是在肯定,还只是干脆就没有打算搭理杜英? 杜英把几张纸折起来递给任群。 这时代,纸很贵的,而且上面凝聚着自己的心血,更贵啊。 “早点儿休息吧。” 任群一边小心翼翼收起来,一边怪异的看了杜英一眼。 三更天了,大哥。 你这个“早”,有点夸张。 ————————————- 从蓝田大营到韦氏坞堡的道路并不算崎岖,穿行在土塬和山丘之间,两侧都是再典型不过的关中风貌。 韦逵站在一处土塬上,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 晨曦时分,天色昏暗,远方出现的鱼肚白似乎只能照亮半边的天空,而西侧天上犹然还有层层阴云,似乎有一场雨想要下来。 连夜赶路,心神紧张的韦逵一点儿都不困,可是手下人已经难免哈欠连天,八百多人的队伍,稀稀拉拉,甚至还有不少掉队的。 疲惫之兵,恐难堪恶战。 可是韦逵没得选。 韦逵,出身京兆韦氏东眷房。韦氏作为大家族,在曹魏时期就已经分为东、西眷房,其中东眷房就是曹魏詹事、安城侯韦胄的幼子韦穆之后,而西眷房为长,是韦胄的长子韦潜的后人。 和平年间,一家之中因为叔伯子侄众多而分为两处眷房,眷房又分为各处房支,都在情理之中。毕竟大家相互扶持之余,总是要先尽量过好自家日子的。 等到乱世降临,一切自然就迥然不同。 晋室南渡,不少韦氏族人追随,比如受到应詹的举荐而曾经受到重用的韦泓,再加上战乱折损,这些年京兆韦氏的实力也已经大不如从前,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东眷房和西眷房之分,大家抱团取暖。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韦氏再怎么说也是当年长安城南只有杜陵杜氏能够稍微压制一下的存在,周围的那些小村寨,想要挑衅韦氏?还是洗洗睡了吧。 韦逵便是韦氏此时的主事人,说是家主也无妨。 虽然上面还有很多老一辈的叔叔伯伯,不过当今这乱世,韦氏的老人们都已经不想多操心了,完全都交给韦逵来打理。 这偌大的家业,只要韦逵不作死,也糟蹋不完,不是么? 韦逵担任韦氏家主之后最紧要的一件事,自然就是抱大腿。 放眼关中,还有什么比秦国的大腿更粗么? 以桓温为代表的东晋军阀之崛起,也不过就是近些年罢了。而且桓温的江陵太远,秦国的长安太近,韦逵会怎么选择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韦逵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应该很远的桓征西,竟然转眼就要出现在长安城下了。 韦逵不知道秦国淮南王苻生是干什么吃的,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得做出来一些变通才好。 韦氏是为了崛起,不是为了给秦国陪葬。 而且说句实话,韦逵也不知道桓征西这一次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并且子午谷那边的战事也没有结束,据说反倒是苻雄压着晋军打,那桓征西就算杀入关中也不过是孤军深入罢了。 孤军深入又能成什么气候? 假如自己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帮助秦国战胜桓征西,那是不是又是大功一件? 韦逵这几天就陷入这样的纠结之中。 庞大的韦氏,干什么都不可能低调,而且自己也不会容忍韦氏低调。韦氏之复兴,就应该在自己的手中实现! 只不过还不等韦逵下定决心站在哪边,家中就已经传来消息,各处平日里都只能看韦氏眼色行事的小村寨,竟然都开始不老实了。 韦逵很气愤,平日里虽然韦氏对你们刻薄了一些——战争开始之后似乎更加刻薄了——但是至少韦氏也是出人出力在前面帮着你们扛住秦国的压力,不然的话以秦国现在缺少兵马和粮草的样子,早就已经把你们抢掠干净,男女老少全部充军了! 蒋氏、林氏这些小村寨,都是韦氏的禁脔。 这是韦氏早就已经和秦国达成的共识。 韦氏负责压迫剥削这些小村寨,而秦国默认不会吞并这些小村寨。 不然的话,秦国可能会获得为数不多的兵马,而韦氏将会失去一个重要的财政来源。 换句话说,这些村寨实际上就是韦氏向秦国求来的宠物和畜生罢了,圈养在这里。 现在这些畜生们竟然要造反了。 韦逵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调动手中兵马,把这些家伙全部打杀! 不过秦国方面还是很理性的派人来提醒他,而今正是秦国局势最紧张的时候,希望韦逵不要轻易挑动民间的矛盾,若是长安城南真的乱了,那对于长安城也是一个威胁,而且更会影响士气。 能够谈的,就先谈。 能够做出让步,就先做出让步。 但是假如对面一意孤行,那就不用手下留情。 这是秦国的许可。 但是秦国并没有派遣一兵一卒支援,只是让韦氏把自己的兵马带走了。 现在的秦国,真的派不出一兵一卒应对一群闹事的老百姓了。 而且以韦氏的强大,有什么搞不定的? 韦逵就很有信心,因此他并没有把秦国官方给出的警告放在心上。 这些家伙,摆明了就是欠揍,打一顿就好了,有什么好客气的! 韦逵并没有把这些世家的联合放在心上。 他现在心心念念的,依旧还是韦氏能够在之后的关中之战中做些什么,是不是可以帮助秦国解决一些边边角角的问题,甚至是不是能够从中发挥中流砥柱一样的作用? 而假如秦国支撑不住了呢? 那自己到时候又应该如何变通? 说句实话,这些世家闹事,在韦逵看来的确是个麻烦,打乱了自己之前的计划,但是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把这些小村寨彻彻底底打服了,他们自然就会听从于韦氏的调遣,到时候韦氏就不再是秦国的附庸,而是长安城南任谁都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到时候假如桓征西抵达长安城下,会因为韦氏之前跟着秦国混就把韦氏怎么样么? 不会的。 只要桓征西不傻,就应该明白,应该重用韦氏,以求长安外围的稳定,而且论对本地的熟悉程度,又有谁能够比得过这些土生土长的小世家呢? 第六十四章 十面埋伏 ps:今天最后一章 在这乱世之中,世家们充当墙头草,跳来跳去,本身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就当韦逵幻想美好未来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惨叫声。 沿着大路浩浩荡荡开进的韦氏兵马,骤然顿住。 “陷阱!”呼喊声已经告诉了韦逵答案。 韦逵顿时提起精神。 只见前方大路上出现了一个坑洼,刚才走在前面的三四名士卒已经不见了身影。 这不是捕猎的陷阱,绝对不会有人傻乎乎的把陷阱设在这里。 除非······ “敌袭!”尖锐的声音仿佛能撕破耳膜。 周围的荒草中,一支支箭矢骤然破空! 韦氏原本还算严整的兵马队伍,此时也变得零散。 韦逵登时忍不住瞪大眼睛,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敌人,为什么,为什么在距离韦氏坞堡还有足足数十里的地方就已经杀出来了?! 大意了! 不过不得不说,韦氏兵马跟着秦国军队训练了一段时间,到底不是白训练的,很快做出反应,数十名士卒齐齐向草丛扑过去。 “回来!”韦逵下意识的大喊,连声音都变了调。 明摆着,敌人并没有露面,只是引诱自家人上前。 那就说明草丛之中还有更多的陷阱! 可惜,晚了! 韦氏士卒惨叫着没入草中,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有多少陷阱,一口将这些人吞没。 紧接着惨叫声不绝于耳,韦逵的脸色有些发白。 士卒们在惨叫,说明陷阱虽然多,但是并不致命。 然而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这些士卒不但是自己的麾下,更是韦氏族人,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是有血脉关系的。 放任他们待在陷阱里,自己于心不忍不说,回去之后又如何跟家里交代? 无奈之下,韦逵只能一摆手,让手下人小心摸上去一探究竟。而他警惕的环顾四周。 风吹动,草萋萋。 似乎敌人只是意图骚扰一下。而韦氏士卒们刚才射出的箭矢也如泥牛入海,应该是一个敌人都没有抓住。 对方这是······跑了? 为了阻拦自己,以求争取时间么? 他们现在就打算进攻坞堡了? 心中疑惑众多,韦逵心中更是焦虑。 对手的骚扰,只能表明他们不希望自己这一路兵马及时赶回韦氏坞堡,也更能说明此时坞堡面临的危机。 “家主,都是一些捕猎用的陷阱,竹签子之类的并不多,倒是兽夹子不少。”一名亲随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就意味着,死的人不多,受伤的不少。 那惨叫声更是在告诉韦逵,轻伤的不少,不然这些家伙也应该没有力气嚎了。 于是问题来了,救就意味着耽误时间,不救就意味着抛弃族中子弟。哪一个韦逵都无法接受。 电光石火间,韦逵已经做出了决定:“韦东,你留下来,带着二十个人救助伤员,其余的随我继续向前。” 分兵,面对敌人的埋伏时,的确是忌讳。 可是现在不分兵,就落入敌人的算计之中了。 反其道而行,总能找到破解的办法。 韦氏兵马到底训练有素,很快那个韦东便越众而出,指挥人靠近陷阱。 可是还不等他们走到陷阱边缘,一支支箭矢再一次冒出来! “小心!”韦东大喊一声,举起盾牌。 这一次箭矢并没有造成多少伤害。 荒草晃动,也不知道埋伏着多少人。 弓弩手们此时也纷纷放箭,两次被人家骑脸,真当我们不存在? “上!”韦东果断下令,草丛里的敌人不解决,别想救人。 他们纷纷越过陷阱,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陷阱下惨叫的自己人,而草丛中骤然探出来一支支长枪,直接刺入韦氏士卒的胸口。 长枪收缩,只剩下荒草依旧晃动。 韦东瞳孔微缩,他知道,这次有点儿扎手了。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第一个冲入荒草中。 一道身影骤然从前方扑出。 “当!”刀刀对撞,韦东被撞出草丛,要不是他的下盘还算扎实,恐怕一个后仰就要摔到陷阱里去了。 很快惨叫声再次响起,韦东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算是运气好,好几个一起冲入草丛的,等待他们的不是袭击,而是陷阱。 到底有多少陷阱,又埋伏了多少人? 韦东定睛看向前方,哪里还有刚才那道身影的踪迹? “放火!”此时背后传来韦逵的声音。 敌人如此狡猾,只有最简单的办法了。 箭矢骤然再起。 这一次甚是密集。 一道道身影直接跟在箭矢后面,投入战斗。 足足上百人! 他们骤然冲出,一下子把韦东剩下的几个人淹没,要不是韦东动作快,及时跳过陷阱,连滚带爬躲入自己人之中,恐怕他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二十个人交代了十九个,韦东脸上甚是惭愧,低头不敢说话。 “是余之疏忽,不怪你。”韦逵径直说道。 韦东缓了一口气,心中更多几分感激,抬头直视前方。 “杀!”那些人来得太突然,韦氏士卒们一时间手忙脚乱,但是他们到底有八百多号人,原本稀疏的队伍现在也变得严整了不少,总归不至于被一百人就直接杀穿。 “杀!”此时东侧突然也响起杀声,箭矢开路,也有上百人挺着各式兵刃冲来。 “是少陵坞堡的人!”已经有眼尖的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顿时咬牙切齿。 韦逵心里已经有数,这些家伙是在负责阻击援兵。 既然如此,那倒也好解决。 他简单吩咐一句,立刻有两个年轻人带着大概五十个人左右的队伍留下,而其余的人跟着韦逵一起向前冲。 凭借着人数优势,一力破百巧! 你们不过也只有两百人不到的样子,如何能够拦得住我! 韦逵虽然并不以武艺见长,但是此时坞堡那边可能面对的危机也让他发自内心的升起一股狠辣之意,挥刀向前冲,刀起刀落,大开大合,前方的这些少陵坞堡的人马竟然还真的奈何不了他。 不过很快韦逵就发现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 对方不只是奈何不了他,其余韦氏子弟嗷嗷叫着冲上来,他们似乎也并没有想要阻拦的意思,匆匆挥动两下子兵刃,扭头就跑,很快就重新没入两侧荒草丛中。 只见得荒草摇晃,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快速转移。 韦逵咬了咬牙,他并不舍得放火。 第六十五章 草木皆兵 荒草没什么好可惜的,关键在于荒草后面就是韦氏大片的田地,这一把火过去,怕是都得烧成白地。 现在韦氏的粮食也不是那么充足,这火一旦止不住,还不知道会毁掉多少粮食呢。夏收将近,韦逵属实有点舍不得。 敌人退了就好,现在也不是和敌人纠缠的时候。 本来韦逵带队向前冲就是抱定着反正我沿着大路一直向前冲,你们能把我怎么样的思想。 “走!”韦逵大声下令。 韦氏士卒们纷纷应喏,都打起精神。 这些偷袭者似乎没了踪影。 韦逵刚刚走出数十丈,背后却突然传来惨叫声。 “不好!”他着急的回头。 自己刚才留下了五十个人左右照顾伤兵,当然主要是把那些受伤的自己人从陷阱之中捞出来。 在韦逵看来,敌人的主要目的是阻拦自己前往坞堡,自然也不会分兵为难已经落在后面的伤员。 而此时他才意识到,敌人的目的就是为了引他向前,然后再对落后的这些人下手! 中计了! 韦逵暗自懊恼,自己刚才也是一时着急下,被冲昏了头脑。 这个时候,怎能分兵? 少陵坞堡的人马再一次从荒草丛中冲出,仗着人数优势直接压迫那五十来号人。 二百个打五十个,简直不要太轻松,更何况韦氏的人还有一群伤兵拖累。 “回去救援!”韦逵无奈的下令。 事已至此,自己不能带着弟兄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兵马被包围消灭。说到底都是韦氏自家人,谁和谁之间不是叔侄兄弟? 总是要共进退的。 箭矢射来,零零落落,却正中好几个扭身的韦氏子弟背心。 “杀!”又有不知道多少士卒钻出来。 韦逵一时头大,这些家伙是属耗子的么,钻来钻去? 箭矢飞舞,似乎四面八方都有人射箭,更是让韦逵恼怒。 狭长的道路上,韦氏士卒一时首尾不能相顾,面对骤然钻出来的这些敌人,手忙脚乱。 而周围的草丛还在不断晃动,不断有人冲出。 到底有多少人? 草丛之中似乎还有很多? 四面八方,天上地下,似乎都是敌人! “好一个草木皆兵!”此时给韦逵带来大麻烦的陆唐,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他并没有挺刀上阵,因为还没有轮到他。 此时的他······抓着一把草在晃。 知道的,是知道这家伙正在虚张声势,营造遍地都是兵马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浑身蛮力没地方用,正在这里宣泄呢。 而他身侧的王猛,则静静看着前方的局势,仿佛智珠在握,听到陆唐的称赞,不由得笑道:“是少主足智多谋。” 这草木皆兵,虚虚实实,正是杜英亲自布下的计策。 这世间还没有什么草木皆兵的先例,所以当杜英说出来这么一个形象的称呼之后,王猛也难免眼前一亮,之后一路布置陷阱,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四个字。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这四个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 似乎是前世,又似乎是梦中。 似真似幻,却让自己听到了之后总是一阵心悸。 不过他也只道是自己现在太紧张了导致的,毕竟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件事。 “都是假的,少陵那边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韦逵到底不傻。 更或者说,作为韦氏坞堡的家主,他每天干的也不全是抱着秦国的大腿当舔狗,对于周围这些坞堡的具体情况他还是清楚的。少陵杜氏的坞堡应该是这些坞堡之中最神秘、和外界接触最少的,不过至少韦逵知道他们的存在,知道他们的大致规模。 那么大的坞堡,最多有五百可战之兵就不错了,而且韦逵不信杜氏会有心情把所有人全部都拉到这里来设下埋伏,不然的话进攻韦氏坞堡可就没有他们什么事了。 难道杜氏摆明了就是要给这些坞堡打工,让他们吃肉,自己在这里拼杀搏斗么? 天下哪里有这种好事,要是有的话,韦逵都想跟着这个殷存快乐的去造反了,当然现在韦逵并不知道少陵杜氏已经重新变成杜氏的坞堡了。 五百人,自己这里减去伤员也有七百人,难道还能怕了你们? 陆唐不再摇晃草,看向王猛。 王猛是个聪明人,又是少主的师兄,是这里的最高领导。这一点陆唐很清楚。 相比于动脑子搞什么算计,他更喜欢提着刀打一架。 因此他没有任何想要和王猛争夺指挥权的意思。 对于自己的定位很准确,这是每一个家臣的必修课。既然你是负责杀人的家臣,那主人让你杀谁,就杀谁,管他是谁! 而现在站在这里的王猛,显然足以代表少主。 王猛笑了一声:“韦逵倒也不单纯是个傻子。” 真以为人家一家之主是白白当上的,除了是嫡系子弟之外,肯定还是有脑子、有手腕的,不然也不可能在坞堡中和秦国那边左右逢源。 陆唐想吐槽一句。 王猛拍了拍他的肩膀:“上!” 陆唐来不及吐槽,抽出刀,骤然冲出。 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 王猛看着他如猛虎出柙的身影,嘴角挑起。 想吐槽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刀光闪动,陆唐到底是杀人经验丰富之徒,只见得他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所到之处惨叫连连。 饶是王猛之前听杜英说这家伙很猛,此时也忍不住瞪大眼睛,啧啧感慨一声:“还好是自己人。” 不过这也让王猛提起精神,杜陵杜氏远遁西北这么久,麾下依然有这样骁勇善战又忠心耿耿的家臣,一个个大世家的家底到底还是不能小觑的。 当然王猛没有意识到的是,正是因为杜氏远遁西北,为了生计才不得不组织商队,而为了对付商路上的群狼环伺,才不得不训练出诸如陆唐这样的猛人。 相比之下,关中或者中原的世家,出去打打杀杀的一般都是家中仆从,家臣这个层次的是不太可能单独上阵的,自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杀敌经验。 也就是西北的风沙,才能打磨出来这样骁勇善战的汉子。 陆唐的出现,的确让韦氏人马为之一振。 猛将,在万军丛中或许并不显眼,但是在这数百人的战斗,或者说难听点儿就是村民械斗之中,就分外显眼。 第六十六章 退! 不少人都还拿着柴刀和锄头,而胸前披甲,手持大砍刀的陆唐,自然就分外突兀。再加上他好一番冲杀下来,更是打的韦氏人马一时间都不敢招惹他。 不过一个人,到底只是一个人。 韦氏依旧占据着绝对的优······韦逵心中默默说着,还没有说完,眼睛就直了。 周围的荒草中竖起一面面旗帜,不只是杜氏的,还有无数韦逵或许都已经快忘了名字的小村寨的。 另外林氏、周氏等等大一点的坞堡旗帜也有,只是距离略微远,更像是在后方压阵的。 眼前这局面,摆明了就是老大带着一群小弟冲锋,然后老二和老三在后面摩拳擦掌,顺风就跟着一起上,逆风就负责接应。 一时间韦氏兵马们也都乱了阵脚。 因为他们发现,后来陆续冲出来的这些人,的确不是少陵坞堡的人。一个个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拿着更破旧也更五花八门的兵刃,这不是少陵坞堡的画风,至少少陵坞堡的人马,在服装上还是趋向于统一的,手中就算拿着柴刀也至少锃光瓦亮,不知道打磨过多久。 这些杂牌军,或者乌合之众,的确来自于很多村寨。 这是大家心里一下子就清楚的事情。 他们真的被很多人包围了,甚至成了这城南的众矢之的。 这是很多聪明人骤然反应过来的事情。 一道道目光登时齐齐落在韦逵的身上,各式各样。 有的在焦急询问怎么办,有的在吐槽为什么家主之前没有说明情况竟然已经恶劣到这个地步。 甚至还有的觉得至少目前他们人也不少、安全不成问题,因此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被敌人打得这么狼狈,你韦逵以后还有何颜面在村寨中指手画脚? 韦逵咬了咬牙,一时间他也无从判断周围到底多少人了。 少陵坞堡的确有五百人,可是加上其余坞堡呢? “退!”韦逵果断说道。 至少不能让对方包围在这里,尤其是自家人手现在摆明了士气不振。 韦逵一说,大家立刻行动。 八百人向内收缩,缓缓后退。 实际上这也是韦逵对对方的试探。 韦逵一直不相信对方能够有多少人包围自己。 要是对面也有八百人的话,就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布置陷阱了,还不够麻烦的。 只要在前方列阵,正面和自己斗一斗,自己就很难脱身。 势均力敌下,是很难摆脱对面纠缠的。 眼前这些花里胡哨的,在韦逵看来,就是对面有鬼。 所以韦逵果断地决定再试探一下。 自己往后退,假如对面打蛇随棍上,一直顶上来,那韦逵就可以判断对面是真的打算把自己留在这里了,而假如对面很快也收束兵马,那就说明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真正的主力都在进攻坞堡。 到时候韦逵凭借着人数优势,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们非但拦不住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甚至韦逵都已经做好了直接放火,拼着周围那些粮食也都不要了,说什么也得快速突破,支援坞堡。 虽然在后退,但是韦逵一直目视前方。 他很好奇对面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草丛中一面旗帜竖起来。 韦逵还没有回过神来,无数的箭矢就已经劈头盖脸的砸下,四面八方再一次响起喊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猛冲上前! 登时,韦逵心里咯噔一声。 没有任何的犹豫,对面直接选择了进攻。 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干脆,易地而处,韦逵假设自己有一千多号兵马的话,恐怕也不敢直接做出这样的决定。 要是对面只是一个莽汉在指挥,那么这种不管不顾的进攻,在韦逵看来是很有可能的,一旦抓住对方撤退的机会,莽撞的人才不管自己人多人少,先杀上去再说。 有诈? 这个时候他们是想不到会有诈的。 但是很明显,对面负责指挥的这个人并不莽撞。 他设下了这么多的陷阱,甚至营造出来一种十面埋伏的感觉,让韦逵一时间都失去了判断能力。 这家伙不但不莽撞,甚至可以说心细如发,把韦逵算计的死死地。 可是他此时如此果断的进攻,又是为什么? 说明他手里有实打实的兵力优势,所以根本不畏惧和韦逵之间爆发的正面冲突么? 还是说对面布置陷阱的是一个人,指挥进攻的是另一个人? 电光石火间,韦逵心中已经有无数心思流转而过。 不过这些都没用,不管他做出了怎样的判断,对方杀了上来,就是现在他要面对的最大危机。 韦氏士卒,可没有真正做到令行禁止、进退自如! 敌人怒吼着冲上来,正在撤退的韦氏士卒们本来心中就忐忑不安,此时自然更是阵脚大乱。 为什么我们要撤退,为什么敌人如此勇猛? 说明打不过啊! 韦逵会想到很多,而在自家人的眼中,这就是家主主动认怂了。 那还等什么? 这些坞堡士卒,没有经过什么训练,平日里欺压别的坞堡又习惯了,典型的只能打顺风仗、不能打逆风仗。 当然了大哥不笑二哥,实际上现在周围这些正对着他们发狠的少陵坞堡的士卒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能对平日里扛锄头的老农们抱有太高的期望。 因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牢牢把握住战场的节奏。 从设计埋伏到主动出击,少陵坞堡的士卒们越打越带劲,看着那些韦氏士卒惶恐逃窜,谁心里不痛快? 而相反,韦氏士卒们,自然越退就越是慌乱。 韦逵暗暗咬牙,他终究还是对自己人抱有太高的希望了。 这也不怪韦逵,这几日在军中,韦氏士卒接受的也都是和秦国兵马一样的训练,看上去的确也是队列严整、令行禁止,可是在骨子里,这些士卒依旧还是当初那些参与械斗、迎风就冲逆风就跑的村民。指望着他们经过两三天的训练就变成一支真正的可战之兵,韦逵有点儿理想化了。 就跟后世大学生军训一样,军训完之后,一个个不还是咸鱼么? “稳住阵脚,随我杀敌!”韦逵提起刀,大喊道。 事已至此,必须要发挥自己的带头作用,至少不能再退了! 有家主出面,韦氏士卒们到底还是下意识的顿住脚步,看着自家怒眉倒竖的家主,一个个也攥紧兵刃。 第六十七章 破! 不管怎么说,韦氏也是这城南大户,平日里都是压的周围坞堡抬不起头来的存在。 一时的撤退再加上凶猛的敌人,显然让他们在短暂的几个呼吸之间失去了方寸。 但是随着韦逵重新向前,韦氏士卒们也都抖擞精神。 坞堡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大家,不应该再退了! 韦氏士卒们嗷嗷叫着重新扑上去。 守卫家园的欲望,驱使着他们打心底的升起来昂昂斗志。 “破!”韦逵长刀扬起,威风凛凛。 破阵杀敌,就在此时! 韦氏士卒的冲杀,显然一下子让进攻各家联军也都吃了一惊。我们刚刚不是在打顺风仗么,怎么突然局势变得不对劲了呢? 还不等他们回过神来,诸如韦东等等韦氏年轻一辈中好斗之人,就纷纷招呼着同伴撞入那一个个被撕开的缺口中。 包围网转眼破裂,韦氏士卒们也不敢恋战,直接向西推进。 “哪里走!”陆唐显然也杀红了眼,刚才都已经快一边倒了,现在局势却转眼逆转,陆唐自然不同意。 大刀迎头劈下,韦氏士卒们一时间也不敢和他正面较量,而随同陆唐前来的那几个杜氏家将,此时也都自发的聚集在陆唐身边,抵挡着杀上来的韦氏兵马,有如中流砥柱。 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杜氏士卒们也没有再后退,勉强支撑。而其余小村寨的人手,则都已经乱作一团。 想要他们拼命,自然是不可能的。 杜氏人马都已经杀红了眼,他们可还有理智。 此时站在后面指挥的王猛几乎下意识的想要拔刀。 韦逵到底不是自己想象之中的愣头青,什么局势都把握不了,但凡给他一点儿机会,自然就有绝地翻盘的可能。 挡不住了么? 王猛骤然想起来杜英之前给自己的那个锦囊。 一直就在怀里。 只不过战事一起,王猛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毕竟一切顺风顺水,都按照原定计划进行,王猛哪里料得到韦逵三言两句、鼓动一番,又身先士卒向前冲杀,局势就转眼逆转。 他急忙掏出锦囊打开。 里面就一张薄绢。 上面只有四个字: “相信师兄”。 随手写就,是杜英的字迹。 王猛:“???” 搞笑呢? 相信我,相信我有个什么用啊! 要是能相信我,我就不打开这个锦囊了。 王猛恨不得把自家师弟给拽过来,塞给他一把刀,让他冲上前去。 不过很快王猛就冷静下来。 杜英之所以给自己这个锦囊,并且让自己在最危机的时候打开,自然不是真的来这么一出恶作剧。 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他相信自己,所以自己首先不能乱了阵脚。 进退有度,则有后路;一时拼命,结果难料。 依赖于别人,永远不如依靠自己。 自己以后也不能什么事都跟着师弟的计划走,师弟也有想不到的地方。 更何况自己还是师兄呢。 王猛只觉得心中的慌乱稳定下来,有了定数,大喊道:“杜氏断后,依次撤退!” 同时,王猛也发动身边的人大喊。 “杜氏断后,依次撤退!” 声音回荡在原野上,那些拼命逃窜的村寨士卒们,顿时都松了一口气,有人断后就好,至少他们不会直接变成炮灰。 实际上现在的局势本来就是杜氏兵马在勉强支撑,只不过之前一时慌乱,大家都只道是韦氏兵马就在背后冲杀,哪里来得及管这些? 陆唐也松了一口气。 我只是一个打架的,你让我说怎么办,我还真不知道。 断后就断后呗,这个,陆唐不怕。 跟着陆唐前来的几个杜氏直系家将,在乱军丛中横冲直撞,惹得韦氏兵马一时间也不敢直接冲上去。 而王猛已经接应各个村寨的人手退上道路西南侧的一处土塬。 这么多人跑路,周围的荒草丛也已经不足为凭,拖延了这么长时间,王猛知道韦逵的耐心肯定也快消磨殆尽。 这骤然的反击,就是韦逵在炫耀力量,也是韦逵在表达自己急迫的心情。他在告诉王猛,我们韦氏也不是吃素的,最好乖乖的把道路让开。不然的话,放火也不是什么难事,已经有好多韦氏士卒举起了火把。 王猛对此只想说,小孩子······不要玩火。 不过草丛是万万不能进了。 韦逵显然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没有退入荒草丛中,而是占据一处小土塬。土塬虽然扼守道路一侧,居高临下,但是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掩护不说,王猛麾下有多少人也都显露无疑。 放眼望去,也就是打着各式杂乱旗帜的也就只有一百来号人,另外还有四五百人且战且退,应该是少陵杜氏的直系兵马。 刚才这些人口中所说的“杜氏”,让韦逵有所警醒。 少陵坞堡的来路,他们周围这些村寨多多少少还是清楚的,杜氏残余嘛。 不过少陵坞堡从来没有明确的表示自己是不是还作为杜氏的一部分,所以大家自然而然的就认为少陵坞堡这边实际上已经是一群脱离杜氏的人自立门户了。 更何况统带这个坞堡的,本身就是“殷氏”而不是“杜氏”。 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长安城南不少村寨都是曾经大家族的附庸,大家族烟消云散之后,各家各户不过一盘散沙,而且谁也不服谁,所以只能各自建立村寨,遇到外敌威胁便和现在这样联手抗敌、相守相望,而没有外敌,相互之间争夺丁壮和田地也打的不亦乐乎。 现在一句“杜氏”喊出口,这说明什么? 杜陵杜氏又回来了! 韦氏当然不可能忘记曾经被杜陵杜氏打压的时光。 听到这个姓氏,韦逵心中升起很多想法。 杜氏重返少陵,上来就煽动这么多人对我们韦氏开刀,他们是什么意思?现在难道不应该是关中世家抱团取暖的时候么? 那就说明韦氏的所作所为直接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让他们不惜直接对韦氏下手。 那又是什么呢? 韦氏现在做的最重要的事,不外乎抱住秦国的大腿,对抗晋军。 这就对了! 杜氏根基现在应该还在凉州,也就是说杜氏,或者背后的凉州,打算利用长安城南这些世家给秦国捣乱,配合晋军杀入关中! 第六十八章 请援的必要条件 ps:今天最后一章 韦逵一时恍然。 自己抱住秦国的大腿,自然就是杜氏的敌人。 杜氏,不,不只是杜氏,还有凉州,不,甚至还有桓征西和晋朝。 这是与半边天下为敌啊。 这······可不见得就是坏事。 韦逵眯了眯眼。 秦国显然因为桓征西的进攻而焦头烂额,因此对城南的这些村民械斗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而现在自己总算是发现了挑起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秦国上下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倾向于先把这埋伏在自己身边的隐患去除,到时候秦军出动,自然需要在自己的帮助下剿灭这些世家。 或许旁人在杜氏登场之中看出来了危机,但是韦逵看到的是韦氏上位的可能。 自己只要能够掌握更多的兵马,甚至是掌握秦国的正规军——哪怕是这所谓的正规军也是鱼龙混杂,只是比这些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村民好一些罢了——就能够有信心平定整个长安城南。 而且这些村寨都是关中晋人的后裔,秦国派遣兵马,肯定也不会让羌人或者氐人前来,而只会把整顿的流民军队交给韦逵,这些流民多半都是晋人,这就给了韦逵彻底掌握这支军队的机会。 到时候长安城南这一亩三分地上,谁都不能小觑韦逵。韦逵也能够从容的判断局势,假如秦国依旧强大,那就乖乖抱着秦国的大腿,而假如桓征西势如破竹,那韦逵扭过头来就能成为桓征西坚定的拥趸,进攻长安也义无反顾的那种。 韦氏,是独立存在的。 从谁哪里获利多,就跟着谁。 而桓征西必然也不会介意平白多出来这么一支力量。至于什么凉州,什么杜氏,韦逵并不相信桓征西会一直保持和他们的盟友关系。 凉州这些年摇摇摆摆,口碑可不怎么样。 要不是大家都有一样的出身和一样的利益诉求,恐怕桓征西根本不可能信任凉州。 所以桓征西需要的,只是一条地头蛇,不管这条地头蛇有什么样的出身,只要听话就可以,无论是杜氏还是韦氏。 借助桓征西之力,韦逵依旧还是长安城南的霸主。 刹那间,韦逵心中已经有了定策。 现在,要先拿下眼前的这些家伙,然后解开韦氏坞堡之围,然后再合情合理的向秦国哭诉求援。 没有绝对的实力,韦逵知道请援也没用。 了解事情始末的秦国,只会去尝试先和凉州和谈,稳住杜氏。 所以解开坞堡之围,是请援的必要条件。 “儿郎们,生死存亡,在此一战!”韦逵越众而出,看着前方的小小土塬。 对面那些杂乱的旗帜,似乎是在向他挑衅一样,让韦逵憋了一肚子的火。 韦氏的威名,就用你们的脑袋来铺垫! 韦氏子弟们虽然不知道家主怎么一下子把这一战上升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不过坞堡被包围,哪怕是对坚固的坞堡有足够的信心,大家也难免挂念。 是得先杀过去了! ——————————- 韦氏子弟斗志昂扬,土塬上自然就是愁云惨淡。 好好地伏击战摇身一变变成了攻防战。 不少小世家的家主,脸上都露出担忧神色,已经有好几个开始时不时的偷瞄王猛,想看看这个杜英的代言人是什么态度。 王猛负手而立,面无表情。 似乎······胸有成竹? 王猛的淡定,让这些小世家的家主们多多少少也都轻轻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我们的手下还是有不少人手的,而且还居高临下,难道还真的怕了对面不成? 更何况······事情不对,我们跑路也来得及啊。 “咳咳。” 一名小家主清了清嗓子,他姓姜,姜丛。姜氏也算是关中和西北的大姓了,而这位虽然出身旁支,但是至少比其余的那些不过是大世家之仆人自立门户的来得强。 乱世之中虽然看实力,但是在实力大差不差的时候,还得再看一眼出身。 见王猛没有反应,姜丛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王兄,现在应该如何是好?” “守住这座土塬便是。”王猛径直说道,“此处截断道路,韦氏要想从此过,就必然要强攻。不然的话只能绕路,他们绕不起的。” 这个大家当然是明白的,他们的任务就是缠住对方,韦氏要是绕路,那他们肯定会如影随形,一路跟着不断骚扰。这也是各家家主们最理想的状态,不需要耗费多少兵马,只要跑跑腿就可以了。 眼前的这攻防战,十有八九意味着浴血厮杀,他们自然是不愿意见到。 “只要我们能够坚持一两个时辰,韦逵会继续进攻么?”王猛笑问道。 这些家伙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自保,王猛无奈下也只能开口点醒。 姜丛怔了一下,登时恍然。 对啊,现在着急的不是他们啊! 易地而处,别说是一两个时辰了,假如自己是韦逵的话,只是第一次或者第二次进攻被击退之后,肯定就要想别的办法了,不然的话和这些家伙一直耗在这个地方,就算能够击破他们又有什么用,那个时候韦氏坞堡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更何况,还有点儿小礼物给他们。”王猛又说了一句。 大家刚才也是亲眼看见王猛叫过来殷举低声吩咐了什么,这时候也明白,王猛肯定是让殷举布置去了。 斗志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儿郎们,韦氏欺压我们久矣,攻破韦氏、报仇雪恨就在今日。没有这些韦氏兵马回援,攻破韦氏易如反掌,所以必须要拦住他们!”王猛已经抽出佩剑,朗声喊道,“想想你们田中黎菽,可希望有一天它们会被韦氏收割殆尽?想想你们屋中妻儿,可希望有一天他们会被韦氏欺辱?” “不想!”一群家主们此时都有脑子,一个个率先大喊。 不管韦氏是不是在之后会落井下石,一一清算,他们都得做好这种准备。乱世之中,要不吝惜于用最阴险和恶劣的想法去揣测你的对手,尤其是韦氏平时不干不净和欺压的事做的也不少,这几个帽子扣下来,还真的不冤枉他们。 家主们带头高呼,下面的士卒们自然也是纷纷大喊。 败于韦氏不会有好果子吃,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经过王猛这么一鼓动,大家更是气血上涌。 第六十九章 杜英被“打脸 庄稼、屋舍还有亲人,每个人都有自己顾虑的东西。 现在他们要用血肉之躯去保护这些。 看着越来越近的韦氏士卒,这些“乌合之众”们也大吼着扬起手中的兵刃。 居高临下,还怕了你们不成! “杀!”刀如长虹,陆唐这家伙不管走到哪里,都吸引了足够的目光。包括王猛,也包括韦逵。 杜氏到底还是有底气的,这是王猛的想法。 杜氏看来是真的有心重返关中,这是韦逵的想法。 对面这些家伙怎么突然这么凶猛了?这是大多数韦氏士卒的想法。 韦逵并没有用上全力,依然还有一百多号人跟在他的身边并未投入战斗。韦逵不可能把所有的兵力都投入到对土塬的进攻上,他不是来和这些杜氏的兵马拼命地,而只是为了把这些家伙打的不敢阻拦或者打散了之后,能够抓紧前往韦氏营寨的。 要是把所有的人都用在这上面,那打完之后,大家也都疲惫不堪,还怎么支援自家村寨? 韦逵没有用全力,王猛却是直接全军压上。 毕竟他的目的很简单。 再加上杜氏士卒都是居高临下,这优势一下子就体现出来。 地利,到底是不容忽略的因素。 尤其是这些士卒的士气都已经提上来之后,“人和”上的差距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陆唐很快就带着杜氏兵马在韦氏的人群之中打开一道口子,各个村寨的兵马也再一次发挥出来打顺风仗的本事,沿着这道缺口左右冲杀,惹得韦氏兵马只能继续不断向两侧分散,队列早就已经被搅的乱七八糟。 同样乱七八糟的还有韦逵的心态。 自家人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可是抱怨没用,事实摆在这里,他还是得抓紧想办法解决对手。 “上!”韦逵带着最后的人顶上去。 就算来不及打开道路、支援坞堡,他也必须要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不然这一战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韦氏将再无还手之力。 ——————- “余相信师兄,会顶住的。”杜英此时就站在韦氏坞堡南侧的一处山坡下,手搭凉棚看着前方的战局,随口说道。 殷举忍不住说道:“可是······” 他是王猛派来向杜英禀报情况的,王猛那边局势逆转,很有可能反过来被韦逵击败,因此殷举很是着急。 杜少主这态度,到底是早就有所预料,还是根本不知道局势真的很危险啊。 以殷举对杜英的了解,倒是真的有可能是前者,但是此时他心中焦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必须得提醒少主一下。 杜英努了努嘴:“且看前面,韦氏骤然遇袭,猝不及防下并没有多少反抗余地,更何况韦逵带走了八百人,更是让整个坞堡外强中干,外围的壁垒失守之后,整个坞堡就是囊中之物了。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就算师兄挡不住,韦逵也来不及了。估摸着这一次也就差不多,城破在即。” 殷举微微松了一口气。 不过还不等他说什么,前方突然传来呐喊声。 只见已经被打开一处缺口的壁垒中,突然冲出来一群人,有老有少,一个个拿着五花八门的家伙,扑向外面的蒋氏士卒。 蒋氏士卒显然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突然发起这样的反击,毕竟随着墙体被他们用连夜打造的撞木撞塌之后,墙上的韦氏弓弩手之类的都已经销声匿迹,大家只道是韦氏都不打算抵抗了。 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冲进去好生抢掠的士卒,此时骤然被反击,狼狈不堪的退下来。 “额······” 杜英张了张嘴,突然间有一种把带队进攻的蒋氏子弟抓过来打一顿的冲动。 就这? 你们就这水平? 人家一群老弱病残发起的反击,明摆着就是困兽之斗了,结果你们还能被人家给反推回来?甚至一群人丢盔弃甲,都快跑的杜英面前了。 刚刚还在跟殷举表示,村寨马上就会被攻克的杜英,只觉得自己的脸在被“哐哐”的打。 不过韦氏的这些人应该也是凭着一时间的血勇,不管不顾向外冲,所以也打了蒋氏士卒一个措手不及,等到把敌人撵出去之后,他们也不敢在营寨外久久逗留,所以只能先撤退。 尤其是其余方向上的杀声同样一阵阵传来,表明不只是南侧寨墙面临着危机。 站在杜英前方的蒋安,脸已经黑的和碳一样。 什么是丢人,这就是丢人啊! 杜英就在背后看着,恐怕这一战之后,蒋氏在几个村寨之中最弱的形象就改变不了了。 “给我上!”蒋安气急败坏的大喊,一把拽住两个自家子侄,“不过就是一群老头和小孩,都能把你们打成这样,你们是吃干饭的?!” 蒋氏这些士卒们听到家主的喝骂声,一个个也都回过神来,脸上多多少少也都挂不住,刚才实际上也是前面人惊慌的一跑,后面人只道是敌人集中力量反扑,几乎是下意识的扭头就跑,哪里还顾得上看一看敌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此时定下心神来,自然也都意识到自己闹了大笑话。 “杀回去!”几名蒋氏子弟纷纷重新扑向村寨。 蒋氏士卒们紧随而上。 丢了的场子,得抓紧找回来。 箭矢呼啸,趁着这个机会,韦氏已经调集弓弩手赶来支援,蒋氏士卒不少人中箭,只能放慢步伐,等后面的盾牌手顶上来,方才一点点的向前推进,刚刚昂扬的斗志和气势,转眼又被打散了。 杜英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村民械斗啊,没有什么章法,没有什么令行禁止的规矩,就是一窝蜂向前,再一窝蜂退下来。要不是对手半斤八两,恐怕连败都不知道怎么败得。 凭借这样的一群兵马,没法打仗的。 一时间杜英好像有点儿理解为什么苻坚会败得这么惨。 东晋北府兵虽然人数少,但是足够精锐,而苻坚的麾下,十有八九就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告诉师兄,务必要坚持到日落。”杜英吩咐道,“余身边再抽调二十个人过去,不能再多了。” 殷举也知道杜英这边还得留下足够的人手防范杨盘,二十个人真的是极限,当即颔首。 殷举刚刚走没有多久,西边周氏就派人来告知。 韦氏派人求和! 第七十章 韦氏求和 “想要拖延么?”杜英轻轻摩挲下巴。 现在的局势对于韦氏来说显然不怎么样,但是还没有到完全支撑不下去的地步。 就在刚刚他们还击退了蒋氏的进攻,坞堡之中的欢呼,大家都是听在耳朵里的。 所以韦氏选择这个时候派人和谈,有些奇怪。 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韦氏本来是被几个坞堡联手压着打,别看韦氏平日里是这长安城南一霸,一个打好几个似乎也不是什么问题,但是现在的韦氏,精兵强将都已经调动走,空守着一个庞大的坞堡,反而因为人手不足、难以面面俱到而不断的被进攻的敌人抓住破绽。 南侧这几个缺口,都是一开始蒋氏士卒趁着韦氏兵马分布过于均匀,一下子打开的。 而韦氏为了能够为自家人手调动争取到一线时机,甚至就连家中老弱都已经派了上来,正是因为没有料到韦氏竟然敢会这么狠,蒋氏士卒才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双方再一次僵持不下,对于韦氏来说,刚刚顶住了最危险的一轮进攻,现在士气虽然高涨,但是士卒疲于奔命,实际上已经在透支体力了,继续打下去还不见得是什么结果。 所以趁着刚才打出的威风求和,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则。 蒋安死死咬着牙,他当然是不愿意的。 刚刚丢了那么大的面子,说什么也得找回来。 别看蒋安看上去胆小,甚至还有点儿怕担事,能够坐在家主这个位置上的,又有几个真的是省油的灯? 他的胆小怕事,也只是因为担心家族会被卷入其中、难以脱身罢了。 可是现在的局势,摆明了就是已经被卷入其中,要想脱身的最简单方法,就是打破这僵局,直接消灭韦氏。 不然的话,给了韦氏苟延残喘的机会,韦氏一旦抓住秦国的大腿,肯定会反过来报复,而且蒋氏在刚才的战斗中无疑流露出了自己虚弱的一面,不管这个虚弱到底是因为没料到导致的,还是因为蒋氏的人手本来就比较菜,至少在大家的印象里,蒋氏兵马,竟然都能被一群老弱给击退。 这不就是最典型的软柿子么? 到时候韦氏想要动手,肯定也会抓着蒋氏不放,先捏这个软柿子。甚至其余坞堡在战后,保不齐都要联起手来对付蒋氏。所以蒋安绝对不允许和谈,至少要等蒋氏的威风打出来之后再和谈。 “盟主,万万不可!”蒋安径直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缓兵之计!” 杜英当然清楚,可是他下意识的看向西边。 按理说韦氏提出这样的要求,以周隆那明显比较暴躁的性格,应该直接回绝了才是,这也是为什么杜英根本没有选择在西边观战的原因之一。 站在南边,方便他随时了解东侧战局并且督促蒋安进攻不说,而且也能够避免当恶人。 韦氏打不过,肯定会想求和的,在大家的认知里,联盟自西而来,主事的人肯定也在西边坐镇。 杜英早就已经有所预料,因此他很果断的待在南边,然后还把脾气最暴躁的周隆放在了西边,这样韦氏派人求和,多半已经杀红眼的周隆,应该会直接派人把使者给踹回去,不砍了脑袋就算不错的了。 而到时候韦氏的仇恨自然也都会集中在周氏的身上。 说不定另外两个方向还有因此而取得突破的可能。 毕竟周隆打架最猛,这个不但得到了殷存等人的认证,而且还得到了陆唐的亲自印证,两个人昨天还见猎心喜、切磋了一下,最后虽然为了不伤和气,只是点到为止,但是旗鼓相当还是称得上的。 陆唐这种,放在西北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汉了,因此周隆的个人实力的确不容小觑。 一旦韦氏集中兵力对付他,那周隆应该是能扛得住的——本来杜英对于蒋氏和林氏能够挡住韦氏的垂死反扑就有所怀疑,刚刚蒋氏的表现,更是让他直接把怀疑变成了确认。 所以仇恨必须拉到周隆头上。 为了整体战局,只能委屈周隆了。 可是事情发展却和杜英想的不一样,明明也应该已经杀红了眼的周隆,为什么并没有直接砍了使者的脑袋,而是派人前来询问杜英的意见? 周隆动心了? 不,肯定另有原因。 匆匆安抚了蒋安两句,表示我们绝不会讲和之后,杜英急忙向西边去。 而蒋安不管杜英说话算不算数,先带着人继续进攻。 韦氏要讲和归讲和,既然还没有定下来,那我们蒋氏还是有机会把面子找回来的。 ——————————————- 杜英见到周隆的时候,他正在包扎伤口。 “盟主!”周隆起身,单手伸出来横在胸前,算是行礼了,“另外一边有伤,还请盟主见谅。” “无妨。”杜英看了一眼周隆左臂上的伤口,虽然已经包扎起来,但是包扎的区域很大,说明肯定不是只留下一个洞的箭伤,而应该是刀剑伤,说明周隆刚刚也曾亲自上阵、近身肉搏。 “不要紧吧,这是上好的伤药,先用上吧。”杜英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 这是杜氏商队从西域带过来的,药性比中药更猛烈一些,不过效果自然也更好,比较适合周隆这种体型健壮的,要是换做一个弱女子,可能疼都疼死了。 杜氏珍藏,质量保证。 周隆身边的亲卫急忙接过来。 周隆笑道:“多谢盟主。” 亲卫们却没动。 “你们还愣着干嘛,解开绷带,上药!”他顿时瞪大眼睛。 亲卫们忙不迭的动手。 虽然疼的咬牙切齿,不过周隆还是勉强说道:“不过小伤,让盟主破费了。” 杜英笑了笑,没有说话。 显然刚刚周隆的亲卫们多少还是担心这药实际上对周隆身体不利的,毕竟大家也并不是完全一心的一家人,只是有看在眼里的共同利益的盟友罢了,下一刻就因为各自追求不同而翻脸都在情理之中。 周隆直接让亲卫们上药,显然既是表达对杜英的信任,也表示自己愿意在目前这种局势下听从杜英的调遣。 那这可就奇怪了。 周隆为什么会在和谈上犹豫呢? “韦氏的使者呢?”杜英径直问道。 周隆一时有些惭愧:“让我撵走了。” “嗯?” 第七十一章 转移矛盾 面对杜英的疑惑,周隆微微低头:“这韦氏派人,不是从西门出来,而是从西北那个角楼翻出来的,他们显然也不确定盟主在何处,因此只能如此试探。” 说到这里,一股怒意涌了上来,周隆愤懑说道:“若是直接找到我的头上,自然是直接把他们轰回去,谁知道林弊那老家伙竟然派人先把韦氏的使者迎入自己阵中,然后还派人来告知于我,说是听一听韦氏会开出什么条件倒也无妨!” 杜英皱了皱眉,果然这个林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周隆说到这里,也有些恨自己反应太慢:“早知林弊这家伙本着这样的心态,对面使者刚刚出来,我就应该派人拦住,现在亦是无计可施,只能派人禀报盟主。” 杜英也有些无奈,林弊一看就不是那种愿意为了大家的利益而拼尽所有的人,当然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可能都不是,但是至少无论是周隆还是杜英,都很确定,战斗已经达到这个阶段,双方显然算是你死我活的状态了,一旦韦氏回过神来,断然不会饶过任何人。 可是明显林弊不是这么想的,甚至杜英还有理由怀疑,林弊已经在盘算假如拿不下韦氏坞堡,是不是可以转过头来又变成韦氏的马前卒,到时候攻破杜氏和周氏村寨,既能够将功赎罪,甚至还能够再分上一杯羹。 收获不见得就比现在少。 “这可如何是好!”周隆叹了一口气,他生性刚直,最看不得的就是这些两面三刀的家伙,平日里反抗韦氏的各个村寨之中,周氏也一向是最积极的。 要不是林弊至少现在名义上还是盟友,并且还在压迫着韦氏坞堡,周隆恐怕会忍不住先提刀去找他的麻烦。 这一会儿,周隆自己也有些乱方寸,不然也不会对上杜英的眼神,既是惭愧又是愤怒。 “总有些人,鬼迷心窍啊。”杜英冷声说道,“不过也无妨,既然韦氏要和谈,那便看看韦氏想要说什么,反正······和谈条件没有确定,进攻一刻不能停息,逼着韦氏让步,甚至逼着韦氏自己断了和谈这条路!” 周隆当即起身:“还请盟主放心,此处进攻,一刻不停!另外余手下抽调人手,护送盟主前去见那林弊,若尔敢背弃盟约,那吾等周氏兵马当为盟主击之!” 周隆说的很郑重,杜英自然也不会推辞。 跟在身边的杜氏兵马并不多,杜英自然也不会带着这么点人去见林弊,毕竟他也不清楚现在林弊到底抱着怎么样的想法。 各怀心思还算好的,就怕的是,早有异心! 到时候自己可就是送上门来的。 因此在过来之前,杜英就已经让蒋安派遣人手随着自己一起,现在再带上周氏兵马,自然颇有几分盟主携各部前来问罪之意。 林弊摇摆不定,总归是个变数,必须要震慑一下。 小村寨们本来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暂且不说,这三个坞堡的家主,性格也各不相同。 周隆是骁勇好斗的直肠子不说,蒋安虽然胆小,但是好面子,这个时候让他临阵倒戈不太可能,这家伙充其量也就是在战事真的不顺的时候脚底抹油。 真正让杜英担心的,一直都是这个看上去脸上就带有几分狡诈之意的林弊。 再加上林弊年长,人老成精,往往不是那么好拿捏得,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不过现在杜英更好奇的是,韦氏为什么选择派遣使者从西北角出来,是算准了林弊会想要和他们和谈,还是早就和林弊有所联系,又或者如周隆所说,可能单纯不知道盟主在什么位置? 那他们是怎么猜的? 突然间,杜英心里升起来一个比较荒谬的答案。 或许是因为蒋氏之前打的实在是太菜了,所以让韦氏坞堡中的人产生了盟主应该不可能坐镇在南侧的想法? 毕竟林氏在之前的进攻中也是打的有声有色,一点儿都不像是小打小闹,死伤也不在少数,怎么看都让杜英觉得林弊之前应该也是下定决心和韦氏较量一下的。 只不过在出现了不小的死伤之后,让林弊的内心多少也有些动摇,方才决定先看看韦氏的条件。 这······似乎让一切都说得通。 就是······杜英忍不住心疼蒋安一下。 被对手如此鄙夷的感觉,应该不怎么样吧? ————————- 走近林氏的营地,杜英几乎更能肯定自己的判断。 七横八竖那么多死伤,肯定也不是假的。 林弊已经亲自迎了上来,那一开始就带给杜英一种阴沉狡诈感觉的脸上,也有着难以掩饰的纠结和惭愧。 显然林弊心中亦是摇摆不定。 “听闻韦氏派遣使者出来,意欲求和?”杜英开门见山,直接点题,明确的表示出来了自己的不满。 韦氏求和,使者被你们林氏拦下来。 身为盟主的他,竟然要从别人那里“听闻”,你们林氏还把不把这个盟主放在眼里? 林弊当即郑重说道:“余已派人禀报盟主,人是从西边过去的,直接前往蒋氏那边,没想到盟主竟然从东而来,是余之疏忽,恳请盟主恕罪。” 杜英直视林弊,林弊一脸严肃。 这家伙······很会转移矛盾啊。 本来是杜英前来兴师问罪,身后还跟着蒋氏、周氏的人马,大有三方一起责问之意,而林弊的话锋这么一带,这意思自然就不太一样了。我们林氏也派人通知盟主了的,人是从西边过去的。 为什么我们不走东边周氏那边呢? 说明我们林氏和周氏之间不对付啊。 这种事,万一周氏想要对联盟不利、想要对我们林氏不利怎么办?所以我们还是绕开周氏吧。 所以还请盟主恕罪。 这罪,不是未经盟主同意收留韦氏使者之罪,而是林氏和周氏之间相互不信任而导致沟通不便之罪。 这可就不一样了。 前者,是不把盟主放在眼里,也是不把盟友们放在眼里。 但是后者,这就是两个坞堡之间的矛盾了。 大家组成联盟,不是为了结合成一个整体,而只是为了共同实现一个目标罢了,在这个联盟中,林氏依旧还是林氏,周氏依旧还是周氏,相互之间的矛盾还是存在的,并且就算是盟主也只能居中调解,而没有资格判断孰对孰错。 第七十二章 重返战场 林弊这一手,让杜英也不由得皱眉。 身后随同而来的周氏子弟更是手按刀柄,大有发难之意。 周氏和林氏之间的确有很多龃龉。 但是龃龉相比于生死存亡显然还是不一样的。 现在韦氏势大,倾轧群雄,大家要是不抱团的话,很有可能被韦氏各个击破。 因此而今绝对不是在意这些龃龉的时候。 这个林弊此时把话题转移到这个上面,难道还打算在盟主面前和他们周氏议论议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作为周隆的手下,他们的性格本来就和周隆比较接近。 既然要议论议论,那就用手中的刀来说话。 周氏人马如此动作,原本就在旁边看着的林氏士卒又怎么可能熟视无睹,一个个也都手按刀柄。 周氏的人不喜欢讲道理,那我们也没有必要跟他们讲道理! 平日里就是直接论刀子的,现在亦可以如此。 杜英一摆手,身边的两名杜氏亲随急忙拦住义愤填膺的周氏士卒。 这个时候当然不能闹事,这可不让韦氏的使者看了热闹? 林弊,到底是什么心思? 杜英直视着林弊。 林弊也不知道是知道自己做的不妥还是心中有鬼,微微低头。不过他身后的林氏士卒们倒是很有眼色的也退下一步。 显然在此之前林弊就曾经表示过要避免和周氏直接刀兵相见,刚才是周氏已经逼上门来了,大家不可能没有反应,现在周氏退了,林氏自然也就不好咄咄逼人。 “各家各户之事,与我杜英无关,今日此时,你我是为了共抗强敌而站在一起,承蒙诸位不弃,推举杜某为盟主。”杜英向各方挺身拱手,并非参见于谁,而是单纯的致敬于各方好汉,“那我们就应该摒弃前嫌,先拿下韦氏再说其他。此战之后,尔等就算是想要为了前仇旧怨而大打出手,那我杜英也不拦着,毕竟咱也不是谁家的女婿,也不是谁家的外戚,没必要拉偏架!” 脸色阴沉的周氏和林氏族人,也都露出笑意。 结盟来的很快,大家在此之前和这位看上去有些过分年轻的盟主实际上并没有太多交集,甚至很多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原本大家还以为这位盟主是殷存联合几个家主推选出来的吉祥物,而现在才知道,这家伙似乎还真的不是个无能之辈。 这一番话,把现场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是啊,我们可不能忘了眼前的事。 林弊的嘴角微微扯动,亦是含笑拱手躬身还礼:“盟主言重了,既在此时,自当听盟主调遣。” “那为何不继续进攻了?”杜英径直指了指已经停息战斗的北侧营寨。 林弊当即说道:“刚刚只是弟兄们久战之后,休息少顷,我林氏绝无拖后腿之意。” 周氏甚至蒋氏的人,都忍不住撇了撇嘴,信你? 不过杜英也不拆穿,只是颔首:“那就辛苦弟兄们,再接再厉。南侧和西侧都有所突破,林氏可不能落后啊。” 登时,不少林氏子弟都已经跃跃欲试。 虽说战后公平分赃,但是先到先得,先进去的肯定就能先搜刮到什么,一些边边角角的小物件,自然不在公平分赃的犯愁内,但是诸如首饰啊、些许铜钱啊之类的,对于整个坞堡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一名士卒来说却很贵重了。 所以看着其余两个方向杀声震天,他们又何尝不是心中痒痒? 只是家主没有吩咐,大家不敢动而已。 林弊的脸色愈发阴沉。 他感受到了林氏子弟人群中投射过来的质疑和不信任。 自己现在如果不答应的话,就等于触动了自家子弟们心中向往的利益。 林弊只能咬着牙点头。 这个盟主,一句话就拿中了关窍所在。 之前自己似乎真的小看了他,哪怕说句实话之前林弊已经很高看杜英了,但是还不够! 林弊目光之中一闪而逝的警惕,甚至是愤怒,杜英并没有捕捉到。而实际上就算是杜英捕捉到了,他现在也不会把林弊怎么样。 在杜英的脑海中,林弊已经算是仅次于杨盘的危险人物。 他或许是为了利益而犹犹豫豫,但是李荩忱更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还有其余的原因,只是他现在不知道罢了。 既然如此,那么此人所言就不见得能信。 今日可以延缓战事,明日就有可能背刺。 不过好像林弊在村寨之中也没有做到一言九鼎······ 杜英眯了眯眼,看着林氏兵马已经去进攻韦氏坞堡,方才缓缓说道:“韦氏使者,又在何处?” 韦氏的使者,名为韦边,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听他的名字就知道,这也是韦氏嫡传子弟了,和韦逵的名字是同一个偏旁部首。 此时韦边脸上的神情并不好看。 林弊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甚至还主动停止了进攻,美名其曰自己手下的人需要休整,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林弊这是在放慢进攻,给韦氏一个喘息的机会。 之前韦氏的确因为突如其来的战斗,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甚至就连妇孺老弱都准备抓起武器上阵——实际上在南侧寨墙内外,他们也已经这么做了。 结果因为林氏的暂缓进攻,韦氏骤然松了一口气,也来不及想为什么,急忙调动兵马,这才有了南侧和西侧,周氏和蒋氏同时面对的反击。 所以现在想明白个中关窍的周氏和蒋氏子弟,一个个盯着林氏的人面色不善,刚刚就差点儿打起来,现在大家又在咬牙切齿。不过盟主刚刚就已经做了一个让他们安心的手势,而且又已经督促林氏重新发起进攻,大家也不能不领情。 毕竟杜氏的兵马现在还顶在整个战局最危险的地方,阻挡着敌人回援的步伐,可以说他们现在的所有进攻,都是建立在杜氏士卒的努力之上的。 林氏耽误的时间以及扰动的战局,背后都是杜氏士卒的血汗。 因此最有资格表示不满的杜英还没有说什么,大家自然也不好开口,只能看盟主怎么计划了。 这就导致这些人的目光或多或少的都转移到了韦边的身上。 林氏是盟友,还不好怒目而视。 对韦氏的人,可就没有这么多弯弯绕了。 韦边也感受到了对面这些人一个个面色不善,所以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唯一一个看上去看算和善的年轻人靠近:“在下韦氏使者韦边,敢问······” 第七十三章 妥不妥? “我便是杜家少主杜英,承蒙诸位英雄不弃,推举为盟主。”杜英负手说道,身份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联盟形成的有些仓促,当然也是因为杜英知道绝对不能给韦氏任何一点儿反应的时间,毕竟当联盟形成的时候,察觉到气氛不对的韦氏,兵马已经在回援的路上了。 所以杜英之名字,现在或许并不为人所知,但是等到围绕韦氏坞堡展开的战斗结束之后,这个名字肯定是瞒不住谁的。 韦边深吸一口气,这个盟主,看上去未免有些年轻了。 没想到能够让殷存、林弊这等老狐狸都俯首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不过韦边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杜英前面还有一个头衔,杜氏少主。 这就足够了。 这代表着杜陵杜氏,代表着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呼风唤雨的一个强大家族,而现在这还代表着凉州、代表着同样还有存在感的杜氏。 这是威望,也象征着财富。 杜英就算是拿着杜氏的家底乃至于凉州的府库砸,也能把这些家族砸的俯首称臣。 人家有权有势,现在有在外围战场上占据优势,各个家族听他的没有毛病。 看着韦边换上的恭敬神情,杜英倒是有些无趣。 这位老哥,你难道就不会说点儿不中听的话么,比如“就这,就这娃娃还能当盟主?”“你们就听这样的人的吩咐?” 杜英还等着装逼打脸呢。 就算没有自己可装的,你好歹也挑拨离间一下啊。 至少给我一点儿以后跟林弊算账的把柄。 结果韦边就这么对着杜英行礼:“见过杜盟主,盟主为何要联合众多坞堡,犯我韦氏?长安城南坞堡众多,韦氏从来未曾仗势欺人,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何必互相倾轧?” 这话说得······就连旁边的林弊,脸色都有点儿不对劲。 世家之间,追求利益,大家当然都可以不要脸,也能够容忍对方有不要脸的耍赖之类的行为。 可是这个不要脸总归要有点限度的。 太不要脸,就过分了吧? 韦氏要是从未仗势欺人,大家此时应该都在乖乖观望风向,保不齐还会来抱韦氏的大腿。 为什么会被群殴,你真的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这话说得,不臊得慌? 韦边显然没有,依旧用诚恳甚至有些慌张的神情看着杜英。显然旁边不间断的杀声让他很是担忧。 杜英一笑,这家伙也是个人才,为了家族,也是豁出去了。 “韦老弟需要证据么?”杜英不慌不忙的说道。 既然你不认账,那我们就拖一拖。 现在着急的,可不是我。 韦边登时一咬牙,说出来的语气又弱了三分: “或许族人在外多有缺乏管教之处,在此韦氏向大家赔个不是。只要盟主还有诸位同意退兵,则韦氏愿意补偿诸位劳顿损失,包括家仆的折损也都可以折合成钱粮。除此之外,韦氏还愿在事了之后,制定规章制度,严加约束手下人,绝对不会给诸位再添麻烦了。” 好一个添麻烦! 杜英翻了翻白眼,想到了后世有个国家也是这么道歉的。 身后的周氏、蒋氏子弟,都忍不住哂笑。 你这可不是添麻烦的问题! 我们跑来打你,这倒是不费劲,但是我们折损了这么多人手,之前又受了那么多鸟气,这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么? 这是钱粮和人命的问题! 事已至此,我们付出的代价,已经是你们赔付不起的了。 这已经从原本的矛盾上升到了血仇的地步。 各个村寨的人不可能不计前嫌,依旧还和韦氏和平相处。而且他们也不相信韦氏会放下这些仇恨,大家互不侵犯。 甚至就连韦边自己都不相信,所以在他开出的条款之中根本就没有这一条。 潜台词自然也很清晰,我们韦氏愿意赔付你们的损失,不是因为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不是因为愿意和你们重归于好,而是因为我们现在打不过。 等韦氏兵马能够打得过的时候,那我们肯定要把场子找回来! “韦兄如此说,那便没有任何一点儿诚意了。”杜英淡淡一笑,“请回吧,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本盟主也不会要你的脑袋,但是不太想看到你了。” 韦边一怔,旋即意识到这是杜英对于自己开出的条款很不满意。 很不满意······也不是坏事。 证明只要韦氏拿出所谓的诚意,杜英还是可以满意一下的。 韦边咬了咬牙,不远处的杀声在提醒着他,得抓紧了。 当机立断,他躬身九十度以上:“是鄙人说错了话,恳请盟主谅解,不知道盟主认为,应该什么条件才能罢战休兵,让各家重归于好呢,恳请盟主示下!” 所谓漫天要价,韦氏开出的价格,杜英很不满意,现在形势比人强,那就只能让杜英也出价了,只要不是太过分,韦氏稍微压一压,总归还是能接受的。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罢战休兵! 杜英笑道:“第一,韦氏府库敞开,任由各家取用。第二,韦氏一应兵刃,重新冶炼,归各家所用。韦氏子弟、韦氏宗祠等等,本盟可以以性命担保,也请诸位家主担保,绝不会触动分毫!” 韦边顿时涨红了脸,下意识的想说:“放屁,想得美!” 把钱财、粮食和兵刃都拿走了,韦氏还剩下什么? 一群韦氏子弟抱着祖宗牌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么? 不过韦边还是不敢直接骂人,只能含糊说道:“韦氏虽然有错在先,但是盟主如此夺人根基,是否不妥?” 杜英不由得一摊手:“我觉得很妥啊!” 接着,他又环顾四周:“诸位觉得妥不妥?” 虽然各家子弟都很想说,盟主你要点儿脸吧,过分了啊! 但是话到嘴边,全部都变成一个字:“妥!” 还有三个字:“妥得很!” 兵不血刃,就能拿到本来想要的,怎么能不妥。 真香! 杜英得意的笑了笑,又盯着韦边,意思不言而喻。 你看,我手下人都说妥了,那就这样呗。 韦边登时一头黑线,自己真的是高估了这些人的节操。当下,他沉声说道:“盟主之要求,减半,不知可否?” “不可。”杜英当即说道,声音提起,铿锵有力,“而今局势,难道你韦氏看不清楚么?!” 第七十四章 见好就收 韦边一时恍惚。 而今局势······而今局势,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援兵迟迟未到,韦氏村寨内的确是妇孺老弱齐上阵了,估计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不然以家中族老们的高傲心态,不可能低头求饶的。 不过杜英这个要求,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就算是韦边捏着鼻子认了,那家中族老们也不可能认,每一个韦氏子弟也不可能认。 多少代人积攒下来的家底,转手送人,想什么呢! 韦边深吸一口气:“七成。” 杜英哂笑,转身就要走。 看不起谁呢? “钱财可拿八成,粮食只可抽调半数!”韦边急忙再说。 这乱世之中,钱财终究只是身外之物,粮食才是最重要的。 旁边的不少各家子弟,脸上神情变换,显然都觉得这个条件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拿走这么多,足够韦氏长时间内一蹶不振。 杜英脚步不停。 “全部八成!”韦边不知道自己哪里涌上来的力气,大喊道。 他没得选择。 假如再等一会儿,可能杜英就可以直接获得全部了。 杜英脚步顿住,回头。 韦边似乎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要不是身边的随从扶着,人可能都要软瘫在地了。 “暂停进攻一炷香,请韦兄回去商议。”杜英淡淡说道。 各家轰然应诺。 韦氏家底被拿走八成,这已经足够让他们激动了。 因为这场战斗继续进行下去,势必对府库之类的造成破坏,而且也避免不了韦氏自己打算把粮草之类的付之一炬。再加上人员死伤,到时候大家能够见者有份的,不见得还有八成。 更何况自己的损耗也只会更大。 能够把韦氏逼迫到这个程度上,之前谁都不敢想。 大多数人可能已经在韦边开出倒数第二个条件的时候就已经心动。所以大家应诺的非常快,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哥。 其心志之坚定,大家有目共睹。 不然的话也不能把竹杠敲得这么厉害。 是个狠人啊。 不知不觉得,各家子弟看向杜英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从一开始的怀疑和好奇,变成了现在的敬畏。 谁都不想让自家变成下一个韦氏。 战斗转眼就停了下来,整个战场出奇的安静。 没有人去收敛自家人的尸体,因为大家知道,一炷香之后,或是战斗继续,或是战斗结束,转眼就会见分晓,所以没必要打扫战场。 看上去镇定的杜英,此时心中亦是怦怦直跳。 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答应韦氏的求和,原因无他,王猛那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但是十有八九快要顶不住了。 韦逵绝对的兵力优势和保卫乡土的斗志,足够给王猛带来难以抵挡的压力。要不是之前依仗于陷阱之类的多有暗算于韦逵,也顺便消磨了韦氏士卒的士气和体力,恐怕王猛连和韦逵相持的资本都没有。 杜英现在没有收到王猛的消息,因此他不敢再放任各家慢慢吞吞的进攻了。韦氏显然也已经被打出了血性,到时候韦逵率军杀到,而双方依旧还难解难分,那就是杜英被包饺子的时候了,到那时,想跑都跑不了。 一炷香,不够三家齐心拿下坞堡的。 更何况······三家真的是齐心协力么? 别看林氏子弟们也都是斗志昂昂,他们终究不是下令的,长辈们的命令下来,不听也得听,这就是一个家族并肩上阵的好处。 而作为林氏家主的林弊,在想什么,杜英心里属实没底。 此时的林弊,看上去正关心于林氏的战斗,对于杜英和韦边之间的谈判不管不顾,但是这何尝又不是一种过于刻意的回避呢? 他越是这么表现,杜英越有理由怀疑,这家伙心里有鬼! 因此齐心协力不可能,保不齐还有拖后腿的。所以还不如赌一下,战斗或许会直接结束。 杜英选择赌。 假如韦氏不答应,那么杜英会干脆的带着三家兵马退出战斗。 韦边的动作很快,一溜烟儿就消失在坞堡中。 而三家兵马得到命令,也都各自收队,不过一个个目视前方,严阵以待。 一直没有开口的林弊,此时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少主开出的条件,韦氏应该会接受的,咱们见好就收吧。” 杜英有些奇怪的瞥了他一眼。 韦氏会答应这个条件,在杜英的预料之中。 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他们能够保全家族子弟,支撑到韦逵抵达,那么这些丢掉的东西,说不定转眼就能拿回来。 但是为什么林弊会专门说“见好就收”呢? 他是知道些什么,还是说已经做了什么,所以不期望真的把韦氏消灭掉。 似乎察觉到了杜英的诧异,林弊缓缓说道: “韦氏乃是城南大族,又已经归附于秦国,我们直接这样将韦氏灭杀,恐有不妥。桓征西尚未抵达长安城外,秦国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若是陛下震怒,蓝田大军掩杀过来,我们几无还手之力。”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杜英颔首,嗯,他几乎可以肯定,林弊是在找借口。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杜英本来就打算见好就收。 原本的杜英的确有着一战攻破韦氏的想法,但是现在既然不太可能,那就抓着战利品撤退,收拢自家防线,尽可能的弱化自家力量,让韦氏有凭借本身本身力量就能够报仇雪恨的心态,避免把秦国的力量引进来。 —————————— 正如杜英和林弊所料,韦氏很快就答应了这个条件。 韦氏八成家底,四家各自拿走两成,然后再各自抽出半成分给其余的小世家,皆大欢喜。 当然为了防止双方有诈,韦氏主动送出几位族老并年轻一辈作为人质,先出营寨,然后三家各派人手进入坞堡中清点韦氏府库,拿走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人数不能太多,还需要在韦氏的监视之下。 一名名韦氏子弟看着鱼贯而入的各家丁壮,脸上都带着耻辱之意,拳头捏紧、牙齿咬得死死地,大有只要援军抵达、翻脸就不认人的意思在。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就在韦氏坞堡以东不过两三里地的地方,韦逵正带着兵马向前急行。 沿路上不断有各家联手结成的防线,但是已经很难阻拦这些马上就要看到自家坞堡的韦氏子弟。 第七十五章 韦逵:来晚了? 王猛终究还是没有拦住韦逵。 毕竟他也是仓促之间变阵,而且本身又缺少实战经验,兵力劣势还摆在这里,被韦逵抓住破绽之后,山坡底下的士卒很快就只能狼狈后退。 韦逵并没有和王猛纠缠的意思,王猛宁肯凭借着点儿兵力结阵阻拦,也坚决不放他们过去,已经足以让韦逵心里有数。 此时攻打韦氏的兵马必然不在少数,韦氏坞堡危在旦夕! 因此即使是韦氏的骤然反攻,差点儿让冲在前面的陆唐等人都送了性命,但是韦逵依旧还是果断下令脱离战斗,向坞堡方向快速挺进。 王猛自然也甚是紧张,在冬春之交的寒风中,他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不知道韦氏坞堡那边的战斗进行的怎么样,一直以来都没有消息传过来,甚至自己派去求援的殷举也迟迟未归,不过王猛清楚,要是坞堡拿下来的话,早就已经有人来告诉自己了,而如果发生了什么变故,也有人来进攻自己的后方,现在什么动静都没有,那就说明战斗应该还在持续,并且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越是这种时候,自然越是不能让韦氏兵马返回! 王猛此时最气的便是自己麾下的兵马怎地如此之少,若是再多上两百人,韦逵今天是怎么也不可能越过这道防线的! 接下来王猛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亡羊补牢,他不断地抽调兵马迂回骚扰,想要打断韦逵的进兵,只可惜韦逵对此完全不在乎。 一通箭矢下来,对我这么多人来说不过就是挠痒痒罢了! 王猛也只能咬着牙催动各部在后面紧追不舍。 就算是拦不住韦逵,至少也能避免坞堡外的自家人被包饺子。 ——————————- 此时,韦氏坞堡。 “快点,快点!”蒋安挽着袖子站在门口,大声催促。 大丰收啊! 韦氏的家底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丰厚,因为有不少钱粮都被韦逵带着前往蓝田了。这也是韦氏族老们愿意接受杜英这个条件的原因之一。 反正这所谓的八成,也不是我们全部家底的八成。 不过对于各个村寨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韦氏逞凶多时、压制各处村寨,此消彼长,韦氏的强大自然都是建立在各个村寨的损失之上的。现在能够有这么多缴获,大家已经心满意足了。 当然,这背后也未尝没有不能把韦氏得罪到死的心态在。 战斗打到激烈的时候、打到各家都死伤惨重而无寸功的时候,家主们自然一个个跟吃了枪药一样,恨不得自己都提着兵刃上阵。 可是当战事一顿,大家骤然冷静下来想一想。 韦氏,现在明显无法斩草除根,那么有必要打的这样你死我活么?而且要知道韦氏的背后还有秦国。 在凉州或者桓征西的晋军还没有真的以大军横行关中的时候,说话算数、手握重兵的,依旧还是苻氏秦国! 村民械斗规模的冲突,秦国当然无暇顾及。 不过要是自家小弟被打的家破人亡,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赤果果的打脸,明明白白的打脸啊! 到时候帝王之怒,谁家谁户能够承担得起? 杜英? 这个杜氏少主就算是把这一切都玩砸了也没有关系,他的底气不在这些村寨,而在凉州。 就算是真的搞砸了,杜英只要能够从这混乱中脱身而出,那么用不了十八年他也是一条好汉。凉州张氏想要借助关中重返中原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杜英能够平地掀起这样的波澜,已经证明他有足够的能力,张氏继续委以重任还来不及呢。 所以最后倒霉的不还是各家各户么。 因此大家的心态很快就放平并且达成一致。 拿到的好处,那是万万不能不要的。 但是少闹点儿杀戮,总归是好事。 刚才还嚷嚷着要和韦氏不死不休的蒋安,此时笑眯眯的看着被搬走的那些钱粮,就差和旁边脸色阴沉如水的韦氏族老称兄道弟了。 这,就是世家。 —————————— “快,再快点!”韦逵大喊道。 韦氏子弟们经历夜晚行军,又经历清晨混战,此时多半已经疲惫不堪,只不过强咬着牙在向前奔跑。 可是偏偏周围还有不少饿狼虎视眈眈,他们又不敢把队伍拉开的太散,不然刚才就已经吃了亏。 王猛虽然拦不住韦逵,但是也没有让韦逵好受,只要有体力不支的韦氏士卒掉队,那么王猛就很果断的指挥人扑上去,一口咬掉一块肉。王猛就像是一只追着羊群的饿狼一样,羊群任何的松懈都会给他创造机会。 落队士卒陷入重围之后的惨叫,无疑也在时刻动摇着韦氏士卒们的军心。本来就不是经过严格选拔之后,进入战斗就会完全变成杀戮机器的精锐,而且往往落队的人里面又有不少都是自家叔侄兄弟,大家怎么可能不着急、不担心? 他们的惨叫声,就像是锤子一样,不断地砸击着每一个人的心。 不过韦逵也吸取教训,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欲速则不达,他也只能收拢队形,尽可能地保持速度。 速度虽然降了下来,但是士气有所回升,更重要的是王猛多次试图袭击,都没有了可乘之机,反倒是平添自家损失,这让王猛也只能悻悻的带队跟在后面,甚至还不能保持太近的距离,以提防韦逵突然回头给自己来一下。 一直到王猛迎面撞上了带人赶来支援的殷举,方才松了一口气。 这表明杜英那边应该应付的过来。 随着王猛脚步放缓,时不时回头看过来的韦逵,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对手看上去打的凶猛,但是一直没有露出过破绽,至少没有露出过能够让韦逵一记回马枪,直接杀得大败的破绽。 局势比想象中的更加棘手啊。 就算自己能够和坞堡那边里应外合,那身后这些饿狼自然也可以和被包夹的敌人里应外合,再来一轮反包围。 那个时候,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的韦氏士卒们,可还有再战之力? 韦逵不敢去想这个答案,只能大步向前。 前方队伍顿住了。 坞堡在望,大门洞开,而无战事。 周边山坡上、原野中,烟尘滚滚,但是看上去各家兵马都在撤退。 韦逵登时瞪大眼睛,怎么回事,难道自己来晚了? 坞堡已经陷落,被洗劫一空? 第七十六章 并不完美,但恰到好处 杜英已经又派人通知王猛。 王猛当然不打算承受韦逵的怒火,带着手下人跑的有多快就多快。 当他气喘吁吁跑到韦氏坞堡西侧一处小山坡下的时候,各家正在分赃。 当然分赃归分赃,大家一点儿都不敢掉以轻心。 蒋氏和周氏的兵马分别在东北和东南展开,提防韦氏有可能的反扑。而王猛带回来的兵马,自然而然的也在东侧列阵,居于蒋氏和周氏兵马的掩护之中。 此战,杜氏和这些小村寨的兵马以绝对的数量劣势为大家争取到了足够多的时间,功劳最大,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此时先让他们休整,蒋安和周隆都没有意见。 这样布阵,最尴尬的自然还是被丢到北侧的林氏。 众多村寨士卒们流露出的不信任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林氏子弟还能用“大家现在不过只是一个简单的联手,反正事后也是各奔前程,他们的目光也不需要挂怀”来自我安慰,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正是因为自家家主下令暂缓进攻,哪怕只有一小会,却给了本来手忙脚乱的韦氏喘息之机。 兵马调整,只是这一会儿,也足够了。 因此这一次大家没有能直接攻破韦氏,林氏必须要承担最主要的责任! 这些士卒们的目光,并没有错。 林氏子弟一时间都没有脸抬头见人了,在划定出来属于自家的防区中,一个个坐立不安。 而此时的林弊倒是比这些林氏子弟从容多了,面对蒋安和周隆如刀一样的目光,林弊坦然一笑,仿佛接下来了所有的指责,但是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承认。 不承认、不拒绝、不······嗯,老渣男了。 这是杜英的吐槽。 不过表面上,杜英的笑容看上去比林弊更从容几分。 眼前的这些收获,也不少,哪怕各家都私吞了一下,摆在明面上的也足够多。杜英一边看着任群和其余几家的人商量着如何分配,大家各取所需,一边打量着神色各异的各家家主。 对于杜英来说,今日的这个结果,其实不见得就是坏事。 并不完美,但是恰到好处。 韦氏的嚣张气焰被狠狠的打击了,但是又没有把韦氏得罪到底,所以韦氏的报复很有可能还是限制在村寨和村寨之间,韦逵还有韦氏族老们应该不会倾向于摇人,因为那样未免把脸丢大发了。 而他们要是摇人,肯定是把秦国兵马叫来,现在各个村寨之间矛盾重重,对上秦国战兵,杜英真的无计可施,只能选择跑路。 所以未来短期内战斗的规模,还是被限制在了村寨之间。 这就有很多回旋余地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韦氏还没有完全被打压下去, 留下的钱粮还有返回的兵马,足够他们对某一个坞堡形成优势。 所以至少现在,大家依旧还需要抱团,这个联盟,不会散! 组建一个能够直接威胁到秦国统治的乡土联盟,才是杜英的最终目的。原本他还担心拿下韦氏之后,大家会不会转而继续把目光放在对于战利品的分配上、甚至双方之间旧有的矛盾上。 各个坞堡之间平时的摩擦也不少,只不过外敌当前,大家先把内部矛盾放一放罢了。 而只要外敌还在,大家就只能继续团结在杜英的旗帜下。 这样,杜英就具有继续指挥各个村寨一起作战的可能。 看周隆还有蒋安等人紧缩的眉头,杜英很确定,他们之后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大家现在都是一条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王猛是聪明人,所以他只是扫了一眼,就反应过来。 一边伸手按着胸口,避免自己的肺因为刚才的奔跑而直接跳出来,他一边揶揄的说道:“正中下怀啊。” 杜英瞥了他一眼,很想说,师兄你要不还是先歇一会儿吧。 另外······平时你该加强锻炼了。 在山里天天抱着书,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对于杜英每天坚持的跑步锻炼并不在乎,甚至还有点儿嗤之以鼻,一副我们读书人怎么能够干这些体力活的样子。 结果现在好了,你看看,这么多人里面就你喘的厉害。 不过殷举、陆唐他们都在,杜英自然也不好直接数落自家师兄。 外人面前,总归还是要给点儿面子的。 更何况当初在山里,自己是做好了打算以后定要出山闯荡的,而师兄本来就摆明了要当一条咸鱼,短期内是没有多少要出山倾向的,这一次匆匆忙忙跟着自己一起来,应当在他原本的预料之外。 所以倒也不能怪他。 但是以后,必须得让这家伙锻炼一下身体了。 就这么一条靠得住的智囊大腿,可不能废了。 王猛不知道自家师弟已经给自己设计了一整套“锻炼计划”,从跳高跳远到引体向上再到负重五公里,应有尽有。如果知道的话,王猛十有八九会骂娘。 此时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未来的战事上:“韦氏的反扑,很可能转眼即至啊。” “不会。”杜英径直说道。 “盟主此话怎讲?”蒋安和周隆已经并肩走过来,显然听到了王猛和杜英的这两句对话。 王猛看向杜英,眨了眨眼。 他能够明显的在两人的语气之中听出来,这一次的“盟主”两个字,和之前不一样。 之前他们所说的“盟主”,更像是一个代号,也像是在表示自己对杜陵杜氏这种庞然大物的尊重。但是盟主归盟主,此战结束之后,我们没有人会继续承认这个称呼以及大家的联盟关系的。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句“盟主”里面,已经带着尊重。 显然两人都是诚心诚意的请教。 这背后还有很容易察觉的焦虑。 他们着急又担忧,却无计可施。 眼前的杜英,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样。 这个年轻人的能力、胆气,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进攻韦氏坞堡这一战的一切布置都没有任何问题,杜氏还主动承担了最艰巨的任务,而杜英往来各处阵地,鼓舞士气、调度进攻、协调困难,丝毫没有对任何人的戒备,所作所为也足以让大家佩服。 未竟全功,甚至还惹火上身,那是因为林氏进攻不利,这一点周隆和蒋安甚至其余的小村寨寨主们都达成了共识。 第七十七章 安抚 他们不怪杜英,甚至仍然愿意相信杜英。 既然大家现在都想不出来办法,那不如继续听从于杜英的调遣呢。 反正韦氏甚至秦国反扑,一个都跑不了。 “吃一堑长一智。”杜英缓缓说道,“韦氏这一次损失惨重。村寨之中的钱粮几乎被我们掏干净,一群人都在饿肚子不说,韦逵携带的精锐士卒,一路上经过师兄的百般阻拦,损失不小又人困马乏,此时纵然怒火攻心,也绝对不是再来招惹我们的时候。” “盟主所言有理,这韦逵绝非鲁莽之辈。”蒋安颔首。 胆小谨慎的他,在稳重方面,显然和韦逵有很多共通点。 而周隆忍不住撇了撇嘴。 胆小就是胆小嘛! 两人的神情,杜英看在眼里,但是没有说什么。 蒋安过于谨慎,周隆容易上头,之前你们单独任何一个人都玩不过韦逵,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林弊呢? 此人心思深沉,按理说不应该会激化韦氏和林氏之间的矛盾,让两家变成现在这种不死不休的局面。 坞堡之间因为田地和流民的事有矛盾,在情理之中。 韦氏虽然张狂,但是主要对付的也都是那些无力反抗的小村寨。杜英不相信韦氏真的想要以一己之力一直欺压这么多大坞堡。 从这些人的性格上,杜英心里就已经有数。 周隆性情刚直暴烈,嫉恶如仇,甚至有点儿睚眦必报的感觉。韦氏和周氏有点儿小冲突,他就记得清楚。杜英不相信韦氏愿意没事主动招惹这么一个嗷嗷叫的强敌。 可能周氏和韦氏之间的矛盾是怎么激化的,韦逵自己心里都不是非常清楚。 至于蒋安,性情胆怯,这自然而然让蒋氏在和韦氏的冲突中屡屡示弱,次数多了,韦氏自然觉得蒋氏好欺负。捏柿子要找软的捏,易地而处,假如杜英坐在韦氏族长的这个位置上,最先对付的肯定也是蒋氏。 殊不知泥人还有三分火气,蒋安不想扩大争端,又不是真的怕了你们韦氏。这一次蒋氏兵马冲杀甚是勇猛,虽然中间有点儿小插曲,但是总归算是洗刷了蒋氏比较好欺负的声名。。 但是林弊,不莽撞,也不是看上去好欺负的,为什么和韦氏之间的矛盾这么深? 杜英对于韦逵的了解,也只是来自于道听途说。 褒贬不一。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此人既然能够在韦氏众多子弟之中脱颖而出、执掌家业,又果断的向秦国低头,乖乖依附于秦国,甚至不惜把多半身家性命都压上去,说明此人很能够看清局势,并且有足够的胆略。 这一点,和韦逵交过手的王猛,在刚才三言两语描述整个战斗的过程中就已经提及,所以他才会在和王猛的几次交手之后做出决断,宁肯丢弃部分兵马,也要强行突破。 这样的人,一开始比较稳重,但是有机会就一定会抓住。 似乎不像是开局就把周围所有坞堡都得罪一遍的主儿。 按理说对于韦逵来说最好的选择,是先欺负蒋氏,然后和杜氏、林氏这些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事实上亦是如此,殷存执掌少陵坞堡期间,和韦氏之间虽然也有难免的冲突,但是并不至于上升到双方不死不休的高度。 说一句大家都在保持克制也无妨。 杜英想不到韦逵为什么要主动招惹林弊。 他没有在还未获得秦国完全信任的情况下把周围所有的坞堡都得罪死了。 因此杜英愈发的确定,林弊有问题。 但是问题出在哪里? 在没有十足的证据之前,杜英更是不能轻举妄动。 打草惊蛇倒也罢了,关键在于一旦被林弊反咬一口,很有可能引起周隆和蒋安以及其余坞堡的怀疑。 盟主想干什么? 莫非对我们有所图? 当下,他吩咐周隆和蒋安先去安顿自家兵马,然后又去安抚了一下其余的小村寨寨主们。 他们的兵马在阻敌的战斗中主要就是掩护侧翼以及摇旗助威,打头阵的还是杜氏兵马,不过人家总归是跟着杜氏一起出生入死了,自然不能亏待了。 杜英亲自指挥调拨这些村寨应得的战利品,甚至还从杜氏的缴获之中划分了一部分出去,让各个小寨主感恩戴德。 这些小寨主们本来其实也没有指望着自己能够在这场战斗中获得多少好处。他们本着能够多多少少沾点儿便宜的心态来的不假,不过这便宜是能占到多少占多少,占不到也没有关系。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自然就是这是一次周边所有大坞堡的一起行动,这就意味着这些小村寨们必须要站队。假如他们不配合出兵的话,那肯定会被大坞堡视作眼中钉。 三两个小村寨联起手来,抵抗一个大坞堡的倾轧还是可以的,因为大坞堡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这些小家伙们身上。但是当周围的大坞堡们联起手来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了掣肘,谁不配合,那肯定先把谁揍一顿。 所以这些小寨主们更像是来表示自己对这个大坞堡联盟的臣服的,他们本身也没想着自己能获得多少好处。 杜英划拨过去的这些物资,在他们看来,有如恩赐,自然感激。 同时这也让小寨主们略略心安。 进攻韦氏坞堡失败,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因此大家心中都有些忐忑,之后局势会怎么发展,韦氏会不会报复? 蒋氏和周氏这些势力略差于少陵坞堡的,都担心韦氏可能的各个击破,这些小村寨们更担心。他们上百个人甚至几十个人的规模,对上韦氏兵马,有可能连一天都撑不住。 甚至已经有人在盘算,自己是不是要向韦逵表示表示? 不过刚才各家都跟着王猛阻拦韦逵,一个赛一个的旗帜鲜明,这个时候跳反,韦逵恐怕都不会相信。 就当这些小寨主们纠结的时候,杜英大手一挥,给他们这些缴获,自然是在表明整个联盟、之前的约定之类的都算数,而且杜氏既然愿意把缴获都让出去,那自然就依旧会坚持带着大家和韦氏斗争到底。 这件事,还没完! 处理完这些事,杜英拉上王猛,走上一侧的山坡。 陆唐亲自站在下面放哨。 第七十八章 互给台阶 王猛凝视着山坡下紧张安营扎寨的各家兵马,沉声说道:“我们这里的隐患有两处。” 杜英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他想要说什么,径直说道:“内有杨盘,外有林弊。” “不假。”王猛颔首,“这只是明面上我们能察觉到的,在暗处尚且还不知道有多少未察觉的。” “师兄怕了?”杜英揶揄问道。 王猛顿时板起脸:“师弟也太小看师兄了!” “不,我从来没有小看过师兄。”杜英换上严肃的神情,正色说道。 王猛错愕,旋即想起来当时杜英给自己的那个不靠谱的锦囊,还有那四个字。 相信师兄。 没错,从一开始,他就相信自己。不然也不会把这个最要命的任务交给他,而不是亲自前去。 王猛哑然失笑,的确是自己多虑了。 杜英亦是一笑:“师兄以为,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内忧外患,一一破之,不就好了。”王猛从容一摊手。 “先哪个?” “杨盘。”王猛回答的干脆。 “那就安排他。”杜英点头,显然他的想法和王猛一致。 王猛轻轻摩挲着下巴:“只安排一个[笔趣阁.biqugetv.info],似乎不妥?” 杜英瞥了一眼远处的林氏兵马:“安排不上两个吧?” 王猛摇头,指了指东方:“不是那边,而是这边。” ——————————————- 各处坞堡一起分赃,自然是开心。 未来如何,大家尚不清楚,但是眼下这实打实的利益,是到手了的,所以先高兴高兴再说。 而韦氏坞堡之中,自然是愁云惨淡。 多少年家底积累,一战而空。 家中主持防守战事并且最终做出和谈决断的族老们,一个赛一个的面有愧疚。 若是他们知道韦逵距离坞堡已经非常近,就算是自己抄着手里的拐杖冲上去,也不能让敌人得逞,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把家中积蓄搬走。 而韦逵亦是面色阴沉,自己一开始的迟疑,最终导致了家中族老们无奈的低头。 坞堡之中留下的青壮本来就不多,指望着一群妇孺老弱去抵抗好几个坞堡的联手进攻,对于他们这些韦氏的当家男人们来说,本来就是耻辱! 所以韦逵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责怪族老们做得不对。 在那种情况下,保全家中妇孺老弱,是应该的。 韦逵,而或者任何一个韦氏子弟,都没有丧心病狂到认为自家家眷应该用性命保护财产的地步。 “此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韦东咬着牙说道,打破了有点儿尴尬的寂静,“还请家主和族老们带着韦氏子弟,狠狠的教训这些家伙!” 其余的韦氏子弟们也纷纷附和。 大家都已经开口了,韦逵自然也不再沉默,叹了一口气:“的确是我决策失误,之前不应该尽起族中青壮。” 族老们也急忙道歉,又表示对韦逵的理解。 豪门大户,屹立百年,自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断然不会在这种需要共克时艰、抱团取暖的时候互相攻讦,更何况既然大家都有错在身,那就更没有攻讦对方的底气了。 韦逵先开口,就是给了族老们一个台阶下,族老们自然会意,抓紧再给韦逵一个台阶,这样大家面子上都好看,而且也没有必要追究谁的责任了。 都怪敌人太狡猾,趁人之危! 这个共识,很容易就达成了。 “接下来首要的就是统计损失、整顿兵马。”韦逵果断说道,“另外派遣人手向西搜索敌踪,韦东!” “在!” “你来负责此事!”韦逵一挥手,接着说道,“另外之前是谁负责的村寨西侧的岗哨?” 两名年轻汉子面带愧疚的站了出来。 坞堡外围都是有岗哨的,直面其余坞堡的西侧更是重要。 联军浩浩荡荡杀过来,他们直接撤退,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毕竟要尽可能的保全人手。 但是韦逵以及其余的韦氏族老们也都不相信,敌人没有探摸情况,就直接全军压上、三面围攻。 尤其是这还只是几个村寨的松散联盟罢了! 假如坞堡的情况没有被摸清,他们断然不敢这么大胆。 所以负责坞堡西边放哨的这些韦氏子弟,应该有所发现才是,至少应该能注意到敌人斥候留下的些许痕迹。 结果他们没有起到任何预警的作用。 告诉韦逵,西边各个坞堡有所异动的,竟然还是蓝田大营之中的秦军将领,他们是通过自家的往来斥候发现的。 这就很丢人了。 所以韦逵今日也必须要给这几个负责人一个教训。 或者换句话说,此次大败亏输,总得有背锅的。 韦逵瞥了掌管族规的老者一眼,那老者当即站出来一步:“按照族规,玩忽职守,疏忽敌情,各打二十大板,剥去原职,戴罪立功。汝等可有不服?” 两名汉子都是抱拳低头,自愿领罚。 韦逵又开口道:“韦氏称霸城南已经多载,坞堡上下,心高气傲、目空无人,此亦是余管教不严之过也,也不能完全怪他们,便去掉十大板吧。” 那两个汉子自然亦是感激万分。 几名族老交换了一个眼神,终究没有说什么。 家主一根棒槌又给一根萝卜,收买人心的手段亦是炉火纯青啊。 不过现在正是上下同心的时候,族老们并不介意韦逵这么做。 现在不是讨论家族内部哪一个分支更强的时候。 韦逵若是能够带着韦氏走出困境,那么他那一支永为韦氏之主,又何妨? 脚步声匆匆,之前负责和谈的韦边快步走过来,脸色有些怪异:“启禀家主,外面有人求见,自称······是少陵杨盘的亲随。” “哦?”韦逵眉毛一挑,“杨盘?” 旁边一名韦氏子弟提醒道: “就是少陵坞堡殷存的得力干将,周围几个村寨中,也是有名有姓的了,流民出身,据说还是弘农杨氏旁支。” “弘农杨氏?”韦逵哂笑一声。 在长安城南这一亩三分地上,先不管真假,别说是弘农杨氏的旁支,便是主支来了,还不是得对他们这种地头蛇客客气气的? 更何况现在的弘农杨氏,混的也不怎样啊。 “此人是流民出身,并非杜氏死忠。”对此也有所了解的一名族老补充道,“传闻此人一直想要争夺殷存的寨主之位。” “如此说来,他现在是没有机会了?”韦逵明白过来。 第七十九章 颍川郭群 “应该是的。”那族老颔首。 殷存是杜氏家臣出身,对杜氏的忠诚自然毋庸置疑。 额,相对于杨盘,应该是的。 所以之前杨盘或许还可以凭借自己的本领在少陵坞堡之中占据一席之地,可是现在,天上掉下来个杜氏少主,少陵坞堡自然摇身一变又变成了杜氏的根据地,殷存等杜氏老臣自然大权在握并且有了足够坚实的靠山,哪里还有杨盘的出头之日? 尤其是此人之前既然已经表露过野心,杜英会容得下他,就已经算不错的了,自然不可能委以重任。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手中依然还握有一定力量的杨盘,肯定不会甘心蛰伏,而他自己应该也清楚,杜英进攻韦氏坞堡未竟全功,肯定会转为防守以防备韦氏的反扑。 在这种情况下,杜英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卧榻之侧还有一个怀有异心的人。 杨盘应该能够感受到危机。 他选择主动向韦氏示好,在情理之中。 此间关节,韦逵根据自家族老们和子弟的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想明白。 “家主,此中会不会有诈?”一名生性谨慎的族老忍不住提醒,“这杨盘来的,未免有些凑巧。” 现在韦氏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反击,是报复,是找回场子啊。 此次战斗,韦氏丢的人命实际上不多,主要是丢的钱粮积蓄很多。 这就是所谓的打人只打脸。 韦氏还有战斗力,所以无论是韦逵还是韦氏族老们,都不可能拉下脸去求秦国帮忙。 周围那么多坞堡还在看着,秦国也在看着。 韦氏丢掉的面皮,必须韦氏自己打回来。 可是现在的敌人,到底是什么情况,韦氏众人心里还真的不清楚。 他们想要了解这个联盟的虚实。 还有什么比一个像是杨盘这样的内部人,更能解答韦逵等人心中疑惑的么? 这或许就是想睡觉的时候有人送来枕头。那么这枕头是不是来得有点儿太及时了,及时的总让人觉得蹊跷? 不少族老们都面露迟疑神色。 这个杜英也很狡猾,这是大家经过这一战得出的共同结论。 快速出击、封锁消息甚至于营造出援军遥遥无期的骗局,引得一众族老们都被骗的晕头转向。 这家伙不好对付。 战斗开始之前,他都能够意识到封锁消息的重要性。 难道现在反而疏忽了? 不然的话,应该在杜英严密监视之下的杨盘的人,如何能够出现在韦氏坞堡? “是人是鬼,见见便知。”韦逵淡淡说道,“便是杜英耍的诡计,若是我们连见都不见,怕是要让他们笑话我们胆小。” 韦逵这么一说,族老们纷纷颔首。 韦氏是要找回场子的,可不能先露了怯。 —————————————— 代表杨盘前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他一身短打,脸上还有点儿泥土,显然也是一路披荆斩棘,来的颇为艰难,不过整个人往这里一站,甚是干练,惹得韦氏族老们一个个也都在心中赞叹一番。 至少韦氏年轻子弟中,还真没有这番气质的。 “小人郭群,表字洪聚,颍川人士,见过韦家主。”年轻人拱了拱手。 来的,自然是任群。 韦逵同样也在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颔首道:“颍川郭氏,也是高门大户了。” 这句话倒是多少有些吹捧, 颍川郭氏虽然也是有名,在之前东汉末年也有郭图、郭嘉等名人纵横天下、翻云覆雨。但是相比于颍川荀氏等大家族,到底还是差了很多,颇有几分后继乏力的感觉。 乱世开始之后,颍川世家亦是星散,如果说之前颍川郭氏还能算是一个强而有力的地头蛇的话,那么现在也不过丧家之犬。 当然比不过韦氏这种还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甚至于兵马的地头蛇家族来说。 所以韦逵并未还礼,只是客套一句,已经很给面子了。 任群不由得含笑说道:“韦家主此言谬赞了,永嘉乱后,族人离散,各自逃命,颍川已非当年之颍川,郭氏如何又是当年之郭氏?小人也不过是乱世之中一蝼蚁罢了,韦家主此时想要按死小人,还不只是动动口就能做到的?” “哈哈哈!”韦逵抚掌大笑,“此言不假!” 这句话,看上去是把韦逵狠狠吹捧了一顿,不过还有另一层意思在。 我郭群不过只是乱世一蝼蚁尔,韦家主要是想要我的脑袋,不要太轻松。可是您身为家主,总归不能和我们这种小蝼蚁计较吧?您按死我容易,也得想想这样是不是有点儿不要脸皮了吧? 更何况颍川郭氏的蝼蚁,也终究还是颍川人,您也得考虑考虑韦氏的未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颍川名士众多,韦氏想要崛起,以后保不齐还要和很多颍川人士合作。若是让大家知道郭氏子弟曾经被你一打照面就给杀了,那是不是都得掂量掂量,这位是不是和颍川各家有仇? 至少信任是不可能完全信任的。 韦逵自然是听懂了,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打算要这个家伙的脑袋。 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 便是此人是杜英派来的奸细,韦逵也不会做那么掉价的事。 杜英没有杀韦边,韦逵自然也不会对这郭群下手。 韦逵一笑,任群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地。 他当然不知道韦逵具体是怎么想的,但是至少颍川郭氏这名号还是足以让他掂量掂量的。要是自己直接说是任家的人,恐怕韦逵就没了这一层忌惮在。 一个颍川小世家的子弟,还不足以让他感到威胁。 “郭兄只身入营,胆量确实非凡。”韦边笑着称赞,不过话锋一转,“不知道郭兄是不是和贵主一样,都是旁支呢?” 刚才韦逵是和任群商业互吹一波,现在自然双方要切入正题了,便不能抬高对方了,要先压住对方的势头。 韦边这话自然再明白不过,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颍川郭氏,该不会和杨盘一样只是旁支吧? 这自然是在嘲讽杨盘一直以来自称的出身。 世人自言出身,肯定都是说自己是某某世家嫡系子弟,多少代传承如数家珍,而自称只是旁支的,还真少见。顺势推导,旁支自称嫡系,那就只有连旁支都不是的才会自称旁支。 第八十章 高下立辨 既然如此,杨盘十有八九就是个野路子出身。 那你作为他的手下,是不是和他一样? 大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韦氏子弟们都饶有兴致看着任群,想看看他怎么回答。 这既是韦边在嘲讽任群,也是韦边得到韦逵的眼神示意之后在试探任群。 既是试探他的底细,也是试探他的能力。 后者更重要。 因为任群也好,杨盘也罢,到底是不是真的出身世家,那重要么? 乱世之中,世家的名头虽然也还好用,但是远远比不上拳头重要! 韦氏真正看重的,还是杨盘手中的那些兵马,以及杨盘在少陵坞堡之中还不知道有没有的话语权和知情权。 任群微微一笑:“颍川郭氏,不比弘农杨氏,非是什么高门望族、四世三公,余不过郭氏小小子弟,又何必冒充?若是冒充的话,也应该冒充颍川荀氏才对,不是么?就像韦兄,亦是韦氏直系子弟。” 韦边怔了一下,旋即露出怒色。 旁边的韦氏子弟们亦是神情不善。 好一个郭群,怎地说话如此难听! 颍川郭氏不需要冒充,因为不是高门望族。而韦氏也没有必要冒充,那自然就是说韦氏也不过只是个小世家、地头蛇了! 可是发怒也没用,因为人家说的还真是事实。 四世三公,韦氏没有;子弟遍天下,韦氏没有。 韦氏真正有影响力的,还真就这长安城南的一片地,而且目前看来这影响力也没剩下啥了,周围的世家们都在虎视眈眈。 说是影响力,还不如说是仇恨值呢。 流散的颍川郭氏,可以说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安。 可是现在面临强敌并且刚刚还被敌人打劫一番的京兆韦氏,难道就比郭氏强么? 人家是因为战乱,没得还手。 韦氏现在是被打了脸,手里有兵马,却不敢还手。 高下立辨。 这郭群说韦氏和郭氏一样,好像话里都有点儿怜悯之意。 这就很过分了,让韦氏子弟很想反驳、甚是愤怒,可是到头来却又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嘲笑人家的资格。 韦边刚想要说什么,旁边的韦逵做了一个阻拦的手势,导致他只能忍住,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韦逵则淡淡说道:“颍川郭氏多谋臣,郭兄弟如此伶牙俐齿,倒不像是一个谋臣,而像是一个论客。” 论客,又如何能够和谋臣相比? 一个是居中主持大局,而另外一个只是耍嘴皮子而已。 任群笑了笑,韦逵的反击来的如此犀利,也在预料之中,毕竟韦边是在韦氏坞堡的大堂上当着韦氏这么多子弟吃了暗亏,顺便韦氏也跟着被嘲讽一番,身为家主的韦逵肯定要找回场子。 不过韦逵语气平淡,并且更像是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说明他很是克制。 也说明在他的心中,已经拿定主意,要和杨盘合作,所以没有必要对着任群发一通火,那样等于自己把路给断了。 表示一下韦氏也不是你们随口就能嘲讽的,便可以了。 任群打起精神,韦逵的这个反应无疑在告诉他,此事能成,也在告诉,眼前的这个人物,不好对付。 自己说错一句话,就有可能引起他的警觉。 还好刚才自己的态度足够坚决、反击足够强硬,一时间让韦氏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之前各个村寨对他们韦氏所做的那些事上去了,大家自然而然的接受了眼前这个家伙就是郭氏子弟的结论。 毕竟大家质疑人家的出身,人家针锋相对,也在情理之中。要是任群含笑应下一切,那才是有鬼呢。 这些大世家,个个都有自己的骄傲,更何况是颍川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易地而处,韦氏子弟也容不得别人质疑自己的出身。 任群对韦逵的这句评价不置可否,而韦逵并不在乎他的沉默,径直说道:“贵主命尔前来,所为何事?少陵坞堡之兵,刚刚还曾经和我韦氏浴血厮杀,双方只有血仇,没有恩情。” 旁边的韦氏子弟们也纷纷附和。 又是一轮新的试探。 双方就像是站在黑暗中同时发现了对面的两个刺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就只能互相试试探探。 任群摇头:“韦家主此言差矣。” “哦?”韦逵拖着长腔。 “其一,非是贵主,而是兄长。”任群缓缓说道,“杨大哥以兄弟称呼我等,我等亦以兄长待之,为兄弟,纵两肋插刀!” 韦逵一笑:“没想到杨兄倒是颇多江湖草莽之气。” “流民逃难,如果不能兄弟齐心,如何闯出一番局面?”任群径直说道。 只言片语之间,一副杨盘带着几个好兄弟披荆斩棘的场面已经浮现在众人的脑海之中,紧接着,杨盘的形象上又被增加了几个形容词,比如“讲义气”、“狠辣”。 不讲义气,自然不能让这些人死心塌地。 不狠辣,又如何能活下来? 这,倒是一个靠得住的盟友。 讲义气往往就意味着也有信用,狠辣又代表着打仗不会磨磨蹭蹭。 “其二呢?”韦逵也收敛起来笑容,正色问道。 “其二,少陵坞堡中,我们只是客。殷存也好,后来到的杜家少主杜英也罢,都不把我们当做真正的自己人。”任群紧接着回答,“既然如此,少陵坞堡和贵寨是恩是仇,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的兄弟也都受到监视,并没有参与到之前一战中,因此我家兄长和韦氏之间,应当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那就是可以合作了。 韦逵当即郑重的向着任群一拱手:“之前余不了解实情,多有冒犯,还请郭兄弟恕罪。” 这就很有诚意了,不然以韦逵的身份,顶多口头表示一下自己之前错怪了就好。 “既然诸位好汉都被监视,那么郭兄弟又是如何过来的呢?”一名族老忍不住皱眉问道。 “好汉”的称呼,表示他们还是认可任群所说的。 但是这个疑惑,大家终究还是有,任群必须要解释清楚。 “这有何难?”任群不由得一笑,“我家兄长在少陵坞堡经营日久,杜英和殷存以为坞堡之中还是铁板一块,如臂指使,太天真了!派来监视的人之中,自然有和我家兄长情投意合的兄弟愿意露出一些破绽来。” 第八十一章 任群的“真情流露” “妙也,妙也!”韦逵忍不住抚掌感慨,“杨兄当真了得!” 周围的族老们也都纷纷点头。 杨盘手下有自己的兵马、了解少陵坞堡的内情,甚至还已经发展了一些自己人,这简直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啊! 而且杨盘的目的,不用说大家都能看得到,就是为了掌控少陵坞堡,让自己这群流民彻底有落脚之地。 目的清楚,那就好掌控。 双方都了解了对方的所求,哪怕只是浅层次上的所求,那也有了合作的基础。 “不错,我家兄长虽然不是一方枭雄,但是亦是此世豪杰人物,不然如何能让我等敬佩?!”当即任群对着西方拱了拱手,声音之中的敬仰以及激动是难以掩饰的。 在场的多半也都是人精了,目光纷纷打量着任群,但是并没有从他的神情中找出来什么猫腻。 任群真情流露,只不过他佩服的对象当然不是杨盘,而是杜英。 这位杜氏少主,是真的胆大包天。 而自己现在在完成的,也不过只是他整个计划的一环罢了。 气势既然已经提起来了,那也不能浪费,任群紧接着直视着韦逵:“我家兄长既然和韦氏无冤无仇,甚至还有共同的敌人,那大家完全是可以成为朋友、合作进取的。因此这似乎不是韦氏的待客之道,更不是对待可能的盟友之道!” 任群这么一说,韦氏族老和子弟们都面露惭愧。 人家是自己送上门的朋友,他们上来就是好一番刁难,的确太丢祖宗们的人了。 韦氏不管怎么说也是诗书传家,老世家了! 总归不能让颍川世家的人笑话。 韦逵径直请任群入座,同时自然有仆人端上来点心还有油茶之类的,待遇和刚才只能在充满敌意的目光环逼下老老实实站着截然不同。 从站着到入座奉茶,没有过渡,自然也是韦逵表示对刚才失礼的歉意以及合作的盼望。 不过这并不代表着韦逵的试探就此结束。 凭借三言两语以及一些神态就能够让韦逵相信任群没有任何的恶意,那当然不可能。韦逵就算是相信了任群,也不会相信杨盘。 这只代表着韦逵愿意请任群坐下来讲一讲,杨盘打算怎么办。 “这是我家兄长的亲笔信。”任群从怀里掏出来信封,“韦家主请过目。” “洪聚兄不妨先跟我们说一说,杨兄的主要意思是什么?”旁边的韦边好奇地问道。 任群指了指信封上的火漆:“余亦不知。” “哦?”韦氏子弟们都是一怔。 你个来谈判的都不知道? 任群当即一本正经的说道:“一切需要说的,都已然在信中,余又为何要知道?这样一旦遭遇强敌,余所做的便是毁去信件,至于里面是什么,余不知道,便永远不可能泄露出去。” 韦边、韦东等韦氏年青一代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家伙还真是个狠人啊。 不过想想也是,殷存本来就是这十里八乡都知道的难缠货色,杨盘能够从他那里分一杯羹,肯定也是个狠人,手下的人必然也非等闲。 “杨兄的这个想法很有趣啊!”此时看了信的韦逵已然忍不住感慨,将信件交给旁边的几名族老,目光炯炯。 任群的脸上也难免露出来几分好奇的神色,盯着那一封信件,一副自己啥都不知道的样子端的那叫一个十足。 实际上他啥都知道,不只是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甚至根本这封信就是他在旁边研墨,杜英亲自动的手。 他更知道,这一切,无论是信还是他这个假冒“郭群”的“任群”,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所以他此时也不能说是装出来的好奇,他真正好奇的是韦逵会怎么样走入这个陷阱。 族老们窃窃私语。 而任群轻轻咳嗽一声:“韦家主以为如何?余之任务,便是从家主这里同样拿一封信,递给我家兄长,信上内容,也无须余知晓,不过······” 大家都会意,是人都有点儿好奇心,尤其是这种惊险刺激的阴谋往来,更是让人分外好奇。 别说任群了,此时韦东、韦边等韦氏子弟,一个赛一个的探着脖子,好像就跟他们这样便可以看到信上写的是什么一般。 也因此任群一说,大家都明白。 韦逵可以不说回信是什么,但是也给大家透点儿口风。 这事,成也不成? 而任群的这般表现,让韦逵脸上的笑容更和睦了几分。 这个家伙之前表现的太过于理智和冷静了,给韦逵一种做作的感觉,动不动就声嘶力竭,这不是生性更为稳重、谨慎一些的韦逵所新上的行为,同时这也让他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在装模作样? 太过了。 不过现在任群的神情,很自然。 和周围的韦氏年轻人们如出一辙。 让韦逵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一声,是了,哪怕这郭群随着杨盘走南闯北,终究只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嘛,一言不合便情绪激动,容易上头,情理之中。 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自己非得要用中年人的眼光来打量年轻人了,觉得年轻人就应该稳重谨慎。 那还是年轻人么? 终究是自己老了啊。 这让韦逵想到了自己早晨的时候做出的决断,当时的些许犹豫、些许试探,终究使得敌人成功完成了拖延时间的任务,若是那个时候自己有年轻人的几分冲动,现在的韦氏坞堡说不定毫发无损。 不过现在回想,当时的自己,如果再来一次,在不知道敌人多寡、坞堡内外战况的时候,肯定还是会尽可能的先试探一下敌人是不是把兵力都云集在坞堡外,围点打援。 带着自家这么多精锐士卒一头扎到陷阱里,这种事韦逵要尽可能的避免。 韦氏走到现在,正是一飞冲天的前夜,更是要稳住。 因此现在面对杨盘的信,韦逵亦是有所犹豫,同时还对任群百般试探。 好在现在他没有在任群的身上察觉到什么破绽,而杨盘的这个提议,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韦逵肯定会动心的。”任群想起来了杜英当时所说。 其实这封信上说的也很简单,杨盘手下有上百名完全听从于他调遣的流民子弟,另外还有五六个关系很好、甚至还有姻亲关系的坞堡首领,这些人都不愿意听从于杜英的调遣。 第八十二章 懂的都懂,不懂装懂 前者自然不用说,后者的需求实际上也很容易理解。 他们的祖上多半都是杜氏仆人,有一些地位很低。 现在好不容易出人头地了,结果杜英一来,少陵坞堡又变成了杜氏的地盘,那我们何去何从,是不是又要变成底层受到杜氏的压迫? 与其这样,还不如支持杨盘上位,兄弟们到时候也都是坞堡中数得上号的,总比现在来得强。 所以杨盘现在看上去是被杜英监视,但是他真的想要做什么的话,杜英不见得就能拦得住。 尤其是外面又有韦氏的兵马时时刻刻在施加压力的话,那么杜英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多兵力守着杨盘。 杨盘想要背刺,并不难。 关键就在于怎么操作······ 韦逵不得不表示,杨盘提出的计划很大胆啊。 不过这个大胆是相对于杨盘现在可能面临的境况来说的。 对于韦氏,并非什么做不到的事。 韦逵很快就提笔“刷刷刷”写了一封信,郑重的封好递给任群:“贵家兄长的胆子很大,这个计划也很好,只是这其中余还有需要考量的地方,特意写下来,还请转交杨兄。” 任群其实并没有完全自信到觉得韦逵会什么都相信的地步,他本来就是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只不过通过殷存等人对韦逵的了解以及当时杜英对韦边还算说得过去的态度,任群有把握,即使是最差的情况,也不至于丢了小命。 韦逵此时的态度虽然还有点模棱两可,但是他既然愿意主动回复,那就说明他至少心动了。 这就有事成的可能。 任群当即起身,行礼之后急匆匆而去。 “家主,这是何意?” “此事,成也不成?” 目送任群离开,族老们顿时坐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语,表示自己的疑惑。 韦逵摇头说道:“说句实话,杨盘此人是否可信,余之前从未和他有接触,自然无从谈起,诸位不妨也都说一说。” 一名族老登时开口:“杨盘的性格应该更稳重一些,据说还真有几分文人风貌,他的部下能够打出来声名,主要是因为手下几个人狠勇好斗。这个计划似乎有些冒险了······” “兄长,此言差矣!”另一名族老已经急不可耐,“杨盘之稳重,在于没有性命之忧,现在这杜英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的脑袋,先以此来立威,稳定人心。在此等情况下,杨盘便是再稳重,也得试一试了。” “不错。”又一名族老攥紧拳头,“他承担了风险,而我们的任务更为简单,只要在外掩杀便是,倒不见得就是他想要冒险,而是有可能害怕我们觉得其中有诈,所以特意如此。” “没有我们的帮助,杨盘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冒险也是值当的。” 又有几名族老表示反对,很快大家争论成一团。 不过大家说来说去,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才想起来他们这群族老主要的任务还是辅助家主。 事成与否,还得听家主的。 感受到一道道目光看过来,韦逵显然早就有所准备:“有这郭群负责游说,合纵连横。又有好斗的部下,杨盘肯定不是等闲之人,不然只是两边内部的矛盾,他都可能调和不了。” 大家纷纷点头。 身在高位的他们,当然知道想要管理一帮各有能力的属下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杨盘能够让这些人俯首听命,甚至对他还颇为信服,肯定是有本事的。 有本事的人,绝对不会甘心屈居人下,更不会甘心为鱼肉。 所以此时纵然冒险,他也必须要这样做,以求能够打破僵局。 “若是对面回复无差,那我们便这么做。”韦逵径直说道。 ———————————— 韦逵的回信摆在桌案上。 他的意思很简单,还是信任的问题。 韦逵需要杨盘先透露一些联盟之中的具体信息,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这不是一个圈套。 杜英负手,看着窗外。 王猛则轻轻捋着自己那绝对不算长的唇上胡须——他还没三十,能有多长?只不过这家伙觉得这样比较有范儿罢了。 像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任群则先摸了一碗水喝的干净。 一直赶路,又直入敌人腹心,背后早就湿透了好吧,只不过他穿的厚,所以看不太出来。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甚至他有时候流露出来的一点儿紧张,反而能让韦逵更相信他。 “接下来怎么办?”任群径直问道。他很清楚自己的思路跟不上这两个家伙,所以并不打算等着他们两个打哑谜。 直接问答案,多简单。 杜英笑道:“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不怕有诈?”王猛缓缓道。 韦逵想要的,是少陵坞堡以及其余村寨之间的兵力、防御部署等等信息,要是他拿到了之后翻脸不认人,那不是要了命了。 偏偏为了保证韦逵相信,杜英他们还不能轻举妄动。 一旦直接调整布防,岂不是告诉韦逵,他们意识到消息泄露了? “有诈又何妨?”杜英看向王猛,显然个中利弊,他也权衡了很久,“只要我们再多做一手准备好了。” “埋伏一手?” “不假。” 任群登时敲了敲桌子:“两位兄台,能不能敞开了说?” 杜英瞥了他一眼,笑道:“洪聚兄,你这个时候不应该是这种反应,且看我的。” 一边说着,杜英一边已经换了一种神情,学着任群的样子坐下,连连点头,然后嘴上嘟囔着:“不错,很好,说得对!” 好一手“不懂装懂,懂的都懂”! 任群和王猛登时哈哈大笑,看着杜英耍宝,原本略略紧张的气氛也被冲淡了很多。 杜英也笑了,不过笑声收敛,他还是解释了一下:“本来我们就计划让杨盘来一次背刺,而韦氏只是负责在我们出现混乱之后趁机向前进攻,韦氏若是不相信的话,肯定会选择转而进攻我们其余薄弱的地方。而假如这个破绽本身也是我们故意漏出来的呢?” 任群登时点头:“妙也,妙也,环环相套,定让他跳不出!” “关键咱们还是得想一想,什么该让韦逵知道,什么不能让他知道。若是杨盘表现的全知全能,韦逵不怀疑才怪呢。”杜英接着说道。 第八十三章 我们绝对不亏 “不过白送他这些,还是便宜他了。”任群感慨一声。 杜英摇头:“给他的不是全部,而且······这信件一来一往,这期间韦氏亦是按兵不动,多少时间就此消磨?对我们来说,并非坏事,正好可以整顿一下内部。所以韦逵或许赚了,但是我们绝对不亏。” 任群打了一个哆嗦。 他想到了未来可能的场景,韦逵在获得一点儿好处之后,便被引诱着步步深入,然后······ 咔嚓一下。 旁边的王猛从容的翻着一些资料,杜英所说的,他就算之前没有料到,也已经揣测的七七八八,此时自然不会惊讶。 他们两个的想法虽然不太一样,这也正常,但是最终的目的,却是实打实的一致。 和这两个家伙作对,当真是危险。 任群默默地吐槽一句。 自己当时真的不知道是怎么犯二,竟然毫无提防的和他们结交。 原本以为是大家都是热血上头,打算在这乱世之中闯出一片天地的好男儿,结果到头来发现,热血上头的只是自己,而另外两个一直都是老银币。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任群索性也懒得去动脑子,就直接问。 动脑子太累了,又玩不过他们两个。 不如当一个工具人舒坦呢。 杜英努了努嘴,对着窗外,也对着杨盘所在的方向:“当然是让杨兄,努把力了。” 任群点头。 而杜英有些奇怪的看向他。 之前这家伙什么都没搞懂,现在怎么就懂了? 不过任群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杜英还是捕捉到了。 得,不懂装懂,学的倒是挺快。 不过至少比真的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来得好。 是个不错的工具人了。 ——————————————-- 水汽蒸腾,杜英靠在浴桶壁上,长舒一口气。 几天来提着的心,此时总算是略略放下一点儿。 韦氏想要和杨盘合作,以减少未来战斗有可能的伤亡,那么就意味着韦逵还没有气急上头,还有理智,知道至少要先摸清楚敌人的基本状况再说。 这就给了杜英喘息之机。 这个喘息之机来的很重要,杜英可以趁此调兵布阵,以杜氏配合蒋氏和周氏的兵马,组成主力。 林氏不可信,至于那些小村寨,至始至终杜英都只是打算让他们负责虚张声势罢了,真指望这些家伙为了你拼命,那是不可能的。 到时候韦逵报复起来,也不会先那这些家伙们开刀,反正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群墙头草罢了,当你强大的时候,这些家伙一个赛一个的听话,都不需要教训。 所以韦逵的报复,最终还是要落在几个大村寨身上。 找软的柿子捏,本身就是一种示弱。 把杜英他们一口气击败,才能彰显韦氏之强。 同时杜英也能够潜心算计一些人,比如杨盘,又比如林弊。 “公子还需要热水嘛?”外面传来归雁的声音。 杜英登时打了一个激灵:“你怎么进来啦?” 归雁似乎有些不满的说道:“公子沐浴,竟然,竟然也不跟奴婢说一声······” 小丫头,这几天知道公子好说话,也敢用这种语气了。 杜英哼了哼。 不过归雁的话音随着软了很多,显然小丫头也憋着一句话,最后也不知道鼓起来多大用气方才说道: “奴婢应该伺候的。” 心中平静的湖水骤然荡漾起涟漪,杜英承认,那轻柔的话语在朦胧的雾气之中,的确很让人心动。 他揉了揉眉心,多少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让丫鬟伺候啊。 不过热水还是需要的。 来到少陵坞堡之后,他已经好久没有正儿八经沐浴了。 这里到底不比山上,杜英也已经不是当初山中的杜英。 当初在山上,他想要沐浴,再简单不过了,门口的小溪一头扎进去就是了,山上的清泉到了他们茅屋所在的半山腰,正好也不算很凉。所以杜英甚至都能在春夏之际天天洗澡。 尤其是早晨起来的时候,清冽的溪水从头到脚漫过,清爽得很。 据说那位图书馆管理员年轻的时候向他老师学习,晨读之前先以冷水冲洗全身,以“砭人肌骨、练人体魄”。 杜英也必须要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打起精神,时时刻刻意识到,他在山中所见到的一切安宁,都不过是方寸之地的安宁。 走出大山,只有血火连天。 所以他想要改变什么,就必须要自己一刻都不能放松努力。 这些年,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身为村寨名义上以及目前也可以算是实际上的主要领导者,杜英看着村寨外面的小河,也不能直接扎进去了,他还是要形象的。 所以沐浴好像都变成了很奢侈的事,好在沐浴的时候总算不用凉水,而是可以要求换上热水了。 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 不过再加上娇俏的婢女服侍,这个就有点过分了。 杜英没有回答,似乎陷入了纠结。 归雁已经提着热水走了进来,在本身就是作为丫鬟培养的归雁看来,少主不说话,那自己自然就应该去履行责任,不然要自己还有什么用? 这桶水还是挺沉的,小丫头摆明了有点儿吃力,一步三摇,杜英都觉得那水倒有不少都直接被她晃到了自己的裙摆上。 “我来吧。”杜英霍然起身。 他在骨子里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后世人,而且在山中这么多年,也没有让谁伺候。 当然不习惯,更不忍心看着一个小丫头如此费力。 不过站起来之后,杜英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是光的啊。 对面的归雁,还带着点儿婴儿肥的小圆脸,登时血红。 杜英敢保证,这绝对不是水汽熏得。 “砰!”桶重重的蹲在地上。 小丫头落荒而逃。 杜英:“······” 我真不是故意的。 反正······让她看了就看了,咱们不亏。 等到杜英又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会儿、自己擦洗干净出去的时候,归雁正在擦拭桌案,实际上桌案上并没有灰,小丫鬟一个时辰之前才擦过。 杜英顿时明白,小丫鬟是羞的不知所措,所以索性找点儿活干,算是掩饰自己的慌乱。 “对,对不起啊。”杜英挠了挠头。 第八十四章 桓温与晋 归雁吓了一跳,急忙缩了缩,躬身说道:“都是奴婢的错。” 杜英无奈的从她手中夺过来抹布:“好啦,你要是想洗的话就抓紧去洗吧,我刚才已经把没用的两桶水给换上了。” 归雁登时露出喜色。 小姑娘爱干净,这是必然的。 忙了一天,内外收拾,自然也少不了要出汗,谁不想洗一洗? “要是缺水的话记得喊我,去吧。”杜英一边笑着,一边靠在软榻上。 这时候还没有椅子,要么是正襟危坐,要么是胡床小板凳,所以杜英宁肯靠着软榻“葛优瘫”。 反正这个姿势在号称“魏晋风流”的这个时代也很流行。 归雁一怔,俏脸泛起红色。 到底是年纪轻轻又未经人事的小丫头,在这个本来就保守的年代,杜英刚才的话摆明了就是在调(*)戏她,毕竟公子是不需要跟他的小丫鬟这么客气的,而且······小姑娘家沐浴需要水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帮什么忙? 小丫鬟溜得飞快,杜英也不计较。 反正小丫鬟又不可能真的让自己去提水。 不过杜英还是挺想去做这件事的。 他的心思转而落在手中的一本书上。 《孙子兵法》。 杜英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前世并没有好好看过这本书,家里的《孙子兵法》,更让他感兴趣的并不是前面那些佶屈聱牙的文言文,而是后面的一篇篇有关的小故事。 这本《孙子兵法》是杜英下山的时候专门拿的。 讲道理,在山上的时候他也曾经好几次想要细细研究其中的道理,但是往往都是看了个开头,记住了几句关键的话之后,便丢在一边,至始至终都没有形成自己对这本书的理解体系。 现在只能抓紧补课,不然的话,不见得就能玩的过眼前的韦逵,更不要说未来还会遭遇到无数的大佬。 虽然这个时代在智力上应该算是达到顶峰的大佬,现在是自己的铁杆死党,但是杜英也不能万事万物都依靠师兄。 尤其是现在的师兄也缺少历练,终究不算成熟。 另外手边还有几本书,则是杜家大佬、杜武库对《孙子兵法》的点评手札。 这可是好东西。 杜英也是来到少陵坞堡之后,才在藏书之中发现的。 当年乱世,不少书籍根本都没有办法带走,尤其是很多竹简,因此只能留在这边,交给留守的杜氏家臣,能存留就存留,存留不了自然也没有办法。 这些杜氏家臣和仆人从杜陵杜氏宅院退入少陵坞堡,其中绝大多数的杜家典藏也离散在战火动荡中。 不过杜预留下的一些珍贵手札以及专门写了批注的一些书籍,这些家臣们倒是好好保护,权当是对于他们这位老主人的怀念和敬重。不然的话杜英可能连这些都看不到。 不得不说,杜武库这名号不是白来的,杜预用很多浅显易懂的语言详细解释了自己的理解,并且还附上一些自己认为有意义的历史事件,更甚至是他曾经亲自指挥的战斗经历作为参照。 这自然让杜英获益匪浅。 或许这就是大佬的能耐吧,好几代人之后,还能攘助于子孙。 不过杜英现在还有更为担忧的一件事,不是杨盘,不是林弊,也不是韦逵,而是桓温。 因为对于现在的杜英来说,不管他能不能算计到韦逵,至少韦逵本身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扭转双方对立的格局。至于林弊,杜英现在还摸不透,而杨盘,已经是杜英案板上随时可以宰割的了,不足为虑。 如果不是需要利用他钓鱼,杜英早就已经杀了他,以备不测。 杜英之所以这么有信心,是因为他知道历史上桓温北伐的前期,相当的顺利。 前秦氐人是征服关中群雄而起,对于关中各家,比如韦氏,秦国还是很强大的存在,包括凉州那边也是秉持着相同的态度。而实际上秦国到底建立时间太短,又只有关中久战之地,再加上内部氐人和羌人之间还存在矛盾,所以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 或者说一句扎心的,瘸子里拔将军,秦国的崛起是因为他们是关中一堆已经打残了的势力之中比较强的,再加上从苻洪到苻健,两代雄主牢牢把握住了机会罢了。 秦国对上桓温,并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之前在南阳、武关,连战连败,就已经足以给人提醒。 只可惜关中人看到的依旧还是关中的事,在他们看来,武关后还有商洛,商洛后还有蓝田,秦国大军云集,如何还打不过一个劳师远征的桓温? 殊不知历史上,这些他们看去牢固的防线、强大军队,几乎被桓温打的抱头鼠窜,最后只能依靠坚守长安、拖到晋朝内部开始有意识地限制桓温,秦国才算是熬了过去。 因此不管韦氏现在有多强大,杜英都知道,转眼他们最大的靠山就会自顾不暇,而这么短的时间内,韦氏也不可能征服杜氏。 所以杜英至始至终担忧的,还是桓温到来之后,自己应该如何自处。 是以本地豪强的身份彻底融入桓温军中,和桓温共进退,看看能不能拿下长安以竟全功,还是干脆坐实了凉州兵马的身份,作为盟友和桓温一起作战,就算桓温离开,自己也已经在关中站稳脚跟。 不管怎么说,杜英都知道,整个桓温北伐的关键在于长安。桓温不管前期打的如何嚣张,后期不能快速拿下长安,后方粮草一吃紧,就只能铩羽而归。 归根结底,桓温是桓温,东晋是东晋! 主持东晋的,是王谢世家,而不是桓温。 桓温和之前的陶侃等人一样,在王谢世家眼中,终究只是一把对外的刀,因此他们不可能允许这把刀在外面晃悠太长时间,也不可能允许这把刀拿下关中这种能够实现南北割据的地盘。 拖后腿是必然的。 历史上的王猛就是因为看懂了这一点,所以宁肯拒绝了桓温的邀请也要继续等下去。 假如桓温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长安,那么杜英也不想跟着桓温混,因为那意味着自己肯定要被卷入王谢两家和桓温这种方镇之间无休止的相互倾轧之中。 一个个都是大佬,自己到时候怎么死的可能都不知道。 第八十五章 武昌郡外的大船 很难取舍啊。 杜英深深叹了一口气。 桓温是一条大腿,就是这条大腿不怎么牢靠。 可能还比不过凉州呢。 毕竟历史上被打为叛贼的是桓楚,而不是王谢。 甚至杜英有点儿欺师灭祖的想法,要是自己不是生在杜家,而是生在王谢两家,该有多好。 若是有雄心,自然可以统兵征战,毫无后顾之忧。若是没有雄心,叫上各家的狐朋狗友,悠游林下,保不齐还能亲手摸一摸王羲之大佬的墨宝。 也算不枉走这一遭。 桓温北伐失败,从此只能扭过头继续和王谢争夺对南方的控制,并且转而图谋中原河洛,历史上的桓温势力就此衰弱下去,等到苻坚率领八十万大军南下的时候,作为晋朝中流砥柱的已经不是桓温,而是谢安和谢玄。 而假如桓温北伐成功呢? 到时候必然是桓温和王谢之间的彻底割裂,甚至是相互攻伐。 桓温打的赢么? 毕竟谢安和谢玄加上北府兵,这种组合放在华夏历史上也是数得上的,不然也不至于淝水一战翻盘。 而且桓温北伐成功,最关键的点在于拿下长安城。 以自己现在的实力,能够帮桓温拿下长安么? 一群坞堡联手,又能够翻天不成? 可是桓温一走,自己又如何打得过秦国? 还真的是要其中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啊,可是这个平衡点又在哪里呢? 杜英闭上眼睛。 现在难道真的只能有一步看一步么? 这样只会让自己很被动啊。 破局的关键,是什么? 桓温,王谢,苻氏,司马氏······ ——————————————- 自长安向东再向南,千里之外。 大江滚滚,于暗夜中犹然奔流不息。 武昌郡,坐落于大江南岸,是荆州中心位置上的重镇,三国时期一度作为东吴的都城,即使是现在也是荆州范围内和江陵、襄阳重量不分上下的存在。 荆州,已然是桓温的基本盘。 这一次桓温北伐,便是从襄阳北上。 而就在这武昌郡的码头上,有一艘体型庞大的楼船,楼船上随着晚风飘扬的旗帜,却是一个“谢”字。 谢家的船,出现在了桓温的地盘上,属实奇怪。 不过想一想也能够释然。 桓温现在和王谢两家之间虽然并不对付,甚至桓温也有隐隐割据荆州和巴蜀、自成一体的意思在,但是双方至少还没有撕破脸皮,桓温依旧还是晋朝的征西大将军。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桓温的麾下,并非没有谢家的人,甚至还多的是谢家的人。 此次桓温北伐前锋,安西将军谢奕,便是谢家这一代的长子,谢安的兄长。 而谢奕还是桓温的幕府司马,同时更是桓温年轻时候的死党兼狐朋狗友——追着桓温要一起喝酒,吓得桓温躲到老婆房里去的那种——更甚至桓温躲着不出,这家伙就在桓温家的会客堂拉着桓温家的老卒一起喝,美名其曰“失一老兵,得一老兵”。 能够在别人家的大堂上,拉着别人家的亲卫老卒,说堂堂驸马爷是一个“老兵”,足可见两人之间已经铁到了完全可以不将就礼数和身份地位的地步了。 而当时的谢家,相比于有王导居中坐镇的王氏,还是差了很多,“王与马,共天下”,可不是“王谢与马”。归根结底,谢家无法找到一个能够和王家平起平坐的破局点。 最终,这个破局点落在了桓温的身上。桓温和谢奕提携了谢家众多子弟,从而让谢家在文治武功方面都有所成就,再加上王导之后,王氏也多少有点儿后继乏力,所以才给了谢家上位的机会。 甚至于谢安的上位,也得益于谢奕以及背后桓温的鼎力相助。当然了,谢家子弟都算比较争气也是另一部分原因。 只可惜王谢两家,终究不可能真的和桓温同流。 桓温出身寒门,而王谢出身高贵。桓温执掌军旅,是“老兵”,而王谢执掌朝政,是“世家”,这其中自然就有了差距,也有了在这个时代根本不可弥补的矛盾。 这种矛盾现在已经愈演愈烈,以至于即使是谢奕、谢安等人,在公开场合也只能不断地和桓温唱反调,所以双方明面上争执,在私下里却把酒言欢,偏偏争执的时候也是真的争执,把酒言欢的时候也是真的言欢,也算是历史上的一段奇说了。 或许这也是因为谢家也知道,现在的桓温还不具备独立于晋朝的可能,所以双方还是有共同的外敌和合作的基础,不然的话什么旧友私交,已经威胁到了整个族群的安危,谢奕就算是和桓温关系再好,也会坚决站在家族、站在世家这一边。 桓温上位,世家制度崩塌,那谢家还怎么混? 假如杜英在这里,或许会表示,搞搞科举、弄弄书院,至少在士林执牛耳方面,你们谢家还是能让很多人拜服的。 只不过这里是武昌郡,不是长安城外。杜英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去。 谢家的大船上,虽然夜色已深,但是烛影摇动,主人还未歇息。 烛火下,一名少年手中拿着一卷书,在这个时代,书籍已经以纸张为载体,不过经过多年乱世摧残,这世上纸张书籍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有的,更甚至都不是世家有能力有的,也就像是王谢这种顶级世家,才能写下一些书,也算是保护着这个文明的文化有所传承。 且看这少年,一身素白衣袍,勾勒着云纹,头发被小玉冠挽住,只是在那里斜斜靠着,便有世家翩翩佳公子的风范,而那小脸上还略微带着点儿肥嘟嘟,自然说明他的年纪并不是非常大,最多十二三岁的样子。 不过也不知道是天生气质如此,还是后世家族培养熏陶出来的,自有一番玉树临风的帅气,看到的人恐怕会忍不住想起来曾经令无数少女迷醉的大晋第一美男子,潘安。 长大了,保不齐又是一个潘安级别的。 现在倒是还差了点。 少年脸上的神情却耐人寻味,因为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有落在书上,而是时不时的瞥向旁边。 再看看他身在的位置,更是让人觉得奇特。 这种翩翩少年,衣冠华贵,怎么也是世家之中直系子弟才能有的待遇。 第八十六章 谢家儿女 在这谢家大船上,这少年就应该是最重要的角色了,不然的话就一定是谢家长辈一级的。 可是谢奕、谢安这种级别的人物行走在外,可不是一条船的事,连带着护卫之类的,少说还得有好几艘。 好歹也是朝廷砥柱。 而少年的位置,并非主人的位置,而是伺候人的婢女应该静静等候的位置,若不是有一张软榻在这里还能让他靠一靠,恐怕他就只能乖乖站着或者跪坐在地了。 似乎有些迟疑,不过少年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说道:“阿姊······”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上首主人位置上的,反倒是一个谢家婢女打扮的倩影,正跪坐在那里,低头翻阅着什么。 一身下人的衣裙贴身,勾勒出曼妙的身形,秀发顺着两肩滑落,乌黑亮丽,自然表明这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婢女,不然的话绝不可能留出来这种并不适合于干活的发型,不然的话,光是秀发晃了晃去,就足够让人心烦了。 在往上看去,低垂的头上,一根玉簪挽住三千青丝。别看没有什么复杂的头饰,但是光是这一根白玉簪,就已然价值连城。 在这个还以青玉为主的时代,这种透亮的上佳羊脂白玉,只有西域才能传过来,而偏安江南的人能够拿到西域的玉簪,自然表明其非富即贵的身份。 闻声,女子抬起头来,也是一个少女,不过明摆着比这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看上去成熟很多,应当二八左右了。眉如远山、眸润秋水,瑶鼻轻翘、唇白齿红,这瓜子脸上的一颦一笑,似乎都动人心弦,令人见后,似再无他求、只想和她携手天涯。 女子手中捧着的,正是一本《楚辞》,这《楚辞》应当也是她手抄的,因为正文部分和旁边密密麻麻朱红色的蝇头小楷明摆着出自同一人的手笔,秀气英拔。 这等钟灵毓秀,任何男人看了,应该都会忍不住想要上前嘘寒问暖,问问姑娘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芳名可否告知在下? 不过对于那少年来说,显然这些问题并不重要,他哭丧着脸、把自己的帅气破坏的一干二净:“阿姊,你啥时候下船啊,这都已经到武昌了,不能继续向前走了。” 臭阿姊,坏阿姊,混蛋阿姊,偷偷打扮成婢女,浑水摸鱼上了船,之后可好了,自己堂堂少爷的地位直接就掉的没边儿了,原本以为是意气风发、下面人无不听从,结果现在变成了每天给阿姊端茶倒水,连自己的贴身婢女都变成阿姊的了。 弱小,无助,又帅气。 放下书,少女淡淡说道:“你走你的便是,我不过一介婢女,当听少公子的指挥。” 少年霍然起身,气势昂昂。 女子不由得瞥了他一眼。 这小子麻溜的跪倒在地,正襟危坐:“全听阿姊吩咐。” 从心,坚决得从心! 在这艘船上,大小婢女、随从,都听她的,可不听自己这个小屁孩的。 “那就不要问那么多,走就是了。”少女重新捧起书。 少年眼睛滴溜溜的转:“阿姊,要是娘亲知道了······” “你不说,娘亲会知道?” “可是阿姊已经离开建康府那么长时间了······” “之前就跟娘亲说过要去一趟会稽,寻访三叔曾经的足迹,因此这些天又有什么问题么?”少女从容说道。 行吧,算你狠! 少年眼睛又转了一圈:“娘亲曾经说过,向北不能过襄阳······” “你想不想见到阿爹?”少女看也不看他。 “想啊!”少年脱口而出,旋即嘟囔道,“那谁知道现在阿爹在哪里,反正肯定不在襄阳了。” “应当是在南阳,又或者已经抵达武关,进入关中。”少女这时候也来了兴致,“所以我们就直接去南阳!” “那怎么行,南阳可是前线!” “你怕了?”少女斜睨了他一眼。 少年登时站起来,挺了挺胸,又下意识的去抓架子上的佩剑:“谢家男儿,自然出将入相,皆能胜任,如何言怕!” 想到了什么,少年又旋即来回踱步:“可是,可是······” 少女登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仿佛如冰山一样的娇颜上绽放出的人间美景,换做外人看到了,恐怕都会被勾动心弦,而那少年则是脸色灰白。 阿姊这是······在嘲讽我吧? “南阳是不是属于荆州?” “是······” “南阳是不是刚刚才被收复?” “是。”少年虽然如此回答,但还是狐疑的看着她。 “那现在朝廷还没有来得及恢复设立南阳郡,自然南阳就应当在襄阳管辖下,我们去襄阳,不是去南阳。”少女在“襄阳”和“南阳”的发音上咬得很重。 少年瞪大眼睛,阿姊你这不是耍无赖么? 就强钻空子? 南阳本来就是咱们晋朝之土,收复了南阳,的确需要朝廷重新委派官吏之类的,但是哪里还需要朝廷专门宣布再设立南阳郡?南阳郡就是南阳郡,怎地还能这样和襄阳扯上关系? 不过硬要是这么说······好像也没问题。 少年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小天使和一个小恶魔在打来打去。 因为······他也想去啊! “出来历练一番,看这和平光景,可有意思?”少女问道。 这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少年已然下定决心,一时跃跃欲试:“那咱们就去,襄阳!” “襄阳”两个字亦是重音。 姊弟两个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不过旋即少年还是忍不住说道:“咱们跑到南阳的话,会不会回去之后被娘亲打······” 少女撇了撇嘴:“那是你的事,反正都是你带着我去的。” “阿姊,你讲讲道理啊!”少年登时苦瓜脸。 这不是坑我么? “想让我讲道理,你是这副神情么?”少女冷笑。 “扑通!”少年当即重新跪下,正儿八经的行礼,“阿姊救我!” “到时候跟在阿爹身边,求阿爹说情不就好了。”少女淡然道。 少年无奈的说道:“阿爹平素最疼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出现在他身边,他肯定很高兴,可是我就少不了要挨揍了,尤其是······” 第八十七章 掌控中的命运 犹豫了一下,少年还是没有说出来。 尤其是你到时候肯定甩锅甩得很彻底,咱们冒险去前线这种事,十有八九都是我“生拉硬拽”,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少女哼了一声:“到时候会给你求情的。” 少年这才喜笑颜开。 而女孩默然放下手中的书,托着腮,看着窗外。 江河滚滚,滔滔不息。 “阿玄,你说我这一跑,又能跑多远?”良久之后,船舱中回荡着女孩幽幽的声音。 “阿姊不愿意嫁,跑又如何,大不了我带着你再跑到巴蜀去!”少年信誓旦旦,旋即愤愤不平,“三叔乱点鸳鸯谱,亏得娘亲同意!” “总归······还是要为了两个家族。”少女低声说道。 “家族,家族,都说是为了什么家族,结果呢?!”少年来回踱步,“阿爹和桓伯父何等至交好友,结果现在呢,就为了一个所谓的家族,甚至在朝堂上,在众人面前,还得相互攻讦!而阿姊呢,为什么要让阿姊嫁给王氏子弟,难道没有了琅琊王氏,我们陈郡谢氏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么,这朝堂上就没有一点儿立足之地了么?!” “混账!”少女柳眉倒竖,呵斥一声,“长辈如何决断,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少年却并没有和之前那样直接乖乖低头认怂,反而叉着腰,怒目而视:“我说的本来就没错,难道阿姊就愿意嫁给王家的那小子?他有什么好的,而且大家都知道他还是个胆小鬼,在外自称什么‘王郎风流’,实际上给我一根棍子,我能追着他从大司马门一路到乌衣巷,让他知道什么是风,什么是流!” 少女默然,心中难免泛起来一丝暖意,露出来一抹笑容,捕捉到刚才少年话里有趣的地方:“为什么非得要给你一根棍子呢?” 少年阿玄撇了撇嘴:“他比我大好几岁,赤手空拳,怎么打的过?至少还得再等几年,等我加冠了之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少女饶有兴致的说道:“等你加冠,那已经八、九年后了,阿姊还能等到那个时候?” “所以给我一根棍子,我便能护着阿姊周全!”少年拍了拍自己并不算结实的胸膛,不过好歹也算是有了几分勇者之风,和刚才那个靠在软榻上读书的翩翩佳公子截然不同。 “那又有何用?”少女无奈,重新坐回去。 就算是拿着棍子,你又能去打谁,阿爹,还是三叔父? “从明天开始,我就拿着棍子在船上看,两岸但凡有阿姊喜欢的,立刻用棍子打晕了带来给阿姊,我说是我姊夫便是我姊夫,谁能把我怎么样?!”阿玄朗声说道,不过察觉到自家阿姊神情不对,阿玄的声音便是越来越小。 其实少女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被弟弟这一番豪言壮语弄得有点儿害羞罢了。 你是野蛮人么,我们陈郡谢氏,江南一等一的豪门望族,是野蛮人么?还拿棍子去打一个拖回来······ 嗯,要是英俊帅气、待人又好的,好像也不错啊。 总比自己一直想要逃避、但是最后十有八九还是要去面对的那个人来得强。 不过她旋即清醒过来,自己好歹也是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有这种不着调的想法? 身在世家之中,家族的利益永远都要比个人的利益来得重要。 王谢联姻,是三叔父一力推动的,目的自然就是为了能够让谢家和王家从现在的合作伙伴上升为亲家,只有永结秦晋之好、相互提携亲如一家,才能牢牢地把握住朝政,并且和桓温等外部势力分庭抗礼,避免沦为傀儡。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谢家摇身一变变成了王家的外戚,自然也就可以更好地接收王导那一代人剩下来的政治遗产,不然的话谢家再怎么努力,恐怕也很难达到“王与马,共天下”的地步。 自家弟弟还太天真,当然看不透这其中的关窍。 这一次娘亲和家中几位叔父都同意放他出来历练一下,便是因为害怕一座建康城限制了他的视野,毕竟在谢家年青一代中,阿玄已经算是表现很好的了,叔父们也都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他能够在多年之后继续支撑起谢家的天空。 “不怕阿爹凶你?”少女板着脸。 阿玄的小脸儿顿时垮了下来,声音如蚊蚋:“阿爹想要打一顿,就打一顿好了······” 少女也绷不住了,含笑摇了摇头。 有些想法,终究只是想一想,说出来也没用。 身为谢家女儿,她总归是要为家族做些什么的。 这一次骗了娘亲跑出来,想要去更遥远的北方见识见识,也算是······自己最后的疯狂吧。 趁着此时的命运尚且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回去之后,怕就是命不由己了。 ——————————- “少主,杨盘的人已经走了。”陆唐大步走进来,向正在用早膳的杜英禀报。 杜英颔首,自然在掌握之中。 旁边还咬着一块饼的王猛含含糊糊的说道:“几过人?” 陆唐当然听明白他的吐字不清:“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杨盘的心腹亲卫。” “没有派季权去?”任群好奇问道。 “那样就未免太容易暴露了。”杜英无奈的解释,瞥了任群一眼。 洪聚老哥是个踏踏实实办事的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越来越懒得动脑子了,总是会丢出来一些直白的问题,一副我就是一个莫得脑子的工具人的样子。 反正你们两个让我干嘛就干嘛,当然前提是你们也得先解释清楚。 这都怪自己,不行,这种锅也得让旁边开心吃饼的师兄分担一些。 都怪自己和师兄太聪明了! “都已经埋伏好了?” “没问题。” “那咱们就看看,杨盘是怎么准备的。”杜英笑道。 杨盘派出去的那两个人,从出门就一直在陆唐的监视之下,等到他们走远了之后,杜英他们就会直接控制住杨盘,而在营寨外埋伏的殷举和于谈等人就会捉拿这两个使者。 与此同时,任群也会起程前往韦氏坞堡,送上杜英代替杨盘,给韦逵的回复。 杨盘的命运,自然已经在杜英的掌握之中。 第八十八章 杨盘的陷阱 任群和王猛都放下吃的,难免有些激动。 多日布局,就等现在。 杨盘总算是上钩了,不管怎么说,钓到了杨盘,就算有所收获。 而任群旋即有些后悔,难怪刚才王猛狼吞虎咽,到现在嘴里还鼓鼓囊囊的,敢情他早就已经料到,这个早饭吃不长久。 现在事情一来,大家谁还有心情吃饭。 “杨盘”的回信,亦然在任群怀中。 “洪聚兄,辛苦了。”杜英用干净的手帕小心的包好两块胡饼,塞到任群手里,“路上别饿着了。” 任群心中一暖,不过也不多说什么,当即拱了拱手便向外去。 看着他的背影,杜英微微一笑,洪聚老哥也太有工具人的觉悟了,废话不多说、活也不少干。 要不别叫任群了,叫任劳任怨吧。 紧接着,杜英冷笑道:“走!” ——-——————- 杨盘的屋子里有些阴暗,这里是村寨的偏远角落,屋子本来只是库房,采光差得很。 自从少陵坞堡重新变成了杜氏的天下,杨盘作为最危险的人物,自然也就被控制了起来。 不过杜英也并没有把他怎么样,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证据。 杨盘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手下还有季权这种亡命之徒,还有上百个跟着他一路走过来的流民,杨盘虽然还不至于和任群编造出来对韦氏所说的那样,“人人结之以义”,活脱脱“关中及时雨、长安呼保义”的架势,但是对于手下人还是不错的。 毕竟能跟着他一路入关并且挣扎求生的,本来也不可能是什么等闲之辈,杨盘还指望着这些人能够帮助他打下一片基业呢。 杜英的来到,的确摧毁了杨盘一切的布置。 杜英占据道义,而且有钱的很,自然不管从哪一个方面都能够让殷举和于谈等人俯首,而那些原本受到杨盘的拉拢而处于中立派甚至倒向杨盘的少陵杜氏族人,此时自然也都掂量得清孰轻孰重。 杜英来了之后就是召集村寨、会攻韦氏的大手笔,手下也有不怕死的骁勇之士,更何况背后还有本家的支持,这是最重要的。因为这意味着凉州的兵马是后盾,杜家的钱财更会源源不断。 或许武力上的支持不过空中楼阁,但是钱至少是不差的。 而假如跟着杨盘,还不是什么都缺?甚至杨盘还得依靠于少陵坞堡的支持呢。 什么姻亲朋友,这些墙头草们和殷存还称兄道弟呢,没用。 拳头和钱财,才是乱世之中说话的底气。 所以杨盘也只能束手就擒。 不过他知道,杜英没有证据能证明他要做出对村寨不利的事,就不会先把他怎么样。 原因自然也很简单,墙头草们,甚至殷举和于谈这些人,都在等着杜英处置杨盘。若是没有证据,就给他扣上一大堆帽子然后喊打喊杀,那未免会寒了很多人的心,还会让之前和杨盘颇为亲近的墙头草们人心惶惶。 甚至就连那些本来就跟着殷存的首领们,也得掂量掂量。 因为在杜英现在这个体系中,他们存在的意义和已经作为少主铁杆的殷举、于谈等人不同,主要还是方便少主管理坞堡,同时压制杨盘和墙头草们。 兔死狐悲的道理大家很懂,飞鸟尽、良弓藏更不用多说。 而且他们也不是什么良弓,杜英今日可以随便扯个理由就收拾了杨盘,明天是不是还能这么收拾他们? 毕竟他们的任务,并不是被人做不了的。 但是一旦杜英拿到了证据,那么一语定罪、快刀斩乱麻,收拾杨盘,就跟玩儿的一样,大家谁都说不出来什么。 当房门被踹开的那一刻,看着怒气冲冲的杜英和王猛等人,杨盘反倒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时间大差不差,刚刚好。 你们,中计了! 当即他很冷静的起身,行礼:“见过少主,少主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不等杜英回答,旁边的一名杜氏墙头草就并指如刀,好像早就已经忘了几天前自己还和杨盘勾肩搭背: “杨盘,枉我等原来还以为你是个英雄人物,没想到竟然敢做出如此下贱之事,勾结韦逵,岂不是要把少陵坞堡拱手相让!” “杨盘,我等已经抓到了你派去韦氏坞堡的人,你还不认?!” “今日,必须要给一个解释,不然便要了你项上人头!” 此时季权等杨盘的亲信也都闻声而来,其中不少人都还拿着兵刃。 不过更多的杜氏人马已经从两侧涌动过来,人数上终究还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很快,于谈就押着一个人、提着一个脑袋走入院子,把脑袋一丢,又把那大家都认识的杨盘亲信往前一推,也不擦脸上的血,向着杜英就是一拱手:“少主,幸未辱命。” “看看?”杜英指了指那抖的跟筛糠一样的杨盘亲卫。 陆唐上前,从他怀里掏了掏,便拿出来一封书信,递给杜英。 杨盘则是快步过来,想要搀扶自己的亲卫,不过立刻被几名杜氏士卒挡住,刀剑亮出,逼着杨盘站定。 杨盘的手下们一个个惊疑不定,亦是攥紧兵刃,这是怎么回事? 首领还真的私通韦氏? 这不是犯了大忌讳么? 杨盘则整好以暇的一摊手,表示自己并无兵刃,接着说道:“敢问少主,信上有什么?” “还不是你私通韦逵之铁证?!”一名墙头草立刻大喊。 不过他旋即发现大家的脸色似乎都有点儿不对劲。 那信封上没有任何文字,火漆被翘起来之后,滑出来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赫然写着杨盘家人的名字和几句祝福的话语。 杨盘不由得摇头一叹,神色黯然,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 “还请少主和诸位恕罪,杨某背井离乡久矣,然家中老小遭遇兵祸之日为何时,刻骨铭心,不敢或忘!今日正是祭奠之日,因为行动不便,所以特命身边人携带祭文前去东坡上祭奠,未曾请示,罪莫大焉!” 一帮杜氏小头领们的脸色登时分外怪异。 虽然他们不得不吐槽,杨盘的这个理由,怎么看都有些蹩脚。 但是杨盘似乎是真的并没有想要和韦氏直接建立联系的意思,不然这信上又怎么会什么都没说呢? 一时间大家甚至都觉得,杨盘摆明了就是想要恶心少主一下。 第八十九章 另一封信 一道道目光登时汇聚在杜英的身上。 少主这一下,原本以为是拿到了实锤,没想到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会不会恼羞成怒? 更或者,会不会要一口咬死了杨盘心怀不轨,所以今日便要收拾了他? 那自己又应该怎么办,是求个情,还是坚决支持,还是不发一言? 看外侧杨盘的手下们跃跃欲试的样子,好像要是坚持支持少主的话,少不了又是一次大血拼啊。 现在的杜氏,经得起这样的内耗么? 就连那些墙头草们,这个时候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对方心中的犹豫。对于他们来说,最喜欢看到的场面自然是杜英和杨盘之间势均力敌,这样他们就可以左右逢源,这简直是墙头草最喜欢的环境。 但是当他们早上知道杨盘的亲信在送信的路上被抓住之后,这想法自然就变了。 杨盘私通韦氏,这触犯的就不只是杜英的利益了,还有他们少陵坞堡之中所有人的利益,所以大家就算单纯是为了安抚自己手底下的人,也必须要明确的站在杜英这一边。 落井下石,然后瓜分干净杨盘的属下,尽可能的在这一次冲突之中获得最多的好处,从而让自己的实力强大到杜英还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这才是墙头草在这个时候应该做的。 不过现在他们意识到杨盘可能只是反过来给杜英设下的一个圈套,那想法自然而然就不一样了。 杨盘到底在村寨之中呆的时间更长,和大多数人保持的私交都算不错,而且杨盘并没有和杜英一样,来到村寨之中便大权在握、高高在上——也不是杜英不亲民,而是自从杜英来了之后,就忙着联系各处村寨,实现了对韦氏的围攻,所有的精力基本上都放在这上面了,哪里有心情去和下面的人打成一片,当然了,杜英也不是不知道收买人心的重要性。 杜英和殷举、于谈等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尤其是之前的战斗之中,他们两个也算是跟着王猛冲杀了一阵,最后论功行赏,收获自然不少。 只不过现在杜英还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来对付坞堡之中的每一个人罢了。尤其是这些墙头草,杜英心中更是清楚,给他们足够多的好处,他们不见得就会感恩,需要的时候,反手卖掉你绝对不在话下。所以还不如今日先抓住杨盘,然后来一出“恩威并施”呢,尤其是要让这些家伙意识到,背叛杜英、背叛少陵坞堡并不是什么正确的选择。 而杜英暂时没有给这些墙头草们流露出太多的善意,甚至神情一向有所冷漠,这让大家在个人感情上显然更倾向于杨盘一些。 现在既然不是杨盘私通韦氏,而是你们内部的矛盾,那我们可就得掂量掂量了,说什么也不能直接就让杨盘在今天被杜英给收拾了。 杨盘当然也察觉到周围这些人神色的变化,当即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笑容,略带挑衅的看着杜英。 局势发展到现在,倒要看看你杜英又如何处置,难不成还真的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扣上一个连证据都没有的罪名么? 更何况我杨盘在这种日子里表示对故去亲人的追思,可是因为你杜英的存在,导致我连屋子都出不了,我又有何罪?凭什么? 是不是你还得给我道个歉什么的? 杨盘整好以暇,但是他很快就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劲。 因为对面的杜英,亦是含笑看着他。 就像是在看小丑表演一样。 你尽管演,我就看一看、笑一笑。 杨盘心中没来由的一紧,哪里不对? 而陆唐接着又上前:“杨兄一片孝心,天地可鉴,不过显然除了孝心之外,杨兄还有和韦氏勾结之心。” “莫要血口喷人!”一名杨盘的亲信大声喊道。 只不过接着,他的脸色也变得不对,所有人的脸色也都跟着变化。 因为他们看到陆唐变戏法一样又从被抓的那杨盘亲信的怀里掏出来一封信,笑着说道: “杨兄的确很聪明,并没有派人直接前往韦氏和韦逵联络,而是在村寨外约定好了地方,韦氏的人把信放在那里,你的人去拿,就算是被抓住了之后,若是没有来得及取这信,自然是万事大吉,若是取了,那么身上携带的另一封信,更容易被发现,自然也会迷惑我们。” 杨盘登时瞪大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而那名被抓的亲信亦是瞪大眼睛,显然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上竟然还有一封信? 这是什么来路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陆唐杀了他的同伴,然后又把他打晕,就是为了把这封信塞到他的身上,并且根本不跟他们两个互相作证的机会,人们所能听见的,自然就只有这个被抓亲信的一面之词,这自然不足以让任何人信服的。 而那信上同样带着火漆,表面上没有文字。 拆开之后,署名韦逵的信直接滑落出来。 这自然是韦逵上一次让任群带回来的信,杜英他们装入了信封,又重新封起来,为了保险起见,信封上并没有写字,这点儿小小的瑕疵,显然一时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 本来为了避免引人注目,这就是说得通的。 而且大家都已经意识到,杜英这是铁了心的要拿下杨盘,韦逵的亲笔信,不管怎么说,出现在杨盘亲信的怀里,而且这亲信还是在村寨外被抓住的,这就是杨盘洗不去的污点。 所以事已至此,就算是少数几个觉得这件事可能有点儿蹊跷的,也都果断的闭嘴。 不然自己摇身一变,又变成了杨盘的同党,被一网打尽。 那就尴尬了。 当即整个院子里,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保持沉默,不过之前气势明显弱下来的少陵杜氏士卒们,此时又有胆气对对面的流民们怒目而视。 很快就有人拿来了韦逵的书信,这些书信都有几年了,质量并不怎么好的纸张经过这么长时间,泛黄了不说,甚至脆弱的一碰就碎,因此只能拿盘子捧着,不过上面的字迹还是很清晰的。 这些书信基本上都是殷存和韦逵之间明面上的来往,讨论的自然是一些邻里冲突、田地划分的事,或者逢年过节相互之间走形式的问候,但是这足够了。 第九十章 你只是鱼饵 书信一来,大家纷纷凑上前去,只是一看上面的字迹就清楚,这绝对是韦逵的手笔。 沉稳、藏锋,和韦逵的性子一模一样,尤其是很多一样的字,带有其人鲜明的特点,一看便知。 一时间,一道道目光重新看向杨盘的时候,已经截然不同。 杨盘面如死灰,看着自己的那名被抓的亲信。 那名亲信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只是拼命的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盘死死咬着牙。 说句实话,他要联系韦逵,是必然的,这一点杜英还真的不冤枉他。 但是绝对不是现在。 按照杨盘的计划,自己应该先让杜英上当,也就是今天这次,故意卖个破绽,然后让送信的人被发现,最后用这个祭奠亲人的理由糊弄过去。 身在坞堡这么长时间,杨盘很了解那些墙头草们的心态。 所以他很从容,他相信这些墙头草们在没有看到实锤证据之前,是不会让自己倒下的。 因此这一次杜英吃亏,下一次恐怕就会掂量掂量,而就算杜英继续出手,到时候自己也能反咬一口,说少主肯定是嫉贤妒能,所以才出此下策,令人设计埋伏好,只等着自己落入圈套。 到时候话总归是能圆过来的。 而杨盘怎么也没有想到,杜英竟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甚至还包括韦逵的亲笔信,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上面韦逵回复的这些问题,杨盘自然根本就不知道,这只能说明杜英之前就已经假冒他的语气联系了韦逵! 自己原来和韦逵并没有什么书信往来,所以韦逵无从判断真假,只能先回复一封信作为试探,也在情理之中。 这杜英,竟然就这么预判了自己的决断,反过来设下了这一个圈套,亏得自己刚刚还怡然自乐,却不知这只是杜英想要看自己嚣张一下的恶趣味罢了。 杨盘紧紧盯着杜英。 杜英一直在和周围的几名小头领们说着什么,这些墙头草们现在已经看清了形势,一个赛一个的表示自己对坞堡忠心耿耿、对少主的拥戴之情,天地可鉴! 至于这个杨盘,私通外敌,而且对面的回信都已经来了,还不知道卖掉了我们多少情报,其心可诛! 落井下石,这些家伙擅长的很。 杜英多数时候只是含笑听着,偶尔表示几句,立刻就有小头领连连奉承。察觉到杨盘的目光,他撇过头去,笑容依旧,但是其中并没有嘲讽,也并没有可怜,而只是若有所思。 杨盘心里蓦然明白。 杜英之所以先拿出来第一封信,是想要看看坞堡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是发自心底的支持自己这个少主。 显然实际局势让他很失望,除了殷举等人带来的一小部分兵马之外,其余的小头领们多半表现都不是非常好,甚至还有人明显想要质疑杜英,更有一些人手下士卒的兵刃都垂了下来,刚才杨盘要是暗示季权暴起发难,这些家伙很有可能撤到一边,直接作壁上观! 而这些人,接下来肯定是杜英要对付或者整治的对象。 不然的话,杜英没有必要非得在拿出第一封信的时候还专门等了等,给自己一点儿求生的小希望必然并不是主要目的,跟杜英打了几个来回,他也知道这位杜少主实际上并没有多少这方面的恶趣味,恐怕用自己当做鱼饵来吊一吊那些墙头草才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杨盘反倒是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看着那些自以为能够抓紧递交一些杨盘的黑历史以获得少主青睐的墙头草,这些家伙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往上爬的契机,殊不知在杜英的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杨盘接着想到了什么。 杜英套来韦逵的回信,肯定是和韦逵交流了什么的。 他想干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算计自己? 杨盘还真是受宠若惊,当不得。 杜英真正想要算计的,肯定是韦逵。 而自己,只是放在网里的鱼饵,大鱼已经入网了,这个鱼饵要不要已经没有关系,还不如直接取走,以防后患。 这个年轻人······ 杨盘突然有点儿后悔,为什么要和他作对。 他不是应该初出茅庐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算计,又有这样的胆量。难道单纯的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误打误撞? 杜英的脸色此时已经转冷,他看向杨盘,一挥手。 “拿下!”陆唐大喝一声,带着几名杜氏亲卫扑上来。 杨盘束手就擒。 他知道自己在重围之中,跑不掉的。 “尔敢!”季权此时在外大喊一声,只恨自己怎么没有时时刻刻跟着兄长,更没有料到这杜英竟然大早晨起来就来找茬,现在更是直接想要了兄长的性命——私通敌人,不管在什么时候自然都是死罪。 杜氏士卒们纷纷向前一步,手中刀剑举起,挡住季权。 季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径直往前冲。 “大胆!”陆唐早就提防着他,知道这家伙是个狠人,普通士卒还真的不见得能够拦得下他,要是让这家伙救走杨盘或者冲到杜英身前,那事情就大条了。 不过好在殷举等人都下意识的护住杜英——这表明现在大家已经越来越认可杜英这个少主在坞堡之中的地位——这也让陆唐放心的欺身而上,手中的大刀迎面砸下。 季权也已经红了眼,不过饶是如此,对上陆唐到底还是差了点,脚步一个踉跄后退。 其余的流民们也一齐发喊,涌上前。 捉拿杨盘,那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杨盘这个主心骨没有了,以后谁还能为他们发声? 杜英当即排开眼前层层叠叠的人,朗声说道:“凡是罪人杨盘之前部下,或去或留,余不加阻拦。若是留下,余自以坞堡百姓视之,一切如常;若是离开,则坞堡四方大门敞开,欲往何方都可。余以杜陵杜氏之名誉担保,诸位大可以放心!” 刚刚还在起哄的流民们,此时都安静下来。 可去可留,还是以世家名誉保证,可信度就很高了。 这个时代,世家最重视的,还是名誉,不会有人专门以家族荣誉担保之后还做出违背诺言的事,不然家族上下也容不得他。 第九十一章 两位壮士 一双双眼睛明显还是带着怀疑。 杜英拍了拍手,外侧的杜氏士卒已经在于谈的带领下让开。 寨门亦是洞开。 大有“请”的意思。 流民们没有人动,久在乱世之中摸爬滚打,他们显然不至于这就相信杜英会这么好心。 保不齐门外就埋伏着弓弩手。 所以大家都警惕的看着杜英,没有人向前走,也没有人向后走。 杨盘的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今日大势已去。 自己这些手下,虽然还没有完全信服于杜英所说的,但是身在乱世之中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清楚,现在少陵坞堡最缺的就是丁壮和劳动力,他们这一百多号人放在这里,杜英自然不可能直接打杀,就算是再不济,也就是让他们作为廉价的劳动力,但是至少那样也是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好。 除非杜英上头,一时发狠,或者他们非得要和杜英拼命,不然双方完全没有到打生打死的地步。 可是杜英上头了么? 看他笑得很开心,心情似乎非常好。 所以这些流民们哪里还有为了杨盘而和杜英拼命的勇气? “放开我兄长!”季权大喊道,挥刀继续向前冲。 “当!”陆唐架住他的刀,飞起一脚,正正踹在他的小腹上。 季权惨叫一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顿住。 他也是杨盘手下能打的了,但是现在怒火攻心,一时间哪里还有方寸?对上早就提防他、甚至就是专门盯着他的陆唐,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拿下此人者,便是诸位首领。”杜英温声说道。 季权挣扎着起身,指着杜英说道:“你这什么狗屁少主,我们不认,大哥带着我们从关东一路走过来,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打生打死,难道你以为就凭这便可以······” 他不说话了,因为两把刀同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手里拿着刀的,都是背后的自己人。 “两位壮士,敢问姓名?”杜英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的场景,不慌不忙的看向站在季权背后的两个人。 陆唐带着人上去把季权绑起来,随之一起被抓的还有几个同样意图反抗的杨盘亲信。这些人,杜英自然是不打算留下的。 留下也是心存怨望的隐患。 身材瘦削一些的,率先拱手说道“小人韩胤,关东人士。” 另外一个看上去年纪要大一些,当然也有可能是历经了太多风霜,所以有点儿显老:“小人麻思,河北人士。” 接着,两个人齐齐单膝跪下:“参见少主,愿为少主牵马坠蹬!” 杜英当即快步上前,伸手搀扶起来两个人:“两位一看也都是好汉,快快请起。杜某言出必行,现在留下来的这些人,一分为二,由两位各自统带。” 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能力,杜英自己实际上也不清楚。 但是有胆略、能够把握住机会,是肯定的。 反正杨盘的手下总共也就只有一百人,一人统带五十,也不算什么,这也算是给他们的小小考验。要是五十人可以带好,那自然可以委以重任,要是连五十个人都只能带的中规中矩,那可能他们这辈子就这个出息了。 季权此时抬起头,愤怒的说道:“我家兄长待你们也不薄,为何如此绝情,小人,都是······” “闭嘴!尔等有何颜面说及我们?!”韩胤登时冷声说道,“当初从关东一路行来,我韩氏家中妇孺老弱随从者二十,其中被你等强占后随意丢弃的女子便有三人,跟不上队伍而失踪的便有十人,老人因为粮食分配不均而去世的也有两人,且算一算,我韩氏最后就剩下几个少年尚能勉强跟上队伍,时至今日,亦是骨瘦如柴。我虽只是韩氏一家臣,但是焉能让韩氏在我眼前灭门?” 麻思亦是在旁边颔首说道:“我等亲眼所见,你们抢夺沿途世家家财,卷携百姓,无数人流离失所,无数人妻离子散,真正得到好处的实际上只是杨盘和你季权等寥寥数人,现在亦是你们偿还的时候!” 季权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围突兀的安静下来,气氛怪异的有些可怕。 杜英则径直开口:“如此看来,杨盘的确罪不容诛,大家有冤情,尽可以一吐为快。余亦在此处保证,只要大家以后效忠于少陵坞堡,效忠于杜陵杜氏,则余自当善待,绝不会有杨盘和季权这等禽兽之为。” 仿佛最后的石头落地,流民们顿时纷纷鼓噪,应和韩胤和麻思的话,哪里还有刚才坚决支持杨盘的样子? 杜英看向殷举等人。 殷举和于谈等人都有些惭愧的低头。 他们和杨盘作对这么长时间,对于这些事还真的不清楚。而或者他们有时候听见了,也只是觉得这是应该的,并没有放在心上,却没有想到最后正是这个,成为了压倒杨盘的最后稻草,杨盘现在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光杆司令,任人宰割。 杜英则心中大概有数了。 杨盘也不过只是弘农杨氏旁支子弟,当然不可能有那么高的号召力。他能够把这些流民收拢在身边,一部分原因是自己还算是有脑子,能够在夹缝之中左右逢源,还有一部分原因,自然是收拢了季权等下手狠辣的部下。 这些部下对敌人狠,对普通百姓更狠。他们满意于杨盘能够带给他们的劫掠和杀戮的机会,自然对杨盘死心塌地。 而杨盘也是通过这些亲信,死死地压制着队伍之中诸如韩胤这等受了委屈却有心无力的人。 大多数的流民也只能被动接受着杨盘的压迫,毕竟压迫归压迫,杨盘能够带着他们活下去不是? 而且杜英也可以肯定的是,杨盘并没有主张吃人肉,也没有过分的杀戮或者压迫,不然的话现在这些流民应该连鼓噪起哄的力气都没有才对,总归在众多流民军大小首领之中已经算不错的了。 但是比起来杜英开出的条件,杨盘能够给他们的,太少了! 杨盘真正输的,是这里。 他终究只能让流民们活着,甚至是忍辱偷生般的活着。 而杜英却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温饱。 这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第九十二章 杨盘:我不服! 之前没有人离开,是因为害怕,而当现在杜英说出条件之后,则是没有人愿意离开了,大家甚至还不介意好好地倾诉一下这些年受到的压迫和伤害,甚至有的人都已经挽起袖子,展示自己的伤疤。 看的杜氏士卒们也都是鼻子酸酸地。 说句实话,之前在村寨之中,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和杨盘的这些流民手下不对付,双方多半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和杨盘来往比较亲密的杜氏头领毕竟还只是少数。 甚至大家还因为抢夺功劳和粮食分配之类的时候有过冲突。 而现在听着这些流民们控诉自己的悲惨经历,杜氏士卒们才知道,他们一直在少陵坞堡之中是何等的幸运。 要是家中婆娘在这里,恐怕都得眼眶红了,抓着手里的干饼就往对面手里送。 一个又一个,大家都放下了兵刃。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敌对的必要。 杜英缓步走到杨盘面前,盯着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杨盘淡淡说道:“你赢了。” 不只是赢了,而且赢得很彻底。 杜英一笑:“还早着呢。” 杨盘一怔,他明白过来。杜英真正想要算计的是韦逵,现在韦逵还没有落入圈套,所以还不算赢。 至于收拾自己,不过只是顺手。 自己的一切努力,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世家公子的顺手! 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的努力就如此不值得?! 凭什么老天就如此不公平?! 已经在乱世之中了,应该是杀戮的时代,应该是枭雄表演的舞台,为什么这一个年轻的世家子弟,还是能如此轻易地翻云覆雨?! 杨盘下意识的想要去抓杜英,不过殷举已经踹在他膝盖上,让他吃痛跪倒在地:“老实点儿!” “为什么?”杨盘低声说道。 杜英奇怪的看着他。 “为什么?!”杨盘霍然抬头,目光分外的锋锐。 殷举还想再给他一拳头,杜英却摆了摆手。 他已经明白了杨盘的意思,当即他沉声说道: “因为自从曾祖以降,杜氏后人,虽无班班大才,但绝非残忍好杀、不顾妇孺老弱之辈,当初留守少陵坞堡者,也都多半都是自愿,而非强迫,因此时至今日,坞堡上下,犹然感念先祖恩德,天下犹然知道我杜陵杜氏之名。这名,非是世家多少子弟遍布天下之名,而是青史传承之名。” 此时跟在杜英身边的王猛、于谈等人也都齐齐看过来,若有所思。 的确,世家成名,是因为在朝堂上往往占据重要的地位。比如东汉时期袁家的四世三公。而杜氏还真的不是因为一代又一代出了多少大官,而是因为杜预杜武库,编撰律法、赈济灾民、收养孤儿、破敌江南,种种作为,硬生生的把杜陵杜氏的名声给打了出去。 现在少陵坞堡之中这些家仆和家臣的后人,就是因为受了杜氏的恩惠,所以才能聚拢在一起,听从于殷存的命令,后来又听从于杜英的命令。甚至殷存在这杜英抵达少陵之前,都不敢更改旗号,因为他知道,让这些人团结的是杜氏,而不是他殷存。 他,只是杜氏的管家罢了。 杜氏之名,传扬天下,人人信服,依靠的的确不是杀戮,也不是身为世家高高在上的压迫。 杜英环顾周围,淡淡说道: “你若是收拢流民,建立坞堡,寻找荒地组织耕耘,或许也能成为一方枭雄,但是你带着流民来往流浪,四处掠夺,同时对内压迫颇深,甚至还有很多人本来就是因为你的掠夺而妻离子散,不得不跟着你一起走。这些就像是毒药,短期内或许可以让你强大,但是这永远都是你的短处,当外力比你强大得时候,这些就会爆发。” 顿了一下,杜英想到了什么:“听说过纣王是怎么失败的么?” 杨盘怔了怔,这个他还是知道的。 牧野之战,纣王手下的奴隶和囚犯反戈一击······ 现在也正是这些流民手下反戈一击,让自己失去了最后的筹码。 嘴角扯动一下,杨盘沉默。 杜英则也不管他,径直去和韩胤、麻思两个人交谈。 收拢部下、统计人口以及及时的慰问那些有需要的人,这些才是杜英应该做的。 他必须要把这一支之前只能丢在一边的流民力量化为己用。 正好在韦氏坞堡之中的缴获,能够暂时解决流民这边食物不足的问题。而且前去搜查的人也在季权等人的屋舍之中发现了不少钱财珠宝,这也足以说明,杨盘不但纵容手下的人抢掠,而且并不打算用抢掠来的这些钱财换来更多的粮食养育部下。 韩胤和麻思听着杜英所说条条列列,脸上都露出钦佩的神情。 有很多细节,比如老人应该如何转移安置,避免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加重疾病,年轻人应该如何组织工作,儿童应该如何尽快让他们在大人工作的边边角角上帮帮忙之类的,这些都是他们两个之前根本就没有想到的。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杜英,你终究还是因为杜氏的身份,我不服!换你在这里,你也只能这么样做!我不服!” 声音很快变成了惨叫,接着是被堵住嘴巴的声音。 殷举惭愧的过来请罪,自己还以为这杨盘说不出来什么了,也没堵他的嘴,结果害的少主被骂了。 杜英含笑摇头,根本不在乎。 他知道自己刚才跟杨盘说再多也没用,毕竟每个人的经历是不一样的,杨盘不能理解他,他也不能真的理解杨盘。 而且杨盘所说的也没错,假如没有杜氏少主的身份,杜英也很难轻松的走到现在这一步。 世家的身份,祖上的恩荫,的确给了他很大的方便。 但是杨盘想要做的,是成为割据一方的枭雄。 杜英想做的,却远远不止于此。 杨盘满足于自己世家旁支的身份,杜英却觉得,自己就算是世家直系子弟,终究还是差了很多啊······ 相比于南方的王谢两大家族还有众多的江南世家,相比于关中的羌人和氐人,还有关东的鲜卑人等等,自己真的也不算什么。 自己挑战他们,就像是杨盘挑战自己。 应该如何做,才能成功,而又不迷失本心? 第九十三章 师弟在想什么? 杨盘和季权等人被拉下去关押。 杜英不会让他们活着,但是也不是现在就要他们的脑袋。 和韦氏决战在即,正好拿来祭旗。 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杜英说出来之后,大家也都是振奋。无论是殷举和于谈,还是韩胤和麻思等人,终究都不想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刚刚发生的内斗上。 正好大家都可以把憋着的火宣泄在韦氏身上。 都怪韦逵! 如果不是因为韦氏意图扩张,率先抱住了秦国的大腿,而不是和周边的坞堡共进退,甚至之后还开始挤压各个坞堡的生存空间,那哪里又有这么多波折? 大家安居乐业,不好么? 而杜英实际上心里清楚,这不过是矛盾的转移罢了。 现在让大家把怨恨转移到韦逵的身上,对杜英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大战很有可能转瞬即至,此时正是同仇敌忾的时候。杨盘这上百号人能够派上用场,总归是好事。 至于韦逵所做的事,实际上杜英并不反对。 为了家族的生存和强大而努力向外扩张,本来就是应该的。 等到击败韦氏之后,杜英也会这么做。 而现在,杜英必须要为接下来的战斗做一些准备。 他也不能确保韦逵就一定会相信自己设下的圈套。假如韦逵不相信的话,那战斗就很有可能变成双方的硬碰硬。 到时候,这几家联手,就真的能够战胜上下一心、报仇心切的韦氏兵马么? 杜英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尽力而为。 ——————————- “师弟在想什么?”王猛陪着杜英穿过一座座村舍,他自然也能看出来杜英的心事重重。 不是所有人都会天真地以为,解决了杨盘,他们之后就没有任何的问题了,王猛就很清楚,杨盘,只是附带品。 “现在我能做的已经只有这么多,但是总觉得哪里有所疏漏,还有不妥的地方。”杜英缓缓说道。 他刚刚又重新对坞堡之中的兵马进行重新划分,有杨盘手下的一百号人加入,原本杜氏士卒之中不少老弱就可以退居二线了,不然在之前的战斗中也已经可见,这些老弱在战斗中并不能帮上多少忙,甚至还会因为体力不足、行动不便等等,拖累到同伴甚至是整个队伍。 所以杜英把坞堡之中最能征善战的兵马,都集中在殷举和于谈的手中,这两个人各自率领百人,另外再加上韩胤和麻思各自率领的五十人,这三百人便是少陵坞堡的主力,至于那些墙头草,自然各自率领自己麾下剩下的兵马,每个人手底下倒是少说也有四五十人。 这些人如果遇到大战,也就是承担一下侧翼或者后阵掩护的任务,想要充当主力显然不太可能。 杜英这自然是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不信任和对墙头草的打压。 偏偏墙头草们还甘之如饴。 因为少主还愿意把兵马交在他们的手中,就已经足以说明他们还有机会。本来他们就不指望着自己能够爬到多高的位置上,还有点儿小权利,日子过得还算潇洒,就足够了。 至于从杨盘以及其亲信屋舍中搜缴出来的钱财之类的,杜英自然也都是集中管理,拿去和其余的坞堡交换一些粮食,用来弥补杨盘手下粮食的不足。 实际上杜英心中也清楚,杨盘手下粮食不足,一部分原因是杨盘拿着粮食去和外面坞堡交换了钱财以及兵刃之类的,以拉拢自己的铁杆亲信,比如季权手中的刀就是个好东西,对上陆唐手中由杜家专门花重金打造的厚背砍刀,依然不落下风,只可惜人的本领上还是差得有点儿多。 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殷存给的本来就是将将好,一点儿都不多,所以杨盘想要用好处拉拢一小批人,自然就只能折损另外一大批人的利益。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杜英对收拾杨盘很有信心。 看上去殷存是引狼入室,实际上他只是在利用杨盘罢了,通过一些小手段,杨盘就被他拿捏得死死地,逼着杨盘明知道是毒药也只能一口口喝下去。 这些流民本来就不是受到了杨盘多少好处,而多半都是无路可走,总归要有一群人凑在一起抱团取暖罢了,人,从来都是一种群居动物。 现在杜英对他们比杨盘对他们好太多,他们自然转眼就把杨盘忘得干净,恨不得为了杜家少主肝脑涂地。 因此现在少陵坞堡内部的问题,看上去很麻烦,实际上解决起来也非常简单。 不是内部的问题,那杜英在担心的就还是外部的问题了。 “对和韦氏之间的战斗没有信心?”王猛试探的问道,旋即微微一笑,“韦逵若是上当,则再好不过,就算是韦逵不上当,我们虽然不占据优势,但是也不比他差多少,到时候分庭抗礼的能耐还是有的,算一算时间,桓征西率军推进到蓝田,也应该就是两三天的事了吧。” 杜英微微颔首,桓温突破武关之后,自然沿着武关道一路高歌猛进,苻生等前秦将领被他追的鸡飞狗跳,一直退入蓝田。 而商洛郡那边,虽然没有消息传来,但是杜英和王猛都认定,驻扎在商洛郡的那些乞活军,早就已经不是当年的乞活军了,郭敬能够挡住桓温才有鬼呢。 显然秦国君臣对此也不抱希望,所以很干脆的把前线一路拉回到了蓝田,根本就没有打算在商洛和桓温僵持,也不指望郭敬能够坚持多久。 还不如背靠长安,补给之类的都方便一点儿呢。 “但是我们好像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杜英皱眉说道。 王猛突然想起来什么:“你是说······秦国?!” 杜英也霍然抬起头,看着他。 没错,秦国! 在整个长安城南的各个坞堡械斗中,秦国是不是存在感太弱了? 之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韦氏坞堡上,却忽略了北方的这个庞然大物。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在长安城眼皮子底下,这也是在蓝田大营的侧后方,一旦这边闹起来,然后截断道路,那么威胁到的将是长安、将是在斜谷和子午谷等地把守的秦国另一半主力。 秦国为什么这么淡定,甚至干脆只是让韦氏来解决这个问题。 难道他们真的以为韦氏可以所向披靡? 第九十四章 成败在此一举 假如韦逵在秦国君臣面前把韦氏坞堡的力量吹得天花乱坠,还真的有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苻健,也是乱世之中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人物,难道会因为这些话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韦氏身上么? 恐怕不见得吧。 那为什么秦国会如此安静? “林氏?”王猛抱臂胸前,显然已经汗毛倒竖。 假如秦国真正想要扶持起来一统长安城南大小坞堡的对象,不是韦氏,而是林氏呢? 杜英却是忍不住笑了一声:“如此,很多事好像反倒是说得通了。” 韦氏,尤其是韦逵的野心,大家都可以看到,这家伙摆明了是想要做长安城南这一亩三分地上的话事人的,是要做一方诸侯的。只有这样才配得上韦逵心目中韦氏家族的身份,才算得上振兴家族。 可是对于林氏来说,要求显然并没有那么高。 林氏和杜氏、韦氏不同,本身就不是什么叱咤一方的豪门望族,能够从一个小世家发展到现在的中等规模,家族上下都已经很满意了。因此林弊想要让林氏再上一层楼,自然不需要掌控整个长安城南、成为能够和秦国平等对话的存在。 就算是变成秦国的傀儡,为秦国掌控这些坞堡,对于林氏来说,也已经是莫大的成功。 假如杜英是秦国负责这件事的人,那么他也愿意选择要求低的林氏,而不是有着勃勃野心的韦氏。 而假如两者一明一暗,都归属于秦国,那么自然更好。 如此一来,秦国就能够在其中巧妙的调控一切,实现各方平衡,避免有一家坐大,同时还能够勾引出来诸如少陵坞堡、周氏等等对朝廷心怀不轨的存在,内外配合,一举消灭。 而且这好像还可以避免让林氏或者韦氏一举坐大。 毕竟韦氏的野心是摆在明面上的,林氏的野心就算是现在还小,那么之后呢? 人,总归是变得。 所以眼前这种局势,看上去是杜英已经卷起来对抗韦氏以及背后秦国的浪潮,而实际上很有可能还在秦国的掌控和容忍范围内,甚至他们也乐得看到杜英他们削弱韦氏的实力,从而让韦氏低头换来秦国的支援或者和杜英他们两败俱伤、只能听从秦国的命令。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一直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秦国,显然想要做这个渔翁。 王猛着急的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杜英一摊手:“师兄也没有必要如此紧张,这不是狐狸才刚刚露出尾巴么,让我们看看,他的尾巴到底有多长?” 王猛登时也是松了一口气,旋即笑道:“你倒是镇定。” 杜英抬头望天。 我是很淡定啊,毕竟从一个好好地现代人、接班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千年前的古人,这种事你看我慌了么?不都已经欣然接受了。 所以现在这些勾心斗角、阴谋阳谋,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数语罢了。 若是我来这一遭,就这么被算计了,那老天还为什么要让我来? 更何况······杜英瞥了旁边的王猛一眼。 就算刚才自己的种种妄想,眼前可是活生生站着一个位面之子的,跟在这家伙身边,总归不会闹出来什么大错吧······ 不过他还是沉声说道:“现在还不知道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更不知道林弊和秦国之间是不是已经达成了什么交易或者默契,所以我们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假如已经设下圈套呢?”王猛反问。 杜英摇头:“自从上一战结束,我就已经不把林氏算作自己人了,现在既然能够判定他们可能另有图谋,那倒是也好,至少不至于让我在想想怎么收拾他们的时候有太多的负罪感。” 王猛怔了一下,旋即一笑。 倒是小瞧师弟了。 杜英则有些感慨,师兄虽然年轻的时候在河北一带一路游历,实际上也是逃难过来,见到的、经历的不少,但是终归只是底层的所见所闻,对于上层的勾心斗角还是缺少一些经验。 历史上的王猛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几年内崛起,最大的原因并不是王猛在官场上如何如鱼得水,而是因为苻坚给予他的无条件信任。 当时前秦朝堂上,攻讦王猛的不计其数,最后都被苻坚给挡了回去,甚至再敢算计王猛的,连脑袋都被砍了,以至于让朝堂上下谁都不敢再招惹这位靠山过于强硬的爷。 而实际上假如没有苻坚上头一样的无条件信任,王猛是不可能有历史上那样成就的,早不知道被别人什么时候就给阴了。也得亏苻坚是个直肠子,又容易上头,或者说有点儿叛逆心理。 你们这些家伙说王猛不行,那我偏说他行。 只可惜王猛去世的时候,苻坚的叛逆心里似乎又落在了王猛的身上。王猛再三叮嘱莫要南下,结果苻坚偏偏觉得自己行,八十万大军呼啸而下,然后就不行了。 果然人太聪明了,觉得尽在掌握,就是有可能会忽略一些小人算计啊。在杜英看来,王猛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现在有自己查缺补漏,师兄应该能够有比历史上更好地发挥。 想远了,现在还是得先解决眼前啊。 “师兄,且静候佳音。”杜英负手,看向前方的道路。 道路一路向东,穿过寨门,通往远方的荒野。 ——————- “好,很好!”韦逵手里拿着任群送来的杨盘“亲笔信”,忍不住朗声笑道,“那按照汝家兄长的意思,便是明天?” “其实今天也可以。”任群松了一口气,打趣道,“只要韦家主愿意,我家兄长以及上百弟兄随时为家主前驱!” 韦逵将信又递给身边的族老们。 杨盘很干脆了当的告知了韦逵,少陵坞堡的兵力布置,另外他所听说到的另外几个坞堡,兵力如何,也都说了一二。 这一次,由不得韦逵不信。 “还请返回告诉汝家兄长,明日韦氏出兵佯攻周氏坞堡,实则进攻少陵坞堡,还请汝家兄长按照原定计划配合!”韦逵朗声说道,旋即又环顾四周,“诸位,成败在此一举!” 族老、韦氏骨干子弟们也纷纷起身:“成败在此一举!” 第九十五章 谁落入圈套? 任群被这气氛感染的也有点儿热血上头。 对于他、对于杜英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成败在此一举? 只不过他们的成功,就注定着眼前这些人的失败。 “来来来,郭老弟还请饮一杯!”韦逵直接端起来自己桌子上的酒杯,递给任群,意思自然也是让任群放心,当然了,也有几分“共饮此酒”、“歃血为盟”的感觉。 任群大笑着一饮而尽,接着又团团拱手,大步离开。 注视着他的背影,韦逵深吸一口气,却并没有着急说话。 “家主,我们便按照此计划行事?”一名族老在旁边问道。 不少韦家子弟都已经跃跃欲试。 韦逵却摇了摇头:“我们明天兵分三路,而不是两路。” 大家顿时都露出诧异的神情,这是何意? “家主认为杨盘所言非真,其中还可能有诈?”旁边的韦边忍不住问道。 当着那郭群所说为一套,反手又为另一套,那就肯定还是不信任杨盘了。 “是,也不是。”韦逵缓缓说道,“杨盘,余是信了的,他完全有和我们合作的需求,但是余不太相信,杨盘所采取的这些行动会如此轻松。” 大家顿时都陷入沉思。 的确,这郭群已经来了两次了,难道对面就真的一点儿察觉都没有?按照郭群自己所说,杨盘还是有很多关系比较亲密的少陵坞堡中的朋友,他们愿意帮忙,甚至愿意配合杨盘采取一些行动。 这倒也不算奇怪。 但是大家转念也得想一想,这些人为什么会愿意配合杨盘,是因为杨盘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么,是因为他们真的对殷存甚至于杜氏都没有什么好感么? 要知道这些人原本就是杜氏的手下。 跟着杜氏,难道不比跟着杨盘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弘农杨氏旁支来的好么? 他们这样做,到底是他们自愿的,还是杨盘许诺了他们足够多的好处,还是······这本来就是杜氏设下的一个圈套? 而就算不是圈套,杨盘得许诺了什么样的好处,才能让这些家伙站在自己这边?这个好处会不会涉及到事后对于少陵坞堡甚至周围不少坞堡的控制权? 这岂不是就直接和韦氏所需的产生冲突了么? 不然的话,杨盘又拿什么来犒劳这些本来就在坞堡之中掌握不小实权的头领们?若是不给他们一个坞堡,哪怕只是一个小村寨来掌控的话,恐怕人家根本就不会动心吧? 毕竟这些愿意和杨盘交往的人,本来就应该是坞堡之中的墙头草。墙头草没有看到好处,是绝对不会摇摆到一边去的。 韦氏可以允许杨盘掌控少陵坞堡,到时绝对不允许其余的坞堡再分出去,哪怕是几个小村寨也不可以。 韦氏是要掌控整个长安城南的。 杨盘要是以少陵坞堡为中心,再控制周围的几个小村寨,那就有了正面撼动韦氏的实力。 这是给自己拉盟友,还是培养又一个强敌? 大家顿时都明白过来,一个又一个,神情都有些紧张。 刚刚拉了盟友,现在又要准备卖掉盟友么? “家主还有一路兵马,派往何处?”一名族老忍不住问道。 “林氏!”韦逵果断说道,“之前诸位也亲眼所见,围攻我韦氏的各路兵马之中,林氏的斗志最低,甚至也是诸位最后能够争取到一线生机的突破口,所以这说明林弊本身肯定不愿意和我们韦氏撕破脸。” 大家纷纷颔首。 林弊,林氏的老家主了,大家也算是没少和他打交道,自然知道这个人很沉稳,甚至有点儿阴狠,在之前几个坞堡有相互摩擦的时候,这个家伙就经常在背后煽风点火,挑拨其余几个坞堡之间的矛盾,最后往往是韦氏和周氏之类的打一顿,两败俱伤,而林氏在旁边能全身而退不说,甚至有时候还能占点儿便宜。 而这种沉稳和阴狠的背后,自然还有自私和多疑。此人在林氏坞堡之中不择手段的打压异己,最终让林氏坞堡掌握实权的现在这一辈人都对他言听计从。 不然的话当时林氏也都已经杀红眼了,怎么可能林弊一声令下,村寨上上下下就都放下兵刃,放韦氏的使者进来? 所以大家对于这个家伙一直没有什么好感,却也不得不承认,此时这个家伙的确是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 按照韦逵和杨盘商定的计划,韦氏进攻周氏坞堡,周氏独木难支,按照各个坞堡之间联防的约定,也是出于唇亡齿寒的本能,蒋氏、杜氏坞堡肯定都会出兵救援,这也就意味着杜氏坞堡兵力空虚,韦氏主力可以趁虚而入,在杨盘的配合下一举攻下杜氏坞堡。 而韦逵现在显然打算再派一支兵马,盯着林氏,不管人数多少,至少要让林弊有一种背后发凉的感觉,以此人的自私和多疑,必然只会多有揣测,从而不敢贸然响应周氏的求援。 而等到少陵坞堡被韦氏拿下来,局势骤变,林氏自然不可能再和周氏、蒋氏等联起手来反扑,很有可能会选择站在韦氏这一边。 到时候韦氏又可以驱使着距离林氏更近的杨盘和林弊争夺,毕竟杨盘之前代表少陵坞堡在外也没有少吃林弊的算计,对于此人必定也没有什么好感。 “家主之计可行!”几名族老纷纷说道。 韦逵则沉声说道:“不管这一次到底是谁算计谁,又是谁与谁相争,韦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总归不可能是吃亏的那个!” 现在的韦氏,不能再吃亏,不能再忍气吞声了。 秦国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稳住城南各个坞堡的小弟,而不是抱头蹲防、一直挨打的小弟。 现在就让韦逵来证明,这城南到底谁说了算! ——————————- 长安城东。 长安,到底是两汉故都,又在永嘉之乱中做过一段时间司马氏的临时都城,秦国建立之后,以此为都,自然多多少少又有点儿修缮。 城池总归还是保持的不错的。 而城外经过秦国这两代的稳定发展,也有点儿生机和烟火。 不过毕竟是在战乱之中,这点生机也就是局限在城外驿站处,周围有些商铺和茶铺罢了,供那些准备入城前最后一程路或者出城送别的人歇歇脚。 第九十六章 岂会居于人下? 驿站的一个小院落里,一个年轻人正书写着什么,凑近了看,那一笔一划颇像样子,勾勒之间,自有几分金戈铁马之意。 但是写的,却是《诗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让人觉得有点儿不搭调。 而这年轻人正是杜英时常在心中念起的傅学。 门被推开。 傅学的那个亲随中年人郑重一拱手:“公子,南边消息来了。” “谁先动手?” “韦氏要反扑。”中年人说道。 “不出意外。”傅学笑道,“韦氏急于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之辈,自然要找回场子。” “公子依然打算静观其变?”中年人径直问道。 “不,这正是我们坐山观虎斗的好时候。”傅学放下笔,“但是不代表这一次我们依旧会什么都不做。” “让林氏动手?” “是,也不是。”傅学摇头,“我倒是很想,再见见这个杜英。” “这怎么可行?!”中年人登时脸色一变。 傅学不由得一笑:“难得见到吕公色变。” 对于傅学的关注点竟然在这里,中年人,也就是吕婆楼,亦是有些无奈,还是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这有些不妥,杜英此人,当时公子在潼关雷氏家宴上曾经见到,不显山不露水,公子对其关注甚至不多于那个王猛,然而此时身份暴露,我们方才知道此人便是杜陵杜氏少主,其一直隐藏身份,四处游荡,而最终又选择在此时发难,摆明是为了顺应凉州当前局势,配合桓温采取行动,其目标,必然是覆灭我大秦!” 傅学颔首:“当时也的确是我的疏忽,不过吕公所言,我倒是觉得有些片面了。” 吕婆楼好奇的拱手一礼:“还请公子明示。” 傅学斟酌说道:“杜英此人,在关中有游历,甚至还能结交王猛王兄等豪杰人物,必然非是等闲之辈,更何况杜陵杜氏,又岂会真的龟缩西北,久在人下?” 吕婆楼不由得点头。 杜陵杜氏不管怎么说也都是曾经长安城南叱咤风云的存在,尤其是杜预那一代,凭借着外戚的身份和泼天的功劳,虽然并不张扬,但是谁敢忽略杜氏的存在? 现在的杜氏,只不过是凉州张氏的附庸罢了,难道杜氏族人就会甘心于此? 杜英游历关中,肯定也是在寻找能够让杜氏重新变成天下豪强世家的机会,只不过他应该没有从潼关或者长安找到适合自己的机会,因此只能选择调动少陵坞堡的力量,以宣示自己的存在。 至于为什么杜英会觉得没有找到机会,这个问题傅学清楚,吕婆楼也清楚。秦国终归是氐人的秦国,氐人再加上作为臂助的羌人就已经把握住了所有上进的机会,朝堂上群臣也不乐于见到晋人的出现,杜英要是能够在这其中找到机会,那才奇怪呢。 “杜氏想要的,凉州张氏不一定就能够给得了,但是我们可以。”傅学沉声说道。 吕婆楼悚然一惊,直勾勾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公子,恍惚是重新认识了他一般。 公子果然······亦是有所图啊。 在所有人,尤其是在很多氐人贵族的眼中,自家这位公子沉迷于汉文化,对于氐人和羌人流传下来的很多风俗习惯不屑一顾,因此完全可以用“离经叛道”来形容。 但是跟着公子的人都知道,公子并不是有叛逆之心,而是已经意识到了,凭借着氐人和羌人所秉承的“打服你了就得听我的”这种想法来治理整个中原大地,是不现实的。 百姓,或者说华夏这个民族,永远不可能真的被打服,永远都会有抵抗,永远都会有动乱。 更何况秦国现在也不只是打服了你,你就是我的子民,而是打服了你,你的一切随时都是我的,你们这些手下败将只是我们的奴仆。 这肯定是晋人,或者说华夏民族,甚至于羌人等等,都不能接受的。 秦国可以控制得了关中这一亩三分地,谁不同意就揍谁,但是之后深入中原呢? 偌大的中原,秦国不可能通过战争和压迫征服。 仁义教化,道德礼法,这些才是约束百姓、安抚地方的正确选择。 这一点,傅学认为,即使是此时坐在秦国皇位上的苻健也不见得就明白,更不要说秦国的未来掌舵者,身为太子的苻苌以及被重点培养的淮南王苻生了。 前者狠勇好斗,后者更甚至干脆爱好杀戮。 这绝对不是合格的统治者,更不是合格的中原地区的统治者。 只有深入了解中原文化、推动氐人和羌人学习这些礼法道德,而不是一味地以暴力去实现一切,才能够让氐人和羌人融入这一片土地并且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可是偏偏苻健还对苻生这种爱好杀戮的家伙颇为满意。 所以别人笑话傅学离经叛道,而傅学看他们却是一群蛮夷。 蛮夷,终究不会被这方天地所容。 但是吕婆楼他们只知道公子看不惯这一切,却不知道,公子竟然还真的打算去改变这一切,因为在他们这些随从们看来,这未免有点儿不太现实,即使是他这个和公子亦师亦友、地位隐隐还在公子之上的,都觉得这太异想天开了。 原因无他,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苻健。 而顺位继承人是苻苌和苻生。 与公子无关。 但是公子有如此雄心,对于他来说,当然不是坏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们谁不指望着公子能够往上走,就算是坐在皇位上的可能性不大,走到现在丞相苻雄的位置上,那也是执掌大权的存在,到时候自己推行自己的想法之类的,并非不可能。 时代的发展方向,就由他们来决定了。 吕婆楼的眼神逐渐明亮。 是了,这是观点和想法和他们之前所见到的任何一个氐人贵族都截然不同的公子,这是胸怀无数书籍典故的公子。 杜氏不甘心居于人下,公子又如何会甘心? 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旁人格格不入,而他自然也有自己的胸襟抱负,就是要让你们意识到我的想法,是对的! “但是我们现在能给的,好像不多。”吕婆楼忍不住提醒一句。 现在的公子,现在的他们,实力到底还是太弱小了。 第九十七章 请公子明示 杜氏想要的,他们只能许,至少现在给不了。 吕婆楼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公子一下,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傅学皱了皱眉。 吕婆楼突然反应过来,嘴角扯了扯,敢情公子你就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刚才只是说大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傅学轻轻咳嗽一声,打破安静,淡淡说道:“不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那我们又如何能够确定自己给不了呢?至少把城南的大小坞堡掌握在手中,应该就是杜英无法拒绝的条件。” 吕婆楼忍不住提醒道:“公子,那林氏······” “阴谋竖子尔,不足与谋。”傅学冷笑一声,“难道这个林弊真的不知道,他和苻生勾结的事,本公子不知道么?吃里扒外的东西,还真以为自己就能够把这关中群雄玩弄于股掌之中?我不信杜英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这······”吕婆楼有些惊讶。 林氏竟然还有胆量勾结苻生,这是摆明了想要左右逢源啊。 不过他也只能叹了一口气,林氏显然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合作对象,傅学谨慎而稳重,他和林氏有所往来的事,苻生不见得就会知道。 但是苻生的身边可不是一点儿风声都走漏不出来,尤其是在苻生的眼中,这些汉人和蝼蚁一样,他们说什么、打算献上什么,这些苻生并不在乎。 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想要的话,随时都能够拿到,那还有什么好珍惜的呢? 大不了就是用刀砍出来一条路,难不成还会怕了你? 真正让吕婆楼感到惊讶的是,公子还真的派人潜伏在苻生的身边探听消息。 今日,公子终于又露出了自己布置的底盘,也相当于在试探吕婆楼对于自己这么做的态度。 当然,公子的试探,甚至应该算考验,有可能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自己到底是愚钝了些,始终没有察觉。 吕婆楼直直的看着傅学。 傅学微笑:“吕公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么?” 吕婆楼斟酌说道:“属下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傅学登时上前托住吕婆楼的手臂,不让他弯腰行礼:“吕公与我,亦师亦友,多年劳苦奔波,不只是我,内内外外这么多人也都看在眼里,我又如何是什么都怀疑猜忌之人?所以吕公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便是要我这项上人头,咱们也可以商量商量,只请吕公能宽限几天。” 傅学明显是和吕婆楼开了一个玩笑,但是吕婆楼显然笑不出来,你的脑袋那是能够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么? 虽然你在陛下甚至丞相眼中都有点儿离经叛道,但是到底还是氐人之中的“华夏通”,朝廷涉及这方面的政策都离不开你的指导帮助,单纯是凭借这一点,陛下就不会允许你有什么意外。 “公子如何能说这种话!”吕婆楼沉声说道,“属下等人不辞劳苦,就是为了公子有朝一日能够,能够······” 说着,吕婆楼已经抬起头来。 傅学含笑看着他。 而吕婆楼忍不住一把抓住傅学的手:“还请公子明确告知,公子当真打算······” “吕公觉得有可能么?”傅学反问。 “这······”吕婆楼原本泛着光彩的眼睛,一时间又变得暗淡。 有可能么?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好像希望渺茫。 但是公子这样反问,难道是公子有什么门路? “我觉得倒是有可能。”傅学露出些笑意。 自己深藏在心底多年的想法,多年的隐忍,此时倒是不妨告诉吕公这种亲信,毕竟吕公这些年为自己所做的努力,足以抵消掉傅学对他的怀疑。 吕婆楼到底不是傅学自己拉拢来的手下,而是苻健和苻雄商量后,亲自为他指派的老师,傅学自己也不知道吕婆楼是不是带着陛下的什么任务来,盯着自己这个氐人之中的异类,所以傅学对于吕婆楼终究不可能完全放心。 然而现在,有一些计划已经需要浮出水面、摆在台前,自然也就需要吕婆楼的配合。 在没有发现吕婆楼有什么异常之后,傅学觉得有些事他可以知道了,比如自己的最终目的,也就是那个位置。 吕婆楼沉吟道:“陛下对于太子不甚满意,这倒是众所周知,可是······” 吕婆楼有些无奈的看着傅学。 可是就算陛下对太子不满意,那顺位继承人肯定也是淮南王苻生,因为陛下也已经不是第一次表露出来对苻生的喜爱,虽然大家都觉得这种喜爱之中多少掺杂着点儿迷信的元素在其中。 就算苻生也不合适,那么苻健也还有好几个孩子在呢,顺位继承人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 除非······ 除非坐在上面的皇帝都换了人。 比如换成丞相苻雄,也就是你爹? 可是以丞相和陛下之间亲密的关系,丞相应该不会去做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难道你要逼着你爹当皇帝? 不忠不孝,这不是占得齐全么? 吕婆楼的无奈逐渐变成震惊。 傅学反倒是被他看的有些奇怪。 吕公你是不是想歪了什么? 他只能开口说道:“吕公,桓温已经一路打到商洛了,两军会战于蓝田,是迟早的事。吕公觉得孰强孰弱?” 说到这件事,吕婆楼自己也没有信心,缓缓摇头:“桓温此次以荆州、巴蜀倾国之兵而来,武关天险已破,商洛和蓝田,恐怕都难以阻拦他的步伐,接下来就是长安了。” “长安能守住么?”傅学问道。 “这个问题,或许应该要问一问江南那些人。”吕婆楼显然早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秦国能做的,就只有坚壁清野、静候局势变化。 真正能够拖桓温后腿的,只有江南的王谢世家。 他们必然也是不愿意见到桓温拿下关中的。 到时候拥有关中、荆州和巴蜀的桓温,可就是真的达成了历史上隆中对的设想。 谁能制之? “在这个过程中,谁能确保就没有一点儿意外?”傅学径直说道,“据我所知,我那位太子兄长,现在可是非常有危机感的,每战必冲锋在前,似乎生怕自己迟迟没有功绩,而被陛下忽视。” 第九十八章 惊喜还是错看 “但是······”吕婆楼皱眉。 但是还有苻生。 “苻生上位,对我们才是最佳的选择。”傅学给了一个吕婆楼之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答案。 傅学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因为我坚信,苻生不可能是一个好君主,让他上位,只会是关中的劫难,但是······又何尝不是我们的机会?” 吕婆楼已经呆住了。 公子还真的是敢想啊。 不过确实,以苻生现在已经展现出的残忍好杀,把这秦国交给他,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而且那或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傅学补充一句,盯住吕婆楼,似乎在问他,我已经把一切的想法都告知你了,接下来要不要干这一票,就看你怎么想的了。 “苻生很危险。”吕婆楼的瞳孔缩了缩。 “所以他上位,危险的就是我们了。”傅学径直说道,“而且吕公真的以为我那位太子兄长,就不危险了么?至始至终他受到的最大的威胁,都不是来自于外人,而是来自于他的兄弟。” 吕婆楼打了一个寒颤,一句氐人脏话差点儿脱口而出。 敢情不管怎么样,咱们都不好过。 你们兄弟几个就不能延续一下陛下和丞相之间这种相互扶助、相守相望的美好兄弟情么? 不过想想也是,苻健和苻雄兄弟接手的秦国,不过刚刚起于微末,正是弱小的时候,兄弟两个要是还产生内部矛盾,那秦国就玩儿完了。但是很明显,秦国要是能够顶住这一次桓温的进攻,那么玩儿完的可能性不大,甚至还有可能凭借这一战震慑周边群雄。 没错,说的就是你,凉州张氏,还有你们,洛阳的周成、许昌的姚襄。 到时候秦国的强大自然也就会让上位的太子苻苌或者淮南王苻生把注意力放在巩固自己的统治上。 无论是对于兄弟相争本来就已经有了心理阴影的苻苌还是残忍好杀的苻生,都很有可能把屠刀落在自家兄弟们的身上。 那个时候就算是老老实实、什么事都不做,都有可能锅从天上来。 古往今来,这种事可不少。 秦二世那货,甚至连自家姊妹们都不放过,皇室直系杀了个干净。 吕婆楼咬紧牙关,自己既然已经跟着傅学,那么两个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傅学的危险,就是他的危险。 因此傅学说的这个在目前看来并不怎么容易实现的机会,还真的是他们唯一的、也必须把握住的机会。 但是一切真的会如此变化么? 吕婆楼径直问道:“公子,现在我们能做什么?” 傅学一摊手:“天下大局的变化,我们只能揣摩,却不能决断。这大秦国也不是没有可能转眼就消散如烟。我们现在能做的,自然就只有尽可能的掌握更多的人,只有这样,才能在机会到来的时候,一举拿下。” “杜英?”吕婆楼发现整个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没错,杜英,杜氏,甚至,整个长安城外的所有坞堡。”傅学眯了眯眼,“这些,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群蝼蚁,但是在我的眼中,却是上千雄兵。” “公子相信这个杜英。” “不知道,但是可以试一试。”傅学径直说道,“假如我能坐在那个位置上,杜陵杜氏,便是从龙元戎。这个诱惑,对于杜英来说,应该足够大。” 吕婆楼当即郑重拱手:“就让属下为公子走一遭少陵坞堡!” “好!”傅学颔首,“此事也唯有吕公前去能够安吾之心,吕公务必要小心,另外我会先写一封信试探一下杜英口风,为吕公前驱!” 吕婆楼答应。 而傅学重新把目光投向桌案。 墨汁已经被风吹干。 镇纸没有压住的纸张一边轻轻起伏。 正如此时傅学的心境。 表面上的波澜不惊,却是为了遮掩内心的狂潮。 多年隐忍,现在借助关中之战,说不定自己就能够找到实现此生抱负的机会! 只希望这个杜英,带给自己的应该不是错看,而是惊喜。 “先让林氏尽可能配合杜氏行动,也算是我们的一点点······礼物。”傅学接着说道。 ——————————- “林氏不可靠,韦逵不会放过这个弱点。”杜英揉着眉心,盯着已经纵横交错画了很多标注的地图。 弱点摆在这里,但是他们好像的确没有克服这个弱点的能力。 这就让人很头大。 “对我们来说,韦逵愿意分兵去盯着林氏,也不见得是坏事。”王猛缓缓说道,“毕竟至始至终,我们都没有把林氏考虑在其中,这样说不定还能分走韦氏一部分兵马。” “我现在担心的,就是林氏会不会和韦逵联手,进攻我们。”杜英喃喃说道,“毕竟他们的背后很有可能是一个主子。” “而今也只能见招拆招了,至少可以确定韦氏的主力必然会进攻我们这里,拿下他们的主力,这一战不管最后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立于不败之地。”王猛果断说道。 杜英苦笑一声。 战略上的随机应变,这应该是每一个战斗的指挥者都不愿意看到的,毕竟战术上的灵活变通很常见,但是这都需要确立在战略目标的确定上。 而现在他们的战略目标显然有些缺失。 林氏那边,始终是个变数。 “派一路兵马盯着林氏吧。”杜英缓缓说道,“总归能够起到预警的作用,不然真的有什么变数骤起,我们怕是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王猛颔首:“少主言之有理。” 杜英怔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道:“师兄就不用称呼‘少主’了,还是以‘师弟’称呼吧,不然搞得怪怪的。” 王猛亦是一笑,显然他也觉得别扭,当即忍不住拍了拍杜英的肩膀: “师弟但管放心,只要师兄在,就尽可能的帮你注意到任何可能出现的问题,就算是咱们师兄弟真的智穷、比不上他人,师兄仗剑护你杀出重围便是,大不了咱们还去华山隐居,再读书卷、重头来过!” 王猛一副慷慨神情,自然让杜英心头一暖。 好大腿,不,好师兄啊! 脚步声响起,任群走了进来:“外面各个头领都已经到齐了。” 杜英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杜英颔首:“让他们进来吧,是时候告诉所有人,我们的计划!” 第九十九章 享受联盟的好处 天蒙蒙亮。 原野上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周氏坞堡坐落在少陵坞堡西南十几里处,实际上已经背靠终南山,位于两山之间,扼守入山要冲。 而周氏子弟和族人的收入,一部分依靠耕作,一部分依靠山中打猎,所以比起来平原上的少陵坞堡之类的,周氏士卒自然就更为彪悍,会有周隆这样性情如火的族长也在情理之中。 韦氏兵马并没有进攻位于西北侧的平原上的林氏、蒋氏或者杜氏坞堡,反而选择了西南侧的周氏坞堡,这让周隆以及周家的族老、子弟们都很诧异。 人人都说捏柿子应该找软的捏,韦氏最应该去找麻烦的,应该是蒋氏才对。 而就算欺负蒋氏属实是有点儿落不下面子,也难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那也不至于直接找到他们周氏头上来吧。 上来就啃最硬的骨头,也不怕崩坏了门牙? 周隆拄着刀看着韦氏人马从北侧和东侧逼近坞堡,人数至少在两三百人上下。 按照杜英的统一调遣,联盟最薄弱的地方自然还是蒋氏坞堡,各家各户都抽调兵马支援那里。当然除了这几个大坞堡之外,还有众多跟在这几个带头大哥后面的小村寨们。 他们在之前进攻韦氏坞堡的战斗之中拿了好处,也露了脸。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他们当然也不好意思不和联盟共进退。 更重要的是,谁知道韦逵有没有记住他们的来路,收拾不了大的坞堡,保不齐就把他们收拾了。因此很多小村寨索性就举家迁移,都凑到蒋氏坞堡那边,或者直接退到少陵坞堡和周氏坞堡构成的侧后方防线以西。 就怕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啊。 不过对于这些小村寨来说,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实际上也不亚于饮鸩止渴,因为他们现在龟缩在大坞堡的背后,当大家齐心协力抵挡住韦氏的进攻之后,又有谁能保证这些大坞堡不会反过来对着他们下屠刀? 到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动手,村寨之中的百姓恐怕也都愿意接受大坞堡的庇护。 还是大坞堡来的安全啊,尤其是只要不过分向他们索取什么的话,那大家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在此之前,大坞堡吞并小村寨,不外乎征服或者死亡,小村寨的百姓是要变成奴仆,而不是和坞堡之中旧有的百姓平起平坐的。因此大坞堡的吞并行为只会导致小村寨们的群起而攻之,甚至还会让旁边虎视眈眈的其余大坞堡直接动手。 大家联手,共同渡过这混乱的时期,这显然是现在很多小村寨的寨主们都已经达成的共识。 实际上只要大坞堡不欺压他们,而是以盟友的身份对待他们,甚至他们都不求能够跟着一起吃肉,给口汤喝就可以。 即使是乱世之中,即使是温饱往往都成问题,很多人还是想要尊严和尊重的。 这或许就是礼仪教化的作用和影响。 人,和其余的动物,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也是华夏和蛮夷的区别所在。 而显然杜英对于缴获的分配、对于小村寨联合作战的统一指挥部署,让这些小村寨的寨主们也能够感受到这位杜家少主的平等和尊重。 他们很受用,自然就愿意维系现在的联盟状态。 而实际上不只是他们,大坞堡的族长们也很受用。 一个人打生打死自然比不过一群人同进退。 所以虽然不知道韦氏的兵马为什么会突兀的出现在自家门口,周隆还是很果断的派人前往蒋氏和杜氏坞堡等处求助。 有共进退的盟友不招呼,那不是傻么。 至于林氏,他就没指望林弊这家伙会有这么好心。 当然,如果杜少主能够指挥得动林氏兵马,那周隆也不会反对。 “族长,咱们坞堡之中现在可战之兵还有一百余名,加上妇孺老弱,凑齐三百人应该没有问题。”一名族老在旁边建议道,“韦氏突然前来,恐怕有诈,我们是不是应该闭门死守,等候支援?” 周隆对于周氏来说,的确是个好族长,这些年带着周氏子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为周氏开拓了打猎这一大块“收入来源”,终于让周氏子弟不需要一味地在原野上和其余的坞堡争夺耕地。 而且因为周隆狠勇好斗,带动着坞堡上下习武气氛很浓郁,就算是对外冲突中,也很少吃亏,所以坞堡上下对于这么一个族长还是比较信服的。 奈何族长有的时候就是太莽了一点儿。 现在族老们就很担心这家伙会提着刀就冲出去。 你好歹也是族中主心骨,上一次进攻韦氏坞堡的时候就曾经亲临战阵,甚至还受了伤。 事情已经发生,我们也就忍了。 现在你还是稳住吧。 “闭门死守,难道要让韦氏看我们的笑话?”周隆冷声说道。 因为他很清楚韦氏会用什么手段来恶心自己。 果不其然,村寨外面列队的韦氏兵马,已经开始齐声高喊: “周隆周隆,有勇无谋。 块头很大,打仗不行。 偌大周氏,缩头乌龟。 韦氏所向,屁滚尿流!” 甚至这帮家伙还很过分的又重复了一遍:“屁滚尿流!” 好像眼前的周氏坞堡已经要被他们踏平了一样。殊不知两天前,周隆还曾经身先士卒,打的他们韦氏才叫一个“屁滚尿流”。 周隆的脸色登时铁青,不少周氏子弟更是嗷嗷叫着要出战。 即使是几个族老,脸色也有点儿不对劲。 狠勇好斗以及有点儿暴躁的性格,当然不是周隆所独有。 这玩意多多少少都有点儿遗传。 此时这些家伙一骂,几个族老也都要把刚才冷静的劝导丢在脑后,恨不得直接就和这些家伙拼命。 我们周氏被人顶着门骂,以后还怎么混? 怕不是要缩到山里去,真的当缩头乌龟! 不过还是有冷静的族老站出来说道:“族长,诸位兄弟,小心有诈,敌人知我,必然会相对应的设下陷阱。” 大家顿时都皱了皱眉,相对冷静了一些。 这就是世家或者家族抱团的好处,在场的这些族老,也都是周氏直系子弟,最远的关系也就是堂兄弟,而且从小到大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自然好的很。 此时有人说话,其余人自然就得掂量掂量。 第一百章 明白了的周隆 自家兄长或者弟弟的话,总归是不能无视的。 而且大家也知道,对方说这话绝对没有私心,都是为了整个家族。 世家政治,的确是可以让整个家族中的人齐心协力,甚至毫无私心,为了家族而努力奋斗的。 周隆深吸一口气:“你们说,韦氏真的打算让我们出战么?” 大家登时面面相觑。 这都已经在骂山门了,你说呢? 周隆却沉声说道:“诸位请看,咱们坞堡向外,两里地内都是原野,诸位可曾见到韦氏其余兵马?” 放眼望去,还真没有。 “从这里向西两里,的确有土塬多处,沟壑纵横,是埋伏的好地方,但是假如我们不追出两里呢?”周隆又接着说道。 族老们登时面面相觑。 这,这还是周隆应该说出的话么? 族长当时带着人在山里探索道路的时候,曾经遇到一头棕熊,被拍死了两个人,结果族长一时上头,带着周氏子弟追了棕熊一天一夜,最终把棕熊击杀在一处山谷中,结果也忘了回来的路,光是摸索出来就又用了好几天,坞堡里迟迟没有他们的消息,都已经打算派人去找了。 这等容易上头的人,说出来自己不会贸然追击的话,大家谁信? 周隆则缓缓说道:“此次韦氏坞堡之战,令我也清楚了一些道理,引兵征战,固然需要勇猛,但是绝对不能单纯凭借一腔血勇,而应该有进有退,不然的话一旦作战失利,则等于把整支军队送入险境。韦氏坞堡之战,如非杜氏少主在林氏有所动作之后果断做出决定、接受韦氏的和谈,然后带着大家拿了好处之后立刻撤离,根本不和韦氏再多做纠缠,恐怕等到韦逵抵达之后,前后夹击,我们想要跑出去都不太可能。” 族老们一个个神情变化,盯着周隆,就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们的家主一样。 家主要是之前就有这样想法的话,我们得省多少心? 而周隆继续说道:“我周隆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应当不是纯粹的莽夫,这一点大家总归是同意的吧?” 族老们纷纷点头。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 族长要是只是一个单纯的莽夫,那整个村寨上下也不至于如此信服于他,大多数情况下周隆还是能够分清楚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能做的,不然也不至于当时杜英下令撤退的时候,察觉到不对的他也果断带着周氏兵马撤离。 现在他也意识到了联盟对抗韦氏甚至是对抗秦国,以求能够在桓征西抵达之后获得更多机遇的必要性,所以他愿意和杜英以及这个联盟共进退。 不然的话单单是在韦氏坞堡之战中,周隆就应该铁着头要和韦氏一决生死了。 不过家主这个时候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周隆缓缓说道:“韦逵也应该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算准了我应该不会出坞堡迎战,尤其是你们知道我可能把握不好分寸,更是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拦,这可对?” 族老们对视一眼,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刚才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对方很有可能有诈。 事出反常必有妖。 所以必须得拦住家主。 然而殊不知这就正中韦氏之下怀? 假如韦氏单纯的只是想要拖住这个联盟之中最具有战斗力的一支队伍的话,那么眼下的布置就说的通了。 那他们的主要目标又在哪里呢? 族老们登时脸色一变。 周隆亦是拽过来一名传令兵: “速速前去告知各处营寨,勿派援兵!” 眼前这个架势,围点打援恐怕还只是小事,调虎离山然后趁虚而入才是最值得警惕的。 毕竟以韦氏士卒的精锐善战,只要有三百人,想要打蒋氏或者杜氏坞堡一个措手不及,还是很可能的。 必须要多加小心。 “那眼前这些?”一名族老已经意识到,问题好像又回到了眼前。 打还是不打? “既然都已经到我们门口了,还直接骂到山门上了,我们还能就这么看着不成?”周隆冷笑一声,“自然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周氏不是缩头乌龟!” “但······”族老们面面相觑,怎么感觉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族长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杀出去? “击退他们,余自然会收束兵马。”周隆接着说道,“坞堡之中留守人数不多,还请大家紧闭寨门,多加小心!” “家主放心!”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自然也没有多少理由阻拦周隆。 更何况之前也说过,周氏子弟多多少少性格都有点儿暴烈,此时骂上门来了,难道真的以为族老们也都会保持冷静,完全不在乎? 天下谁人当缩头乌龟,我们也不会当! ———————— 周氏坞堡外,韦东的心也有些忐忑。 他很虚。 因为他手头上可动用的兵马真的只有眼前看到的这些。 韦逵给他的任务是进攻周氏坞堡,但是既然韦氏的主攻方向都已经变成了少陵坞堡,那么大家心里自然也都有数,这个进攻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牵引住周隆还有周氏剩余的一些兵马。 周氏善战,不亚于韦氏,这些兵马足以威胁到韦氏的布局。 而且韦逵也期望能够通过韦东的进攻,吸引来蒋氏等坞堡的兵马,就算是杜氏不来,那么也能够形成韦逵和杜英单独对阵的局面,到时候有杨盘作为内应,自然稳操胜券。 而假如杜英也傻乎乎的带人前来救援,那自然再好不过。 趁虚而入,韦逵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韦东这边得先兜住。 韦东不知道自己的虚张声势、大声叫骂,会不会让周隆反而因为兵力不足、小心有诈而按兵不动。 以他对周隆和周氏坞堡这些族老们的认知,是有这种可能的。 所以韦东也只能赌。 本来这种算计就是一个我算计你、你算计我,最后看我们谁的层次更高的过程。 当然,周隆要是层次太低,轻易地被韦东给激怒,那么韦东的算计就失败了。 你算任你算,我就是憨憨。 那也没办法。 韦东只能寄希望于周隆不是憨憨。 但是也得寄希望于他不会太聪明。 至少根据现有的情报,周隆还真是这样的人。 不过很快,周氏坞堡寨门打开,烟尘滚滚,周隆一马当先,冲了出来。 韦东:“······” 第一百零一章 韦东:周氏不对劲 韦东很想骂人,但是他来不及骂人了。 周隆来得很快,就像是一头暴熊,见面就是重重一击。 周氏子弟兵紧随其后,突入韦氏队列中。 “杀!”此时韦东也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拖住了这些周氏兵马······ 只不过韦东很快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对劲。 周隆这个家伙,为什么斗志这么强,且看他手提着一把开山大斧,左冲右突,周围的韦氏子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而其余的周氏子弟亦是如此,迫使韦氏兵马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侧后退。 周隆疯了么? 韦东很震惊,因为周隆想要实现这样的结果,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周氏子弟在这短短的冲锋路上就已经倒下了十多个人,有的是被韦氏箭矢射中的,有的是冲的太猛结果导致自己陷入重围而战死的,而这对于冲出营寨也就是百人的周氏队伍来说,伤亡人数已经不在少数,相比之下,韦氏士卒惊慌下,受伤的比较多,但是倒在地上的并不是很多。 难道周隆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误解了什么? 韦东果断下令收兵。 他原来一直跟在韦逵的身边,自然知道兵家作战,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现在败局已定,韦氏士卒士气都已经衰减到了可怕的层次,显然并没有多少和周隆他们继续打下去的勇气,因此韦东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可能的引兵撤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无论是就地固守,还是引着周隆满山乱窜,都不是什么坏事。 牵制住周隆,就这一个任务,不管采取什么方法,能够实现了就好。 退兵的声音传来,韦氏士卒自然如蒙大赦,一个个的分别向南北两侧汇聚,且战且退。 韦氏这些兵马在蓝田大营之中呆了一段时间,也是受到了秦国正儿八经的训练的,再加上身边的也多半都是亲朋好友,自然不能不管不顾的独自就跑,在大多数人的潜意识中,显然在这种情况下,和亲朋们凑在一起总归是好事,因此此时韦氏兵马还算是比较镇定。 说一句有条不紊都可以。 当然了,这也是韦东足够果断,不然的话整个队伍都被冲散了,那人人都如无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想要令行禁止,那自然就无从谈起了。一支军队的意志再强大,也终归是有底线的。 不过还不等韦东想着到底应该把周隆给引到哪里去,周隆就已经同样果断收拢兵马。 韦东:“······” 今天是活见鬼了么? 我刚才见到的周隆,难道已经不是周隆了?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理说,暴怒情况下的周隆,应该已经完全上头了才对,这个时候怕不是要嗷嗷叫着追上来。 在这种追击战中,撤退的一方固然有可能因为对方的紧追不舍而感到惶恐,从而把撤退变成溃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整个编制都乱了套。 但是追击的一方也很有可能因此而暴露出一些破绽,比如诸如周隆这种身体素质比较好、性情又莽撞冲动的,就很有可能会冲在前面,嗷嗷叫着追着败兵的尾巴打,可是他的手下不见得就能够在后面紧紧地追着他,尤其是一些身体素质差一些的,就可能会落在后面。 逐渐的,周隆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自然也就没有人能够掩护周隆的左右以及背后。 在这种情况下,韦东假如调转矛头,聚集起来人数优势围攻周隆,周隆不见得就能受得住。 这就是韦东刚才在下令撤退的电光石火间,想到的方案。 也很有可能是他败中求胜的唯一机会。 然而事与愿违。 周隆根本就没有追。 为什么? 难道周隆已经识破了韦氏整个计谋? 可若是这样的话,周隆应该先穷追猛打、确定自己这边没有什么威胁之后,再抓紧前去支援少陵坞堡才对? 不对,假如他们识破了整个计谋的话,那少陵坞堡那边会不会已经是一个陷阱了? 但是这样的话,周隆这等实力强劲的战力,怎么可能会还留在自家坞堡之中呢? 各种想法汇聚在一起,杂乱无章,韦东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是要再做出应变方案。 很快韦东就把两支韦氏兵马收拢在一起,再一次向周氏坞堡逼近。 周隆既然不敢追杀出来,那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韦东现在损失也不大,不如再一次试探试探周隆。 他还真不信,今天弄不明白这个傻大个在想什么,这群恶贼的盘算又是什么。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派遣两名传令兵,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尽快禀报给韦逵。 但愿家主能够想出来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韦东攥紧刀柄,第一次独当一面,他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和家主之间的差距所在。 ——————————- 韦逵倒是并没有觉得眼前的局势有什么奇怪的。 少陵坞堡的哨兵被他们射杀,因此应该并没有人来得及传递消息。 眼前的少陵坞堡显然慌乱一团,谁都没有想到韦氏兵马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还是足足四五百人,如猛虎下山。 这个阵仗,就算说是来进攻少陵坞堡的,恐怕也没有什么问题。 韦逵之所以选择让韦东带着兵马前去进攻周氏坞堡,就是因为周氏坞堡在终南山下,距离已经很远了,尤其是少陵坞堡到周氏坞堡,没有多半天是回不来的,援兵一去,少陵坞堡这边就必定空虚。 然而韦逵没有想到的是,有所动作的只是距离周氏最近的蒋氏坞堡,根据斥候消息,蒋安亲自带着两三百人并乌泱泱的一群小村寨浩浩荡荡的前去支援周氏。 但是少陵这边,并没有任何动静。 好像杜英已经算准了韦逵会前来进攻自己,所以稳坐钓鱼台,就等着韦逵自己送上门来。 可若真是如,那为什么杜英会让蒋氏兵马依旧去支援周氏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杜英自己心里也没有十拿九稳,因此他只能尽可能地做好万全的准备。 率兵镇守少陵坞堡,一动不动,显然就是防范韦逵会调虎离山。 韦逵想通这个环节,心中一块大石放下,从容负手而立,看着山坡下的局势。 少陵坞堡也并没有大门紧闭,少陵坞堡之中的可战之兵也有五百人左右,就算是留下一两百人把守营寨,剩下的三四百人依托坞堡,也不见得就没有和韦氏较量一下的可能。 第一百零二章 你上当了! 之所以要这么做,守城必守野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原因,自然是因为坞堡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是很重要的。 坞堡几乎就是家族的一切,庇护着家族内内外外。 一旦坞堡在战斗中受损,那自然就意味着家族的安全屏障受到了破坏,就算是今日之战,外敌不能取胜,那么明日,后日呢? 坞堡壁垒被破坏的家族,就像是落在水里的伤员,那弥散开的血腥味只会吸引到一只又一只的鲨鱼。 因此大家都会尽量把战斗放在坞堡之外,战死的人多少,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各个坞堡之间的战斗终究不可能进行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大家都必然要有所保留,因为在这一带可不是双雄并立。 除非一边的实力已经强大到能够完全碾压对方,并且还能够挡得住其余坞堡的群起而攻之,那么这种战斗一般看上去很是激昂,实际上大家都是点到为止,当一方逐渐露出劣势,实际上已经难以支撑的时候,自然就可以谈谈条件,看看赢的那边是不是想要什么了。 这种势均力敌的战斗,赢得一边想要底定战局,也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所以还不如顺坡下驴呢。 之前的韦氏族老们面对已经杀到寨墙内外的各个坞堡联盟,也依然选择尝试着能够和谈,自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们不相信这些坞堡真的会无视韦氏兵马甚至韦氏背后秦国的存在。 当时如果不是因为坞堡之中留守的兵马实在是太少了,恐怕族老们还会尝试着在坞堡外就和杜英他们较量较量,等到局势差不多了就可以准备和谈了。 现在少陵坞堡虽然一时慌乱,但是还不至于毫无抵抗之力,所以出门迎战是必然的。 对于韦逵来说,杜英的这个反应,显然正中下怀。 出战的兵力肯定是杜氏的主力,那么营寨之中的杨盘必然就有可乘之机。而且正如杨盘向韦逵所说的那样,就算是自己的行动失败了,那也能够制造混乱,给韦逵足够的机会。 甚至就算是自己的行动走漏了风声,韦逵此时只要催军进攻杜氏,至少也能够和杜氏打一个旗鼓相当。 蒋氏兵马已经被调走,林弊那边也已经和自己达成了默契,韦氏兵马抵达林氏坞堡下,林氏并没有派人前去求援,也没有派兵出寨迎战,显然端着和韦氏之间默契的态度。 这个态度就已经让韦逵很满意了。 而周氏,现在也应该被拖住了吧······ 现在整个局势,已经是自己和杜英之间的对阵,再也没有别人能够影响到他们一决胜负。 不管杨盘能不能对杜英造成什么影响,韦逵都稳赚不赔。 此战之后,若是杨盘这家伙还活着,可以和他结成盟友。有如此胸襟愿意自己承担风险的人,倒是很值得交个朋友。 “杀!”山坡下,韦氏和杜氏的兵马已经轰然对撞,杜氏坞堡之中那个在之前的交手过程中给韦氏子弟留下深刻印象的壮汉,此时亦是一马当先,手中刀挥动的大开大合,一群韦氏子弟还真的难以挡住他,不过这也给了韦逵一个信号。 杜英十有八九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所以他应该也很诧异于韦逵的出现,此时只能直接派出自己手下战力最强的猛士,尽快打开局面,避免战局的整个走向完全被韦逵掌握。 对于韦逵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很好的消息。 杜英,当你着急的时候,就等于在告诉我,你上当了! 韦逵冷冷一笑,他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一场胜利正在抵达,杜陵杜氏在之前的那场战斗之中带给他的耻辱,他现在就要让杜英加倍的偿还! ———————————— 假如韦逵此时能够看到杜英的状态的话,可能会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一些怀疑。 就在少陵坞堡的议事堂前,杜氏的旗帜迎风舞动。 旗帜下,摆放着两个首级,左边是杨盘的,右边是季权的。 说要用他们两个的首级祭天,杜英当然不只是说说而已。 杨盘也应该算是杜英出山以后遇到的第一个对手了,或许在杨盘的眼中,杜英的出身、算计谋略之类的,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阻拦在自己和少陵坞堡之主的位置中间,让自己想尽一切办法都只能望而却步。 但是对于杜英来说,实际上杨盘都不能算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小boss,因为无论是接管少陵坞堡的权力,还是算计韦氏,杨盘都像是杜英整个向上走的过程中的陪衬和牺牲品。 杜英舌战杨盘,使得杨盘没有办法阻拦他坐在少陵坞堡的位置上,看上去杜英战胜的是杨盘,而实际上杜英博取的是殷存的信任。 殷存是愿意将坞堡交给杜英的,因为他很确定自家儿子和女婿都不是能主持坞堡诸多事宜的人,顶多说给一个有能力的族长充当一下副手。而且坞堡到底是杜氏的基业,大家也是因为杜氏仆从而聚集在一起,假如接替殷存的还是殷家子弟,那么肯定会有一群人不服。 因此杜英这个根正苗红的杜家子弟显然就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杜英想要掌控坞堡,到底还是离不开殷举和于谈的支持。 获得了殷存支持的杜英,再看杨盘,自然也不过是随意拿捏,缺少的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只可惜在这乱世之中,从来都是拳头讲道理,所以杜英就算是找不到收拾杨盘的理由,也能够捏造出来一个。 只不过杜英甚至连这个都懒得做,他最终拿下杨盘的证据,是设下陷阱对付韦逵的一个收获而已。 甚至可以说,送杨盘上路的,正是韦逵的亲笔信。 杜英现在就负手站在堂前,看着这两个脑袋。 或许在没有自己的时代里,杨盘还是能做出些成就的,至少当一个坞堡之主是差不多。 只可惜现在的他,身首异处。 甚至往来的人,都没有看他一眼。 “蒋氏的兵马到哪里了?”王猛在一边大声喊道,他自然没有这么悠闲的心情。 战略上的事,杜英已经安排妥当,剩下的战术上的事,王猛自然自告奋勇承担了过去。 现在摆在议事堂中间的是一个巨大的沙盘,王猛和任群等人正站在沙盘前来回摆弄那些小旗帜之类的。 第一百零三章 势、利、威、才 沙盘这东西,虽然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比较新奇,但是并不是不好打造,而且打造出来之后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关中的黄土,沾点水之后塑形效果挺好。 关中多土塬,有些地方看上去很近,实际上翻山越岭的要费很大的力气。 因此平面的地图画出来,效果并不令人满意。尤其是对于杜英他们这些初来乍到的人,地图上看上去非常近的距离,实际上要绕很远的路,因此杜英他们商量行军路线的时候,还必须得专门让几个熟悉道路的坞堡头领站在旁边做补充。 少陵坞堡这些年和外界的交流并不是非常多,这也就意味着少陵坞堡中熟悉周围地形地势的人,因此就算是有人在旁边指挥,总归有说不清的地方。 杜英索性便派出大量的人手先把少陵周围的地势摸排清楚,打造了这个沙盘,至于继续向远处一直延伸到终南山下和长安城外的地域,在沙盘上也多数都只是随便的处理了一下,远远不能算标准。 不过至少现在战斗是围绕着少陵坞堡展开的,所以这个沙盘还是比较有用的。 沙盘的出现,并不只是让王猛等人眼前一亮,殷存等坞堡里老一辈的人也都颇感兴趣,此时同样站在沙盘一侧指指点点,低声讨论着坞堡周边的局势。 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杜英可没有打算忽略殷存等人的存在。 无论是统筹坞堡各处力量,还是在坞堡将士们出征的时候坐镇后方,这些老一辈们还是能够发挥余热的,尤其是殷存,主持少陵坞堡这么长时间,能力和经验自然是摆在这里的,对于周围各个坞堡的熟悉程度,自然也没有人能够胜过他。 而且杜英也不介意他们前来提出一些宝贵的意见,本来他们对于周边的地形等等的了解也胜过王猛和任群,能够及时的查缺补漏。 另外杜英也是为了让这些人了解一下他的作战方式等等,要让这些人亲眼看着韦氏这种少陵坞堡之前都不敢招惹的敌人是怎么走向穷途末路的。 这些人在坞堡之中还是有很高威望的,在以家族血缘为传承依托的坞堡中,年轻一辈们自然要对年老一辈保持足够的尊重。 因此当年老的这一辈人折服于杜英的时候,自然也就能够带动着他们的子侄都听从于杜英的指挥。 当然了,这并不是杜英收拢人心的唯一手段。 他本来就占据杜氏少主的大义,这是势,以势压人,自然而然可以让杨盘这种刺头也只能甘心蛰伏。 而之前韦氏坞堡一战,杜氏也算是赚了很多,对于之前一直以闭门自守、自给自足为宗旨的杜氏来说,突然有了这么一大笔收入,大家自然是高兴地,这就是杜英给他们的利。 杨盘当初之所以能够让坞堡之中不少人都看好他,就是因为杨盘能够打破殷存之前的固守策略,在对外的争斗中为杜氏获取一些好处。 抢永远都比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东西来的容易。 而现在杜英带给少陵坞堡的,自然要比杨盘带来的更多,因此这些墙头草们自然就倾向于站在杜英这一边。 除了势和利之外,杜英现在自然还要展现出来自己的威严和才能。直接斩杀杨盘以祭旗,就是杜英在表示,少陵坞堡上下之生死,他可决之,而且他并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这就是他的威。 现在他又请这些老一辈们站在沙盘旁边,实际上也就是站在议事堂上、站在杜英这个小团体中间,听着、看着韦逵是怎么失败的,就是杜英在展现出来自己的能力。 杜英这样一个有能力、下手果断、能够为大家带来好处,同时身为杜氏少主,又有大义名分,这正是少陵坞堡上下目前最需要的领导者,无论是殷存还是殷举等年轻一辈,资格都不够! “蒋氏兵马还没有消息么?!”王猛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杜英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想要走进议事堂问问怎么回事。 虽然蒋安的这一路兵马于他来说倒也不是决定战局的最关键因素,但是这也算是一道保险,不然的话杜英手上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就算是能够让韦逵上当,恐怕也很难留住韦逵。 他想要的,终究是全歼。 “距离少陵应该还有三里!”一名年轻人匆匆跑进来,三月末的春天时节,已然是满头大汗。 “余问两遍方应,可是有什么问题?”王猛沉声说道。 年轻人当即郑重一拱手:“属下在外帮着指挥搬运兵刃、疏导道路,王先生第一次所喊未曾来得及听见,还请恕罪!” “现在开始,你专司蒋氏兵马之事,给你调派两个人,务必督促蒋氏兵马按时抵达!”王猛径直一挥手,“可有问题?!” “属下遵命!”年轻人朗声应诺,大步离开。 此时站在沙盘旁边的殷存等人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年轻人他们认识,正是村中原本大家都知道的一个小刺头儿,总是喜欢和长辈们对着干,现在竟然这么听话? 不,或许应该说,和韦氏这种周边数一数二的强大坞堡战上一场,甚至是稳操胜券的战上一场,对于这些年轻人们来说,本来就是梦寐以求的。 他们之前的桀骜不驯和反抗,实际上只是不愿意一生毫无波澜、碌碌无为罢了。 现在的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到怎样的一场战斗之中,自然愿意全力以赴听从于杜英和王猛的调遣。 几道目光都落在了殷存的身上,颇有几分殷存努力了大半辈子,却为别人做了嫁衣的感慨,毕竟这些杜氏少年们,也都是殷存关照着培养长大的。 殷存却是欣慰的一笑。 他们殷氏身为杜氏家臣,本来以杜氏的旗号执掌少陵坞堡就给人一种鸠占鹊巢、狐假虎威的感觉。 现在看着杜英从容指挥战斗,而自家儿子和女婿也重新以杜氏家臣的身份奔波奋斗,殷存反倒是有一种释怀的感觉。 到底是当年杜武库亲自教导出来的家臣子弟,当然发自心底的还是愿意见到杜氏能够重现当年的荣光。 殷氏作为杜氏的家臣,也能够名传史册、人尽皆知,就足够了。 第一百零四章 洞开的大门 王猛已经在沙盘上标注出来蒋氏兵马的最新位置。 韦逵所知的蒋氏兵马,出营寨之后直接前去支援周氏营寨。 而实际上蒋安带着人向南兜了一个圈子之后,兵分两路,一路两百人左右,直接扑向韦氏坞堡,这一路由蒋安亲自率领,而另外一路也由蒋安的心腹率领,统带大小村寨兵马,前来支援少陵坞堡,人数也在小两百人。别看这小两百人并不是非常多,但是在韦氏兵马陷入慌乱之后突然在斜后方杀出,就已经足够起到很大的作用。 这也是为什么韦逵会得到蒋安带着三四百人前去支援的消息。 韦逵还曾经诧异于蒋安的兴师动众,但是因为这等于无形之中削弱了杜英手中可能掌控的前来支援的力量,韦逵当然是乐于见到的。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的是,蒋氏兵马转了一圈,最终手中的刀刃还是要落在他的头上,甚至杜英根本不只是想要在少陵坞堡外拿下韦逵和他所率领的韦氏精锐兵马,而且还打算让蒋安给韦氏坞堡来一下。 可想而知,这个时候韦氏坞堡之中也应该和上次一样空荡荡的,等待着韦逵率队凯旋。韦氏族老们应该想不到,已经有一把刀悬在他们的头顶上,引而未发。 当然了,杜英并不寄希望于蒋安能够凭借这些兵马打下韦氏坞堡,韦氏坞堡上一次也是面对这样的情况,结果硬生生挡住了周氏、蒋氏和林氏的进攻那么长时间,这一次蒋安就带着两百人,估计顶多就是牵制一下韦氏坞堡,让他们不会孤注一掷,把所有的兵马再都拉出去前去支援少陵这边。 另外,杜英也期望蒋安能够阻拦韦逵可能的撤退。往往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韦逵率军撤退到坞堡左近的时候,自然也最容易放松警惕,而假如蒋氏兵马在这个时候杀出,必然会给韦逵一个惊喜。 不过这并不代表着杜英并没有做好一旦蒋安拿下韦氏坞堡或者韦逵发现蒋安之后双方直接陷入激战等等状况下的准备。 正如之前所说,因为整个局中还有太多的变数,因此杜英所能制定出来的只是一个大概的计划,并且准备好众多的备选方案。 然而他也同样清楚,事情可不一定完全都在自己的判断范围内,还有可能向着事与愿违的方向发展。 在那种情况下,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差不多了。”王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杜英骤然回过神来。 韩胤和麻思也已经一左一右站定,对着杜英拱了拱手,表示他们随时准备戴罪立功。 他们作为杨盘的手下,本身没有什么罪,但是他们自然不能这样自我认为。至少现在他们还是受到少陵坞堡其余人的排斥的,所以想要融入这个团体,自然也需要奋勇厮杀。 “你们埋伏在寨门左右,成败,就看你们的了。”杜英沉声说道。 韩胤和麻思连忙答应。 少主最终还是让村寨的主力兵马出去迎战,引诱敌人进来,而让他们埋伏在寨门左右,准备给予韦氏最沉重一击。 这自然是少主对他们的信任。 无论是一心想要融入少陵坞堡的他们,还是其余可能怀有别样心思的流民士卒,对此都无可挑剔。 便是有人还感念于杨盘之前的恩德,对于杨盘的身死还有些遗憾的,此时也不得不表示,杜氏少主的确胸怀宽广,而他们怎么也得对得起人家这一份信任。 王猛握紧刀柄:“师弟,还是在这里等着么?” “我们到前面看看去?既然打算开门迎客,不去见一见客人,似乎也不妥吧?”杜英负手说道。 王猛不由得一笑,他从来不是胆小的人:“师弟,请!” “师兄,请!”杜英亦是一笑。 有你这种位面之子跟在身边,我怕啥? ———————————— 坞堡之中升起来两股黑烟,紧接着便是嘈杂混乱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呐喊,似乎有人在哭叫。 原本坞堡寨墙上、哨楼上的弓弩手之类的,此时纷纷退下去。 寨门外的杜氏兵马,原本还在拼命抵抗韦氏士卒的进攻,此时则一下子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纷纷后退。 甚至原本树立起来的两面杜氏旗帜,此时也都没有人顾得上,直接丢在地上,被不知道多少韦氏士卒踩踏过。 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旗帜之类的带有家族标志的东西,自然是象征身份,也是家族的荣誉。 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族人们是不会允许自己家族的这些荣誉标志之类的被随意的丢弃在地上。 杜氏的败退,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韦逵果断的下令全军进攻,甚至就连他自己也都抄起来一把刀带着亲随扑了上去。 这个时候就是一战底定大局的时候。 任何一个人都要在其中发挥作用。 杜氏士卒退的很快,而坞堡之中的厮杀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韦逵也不知道杨盘能不能成功,因为在他看来,杜英应对杨盘叛乱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竟然如此果断的把那么多兵马都抽了回去,显然是下定决心先平定内部的混乱。 这个杜氏少主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没有失了方寸,甚至还知道什么更重要。杨盘的叛乱不停息,杜氏将士在营寨外面杀的再狠也没用。 显然杜英也不认为自己和杨盘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所以韦逵知道这个时候杨盘肯定不好过,等于杨盘自己在承担杜氏的怒火。 好兄弟,要是战后你还活着,请你喝酒! 韦逵如是想着。 不过这个时候,就委屈你一下,尽可能地拖住杜氏吧! 杜英的反应,韦逵已经看得明白。现在他应该是在赌,赌自己能够在击败杨盘之后,再集中兵力把韦氏的进攻击退。 可惜韦逵此时可以很明确的告知他,来不及了! 这么美的事,你也就想一想吧。 韦氏兵马本来就憋着一口气想要教训教训这个竟然还敢打到他们头上、甚至把他们全族多年积蓄都席卷一空的家伙,此时自然都是嗷嗷叫着向前冲。 一时间营寨外面都没有了杜氏兵马的踪影。 寨门也没有来得及关闭,洞开的大门,对于韦氏士卒们来说,不啻于最便捷的道路。 “杀!” 第一百零五章 终于明白 这一次韦逵并没有想太多。 因为他很清楚对面乱起的原因,所以并没有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当然了,其余的韦氏士卒也并没有想那么多。 简而言之,之前韦氏坞堡一战中所受到的屈辱,让他们一时间都失去了理智,一下子抓住了敌人的破绽,自然就倾向于认为这正是上苍给予他们的机会。 殊不知这个机会,只是一个陷阱罢了。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里有那么多? 只可惜这个时候甚至就连韦逵都没有想那么多,更何况其余本来就报仇心切的韦氏士卒呢? 韦逵在激动之下,甚至都已经冲到了距离寨门不远的地方,此时他已经能够清楚的看见寨门里杜氏士卒惊恐的神情。 “杀!”带队的韦氏子弟大声呼喊着率先冲入营寨。 杜氏士卒惊慌的向两侧避让,显然并没有打算阻拦他们一路冲向营寨的正中心。 韦逵也跟着大步走入坞堡,不过当踏入坞堡的时候,他的心没来由的紧了一下,旋即他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地上的尸体并不是很多,零零散散,甚至其中还有不少是刚才冲在前面、跑的太快的韦氏子弟的。 不远处缓缓撤退的杜氏士卒,看上去也分外的从容,不慌不忙,结阵自守。韦氏兵马想要冲上前,往往会被长矛配着箭矢击退,但是他们并没有多少想要反击的意思。 被人冲入坞堡,对于一个世家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因为这就等于被别人冲到了家里面烧杀抢掠,绝对是必报之仇,也是不能忍之事。之前的韦氏坞堡被这些强盗很有礼貌的“洗劫一空”,韦氏上下犹然同仇敌忾、发誓报仇。 现在的少陵坞堡,哪怕是其构成的主体部分并不是杜氏直系子弟,但是身在少陵坞堡这么多年,韦逵不相信他们会不愿意保卫自家坞堡。 这些杜氏士卒的反应太奇怪了。 韦氏子弟们尝试着向营寨两侧进攻,只可惜都被击退,大家只能先沿着坞堡的主道路向前冲,这个时候,杜氏的旗帜犹然还在坞堡中间的屋舍前飘扬着,因此说明至少杜氏还不打算放弃坞堡。 斩将夺旗,就可底定战局,周围的这些杜氏士卒不管是另有想法还是本来就不想恋战,到了那个时候,也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韦氏的这一场胜利,不只是将会让韦氏洗雪之前的耻辱,而且也能够帮助韦氏震慑城南大大小小的世家,甚至在真正意义上实现对各个世家的号令。 既然杜英都能够组织起来这么一个世家联盟,那么韦氏当然也可以,有不服的,打服了就是了。 韦氏从来都是用拳头来说服别人。 现在是乱世,讲道理,不管用的。 韦逵则一眼看到了旗杆下面的那张桌案。 桌案上显然是摆放着祭天的东西,只不过令人觉得奇怪的是,那看上去竟然不像是一般经常会用到的牛羊的首级,而是······ 人的脑袋! 哪里来的人的脑袋? 为什么要用人的脑袋? 韦逵深吸一口气,在他的心中,原本就盘旋不去的“不妙”的想法,此时不由自主的萦绕在整个心头。 用人的脑袋只能说明这人要么是杜氏的敌人,要么是杜氏的叛徒。 杜氏的敌人,就是他们韦氏,可是韦氏并没有人被杜氏生擒活捉,并且杜氏也不太可能用韦氏的人来祭天。 世家之间,就算是打得你死我活,也不至于非得要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对手,甚至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即使是失败的那一方也能够得到胜利的那一方的尊重和善待。 反正你们也没太可能有翻身的机会了,还不如体现一下我们家的仁德之心呢,说不定还能够吸引更多的世家和人才拜服于我们。 就算是这一次杜氏做的的确有些过分,韦逵也没有打算将杜氏怎么样,只要杜氏愿意俯首称臣,那么韦逵还是很想要得到杜英这样的手下的。 身为领导者,谁不愿意自己有一个得力的手下? 更何况上一次杜英进入韦氏坞堡,也的确信守承诺,各个坞堡搬走了韦氏的粮草和钱财,但是丝毫没有威胁到韦氏村民安全的行为,也算是“君子”了。 因此韦逵也不会把少陵坞堡赶尽杀绝。 大家互相卖面子,做事都留一条底线,保不齐以后就有发挥作用的时候。 这也算是世家之间的默契了。 因此韦逵几乎在一瞬间就可以确定,旗帜下面的两个首级应该和杜氏的敌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就只可能是杜氏的叛徒了。 杜氏的叛徒是什么人,恐怕没有人比韦逵更清楚了。 杨盘?! 杨盘的首级在这里,那这意味着什么? 韦逵的脸色几乎是一瞬间变得惨白。 陷阱,此时一个他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已经能够确定的答案泛上心头。 从进入坞堡之后一切的疑惑,这个时候都已经可以解开。 因为杜氏士卒都很清楚,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因此他们也没有和韦氏子弟们浴血奋战的必要,只需要空出来足够的空地让他们都进入营寨,然后让埋伏好的兵马直接杀出来。 就在此时,似乎是为了印证韦逵的猜测一样,一个年轻人从容不迫的从前方的屋舍之中走了出来,他向着韦逵笑了笑,好像在嘲讽。 看他的样子,再根据族老们之前的描述,韦逵几乎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韦氏这几天最大的威胁——杜英。 杜英对着他招了招手,似乎在向他问好。 韦逵却并没有这个好心情和他打招呼,杜英脸上的笑容,无疑是在告诉韦逵,你上当了。 “撤退!”韦逵几乎是下意识的大声喊道。 他终于明白了,可是为时晚矣。 道路两侧骤然传来怒吼声,两路兵马同时杀了出来,他们手中的兵刃虽然看上去五花八门,但是这些人的斗志颇为高昂,分散成一支又一支的小队伍,左冲右突,意图自然也非常明显,就是要把进入坞堡的韦氏队伍给截断成一块又一块,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韦氏兵马进入营寨之后一路向前,队列已经太长了,此时正是切割的好时候。 第一百零六章 四面皆敌 与此同时,杜英挥了挥手。 身边、身后,原本且战且退的杜氏士卒,此时都嗷嗷叫着扑上去。 别看他们刚才非常从容,实际上他们也已经忍了很久了。 好歹也都是有几分血气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看着你们韦氏兵马在我们坞堡的腹心之地中来往无人能挡,如此嚣张? 坞堡是我家,你在我家这样横冲直撞,就是找打! “杀!”韩胤手提着一把砍刀,刀锋卷动着狂风,逼迫着眼前的几名韦氏士卒仓皇后退,而韩胤的前方、这几个韦氏士卒的背后,麻思也在带着人向前冲。 韦逵的命令总算还是让很多已经乱了阵脚的韦氏子弟回过神来,开始背靠背向外冲杀,不过这也给了韩胤和麻思机会,他们是从侧面杀上来的,韦氏子弟们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背后的寨门处,自然也就懒得管他们。 殊不知韩胤和麻思这些埋伏的兵马,才是杜英的杀招! “当!”韩胤手中的刀被韦氏的一名头领给挡住,不过那头领并没有看到,身后一把长剑已经刺了过来,正正扎入他的背后,对准的正是心口的位置。 长剑很锋利,刺入之后又是一转。 那头领瞪大眼睛,甚至来不及回头看到底是什么人一下子取走了自己的性命,一口鲜血跟着喷了韩胤一脸。 韩胤收刀,而那头领背后的人一脚踹在这尸体的膝盖上,可怜这韦氏小头领刚才应该还在欣喜若狂之中,此时就已经战死他乡。 用剑的那人正是麻思,这家伙出身河北世家,小时候也是接受过正儿八经私塾教育的,只不过后来河北陷入战乱,他随着家人一起逃难,在战火之中长大,当时读的那些诗书都有些荒废了。 然而读过就是读过,在杨盘这一支流民队伍之中也是小有名气的读书人,而他的武艺并不是非常好,耍得一把剑,自然是因为这属于君子六艺之中的一个,在他看来并不违背自己作为一个“文化人”的形象。 说句实话,像是韩胤这种平日里就以武艺见长的,还真的有点儿看不起这些文化人,有时候说个话摇头晃脑,甚至还引经据典的,这谁听得懂? 所以两人之间平时也没有什么往来。 只不过此时,韩胤看着麻思,却是格外的亲切。 两人的碰头,自然也就意味着韦氏兵马被截断了! 与此同时,不只是他们这里,向东、向西,韦氏兵马已经被他们的手下分隔开来,其中人数最多的自然就是韦逵身边的,但也只有四五十人了,其余的每个部分,也就是十几个、二十个人的样子,各自为战。 刚刚这些韦氏子弟们尚且还能听见韦逵的声音,也算是有主心骨。现在不但韦逵的声音听不见了,甚至带领和指挥他们的韦氏小头领们,多数也都在刚才的激战之中,因为意识到事情的危险和紧急而冲在前面,只可惜寡不敌众,多数都已经倒下,比如刚刚韩胤和麻思一起解决的这一个。 “随本家主杀出去!”韦逵显然意识到生死关头、就在眼前,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排开身前也有些慌乱的韦氏子弟们,率先向前冲,同时他振臂大呼,希望其余被围住的韦氏子弟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 来不及懊恼,来不及忏悔,生死一线,韦逵有的,只有杀意。 滔天的杀意! 身边的韦氏子弟们也都意识到当下的局势,族长的奋勇自然也感染着他们,此时韦氏子弟一个个的也都已经杀红了眼睛。 报仇,因为韦氏受到的屈辱,因为敌人这样埋伏的卑鄙! 同时,他们也还想活下去。 韦氏子弟们愈战愈勇,还真的随着韦逵撕开了眼前的封锁,汇合了另一团被包围的自家子弟,让队伍又一次壮大,继续向前进攻。 寨门,已经越来越近。 杜英此时也同样收敛起了刚才的笑容,他不得不承认,在自己来到这一方天地之前,韦氏能够在众多世家里脱颖而出,成为最强大的那个,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的家主韦逵,在需要冷静思考的时候有着充足的智慧,当然杜英不否认应该是比自己差一点儿的,不然这个时候上当的就不应该是韦逵,而应该是他杜英了,当然也不排除韦逵之所以会上当,也有报仇心切的原因,他能够耐心等了好几天就已经算是很能忍的了。 而在局势危机的时候,韦逵又能够身先士卒,鼓舞着韦氏士卒追随他舍生忘死的冲杀。 这样的家主,的确可以带着一个家族走向强大。 只可惜他们挡在了杜英带着杜氏走向强大的路上,而杜英需要的也不是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同诉求、甚至还会和自己争夺有限的资源的盟友。 既然成不了朋友,那就只能把你们消灭在这里了。 营寨之中骤然响起“咚咚”鼓声。 震耳欲聋的鼓声在整个战场上回荡,而四面八方都树起来杜氏的旗帜,颇有一种千军万马围困的架势。 鼓声显然让韦逵没有办法再下达命令,甚至于身边的人都听不太清他什么意思,只能依靠比划。 而那些飘动的旗帜自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韦氏子弟,你们现在已经身在重围之中,想要逃脱岂是那么容易? 杜氏士卒们则士气大振,一个个的也都已经掌握了战斗的节奏,他们并没有和一心想要突围的韦氏子弟们硬碰硬,相反,他们甚至还会主动让开道路。 当韦氏子弟松了一口气、以为敌人已经胆怯,并且开始向前冲的时候,杜氏将士们再从两侧骤然向前进攻,尤其是一面面盾牌、甚至是临时拆下来的门板之类的,时而分开,时而向中间压迫,使得韦氏士卒只能向着他们的敌人早就已经安排好的方向走,结果到头来发现前方早就已经有新的包围圈在等着他们。 王猛已经忍不住亲自上阵,他带着几十名精锐子弟从南门出,绕行到西门,直接堵住了韦氏兵马最后的生路。 “杀!”韦逵身先士卒,一身武艺展露的淋漓尽致。 而今四面皆敌,唯一的求生可能,就是向着西门,杀出去! 第一百零七章 韦逵只是一个人 “你不是他的对手!”韩胤一把拉住同样也杀红了眼睛的麻思,堪堪躲开韦逵的进攻。 那刀锋就擦着麻思的耳朵飞过去,带动的罡风冰冷、强劲,甚至让麻思的脸上直接出现了几道血痕,而人的半边身子更是几乎没有了知觉。 麻思踉跄几步,险些被韩胤拉扯的摔倒在地,不过他也完全冷静了下来,感激的对着韩胤点了点头。 韦逵这一身武艺,一看就是在军中正儿八经历练过的,刀刃舞动起来就自然而然带给人一种压迫感,一种军阵堂堂之气势。这种气势韩胤他们也就只有在陆唐的身上见到过。 而陆唐想要打他韩胤,那自然很轻松,甚至就算是再加上一个麻思,也算不得什么。 和这样的家伙正面对敌,就是送死。 韩胤没有说话,纵身而上。 麻思也反应过来,紧跟着招呼身边手下扑上去。 韦逵他们确实是对付不了,但是并不代表着其余的韦氏子弟他们也都对付不了。 韦逵带来的的确是韦氏族中精锐,但是这个所谓的精锐自然和韦逵本身差远了,对上韩胤、麻思这种在乱世之中摸爬滚打的人物,还真的不是对手。 毕竟韩胤他们的路数多半也都是在一场场生死厮杀之中打磨出来的,固然因为自己的领悟之类的可能有很多偏差和弊端,但是杀人的经验就是杀人的经验,这代表着的胆略和技巧之类的,不是平时的锻炼之类的能够比拟的。 随着韩胤和麻思他们有所动作,韦逵也察觉到了不对。 原本在身边的韦氏子弟一个又一个的被拖住,接着便没于乱军之中,没了踪影,以至于韦逵身边的人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甚至后来逐渐有三五人一下子掉队。 周围的杜氏士卒们都已经掌握了技巧,那是坚决不跟韦逵对阵,韦逵冲到哪里,他们就四散避让,但是韦逵一转身,他们就扑上去缠住那些韦氏子弟,韦逵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这么多人。 眼见得营寨的西门已经越来越近,但是韦逵却感觉身边的人都剩不下多少了。 他一咬牙,也只能回身杀回去:“结阵,结阵自守,莫乱阵脚!” 韦氏士卒们也不需要韦逵多吩咐,战斗一久,在经历了一开始的慌乱之后,这个时候自然也开始寻找身边族人,重新聚拢。 “走,快走!”韦逵不躲不闪,直直的撞开前方扑过来的几名杜氏士卒,和一个大概有十多个人的韦氏小队伍汇合,护着他们向前冲。 这一次韦逵不再选择于前面开路,而是选择殿后,使得杜氏士卒们也只能主动进攻他,不然的话任何冲向韦氏子弟的进攻,都有可能被韦逵直接打断。 有韦逵这样危险的敌人在一侧虎视眈眈,杜氏士卒们也没有办法放下心来直接去进攻韦氏子弟。 不过韦逵终究只是一个人。 陆唐、殷举等人已经率领兵马压了上来,配合着韩胤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消灭负隅顽抗的韦氏子弟。 而杜英同样手持佩剑,在几名亲卫的拱卫下大步向前。 他所到之处,那些还想要挣扎的韦氏子弟或是变成了尸体,又或者颤巍巍的跪倒在地上,早就没有了斗志。 “杜英!”发出这一声凄厉呼喊的是韦边。 也是少数和杜英算是认识的韦氏直系子弟。 刚刚率领韦氏子弟一路压着杜氏兵马退入营寨的就是韦边。 此时韦边也是冲在前面、陷在最里面,身边的人只剩下了两三人,人人浴血。 韦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又遇到杜英。 正对面,不过一两丈的距离,已经能够看清双方的面容。 但是这一次已经和上一次在韦氏坞堡外的见面截然不同。 当时的韦氏坞堡到底还能够死战坚持,再加上韦逵还带兵在外,因此韦氏终归还是有谈判的底气的。 现在韦边······甚至于韦逵,在这种重围之下,已经没有了任何能够和杜英谈判的底气。 于谈带着十几个人护在杜英的侧翼,此时见到韦边直勾勾盯着杜英,登时带着人冲上前,几名韦氏子弟还想要反抗,但是刀刃加身,稍微动一下的立刻身首异处。 韦边长长叹了一口气,丢掉了兵刃。 此时再打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杜英已经近在眼前。 但是看杜英身边那些虎视眈眈的杜氏士卒们,韦边没有任何能够击破他们的阻拦,然后和杜英较量一二的能力。 再看看周边一群群杜氏士卒,此时一部分留下,另一部分则直接绕过韦边他们,去进攻其余的韦氏子弟,这些杜氏士卒看向杜英的目光之中都是信任,甚至有些狂热。 显然通过之前韦氏坞堡之战,再加上现在伏击之战,少陵坞堡之中的这些只是名义上还归属于杜氏的士卒们,已经对这个少主心服口服。 韦氏的失败、少陵坞堡的拜服,意味着这一次杜英是最大的赢家。 韦氏······则是最大的失败者。 韦边吐了一口血,冷冷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杜英盯着他,韦边在他的了解之中,应该只是韦氏直系子弟之中擅长于往来应酬的那种,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会冲杀在前。 是想要找自己报仇么? 觉得之前韦氏坞堡之战上当了,贸然答应了自己的要求,结果导致韦氏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杜英笑了一声:“不服气?” 韦边梗着脖子,没有再多说。 “京城韦杜,两虎相争,可不是好事。”杜英接着感慨。 韦边不由得瞥了他一眼:“你是说我们两家更应该齐心协力,那为什么你们杜氏还要······” “诶诶诶!”杜英挥手,打断了他,奇怪的说道,“我什么时候表达过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 看着前方不断被杀或者被抓的韦氏子弟,杜英的声音冷了几分:“一山不容二虎,今日一战,就让你们韦氏彻底无法与杜氏抗衡!” 韦边登时打了一个寒颤。 而前方,韦氏子弟们的怒吼声已经被鼓声、杜氏士卒们的呼喝所淹没,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韦氏士卒在奋战。 但是这一战,不管韦氏能够跑出去多少人,元气大伤,已是必然。 第一百零八章 少陵坞堡西门外 韦逵倒是比韦边想象之中的还要厉害一些。 当然这也得益于韦逵平时在坞堡中威望很高,至少乱了阵脚的韦氏子弟们,都愿意追随着韦逵杀出去,当韦逵不得不下令“断臂求生”的时候,外侧的韦氏子弟也都会嗷嗷叫着反身阻拦逼迫上来的杜氏士卒,为其余的兄弟们逃出生天争取到机会。 所以现在韦逵身边已经聚拢了三四十人,正面迎向西门外结阵的杜氏兵马。 此时的西门外,已经不再只有杜氏兵马。 蒋氏派来的援兵也已经抵达,被王猛安排在了侧翼。 这些小村寨兵马汇聚而成的“联军”,说难听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无论是蒋安还是王猛,当然都不会真的信任,因此蒋安前去进攻韦氏营寨,以他谨慎甚至有点儿胆小的性格,带领以蒋氏兵马为主的队伍前去,与其说是贪功,倒不如说是在他看来,还是自家人稳妥。 至于少陵坞堡这边,只要韦逵入了圈套,就是死劫。 让这些小村寨来打一打顺风仗就好了。 足够。 当然,还可以换句话说,假如杜氏这边的局势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好,那么蒋安带着蒋氏兵马过来,不就相当于送死么? 至少现在,杜英还没有让这些村寨对他的忠诚已经高到了完全可以和他同生共死的地步。 这些小村寨本来也没有打算怎么为了杜氏而拼命,眼前的局势也很明显不需要他们去拼命了。 王猛带着的人虽然不多,但是看上去没有一个是好惹的,都是在这乱世之中也算是不多见的虎背熊腰,手中的兵刃也是一个赛一个的锋锐,显然也是少陵坞堡之中压箱底的力量,此时目的显然很明确,就是为了不放走任何一个韦氏士卒。 局势都已经这样了,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显然不是痛打落水狗,而是负责拉起来声势,表示他们对少陵坞堡的支持和拥护。 这一次各家联合和韦氏的大战中,表现最亮眼的显然就是少陵坞堡,他们年轻的寨主、又是杜氏的少主,展现出来的联络能力和进退布局能力,已经让这些嗅觉一向敏锐的小村寨寨主们能够察觉到,有资格在这长安城南称王称霸的,肯定是杜氏了。 因此这个时候正是表忠心、站队的时候。 但是还得注意,不能抢走了少陵坞堡的风头。 杜少主的左臂右膀王猛,这也是大家之前都认识的,此时亲自率领精锐堵在门口,那大家这个时候再冲上去抢夺功劳,岂不是要跟人家对着干? 守住自己这一边就好了。 韦逵带着人甫一冲出来,就已经察觉到了外面的杀机。 他一看王猛他们的架势,心里已然有数。 各个小村寨的兵马都已经抵达,说明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杜英设计的陷阱。而之前韦逵还曾经残存的一点儿“杨盘叛乱被杜英察觉,所以及时下手并且有所布置”的想法,此时自然灰飞烟灭。 周氏、蒋氏、林氏,还有众多的小村寨兵马······ 韦逵此时已经不知道他们的动向,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接下来自己的任何一个决断,都有可能直接导致整个韦氏家族的生死兴亡。 韦逵也没有犹豫,立刻率着身上多半都有伤、几乎没有多少战力了的韦氏残部向北撤退。 王猛所部和杜氏坞堡寨墙之间空出来的一块,已经是他们最后的生机。 对此王猛也没有办法,自家人手还是太少了一点儿,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不管是布置在哪里,总归是有缝隙的。 当即,王猛抽刀,身边杜氏精锐倾巢而出,直接压向韦逵。 而那些原本打算袖手旁观的小村寨士卒们,此时也都乌泱泱的跟了上去,只不过他们原本布置在西门外的西南侧,此时自然路途最远,跑的就是一个声势,实际上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坞堡寨墙上,已经陆续有弓弩手就位。 只可惜少陵坞堡并不富足,像是在上一次韦氏坞堡攻防战中,曾经帮着韦氏支撑了很长时间的箭矢,在少陵坞堡的储存并不多。 毕竟大家平时的村间械斗甚至都还是通过锄头和镰刀之类的完成的,正儿八经的弓弩手,村寨之中都没有几个,自然也没有必要打造一堆箭矢。 几名弓弩手此时张弓搭箭,自然只是射了个寂寞。 王猛带着人来得很快,几名从凉州随同陆唐而来的杜家骁锐越众而出,整个人在地上猛地一蹬,就真的如同猛虎扑食一样,直接飞身撞入落在后面的几个韦氏士卒队伍之中。 韦逵自然也发现了他们的身影,登时眼眶瞪大,暴喝一声,便要参战,然而那几名韦氏子弟却是齐齐高呼:“族长快走!” 一边说着,他们一边顿住脚步,索性直接挥动兵刃迎敌,意图自然也分外明显,既然自己应该是跑不掉了,那也没有必要把族长再拽下水,这个时候亦是到了他们为了家族牺牲的时候。 为了自家的妇孺老弱,也为了掩护兄弟们能够跑出去几个是几个,他们义无反顾。 此时韦氏士卒的斗志甚至还要胜过想要一战而竟全功的杜氏兵马。 刀交错,这几个本来就因为受伤而落在后面的韦氏子弟当然不是杜氏精锐士卒,甚至干脆就是家臣子弟这种作为族中下一代接班人来培养的人的对手。 只听得几声惨叫,已经有脑袋滚落在地上,鲜血喷涌出来,洒满周围的草地和一名名犹然酣战的双方士卒的衣衫。 韦逵默然,原本顿住的脚步,再一次向前,没有折返。 他知道,这些韦氏子弟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个时候,自己回身救援他们,只会给王猛带着人扑上来提供更多的时间,最后也只会是在场的一个都跑不掉。 现在的韦氏,根本架不住全军覆没,甚至就连家主都折在这里的损失。 留下来战死的,死的慷慨,而那些侥幸活下去的,还要肩负更多。 此时韦逵恨不得都想慷慨战死在这里,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自己任性的时候。 韦氏未来的命运,还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西北方地平线上骤然出现旗帜。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去。 第一百零九章 林氏援兵 飘扬的旗帜是林氏的旗帜。 战场上顿时陷入短暂的静默。 韦逵很惊讶,原本应该和自己形成默契的林氏,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就算是他们已经知道了少陵坞堡之战的大概结局,等到击败了坞堡外面负责监视的韦氏兵马再赶过来,也应该不至于这么快。 因为韦逵给林氏以及周氏两个坞堡外面负责监视的自家队伍下达的命令就是尽可能地拖住他们。这也有了韦东当时在周氏坞堡外的打算,打不过我就跑,反正你们想追就追,不影响到少陵坞堡的战事就是了。 而一旦你们想要向少陵坞堡方向移动,那就别怪我们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到时候我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进行骚扰和阻拦。 所以按理说林氏兵马也应该受到韦氏兵马的阻拦才对。 想要击败韦氏上百人的队伍倒也不难,但是想要摆脱他们刻意的拖延和牵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除非······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和自己形成所谓的默契,林氏早就已经等着这边战事起来之后,直接对坞堡外面的韦氏兵马下手。 林氏坞堡到底是距离这边近一些,真要是在那个时候就暴起发难的话,保不齐还真的能够击败韦氏兵马之后,在这个时间点抵达战场。 不过这林氏,怎么这么积极? 他们想要做到这一点,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韦逵深吸一口气,此时的他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判断这件事属于什么性质了,甚至前来的林氏兵马是敌是友,韦逵一时间好像都没有办法去判断。 只不过长期以来的直觉告诉他,很危险! 而王猛一时间也蒙了。 林氏从一开始就已经被他和杜英排除在自己人之外,所以王猛和杜英都考虑到了林氏根本不会派遣一兵一卒前来的情况,甚至就连理由他们都已经给林弊想好了。 无非就是坞堡外有韦氏兵马阻拦,所以历经大战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反正韦逵也不可能真的对林弊放心,所以必然是会派遣兵马前去的,只是数量可能不太好估计罢了,不过应该不会太多,说到底韦逵还是要保证少陵坞堡这边一战功成,而之前态度就一直很是暧昧的林氏,在这种两个强者的生死战之间,作壁上观的可能自然更大。 甚至就算是韦逵已经胆大到不派遣兵马,或者之前就已经和林弊达成了某种约定,林氏坞堡外面都有可能出现一些假冒伪劣的韦氏士卒。 结果现在出乎意料的是,林氏兵马竟然来了。 人数不多,两百人上下。 只是······ 他们到底是敌人还是队友? 王猛无从判断,因此他只能下令抽调一部分人面向林氏的方向列阵。 与此同时,杜氏兵马也已经从北门和西门开出,假如林氏兵马已经变成了敌人,那么杜氏从西门开出的兵马就会直接支援王猛,而北门的兵马则会进攻林氏的侧翼。 而假如林氏兵马依然还是盟友,那么正好又能够掩护盟友的侧翼。 林氏兵马来得很快,一路小跑,紧接着一面面盾牌竖起来,一队士卒直接从盾牌后面绕出来,杀向韦逵。 自己人! 王猛当机立断,下令进攻,同时打量林氏兵马。 两百人上下,也是林氏上一次派出兵马,亦是林氏可动用之兵的半数了,可想而知,另外半数兵马十有八九已经杀向韦氏坞堡了。 林弊是不可能放过这个便宜的。 林氏兵马的出现,也堵住了韦逵最后的生路。 王猛带着人合围上来,而林氏兵马倒是并没有直接上前说话的意思,只是不断地向前进攻。 韦氏剩下的这点儿残兵败将,背靠着杜氏坞堡的外壕,已然是瓮中之鳖! 韦逵红着眼,在围上来的各家士卒之中来回冲杀,不断地帮助那些已经力竭的自家子弟。 不过他一个人终究挡不住千军万马。 韦氏子弟一个个倒下,直到······韦逵孤身一人,站在一堆尸体之中,身影分外孤单。 这场战斗已经从太阳高照持续到了夕阳西下。 残阳西沉,孤影浴血,正是英雄末路。 王猛手按佩刀,至始至终他都没有亲自参与厮杀。之前杜英就曾经强调过,在他看来,师兄是有资格成为帅才的人,更应该运筹帷幄,发挥自己的智慧,而不是率众冲杀在前,从而丧失了对战场时机的把握。 这话王猛听得自然很是受用。 他在乱世颠沛流离之中成长,见识过太多的人生冷暖,在年轻的时候屡次不得重用之后,又求学山中,静候天下大势变化,所谓的不就是应该功成名就么? 一个在前方浴血厮杀的将领,终究只是将领。 只是一名帅才的棋盘上随意可以挪动甚至牺牲的棋子。 王猛的野心很大,所以他等得起。 现在师弟看上去能够给他带来他想要的,所以他也愿意帮扶自家师弟。 而假如在杜英那里,自家师兄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将领,那么王猛保不齐拍拍屁股就会走人。 杜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有些话他完全可以敞开了和师兄说。 待人以诚,给人以利。双方有友情、有师兄弟情谊的束缚,又有共同的利益和追求,自然才能够并肩闯荡。 单纯凭借友情、同窗情之类的,是不可能把王猛这种胸怀天下的人物固定在自己身边的。 乱世之中,理念不同、追求不同,甚至就连亲人都能够反目,更何况师兄弟呢? 正是因为不管从情谊上,还是从利益、梦想、追求等等上,王猛都已经和杜英无法分割,所以杜英才能确保自家师兄是一条绝对靠得住的大腿。 至少不会轻而易举的被苻坚勾引走。 杜英的身影也已经出现,跟在他身边的韩胤、麻思、于谈等人,一个又一个,神情高昂,显然已经以少主身边人自诩。 这也表明着杜英已经通过这一场战斗,彻底得到了坞堡中年轻一辈人以及流民那边代表人的信任。 坞堡的老一辈人就算是对把权力交给杜英有所不满,也没有办法阻止年轻人们的选择,而且年轻人们也的确在杜英这里获得了好处,老人们也得承情。 第一百一十章 懂我的都是对手 而且群龙无首的流民队伍归属于杜英指挥,自然也就意味着杜英也不再是只有几个亲卫、完全依靠着杜氏之威名让大家臣服的小年轻了,任何人都不能无视杜英手上的力量而妄谈把这位少主撵下去。 更何况周围的不少小村寨,支持的也都是杜英,而不是少陵坞堡之中其余的某一个人。 甚至少陵坞堡现在已经隐隐有周围诸多坞堡之首的架势在,也是因为杜英。 少陵坞堡现在可以没有任何一个人,但是不能没有这位杜氏少主。 其实王猛也好,杜英也罢,心中还是很清楚的,他们能够轻而易举的打破眼前的僵局,一下子让整个长安城南的局势发生变化,还是因为桓征西北伐的外力。 这一潭死水,本来很难活起来,只不过显然已经让韦氏坞堡以及其后的秦国给硬生生的搅浑了。 各个坞堡已经各自为政这么长时间,臣服也只是名义上的臣服,甚至像是少陵坞堡、周氏坞堡之类的,实际上除了会缴纳税款之外,几乎就和朝廷没有任何一点儿往来。 因此秦国想要通过韦氏来调动这一股力量,自然也就打破了原本各个坞堡之间的平衡。 杜英和王猛只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不过没有点儿胆子,自然也不可能抓住这个机会。 杜英已经看到了韦逵。 穿过一道道人影,韦逵也看到了这个年轻人。 韦氏的崛起,在即将接近顶峰的时候戛然而止,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年轻人。 韦逵深吸一口气,伸手拨开挡在前面几名韦氏士卒,迎向杜英,惨然一笑:“这一战,你赢了,而且赢得很彻底。” “刚才韦边也向我说了这句话。”杜英负手,注视着眼前这个对手,“很感谢他对我胜利的承认,所以我会让他成为韦氏下一代的主人,至少算是给韦氏留下点儿香火。” 他很清楚,以韦逵出身世家的风度,这个时候又已经把兵刃收起来,自然是不可能突然袭击自己的。 嗯,真是一个风气还不错的时代啊。 韦逵眉毛一挑,杜英的意思自然也很明确了。 他已经不打算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儿活路。 显然杜英并不期望像韦逵这样的人物继续坐在韦氏族长的位置上,这只会埋下隐患。 相比之下,韦边显然更容易控制一些。 那留给韦逵的,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韦逵低声说道:“韦氏坞堡是不是也已经危在旦夕?” “蒋兄已经亲自率蒋氏兵马前去。”杜英缓缓说道,同时瞥了一眼恭敬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林氏首领,“估计林氏的兵马也已经在路上了,所以韦氏坞堡不管最后落在谁的手中,应该都已经难以保全所有了。” “那郭群,也是你的人?”韦逵又想起来了什么。 杜英不置可否。 “是个人才。”韦逵忍不住夸奖一声,“于刀刃环逼之下面不改色,不然可能余还真的不会上当。” “或许吧。”杜英淡淡说道。 韦逵不由得摇了摇头,自己的麾下怎么就没有这样的人物呢?而假如来的不是这个“郭群”,自己会不会上当呢? 杜英的这句“或许吧”,难道是他在表明,自己报仇之切,会让自己失去理智,实际上不管来的是谁,都愿意试一试么? 就像飞蛾扑火那样,试一试。 因为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心血,一战付之东流,所以从一开始,自己实际上就已经失去了理智? 韦逵不知道。 但是他清楚现在这无非亦是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自己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是黄雀,就算是再不济,也应该算是螳螂,而作为秦国手中的一把刀,秦国应该算是那个黄雀,到时候便宜了秦国又何妨,反正韦氏也肯定会有机会进入到秦国朝堂之中,彻底摆脱现在作为一个世家坞堡、只能参与村民械斗的局面。 结果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甚至都不是那只螳螂,而是那只蝉。 只是不知道杜英、林弊、秦国、桓温,这关中纷纷入局的人物之中,到底谁又是螳螂,谁又是黄雀,而谁······ 又会是新的蝉? 韦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带着韦氏起高楼,又一手把这高楼推倒。 这感觉,不怎么样。 “这些韦氏子弟······”韦逵回头,看向杜英。 脸上没有了刚才的肃杀之气,更多的是几分沧桑。 杜英淡淡说道:“余非屠户,自然不会赶尽杀绝。韦氏若是能为我所用,甚至余亦会一视同仁。” 韦逵对于这个回答显然很满意,不过想到了什么,又涩声说道:“在这纷乱之中,太过仁慈或许并不是好事。” 杜英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在劝我要把韦氏赶尽杀绝么?” “假如你想要这么做的话,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假如你不想这么做的话,那我怎么说都没有用,不是么?”韦逵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平静的旁边的于谈等人都想上去给他一拳。 拜托,拿出来点儿失败者的样子好不好,你这不痛不痒的神情,真的很容易让人气馁啊。 杜英却是一笑。 假如什么人随便说一句话就能改变,那么这就不是杜英了。 两世为人,杜英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很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此时,他有些无奈的发现,杨盘也好,韦逵也罢,这些看透了整个局势,甚至于对自己都看透了很多的人,竟然都是自己的对手。 懂我的,都是对手。 这还真让人觉得滑稽。 不过又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所以他们还真的在这个时候看出来了点什么。 杜英饶有兴致的问道:“那为什么还要提醒我呢?” “因为这关中的风云,未来说不定真的是由你来搅动。”韦逵竟然也露出了笑意。 刚才自己所困惑的那些什么螳螂和蝉的问题,这个时候,他好像已经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杜英怔了一下:“承你吉言。” “避免无谓的杀戮,或许也是一个破局之法。”韦逵摇头叹息,“这乱世之中的人们,渴望的终究只是活下去,你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就会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情何处来? 一边说着,韦逵一边看向那些同样露出茫然神色的韦氏子弟们。 “都放下兵刃吧。”韦逵压了压手。 “家主,我们不能投降!” “对,宁死不屈!” 年轻的韦氏子弟们忍不住提起精神,大声说道。 历经血战的他们,又怎么会愿意向手上沾满了自家人鲜血的敌人低头? “这是我作为家主的最后一个命令!”韦逵冷声喝道,“难道有人要违抗命令么?!” 一名名韦氏子弟面面相觑。 家主这是······ 韦逵也不管这些人了,豁然回首,紧盯住杜英,厉声说道:“身死此处,我会在九天之上看着你,不要骗我!” 杜英对着他一拱手。 这应该是两人之间第一次见礼。 可惜韦逵并没有回礼,径直抽出刀,在脖子上一抹。 干净利落! 鲜血如箭,顺着韦逵的刀口喷涌出来。 炽热滚烫。 在韦逵尸身的倒地声中,周围的韦氏子弟们终于还是垂下了手,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刚刚家主和杜英的对话,他们似懂非懂。 但是家主的动作无疑已经解答了他们几乎所有的疑惑。 家主果断的自杀,便是希望杜英不再追究于韦氏的罪责,不再把屠刀落到他们这些人的身上。 他们终究是死里逃生,并且肩负了剩下的一切。 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不少韦氏子弟都露出苦笑。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把刀往脖子上一架。 当他们知道自己能够活下去之后,他们就已经不愿意再去尝试着死亡了。 他们的命运,此时只能等着杜英来安排,不过至少不是死亡。 杜英则看着韦逵的尸体,有些惋惜。 “很可惜他是对手吧?”王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杜英的身边,低声说道,此时师弟脸上的惆怅是没有任何掩饰的。 这种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王猛也有。 “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杜英淡淡说道,“带着一个家族崛起,又谈何容易,只可惜他走到最后一步,终究还是失算了。” “没有想到这一切只是圈套?”王猛沉声道。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答案,但是他隐隐觉得并非如此。 杜英果然不出他所料的摇了摇头:“没想到······林氏兵马的出现。可以说这切断了他最后活命的机会。” 王猛霍然撇过头,看向站在不远处、毕恭毕敬的林氏兵马首领,还有那些依旧列阵、保持和杜氏兵马之间一定安全距离,颇有几分井水不犯河水之意的林氏士卒们。 意识到什么,王猛喃喃说道:“你是说有人算计了韦逵?林氏兵马按理说不应该来的这么快,若不是他们及时堵住缺口,刚刚韦逵保不齐还真的能壮士断腕,最终逃出生天。” “只是不知道,这是算计韦逵,还是想要算计我们啊。”杜英苦笑,“这从天而降的人情,竟然也不知道从何处来。” 王猛皱了皱眉。 他们之前就有所怀疑,秦国在这场就发生在长安城南的坞堡械斗之中扮演的角色。 现在林氏态度的转变,无疑是在告诉杜英和王猛,在这场斗争的背后,必然有一只手一直在向前推动。 是谁,在推动韦氏的崛起? 而现在又是谁,在帮助杜氏将韦氏取而代之? 只有秦国有这个能力和资本。 现在秦国陛下和丞相这一对兄弟应该正因为桓温的猛烈进攻而焦头烂额,诸如苻苌、苻生等皇族子弟也都在前线厮杀。 那么这一切,又是谁在居中指挥? 假如是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的话,面对前线紧张的战事,又怎么可能及时的让林氏加入到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战斗中呢? 王猛思索的这一会儿,杜英已经在和凑上来的几个小寨主们寒暄,多多鼓励了他们几句,让这些小寨主们都很是受用。 而杜英又接着去和林氏的人说了几句,林氏上下自然表示了对盟主的支持和拥护。 似乎在此之前对于盟主命令的不响应,以及双方自从韦氏坞堡之战后隐隐约约就已经产生的隔阂,一点儿都不存在一样。 等到杜英回转的时候,王猛已经沉声说道:“秦国苻氏子弟之中,因为才能而名声传播开的本来就不多。似乎只有那位一向醉心于汉家文化、无所事事的,有操控这件事的可能。” 接着,他看向杜英:“师弟是怎么想的?” 我早就已经猜是苻坚在捣鬼了。 杜英在心中忍不住说了一句。 以氐人的心高气傲,是不可能把关中的汉人放在眼里的,看看他们随便把乞活军丢在前线去当炮灰就知道了。所以有心思仔细在背后操控这些坞堡之间争斗,削弱坞堡中难以掌控的力量并最终把剩余的坞堡力量整合在一起的,也就只有苻坚了。 苻坚的野心,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是杜英清楚得很。 这家伙在历史上能够算计了苻生,并且任用王猛、大刀阔斧的对那些只知道杀杀杀、抢抢抢的氐人和羌人旧贵族下手,必然也是有自己的底气的,保不齐他的底气就来自于对于关中世家的掌控,而这种掌控很有可能就来自于这一次的争斗。 只可惜,这一切都多了一个变数。 杜英的存在,注定了这一切不会按照历史上那么走了。 不过杜英也不清楚苻坚到底是怎么打算的,甚至他都不能确定自己当时见到的那个傅学是不是正如猜测的那样就是苻坚。 此时他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有师兄在,我就不想了呗,毕竟我没有师兄聪明。” 王猛嘿嘿一笑,师弟的恭维让他心中难免高兴,不过以他对师弟的了解,自然清楚这家伙心里肯定多少也有些确定的想法了,尤其是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在一些怀疑上达成了共识。 当即王猛压低声音,说道:“林氏出兵,应该就是他送给我们的人情,之后师弟认为应该如何决断呢?” 杜英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一边和周围打扫战场的杜氏士卒们笑着打招呼,甚至还不忘鼓励几句、安慰几句,一边又没有忘了微微侧头,同样低声说道: “他送给我人情,我有说要么?” 王猛一怔,接着忍不住大笑。 若是让送人情那人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杜氏族老 杜英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大声喊道: “把兵刃都搜集起来,还用镰刀、锄头的兄弟们优先替换!” “你看你这刀都卷了刃了,来接着,这是韦逵的佩刀,应该还能用,凑合一下!” “那边尸体打扫干净,自家兄弟都要擦干净血污再下葬,听到没有?!” 不时听到杜氏士卒们亢奋的回答声。 这一场战斗,显然很鼓舞斗志。 几乎凭一己之力击败了强敌韦氏,杜氏士卒们当然也甚是自豪。 而对于那些原本属于杨盘麾下的流民士卒们来说,通过这一次并肩作战以及勇猛冲杀的表现,他们显然也获得了杜氏士卒们的信任,此时他们似乎真正的融入到了坞堡这个整体中。 杨盘努力了很久都没有做到的,杜英通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很轻松就做到了。 毕竟在沙场上的并肩作战,有的时候真的可以让两个原本还互相看不起的男人,变成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尤其是杜英展现出的对每一个士卒的关心,甚至就连战死士卒的安葬都需要过问,更是让杜氏将士们很是受用。 少主虽然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此时已经胜似亲人,也是他们愿意信赖的一家之主。 王猛跟着杜英穿过不久之前的战场,看着那一道道忙碌的身影以及笑容,几乎可以判定,少陵坞堡已经重新变成杜氏坞堡了。 是杜陵杜氏的杜,但是应该不是杜明的杜,而是杜英的杜。 殷存带着坞堡中几名年长老人已经等在那面杜氏的大旗下,见到杜英之后,当即郑重拱手行礼。 这也代表着他们重新表示对杜英的认可。 认可的是坞堡的主人,而不是杜氏的少主。 杜英从容的受了这一礼,方才伸手,依次扶起来殷存等人。 一个世家,是由作为主心骨的世家家主、族老、家臣以及直系子弟们为中心,囊括周围旁系子弟,或者说各个眷房子弟,以及众多家仆的庞大聚集体,以血亲、姻亲等关系把所有人都牢牢地捆绑在世家这个整体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而现在,于谈、殷举等人,作为杜氏家臣之后或者亲眷,自然而然也就是家臣的候补者,他们的能力或许并不出众,但是他们的忠诚是无与伦比的,因为身为家臣而背叛主家,表明这个人的品质已经恶劣到了天地难容的地步,无论走到哪里都只会被人唾弃。 至于其余的少陵坞堡的民众,自然就构成了世家的外围部分。 但是这个世家群体到底还是缺少了族老这个重要组成部分,也就是家中退出权力核心的老人,他们或许并不是最聪明的,但是多年的风雨经历让他们有着足够多的人生经验,同时在坞堡中也有着足够的威望,所以能够在需要的时候主持大局,并且帮助家主查缺补漏。 而今少陵坞堡的整个管理层彻底年轻化,这些老一辈人们自然也就不会一直赖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主动的交接权力、担任族老。 如此,这少陵坞堡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世家。 王猛和任群站在杜英的身后,静静看着杜英一板一眼的完成这所有的动作。 当殷存等老人彻底退居二线,自然也就意味着少陵坞堡这一代人坚守的闭门不出、少惹事端的宗旨进入了故纸堆。 接下来,可想而知,必然将会是开拓进取的一代! 殷存等人让开道路,远远跟着杜英等人进入议事堂,他们将不会在大堂重要位置落座,而且也只有殷存带着两名老者留下,剩下的人自觉地离开。 身为族老,没有到坞堡生死存亡的地步、没有到需要群策群力的时候,自然也就不需要这么多人在场。更重要的是,现在正是少主刚刚彻底掌握整个坞堡的权力,并且树立声望的时候,只要还有点儿眼色的人,自然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凑热闹。 王猛刚刚入座,便沉声说道:“韦氏坞堡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 “不可能这么快。”任群是走过这一段路的,此时微笑着说道。 这边战事结束之后,杜英立刻派遣殷举带着一百余人赶往韦氏坞堡,同时林氏以及其余各个村寨的兵马也跟着启程同往。 林氏显然并不打算在杜氏坞堡外面乱晃悠,不知道是想表示自己对于杜氏毫无敌意,还是害怕杜氏和他们算账,直接把他们击溃。 至于其余各个村寨兵马,自然是指望着能够在攻破韦氏坞堡之后再分一杯羹。 有这些兵马陆续顶上去,缺少了主力的韦氏坞堡,已经不足为虑。 现在不过是要等消息罢了。 外面传来推推攘攘的声音,韦边被绑的结实,推了进来。 低着头的韦边,不情不愿。 杜英不由得也是一笑:“韦兄,请入座,来人,给韦氏家主松绑!” 韦边登时抬头,怒视杜英:“余绝不同杀吾韦氏家主之人同坐!韦氏家主,当属于吾家兄长,与我何干?!” 杜英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 韦边背后的两名杜氏士卒各自便要动手,不过杜英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 而杜英这才迎着韦边有些诧异的神情缓缓说道: “此时,你能够站在这个地方,昂着头和本少主说话,是因为本少主敬重于韦氏前任家主之气节胆略,也在其慷慨自刎之前答应,会照顾韦氏子弟而已。若非韦氏前家主之恳求,此地容不得你聒噪。” 杜英没有发火,语气甚是平淡,似乎在追忆一些事情,但是低沉的声音,不怒自威。 大堂上的气氛都跟着冷了下来。 韦边愣住了。 这是家主用命换来的机会,是家主亲自选定的解决方法。 假如自己此时开口大喊自己不是韦氏家主、韦氏子弟宁死不屈之类的话,杜英会不会抓住机会干脆利落的将韦氏被俘的这些人赶尽杀绝? 刚才······冲动了。 杜英起身,给他松绑。 韦边愣愣的站在那里。 “韦氏子弟、妇孺老弱之类,余答应了韦兄,自然不会迫害。”杜英淡淡说道,“但是余答应了,蒋安蒋兄或许还会遵循,林氏那边余也不知道,所以你最好还是带着你的人抓紧回去的好。” 韦边登时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外跑。 第一百一十三章 离离原上草 不过韦边刚刚跑到旗杆下,又想到了什么,顿住脚步,对着杜英的身影、也对着大堂的方向,郑重的一拱手。 杜英笑着受了这一礼,不由得喃喃吟诵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去天三尺,京城韦杜,而今韦氏在经历了短暂的荣光之后,又跌落谷地。 就像是这荒原上的野草一样,经历了茂盛之后,一场大火,灰飞烟灭,可是终归还是有希望保留下来,等待着下一次春暖花开。 杜英并没有打算把韦氏赶尽杀绝,因为他现在到底还是需要维持各个坞堡之间的关系,不能把自己的形象塑造的过于残忍,不说别的,单单是那嫉恶如仇的周氏子弟就不会愿意跟着自己这样的屠夫一起混。 更何况作为一个后来人的灵魂,杜英也不喜欢太多杀戮。 至少短时间内,甚至这一代人的韦氏,已经很难对自己形成威胁。至于下一代人,假如他们想要寻仇的话,那是后人们的事了,在这乱世之中摸爬滚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刀枪无眼,保不齐年纪轻轻就马革裹尸,哪里还会有什么后人? 而韦氏这点儿希望,也可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湮灭在了又一场大火之中。 杜英目送韦边的背影离开,方才折返。 目睹这一切的王猛,忍不住感慨一声:“自此之后,韦氏不足为虑也。” “韦氏坞堡,犹然有可虑之处。”杜英则缓缓说道。 “不放心?”王猛看他。 杜英摇了摇头。 能放心才怪呢。 毕竟率军前去的是蒋安,不是自己。 杜英一不能确定这些家族现在到底都是抱着怎样的心思,会不会真的想要维持现在的联盟关系,在接下来的桓温进攻长安之战中和杜氏共进退,二不能确定这些坞堡之前或者现在是不是已经和秦国建立起来某些联系。 秦国既然能够在明面上控制韦氏,并且在暗中联络林氏,甚至这种联络应该还很频繁,并且许下的好处也足够多,不然的话林氏不可能如此听话,之前还犹犹豫豫的态度,在今天就变得分外果断。 那么秦国是不是也有可能私下里联络周氏和蒋氏呢? 尤其是他们现在已经在向自己示好,难道就不能向这两家示好么? 毕竟他们需要的是对城南局势的掌控,至于是谁来掌控,实际上并不重要,只要有那么两个坞堡能够站出来统筹全局就可以。 很显然韦氏的崛起对于秦国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尝试。 他们所谓的掌控,自然是指的有人能够掌控城南的各处坞堡,但是又要绝对听从于秦国朝廷,甚至愿意听从于某个人的指挥。 韦氏崛起之后,显然并不想变成秦国统治整个关中地区世家的马前卒,而是想要凭借着这个机会一飞冲天,重新光耀韦氏门楣。 这自然是秦国现在不允许的。 此时的秦国,需要的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氐人和羌人,上下齐心,共同击败桓温的进攻,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氐人还是羌人旧贵族,都不可能允许一个汉人世家的崛起。 所以韦氏的崛起是必然不符合当下秦国朝堂上衮衮诸公之利益的,韦氏的覆灭也在情理之中。 秦国需要的是听话的部下甚至是炮灰,而不是想要和自己争夺既得利益的对手。 至于按照杜英和王猛的推测,这件事的幕后推手,或许在性情上和思想上会偏向于任用汉人,但是他也应该能够看得清楚当下时局是怎么样的,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忤逆上面传达下来的意思。 不管有没有杜英带着少陵坞堡联合其余的坞堡来了这么一出,韦氏都必然不可能强盛太久,这从林氏这个后手也能够看出来。 就算是没有杜英振臂一呼,林氏也应该会采取一些动作,压制住韦氏的势头,最后可能会形成韦氏和林氏两强鼎力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秦国以及具体主持此事的那位,想要控制整个城南世家,就只需要在其中维持这个平衡就好了。 杜英想着想着,脸色已经越来越阴沉。 旁边的王猛亦是微微皱眉,看到师弟的神情不对,他自然而然也开始有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假如秦国所求的还真是城南两个世家的对立,那么现在秦国推动林氏帮助杜氏剿灭了韦氏,那么秦国选择的两个世家又会是谁呢?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杜氏和林氏! 林氏是秦国的暗子,负责监视和临阵倒戈。 现在这个暗子既然已经暴露出来了,那么既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到台前,也可以继续保持现状,活脱脱的监军之姿态。 这个姿态和这个现状,对于林氏来说,可还真是不错的选择。 就算是做一条狗,那也是秦国的狗。 你们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不爽,也只能憋着。 而杜氏,很有可能就是秦国想要在明面上扶持的力量,最终在城南世家之中形成以杜氏为主、以林氏为监军的局面,双方相互掣肘,又各自掌握一股力量,最终为了能够生存下去,自然只能仰仗于秦国之鼻息。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杜氏的力量已经足够大了,蒋氏、周氏以及很多小村寨都团结在杜氏旗帜下,甚至在这一次对韦氏之战中,都达到了令行禁止的地步。 相比之下,在之前韦氏坞堡之战中就因为拖后腿而受到排挤和猜忌的林氏,自然不太可能再拉拢到这些坞堡的支持。 为了维持杜氏和林氏实力之间的平衡,秦国肯定要有所动作。 削弱杜氏的力量,甚至刻意营造杜氏和林氏之间的对立,这些都是必然的。 蒋安! 杜英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的就要往外走。 王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说道:“蒋氏危险,但是此时莫要失了方寸!” 杜英只能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师兄说得对,此时不管蒋安和蒋氏兵马遇到了什么,事情应该都已经发生了。 为时晚矣,只能先做些别的准备。 “立刻派人通传蒋氏、周氏坞堡,闭门死守,莫要轻动!”杜英径直说道,“另外本家各部,加快打扫战场,准备迎战!” 众人起身,齐声应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夤夜难安 等到众人离开,大堂上已经只剩下任群和王猛。 杜英刚刚吸进去的那一口气,似乎就一直憋着,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此时方才吐出来,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师兄,若是蒋氏遇袭,则好不容易聚拢的兵马将会有不小的折损,这可当如何是好?” 杜英终究还是年轻,在人前尚且能保持镇定,但是现在身边只有左臂右膀,这镇定当然是装不下去了。 王猛的脸色亦是阴晴不定。 杜英和他对于整个战局的盘算实际上是差不多的。 桓温已经率军鏖战于商洛,前锋直指蓝田。 杜英假如想要收拢长安城外的各处世家,并且率军配合桓温征战的话,留给他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除了时间外,还有实打实的实力。 如果杜英带到桓温军中的,是千余名知晓本地地形地势、并且作战勇猛的关中儿郎,那么桓温自然是欢迎的。 但是如果杜英带去的只是数百名士卒,而且还需要桓温的支持以换来对林氏和秦国在城南势力的压制,那么桓温恐怕就不会真正重视杜英了,只会把杜英当做是一个想要借助他的力量割据一方的枭雄人物,甚至是投机取巧的家伙。 而且缺少了林氏尚且还好说,若是再缺少了蒋氏兵马,那么杜英本身的实力大打折扣。 这个时代,终究是要用拳头来说话的。 只是一个杜陵杜氏的名号和背后的凉州,显然还不足以让杜英获得在桓温军中占据一席之地、并且能够在此次关中之战中有所成就的机会。 杜英现在无比需要获得周围坞堡的支持。 任何一个坞堡的损失,都等于消磨掉了他的一些底气和资本。 因此别说是杜英了,王猛此时也有些紧张。 “我带人过去。”王猛沉声说道,“此时万万不可分兵行动,所以我只带五十个人,还不足以影响到整个少陵坞堡的防务。若是蒋安已经遭到袭击,那或许可以掩护他撤退,而若是蒋安和林氏之间相安无事,至少也能够增加蒋安手中的兵力,让林氏不敢轻举妄动。” 杜英摇头:“太危险了!” “事到如今,别无选择!”王猛霍然转身。 “我是杜氏少主,我还没有下命令,你想造反不成?!”杜英登时忍不住喝道。 王猛脚步顿住,撇头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我还是你师兄呢,不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师兄’,既然必须要有人走一遭,这个人肯定就是我啦!” 杜英咬着牙,默然。 想要弄清楚事情到底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派人走一遭自然是最佳的选择。 所以杜英虽然不愿,但是此时根本没有办法阻止王猛。 为了所有人的生存,也为了杜英之后的计划,这个时候,自然要有人去冒险。 “带一百人,我让陆唐带队。”杜英补充一句。 王猛已经走到门口,此时笑着说道:“让韩胤或者麻思跟着我就好了,速去速回,不用担心!” 杜英这一次没有反对。 而旁边的任群,显然也并没有作为工具人应该乖乖听着的觉悟,担忧的问道:“少主,会不会出什么事?” 这几天相处下来,他知道王猛的性情甚至比杜英还要谨慎一些。此时王猛都倾向于去冒险,那就说明事情真的已经紧迫到了一定关头,不然王猛的选择更应该是静观其变。 而且杜英把人数增加到了一百,王猛也没有拒绝,更说明王猛自己心里也没底。 两个负责出谋划策的都没底,那任群心里自然就更没底了。 杜英艰难说道:“等吧。” 任群不由得挠了挠头,还真是让人听了更加烦躁的回答。 不过杜英又补充一句:“我相信师兄。” 任群这才稍稍心安。 杜英则一动不动,静静的站在门口,向外眺望。 夜色深沉,而坞堡之中,却是灯火通明。 一个不眠之夜。 ————————————- 夜色更深。 杜英凑在摇曳的烛火前,捧卷夜读,毫无困意。 “公子,请用茶。”归雁将一盏冒着热气的清茶递到杜英手边,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杜英抬头看她,小丫头脸色憔悴,已经隐约有黑眼圈了。 这几天自己的作息不规律,连带着她的作息也不规律了。 可惜杜英先是因为大战在即,现在又是因为韦氏坞堡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因此一直心有牵挂、惴惴不安,如何睡得着? 而小丫鬟则不一样,单纯的只是觉得自己作为少主的贴身丫鬟,应该陪着罢了。 “先去休息吧。”杜英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他现在的心思当然不在手中捧着的书上面,也不在自己之前就已经制定好或者草拟好的计划上,这不过是装装样子以求让自己心里安定一些罢了。 不过杜英并没有打算把自己这焦虑的情绪传递给小丫鬟,因此特意对着她笑了笑。 归雁却是噘着嘴摇头。 “怎么了?”杜英好奇的问道。 “虽是一场大胜,公子却不去休息,必然是因为还有心事,或者战事犹然还未结束。”归雁的双手绞在一起,有些紧张的回答道,“那身为公子的丫鬟,应该陪着公子,伺候笔墨才是。” 杜英不由得一笑,这次是发自真心的,同时他看向小丫鬟因为紧张而无处安放的双手,自然清楚,这种忤逆主上意思的话说出来,终归是带着些不尊重的,小丫鬟紧张也在情理之中。 “让你去你就去。”杜英摆了摆手,“等会消息传来,少不得还要议事。” 归雁这才无奈的答应。 杜英则又咧嘴笑了笑:“你看,本公子现在心情很好,不需要挂怀。” 归雁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 “怎么?”杜英故作严肃。 “公子笑的······”归雁的声音越来越小,“真不好看。” “好胆!”杜英忍不住笑骂道,“你啊,年纪不大,不要熬夜,快去休息吧。” 归雁躬身答应,不过她的眼角犹然还带着尚未退散的笑意,与此同时,她的目光瞥过来,分明是在说,“公子你的年纪也不大,还好意思教训人家呢!” 杜英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归雁窜的飞快。 杜英则掩上书卷,轻轻揉着眉心,看着桌子上的茶。 茶是自己之前叮嘱的清茶,不浓不淡,也不是这个时代更符合主流的油茶。 小丫鬟也用心了。 只是现在杜英无心品尝。 此时,门外骤然响起脚步声。 第一百一十五章 蒋氏遇袭 大堂上的灯火重新亮起,脚步声次第响动,一道道身影匆匆而来。 任群、于谈和殷举等人显然也都没有睡着。 此时重新汇聚在议事堂上,已经是夜半三更。 刚刚韦氏坞堡的消息已经送达,杜英急忙召集众人议事。 局面,倒是比想象之中的要好一些 不出意料,林弊亲自率领一路兵马直扑韦氏坞堡,林氏从北侧发起进攻的时候,蒋氏兵马经过绕路兜兜转之后,也抵达。 林弊的态度和前来支援杜氏坞堡的这一支林氏兵马的态度并不一样,派人主动联络蒋安,表明自己想要和蒋安并肩作战的意图。 蒋安对此自然也是将信将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还是选择和林氏保持一定距离。 结果果不其然,林氏在蒋氏兵马眼见得就要杀入坞堡的时候,暴起发难,兵分两路绕过韦氏坞堡直接进攻蒋氏兵马的侧翼,还好蒋安原本就没有完全信任林弊,总归是留了一手。 蒋氏兵马快速收拢后退,虽然折损也不小,但是好歹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不过蒋安身中箭矢,已经难以指挥战斗,蒋氏士卒们亦是群龙无首,只能根据蒋安最后下达的命令,一路向少陵坞堡的方向靠拢。 还没有走多远,蒋氏兵马就遇到了赶来支援的王猛。 王猛带着的只有一百人,但是好歹也都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大胜、斗志高昂之士,并且王猛也不傻,趁着现在是黑灯瞎火的时候,令人点起来众多火把,甚至有的士卒索性一只手拿着一个火把,远远看去,原野上火光跃动,也不知道杜氏派遣了多少援军。 杜氏援军突然抵达,再加上蒋氏兵马本来就在撤退的过程中又汇合了原本意图前来跟着喝口汤的大小村寨的兵马,一时间反倒是声势浩大。 林弊不清楚个中虚实,同时自己这样反戈一击的行为显然又彻底暴露在了众村寨面前,更是心虚,所以只能率众撤退。 因此王猛得以护送蒋氏兵马向少陵坞堡方向前来,传令兵启程的时候,距离少陵坞堡也已经没有几里地了。 值得一提的是,王猛率部急行军,还追上了步履蹒跚的韦氏败军们,索性派遣一小队人马护送他们返回韦氏坞堡。 韦边对此再次表示感谢,并且重申了韦氏之后会关闭寨门、不惹事端,并且绝对不会和杜氏作对之意,也算是又一次感化了一下这些身心疲惫的韦氏子弟们。 至于在此之前蒋氏还在和林氏一起攻打韦氏坞堡之事······韦边都当不知道,杜英当然也乐得装傻。 韦氏老老实实的不惹麻烦,就好了。 当然,韦边只要还有点儿脑子的话,也应该知道这个时候的韦氏,已经元气大伤,根本没有办法再和杜氏叫板。 这一次要不是因为林氏另有算计,恐怕韦氏坞堡都已经被攻破了。 蒋安虽然受伤,但是总归不算致命,蒋氏兵马也都囫囵保存下来,总算是让杜英松了一口气。 “少主,还请立刻发兵,讨伐林氏!”殷举拱手说道,“林氏背信弃义,人人得而诛之!” 林氏当时参与到整个讨伐韦氏的盟约之中,是殷存的建议。 结果谁曾想到林氏竟然早就有所图谋,这自然应该算殷存了解不周,差点儿就把盟友陷入死地。 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蒋安之前就在韦氏坞堡之战中吃了林氏临阵松懈的亏,再加上生性谨慎,对于林弊并不是很信任,恐怕蒋氏兵马都有可能直接交代在韦氏坞堡外面。 盟友遇袭,实力大损,大家在声讨林氏之背叛同时,肯定也要责怪于盟主的安排不周详,甚至还有可能会有人怀疑,这是不是就是杜氏和林氏勾连起来的阴谋等等。 乱世之中,活命的机会分外宝贵,大家自然都会互相猜忌。 所以现在殷存的建议给杜英带来了麻烦,殷举当然要表示对于林氏这种行为的叱责,也算是划清他们殷家和林氏之间的界限。 我们之前对于林氏的这些想法毫不知情,只是因为他们也同样身在城南,所以才会一力邀请罢了。 杜英颔首,对于殷氏的忠诚,他自然并不怀疑,且不说殷氏作为杜氏的家臣,背叛杜氏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现在这种情况下,跟着杜英竖起来杜氏的大旗,再寻找投靠于秦国或者桓温又或者凉州的机会,也要比和林氏勾勾搭搭来得好。 殷存可不是那种一时冲动就会做出傻事的人。 “讨伐林氏尚且还在其次,林氏背信弃义,城南各家深受其害,讨伐之已是必然。”旁边的任群此时忍不住开口说道,“关键林氏的背后到底是何人在指使,我们必须要弄清楚,不然的话,贸然进攻林氏,会不会又落入另外一个陷阱之中呢?” 殷举、于谈等人面面相觑。 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就在几天前,他们还在纠结于韦氏的强大,可是短短几天内,韦氏偃旗息鼓,中间的过程更是让他们这些亲历者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算计,有的是他们看到了的,有的他们甚至都没有看到。 所以现在任群一说,他们一时间都不敢贸然再说什么了。 谁知道这林氏的背后,还有没有别的算计? 此时动手,不就正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中么? 韦逵到最后才幡然悔悟,可是为时晚矣。 这样的情况,大家自然不想在杜氏身上重演。 所以既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论算计筹谋,都不是少主还有那位王老哥的对手,那么有建议,说出来,就足够了,没有必要来回强调,影响到少主的判断。 任群重新坐下。 身为杜英和王猛合格的发(工)言(具)人,他当然知道,杜英微皱的眉头说明他正在思索什么,因此这个时候就应该让大家保持安静。 如何让这些人不再说话也是一门艺术。 别的任群不会,这个还是懂得应该怎么做的。 既然知道在场的都是智谋不怎么样的,而且又刚刚经历过杜氏和韦氏之间的连环算计,正是自愧弗如的时候,那么丢出来一个让你们都觉得头疼的问题就好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蒋安的信任 经过往返韦氏坞堡的历练,任群的不少理论经验也都已经变成实际经验,稳住这么几个人,还真是手到擒来。 于谈和殷举等人左顾右盼,却又都不开口了。 同时他们心里也不由得暗暗感慨一声,再这样下去,都不知道少主到底需要他们做什么了,要不咱们也都再读读兵书,多向家中老一辈请益? “启禀少主,出征兵马已到寨门外百丈!”一名士卒快步进来禀报,打破了任群刚刚才制造出来的安静。 杜英起身:“走,随我出迎!” 大家急忙跟上,这个时候,他们多说什么、多想什么都没有用。 见一见当时人,或许能够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 王猛带着人并没有走太快。 走太快了就真的暴露了王猛同样心里没底的事实。 毕竟王猛带的兵马也不是很多,假如林弊硬要率军追杀的话,王猛就会很难受,尤其是蒋安已经不太好行动,更会让王猛很难指挥蒋氏兵马。 还好之前王猛就曾经指挥过各个村寨的兵马,不然的话这些家伙再闹腾出来什么动静,就真的令人头大了。 因此当杜英见到王猛的时候,差点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家师兄表面上看去风轻云淡,大有乾坤尽在掌握之中的架势,但是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几乎直接就把他给出卖了。 王猛似乎察觉到了自家师弟“稍纵即逝”的笑容,轻咳一声,解释道: “好久没有锻炼,身子骨都快跟不上了,这一路小跑还真不容易。” 杜英也不拆穿他有点儿拙劣的借口。 自家大腿的面子,还是要确保的。 “辛苦师兄了。”杜英沉声说道,看到王猛身后一个个士气不振、多少都带伤的蒋氏兵马,脸色也跟着有些阴沉。 蒋氏兵马两度进攻韦氏坞堡,两度铩羽而归,士气自然低落。 尤其是导致这一切的竟然还是他们一开始信任的盟友。 蒋氏和林氏两个坞堡之间,之前隔着少陵坞堡,又有韦氏这个直接的敌人,相互倒还真的没有多少直接冲突,所以蒋氏的士卒们也很憋屈,凭什么你们林氏就要背刺我们? 因为蒋氏好欺负么? 现在家主受伤,更是让他们心中惶惶然。 杜英则越过人群,直接走到蒋安身边。 蒋安是胸口偏上的位置中箭,还好刺入的不是很深,也没有威胁到要害之地,只不过这地方到底是五脏六腑环绕,因此大家也不敢轻动,只是先折了箭杆,没有挖出箭头,此时蒋安看上去脸色也有些苍白,不过他见到杜英之后,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显然一直提着的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 对于杜英这个年轻的盟主,蒋安终究是信任的。 此时杜英亲自出迎,身入蒋氏士卒刀剑之中却毫不在意,脸上的关切之情也浑然不像是伪装,这自然更是让蒋安心里舒坦。 什么是盟友,这才是盟友! 上一次杜英就敢带着几个人便和蒋安并肩作战,现在又丝毫不在意周围蒋氏士卒们打量过来的目光。 这样的盟友,才值得信任,值得托付。 乱世之中,人人算计以求生存,但是终归还是有一些兄弟是值得信任的,是能够在刀剑环逼的时候与其背靠背作战的。 “蒋兄受累了。”杜英对着他郑重拱手行礼。 蒋安急忙想要摆手,但是牵扯到了伤口,好一番龇牙咧嘴,不过他还是想要起身还礼,被杜英伸手按住了。 “屡战屡败,功亏一篑,盟主见谅。”蒋安喃喃说道。 杜英握住了他的手:“上次林氏为命不尊,尚且念及其子弟死伤同样不在少数,因而不予追究,但是这一次林氏公然攻击盟友,意图击破我等联盟,其心可诛!” 蒋安咧了咧嘴,表示赞同。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他蒋安就算是再怎么生性谨慎甚至有点儿懦弱,那也是个活人,不是谁都可以捏一捏的软柿子! 当即,蒋安招了招手,两名年轻的蒋氏子弟大步上前。 “杜兄,此是我家阿弟蒋好、蒋看,是余之臂膀,余养伤之时,蒋氏士卒交给他二人带领,还请杜兄多多提携!”蒋安握紧了杜英的手,眼神之中自然充满期待。 (作者按:之前“好看上”书友请求的龙套,感觉实在弄不到一个人身上了。) 杜英看着蒋安,心中一时间甚至都有些惭愧。 他之所以对蒋安秉持这样的态度,未免也有几分收买人心的意思在,但是没有想到蒋安竟然这么给面子······ 他没有去找家中族老或者其余的年长一些的同辈子弟,而是派遣了两个年轻人接替指挥蒋氏兵马,意思自然也很清楚。 换做一个长辈在这里,必然会出于蒋氏本身利益之类的考虑,不愿意让蒋氏在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大事之中再蒙受太大的损失,这自然就未免做事畏手畏脚,并且还有可能仗着自己的年龄和资历,并不服从于杜英的命令。 而换上了两个年轻人,自然就可以避免这些问题。 甚至这两个年轻人之前就已经表露出来过对杜英的佩服之意,现在让他们指挥,他们自然也愿意服从于杜英的指挥。 当然,这可能会涉及到蒋氏内部的一些矛盾,蒋氏的年长一辈们不见得就会赞成这个决定,这就只能用事实来说话了。 蒋安相信杜英,所以他相信杜英应该能够为蒋氏带来需要的好处,来让所有人闭嘴。 他自己所能做的,真的就只有这些了。 王猛等人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一道道目光汇聚在杜英的身上,出身杜氏坞堡的这些人,自然甚是欣喜,蒋氏在这一战中虽然损失不小,但是还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所以现在能够得到蒋氏的全力相助,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好事。 而环绕在周围的那些小寨主们,神情各异,不过也都暗自下决心,等会自己一定要找准时机抓紧表忠心。 有了蒋氏助力的杜氏,已经是城南实力最强大的了,更何况周隆之前和杜英的关系应该也不错,周氏愿意继续维持这种同盟状态、讨伐叛逆的可能也很大,谁让周隆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嫉恶如仇呢? 上一次他就要找林氏算账,这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其态度可想而知。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三更来客 大坞堡的态度明确了之后,被夹在中间的各个小村寨更是要抓紧站队了。 林氏到底是发了什么疯,大家还真的不清楚,可是杜英是实打实的为他们带来好处了的,因此小寨主们会选择站在杜英这边,也在情理之中。 而蒋氏子弟们,此时也同样是各怀心思,显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时候就下定决心跟着杜氏混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过他们不得不承认的是,而今有实力、有机会带着他们蒋氏报仇的,也的确只有杜氏了。 家主也没得选,只能信任杜英。 至少杜英在此之前给大家的观感还是不错的。 蒋好和蒋看倒是没有犹豫,先仔细聆听了蒋安的几声叮嘱,又对着杜英行礼: “愿为盟主驱策,为家主报仇!” 杜英当即含笑说道:“两位请起,蒋氏是杜氏之盟友,杜某盖因杜陵杜氏之薄名,添为盟主,但是绝无完全对蒋氏以及其余盟友发号施令之意,大家同商量,共进退,方才是正理,因此这一句‘驱策’,杜某是当不起的。” 这句话说的很好听,蒋安欣慰的闭上眼睛,闭目养神不再管别的事,蒋好和蒋看也是露出感激神色,而明显也是这句话之目标对象的其余小村寨寨主们,也都纷纷点头。 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也不过只是杜英的些许谦虚罢了,不说别的,单纯是这一次的战斗,杜英也几乎是以下命令的方式让蒋安出兵的。只不过杜英下达的命令完全符合蒋氏的利益,所以蒋安没有丝毫的犹豫。 因此杜英这句话的意思,更多地还是想要表达,自己并不会真正强迫哪一家去做不愿意做或者有损于利益的事。 对于大家来说,这就足够了。 至于发号施令什么的,你们杜陵杜氏是曾经长安城南如日中天的豪门大户,拉出去也是咱们长安城南各家的牌面,只要对我们有利而无害,就算是听你的又如何,这还真的不丢人。 本来小世家听命于大世家就不是丢人的事,甚至还值得骄傲呢。 杜英当即团团拱手:“连日奔波,也都辛苦诸位了,少陵坞堡直面林氏坞堡,还请蒋氏兵马留下一半协助防守,另外的一半护送蒋兄返回蒋氏坞堡休养,其余各家,本盟主恳请一并留下,并且可以派人告知村寨中,闭门死守,以备突然。” 大家齐齐答应。 小村寨本来就没有多少自保的能力,对上大坞堡的兵马,很快就会被解决掉,所以还不如抱团取暖呢。毕竟出来的这些兵马,就已经是很多小村寨中的半数青壮了,留在少陵坞堡,也算是给家中留点儿种子,留点儿后路。 “位于少陵坞堡东北和西北两侧的小村寨,假如愿意的话,可以带着族人前来少陵,”杜英接着说道,“避免成为林氏偷袭不成、泄愤之对象。” 几名同样意识到事情严重的小村寨寨主连连答应。 而今局势,大家多少也都清楚,桓温北上,正是关中动荡之时,保不齐改朝换代都是有可能的——说句实话,汉人又怎么可能发自内心的愿意氐人和羌人强盛呢? 尤其是现在的氐人朝廷摆明了和羌人同流合污,对于汉人丝毫不放在眼里,大家早就已经盼着氐人朝廷倒塌了。 既然动荡不可避免,甚至大家还有点儿期待,那么自然也要积极的做出应对,为了避免成为炮灰,及时的向少陵坞堡表忠心,甚至干脆就带着族人躲入少陵坞堡的庇护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两战击败韦氏的杜英,给人一种比林弊靠谱的感觉。 “还请洪聚兄走一趟终南山下,将此处种种告知周氏坞堡,也请蒋氏派出直系子弟随同前往以佐证。”杜英接着说道,“若是周兄方便,请其率兵马掩护蒋氏坞堡,并遴选得力士卒前来少陵。” 任群拱了拱手,旁边的蒋好亦是答应一声。 杜英集结兵马,这肯定是要为了下一步动作了,十有八九是要把住现在的大势,直接找林氏算账,再加上杜英也表示让周氏帮忙掩护蒋氏,蒋氏当然要全力配合。 “其余诸位,整顿兵马,遴选精锐,以备战斗!”杜英最后又补充一句。 殷举、韩胤等人亦是纷纷拱手。 等到众人散去,杜英看向还留在旁边的王猛:“师兄,现在需要抓紧练兵了,我们有必要整顿出来一支可战之军。余总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感觉。” 王猛点头:“此话不假,这些坞堡兵马,战时为兵、平时为农,手中兵刃亦是五花八门,战斗意志也并不强烈,顺风之战尚且可以,逆风之战便容易自乱阵脚。 今日蒋安出事之后,还好并不致命,而且余赶到的尚且算快,不然的话林弊趁胜追击,蒋氏少说也要折损过半,而且兵马散乱,不知道多久才能聚齐。” 王猛在历史上也是允文允武的全才,治国理政是一把好手,率军攻伐也颇有建树,让杜英不免想起来了曾经率军一举夺回秦国河西之地、为秦之崛起打下坚实基础的商鞅,当然还有凭借一己之力苦苦支撑,竟然还能发动六次北伐的诸葛丞相。 融会贯通,什么都能“略懂略懂”,这或许就是天才的可怕之处。 不过杜英也知道,这和王猛这些年的潜心读书是有很大联系的。 因此他也打算和师兄交流一下对练兵的想法。 不过还不等杜英开口,一名亲随快步过来:“启禀少主,北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少主故友之信使。” 杜英和王猛登时脚步一顿,交换了一个眼神。 北门,故友? 谁? “夜半三更,偷偷摸摸,做贼也似。”王猛撇了撇嘴,“想来也知道是送我们人情的人想要来讨赏了,不见!” 杜英一头黑线,自家师兄,还真是牙尖嘴利。 难怪能够把桓温怼的一愣一愣的,能够把苻坚说的言听计从。 牙尖嘴利的假如是小人,那么只会让人讨厌。 而这种真正有才华的人物还牙尖嘴利,这就很可怕了,让这位历史上的“前秦诸葛”去舌战群儒,可能也真的不在话下。 还好,现在这是自己的大腿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谈生意的使者 “见见吧,来者是客,不管三更与否。”杜英叹道。 王猛笑道:“也好,免得说我们怯懦,而且听一听他们能够说出来什么,保不齐还能有所收获。知己知彼,总非坏事。” 杜英毫不客气的拆台:“师兄刚才还说不见呢。” 王猛打了一个哈哈:“大半夜来回折腾的,腹中有气,当然需要一吐为快。” 杜英也没有多说什么,和王猛一并走入大堂,而北门外的客人也已经被请入寨中。他的待遇当然就没有蒋安那么好了,杜英自然不会主动出迎,而且护送其进来的还是陆唐。 “只请使者一人进入。”陆唐站在堂前,伸手拦住那人背后的几名随从。 随从们登时下意识的手按刀柄,对着陆唐,怒目而视。 陆唐冷笑一声,身边的杜氏士卒们也都已经围上来。 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竟然还敢当着我们的面舞刀弄枪? 走在前面的那名使者,身上披着斗篷,根本看不清面貌,此时听到背后的声响,轻轻挥了挥手。 随从们只能无奈微微躬身,向后退了几步。 而陆唐和几名随同他前来的杜氏亲随,瞳孔都是微微一缩。 对于上官的命令,这些人不是遵循汉人的传统,直接拱手行礼,而是躬身甚至直接伸手抚在胸口,这是羌人、氐人等等民族的风俗,也是为了有别于汉人的地方,往往羌人和氐人们愿意甚至是刻意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相比于汉人,高出一等。 眼前的这些人,什么来路?! 陆唐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要不是他对少主还是很信任的,此时恐怕都忍不住想要出声阻拦了。 那使者独自走入大堂,而杜英和王猛已经在堂上等候。 与此同时,还在堂上的,有殷存和另外两名族老,显然是被杜英请来作为见证者的。 杜英现在虽然已经赢得了坞堡中大多数的人心,但是毕竟他来到少陵坞堡时间还太短,和大家接触的时间更短,所以难免还是会有很多人对他有所担忧甚至怀疑。 毕竟信任甚至于信赖这种东西,都是要经过长期磨合,才能培养出来的,不能指望所有人一上来就完全信任于你。 尤其是这乱世之中,大家也都得留个心眼呢。 所以杜英并不想村寨之中什么时候就开始流传自己私下里会见北面来的使者等等传言,传言的力量是可怕的,而且在坞堡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下,邻里之间关系都差不到哪里去,所以更是传言快速生根发芽的沃土。 等到传言满天飞的时候,再去想办法弥补,往往就来不及了。 必须要扼杀在萌芽状态。 因此谨慎一点儿,请几个有权威的见证者来看着,终归是好事。 此时殷存等人也都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包裹的挺严实的使者。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林氏背后的力量了,只是不知道对面到底是有多么见不得人,竟然到了这里还遮遮掩掩的。 “这位使者,从何而来,有何贵干,又如何称呼?”王猛上前一步,一边按住佩刀的刀柄,一边微微侧身,挡住杜英。 好家伙,这一个大斗篷披在身上,鬼知道里面有没有暗藏兵刃? 自家师弟的身手,也就是那个样子,不能指望,还真得提高警惕。 想到这里,王猛忍不住吐槽陆唐一句,这家伙到底还是有点儿五大三粗了,只知道把这人的亲随拦下,竟然都不知道搜搜身? 是个适合冲锋陷阵的料,但是当亲卫,太粗疏了。 而且就算是冲锋陷阵,顶多也就是个将才,当不得帅才。 看来有时间需要提点他一下了。 使者郑重的拱手行礼之后,缓声说道:“鄙人姓吕,自长安来,奉我家主上之命,想要和杜家少主谈一谈生意。” 王猛和杜英交换了一个眼神。 谈生意,还真是一个新颖的说法啊。 不得不说,这个使者还是有几分水平的,他并不清楚杜英等人的态度,但是多多少少也应该能够揣测到,杜英他们应该知道他的来路。 而且少陵坞堡之前的敌人就是韦氏,连带着韦氏背后的秦国也应该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从个人观感上,就算是秦国之前并没有在这些坞堡之间的战斗中支援过韦氏,到底也是韦氏背后的主人,而且还很有可能直接控制着林氏,因此杜英对于秦国的观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他们无从得知这个杜氏少主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既然少陵坞堡甚至于周围的几个坞堡能够这么快速的被这个家伙给收拢起来,那就说明这个家伙不但自己是有本事的,而且这个杜氏少主的身份也应该是真的。 不然你看之前杜洪也是牛哄哄的打着杜氏的旗号在关中割据一方,结果还不是因为其杜氏子弟的身份一直得不到认可,所以很多坞堡以及其余群雄根本就不服从于他么? 而杜氏现在是凉州张氏的座上宾,所以杜英很有可能是带着和秦国为敌的任务来的。 秦国和少陵坞堡,现在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很难直接成为朋友。 所以谈合作、谈未来,好像有点儿远了,也会让杜英直接有秦国朝廷想要招安之感。 这是很不好的,毕竟杜陵杜氏,在这长安城南也是堂堂豪门,怎么能和贼匪流寇一个待遇? 既然现在还没有谈合作的基础,那我们不妨谈谈生意。 合作不太现实,但是做生意还是可以的。 敌人之间还互相做生意,这在乱世之中并不少见,毕竟大家都有缺少的东西,也都有多的放不下的东西嘛,历史上的诸葛丞相,一边率军北伐,还一边用蜀锦生意在魏国那边赚取军费呢。 杜英甚至都不得不表示,当“谈生意”这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没有办法再拒绝听他说下去了。 “先解了斗篷,畏首畏尾、见不得光,就是这么谈生意的么?”王猛冷声说道,先岔开了话题。 不管是来谈什么的,整个话题的主导不能落在对手的手中。 不过王猛这话自然也表明,假如你们真的想要谈生意,那还真是可以谈一谈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家主上可是故人? 那使者从容一笑,显然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这就足够了。 至于话题之类的掌握在谁的手中,这重要么? 毕竟他的漏夜来访,只是为了先行传递一个信号罢了。 使者掀开斗篷,露出真容,甚至还不忘把腰间的短刃和袖中的匕首一并拿出来,放在一侧桌案上。 这是一个看上去颇为成熟稳重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笑容,微微眯眼,似乎有些不太适应光亮,不过看他的眼神,显然他也在努力的打量着杜英他们。 整个人站在这里,自然而然带着一副多年上位者养成的气度。 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脸型、容貌,以及汉人发型之下残留的些许痕迹,无疑都在告诉在座的所有人,这不是汉人,而是氐人! 殷存等老人,都不由得皱眉。 之前他们就有所揣测,此时心中只能暗道一声:“果不其然!” 如此,事情也就都说得通了。 不过少主真的打算和氐人做生意么? 杜英含笑打量着这个人,似乎对于他的出现并不诧异。 旁边的王猛也已经明白过来,亦是露出几分尽在掌握的从容。 氐人,姓吕,又是上位者,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个人。 吕婆楼。 亦是秦国皇帝亲自指定的苻坚的老师。 根据法随之前打探来的消息,吕婆楼此人稳重聪慧,也同样精通汉家文化,一直都是苻坚的得力臂助。 此时吕婆楼的露面,自然也等于变相的告诉杜英和王猛,苻坚,也就是他们之前曾经揣测过的那个人,就是整个城南坞堡之乱的幕后推手。 之前的一切揣测,此时都已成真。 杜英心中甚至已经有数,当初在潼关见到的那位“傅学”,如此说来,是苻坚的可能性也很大了。 当即杜英缓缓说道:“你家主上······似乎和我们有旧啊。” 吕婆楼心中咯噔一声,杜英此人,为何目光如此敏锐? 这一句话说出来,到底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者说已经参与到了苻坚和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中去,还是说这只是他的揣测? “杜少主说笑了,何出此言呢?”吕婆楼到底还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在氐人之间也是少有的通晓人际关系、语言话术的,此时弄不清楚杜英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也只能先反问试探一下。 杜英一笑,吕婆楼虽然反应很快,但是他刚刚刹那的犹豫,已经让杜英心中明白了什么。 看来,还真的是故人呢。 不过吕婆楼装傻,杜英当然也不拆穿他,只是随口说道:“或许是突然有感,只觉得曾经和吕公在何处见过,只是当时‘相逢不相识’,未能好生谈一谈罢了。” 旁边的王猛似乎也已经反应过来什么,看上去也在思索。 显然他明白杜英的意思了,正在回想曾经在潼关雷氏家宴上和那个“傅学”的几句交谈。 吕婆楼有些诧异,几乎想直接说,我信你个鬼! 不过他现在也有点儿疑惑,杜英这到底是在试探自己什么? 是对公子另外一层身份,也就是“傅学”的身份产生怀疑了么?所以才说是故人?不过按照公子的说法,他们当时也应该只是打了一个照面罢了,怎么会······ 不过吕婆楼这个时候也只能压下满腹的怀疑,缓缓说道:“既然杜少主已然用‘吕公’来称呼在下,那也应该知道在下之身份。在下正是代表我家主上,前来询问杜少主,是否愿意为朝廷效劳,为我家主上效劳?” 说完,吕婆楼便直直盯着杜英,反正他的身份也已经暴露了,那就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身为秦国命官,吕婆楼的身份地位自然要在杜英这个世家少主之上,更何况吕婆楼还很清楚,杜英并不是杜家的嫡长子,只是次子还是庶子,要不是身在此间,并无其余杜氏直系子嗣在,这些事根本就轮不到他来做主。 因此昂首直视杜英,吕婆楼有这个资格。 一道道目光登时落在杜英的身上。 殷存等人都有些疑惑,杜英把他们叫到这里来,又接见吕婆楼,莫非是真的已经打算最终投靠秦国,而或者说让他们帮着一起表示反对,从而让自己不做这个恶人? 和杜英交往时日久了,殷存等人有些痛苦地发现,他们好像根本跟不上自家少主的思路,这个时候竟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杜英显然也没有打算给他们发言的机会,也不知道是真思索,还是单纯的拖延了一下时间,便开口说道: “此时桓征西大军已经越过武关,鏖战商洛,商洛可守与否,余可能不是非常清楚,但是想必吕公应该是清楚的。此时投靠于秦国,岂不是等于四九年投······咳咳,等于吾家先祖势如破竹、一路南下之时,投靠于孙吴么?” 殷存等人都露出笑意。 少主这还真是一个不错的比喻,“势如破竹”正是对杜预武功的赞美,更是杜氏子弟引以为荣的典故,此时少主以此作为例子,自然也就表明自己不会倒向此刻摇摇欲坠之秦国的意思。 吕婆楼显然也早就已经料到杜英会有此一言,对于杜英此时在秦国治下,却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也丝毫不在意,不慌不忙的说道: “我家主上所求,非是杜少主能够在此时引兵归于我大秦,杜少主尽管可以坐看风起云涌,只要不参与到这一次战事之中便好,此我家主上唯一之所求也。” 还真不愧是苻坚,杜英忍不住赞叹一声。 此时让杜英他们这些坞堡归顺秦国,几乎是不可能的。 苻坚心里有数。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此时的苻坚也不希望这些坞堡摇身一变变成秦国的军队。 掌控秦国军队的是苻苌和苻生,和他苻坚没有半毛钱关系。 只有双方建立起来一个隐秘的、只对于苻坚效忠的关系,才能够确保这一支力量能够只为苻坚所用。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杜英已经意识到,此时的苻坚,应该就已经有了布局关中、以备不时之需的想法。 不管历史上最终将苻生取而代之,是苻坚无意之中抓住的机会,还是早有图谋,之前就有一定的底牌和防备,也是必然的。 第一百二十章 除害除到长安城 杜英嘿嘿一笑,笑的吕婆楼心底直打鼓。 啥意思? 笑啥? 不过杜英接下来的话,就让他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来人,为吕公看座,上些点心。”杜英含笑下令,“之前不知是敌是友,所以有所冷遇,还请吕公莫怪,既然吕公远来是客,就请上座如何?” 说着,杜英还真的侧身,让开了自己的主座。 吕婆楼当然不会真的一屁股坐上去,不管这杜英是真心让座以示尊重,还是装装样子,此时他都得表示出来足够的诚意,以及并无高高在上之意。 毕竟他前来,是为了苻坚,不是为了秦国。 此时的两者,非是一体。 吕婆楼是为苻坚寻求外援的,不是来为秦国寻找附庸的。 杜英从一开始的双方站立而谈、互相都有戒备,到现在的请吕婆楼入席,自然足以说明杜英已经对吕婆楼的提议动心了。 保守一点儿,至少是已经感兴趣了。 吕婆楼的神情明显也放松了一下,欣然入座。 而杜英微笑着说道: “刚才吕公所言,还请解惑。我等身为大秦之顺民,自然不会与朝廷为敌,吕公或许不知,我少陵坞堡年年岁岁上交税款粮秣,从未延迟。之所以和韦氏有所冲突,那也因为是韦氏欺压太甚,我等周围村寨不堪其扰。同为大秦顺民,韦氏假借大秦之名,肆意剥削掠夺,想来此也非朝廷之本意,我等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这话说得,好一个正义凛然,好一个斗志昂扬,好一个理所当然! 王猛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撇过头去。 我真想说不认识你啊,师弟! 而殷存等人则交换了一个眼神,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在这乱世之中,只有这样的少主,才能够带着大家开创一番事业! 而吕婆楼原本将要坐下的身子,几乎定在那里,甚至差点儿就要气的重新跳起来。 要点脸行不行! 谁不知道韦氏兵马已经是秦国蓝田大营的一份子? 你们如此进攻韦氏,摆明了就是趁着现在我们大秦顾不上这些小坞堡的打打闹闹,在钻空子,甚至可以说就是在造反。 结果你竟然还能说的如此大义不惜,要是换了一个不知道内情的人,说不定还真的被你给感动了。 此时此刻的吕婆楼真想拍桌子走人。 你们这些汉人,心剖开之后都是黑的。 不过看着杜英的笑容,很和煦,吕婆楼又只能咬着牙强迫自己坐下来。 虽然这个杜氏少主比想象之中的有点儿不要脸,但是至少他并没有直接想要撕破脸皮的意思,那就是有的谈嘛! 吕婆楼试探性的说道:“杜氏惩恶扬善,的确是大秦子民应为之事,只不过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杜氏可以请我大秦朝廷出面主持,必当还尔等一个公道。” 杜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吕公所言极是,只可惜现在大秦在桓征西的兵锋之下亦是摇摇欲坠、朝不保夕,所以这主持公道之事,恐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我等小民,乱世之中犹如蝼蚁,大秦现在有难当头,我等自然不能给朝廷添乱,能自己做的,自然就要自己做了······” 说到这里,杜英犹然不忘抬起头来,看向吕婆楼:“吕公,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你个大头鬼! 吕婆楼恨不得直接把端上来的茶杯直接扣在杜英头上。 不过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必须要好好的揣摩一下,杜英想方设法的引动自己发怒,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想要试探一下自己的城府么? 好像不值得。 那就是在百般贬低秦国了,只不过有些话既然不好摆在明面上直接说,那就只能通过这种冷嘲热讽的方式。 再想一想,是也! 杜英最后这一段话,已经暴露出来了很多。 他觉得现在的秦国危如累卵,因此假如吕婆楼不能打消他心中的疑惑,那么一切都免谈。 杜英就只能继续为秦国“除害”了。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除害除到长安皇宫的大殿上去。 吕婆楼捋了捋思路,缓声说道:“我家主上亦知道少主之担忧,知道诸位之担忧,而今局势的确对我大秦不利。但是诸位可曾想过,桓征西真正的敌人是谁?” 刹那间,杜英和王猛对视一眼。 秦国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桓温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挡在前面的这些阿猫阿狗,而是背后掣肘的王谢世家,是他一直没有办法获得的大义名分。 王猛想的是,假如这样的话,桓征西还真的有可能面对长安坚城,止步不前。 而杜英想的是,既然秦国现在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么肯定要提前做出准备,如此一来,历史上秦国的坚壁清野之类的,也很有可能并不是临时做出的布局······ 我到底又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才让这一切不会向着历史的方向发展呢? 杜英一时默然,似乎在思索。 而王猛见他没有开口,有些诧异,毕竟这个可能,本来就在他和杜英之前的盘算之中,甚至也是他们屡次讨论之后得出的几乎最有可能的一种结局。 结果现在杜英的神情,让他反倒是不明白了。 明明已经有所预料,为什么还会陷入思索? 难道要装作苦苦考量,然后再恍然大悟的样子? 王猛似懂非懂,不过还是表示,自家师弟装的真像。 我······太菜了。 杜英很快就思考中回过神来,看着吕婆楼,微笑道: “吕公此言不假,桓征西背后掣肘太大,平定关中,非建康诸公所乐见,因此此战,大秦犹然还有回天之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把握住······” 吕婆楼摇头说道:“时也命也,若是天亡我大秦,则不管来的是不是桓温,背后又有没有掣肘,实际上都是一样的。若天欲兴我大秦,则一个桓温,不过是考验罢了。” 吕婆楼说的从容,但是王猛他们的脸上却是浮现出敬佩之意。 氐人能够在关中群雄之中脱颖而出,打下偌大江山,果然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单纯是现在流露出来的这种乐观从容的心态,就值得令人敬佩。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当然在杜英看来,吕婆楼此言,也未免有点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意思在。 氐人是在穷山恶水之中走出来的,现在的偌大基业也都是一刀一枪从别人手中夺来的。 老天爷若是不眷顾他们的话,也容不得他们走到今天。 而老天爷要是不打算再眷顾他们了的话,那他们亦然也要为了民族的命运拼杀下去,毕竟这乱世之中,失败者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众所周知,因此还不如拼尽全力。 而杜英所谓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只是说现在的氐人已经做好了坚守长安,大不了退走群山的准备,也是说苻坚和吕婆楼这些人,本来手中就没有任何可以动用的武力。 现在秦国会在这一场大战之中打烂还是打残,对于他们来说,还真不见得就是坏事,因为这反而意味着既有的秩序已经被打破,他们这些在既有秩序下是不可能有机会更上一层楼的人们,才能找到机会。 所以吕婆楼完全可以在这里说出这样大义凛然的话,反正上阵冲杀的也不是他,准备捡便宜的倒是他。 杜英颔首:“既然如此,那吕公之主上,又是何意,需要我等坞堡如何配合行事?” 终于切入正题了! 吕婆楼暗道一声,看来这个杜少主也是一个爽快人,当自己阐明了局势、表明了决心之后,便真的想要听一听,这生意打算如何进行。 当即吕婆楼正色说道: “我家主上也知道诸位的难处,汉人生身立命之根本,在脚下之土地,因此不管上方天色变化如何,汉人坞堡只会效忠于这方土地上的强者,所以我家主上并不强求诸位能够在最近之战中为我大秦而战,只请诸位作壁上观,看我大秦如何击破桓征西,无诸位相助,则桓征西甚至连粮食都可能无法保证,届时其劳师远征,更非不可战胜。” 杜英缓缓说道:“桓征西威名在外,大军掩杀过来,我等不过蝼蚁,如何能够不从?” 顿了一下,杜英又接着说道:“不过我们各处坞堡,粮食器械也都不多,吕公亦是亲眼所见,所以我们既然此时很难为大秦提供什么,那么到时候自然也应该不太容易为桓征西提供什么······” 吕婆楼登时露出喜色,这就足够了啊! 你们要是铁了心只是走走过场的话,凭借长安城外的这些坞堡的粮食供给,桓温是坚持不下去的。 “等到大战之后,关中怕是山河破碎,不知多少人离乱。”杜英叹了一口气,语气之中也带着悲悯之意,“我等坞堡,也只能说在这狂潮之下苦苦坚持,届时无论是谁为关中之主,我等都只从于爱民仁德之主。” 说到这里,杜英看向吕婆楼,眼睛里充满着期待的目光:“久闻贵主喜好汉家文学,性情宽仁······” 吕婆楼脸上的喜色更甚,您这么赞赏我家主上,早说嘛! 咱们就不需要拉拉扯扯这么打机锋了。 杜英又压低声音:“此地为我杜氏坞堡腹心,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因此有一言还请吕公静听。” 吕婆楼亦是正襟危坐:“还请杜少主赐教。” “贵主上若能为大秦之主,实乃我等之幸也,当鼎力相助!”杜英的声音很低,但是就像是一针强心剂,直接打在了吕婆楼的心头上。 这一次,吕婆楼已经不是喜悦了,而是狂喜。 他实在是太清楚苻坚现在缺乏的是什么了,就是能够和苻苌、苻生叫板的武力,后者一个又一个,都是手握重兵,而苻坚的身份意味着他应该有可能会从自己的父亲苻雄那里继承过来一部分兵权,但是必然不会很多,因为不管是在苻健还是苻苌等人眼中,苻坚无异于都是一个异类。 让这样的一个异类掌管兵权,显然是不安稳的。 此时杜英明确地表示对苻坚的支持,对于苻坚来说,这不啻于雪中送炭。虽然少陵坞堡以及这些世家的兵马能有多少战力,可想而知,但是现在的苻坚,可不是挑食的时候。 “若能得杜氏之助,亦是我家主上之幸事也!”吕婆楼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他也强调了“杜氏”。 苻坚需要的,不仅仅是杜氏以及城南坞堡们的这些兵马,还有杜陵杜氏的名分在, 杜陵杜氏,关中豪门,声名远扬。 杜氏如果表示对苻坚的支持,足以形成对于整个关中,甚至于整个北方汉人的号召,这自然就又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吕婆楼作为苻坚的心腹,心里很清楚苻坚的想法,苻坚与其说是醉心于汉文化,倒不如说是已经认识到凭借着氐人和羌人旧有的制度方式,是不可能真的在华夏土地上站稳脚跟的,大批的任用汉人、推动氐人和羌人的汉化,最终化氐为华夏,才是最佳选择。 也就是说,现在朝堂上宁古不化、还沉醉在氐人称霸关中甚至于一统中原的美梦中的那些氐人旧贵族们都需要受到清洗和替换,而谁能够顶上他们的位置呢? 当然是有名声、有才气的汉人世家子弟。 杜陵杜氏,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招牌。 杜英微笑着说道:“但愿贵家主上不会让我失望。” 吕婆楼登时冷静下来几分。 说一千道一万,现在的苻坚,还只是孑然一身,无兵无权。 朝廷让苻坚来处理汉人各处坞堡的问题,实际上也只是单纯的看中了苻坚对汉人的了解,而且也没有别的氐人直系皇族子弟愿意来处理这件事罢了。 在朝堂上的苻氏亲贵之中,苻坚因为自己的特立独行,导致名声很大,但是实际上位置尴尬。 假如苻坚不能够继续上前走,甚至不能表露出来自己真正的能够和苻苌或者苻生等人竞争的实力,那么杜英就算是看好苻坚、对于一个支持汉人的氐人贵族有好感,又有什么用? 杜英是不可能把身家性命压上来,支持苻坚的。 只有苻坚已经露出一定的底牌并且真正站在了和苻生等人可以分庭抗礼的层次上,杜英才会站队。 吕婆楼起身,话说到这个地步,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左右逢源,王猛不喜 杜英的支持和合作,应该还在之后。 接下来的路,还需要苻坚自己走。 不过至少有了杜英之前的表态,这条路看上去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难了。 本来潜龙在渊的时候,就是一个积攒底牌的时候。 杜英和少陵坞堡,只会是苻坚众多的底牌之一。 但愿能够派上用场吧,吕婆楼打量着同样起身,依旧脸带笑容的杜英,同时也看了一眼站在杜英旁边,面露思索之意的王猛。 按照自家主上的说法,显然王猛更有才能一些,自家主上对于王猛当时三言两语之间流露出来的看法也很是赞赏。 至于杜英,反倒是印象并不算很深。 可是今日的接触,让吕婆楼不由得对杜英有了兴趣。 很明显在少陵坞堡之中,杜英是真正占据主导地位的,坐在旁边的殷存等老者,摆明了就是在撑场面,同时也有可能是作为见证人的,自从自己前来之后,大多数的对话都发生在自己和杜英之间,这几个老人神情虽然有变化,但是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说明他们足够信任杜英,因此当有什么疑惑的时候,他们会去自己思索杜英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不是直接开口表示反对。甚至就算是他们想不明白,此时也会按捺住心中的想法。 至于那王猛,此时站在杜英身边,也更像是杜英的左臂右膀,随时准备帮着杜英排忧解难,一点儿都没有班班大才、屈居于此的意思。 这个杜家少主,显然没有之前所了解的那么简单。 他是从何而来,又有何打算呢? 吕婆楼发现自己还真的不知道。 但是自己和主上似乎非常有必要知道。 毕竟双方之间,现在的确是达成了一些默契的约定,也算是沟通了一下想法,但是这可不代表着杜英就真的会在以后只成为苻坚的帮手。 甚至也有可能站在对立面。 对上这样的对手,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而且吕婆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当他看到杜英脸上的笑容时候,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远没有自己现在看到的这么简单,而他那和煦的笑容下面,似乎暗藏着涌动的野心。 一个远遁凉州的家族,一个庶子,还想要翻天覆地不成? 吕婆楼只道是自己可能孤身前来,过于谨慎,导致疑神疑鬼了,所以也不迟疑,拱手之后便告退。 他的身份毕竟也敏感,现在外面的天都已经蒙蒙亮了,他必须要尽快在日升之前赶回长安城。 杜英带着王猛,把吕婆楼送到大堂外。 旗杆下,杨盘和季权的首级还在,怒目圆瞪。 吕婆楼来的时候实际上并没有注意到当时融入黑夜之中的首级,此时在天上的光芒照耀下,吕婆楼方才注意到。 晨风很凉,一吹过来,吕婆楼打了一个激灵。 杜英,是个狠人。 希望他的心,不要太大。 不然的话,就算是以后大家能够成为朋友,有朝一日,也终究会重新变成敌人。 目送吕婆楼离去,王猛不由得露出自己一直在掩饰的担忧神色:“师弟,这······” 背后脚步声响起,殷存等人已经联袂走来,同样也都看着杜英。 “师兄想说,这样是违背了我们原本的想法么?”杜英负手问道。 按照他和王猛之前的规划,肯定是要想办法收拢各处坞堡,然后配合桓温征伐关中的,现在杜英却反过来要表示对苻坚的支持,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能因为苻坚是对汉人有好感的,就直接打乱之前的计划吧? 王猛缓缓点头。 旁边的殷存等人亦是表示赞同。 杜陵杜氏,不管怎么说也都是晋朝高门,是不折不扣的华夏汉人世家,说句实话,是真的看不上胡人的。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的家主杜耽宁肯远走西凉,也不愿意留下来为胡人所用。而时至今日,杜氏也一直坚守在凉州,只有桓温的北伐让杜明看到了关中重归华夏的一线机遇,所以才会有所布局。 就算苻坚本人如何醉心于汉文化,苻坚终究只是一个人。 而且汉文化通,难道就代表这个人会对汉人手下留情么? 当年的石勒也是一代雄主,而且对于汉人文士还很是敬重呢,这一路称霸的道路上,烧杀抢掠难道就少了? 要说支持苻坚、支持氐人,殷存等人是不情愿的。 只不过刚才碍于吕婆楼也在,他们不能当众反驳少主,也不好在朝廷使者面前直接流露出来大逆不道之意。 样子,总归还是要做一做的。 杜英叹了一口气:“前路多舛,余亦无从判断什么在等着我们。桓征西此次北上,能破武关,情理之中,但是杀到长安城下,便是强弩之末,能坚持多久?若是攻克不了长安,我们到时候又当如何自处?总归是要有一些布局和后手的。” 王猛径直说道:“师弟此言差矣,既然打算匡扶典午,则应当全力以赴攘助桓征西,若是打算帮助氐人,则应该此时便整顿兵马,听从蓝田大营之调遣,师弟这样左右逢源,恐怕落入俗套了。” 王猛这话说出来,已经有点儿不满,甚至是怒气了。 杜英看了他一眼,很能理解自家师兄的想法。 历史上的王猛就是一个直肠子,他不在乎什么胡汉之分,他想要的就是一个能够完全信任自己的明主。 因此半生蹉跎,甚至主动拒绝了桓温之后,他遇到了苻坚,并且用尽一生心血,帮助苻坚缔造了一个空前强大的前秦。 既然认准了,那就一条路走到黑。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就是王猛。 历史上的他,为了帮助苻坚获得汉人民心、走出关中,在朝堂上杀那些氐人贵族,又何尝不是血流成河? 此时师弟的做法,给王猛一种师弟想要当墙头草、左右逢源,甚至说难听点儿,就是首鼠两端的感觉。 这是王猛最不屑于见到的。 因为这和那些摇摇摆摆、最后一事无成的大小坞堡、世家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永远秉持这样的心态,是不可能割据一方,更不可能称霸天下的。 所以他也不介意直接表达自己的不满。 出乎王猛意料的是,杜英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与虎谋皮 杜英的笑,让王猛和殷存等人都有些疑惑。 刚才你虽然最终和吕婆楼说的模棱两可,但是想要支持苻坚之意,已经溢于言表,而且还明示暗示了吕婆楼那么多次。 得到了相对满意之答案的吕婆楼,走的时候,可远比来的时候从容镇定。 所以还能冤枉你不成? “师兄,你想多了。”杜英解释道,“我的后手,从来都是为了颠覆这大秦所设的。” 王猛皱眉。 何意? 杜英沉声说道:“桓征西若是能够凭借此战战胜秦国,荡平关中,那么一切如常,可是假如桓征西击败不了秦国呢?” 王猛顿时明白了什么,而旁边的殷存等人也若有所思。 桓温,几乎是现在整个华夏武力巅峰的象征,尤其是其荡平巴蜀动作之快、此次北伐声势之浩大,当真可以说是威震华夏。 从江南到漠北,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于忽视桓征西的存在。 然而桓征西要是被击败了呢?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击败桓征西的这个势力,就算不是最强大的,却也足够强盛,强盛到甚至就连桓征西都会马失前蹄? 那么到时候秦国的声名会不会让周围的小势力都为之臣服,会不会让更多的人才全部都汇聚在秦国麾下,等到了这种地步,少陵坞堡就算是不想要向秦国低头,恐怕都没得选择了吧? 因此还真的需要提前做好后手。 可是杜英的这个后手又是为了什么呢? “秦国一旦强大,则通过支持苻坚,让秦国乱起来,火中取栗,这或许是我们之后还能剩下的唯一机会。”杜英喃喃说道。 殷存等人脸色微微一变。 说句实话,换做他们,假如秦国都能够击败桓征西,那在他们眼中,秦国还真的如同一座不可以逾越的高山。 别说是挑战秦国了,真的要是到了那个地步,他们最需要优先考虑的,恐怕是怎么才能建立和秦国之间的联系了,怎么讨好秦国,怎么来。 至于算计秦国,你别说,还真的不敢。 殷存他们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能够保证少陵坞堡的生存,因此一旦秦国强大,那么他们肯定就倾向于追随秦国以求生存。 此时杜英的胆子的确超乎他们的预料,但是这也意味着他们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家少主的野心,到底会让少陵坞堡走向强盛,还是会走向地狱? 因为他们就在不久之前,还亲眼所见,曾经强大的韦氏,又是怎么从曾经的巅峰一直跌到谷底的。 一个家族想要强大,可能需要好多代人付出无数的努力,可是想要覆灭,往往很可能只是一个人的想法或者领导层的一次判断失误。 就是这么残酷。 殷存等人神情的变化,杜英当然察觉到了。 甚至可以说,刚才的那些话,本来就是杜英说给他们听的。 看自家师兄的神情,很显然师兄早在自己说出之前那几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过来,因此此时只是在一旁笑而不语。 以师兄的聪明,当然不需要跟他解释更多,稍微点一下他就能明白过来,当他意识到杜英所做的依旧还是在遵循着他们之前所决定的道路时候,便不会再有任何反对意见,只会在一旁默默地表示支持。 殷存他们的想法,杜英感觉自己也能够琢磨到。不管殷存他们对此是支持还是反对,杜英都必须要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未来将会带着少陵坞堡走向怎样的一条道路。 或许是一战功成的道路,或许是九死一生的道路,或许是······万劫不复的道路。 杜英必须要让殷存他们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不管他们接受还是不接受,此时此刻,少陵坞堡的大权都已经掌握在了杜英的手中,因此他们只能选择接受,并且全力配合。 殷存等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不过他们倒也不后悔把整个坞堡的大权交给杜英,因为在这个时候能够带着少陵坞堡向前更近一层楼而或者至少说走出未来身在秦国和桓征西的夹缝之间困境的,也就只有这位杜少主。 只是······ 他们还是需要有一个理由来说服他们自己。 杜英微笑着说道:“杜氏身在凉州,为凉州效力已经三代,不管在什么意义上来说都是凉州士族,而今凉州和秦国之间,一胡一汉,已然是死敌。家父身在武威,便是代表凉州。 我们若是追随秦国,那之前杜氏的旗号应当如何,余为杜氏少主,诸位为杜氏家臣,又当如何自处?今日吕婆楼有求而来,能信于我们,那么明日呢? 不知道诸位可曾听过有一句话,叫做‘卸磨杀驴’?只是什么是磨,什么又是驴呢?” 这话就有点儿诛心了,不管什么是磨,驴肯定是少陵坞堡。 只要杜明还在凉州一天,秦国就永远不可能完全相信少陵坞堡和杜陵杜氏的忠诚性。 别闹了,你杜英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更不会让你爹和偌大的家族直系家人在武威遭受随时都有可能的死亡威胁。 所以还说你不是来做奸细的? 因此苻坚和吕婆楼现在需要杜氏,但是以后不需要杜氏的时候,会毫不留情的下手,丢弃掉这个棋子。 实际上现在的韦氏,不就正是被他们丢弃的棋子么?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就是因为后人从来不从前人的失败那里汲取教训,现在韦氏的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杜氏想要跟着秦国混,然后再趁机崛起,这和韦氏走过的路又有什么区别? 殷存等人如梦初醒,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纷纷辟席行礼,向少主表示自己刚才想错了。 他们也都是在这长安城南的混乱之中摸爬滚打半生的人了,现在竟然还没有一个年轻人看的透彻。 惭愧,惭愧! 而王猛看杜英已经说服了殷存他们,只是一笑。 自家师弟的嘴皮子忽悠功夫,一向还在自己之上,现在把这道理一点点说清楚,自然更是手到擒来。 王猛当即直接转移话题:“若是如此,不亚于与虎谋皮。” 杜英微微颔首,师兄对苻坚的评价还是很中肯的。 这的确是一只可怕的老虎。 当即杜英正色说道:“你我师弟并肩,难道不能是他们与虎谋皮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从一而终 让他们与虎谋皮? 王猛险些笑出了声,师弟啊,苻坚是什么人,而我们现在又是什么人,你这话说的······ 不过王猛的笑最终却收住了。 因为他看到杜英的神情,的确比想象之中的、比他日常熟悉的那个师弟,要郑重的多。 直觉告诉王猛,师弟,这是在说真的。 王猛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师弟在说真的,这让他顿时打起精神。 现在王猛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得不慎重考虑这个问题了。 他们未来的敌人是谁,是不是会因为局势的改变而改变? 看师弟的意思,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不会。 他是打算和秦国死磕到底了。 王猛觉得自己也能够了解师弟,且不说师弟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会轻易言败的人,只是当时在山上就双方之间到底谁是师兄,师弟就曾经坚持闹了很多年,最后甚至还想出了通过下棋的方式来决定的荒谬想法。 简直就是不把师父法随的意见放在眼里。 虽然······王猛不得不承认,师弟的这个想法,的确足够新颖,也给枯燥的山中求学生活平添了几分乐趣,所以每次王猛看上去是不情不愿,但是每次杜英招手的时候,他还是会很配合的一屁股坐在那里的,若是赢了,就能看到这个机灵古怪的师弟脸上挂着不爽的神情好几天,而若是输了,那也是愿赌服输。 王猛从来不是一个因为害怕去赌而瞻前顾后的人。 因此师弟的不服输意味着不管是什么情况,他都会更加倾向于坚持和他已经选定的敌人斗争下去。 原本王猛还真得有点儿怀疑师弟选定的敌人到底是谁,或许殷存等人一开始判断这个敌人可能是韦逵,但是王猛心里很清楚,师弟看上去有时候一声不吭,又有时候笑语盈盈,但是实际上这个家伙的野心大着呢。 韦逵,三下五除二就能够击败的对手,他不配。 而时至今日,王猛已经可以肯定,这个对手,应该就是秦国了。 这很符合师弟的性格。 另外,正如师弟所言,杜陵杜氏现在的根基在凉州,不管桓征西成败与否,杜英只要能够配合凉州击败关中的秦国,那么杜氏自然而然就是凉州张氏的大功臣,到时候保不齐也会整出来一个“张与杜,共关中”来。 凉州张氏毕竟只是凉州本地豪门,能够盘踞凉州数代,也是因为多有诸如张重华这样的雄主以及作为地头蛇逼迫那些从关中而来的世家“过江龙”们只能盘着。 他们真的想要涉足关中,还是少不了关中世家的鼎力支持,少不了关中世家的影响力甚至于能够塑造起来的大义名分。 这局面,和当初的典午南渡之后面对的局面岂不是非常相似,而在这种情况下,手握关中军权的杜陵杜氏,可不就是当年琅琊王氏的翻版? 杜英的性格再加上杜氏的利益,让击败秦国成为杜英不变的目标,哪怕面对不知道多少艰难险阻。 王猛的神情很严肃,说明他明白了自己的目标。 杜英坦然站在那里,迎着师兄的目光。 明白了就明白了,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今日只是一股脑的说出来了罢了。 现在杜英实际上也是在变相的询问师兄的意见。 与秦国为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师兄到底支不支持我? 王猛眉毛微微一皱,有些尴尬,因为他察觉到,不只是杜英,连殷存等人也都在等着他表态。 对于已经身为族老的殷存等人来说,他们已经不具备左右杜英思想的能力了,杜英并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家主,还需要征询族老们的意见,甚至恰恰相反,殷存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假如他们这个时候有意见的话,杜英可能会选择换一批族老。 在战略方面,杜氏少主需要的是得力的左臂右膀,帮着他制定计划、完善细节,不是拖后腿和提反对意见的。 所以殷存等人都比较好奇王猛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作为杜英的师兄,也是最得力的亲信,大家都知道杜英对王猛的信任,也都亲眼见识过王猛的能力。 比已经自觉变成工具人的任群,的确是要好上不少的。 所以这个时候能够拦住杜英的,只有王猛。 当然,能够让殷存等人紧跟着转移态度的,也是王猛。 假如王猛反对杜英这个计划的话,那么殷存等人自然不吝于表态。假如王猛也支持杜英的话,那殷存他们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人家两个人联手,已经完全不需要族老的支持了,王猛一个人就足够顶在场的所有人。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或许在战术上有奇效,但是在大战略制定上,臭皮匠根本就没有那个胸襟和眼界,所以就算是三百个臭皮匠,也已经会被一个诸葛亮吊着打。 王猛有些尴尬。 他想起了师弟之前曾经一句笑谈。 当你不尴尬的时候,尴尬的就是别人。 现在明明提出这个大胆计划的是杜英,可是杜英只是一本正经的看着他,丝毫没有自己提出计划之后没有人回应的尴尬感觉,反而智珠在握的样子,好像早就已经确定王猛的答案。 所以现在尴尬的就是王猛了。 深吸一口气,王猛沉声说道:“大丈夫,当从一而终。” 杜英露出了笑意,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 虽然······他很想提醒一下师兄,从一而终的用法好像不太对吧?你不要搞得自己跟女主角似的,我杜英站得直、行的正,是不折不扣的直男好不好? 再说······你这邋里邋遢的,就算是个弯的可能也会嫌弃你的。 王猛当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刚才也是有点儿激动,所以脱口而出。 殷存等人虽然神情复杂,但是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时代变了,年轻一辈们做出的选择,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全力支持罢了。 杜英拍了拍王猛的肩膀:“知我者,师兄也。” 对于王猛的这个选择,他还真的不觉得奇怪。 毕竟历史上的王猛就是费尽力气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主公辅佐,最后和苻坚一拍即合,君臣不离不弃,一直到王猛撒手人寰。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迷之自信? 现在的王猛,显然就是认定他这个师弟了。 杜英自然也不会辜负师兄的一片赤诚。 王猛则郑重的点了点头,只觉得被杜英拍过的肩膀上,沉甸甸的。 仿佛这天下之重,已经压在两人的肩膀上。 共担之! 王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了天下,毕竟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不过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少陵坞堡。 但是看着师弟信任的眼神,他偏偏又觉得,天下,仿佛不久之后还真的就要掌控在他们的手中。 天地棋局,他们将不再是棋子,而是对弈者。 这难道就是师弟之前曾经说过的“迷之自信”么? 此时此刻,王猛却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盲目的自信。 他在见识了人间的冷暖之后,又在山中潜心苦读多年,所为的,不就正是未来有一天能够匡扶天下、涤荡世间尘埃么? 现在杜英的志向在于驱除关中的氐人和羌人,改变汉人被压迫的局面,与此同时,也让华夏文明重新取代氐人和羌人所带来的粗犷的游牧风格,这自然是和王猛的志向不谋而合的。 思前想后,杜英所要做的,又何尝不是自己想要做的呢? 既然一生之目标便是如此,那就不能成为迷之自信,而是真正的有自信。 不过这还不够,一切都不是说说就能实现的,归根结底还要落实在纸面上,落实在实际上。 杜英微笑着说道:“已经是新的一天了,连夜操劳,诸位也都疲惫了,还请暂时回去休息,用过早膳之后,再聚议事堂,看来有一些事情,我们必须要尽快确定一下了。” 王猛和殷存等人齐声答应。 杜英要落实的事,肯定是训练杜氏兵马、整顿各处坞堡。 现在的少陵坞堡看上去处于长安城南各处坞堡的领导位置上,但是实际上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现在这个联盟依旧还很脆弱,大家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而不得不团结在一起,但是当共同的敌人,也就是那个倒霉蛋韦氏已经一蹶不振了之后,这个联盟自然也就有随时崩塌的可能,更不要说继续团结起来和新的敌人作斗争了。 杜英当然不会愿意看到这一点,一个少陵坞堡的力量终归还是太弱小了,只有集结周围的周氏、蒋氏甚至林氏等等的力量,才能够让杜英在未来的关中变局之中先占据一席之地,至少有登上双方博弈之棋盘、成为一颗棋子的资格。 现在就想要成为整个棋局之中的对弈者,显然是痴心妄想,但是如果连棋子都不能成为的话,那就只会是炮灰了。 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被秦国或者桓征西强征坞堡和兵马,投入到一场场绞肉机一样的血战之中,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这就是夹缝之中小势力的悲哀。 所以杜英现在必须要尽可能的团结能够团结的力量,避免这种悲剧的发生。 这一次林氏的背刺,对于杜英来说,实际上也是送上门的一次好机会。 林氏的背叛,背后有着秦国的一只无形的手,这一点,就算是周隆那种容易上头的莽汉也应该能够看得清楚,尤其是吕婆楼甚至还亲自前来拜见杜英,这个虽然不算留下了人证物证——毕竟见到吕婆楼的都是杜氏的自己人——但是这么多证据加在一起,自然也就变得非常有说服力。 秦国的压迫,意味着各个坞堡假如依旧还保持一盘散沙的状态,那么什么时候会变成战场上的炮灰都不知道。 蒋安显然率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因此他的态度就变得很明确,支持联盟继续维持下去,甚至支持几个坞堡联合,组成一个整体,并且还愿意以杜英为首。 周氏那边的态度现在还没有传过来,而周围的这些小村寨,也有很多态度不明确的,但是以杜英对周隆的了解,周隆会答应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一旦周氏答应,自然也就容不得周围这些小村寨反对了,到时候谁反对,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因此杜英也必须要早做准备。 假如周氏不答应应该怎么办,是强攻还是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假如周氏答应了之后,又应该怎么办?这不是一帮失散多年的好兄弟之间的联手,而是之前甚至还有很多矛盾冲突的几个坞堡之间的联手。 曾经的恩怨都有多少,能不能通过大家各退一步来化解? 联盟之后,每个家族的话语权又是怎么样的,是否对于联盟的总体行动有决定权或者足够的影响力? 联盟的目标是什么,配合桓征西、配合凉州还是自己一门心思的和秦国作对? 联盟之后,各家各户的队伍又应该怎么办,是打乱了整编,还是保持现状? 打乱了整编可能会引起各家的怀疑和不满,保持现状则可能直接影响到队伍的战斗力,毕竟几家并肩作战的时候,其中有一家的兵马陷入危险,另外几家的兵马不见得就会全力救援,而且在军事指挥上,各家有各家的想法,各家兵马亦是良莠不齐,无疑会产生很多掣肘。 而且还有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便是林氏。 迄今为止,林氏并没有派任何人来向作为盟主的杜英解释他们和蒋氏之间冲突的事,而派来支援杜氏的兵马亦是悄无声息的撤退了,好像林氏已经和杜氏、蒋氏等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划清了界限,又好像他们在踌躇犹豫着什么。 对于林氏,到底应该直接和他们清算,还是尝试着看能不能将他们重新拉入到联盟中? 兵马,自然是多多益善,甚至杜英不知道能不能反而将林氏发展为自己布设在苻坚那里的棋子。 不过作为林氏背刺的直接受害者,蒋氏肯定会对这件事持反对态度,没有直接嚷嚷着要找林氏报仇,就已经算很不错的了,想要让蒋氏子弟和林氏子弟并肩作战,难道真不怕我们蒋氏也来个背刺么? 这些问题,自然不能直接丢出来和蒋氏、周氏等等讨论,而需要杜氏这边自己先敲定一个基调,至少自己人要先保持口风一致。 王猛他们也知道杜英的想法,因此此时也就不多盘桓,每个人都得好好思忖一下这些问题背后所牵扯到的利弊。 第一百二十六章 等候的身影 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有可能影响到整个坞堡的未来,因此现在的殷存等人,脸色分外凝重。 而王猛静静站在那个沙盘前,凝视着周边错综纷乱的局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个为了和韦氏之间的战斗而打造的沙盘,目前看来,它真正的使命,才刚刚开始。 杜英则打着哈欠一路向议事堂后走去。 刚才的这些问题,他没有明说,但是王猛他们应该都能够意识到了。所以现在是杜英专门留给他们的思考时间。 至于杜英自己······这些问题早在他接到韦氏那边传来的消息之前,就已经有了腹稿。 因此熬了一晚上的杜家少主,此时看上去心事重重,而实际上只是困得睁不开眼了罢了。 前世的杜英,也不是什么早睡早起的好孩子,但是很少有通宵的经历。可是来到这个时代、下山之后,他好像已经通宵了好几次了,短短几天内,都快赶得上上辈子全部的次数了。 说好的古人为了节省蜡烛和灯油,所以都喜欢早睡早起呢? 我这怎么是天天通宵还得拼命? 不行了,不行了,再不睡觉就要猝死了。 虽然杜英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世的身体在山中多加锻炼之后,要远比后世那个身体来的健康,但是也架不住这个熬夜法。 毕竟是人不是机器。 伸手推开屋门,杜英却是皱了皱眉。 小丫鬟归雁就靠在桌案旁边,手托着头,一晃一晃的,都快成磕头虫了,娇小的背影,看上去令人分外怜惜。 不过听到开门声,她打了一个激灵,几乎直接从软垫上跳了起来,不过旋即龇牙咧嘴差点儿扑倒在地。 之所以没有摔倒,是因为杜英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臂。 少主的手,强劲有力。 丫鬟的手臂,隔着衣衫都能够感觉出来柔软。 归雁登时小脸儿通红,西北风沙之中走出的女子,当然没有江南大家闺秀那等含蓄娇羞,但是毕竟之前也没有和男人有什么亲密的接触,所以小小丫头不害羞是不可能的。 来到这个世上,杜英亦是第一次和女儿家有这么近的接触,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正是归雁平素常用的香粉味道,平时杜英并没觉得有什么,这个时候却觉得这香气随着呼吸进入四肢百骸,令人精神都为之一振,心神更是荡漾起波澜。 前世的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现在的他,又还未加冠,因此见到女子低头回避的那一抹娇羞,心中怎么可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可惜现在杜英终归没有什么抱着小丫鬟谈一谈“大理四景”的意思,沉甸甸的压力让他骤然清醒过来,轻轻咳嗽一声:“怎么回事,坐麻了?” 小丫鬟是斜坐在软榻上,一看便知道是腿给压麻了。 归雁点了点头,意识到什么,又忙不迭的抽出手臂。 少主,少主也真是,竟然就这么抓着人家的手臂! 不过小丫鬟一没心情、二没胆子说杜英的不是,只能活动活动重新恢复知觉的小腿,躬身后退两步:“奴婢一时疲惫,让公子见笑了。” “不是让你却睡觉了么?”杜英无奈的坐下,先喝了一口水,也不介意是凉的。 小丫鬟却是俏脸飞起两朵红晕,这杯子······是她刚刚喝水用的,少主也不看一眼,明明和他自己用的都不一样。 难道他是故意的,在暗示我什么? 夫人当时让我前来伺候少主,本来就是让我······ 啊,少主看过来了,怎么办? 他好像有所疑惑,在疑惑什么,是觉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可以躲避,一点儿都不主动么? 那我应该怎么主动啊! 刚才是不是就不应该抽出手臂? 小丫鬟的心怦怦直跳,有如鹿撞,各种思绪涌来,更是成了一团乱麻。 杜英不明所以,他带着一脸疑惑的神情看着小丫鬟,单纯的只是好奇她怎么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哪知道小丫鬟的心思都已经不知道飞到九霄云外哪一层天去了,甚至都快完成了自我攻略。 “为了等我回来?”杜英无奈,只能自己揣摩答案。 小姑娘看上去有点儿不对劲,在这种情况下,万万是不能直接丢出来一句“问你话呢”,这和直男还有什么区别? 归雁骤然回过神来,才回想起来杜英刚刚的问题。 小丫鬟低低应了一声,认同了杜英的答案,同时脸上难免露出失望的神色。 原来······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不过旋即,她浑身都抖了一下。 因为杜英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公,公······”归雁说话已经有点儿结巴。 杜英一头黑线:“你才是公公呢,能不能盼点儿好?” 归雁怔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她的目光又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不由得又下意识的想要抽出来。 “这两日外面风云不定,辛苦你了。”杜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却是不给她抽手的机会。 俺娘疼俺,专门给俺培养的小丫鬟,就算是现在俺没有时间做坏事,也总归是要先让小丫鬟安安心的,免得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这一次归雁没有动,显然她也想起来了自己的任务。 少主愿意主动拉着自己的手,这不是好事么? 总比少主嫌弃自己来得好。 “奴婢不辛苦。”归雁低声说道。 杜英默然。 在前世,他父母双全,至少还不需要独自承担什么****。 而现在,在华山上,他就是师父不在时候的话事人,要指挥师弟们学习和劳作,那个不靠谱的师兄还得他负责监督每天按时刷牙洗脸和定期洗澡呢。 下山之后,他又是杜氏少主,背负着少陵坞堡数百人的命运,又得到周氏、蒋氏等等大小坞堡的信任,甚至还要承担杜陵杜氏的未来,这是杜英之前从来没有接受过的挑战,在这滚滚浪潮面前,也没有任何人替他遮挡。 而且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感受过家人的等待和守望了。 刚刚归雁的背影,的确让他的心肠一软。 摇曳的烛火,冰凉的茶水,等候的背影······ 或许这就是久违的,家的感觉。 杜英不说话,归雁也没说话。 气氛很沉默,却并不尴尬。 一家人执手而坐,自然一切温馨,皆在不言中。 窗外,春风吹动,少陵塬上,已然是红日初升。 阳光撒入屋内,杜英的嘴角忽的翘起。 归雁亦是柔柔浅笑。 ————————第一卷风起少陵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 退路在终南 ps:第二卷开始,讲的是什么故事应该可以顾名思义,哈哈。存稿就存了一个一卷的,所以马上见底了,感谢大家的支持,如果觉得以后更新字数少了,可以养一养。 温馨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杜英在“强迫”归雁去休息之后,又靠在软榻上和衣眯眼,躺了一会儿,不多时,外面亲卫就已经敲门传话,说王猛已经在等着少主共用早膳了。 其实共用早膳的还有一位辛苦的工具人,刚刚传递消息回来的任群,一路风尘仆仆,倒是正好给他接风洗尘了。 任群走的时候,时间也已经不早了,之所以回来的这么快,是因为他并没有赶到周氏坞堡,而是刚刚抵达蒋氏坞堡就遇到了周氏派来的使者以及一队士卒。 在这一点上,倒是杜英低估了周隆。 周隆本来就不是那种蹲在自己坞堡寨门前,死活不动弹的人,韦氏兵马进攻周氏坞堡时候流露出的古怪举动,已经引起了周隆的警觉,显然周隆多少也猜测到,韦氏很有可能只是想要牵制住他们周氏的兵力,然后在蒋氏或者杜氏坞堡上做文章。 因此周隆在几次击退韦东之后,便派出了一路兵马前来支援蒋氏坞堡。尤其是蒋氏这边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更是让周隆心中忐忑。 周氏坞堡的士卒虽然作战勇猛,但是奈何人数并不是非常多,这便是周氏最大的短板所在,因此周氏坞堡不能没有杜氏、蒋氏的遮护,不然独自面对韦氏坞堡,他们也同样没有信心。 所以周氏也必须要力所能力的确保盟友们的安全。 带队前来蒋氏坞堡的,正是周隆的亲弟弟周随,周隆自然也给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利,同时也通过周随传达了周氏想要继续和各个坞堡之间保持合作、共进退的想法。 周随显然也是一个和其兄如出一辙的暴脾气,一听说韦氏声东击西,实际上想要进攻少陵坞堡,便急冲冲的要带兵再去支援杜氏,不过被及时赶到的杜氏使者任群给拦住了。 现在的少陵坞堡倒是并不缺少兵马,缺少的是你们周氏的正式表态。只是周随在这里,显然是不足以代表周氏坞堡的。 周随一听,好家伙,我们周氏早就已经看的不顺眼的林氏,竟然还敢如此背刺友军,当即抄家伙就要转而带着士卒去进攻林氏,说什么也要给蒋氏的袍泽们报仇。 被周随这么一煽动,蒋氏士卒们自然群情激愤,连友军都这么积极主动,我们更应该报仇,尤其是当看到被抬回来的家主时,留守的蒋氏子弟更是恨不得一个个去和林氏拼命。 最后还是任群以及已经得到杜英嘱咐的蒋好、蒋看等人连连安抚,才让局面重归平静。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周随,又气呼呼的直接向任群表示,我们周氏一定和杜氏、蒋氏等盟友生死与共,接着便转身要返回坞堡向周隆禀报此事。 任群拦也拦不住、追也追不上,再加上他并不只有联络周氏的任务,还得配合蒋安稳定蒋氏坞堡内的秩序,避免蒋氏坞堡因为群龙无首而乱了方寸,所以也只能由着周随去了。 看周随这个态度也知道,周氏坞堡应该不需要任群单独跑一趟了。 听完任群的汇报,杜英手里拿着一张胡饼,和王猛面面相觑,旋即两人都是大笑。 任群不明所以:“两位为何发笑,是余有所做不妥之处么?” 杜英笑着摆了摆手:“当时事起突然,倒是余乱了方寸了,险些忘了和林氏之间矛盾最深的,偏偏倒是周氏,要不是这周随比乃兄更为急躁,恐怕今日反倒是要劳烦洪聚兄多跑一趟了。” 旁边的王猛亦是颔首说道:“周氏现在正面有蒋氏,侧面的韦氏又已经不足成威胁,周隆应当会率军前来支援,合兵一处。” 任群呼了一口气:“如此便好,不然便容我再走一趟周氏。” “周氏坞堡那边,总归是要走一遭、看一看的,因为那是我们有可能的退路。”杜英缓缓说道。 王猛和任群脸色都是凝重几分,他们现在也都已经知道了杜英的计划。所谓的可能的退路,自然是指的一旦桓征西兵败之后,杜氏坞堡无力抗衡秦国之碾压的情况下,所能选择的路。 周氏坞堡背后就是终南山,显然杜英已经做好了退入山中的准备。 这个退路,在王猛他们看来,显然并不怎么样,终南山高耸入云、层林密布,的确是藏身的好地方,可是藏身于其中,岂不是也就等于隔绝于世? 不过他们也清楚,现在他们要走的这条路,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随便选择的路,稍有不慎就是跌入深渊、万劫不复,能够有一条退路,实际上已经是好事了。 一旦战事焦灼,他们和秦国之间陷入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之中,那么能够全身而退,本身不就是一种奢望么? 现在杜英在这个作为最核心指挥体系的小圈子里先阐明自己对于之后退路的想法,自然并不会影响到外面的士气,并且也会让王猛和任群稍稍心安。 别看王猛和任群的脸色有点儿凝重,但是他们总算是全须全尾的知道了杜英的整体盘算,心中总归是要松一口气的,不然这么一条有进无退的路,容易上头的人自然只会嗷嗷叫着向前冲,然后十有八九是飞蛾扑火。而冷静的人,难免会忍不住瞻前顾后、忧心不已。 王猛和任群,应该都属于那种相对冷静的人。 因此杜英该说的就必须要先说出来。 之前向王猛坦陈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是这个原因,现在亦是如此。 王猛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一时间有些沉默的气氛,径直说道:“那些都是之后的事,现在我们应该考虑一下眼前的事。周隆赋予了周随便宜行事的权力,必然也就说明周隆本身是倾向于联合的。 既然如此,一个以杜氏为中心,以蒋氏和周氏为两翼,十数个大小村寨坞堡构成的军事联盟,已经显出雏形。这个联盟,和之前大家为了进攻韦氏而结成的联盟,自是不相同。 接下来师弟认为,应该如何才能让各家各户都真正团结在联盟的旗帜下,真正做到同生死、共进退,避免联盟变成一盘散沙呢?” 杜英颔首:“师兄一语中的,余亦在思索之中,师兄若是已然有了想法,那还请不吝赐教。” 第一百二十八章 王猛论盟 杜英当然早就已经思考过这些问题,只不过他本身也只是一个理论学家,很多想法都是不成体系的,有点儿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感觉。实际上杜英能够展现出来比王猛更加敏锐的思想以及更加广阔的眼界,更多的是因为杜英有着历史文化的积淀。 但是历史文化带来的经验教训太多,杜英时而想起来这个,时而想起来那个,甚至其中还有自相矛盾者,杜英自然有种凌乱的感觉,此时他也不着急开口,不妨给师兄一个阐述想法的机会。 毕竟师兄实际上也是一个健谈甚至爱表现的家伙,要是一直让他憋着,也不见得是好事,而且还会直接打击到他的自信心。 历史上纵横捭阖、操控天下风云的前秦诸葛,凭借的,便有那睥睨天下的信心么? 没有了这一份自信,王猛也就不是王猛了。 杜英可不能把自家的大腿给弄废了。 当下,王猛径直说道:“联盟之重中之重,自然是要让联盟各个坞堡认识到以后联盟是比自家坞堡更重要的存在,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够以盟约为本,愿意和其余坞堡的士卒们共进退,这也是最难的。” 杜英点了点头,各个坞堡之间的矛盾存在,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大家愿意摒弃前嫌,却并不代表着大家就会真正齐心协力,之前的韦氏坞堡之战中,杜英也只能小心翼翼的调动各个坞堡之间的兵力,尽可能让每个坞堡都是独当一面,而不是联合作战,避免到时候因为相互之间的矛盾而进退失据。 因此要先加强大家之间的认同感。 “这又应该如何实现呢?”任群皱眉问道。 杜英则在心里给任群点了一个赞。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合格的捧哏的,不然王猛一直说,会有一种自言自语的奇怪感觉。 保不齐会让师兄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被认可。 这可不利于培养师兄的信心。 真·我家大腿的养成计划。 当然杜英自己心里也是有类似想法的,让他自己来捧哏,多少感觉有点儿假,王猛也不太可能相信自家师弟会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 所以任群开口就很合适。 杜英有理由相信,已经把自己定位为工具人的任群,此时应该是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就算是能想到,也懒得想了。 “祖龙当年一统六国之后,所做为何事?”王猛反问。 任群只是懒得想,但是其本人当年也是接受过正统的私塾教育的,对于华夏的历史当然也清楚,此时王猛一提醒,他立刻便把秦始皇的举措过了一遍,锁定了答案:“景略兄是说‘车同轨、书同文’?” “没错!”王猛拍手,“现在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旗号甚至标识,那么这就是我们最先需要改变的。统一名号、统一旗帜、统一联络时用到的标识,使人人知有我长安城南之联盟,而不知还有杜氏、周氏等等各家。” 任群不由得皱眉说道:“这会不会惹来非议,毕竟是同盟,并不是想要把各个家族直接收入杜陵杜氏麾下······” “因此身为盟主,师弟不但要带头先取消掉杜陵杜氏的一些标识和名号,还要以身作则,在可能发生的矛盾和冲突中不偏不倚,甚至还可以更偏向于其余世家,以收买人心。”王猛直接回答,“而如果盟主已经做到了这一点,犹然还有人有反对意见的话,那就是单纯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其参与到同盟的心思便可能不单纯,到时候······” 王猛和杜英交换了一个眼神,都露出“嘿嘿”冷笑。 任群则打了一个寒颤,只能祈祷应该不会有不开眼的。 “其次,也是同盟必然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王猛接着说道,“兵马!” 乱世之中,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没有兵马,那有什么都没有用。 “各家各户对于兵马的改编肯定很敏感,或许短时间内,我们还是只能保持和上次进攻韦氏坞堡那样的排兵布阵方式,尽可能避免几个坞堡之间的合作反而导致互相拖累。”任群之前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 杜英眯了眯眼,径直看向王猛。 “洪聚兄此言不假,但是洪聚兄莫要忘了,我们的敌人,不是游兵散勇、乌合之众,而是氐人、羌人南征北战的精锐兵马。”王猛淡淡说道,“各部上阵甚至需要保持距离、减少相互之间的配合,这岂不是等于我们在指挥着好几支军队各自为战么?” 杜英不由得笑了笑。 和自家大腿的想法一致,这感觉还是不错的。 任群张了张嘴,担忧说道:“可是直接整合兵马,是否不妥?” “我们可以按部就班的来。”王猛的语速也逐渐放慢,显然之前是他已经想好的,而现在他明显有些犹豫,也是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兵马整编是必然的,但是完全混开倒是没有必要,可以按照方位建立编制,以各家家主为主将,麾下统带本家以及其余几个小坞堡的兵马,之后再······” 王猛说到这里,顿住了,显然觉得这样也有些不妥。 看上去是把几个小村寨和一个大坞堡混在一起了,可是还是没有改变各自为战的总体局面,只不过是让原来分散的大小村寨变成了某一个坞堡的附庸罢了。 这样做,看上去是为了之后的大坞堡兵马之间的整编做准备,而实际上却是又人为的划分出来了几个坞堡之间的界限,更有可能导致之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想要再进一步整编,怕是难上加难。 任群也是低头皱眉不语。 杜英看着王猛和任群思索的样子,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一下。 堂堂前秦诸葛,终究也有顾虑不周的地方。 不过这反倒是让杜英觉得王猛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聪明的思想,也有难免的疏漏之处的活人,而不是全知全能的天才。 和一个全知全能、看世间不过游戏的天才打交道,那才叫累呢,因为你所做的一切在人家的眼中,不过只是一场或是有趣、或是无趣的表演罢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师兄不是全能的 和一个这样的活人打交道,或许有考虑不到的地方,或许有疏忽的地方,但是大家的思想至少还是处于一个层次上,也能够互相交流,有共同语言、可以互相查缺补漏。 杜英虽然很期望有一个天下大事尽在掌中的大腿可以抱,但是他更期望于能够和眼前很真实的师兄打交道。 师兄也不是全能的。 他在历史上五十余岁就撒手人寰,恐怕也是因为为了容易上头的苻坚操心过多导致的。 杜英并不是一个完全撒手给师兄,然后自己在前面撒欢儿的主,此时师兄在思考,他便不妨先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各个坞堡的兵马打散整编是必然的,但是也没有必要完全打乱,这样无疑也会引起坞堡之中的不满。” 王猛和任群具是看过来,一个若有所思,另一个······如蒙大赦,又可以不动脑子了,真开心啊。 杜英看到了任群的表情,有点儿无语。 大哥,以后好歹还指望着你治理内政或者联络群雄呢,你现在已经表现出了挺强的内政后勤管理能力和外交能力,能不能不要放弃治疗? 总是不动脑子的话,让我对你很不放心啊。 不过杜英此时也只能先把这点儿想法丢在一边,径直说道: “整个兵马整编计划,我们可以分成三步走,整顿兵马,实际上是对于各个坞堡的整合,不只是在兵马上,而且还在粮秣财富上,还在人员上,还在坞堡内外一切可用的资源上。兵马的整合只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罢了,而且还能够带动和促进其余部分,让联盟真正的成为一个整体。” 王猛眼前一亮,好像领悟了什么。 任群亦是眉头彻底舒展,咂了咂嘴,也开始顺着这个想法向下思索,已经有人给打开了门,他当然不介意进去一探究竟。 ————————————————- “各家遴选善战之兵,组成专属于联盟所指挥的兵马,亦是每次作战之主力。”杜氏坞堡的议事堂外专门腾出来的厢房中,周隆和随同而来的几个周氏子弟低声传达着刚才议事堂上讨论的结果。 周隆是在当天下午抵达的,周氏坞堡的路途无疑最远,所以他在接到周随的消息之后,马不停蹄的赶来,却也是最后到的。 蒋氏的蒋好、蒋看这两个负责人以及其余大小村寨的寨主,或是回家安置亲眷族人,或是干脆就没走,来的自然快。 大家到齐之后,杜英开门见山就表达了想要把联盟延续下去,并且彻底变成一个代表城南各家之利益的势力,这一点自然得到了蒋氏、周氏的认可,有两个大家族认同,其余的小村寨自然是齐齐响应,对于他们来说,一个联盟的成立,意味着大家都能够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自然要比之前提心吊胆害怕被别的大坞堡吞并来得好。 之后便是议定名称、旗帜之类的,这个倒也不慌,杜英给了各家半天的时间,群策群力,最终大家讨论决定。 而接着,杜英便说出了无疑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兵马! 不得不说,各家之前都已经做好了一定的思想准备。 联盟之后,杜英肯定会谋求将各家的兵马整编在一起,以发挥出更大的战力,这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这也意味着各家将要失去对兵马的独立指挥权,大家打心底里的不是非常愿意,这也是肯定的。 因此每个家族也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听从于杜英的统一指挥应该是避免不了的,大家对此也不排斥。杜英通过两次战斗就解决掉了韦氏,这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扪心自问,他们显然并不具备这个能力。 不过指挥归指挥,他们想要的只是自己作为方面主将听从于杜英的指挥,而不是自己的部下也都听从于杜英的指挥,最好是依旧还能把自己的兵马掌握在自己手中。 换而言之,他们想要的是“我的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 老欧洲分封制了。 不过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实际上并不奇怪,现在乱世之中的世家制度和坞堡割据的现状,实际上和欧洲中世纪时期一层层的分封制也没有什么区别,世家、坞堡、村寨等等之间相互制衡,又和秦国、典午正朔等或者割据一方、或是抱着半壁江山的大小势力互不统属又相互合作。 可以说这个情况要比当时欧洲或者古代商周时期的分封制,来得更加复杂。 因此各个坞堡实际上也已经做好了,假如杜英要直接整编各个坞堡的军队,那我们就联起手来一齐表示反对的准备。 至于大家为什么这么肯定旁边的人会反对,那大家都是一样的处境,都有着相同的心态,为什么会不反对呢? 结果杜英的答案却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他并没有直接要求各个世家交出兵权,而是直接指出现在这个联盟所存在的最突出的问题就是缺少一支足够强劲的战斗力量。 这个还真的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既然已经联盟,那么大家自然是为了能够自保、能够在这乱世之中站的更稳,可是如果一切都还和之前一样,顶多有一方受到威胁的时候,其余各家派遣兵马支援一下,或者干脆就只能声援一下,那有什么用? 这一次对韦氏坞堡的作战都已经体现了出来,各个坞堡之间犹然还缺少一些信任,所以根本就没有一支机动兵马随时可以和韦氏对决,如果不是因为杜英早早的设下圈套引诱韦逵上钩,反而真的让韦逵来了一个声东击西,那么到时候各个坞堡各自把守自己的一方地盘,进退失据,也不知道旁边坞堡的具体消息,只会被各个击破。 因此杜英明确指出,联盟需要的并不是把各个坞堡的力量全部都整合起来,而是需要一支进能够开拓进取、退能够遮蔽各方的队伍,这支队伍的人数并不需要太多,只要从各家抽调精锐就可以了,但是战斗力一定要强劲。 对于这个提议,周氏和蒋氏就很难表示反对了。 如果连这都不满意,那么这联盟也就真的只是走个过场了。 因此现在周隆和周随等人讨论的,并不是这样可行与否,而是周氏到底应该派遣多少兵马。 第一百三十章 论兵 周随等人的意见实际上也很明确。 在这样的队伍中,周氏兵马以其强劲的战斗力,必然能够大出风头,到时候无论是战利品的瓜分还是别的,周氏都有优势,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派遣的兵马,这个还是可以好好商量,甚至和杜氏、蒋氏好好讨价还价的。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的蒋氏还有很多小村寨寨主们也都在低声讨论着。 而议事堂的后堂,杜英负手看着挪过来的沙盘——刚才来的人太多,前面再放个沙盘属实站不下,倒不是杜氏有意想要藏私。 相比于各有想法的各家,杜氏这边的画风显然不一样。 杜英已经定下了整编各家兵马的“三步走”战略,并且又经过王猛等人的仔细琢磨和讨论,所以现在杜氏反倒应该是底气最充足的。 现在他们正在走的,就是“三步走”之中的第一步,从无到有。 整个联盟需要有一支足够强大并且只听从于联盟,而不是某家某户,为了联盟的共同利益而作战的军队。 不管这支军队的实力怎么样、人数又有多少,至少要先有。 从无到有,本身就是最艰难的一个过程。 只要各家同意了这一条,那么之后其实很多想法就由不得他们在有所反对。 至于之后两步,杜英现在也只是有一个大概的想法,不过也是时候继续和王猛讨论一下了。 第二步,自然就是从有到能战。 能战,可不是说这些兵有能力去战斗,现在这些坞堡之中的士卒多多少少也都已经参加过一些战斗了,不过这些战斗只是坞堡之间的械斗罢了,杜英他们需要的能战之军,是能够参与到正规战斗中,令行禁止、排兵布阵,都能够胜任的军队。 毕竟从联盟真正建立之后,就意味着杜英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投入到桓征西和秦国之间的惨烈战斗之中,这种战斗是千军万马的厮杀,是你死我活的搏斗,而不再是坞堡之间的小打小闹了。 这自然就涉及到了练兵。 “各家表态在即,应当不会有太多反对,因此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兵马如何操练的问题了。”杜英沉声道。 王猛此时已经缓缓说道:“练兵,或是从宽,或是从严。” “二者有何区别?”旁边一直有点儿无聊的殷举连忙问道。 他和于谈等人,按照王猛的说法,能够统兵打仗、冲锋在前,但是显然不适合运筹帷幄,而这两个家伙对于自己的定位也很明确,他们要是脑子聪明的话,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杨盘在坞堡之中呼风唤雨,却只能暗暗跺脚了。 所以当工具人就当工具人呗,冲锋陷阵的活,少主和王兄也不是那块料不是么? 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师兄果然还是师兄啊,后人所说的前秦诸葛、位面之子就是不一样,不管说啥,旁边都有捧哏的。而杜英一般表述自己想法的时候,旁边往往是又冷静、又聪明的师兄,和这种人说话比较简单,有的时候开了个头,人家就能够自己推算出来后续的一切。 但是不费劲的缺点,自然就是没有成就感。 有那啥装不出来,这种感觉体会过了才知道,也不怎么样。 王猛看向殷举,微笑着说道:“待兵以宽仁,则士卒以兄父待尔,上阵冲杀,宛如父子,感激之下,必然用命。然而自然也有坏处,军纪不彰,则军营之中必有隐患,小则酗酒闹事,大则贻误战机。” “不可,不可!”殷举连连摆手。 贻误战机,这不是要命么。 王猛又说道:“待兵从严,则士卒以上官待尔,令行禁止,绝无二话,冲杀陷阵,军纪严明。然而自然也有坏处,士卒知有军纪而无人情,于主帅畏惧害怕多于敬佩喜爱,又焉能真的愿意为主帅用命,所能供其驱遣,盖因军纪尔,一旦兵败如山倒,则主帅朝不保夕,士卒亦是轰然溃散。” 殷举皱了皱眉,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按照您这说法,岂不是怎么也不行么? “孙子曾言,用兵如水。”杜英此时缓缓说道,“或许孙武子想要表达的,是用兵要灵巧,不过在余看来,这背后还有一层意思。从严还是从宽,都应如水一样,能成千形、能应万变。士卒需宽仁则宽仁,士卒需要严格则严格,此亦魏武卒训练之法也。” 旁边的王猛和任群都是颔首。 而殷举等人自然一脸懵逼。 俺们是真的没有看过几本书,没听懂您的用典。 王猛当下便笑着把吴起训练魏武卒时候的严格述说了一遍,接着又说了吴起给士卒吸吮脓血的故事。 殷存和于谈方才扼腕感慨,齐声道:“我等知少主之深意也!” 王猛不由得翻了翻白眼,费劲口舌讲解的是我好不好,就算是你们少主点出了关键部分,但是好歹也得感谢一下我啊。 旁边的杜英亦是一笑。 终于有被捧哏的感觉了,还不孬。 王猛登时咳嗽一声:“魏武卒之选拔颇为严苛,就目前我们的兵员来看,想要达到魏武卒的水平,几乎不可能,还好我们的对手并没有强大到战国列强的地步,因此这乱世之中,并非没有我们施展和腾挪之地。” 大家都会意。 毕竟几十年乱世,已经让这个时代变成了一个比烂的时代。 只要不是烂透了,就总归是好的。 还不等杜英接着说,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原来蒋氏和周氏的人都已经陆续返回。 “走吧,我们今天就算什么都商议不出来,也至少先确定一下联盟的名字。”杜英径直向外走去,自然是胸有成竹,率先大笑出来。 他的笑声之中透露出的自信,让站在堂前的周隆以及蒋好等人下意识的对视一眼。 杜少主又已经尽在掌握? 几人不由得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对着杜英郑重的拱手行礼。 想要表达的意思,此时已然再明显不过。 杜英则径直上前,双手虚扶。 不是实托,而是虚扶,这表明杜英已经在履行自己作为一个真正手握实权,尤其是兵权之盟主的身份了。 而周隆等人也没有犹豫,缓缓起身,自然算是配合了杜英的这个试探:“我等参见盟主!”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重定盟约 杜英自然一笑,这些家伙们,还挺精,一个“我等”而不是“属下”之类的,自然表示我们不是你的下属,大家的话语权还是有的,你杜英的话语权可以重一些,但是我们也不能没有。 这是一个同盟,而不是上下级机构。 杜英并不在意这些,本来他也没有指望着这些家伙能真正俯首称臣。 他们要是这么做了,杜英还得思量思量,这些人是咋啦,莫非这后面还有什么阴谋筹划不成? 将周隆等人重新迎入议事堂,杜英微笑着说道:“同盟之事,看来并无异议了。” 周隆作为在场除了杜英之外唯一一个家主,此时自然也就是大家的代表,当即拱手说道: “大乱在即,我等草民,所求不过安定,既然此乱必将波及我等,那此时先团结并进,方是重中之重,同盟之事,我等并无异议,杜陵杜氏原本便是城南豪族、众家之表,而今也期望杜陵杜氏和杜少主能够带着我等避免乱世之中杀身灭族之祸。” 各家代表或者干脆就是那些小村寨的寨主,纷纷拱手,显然他们的意思和周隆是一样的。 大家结寨自守,归根结底是想要自保,因此如周隆所言,大家还是倾向于避免参与到战争之中、避免杀身灭族之祸,而不是想要主动投入到战乱中。 杜英自然要拿捏住这其中的尺寸,要是行动过于激进,从而让大家认为杜英是在带着他们往火坑中跳,那恐怕就难免会有别样的心思了。 不过杜英倒是并不怎么担心这一点。 桓征西的兵锋已经快要抵达蓝田,到时候无论是和秦国决战于蓝田还是长安城下,都少不了要获取周围坞堡的支持,不管这些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会被卷入到这场战斗中去。 不然历史上桓征西抵达蓝田之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人又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坞堡组织的? 所以别看现在这些人犹犹豫豫,等到他们见识到了桓征西的军阵之后,恐怕一个赛一个的积极。 而且杜英只要能够组建起来一支听命于联盟、听命于他这个盟主,而不是某一个世家的军队,到时候联盟的动向如何,自然就不是你们这些各家家主之流的能够直接决断的了。 周隆接着说道:“既然同盟,则各家各户自然应当抽调兵马,听从盟主调配,为捍卫同盟而战。” 杜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很确定最后会是这个答案,但是只有当亲耳听见的时候,才能确认自己的第一步,算是实现了。 旁边的王猛等人亦是难免露出喜色,不过此时还是要尽量收敛的。 周隆也不知道是看到了杜英他们的神情变化,还是没看到,自顾自的入席坐下。 对于周氏来说,现在实际上已经和杜氏紧密的捆绑在了一起,当时一起进攻韦氏坞堡并且分赃,就已经把周氏摆在了秦国的对立面,现在周隆又亲自前来杜氏坞堡参与会盟,自然也就明确表示自己对于杜氏的支持,自然也是表示自己对于这个同盟的支持。 事已至此,反对杜英提出的建议,对于周隆来说,显然并不是好事,他没有必要把自己又推到杜英的对立面。 其实对于其他世家来说也是一样的,大家都受了好处,自然也就上了杜氏的战车,此时战车已经粼粼启动,想要再跳下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甚至得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杜英可以三下五除二灭了韦氏这等庞然大物,现在想要按死他们,岂不是也轻而易举? 只不过杜英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然的话他根本就不会去考虑周隆等人是不是还会表示反对。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对于各个村寨来说,韦氏那是什么样的存在?威压城南,一时无人敢招惹。 而对于杜英来说,他召集各个村寨,歃血为盟、进攻韦氏的时候,正是韦氏把人手投入到蓝田大营、无暇分身的时候,也是大家被韦氏压迫到顶点,一个赛一个义愤填膺的时候。 一边并无准备,另外一边则是磨刀霍霍,局势会演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实际上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在杜英认知中的韦氏和周隆等人认知中的韦氏,根本就不是一个韦氏。 杜英并不觉得击败韦氏有什么,他的敌人也一直都对标桓温和苻坚这些当代豪杰。而对于周隆等人来说,杜英三下五除二收拾了韦氏,说明这个人的手腕之类的比韦氏还要厉害。 既然他并不和韦氏一样肆意欺压周围村寨,那大家索性就跟着他一起混,总比即将到来的战乱之中各自为战来得好。 所以周隆就算是看到了杜英的神情不对,会有所疑惑,此时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反正都打算跟着杜氏混了,管他呢! 周隆就是这种性子。 杜英很快便微笑着说道:“一场大战后,看尽人心,在座诸位不离不弃,杜某亦是感激。当日歃血为盟,已然有人违约,那今日,我们便重新签订盟约,重立同盟!” 周隆、蒋看等人都提起兴致。 重立盟约,自然也就意味着大家上一次在杜陵的歃血为盟不作数了,也就是说林氏彻底被杜英排在同盟之外,就算是以后林氏再重新返回同盟,也不可能再有之前“四大家族”之一的牌面。 而且就目前大家这个态度来看,不找林氏算账就算不错的了。 重新提及盟约,也让很多人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相比于当日杜陵会盟的时候,林氏已经没了踪影,蒋氏的族长蒋安卧床不起,而也有好几个距离比较远的小村寨,显然也开始秉持观望态度,今日并没有来。 人少了好几个,自然有一种残兵败将的感觉,令人喟叹。 前路茫茫,又不知道这个同盟会走向何方? “这是自然!”周隆的声音骤然抬起,打断了很多人的感慨,只见得这个标准的关中汉子霍然起身,团团拱手,“盟主带领我等拼杀两战,已让我等能够看清,谁是叛徒,甚至背刺盟友,而谁又是墙头草,生死关头犹然还在左右观望、举棋不定。这等叛徒和墙头草,不要也罢!” 第一百三十二章 晋之旗 “周兄所言极是!”蒋看亦是站起来慨然说道,“而今战火又来,我等所想要的,可不是进攻哪家哪户,报之前之私仇,而是为了能够共求生存,让这往来过江之龙,谁都不敢小觑我等,亦不敢随手将我们屠戮!” 有周氏和蒋氏慷慨表态,周围很多各怀心思的人,都是神情凛然,一个个把目光投向杜英,想看看一直微笑着看戏的盟主会怎么说。 杜英此时亦然起身,淡淡说道:“两位所言不错,盟约重新签订,事关生死,而不再是单纯的报仇之类,报仇可以成功也可以失败,生死存亡,没有这也可,那也可。我们需要的,是真正能够托以后背的袍泽兄弟,而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够加入。” 将林氏以及那些没有来的小村寨比喻为阿猫阿狗,若是换做平时,大家肯定难免一笑,可是此时一个个却是神情愈发严肃。 是的,他们此时在讨论的,可不是找韦氏报仇,而是应该如何在之后的战乱之中活下来。 原本这好像并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可是当桓征西和秦国正面对撞的时候,这似乎又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了。 这该死的乱世,这该死的战争! 杜英则缓缓说道:“因此能见诸位在此,余心甚慰。” 大家此时哪里还能坐的住,纷纷起身再次行礼:“愿为盟主驱策!” 事关生死,事关整个家族的存亡,盟主有什么命令,他们此时都愿意去听。 旁边的王猛和任群等人下意识的对视一眼。 自家杜少主拿捏人心的本事,已经越来越熟练了啊,借着周隆的慷慨发言,立刻就把整件事的基调给定了下来,且看看那些人从愁眉不展到一个个激动莫名,也不过就是转眼的功夫。 偏偏杜英还没有再暴露出来任何底牌。 杜英则对着周隆,微微颔首示意,表示感谢。 而今这局面,自然也是因为周隆果断站出来支持的缘故。 周隆亦是点头,算是应下了杜英这个人情。 他之所以会开口,当然远不只是因为他对杜英的支持以及原本就有些冲动的性格,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对于这个同盟,周氏是保持积极态度,并且同盟也完全符合周氏之利益的。 这些年周氏被韦氏等压迫的只能在终南山里“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作为同样有抱负、有豪情的这一代家主,周隆显然从未打算真的把周氏的未来都放在群山之间,现在的周氏探索终南山,更多的是被逼无奈,并且也算是探寻一个后路,或者看看能不能真的走运,获得上天的眷顾。 而重新走入关中平原、走入富饶之地,才是周隆真正的打算。 凭借周氏自己的力量显然不太现实。 但是凭借同盟的力量,是可以的。 周氏的子弟能够进入到关中,甚至进入到长安城中,生活自然也就和之前截然不同。 只有这样,周隆这个族长才算是真正的做到了其余历代族长都没有做到的事。 所以周隆此时及时的站出来,既是表明周氏对盟主的支持,也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人心思变啊! 王猛此时心中想到的就是这个词。 乱世已经持续了太长的时间,这关中的主人也已经换了不只是一次,在此拍马而过的豪杰数不胜数,而他们每一次经过、每一次崛起,往往都伴随着血火杀戮。 这些一直被揉搓的坞堡们,此时也已经坐不住了。 他们也渴望有所变化。 所以现在这个同盟,实际上正中周隆等人下怀。 “联盟既定,应当先议定联盟之名号。”杜英紧接着说道。 师出有名,他想要真正把这个联盟捏合成一个整体,自然也需要有一个确定的名号。 这一点大家自然也没有异议。 周隆率先说道:“我等皆为典午遗民,胡尘喧嚣之中,自然应当使天下知关中犹然还有遗民,等待王师北还,以响应桓征西。因此旗号以大晋之名最佳。” 晋人旗号,表明身份,但是也代表这将彻底把整个同盟推到了秦国的对立面,毕竟秦国现在最大的敌人就是桓温,就是晋。 在座的立刻有人微微变色。 毕竟并不是所有人参与到这个同盟中,都是直接想要打算和秦国决裂的,现在蓝田战云密布、胜负尚且并不知晓,桓征西劳师远征,秦国又有诱敌深入之意,因此大家实际上还在观望。 很多小村寨加入同盟,实际上只是为了自保,让他们直接去和秦国对抗,想想还是没有胆子的。 在他们看来,这个同盟应该做的,就是组建起来属于自己的力量,然后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 直接打出来晋人旗号,可不是好的选择。现在有这个旗号的势力,无论是东南朝廷还是桓温,又或者凉州,都是秦国不折不扣的敌人。 一旦此战秦国能够胜利,那么之后会不会清算他们这些背地里捅刀子的坞堡乡民? 以氐人和羌人的性情,还真的有可能。 除了这些人之外,包括王猛、殷存在内,还有好几个杜氏坞堡的人也都露出担忧神情。 原因有二。 第一,晋人的旗号,在关中还真不见得就有用。杜洪前车之鉴未远,虽然此人只是杜氏旁支,但是总归是杜氏子弟打出晋人旗号之后又兵败身死的例子。 第二,杜英前来此地,背后支持的终究是凉州张氏。张氏名义上归属于晋朝,可是其不臣之心早就彰显,而且大家也没有谁认为凉州张氏还是晋朝的臣子,都知道这已经是一个事实割据的存在了。 此时杜英打出来晋人的旗号,恐怕凉州张氏会有意见吧? 殷存轻轻咳嗽一声,沉声说道:“典午正朔远在江南,此时未有王命,打出晋人旗号,恐有不妥,毕竟我等以晋人自居,可是朝廷是否又会以我等为晋人?” 大堂上的气氛登时冷下来几分。 东南朝廷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的确太令人伤心了。 祖逖北伐,最终老死北方。杜洪起兵,最终兵败长安。殷浩北伐,更是被前秦打的哭爹喊娘。 总而言之,能臣名将的北伐,受到牵制;乡土百姓的响应,又得不到支持;姗姗来迟的大举北上,又是庸才统带······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于秦,于晋 想想这些往事,大家不由得扪心自问: 典午朝廷,到底把我们这些泪尽胡尘里的遗民们当成什么? 真的还看作是晋人么,那为什么一年又一年,总是看不到踪影? 杜英抿着嘴,一时默然。 他作为一个穿越者,又是深山修学,此时犹然都能感受到堂上众人眼睛之中流露出的愤懑。 一腔热血,几代孤愤,苦苦坚持之下,换来的还不是胡人的欺压? 朝廷,何时来过? 既如此,我们为何又要自称朝廷之人? 自成一体,难道不好么? 杜英不但知道这些人在之前就已经失望了一次又一次,而且还知道,在未来,假如自己什么都不做的话,那么他们应该还会再失望一次。 桓征西北伐,一路杀到长安城下,可以说是距离一统北方、重定天下最近的一次。结果这些长安城外的百姓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盼来的,却是桓征西的踽踽不前。 桓征西和典午朝再一次深深的伤害了他们。 至此,这些坞堡就开始倒向前秦,尤其是随着苻坚上位之后重用汉臣、全面推行汉家制度,更是直接让关中百姓的心彻底归属于前秦。 之后前秦能够南征北战,逐渐统一混乱的北方,和关中百姓的全力支持有脱不开的联系。 人心的改变和思潮的涌动,往往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自然也就让他们的信心和信任消磨殆尽。 杜英现在所处的时间点,倒还有挽回的余地。显然这些坞堡们对典午朝已经不抱太大的期望,但是他们犹然还愿意承认自己作为前晋遗民的身份。 这也是杜英改变一切的最后机会。 殷存的疑问,让大家都保持沉默。 实际上每个人都很纠结。 桓征西北伐,来势汹汹,的确是大家趁此摆脱秦国统治的最好机会。秦国立国之后,各项政策对于晋人并不友好,尤其是长安城等城邑之中的百姓一直都处于被压迫和剥削的阶层,因此也有不少逃出城、被各处坞堡收留的。 只不过秦国立国之后,对外战事不断,凉州、晋朝等等方向的威胁也一直都在,所以秦国的剥削和压迫政策,此时倒是只是局限在城中,对于周围的坞堡并没有怎么苛刻。 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还是明白的。秦国现在有外患,所以期望这些坞堡不要动不动就搞事情。 可是等到外患都被击退之后呢? 到时候亟待喘息的秦国,自然就会磨刀霍霍向猪羊。 各处坞堡,自然就是这个猪羊。 所以大家现在还是想要摆脱秦国控制的,却又不知道这一次再相信于典午朝廷,到底是对是错? 不会反过来招惹杀身之祸吧? 杜英此时沉声说道:“桓征西乃是天下少有之英才豪杰,引兵平定荆州、巴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提兵北上、意欲荡平关中胡尘,一路破关斩将,秦之淮南王,号称‘勇武者’,力战而不能敌,由此可见,桓征西此战定关中之决心。” 大家齐齐看过来。 是,桓征西很强大,但是当初殷浩北伐的时候,不也是声势浩大么?杜英只是凭借这个说法,很难让大家安心。 而杜英接着说道:“桓征西破蓝田、入长安,则关中归晋,我等遗民,不以晋之旗号起兵,则桓征西会如何看我等?而秦国又会如何看我等?于秦,我等已然是叛徒,于桓征西,我等似乎也并非是晋臣。” 这话说出来,登时很多人为之色变。 他们害怕的是桓温会和殷浩那样不靠谱,声势浩大杀过来,结果一败涂地。 但是他们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以晋朝遗民自称,那么桓征西会怎么看他们? 而在秦国危难关头,各个坞堡结寨自守,甚至还组成同盟意欲帮助桓温,那秦国又会怎么看?就算是他们最终选择坐山观虎斗,恐怕在秦国眼里,和叛贼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这些氐人,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收拾了桓征西,回头就收拾你,哪怕你什么都没做——因为在他们的理解中,身为秦国臣民而坐看氐人拼命,那本身不就是罪过么? 所以这种看上去两不相帮、甚至还想要置身事外的态度,很可能把大家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殷存打了一个寒颤,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是老夫疏忽了。” 杜英淡淡一笑:“殷公无须如此,殷公拳拳之心,人皆可见,一时思虑不周,余又如何会怪罪于殷公呢?” 话虽这样说,杜英却是一动也未动,任由殷存这个礼一直行完,已然躬身九十度。 殷存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缓缓后退,身形没入几个族老之中,不再和之前那样突兀。 见到这一幕的众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杜英说得好听,却没有动作,说明杜英在间接地表示自己对殷存直接把话题带到差点无法挽回地步的不满。 身为族老,需要的是在逆流倒卷的时候站出来扶持家主、共同度过危难,而不是在家主还没有明确表态的时候,就开口先表述想法,乃至于直接控制舆论。 那试问,族中有如此族老,谁又是真正的家主? 殷存也清楚一个族老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但是此时他还是开口了,那自然就要承担后果。 杜英不知道殷存说话,单纯的是因为殷存之前在少陵坞堡族长的位置上坐久了,并不习惯,还是想要试探什么,或者向别人表达什么,所以他必须要警告殷存一下。 显然殷存也明白了杜英的意思,因此主动后退,表示自己之后会保持沉默,和其余族老无二。 殷存的这种举动,自然反而衬托出来杜英威信之高,更是让周隆等人在诧异之后,神情为之一振。 现在大家形如散沙,不就需要这样有手腕、有威严的人把这一把散沙捏在一起么? 杜英则接着说道:“我等既为晋室遗民,自当举晋室之旗,厉马秣兵、接应王师。若是一味想要坐山观虎斗,则恐怕到时候人财两空。” 众人齐齐答应,这也算是确定了一个同盟的宗旨。 “既然兵起关中,则此盟应当冠以关中盟的名号。”此时周隆率先开口说道,“盟主意下如何?” 第一百三十四章 约法三章 关中盟? 杜英微微错愕,旁边的王猛等人亦是微微皱眉。 这个名字,怎么看都有点儿大。 毕竟关中囊括的区域,可不只是一个长安城南。 直接称为“关中盟”,是不是别的名字,足可见周隆等人的期望和野心。 掌控关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杜英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直接露出笑容:“好,好名字!” 杜英一表态,本来对于这个名字就没有什么异议,或者说本来就秉持着相同想法的蒋好、蒋看以及不少小村寨寨主也都纷纷起身应和。 王猛忍不住想要说什么,不过看杜英脸上自信的笑容,最终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个名字太大,颇有一种割据一方之枭雄的意思,让秦国或者桓征西听了去,恐怕都不是好事啊。 不过师弟直接应下来,也应该有师弟的盘算吧? 王猛也知道,这个时代的不少割据势力的对外称号都很夸张,当年杜洪等人在关中闹腾的时候,也都是一个个自封大将军之类的,相比之下,“关中盟”这个名字,还真的不算很大了。 不然的话,王猛不管如何都要出言劝阻。 且听听此事之后,师弟又是什么想法吧。 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出来,王猛心里就泛出古怪之意,讲道理,年少时候的自己也是桀骜不驯的存在了,别人有什么观点,自己只要反对,就会毫不犹豫地指出。 而现在,好像心态从容平淡了很多啊。 或许是因为从师弟那里,自己也看到了很多自己的不足吧? 王猛正在自己思索,杜英则接着说道:“名称既定,那么关中盟今日便宣告成立。然而诸位应当需要明了,盟约成立,自当有所规章制度,具体条款犹然还需细细讨论,但是有三条,余需要先行声明,还望诸位静听。” 大家登时提起精神。 约法三章嘛,这个我们熟! 杜英显然早有腹稿:“今日关中盟成立,则盟中上下,无分家族,无分老弱,当一视同仁。无论我杜陵杜氏,而或者周氏、蒋氏等大族,又或者众小村寨,皆为我盟一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有以小欺大、仗势欺人者,以先祖整理之晋律为准,严惩不贷!” 话音落地,众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盟约成立后,为了保持同盟的共同进退,盟主肯定要制定一些规章制度,这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大家怎么也没有想到,杜英竟然就直接把晋律给搬了出来。 刚刚大家还在讨论到底还是不是应该打出晋朝的旗号,现在却已经要开始遵守晋律了,这过渡是不是太快了? 什么时候我们这些都被典午朝丢在脑后的遗民们,反倒是要变成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了? 可是偏偏大家还真的说不出来什么。 因为晋律是杜预整理的······ 作为杜预的直系后人,杜英现在需要一个规章制度,所以直接把老祖宗制定的律法给拿了出来,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 而且晋律是杜预当时费尽心血整理完善的,条条框框甚是清晰,乱世之中虽然多有流散,但是主体还在,因此此时依靠晋律来制定规章制度,本来就没有问题。 当然这也是因为各个坞堡终究只是结寨自守的本土乡民,而不是那些在外面四处流窜劫掠的匪寇,大家所求的,也是和平,是秩序,而不是混乱,所以有律法的束缚,并非坏事。 在此之前各家各户用以约束自己人的,实际上也都是家规之类的,其严苛程度有的还在律法之上。 不然的话,乱世之中,教育匮乏,又如何才能约束族人?若是族人作恶多端,那自然会给本家带来灭顶之灾。 韦氏尚且只是因为操之过急,想要聚拢更多的资源以能够一边配合秦国征战,一边还可以震慑周边坞堡。仅是如此,便引起了周围坞堡的一并进攻,所以坞堡社会中,还是讲究道义礼法的。 杜英也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并不认为有人会唱反调。 甚至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大家只会觉得这样做是应该的。 尤其是那些小村寨们,本来就担心融入到同盟后会受到歧视,甚至干脆沦为炮灰,现在杜英表示一视同仁,甚至还搬出来律法来约束,这对于小村寨们来说,一颗心虽然还不能直接放回肚子里,但是也从嗓子眼滑落下去了。 毕竟最后能不能得到保障,还得看真出了什么事之后,杜英会不会履行这样的约定。 同盟本来就是为了联手,所以周氏和蒋氏对此也没有意见,并且还暗暗想,一定需要倍加严格的约束手下人马,盟约刚定,正是盟主想要立威的时候,刚才唯唯而退的殷存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因此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不过这才第一条,就已经让大家得思量思量了,后面又是什么样的条款呢? 一道道目光汇聚在杜英的身上,等待着盟主的开腔。 杜英接着说道:“承蒙诸位抬举,以杜某为盟主,则杜某自然需以身作则,化小家为大家。少陵坞堡休养生息多年,粮秣兵刃存储虽然不算充足,但是犹然还有富裕,各个小村寨,但有于此前穷苦者,少陵坞堡愿意提供粮秣兵刃的支持,同是盟中兄弟,自然不能有人饿着肚子,有人却大腹便便。” 自然是一阵哄堂大笑。 盟主愿意自掏腰包,这当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少陵坞堡可能没钱,但是谁不知道杜英背后站着的可是凉州,关中财富,动乱之中多汇聚在凉州,现在有杜陵杜氏在凉州支持,杜英这里就算是缺钱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笑声刚刚停息,周隆和蒋看等人也纷纷起身表态,富强之家自然应当接济入不敷出的兄弟。 杜英只是微笑看着他们一个个表态,自然知道这些家伙别看脸上笑嘻嘻,可是心里估计已经开始骂他了。 毕竟杜氏已经展现出来慷慨,别的家不能落后不说,其余小村寨们这一次得了杜氏的好处,以后自然也会帮着杜氏说话,那他们周氏和蒋氏在盟中就会逐渐被孤立。 所以此时就算是再肉疼也得先表态。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还请兄弟先上 杜英又补充一句:“此时关中盟刚刚成立,互相扶持,自是应当。但是之后,各家各户皆为盟中成员,但有肆意浪费盟中资源、挥霍无度者,依照律法处置。盟中会从各家选拔清正廉明之长辈,来往巡查监督,还请诸位配合。” 大堂上气氛随之一凝。 这是要清查各家各户的库存啊! 联盟之后,各家肯定要尽可能的帮助关中盟,但是可不是倾囊相助,乱世这么久,大家虽然也都想要有所改变,可这并不意味着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化身为这关中盟中一员的心理准备。 各家各户,还是期望保持现有的状态,律法可以遵循于盟约,但是财政之类的,都是我们好几代人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心血,甚至其中还有从隔壁坞堡掠夺来的,现在一下子就要受到盟中监督,当然会觉得怪怪的。 一旦盟中发现有的坞堡过于富裕,那么是不是要“劫富济贫”? 王猛、殷举等代表杜氏坞堡的人,此时虽然不知道杜英为什么会一下子把整个同盟的联合程度推进到这个层次上,但是他们也很清楚,盟主既然已经开口,那自然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不然的话盟主的威望又要放在什么地方? 所以王猛他们此时必须要和杜英保持一致,当一双双眼睛带着怀疑和不信任看过来的时候,他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微微前倾。 这些杜氏嫡系,虽然还保持跪坐之姿势,但是手已经有意无意向下放,自然是放在了兵刃上。 此时但凡有人直接跳出来质疑杜英,而杜英难以反驳的话,那王猛他们不介意让此人血溅五步! 盟主的威名,可绝对不只是依靠怀柔和劝说换来的,现在正也是需要立威的时候,若是能够通过斩杀一两个人,真的把杜英所想做的这件事推行下去,对于关中盟本身的共进退来说,绝对不是坏事。 转念之间,王猛已经大概能够揣测到杜英的想法。 关中盟成立之后,就很有可能将要面对艰苦的战斗,所以整个联盟的兵马、财政等等方面,杜英都必须要牢牢掌握,确保盟内能够有相同的目标,能够如臂指使。 兵马是一部分,也是各个坞堡最关心的问题,杜英当然不会在盟约刚刚签订,就着急触碰各家各户的底线,所以他只是提出组建一支精锐兵马,专门对外征战,这自然也是对各个坞堡的妥协和让步,让他们不至于一下子失去安全感。 但是财政这部分,杜英却不能容许各家随意使用,乃至于挥霍了,在盟内,各家必须要一视同仁。尤其是在各家犹然还保持着对自家兵马足够影响力的情况下,财政就变得很重要。 果不其然,且看杜英先伸手微微向下压,暗示王猛等人不要表露的太紧张,也不要把想动手的意思表露的太明显,不然的话反而会引起周隆等人的反感,甚至于猜忌,紧接着,杜英依然微笑着说道: “核查府库之事,涉及到各家之机密,这是必然,但是身在盟中,总归应该让盟友们知道相互之间的底细,不然又何谈并肩作战?” 杜英虽然还是坚持着自己原本的想法,但是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容很从容,完全没有想要算计谁的意思,一副昭昭公心、日月可鉴的架势,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说法总归是有几分道理,所以原本面色不善的周隆、蒋看等人,此时也都重新坐得端正。 那些小村寨寨主们此时自然也是松了一口气。 清查财产,肯定就意味着富裕的坞堡要更大力的扶持他们这些并不富裕、夹缝之中生存的小村寨。 所以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本身是好事。 可是反过来说,这些大坞堡一个个可不是做慈善家的,今天拿了人家的,改天肯定就要给关中盟拼命,而且大坞堡们明显也不是很情愿,会不会被什么周氏、蒋氏之类的惦记上呢? 小村寨们自然亦是惴惴不安。 都是老墙头草了,这个时候他们当然察觉到杜氏那边王猛等人细微的动作,也能够用余光瞥见周隆等人神情的肃杀,所以说句实话,这好处他们还真不想要。 烫手山芋,很香,但是也真的烫。 现在盟主显然还有后话,气氛也没有那么严肃了,大家自然随之放松一些。 不等周隆等人开口,杜英又说道:“若不如此,改日战场上,且有周氏士卒问我杜氏士卒:‘兄弟,此战若胜,奖赏如何?’” 大家都有些诧异,盟主这是······讲故事? 杜英则看向王猛。 王猛心思转的很快,此时已然明白,霍然起身,拱手笑道: “此战之后,斩首一级则奖励铜钱十贯,美酒一壶,家中父老,亦有赏赐,衣食无忧矣!” 杜英则露出惊讶的神情,旋即又是羡慕的眼神: “殊不知我等此战后,虽有斩首,却也只能得铜钱五贯,美酒当只能同袍泽共享,当真天壤有别。故此战,还请兄弟先上!” 话音落下,哄堂大笑。 周隆的脸上属实有点儿挂不住,不过心中已然明了盟主的意思。 周氏士卒虽然骁勇善战,但是因为周氏坞堡常年在终南山下打拼,论坞堡积蓄自然比不上杜氏和蒋氏,士卒战后赏赐,自然也比不上人家,到时候自家士卒又凭什么要卖命冲杀? 战后,周氏队伍恐怕少不了因为作战退缩而受到惩罚,另外因为周氏斗志不高,其他队伍还有可能直接受到影响,甚至徒增伤亡。 杜英则拱了拱手,笑着说道:“不过举一例子,还请周兄恕罪。” 周隆本就是豪爽之人,自然不会和杜英计较,反而爽快笑道:“盟主点醒梦中人,当谢过盟主才是。” 此时发笑的众人也回过神来,细细揣摩个中含义。 杜英说道:“诸位刚刚也曾见,若是盟中奖赏不一,则将士如何拼命?甚至还未接战,便有可能产生内讧。 因此本盟主认为,有必要清查核对各家财产,统计各家奖赏方案,按照盟中最高标准进行调整,假如余未猜错,应当还是我杜氏聊胜一筹,所以当以杜氏为准,单页需要诸位之配合,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共击之!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哪里还有反对的必要? 统一奖赏标准,盟中士卒一视同仁,本来就是应该的。 而想要实现这一点,自然至少需要盟内对各家财政有所了解,才能进行调整和补充。 从这个角度一想,盟主打算这么做,反倒是为了大家好,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周隆深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对于杜英来说,又是收买人心,又是摸清各家底细,实际上是一举两得,但是现在的周氏坞堡也的确难以在待遇上和杜氏坞堡相比。 杜英愿意帮助周氏弥补这个短板,那么对于周氏来说,这一条规矩,就是毒酒,周隆也愿意先喝下去。 饮鸩止渴,总比先渴死的好。 周隆当即对着杜英一拱手:“之前对盟主提议有所误解,还请盟主恕罪,我周氏,愿意支持盟主!” “愿意支持盟主!”众人齐齐起身回答。 杜英还礼之后,径直说道:“既如此,此为第二条。第三条则很简单。” “还请盟主示下!”又是异口同声。 这一次没有人想,也没有人愿意再提反对意见了。 大家也都不想成为盟主一直在寻觅的那只“杀鸡儆猴”的“鸡”。 “盟约既定,则盟中诸位,皆为兄弟袍泽,进退攻守,听从盟中调令,一家之外敌,即是关中盟之外敌;一家之困难,即是关中盟之困难。但有背弃盟约者,共击之;但有不听号令者,共击之;但有临阵畏缩不前者,共击之!”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如果说前两条是约定好盟中的规章制度和财政等内部问题,那么最后一条就是约定外部问题的解决方法了。 “共击之”,总共三个字,让在场的关中男儿们都是热血沸腾。 乱世狂澜下的他们,此时已然有了并肩作战的兄弟同伴,已然不是一个人去面对那熊熊战火。 “共击之!”众人齐齐高呼。 规章制度虽然还不完善,但是总体条款已经明确,大家都无异议之后,自然便是歃血为盟。 杜英很想表示,你们真的不怕有一只鸡有鸡瘟,然后把我们一波带走么?不过入乡随俗,他也没得选。 总比直接放自己的血来得好,那个有点儿疼,而且也不怎么卫生。 外面已经杀了一只鸡,一碗碗血酒端了上来。 杜英率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紧接着重重摔在地上。 酒碗碎裂,铿然有声。 周隆等人齐齐相随,今日歃血为盟,在这乱世之中,便是用血肉之躯,也要杀出一条活路来! ———————————— 盟约已成,按照杜英的安排,周隆和蒋看返回坞堡坐镇,配合盟中人手统计兵马、粮草之类,并且派人在少陵、杜陵一带寻找合适的地方,搭建新的坞堡,以避免因为和杜氏坞堡之间距离太远而被各个击破。 而周随和蒋好作为两家代表,留在少陵坞堡,之后两家选派的兵马,也会由他们直接率领。 其余小村寨,安排自也如此,只是针对不同情况有所调整罢了。 同时,各家选派一名族老,组成杜英所说的巡查队伍,前往各处坞堡清查府库之类,上报盟中。另外各家还选派骨干子弟,留在少陵坞堡,作为代表,随时参与到关中盟事务的规划和任务分配上。 一切都按部就班,一个联盟虽然草草创立,还有太多不足,但是至少先运转了起来。 与此同时,少陵坞堡议事堂的后堂,杜英目送两名亲随离开,不由得呼了一口气。 他所能做出的这一切,实际上还是因为背后杜陵杜氏的支持。 老爹的钱砸的足够多的,杜英就有足够的底气。 不然什么同盟上下,享受相同待遇,想好事呢? 少陵坞堡也不富裕啊,也只是在杜英来了之后,士卒待遇什么的才开始好起来的。 所以现在杜英把关中盟拉扯起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紧向老爹哭穷,并且通过老爹向凉州张氏表示,咱们关中盟是打着晋朝遗民的旗号,和凉州张氏的旗号实际上相差无几,而既然关中盟在咱杜氏掌控之中,那肯定是要为张氏效劳的。 所以张氏这些年通过西域贸易赚的钱啊、物资啊啥的,都请砸向这关中盟吧! 当然现在关中战火不休,但是主要的州府和道路都还控制在秦国的手中,因此物资啥的还很难说,不过钱财还是可以运一运的。 王猛默默在旁边看着杜英,他的任务也已经明确,就是负责统筹整个联盟未来战略计划和各项战斗计划的制定。 杜英专门让各家选派出来的年轻骨干子弟,就是全部都归入王猛的麾下,由王猛统一指挥和分配任务。 杜英说王猛的职务应该叫“参谋长”,不过王猛对于这个称呼并不喜欢,历史上都没有出现过的名字,虽然的确让人顾名思义就知道其大概的任务和职责,但是总感觉怪怪的。 因此王猛还是比较喜欢周围人已经约定俗成的称呼。 “军师,这是咱们自己的兵马花名册,请军师过目。”殷举凑上前来。 王猛笑着点了点头,对于“军师”这个象征着智囊的称呼很满意。 而旁边的杜英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狗头军师,有啥好听的,奇怪。 不过反正你愿意被叫啥就叫啥吧,以后肯定是要当丞相的,这中间过程不重要。 师兄开心就好。 翻着花名册,等着殷举退下后,王猛收起来笑容,淡淡说道:“师弟,此次关中盟歃血为盟,并且打出来晋朝遗民的旗号,是不是就打算直接和秦国那边断了联系?这样岂不是和你之前所说的不同。” 杜英登时露出诧异的神情:“谁说要断了联系的?余还打算见一见那位苻兄呢。” 王猛登时皱了皱眉,没搞错吧? 你就不怕人家直接来个铲除叛逆? “他又没让我一定保持中立。”杜英一摊手,“在他看来,我们也就只是可以利用的墙头草,现在桓征西势大,我们倒向桓征西,难道是不能理解的事么?” 王猛无奈的提醒他:“好像当时吕婆楼明确的说希望我们不参与到秦国和桓征西的征战中。” 杜英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我答应了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这命途,自己争 王猛觉得杜英这个眼神贱兮兮的。 杜英又补充一句:“那他又反对了么?” 王猛默然。 行吧,好像说的很有道理。 杜英当时并没有答应吕婆楼的要求,吕婆楼也只是在后续的对话中表达了期望,却并没有再次表示,杜英必须要保持中立。 也不知道是吕婆楼的疏忽,还是双方的默契,反正杜英真抓住这一点,想要倒向桓征西,又继续接触苻坚,似乎苻坚和吕婆楼也说不出来什么,毕竟当时双方达成的口头约定中甚至都没有这一点。 “不过你还是要见苻坚的吧?”王猛想到了什么。 这乱世之中,即使是签过的约定,也不过是一张随时都可以撕掉的纸罢了,什么信用、情谊,那都不顶用的,真正顶用的还是实打实的利益,大家能够获得利益,那么自然就会坚守这份和约,大家什么都获得不了,那么这就是一张纸。 不过话虽如此,有这么一张纸,总归还是有一些约束力的,尤其是在双方不想要撕破脸皮的情况下,或者还都需要维护自己的声望、名气,以招揽更多人才的情况下。 所以王猛认为,苻坚应该还是希望和杜英有纸面约定的,很显然双方之前的一次会面,只是相互试探,甚至单纯的只是苻坚向杜英传达出来一个合作的讯息罢了。 真正应该怎么合作、什么时候合作,各自的任务又是什么,共同的目标又是什么,其实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甚至还有一些都没有达成一致。 苻坚绝对不会因为杜英之前传达出来的善意以及一些模棱两可的允诺,就完全相信杜英。 “应该吧。”杜英缓缓说道。 “就不怕暴露出来什么嘛?”王猛担忧的问道。 杜英现在也算是正式的要打出晋朝遗民的旗号了,此时再见苻坚,苻坚那边会不会已经把他当做敌人,并且设下陷阱还不好说,要是再暴露行踪,让蒋氏、周氏等等知道了,大家又会怎么看待这个刚刚还斗志高昂、信誓旦旦的盟主? 杜英摇了摇头:“这些还不是现在就需要决定的问题,而且我也不期望大张旗鼓的和苻坚见面,除此之外,师兄莫要忘了,或许相比于我们,他······更见不得光。” 王猛一时释然。 这倒是,因为苻坚在秦国贵族们的眼中应该是一个醉心于汉文化、不学无术的废物和怪人,这样的人自然是没有威胁,但是没有办法委以重任的,可是这并不代表着苻苌、苻生等人会对他一点儿警惕都没有。 想要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自然需要“在乎”身边任何一个有可能的敌人。 苻坚虽然威胁性不大,但是他们绝对不可能对他一点儿关注都没有。 假如让苻苌等人知道,苻坚正在联络城南的各处坞堡,而且还是竖起来反旗的坞堡,又会怎么办? 哪怕这个人不会成为对手,但是只要有成为对手的潜质,那么就应该尽可能的把他扼杀在摇篮中。 此时相比于杜英,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如履薄冰的,应该是苻坚。 默然片刻,王猛忍不住感慨一声:“那个位置,不好抢啊。” “身在暗中的人,更是需要尽一切办法去积攒力量。”杜英听懂了王猛的意思,在旁边淡淡的说道,“暗处的人想要上位,可是明面上的人不想让,这背后又不知道多少血雨腥风。” “帝王家,正常。”王猛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师弟这话,听的让人不是很舒服。 杜英则苦笑:“多少人,最恨生在帝王家。” 王猛一时无言。 权力,的确是令人害怕又令人疯狂的东西。 他似乎突兀间想到了什么,径直抬头看向杜英,目光深邃。 师弟为什么会突然说起来这个话题,莫非他多多少少也对那个位置产生了一些想法? 不管是不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这种渴望只要产生了,恐怕就很难消磨。 王猛的神情有点儿变化,师弟的城府和心思,好像越来越深沉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乱世之中,傻白甜是不受欢迎的。 话说回来,假如师弟真的坐在了那个位置上,那我呢? 开国丞相,不知道能不能混的上? 为什么说到“丞相”,想到能够完成一统天下的伟大事业,自己就会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师兄?师兄?”杜英连喊了两声。 “嗯,啊?”王猛骤然回过神来。 杜英也不是师兄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不知道自家师兄刚才已经放飞自我、幻想美好的未来了,此时只是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现在和苻坚见面与否,也要先看桓征西的动作快慢,并且还要看苻坚那边是怎么打算的。兵法有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且等着就是了。” 王猛有些无奈,自家师弟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接触苻坚、桓温之类的,就意味着他们将会被彻底卷入到这关中乱局之中,甚至是天下乱局之中。 不过话说回来,此次下山,师弟似乎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的,和原本还有些观望之意的王猛截然不同。 既来之,则安之。 师弟若是真的打算投身滚滚大潮之中,那他这个原本打算在岸上观望的师兄,当然也不能坐视不管,怎么也得拉师弟一把,免得一个浪花打过来,就把他拍在水底。 毕竟,这是我师弟。 做师兄的还在,没人能欺负我师弟! 在山中的一切玩笑和吵闹,终归只是在山中。而今身在随时都可能有夺命之风险的乱世里,师兄弟本来就是应该相互扶持的。 王猛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甚至有些锋锐。 看的杜英直发毛。 师兄,你不要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好吧。 像你这种大腿,摆出来这样的架势,会让我很紧张的。 毕竟鬼知道你们这种历史上的位面之子、时代的弄潮者,是不是本来就会有一些神奇的第六感之类的。 不过杜英还是先定下神来,缓缓说道: “当务之急,还是加强盟约以及练兵。师兄,我等命途,不在秦国,不在典午,而在我们自己。我们自己的命途,只有自己去争,任何挡路者,都有可能是敌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陪师兄看天 或许是因为王猛刚刚就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因此当杜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非常惊讶,甚至还有一种释怀的感觉。 因为他似乎确认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晋室靠不住,秦国靠不住,我们未来的路,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没有必要去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那么这条路,又会走向何方? 杜英没有明确的说出来,但是王猛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杜英看到了师兄分外严肃的神情,不由得一笑。 他相信,师兄知道了自己的潜台词。 和师兄之间,有些事只需意会无需言传,这种默契,恐怕现在也就只有他们师兄弟有了。 这话要是丢给任群等人,保不齐就有可能“跨服聊天”。 而且这种话,流露出来点儿意思就行了,懂得人自然会懂,比如师兄就听懂了。 毕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得小心,隔墙有耳。 杜英现在还远没有到可以暴露出来自己一些想法和野心的时候。 他······还是太弱小了,弱小到才不过是刚刚有资格成为这天下棋局上一枚棋子的地步。 因此,练兵,就成了杜英现在的执念。 现在有师兄作为帮衬,关中盟的财政和战略布局等等实际上都不需要杜英太过操心,师兄虽然没有什么后世先进的想法,但是尽快推动这些事,一条条落实关中盟的新政策,那当然是手到擒来。 治国之才,治理一个小小关中盟,不过是“烹小鲜”罢了。 现在师兄缺少的,也不过只是一丢丢实战经验,关中盟也正好可以让他拿来练练手。 毕竟杜英以后打算交给他的,是整个天下。 这么好的丞相,当然得拥在合适的位置上,历史上的王猛一个人承担起来前秦的文武两个方面,再加上背后还有一个容易上头的上司苻坚,能不累么? 杜英当然不会如此压榨师兄,希望师兄能活得久一点。 这样······杜英可以咸鱼的久一点儿。 至于什么后世的一些理论想法,杜英此时并不打算和师兄过多的讨论。 新政,需要一点点的来,在这乱世之中,根基不稳的情况下,就冒冒失失的推动一些新鲜玩意落实,那保不齐会被所有人看作叛逆。 王莽的教训,距离现在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罢了。 以后等到天下太平了,或者至少有了一个稳定根据地了,杜英才打算和师兄商量着挑选一些合适的新政,一点点铺设和推行下去。 现在想那些,不切实际。 内政方面交给师兄之后,杜英自然主要负责练兵,这也是当务之急。 王猛沉声说道:“师弟于作战指挥上,的确强于我这师兄,因此练兵之事,余也不多置喙。有一言,师兄见于《齐孙子》,师弟当记之。” 杜英登时神色郑重起来。 《齐孙子》,便是后世的《孙膑兵法》,共八十九篇,历史上失传于隋唐乱世之中,在此之前也是广为流传的兵法,只不过因为其侧重于实际案例教学,篇幅更长、知识更散乱,所以受追捧不如《孙子兵法》这种简明扼要的兵法书籍罢了。 说来也古怪,这本书,杜英曾认真看过,却是前世。 建国后《孙膑兵法》出土于山东银雀山汉墓,使后人知有此书,但是可惜终究只是残篇。 反倒是来到这个时代,杜英只是草草翻阅,主要还是因为写在竹简和一碰就碎的纸张上,又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看的杜英很头大,也就懒得细细研究了。 能被师兄重视的,肯定也不是等闲之言。 “还请师兄赐教。”杜英拱了拱手。 王猛正色说道:“练兵,待之若赤子,爱之若狡童,敬之若严师,用之若土芥。” 杜英细细琢磨这句话,这实际上是讲,主将要对士卒赤诚、爱护,又要积极听取任何有可能有作用的意见,并且······从不畏惧牺牲。 这句话实际上和杜英之前的一些想法有共通之处。 练兵,本来就是在仁慈和严苛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 不过这句话更重要的是,告诉了杜英,一支军队,既要让其如同一个人一样,令行禁止,又要尊重每一名士卒,他们都是有自己想法和意志的人,不是杀戮机器。 要让他们能真正愿意甚至心甘情愿去搏杀才可以。 而且······要不怕牺牲,真正上了战场,即使是最精锐的士卒,其战事也不过只是伤亡数字的增加,主帅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控制这个数字不要增长的太快。 而只要能换取胜利,那么就算是增长到顶峰,甚至连主帅都变成数字的一部分,又有何妨?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残酷到甚至可能需要磨灭人性。 因此在练兵的时候,要让士卒感受到人性和温暖,又要让士卒们随时准备丢掉一切幻想,拼死一搏! “谨受教。”杜英沉声说道。 王猛却是侧开身,微微抬头,他的目光透过茅草屋的窗户看向远方的天穹: “此非吾之教,乃是先贤之智慧,既知之,就莫要让先贤们在天穹上失望。”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 演戏演的太过了,师兄。 不过王猛的神情肃然,让杜英也收起来吐槽之心,顺着师兄的目光看去。 外面的天很蓝,云很白,阳光也很明媚。 没有一点儿大气污染的那种。 没有****,没有雷霆闪电,但是杜英就这么陪着王猛看着外面的天。 似乎他们两个真的能看到那九霄之上盘旋不去的先贤和英灵。 又或者,是他们的内心深处,能感受到华夏列祖列宗的存在。 一种在血脉中、灵魂深处,永恒的存在。 良久之后,王猛低声说道:“师弟,前路茫茫,还需努力。” “望能得师兄臂助。”杜英缓缓说道。 王猛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自然,就冲你这几声‘师兄’。” “那师兄你说,苻坚此时在想什么?” “或许和我们一样也在看天吧。” “为什么?” “我们想要寻求炎黄先祖的庇护,他们氐人也应该有自己的先祖可以寻找吧。” “我觉得以后,这是我们首先需要面对的强劲对手。” 第一百三十九章 林氏不配 “你现在的对手,好像是林氏,苻坚还远了点儿。”王猛却给师弟泼了一盆冷水。 苻坚再怎么说也代表着秦国和氐人的核心力量。 杜英现在还真没有撼动他们的实力。 “林氏不配。”杜英笑道。 “此话何意?”王猛皱了皱眉,他虽然希望师弟有雄心壮志,但是不希望师弟过于自傲。 “乱世棋局上,我们已经是棋子,苻坚也是棋子,而林氏,不过是棋子的棋子罢了,想要和我们发挥同样的作用,林氏还不够格。”杜英径直说道。 王猛不由得沉声说道:“此言虽不假,但是林氏现在终归已经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要么挖出来,要么无论早晚,我们都得时刻提防,避免自己在这里摔一跤。” 杜英颔首,他不得不承认,林氏的确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现在杜英不知道林氏和苻坚的合作到底有多深。 或者换句话说,林氏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实际上导致林氏的行为举措如此怪异的原因,并不是家主的瞻前顾后或者更深层次的谋略,而是因为他们的家主也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一切都得顺着背后那一只手的意思来。 假如林氏内部上上下下,对于这件事都很清楚,那么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直接把林氏收拾了就是了。现在的杜英虽然没有多少强劲的战力,能够和秦国或者桓征西掰掰手腕,但是收拾一个林氏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且杜英可以肯定,假如自己这么做的话,自然会得到周氏、蒋氏等等大小坞堡的全力支持,毕竟大家已经不是一次吃亏了。 不过杜英还是不打算直接这么干,因为林氏在之前围攻韦氏坞堡之战中的表现,杜英也是看在眼里的,他不相信整个林氏上下真的全都知道背后的真相,因为杜英清楚地记得,当时林弊下令停止进攻并且和韦氏谈判的时候,很多林氏子弟是不满并且愧疚的。 这意味着就算是他们多多少少猜测到了什么,或者已经知道了什么,但是发自心底是不太愿意这么去做的。 背叛盟友,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们这么做,实际上也是在拷问自己的良心。 终归有一些人,还是有良心的。 而且杜英也不可否认,对于林氏兵马还有物资之类的,他也眼馋。 现在正是最需要兵马、最需要钱财的时候,林氏的确是一块杜英不想放弃的肥肉。 “桓征西攻破商洛、抵达蓝田,应该还需要几天,趁着这几天,我们要尽可能先训练出来一支混编之后依然能战之军。”杜英径直说道。 王猛负手看着沙盘,似乎已经在思忖蓝田那边战事爆发之后,关中盟应该如何自处,同时他忍不住叹息一声:“几天的时间,终归还是太短了。” “以后有的是时间,但是现在,只能期望,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杜英忍不住笑了一声,只不过他这笑声之中,也带着无奈。 想要几天的时间就把一群只会胡乱挥舞锄头和镰刀的农民训练成一支军队,岂是那么容易的? “尽力就好。”王猛看了一眼杜英,有些担忧。 胜负成败倒也无妨,大不了从头再来。 但是师弟最好不要因此承担太大的负担,人要是疯了,那就什么都免谈了。 杜英感受到了王猛目光之中的关切,微微点头。 ——————————- 长安的夜里,月色如水。 这座龙首原下的大城,此时蛰伏在黑暗中,像是沉睡的巨兽。而那城中为数不多摇曳的灯火,似乎就是巨兽即使是在沉睡的时候,也不会闭合的双眼。 这光亮自然来自于秦国的宫城。 倒并不是因为秦国亲贵们在这种时候还在饮酒作乐。 亡国关头,饮酒作乐是真的没有心情,像是陈叔宝这种外面打仗、家里跳舞的“胆大”的主儿,还真不多。 桓温大军的前锋已经杀过商洛,沿途虽然还有太子苻苌和淮南王苻生等人率军节节抵抗,但是防线都已经被冲撞的七零八落,他们顶多也就是在侧翼起到牵制的作用罢了,甚至太子苻苌早就已经率亲卫抵达蓝田大营,负责执掌蓝田防务。 蓝田,就真的已经是长安城郊了,历史上的那个秦国,即使是最仓皇、最败落的时候,也依然把敌人死死地阻挡在蓝田。 而现在的秦国,似乎并不具备这个能力。 什么是风雨飘摇? 在这个无风无雨的夜晚,秦国亲贵们感受到的就是风雨飘摇。 尤其是丞相苻雄还被牵制在长安城南的各处谷口,潼关守将雷弱儿也被蠢蠢欲动的关东群雄所牵制,此时更是来不及直接率军支援长安——当然雷弱儿是不是也打算作壁上观,那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他是羌人,不是氐人。 羌人和氐人可以同富贵,但是现在能不能共患难,那就不得而知了,显然氐人也没有对羌人抱有太大的期望。 此时长安城内的灯火,正是氐人亲贵、豪酋们在按照皇帝的吩咐,清点府库、讨论战报,制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在这连城一小片的灯火里,有一点灯火和那其余一群灯火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往近了看,就像是一叶小舟,独自飘荡于黑暗之中。 傅学,也就是苻坚,此时静静靠在窗前,手中捧着一卷太史公的《史记》,读的津津有味,似乎外面的“风雨”和喧闹,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说句实话,似乎在氐人亲贵们的眼中,这些事也的确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不然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正是群策群力的时候,苻坚不应该如此悠闲才对。 房门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吕婆楼,他看到了苻坚这个架势,不由得露出诧异神色,就差直接说“我的公子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有好心情在这里看书?” 知不知道桓征西的前锋已经逼近蓝田? 苻坚一眼看到了吕婆楼脸上浮现出的惊讶和挥之不散的担忧:“吕公深夜前来,可是有好消息?” 吕婆楼苦笑一声,现在正是整个秦国上下“久旱求甘霖”的时候,要是有好消息的话,我至于愁眉不展么? 第一百四十章 从我者多否? “暂时还没有,不过桓征西的前锋已经被我们发现,双方应该不久之后就有交手。”吕婆楼回答,眉心萦绕着挥之不散的担忧。 这种不知道结果的消息,现在来看已经是为数不多能够给人一点儿期待的“好消息”了。 其余的消息,不外乎失败和僵持,显然对于现在的长安城来说,都不是好事。 苻坚依旧捧着书,颇有一种“就这样吧”的态度在。 “公子可有良策,能破今日之局?”吕婆楼来回踱步,他和苻坚亦师亦友,此时自然也不讲究什么上下级礼法。 苻坚此时方才放下书:“陛下可有良策?” 苻坚作为一个醉心于汉文化,曾经天天嚷嚷着要重用汉人的异类,显然并不能带给氐人贵族们足够的安全感。 鬼知道这家伙会不会为了实现自己这不切实际、直接损害氐人利益的幻想,直接跑去和桓温合作? 毕竟和桓温联手,的确就可以把苻坚的这些想法直接变成现实了。 所以别看大家似乎是遗忘了苻坚,实际上更是在提防着他。 而今不少宗室旁亲都已经被委以重任,负责长安内外巡防事宜,可是偏偏苻坚还是赋闲在家的架势,自然也有着一层因素在。 今日皇帝苻健召集群臣议定战略,苻坚不在召集人才之中,但是吕婆楼是在的,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氐人之中公认的聪明有谋之人,当初苻健和苻雄让吕婆楼去教导苻坚,也颇有几分期望吕婆楼能够将苻坚拉到“正轨”上来的意思。 只不过现在可能吕婆楼快要被苻坚拉的“脱轨”了。 而苻健等人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早就已经被桓温搞得焦头烂额了,吕婆楼的想法是怎么样的,重要么? 另外苻健也召见吕婆楼,自然也有给苻坚提个醒的意思,陛下并没有忘了你,早日“改邪归正”,朝堂上也还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现在吕婆楼是刚刚从宫中返回,便急迫的赶来找苻坚。 苻坚可以断定,最终肯定是讨论出来了什么方案,毕竟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不管是上策还是下策,苻健都得做出判断并且安排下一步的计划了。 不然还打算一路拖到桓温兵临城下不成? 不过很明显,在吕婆楼的眼中,苻健想出来的这个计策,并非“良策”。 吕婆楼无奈的说道:“陛下打算坚壁清野,死守长安,坐等天下大势有所改变。” 苻坚不由得一笑,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早就有所预料。 “公子,这,这未免也太不靠谱了。”吕婆楼显然憋了一肚子的火和担忧,此时终于只剩下苻坚当面了,自然也终于忍不住吐槽,“固守待援倒也无错,但是我们摆明了没有援军,此时坚守长安,岂不是画地为牢?还不如率军向西撤退呢。” “向西撤退,又当如何?”苻坚径直问道,“向西各处州府,可有能够为依凭,重整旗鼓的么?” 吕婆楼不由得皱眉。 从长安向西一路到天水,或者向西北到安定,沿着渭水等河流谷地,城池虽然有不少,但是多年战乱,多数年久失修,并且都非通都大邑,的确不是好的驻足地。 “更何况,桓温拿下长安之后,声势必然如日中天,到时候挥军向西,从我者多,还是从桓温者多?”苻坚又问了一个问题。 吕婆楼打了一个寒颤。 桓温现在的名望就已经足够大,试问天下豪杰,谁不知道桓征西之威名?此次桓温兴兵北上,来势汹汹,群雄更是纷纷观望。 一旦大家看到桓征西一路杀来、势如破竹,那么肯定就会兴起对桓征西的畏惧,并且也必然更倾向于蛰伏于桓温的旗帜下。 到时候一个被一路追着打,如同过街老鼠一样的秦国,又有什么资格再招纳周边贤才,让那些本来就在观望风向的坞堡们都能乖乖的向秦国靠拢? 恐怕那个时候,这些家伙不着急来落井下石就算不错的了吧? 其中就包括······吕婆楼不久前才见到的杜英。 吕婆楼并不觉得那个脸上带着和煦微笑、一副“你们家公子在盘算些什么,我全都知道”神情的年轻人,是个好人。 甚至看着他的笑容,吕婆楼都觉得那有点儿不现实,笑容背后,总给他一种危险的感觉。 那笑容与其说传达善意,倒不如说像是一个发现猎物之后、通过笑容让猎物放松警惕的猎人。 除了这些坞堡之外,甚至氐人还得担心他们的同伴——羌人。 这些年氐人也是稳稳压住羌人一头,氐人败退,难道羌人就会坐视这个好时机无动于衷么? 这可是取代氐人,重新成为西北一霸的好机会。 乱世之中,不要太相信你的队友的皆操,尤其是当你和他之间更多的是利益联系的时候。 看上去是死地的长安城,或许还有坚守一段时间的可能,但是出了长安城,群敌环伺,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死守长安,看上去是死局,但是当布局的人决心不够坚定的时候,这反而是死中求活之局。”苻坚叹息一声,看向窗外的目光分外深邃。 他所看的,正是宫城的方向。 陛下这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东南王谢世家不会允许桓温杀入长安上。 这恐怕是唯一可能活下去的机会。 假如自己在那个位置上,面对这样的局面,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不,假如那个位置真的交给自己,那么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自己身死之前杀入关中! 不管怎么说,伯父也是胆子很大了。 只可惜他的接班人都不怎么样,若是换了苻苌或者苻生在这里,就算是有死中求活的机会,他们也会玩砸的。 “伯父,阿爹,你们的心血,还是交给我来守护吧。”苻坚喃喃说道,即使是吕婆楼都没有听得太清楚。 “公子,还有一事,之前公子让属下前去拜访之杜英,今日在少陵汇聚城南大小坞堡村寨,歃血为盟,竖起来了关中盟的旗号,自称是晋室遗民。”吕婆楼紧接着说道。 苻坚缓缓闭上眼睛,这个局面显然并不是他想看到的,但是他显然也已经预料到,所以并不奇怪。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弃子尔,送他了 良久之后,苻坚叹息道:“看来有必要见一见这位杜氏少主了。” 吕婆楼登时脸色微变:“这······” 人家都已经竖起反旗了,大哥! 苻坚瞥了一眼吕婆楼,起身,微笑着说道:“竖起反旗,是必然的。桓温的刀已经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了,而且他们本来就是晋室遗民,此时站出来,情理之中。” 顿了一下,苻坚又接着说道:“更何况他们之前也没有说,并不会在我们和桓温的战斗中作壁上观。” 公子,你是不是对敌我的认知能力有问题? 吕婆楼张了张嘴,却无力吐槽。 假如这样就可以算是队友的话,那我觉得我们也可以去找苻生、苻苌等人聊聊,潼关那边的雷弱儿保不齐也是我们的臂助。 苻坚似乎察觉到了吕婆楼的神情变化,他却并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吕公跟在自己身边这么长时间,应该是清楚真正答案的,只不过现在的吕公犹然还不想要承认罢了。 可是不承认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他苻坚的对手,不是桓温,不是杜英,而是苻苌和苻生这两个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 只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信任一切可以信任的人,才能把这两个人战胜。 哪怕杜英很可能对秦国怀有恶意,此时的苻坚也要尽可能地展露出来自己的善意,以求能够让双方的关系有所改变,因为这是苻坚能够获取的为数不多的力量。 就算此时还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也要尽可能的拉拢。 “今夜的陛下,打算死中求活,而我们,又何尝不是一直在······死中求活么?”苻坚“嗬嗬”冷笑两声,接着看向已经露出无奈和叹息神情的吕婆楼,“吕公,城南还需要你多加注意,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见一见杜英。” 吕婆楼登时一惊,因为这是短短的几句话之间,公子第二次提到这件事了。 他知道,公子本身是一个思想缜密而且很能忍的人,不然不至于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或者说大多数的人,都没有摸清公子的底细,甚至还真的天真的以为公子不过是一个离经叛道的怪人。 而公子能够短短时间内两次说起这件事,说明他现在虽然还在犹豫和权衡,但是的确非常有这方面的倾向,他真的想要见杜英。 这未免有点儿危险,但是吕婆楼知道,一旦公子下定决定,那么任何人都拦不住他。 自家公子,从来不是什么怪人和废物,而是一只趴在山坡上仔细磨砺自己爪牙的猛虎,一旦他发现猎物之后,便会纵身扑下,猛虎下山,无人能挡。 “属下明白,会派人多加刺探城南关中盟的消息。”吕婆楼只能先这么说道,他还是不太期望公子去见杜英,因为上一次会面,杜英带给吕婆楼的感觉并不是很好。 并不是说这个年轻人昏庸无能,而是说这个年轻人,也同样给吕婆楼一种危险的感觉。 想一想他对上公子,吕婆楼的心中没来由的泛起来一句话: “一山不容二虎!” 不过现在公子还没有明确的说要不要见杜英,吕婆楼若是横加阻拦的话,恐怕反而会激起来公子的叛逆心理,所以还不如先等一等、看一看。 跟在苻坚身边时日久了,吕婆楼也有经验了。 这头猛虎,直接劝,是劝不住的。 “公子,那城南的林氏应该怎么办,林弊已经派人前来说,家族之中有不少人对于林氏出尔反尔的行为有所不满,甚至这种不满已经蔓延到族老那边,林弊已经越来越不能控制场面了。”吕婆楼想起来什么,又急忙说道。 这是他今天前去参加朝堂紧急会议之前收到的消息,还没有来得及禀报苻坚。 苻坚却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了会出现这个情况,只是一笑:“林氏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所以以后也不需要告诉我林氏怎么样。” 吕婆楼难免露出震惊的神色:“这······” 因为他很清楚,林氏,或者准确说,林弊,是公子曾经耗费了很大力气才拉拢的,光是为了帮着林弊排除异己,就派出了不少身边的得力亲随,甚至还提供了钱粮支持,之后为了让林弊能够死心塌地、听从于自己的命令,更是好一番“威逼利诱”。 可是现在,公子竟然说丢掉这个棋子,就丢掉了。 当时的心血,岂不是都要付之东流? “一山不容二虎啊。”苻坚负手看着窗外,“长安城南已经崛起了一个关中盟,林弊想要称霸城南的梦想,自然也就变得不切实际,吕公觉得,关中盟和林氏之间来一场,孰胜孰负?” 这还用说么,林氏一个,凭什么和关中盟三个坞堡带上一群小村寨斗? 韦氏那么强大,都已经垮了。 “自然是杜英稳操胜券,但是假如我们能够帮助林氏······”吕婆楼低声说道。 “如何帮助?”苻坚不由得苦笑一声,“现在举国上下,都在备战,我们又如何抽调蓝田或者长安的兵马前去救援林氏?” 吕婆楼一时默然。 实际上他知道,真的想要抽调兵马,应该是能抽调的,至少现在长安城还没有面临战事,因此只是各家勋贵的亲随、家将之类的汇聚一下,兵马就足有上千,而且还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这么一支军队拉出去,在长安城南兜一圈,只用两三天的功夫,就足以让关中盟烟消云散。 可是很明显,勋贵们应该不会同意这么做不说,即使是他们同意,苻坚摆明了也不想为林氏撑腰。 显然在他看来,林氏的作用就是帮助他击垮韦氏。 因为韦氏作为城南坞堡之中最强大的,倒向了皇室,也倒向了苻苌等人,自然有可能会带着城南其余坞堡做出同样的选择。 林弊这个棋子,对于苻坚来说,作用就是阻挡韦氏,甚至击垮韦氏。现在这个战略目标实现了,林弊自然就变成了弃子。 吕婆楼没有拆穿苻坚。 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可以回绝林氏的求援。 苻坚则淡淡说道:“林氏,弃子尔,便送他了,期望他能明白此间的深意。” 吕婆楼郑重拱手答应。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许皇后,您担待 少陵塬上,草色青青,阳光明媚。 “呼!” “哈!” 一队一队士卒在口号声中同时挥动手中的兵刃,原本凌乱的步伐和动作逐渐变得整齐。 在操练基本动作的士卒旁边,还有一小群人。陆唐和周随在中间,被殷举、于谈、韩胤和麻思等人团团环绕。 “看到没有,这就是破绽,杀!”陆唐手中拿着一根木棍,直接破入周随舞动的棍子中,点在他的腰上,顿时周随的布衣上出现了一个棍子点过的黄土痕迹。 若这是锋利的兵刃,此时周随显然已经倒下了。 棍影散去,周随露出惭愧的神色,对着大家团团拱手。 旁边的韩胤等人显然早有预料,都是一笑。 他们刚才都试着挑战陆唐,结果一个接一个的被陆唐击败,相比之下,周随支撑的时间已经算长的了,可惜还是让大家失望了。 偏偏陆唐在动手的时候,还不忘直接喊出来自己的招式,让周围的人看得清楚,也让应对的人听得清楚。 这自然让所有输了的人心服口服。 刚刚对于陆唐这个练兵教官的身份还有所不满的几个其余坞堡的头目,此时已然不敢多说什么。 “好了,刚才的几下,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再演示一遍!”陆唐一拱手,又看向周随。 周随亦是一笑:“那看来是我倒霉,又要挨打了。” “这次会轻一点儿。” “我信你个鬼!”显然刚刚被陆唐戳中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周随不由得骂骂咧咧。 周围的人,自然是哄然大笑,不过他们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跟着陆唐摆出来对敌的姿势。 杜英已经专门跟他们强调过,关中盟成立不是为了过家家玩的,很有可能几天内就会要面临战斗。 所以大家都很努力,期望自己能够尽可能地提升,在之后的战斗中搏取功劳,至少不能落于人后。 尤其是对于周氏、蒋氏的人来说,这个战斗十有八九要落在林氏的身上,所以他们更是憋着一股子气想要报仇。 “快,再快点,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的敌人追不上你,只有这样,才能追的上你们的敌人!”杜英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响起。 脚步声一阵又一阵,如同暴雨敲打。 这是关中盟的盟主、杜氏少主在亲自带着人跑步。 围绕着少陵,一圈又一圈。 对此······殷存带着族中族老默默的去给少陵上了一炷香,又摆上了祭品。 许皇后,您老担待一下。 小孩子不懂事,别一般见识。 “杜兄,杜兄!”任群沿着田间小路向这边跑。 路上来往兵卒以及前来送饭的妇孺们,自然都知道这位任先生地位也不低,是盟主的心腹,此时纷纷让开路。 不说别的,单纯是这一声“杜兄”,那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叫的,整个坞堡里,王猛是叫“师弟”的,所以也就任群会这么叫了。 很多人听到这个称呼,难免露出羡慕的神情。 这是什么? 这就是资历啊。 杜英此时一身短打,手中提着刀,一边跑,一边喊口号。 士卒们的脚步声、口号声整齐划一。 听到任群的呼喊,杜英放慢脚步,大声喊道:“继续保持,再跑一圈,今天的跑步训练就完成了!” 士卒们齐声答应。 “听不到!”杜英皱眉再次大喊。 士卒们登时用尽力气,大喊口号。 杜英这才呼了一口气,用袖子摸了摸额头上的汗,径直迎向任群。 主将最好也能在练兵的时候随同士卒们同甘共苦,这是王猛早就告诉杜英的,而且就算没有王猛的提醒,杜英也会选择这么做。 毕竟这将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能够亲手掌握的第一支军队,杜英当然期望这支队伍的战力越强越好。 尤其是“自古秦兵耐苦战”,杜英对于这些出身关中的士卒们抱有很高的期望。 不过他毕竟是盟主,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多,所以杜英也只有上午的几个时辰能够待在练兵场上,在这个时间段里,他一般选择带着士卒们完成每天的跑圈。 这里没有操场,因此没有办法量化跑圈的数量,杜英索性就直接带着他们绕着少陵的封土堆跑。 或许士卒们也没有想到,堂堂盟主竟然会每天带着他们跑步,不过这无疑让将士们对盟主的好感“嗖嗖”向上升。 当兵要吃苦,这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 而主帅就跟着大家一起,这自然就会让原来心不甘、情不愿的人,也有些惭愧,并且愿意追随这样的主帅。 充分发挥带头作用,调动将士们的积极性。 杜英也没想到当年背过的政治题,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派上了用场。 马老爷子和恩老爷子保佑。 当然了,对于杜英来说,每天跑跑步也是他给自己定的锻炼计划。 单人搏杀之类的,她也会在晚上或者清晨,请陆唐或者别的亲卫单独教一教自己,虽然不求能够达到和他们一样所向披靡的程度,但是至少要有点儿自保能力。 杜英也只能再次庆幸,在山里这么多年,没有忘了锻炼,不然这几圈跑下来,也是够累的,哪里还有能耐喊口号?自己恐怕都要喘成狗了。 杜英同样没有忘了自家师兄的锻炼计划,包括王猛在内的大小“参谋”,每天早上都会享受到盟主亲卫的叫早服务,然后被逼着绕着村寨跑上几圈,舒活舒活筋骨。 为了避免自家大腿和历史上一样活了五十来岁就挂了,杜英也是费尽了心思。 长寿,先试着从锻炼体魄开始。 “杜兄,可找到你了。”任群着急的说道,“我们的斥候今天和林氏的人遭遇,双方发生了冲突,我们伤了一个人。” “对面呢?”杜英倒是没有慌张。 林氏,本来就是他的下一个猎物。 杜英还没有找他们麻烦,他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林氏伤了三个。” 杜英笑了笑:“没死就行。” 任群翻了翻白眼,死了人,两边不就直接打起来了? 我就不用来禀报了,直接招呼人去干架就可以了。 “看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来人,叫陆唐过来!”杜英径直说道,“洪聚兄,我们准备回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安静和不安静 杜英离开的很快。 随同的还有陆唐和任群,一个负责斥候和高层武将的培训,一个负责消息搜集汇总和后勤。 杜英带着两个人离开,自然引起了周随等人的注意。 “看来安宁日子不多了。”旁边挥舞着手中木棍、想要记住刚才陆唐所传动作的殷举忍不住说了一声。 麻思淡淡说道:“安宁日子,可还没来。” 殷举从生下来开始,就是生长于坞堡之中,甚至可以说生长在其父殷存的庇护下,自然认为现在正在过的是安宁日子。 可是麻思是从河北一路逃难而来的,一路上也见过了太多的血雨腥风,在他看来,这猩红色的乱世,不过只是在持续罢了。 理念不合,再加上麻思本来就是那种直肠子,此时话说出来,殷举登时眉毛一挑,瞪了他一眼,麻思却不以为意。 看什么看,有本事来咬我啊! 而察觉到两人目光交锋的于谈和韩胤,登时都向前一步,若有若无的挡住两人。 之前大家之间虽然也有不少矛盾,但是现在正是齐心协力的时候,尤其是在盟中,就共同代表着少陵坞堡,更是不能让别家看了笑话。 殷举和麻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目光各自错开。 看到两个人并不打算在这上面过多纠缠,于谈和韩胤亦是轻轻松了一口气,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很理解你啊,兄弟! 几个人的小动作并没有引起旁边周随等人的注意。 不远处的士卒们,或是在跑步,或是在操练阵型,或是已经开始尝试着组成不同的队伍对练。 少陵塬上的热火朝天,显然也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所有人,不管之前的岁月是和平还是混乱,新的战斗,即将来临。 ———————————— “林氏很慌啊。”杜英站在沙盘前,看着沙盘上标注出来的敌我动态。所谓的敌我,实际上就是关中盟和林氏的斥候队伍。 在杜英的授意下,关中盟的斥候队伍还是很嚣张的,甚至还曾经直接摸到人家林氏坞堡的寨墙下。一开始的林氏,可以用安静来形容,关中盟斥候的出现都没有引起林氏太大的动静,只是派人在寨墙上观望罢了。 但是今天,林氏却一反常态,斥候主动出击,甚至还不惜直接和关中盟动手。士卒受伤倒是小事,林氏的这个态度很值得注意。 也难怪任群会着急的前来找杜英,因为往坏处想,林氏的“不安静”很有可能意味着他们获得了什么支持,所以现在有了能够和关中盟叫板的实力。 可是看到沙盘上的林氏斥候动向之后,杜英发出了“林氏很慌”的感慨,因为他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任群前来通知杜英的时候,只是双方有一次冲突,而杜英赶回来的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双方的冲突次数已经上升到了八次,只不过关中盟斥候的数量都远多于林氏斥候的数量,所以在这八次冲突中都是关中盟稳稳占据上风。 林氏斥候似乎只是为了尽快摸清楚前方的情况,并没有恋战的意思,匆匆交手之后,匆匆撤退,因此到现在,关中盟这边反倒是一个活口都没有抓到。 双方遭遇的仓促,关中盟斥候们也没有想到哥几个“吃着干粮、唱着歌”,走在去林氏坞堡的大路上,怎么就突然遇到了平时和缩头乌龟一样的林氏斥候。 因此关中盟斥候,亦是匆忙组织战斗,虽然每每凭借人数优势,可以占据上风,但是也来不及阻拦抽身就走的林氏斥候。 斥候,不啻于军队的眼睛,这帮家伙这些时日里仗着秦军没有人过来,林氏又缩头缩脑,所以嚣张惯了,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距离林氏坞堡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遭遇敌人,结果措手不及,竟然什么消息都没有带回来。 杜英冷哼一声,看来是需要好好整治一下这一股不正之风了。 斥候都靠不住,还靠什么打仗? 关中盟成立之后,可不代表关中盟的人在这长安城南就能横着走。 这些出身坞堡的斥候们,到底还是对战争缺乏认知。 不过现在也不是和他们生气的时候,杜英在沙盘上的敌我动向中察觉到的,并不是林氏的底气,而是林氏的慌乱。 林弊派出了大量但是人数却并不多的斥候队伍四处探查,并不能说明林氏现在非常有底气。 假如林氏有底气的话,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顺势而为,依旧示敌以弱,从而引诱关中盟主动进攻,然后依靠自家的主场优势一举战胜之,套路和当时杜英击败韦逵差不多。 恰恰相反,杜英觉得林氏慌了,所以他们急切的想要知道关中盟的动向。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林氏派出的斥候数量太少,显然这些斥候对上关中盟的斥候后,就很难再向前一步。 这说明,林弊并没有从他可能的靠山那里获得支持,所以依旧只能使用林氏有限的力量来探听情报。 既然如此,那这就是关中盟一战击破林氏、耀武扬威的好机会,也是让盟中将士们历练的好机会。 这样的机会,杜英必须要抓住,当即他看向王猛: “师兄觉得呢?” 王猛深吸一口气:“若是秦国抛弃了林氏,那么林弊此时肯定很想试探我们的态度,或者看我们是不是有准备吞并林氏之心。” 旁边的任群亦是点头,如此,林氏的慌乱和一反常态也就能理解了。 不过王猛又补充一句:“但是假如这只是陷阱呢?” 杜英、任群和陆唐的脸色都是一变。 假如这只是陷阱,也就意味着林氏此时应该已经得到了秦国明确的支持,背后甚至有可能站着从长安抽调来的秦国军队。 杜英他们并不是非常清楚长安城的守备力量,但是他们可以确定的是,在蓝田大营并没有被攻破之前,长安城内的氐人军队应该是可以动的。 出城,荡平城南,也不过就是一两天的功夫罢了,尤其是关中盟的核心并不在终南山下或者其余遥远的地方,而就在少陵。 出了长安城,越过龙首原,少陵也不是很远嘛。 现在林氏在拼命的向关中盟示弱,是不是在算计关中盟? 第一百四十四章 谁在算计谁? 若是如此的话,那林氏应该是想要引诱关中盟上钩,然后再以林氏和长安守军一齐进攻? 若是如此,那关中盟就算是把全部的兵力都派上去,恐怕都没有办法拯救自己了。 因此这一次林氏的慌乱,到底真的如表面上所见,还是内有阴谋? 沙盘上堆起来的土塬模型,静静的立在那里,但是这土塬下,似乎有深不可测的暗流在奔涌。 杜英和任群等人的背后冷汗直冒,庆幸于刚才没有被刹那间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到底是谁在算计谁? 杜英的神色分外凝重。 王猛则缓缓说道:“不管这是不是陷阱,林氏都不能留着了,要么解决掉林氏,要么解决掉和林氏之间的矛盾。” 杜英等人不由得苦笑,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不然的话杜英又怎么会如此积极的在盟约刚刚签订之后,就招惹林氏? 周氏和蒋氏想要报仇,而盟约内的其余村寨也期望关中盟能够通过一场胜利来证明其强大,从而让自己安心的继续待在这个联盟中。 相同的,杜英作为盟主,当然也需要战功来证明,自己的确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让那些有可能怀有别样心思的人死心。 因此林氏这一战,似乎无可避免。 但是这正是更让杜英他们觉得担忧的地方。 如果说林氏现在的主动示弱只是一个想要引诱关中盟上钩的阴谋,那么用各个坞堡的期盼来推动关中盟抓住这个机会向林氏发起进攻,则似乎是阳谋了。 这是杜英无法拒绝的,越是如此,前方越是危险。 这无疑让杜英联想到了不久前成为自己手下败将的韦逵。 如果说杨盘作为内应只是一个阴谋的话,那么韦氏本身对于杜氏的记恨就是阳谋,杜英很清楚,在这样的仇恨和屈辱推动下,有一些选择,韦逵就算是不想选也没有用,因为韦氏其余的人会推动着他走这条路。 现在杜英可能需要面临相同的问题。 屋子里出乎意料的安静。 甚至堂外那些亲卫们以及忙碌的下属们,此时都大概揣测到什么,一个赛一个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有什么大动作,打扰到屋子里的人。 任群左看看,右看看,意思自然也很明显,你们两个智力担当倒是抓紧给个准话啊。 而陆唐似乎早就已经放弃了思考,只是双手拄着刀,静静的站在门口,就像是一尊凶神,阻拦任何想要进入其中的人。 “总觉得哪里不对。”杜英缓缓说道。 他的声音很缓慢,但是还是给人一种骤然打破了宁静的感觉。 原本都快压得人——准确说,压得任群快要喘不上气来的气氛,仿佛被一只手驱散,半掩的房门,轻柔的风,吹动每个人的衣襟。 任群打了一个寒颤,才意识到自己出了很多汗。 现在背后风儿一吹,飒飒凉。 还好大白天的,应该只是紧张,不是鬼上身。 “我们想复杂了?”王猛皱眉问道。 他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 “氐人会在这上面投入这么大的精力么?”杜英径直反问,“现在焦头烂额的应该是他们才对吧?” 王猛点头。 这倒是的,现在桓征西都要兵临城下了,氐人竟然还有心情来收拾城南的残局么? 说句实话,他们真的不觉得有。 因为城南的这些坞堡,现在来看都在实打实的汉人掌握之中,至始至终都不是秦国生身立命之根本,不然的话这么长时间里,秦国不可能对城南坞堡林立的局面坐视不管。 之前秦国的统治还算稳定的时候,尚且不对城南坞堡下手,现在桓征西的大军都已经杀到眼前了,秦国屁颠屁颠跑过来收拾这些坞堡,又为的是什么? 杜英想了想,现在焦头烂额的他们,应该没有这个理由。 至始至终,作为秦国上层的氐人们都没有充分意识到汉人存在的重要性,当初不受重视的汉人,此时自然更是会被边缘化。这也是为什么韦逵非常着急想要一统长安城南各个坞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氐人意识到这里还有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 不然单凭韦氏,韦逵还没有资格跻身秦国上层。 想明白这一点,王猛难免露出尴尬的神情。 这是······把对手想得太厉害了? 不过杜英脸上严肃的神情却并没有退去。 现在的秦国,的确并不难对付,这是因为氐人和羌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们的身上,桓温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和仇恨。 但是一旦桓温不在了呢? 这一切敌意,又应该由谁来承担? 更何况杜英很清楚,在氐人之中,还有一个苻坚! 这才是最危险的人,因为他很清楚,控制汉人,让汉人臣服,才是真正征服华夏的办法。虽然历史上的他因为操之过急而引起了氐人和羌人的反噬,但是后面一个个的后来者,从北魏孝文帝元宏,再到北周和北齐,又到千年之后的辽金元清······· 因此这一次的秦国或许并不可怕,但是下一次的秦国,保不齐。 大家可以松一口气,杜英却必须要加倍打起精神,因为他也不知道秦国的转变在什么时候,苻坚的上位又在什么时候。 他现在努力和苻坚建立联系,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就是他迫切的需要知道苻坚的动向,知道苻坚正走在那条路的什么地方。 杜英不求现在就能够超越苻坚,走的比他还远,但是他必须要尽可能的拦住苻坚,为汉人自己力量的崛起争取一线生机。 “师弟,还是不对么?”王猛察觉到杜英的神情。 “哦哦,没有。”杜英骤然回过神来,这些话他当然还不能直接说出来,不然王猛他们会觉得杜英是不是在凭空捏造一个对手,进而怀疑少主这怕不是压力太大,妄想症了? 没必要让他们跟着担心,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接着杜英又解释一句:“只是觉得这背后不管有没有阴谋,我们都要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王猛和任群齐齐说道。 不过王猛还是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杜英,直觉告诉他,师弟还是有什么没说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机不对? 可是何时又是正确的时机?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会向世界低头 到底是阴谋还是阳谋? 现在的师弟又在担心什么? 王猛不得而知,但是他很快就从思索中回过神来,这是因为杜英对着他们两个拱了拱手: “看来战斗也迫在眉睫,还请洪聚兄再跑一趟各处坞堡,阐明利害,尽可能的要求各家保持钱粮供应,为进攻林氏做准备。师兄,如何攻打,务必尽快拿出来一个方案,我们汇聚各家家主再共同商议。” 杜英平时也和他们不拘礼节,此时郑重拱手,而非吩咐任务,自然也足以体现在杜英心中,这事的重要性。 “盟主放心。”王猛和任群同时答应。 “陆唐!”杜英接着喊道。 “属下在!” “由你亲自上阵,带着最精锐的斥候,去给我多抓几个林氏的人。”杜英一挥手,“余就不信了,这林氏还能一个个守口如瓶!” “诺!”陆唐高声答应,显然他也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自从跟随少主之后,还没有见过少主露出这样的神态,在阴沉的脸色之中自带着一股杀意。 此时的杜英,似乎已经随时做好了掀动整个战斗的准备,但是他还在压制着自己,等待着更多的消息。 此时陆唐的一声应诺,是在表达自己的决心,也是想要用这铿锵有力的声音让少主放心。 杜英看着陆唐的背影,陆唐想要表达的意思,杜英当然明白。 不只是陆唐,师兄他们实际上也在用立刻行动的身影来表示自己对他的支持。 杜英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下山的时间虽然不久,但是他也已经有了和自己同甘共苦、共进退的人,这些人与其说是自己的属下,不如说是自己的同伴。 这乱世充满杀戮和血腥、残酷和无情的道路上,大家并肩前进、抱团取暖。 现在无疑,自己是这些人的主心骨,自然也就要肩负更多。 不只是自己,还有这些人,还有整个少陵坞堡,整个关中盟,甚至是杜陵杜氏,甚至是······在五胡的铁蹄下瑟瑟发抖的无数百姓。 现在,还只是开始。 未来的路还长。 自己可不能在这条路刚刚开始走,就感受到压力而气馁。 “杜英,你可以的,这时代,必然要由你改变。”杜英攥紧了拳头。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信心,但是他既然来了,就不可能轻易的向整个世界低头! ——————————- 陆唐办事到底是让人放心。 入夜时分,杜英就已经见到了两个活着的林氏子弟。 审讯的事也交给了陆唐,不过这一次陆唐就有些惭愧了,因为即使是他已经用上了刑罚,这两个家伙还是不开口,甚至目光交流之间,似乎都在给对方打气。 最后陆唐也没有办法,只能把这两个家伙分头关押。 杜英和王猛来见这两个倒霉俘虏的时候,陆唐只是躬身拱手,一言不发,自然有请罪的意思。 杜英倒是知道这不怪他,因为根据杜英的了解,有资格被派出来充当斥候的,也是林氏的直系子弟或者林弊的心腹,这已经在关中盟斥候和林氏的交手中得到证实了,毕竟这些林氏骨干子弟们平时露脸的次数还是比较多的,所以盟中很多人都认识。 这些人肯定知道林氏的一些秘密,或者至少知道林弊现在是怎么打算,因此他们也知道,自己只要开口,泄露出去的肯定是事关他们甚至于整个林氏之生死的秘密,所以一句话也不说。 当他们出营寨的时候,就应该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因此这或许也是林氏斥候们往往并不恋战的原因——虽然都已经有准备,但是毕竟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自然都由“趋利避害”的本能,能不落入关中盟的手中自然最好。 “把其中一个人带到对面屋子去。”杜英径直说道。 虽然他并不怪陆唐,但是也不得不说这个家伙还是有点儿“傻大个”,林氏士卒又不是那种经过专门训练的死士,这么长时间都撬不开他们的嘴巴,除了说明林氏内部肯定有什么秘密甚至变动之外,也说明陆唐还是不得其法。 杜英看着那个已经被鞭打的遍体鳞伤、在杜氏士卒的搀扶下才能走的林氏子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总归有一些人愿意去守护最深的秘密,无论善恶。 更何况对于自己和关中盟来说,背刺盟友的林氏是恶,但是对于林氏子弟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家,他们或许无法拒绝成为那些背信弃义之人的帮凶,但是他们还是渴望能够守护自己的家人。 对于这些人,杜英还是尊重的,毕竟从根本上来说,林氏的行为倒也不算背刺队友,假如林弊很早之前就已经和苻坚建立了联系,那么他这个队友,从一开始就只是苻坚埋下的棋子,根本就不是杜英他们的队友,而是对手。 那个林氏子弟步履蹒跚走过来。 杜英正想要向屋子中去,路过他身边的身后,大概是想起来了什么,脚步一顿,看向这个人:“你抬起头来。” 那人有些抗拒,不过旁边的杜氏士卒直接伸手去抬他的下巴。 杜英凝视着这张已经麻木的脸:“我们当时在韦氏坞堡外面见过,林氏子弟之中,你冲杀还是很勇猛的,为何要背信弃义、同曾经的伙伴们为敌?” 刹那间,那个也曾经振臂举刀、呼号酣战的林氏子弟,麻木的脸上露出惭愧和无奈,不过这神情一闪而逝,转而又换上了刚才的麻木,一言不发。 “带他去那边好好休息,我已经知道了。”杜英淡淡说道,刚才那刹那间的神情变化,已经让杜英揣测到很多。 那林氏子弟张了张嘴,自己好像什么都没说? 这位当时就让族长和不少族老感兴趣甚至有些忌惮的杜氏少主,又知道了什么? 不过他又随即释然。 反正我什么都没有说,不管出现了什么,也不能怪我。 杜英则继续向前走,同时,他身侧的王猛低声说道: “林氏内部肯定出现了冲突和争执,至少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林弊。刚才这个家伙的惭愧,可能就是因为他曾经是反对林弊这些所作所为的,只不过迫于家族生存的压力,或者······家人生存的压力,所以不得不选择配合。” 第一百四十六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杜英颔首,师兄显然也察觉到了。 王猛接着说道:“如此,把他们分开审问,或许真的是一个好选择。” “谁说要审问了?”杜英不由得笑了一声,“刚才那个家伙的神情,显然已经给他的同伴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痛苦。” “此话怎讲?”王猛奇道。 旁边的陆唐等人也都有些好奇。 “且看我的。”杜英在门口站了一段时间,之后在王猛等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自信满满的推门走了进去。 另一名林氏子弟的状态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很明显相比于刚才那个沉默甚至有些麻木的林氏子弟,眼前的这个更有斗志一些,见到杜英进来,登时猛地向前挣扎一下,不过这只是徒劳的,陆唐早就已经把他绑得结实。 而此人口中“嗬嗬”有声,目光更是怀着深深的敌意盯着杜英,似乎口中含着一口血痰,只要杜英敢靠近,他就不介意一口痰吐过去。 陆唐在旁边跟着,见此便要招呼人上前给这家伙打一顿。 杜英则伸手拦住他,微笑着说道:“看来你就是林弊真正的亲信了,所以认为杜氏夺走了林氏崛起的机会,对余这个杜氏少主怀有巨大的恨意。” 杜英微笑着说出来这些话,却让王猛和陆唐都打起精神,同时其余杜氏士卒的面色也变得不善。 大家都知道,当初签订杜陵盟约的时候,少主因为杜陵杜氏的身份而担任盟主,在履行盟约的时候,一视同仁,从来没有说亏待谁的意思,甚至还主动拿出来杜氏的收获分给那些只能“喝汤”的小村寨们,因此要说杜氏是踩着各个坞堡的尸体崛起,那肯定不对,甚至杜氏崛起的过程中,蒋氏、周氏等等也都获得了莫大的好处。 杜氏并非一家独大,这个大家都不会否认。 可是很明显,林氏想要的并非是这种齐心协力的崛起,而是和韦氏那样的崛起,林弊以及这些他的亲信们,想要让林氏成为长安城南最强大的存在,乃至于只手遮天。 不然此时他们看到打破他们计划的杜英,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怨望。 那林氏子弟显然被看穿了心事,动作有所停顿,不过还是对杜英怒目而视。 杜英则又向前一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王猛皱了皱眉,想要拉住杜英,显然王猛觉得和这些狂妄自大的人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且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乱世! 桓征西大军压境,秦国亦是磨刀霍霍,身在夹缝之中的各个坞堡,如果不能团结一心的话,只会被人家一口吞下,可能连自己是怎么变成炮灰的都不知道。 说句实话,韦氏就是差点儿变成炮灰,秦国军队当然不会真的重视韦逵带过去的那些兵马,平时让他们充当带路的向导,而战斗激烈的时候,自然也会毫不犹豫的把他们推上去充当挡箭牌。 因此杜英这一闹腾,实际上反倒是让韦氏士卒有一个可能更好一点儿的死法,毕竟和敌人堂堂正正一战,总比成为大战之中的炮灰来得好。 更何况杜英也没有把韦氏士卒赶尽杀绝。 当时的韦逵就是被秦国开出的一些空头支票给弄晕了头脑,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也已经身不由己。 而现在的林弊,显然也抱着这样的幻想,天真地以为自己一个坞堡就能够和偌大的国家抗衡。 王猛不知道这些家伙是不是躲在坞堡之中时日久了,脑子都已经转不过来了,而且他还知道,坞堡本身的封闭,必然不知是全部的原因,不然的话人家周隆和蒋安就很积极的寻求联合,又是为什么? 同样都是坞堡出身的,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这当然不能完全怪罪于坞堡,还有可能有很多因素,比如身边人的影响、比如自己的本心等等。 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猛并不觉得和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倒不如直接去找刚才那个木讷不言的林氏子弟。 但是出乎意料的,杜英开口了: “你在这里徒劳的表示愤怒也没有用,你的同伴都已经把他知道的告诉我们了,并且期望能够获得我们的帮助,号召你们坞堡之中对林弊心怀不满的人一起,里应外合,击破林氏坞堡。”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那林氏子弟不再故意发出奇怪的声音,而是紧紧盯着杜英,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来这个家伙有没有撒谎。可惜杜英的从容和淡定,无疑都在告诉他,这些是真的。 杜英不等他说话,接着又补充一句:“本盟主过来,并不是想要从你的嘴中获得什么,只是想要告诉你,省点儿力气吧,假如你不这样挣扎、愿意配合我们的话,本盟主还是很愿意到时候让你去安抚你的同伴们的,都是一片乡土养育的人,我们没有必要成为生死仇敌。” 那林氏子弟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 不是来劝降的,而是······让自己配合收拾之后的残局? 杜英这个态度,让他觉得林氏已经变成了关中盟的囊中之物。 如此自信的态度,让那林氏子弟几乎在一刹那就断定,被拉出去的同伴,显然已经招供了。 “那个家伙,果然靠不住,族中纷乱之内务,竟然就这么告诉旁人,当时就不应该留他性命!”这林氏子弟咬着牙说道,“我林弈是不会放过他的。” “原来你叫林弈。”杜英不由得点头。 林弈怔了一下,抬头奇怪的看向杜英:“林丛什么都告诉你了,难道没告你我的名字?” “他什么都没告诉我啊。”杜英悠悠然说道,“还没来得及问他。” “你,你诈我!”林弈骤然反应过来,旋即狠狠咬牙。 杜英怀疑,假如这个时候他的手能动的话,应该会忍不住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让你说,让你说! 旁边的王猛和陆唐都是眼睛一亮。 林弈说的虽然不多,但是林氏族中竟然还真的出了内乱。 很明显,那个林丛就是林弊的反对派,还很有可能是支持林氏参与到同盟中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林丛看到杜英之后会有所惭愧,而林弈看到杜英之后,只有浓浓的怨恨。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只是个憨憨 王猛瞥了林弈一眼,下意识的哆嗦一下。 现在······这怨恨更浓几分。 杜英则对此熟视无睹,直接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是从我关中盟,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那么到时候覆巢之下,我关中盟会全力护住你的家人。” 林弈怔了一下,不再看着杜英,只是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显然对他来说,家人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他不想失去。 杜英说自己投靠关中盟的话,会护住他的家人,显然也是在提醒林弈,若是不投靠关中盟,林氏坞堡被攻破的时候,就要小心你的家人因为你而受到额外的“照顾”了。 但是很明显,在林弈的心里,杜英还是夺走了他们林氏最好崛起机会的恶人,而且跟着林弊这么长时间,从名字上也能看出来两人之间直系兄弟亲属的关系,让他因为杜英的“善意”提醒就直接背叛林氏,显然也不太可能。 杜英似乎也没有觉得自己现在就能从林弈这里得到答复,所以径直向外走去,与其在这里和林弈耗着,杜英在另外一间屋子里还有另一个更好的目标。 看着杜英的背影,林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如果说刚才他有的是愤怒,是发泄自己的不满,那么现在剩下的,就只有浓浓的担心。 那个林丛,必然会出卖一切! 我的妻儿,我的家人,又应该怎么办? 林弈预料的并不错,不久之后,杜英站在另一间屋子里,整好以暇的看着林丛: “林丛,家人亲朋都在林弊手中的感觉,应该不好受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就可以救出你的家人,甚至还可以让你成为林氏新的主人。” 原本闭目不言的林丛,听到这句话之后霍然睁开眼睛,脸上写满了惊讶。 他,他怎么知道的林氏的秘密? 紧接着,林丛的目光穿过窗户,看向对面的屋子,那间屋子门窗紧闭,但是林丛知道,杜英就刚刚从那里出来,而里面关押着林弈。 这家伙,在一起被抓的时候,大喊着要坚持到底,甚至在察觉了自己想要开口之后,不断的用眼神提醒自己,让自己不要忘了背叛林氏是什么下场,导致林丛只能默默地承受一切。 结果,结果现在! 他竟然先开口了! 或许只是只言片语,或许都已经和盘托出,但是不管怎么样,杜英已经知道林氏坞堡的变乱。 既然如此,他不仁,就别怪我林丛不义。 “来人,给林兄弟松绑,换一身衣服,再准备一些吃的,林兄弟也应该饿了吧,咱们一边吃,一边交流一下,等会儿再去沐浴更衣。”杜英微笑着说道。 陆唐本来还有些犹豫,不过旁边的王猛也对着他点了点头,有军师的认可,陆唐带着人上前。 这一次林丛并没有反抗和挣扎,默默地站起身,神色复杂的看着杜英。 “且去吧,本盟主相信林兄弟不会让我们失望的,而只要林兄弟告诉我们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也不会让林兄弟失望。”杜英微笑着说道,只不过他此时的微笑,在林丛看来却没有那么简单。 就像是一个魔鬼夜叉,在看着他的猎物笑。 唯一能让林丛心安一些的是,至少现在他不是猎物。 猎物,显然是林氏。 目送林丛离开,杜英撇头看向陆唐和王猛。 王猛一笑,自家师弟这一手分而破之,的确高妙,当然前提是他们察觉到了林丛刚刚的神情变化,也幸运的是,在这里的并不是两个林弊的死忠,不然就算是分开了,恐怕也很难问出来什么。 陆唐则带着惭愧神色,对着杜英拱手:“属下无能,让少主笑话了。” “以后要注意观察细节。”杜英径直说道。 既然林丛和林弈分属于林氏坞堡之中的两个阵营,那杜英相信刚刚他们在同一间屋子里,不可能一点儿交流都没有,这种交流当然不是开口,而是眼神交流,十有八九是林弈这个家伙在威胁林丛,导致林丛想说话却又不敢。 要是陆唐察觉到了林弈的这些小动作以及林丛的纠结,恐怕审讯都会更容易一些。 不过分开关押,让双方不了解对方的情况,在没有经过特殊训练或者心理素质过硬的情况下,随便编造挑衅一下,就有可能导致双方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相互信任直接崩塌。 囚徒心理,这也算是个小技巧了。 当然,这种囚徒心理,也就是对付对付这种没有经验的或者心理素质不咋地的。 要是杜英和王猛被抓,杜英有理由相信,以自家师兄的能耐,说不定会反过来把对方戏耍得团团转。 “要是不这么幸运怎么办?”王猛此时忍不住问道。 这一次遇到了林丛和林弈,也算是误打误撞了。 旁边的陆唐也好奇的看过来。 毕竟不是所有时候,脸都会这么好的。 “不过是一群普通人罢了,让他们生不如死的时候,自然会开口。”杜英淡淡说道。 王猛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个答案,低头叹息一声。 或许在林弈和林丛看来,今天遇到这样的队友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而王猛却清楚,这或许是他们最大的幸运。 至少现在,他们也没有受到多少刑罚。 陆唐下手还是太轻了。 陆唐则是瞳孔微微一缩,点了点头。 毕竟这两个林氏子弟是汉人,又是不久之前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他的确有点儿手下留情了。 杜英走到陆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未来的路还长,对敌人残忍,就是对自己仁慈。” 不等陆唐答应,杜英径直向外走去。 而陆唐扭头,看着自家少主的背影,脸上的神情先是似懂非懂,后来又是恍然大悟,目光都变得火热。 旁边的王猛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这都能随手收买人心的嘛? 且看看陆唐这神情,怕是要把他家少主当做人生导师和救世主了。 “师兄,不来听听林弈会说什么嘛?”杜英的声音响起。 王猛的心情亦是一松,局面已破,这是好事。 当即他大笑着跟上杜英。 而陆唐看着王猛的背影,挠了挠头。 军师这种绝顶聪明的人,怎么感觉都快成了少主的跟屁虫? 算了,我只是个憨憨,我也不知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都怪林弊 吃饱喝足,林丛很快就恢复过来,看着在旁边含笑等着他的杜英,林丛甚至心里都升起来不好意思的感觉,急忙抹了抹嘴: “林氏的内乱是家丑,但是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我家家主的上一任家主是我的伯父,而林弊是我家叔父的长子,按理说这个家主应该是家中堂兄的,结果林弊当时得到了外人的支持,手下兵马和钱粮都占多数,因此被逼无奈下,堂兄只能让位于他。” 这一次已经不只是杜英和王猛等人在了,周氏、蒋氏等等大小坞堡村寨的代表都在,包括殷存这等家中族老,杜英也专门请了过来。 请各个坞堡和村寨过来,自然是想要通过林丛的口向他们表示,带着林氏走上现在这条歧路的,并不是林氏所有人,而是林弊。 都怪林弊! 甚至林氏族中还有对此表示反对意见的人,这些人不但不是关中盟的敌人,而且还应该是真正心向盟友、值得团结的人。 关中盟不但不应该把他们看作敌人,还应该积极的帮助他们夺取对林氏的掌控。 至于让殷存等老一辈过来,自然也是从侧面验证此人说话的真假。毕竟老一辈对于林氏那边的情况应该还是有所了解的,若是林丛编造了这些话,那殷存他们不可能一点儿破绽都察觉不到。 进攻林氏,是杜英计划中关中盟成立的第一战,杜英必须要确保消息来源的可靠性,也要确保这一战的顺利。 立威之战,绝不容失! 殷存等人听到林丛的话,纷纷颔首,表示当初林弊的确是这样上位的。 林丛倒是并没有察觉到杜英和殷存等人之间的小动作,接着说道: “家主,不,林弊此人,心怀恶念,总想要征服各处坞堡,让林氏成为长安城外最强的存在,所以他在私下里联络秦国,寻求支持,另外还不断地撺掇各个坞堡之间的矛盾,想要让大家自相残杀,从而让林氏有机会从中牟利。” 这话说出来,各家代表登时都打了一个寒颤。 细思极恐啊! 还真别说,这些年,长安城南各个坞堡之间的小矛盾和小冲突还真的从来没断过。 只不过这其中有没有林氏的背影,那就不得而知了。 现在被林丛一说,大家总感觉好像每一件事后面都能找到林氏撺掇的身影,甚至就连周随也都是一副思考的样子,惹得杜英和王猛等忍不住在心中吐槽: 长安城南各家,你们周氏在最南边,人家林氏在最北边,想要算计你们,需要跨越少陵、蒋氏以及众多小村寨,林弊应该不至于疯狂到这种地步,你们想多了。 不过这件事,杜英自然是不会提醒任何人的。 现在正是联盟草创,大家都追求联手的时候,有林氏这么一个靶子,可以让大家现在先齐心协力,有兵马的派遣兵马,有粮草的掏出粮草。 而现在又有了林弊挑拨离间各家关系的事实摆在这里,更是让大家可以进一步的解决相互之间的矛盾。 没错,之前我们几家之间的冲突,都是林弊的原因。 都怪林弊! 杜英当然是乐于看到大家这么想的,而各家各户自然也是乐于这么想的,既然有个借口能够让大家放下矛盾,也有个借口能够给坞堡里对联盟将信将疑的人一个交代,那何乐而不为呢? 大堂上虽然没有人大声说话,但是已经开始有交头接耳的声音。 杜英竖起耳朵听一听,大概都是在说林弊做事太不厚道。 对此,杜英也只能默默感慨,林弊今天怕是要一直打喷嚏了。 王猛则露出笑容,这林弊也是倒霉,在他想要慢慢把林氏变成城南最强大之坞堡的道路上,先是半路里杀出来一个韦逵,野心更大、做法更狠,一下子让林弊从秦国的唯一棋子变成了暗棋,只能看着韦氏招摇过市。 也难怪当时林弊对于对付韦氏也保持支持态度。 不过林弊怎么也没有想到,韦氏倒下之后,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杜英又在推动杜氏成为城南的主导,这显然也让林弊再也坐不住,只能选择在关键的时候来一次背刺。 也算是他倒霉了。 不过想想,这乱世之中,群雄并起,很多机会本来就是稍纵即逝。 林弊还抱着之前和平年代的思想,幻想着能够通过种种小安排、小计谋,悄无声息的分化各家力量,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且听那林丛接着解释道: “林弊获得家主之位后,我们倒也并不反对,毕竟在我们这一辈中,他年长,而且经验、见识等也很丰富,但是分歧就在上一次林氏参与进攻之后,我们直系子弟对于林弊出尔反尔,接触韦氏的使者很是不满,但是大家以为林弊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林弊却贸然决定要在蒋氏兵马进攻韦氏的时候直接袭击蒋氏兵马。 当时我们这些因为之前提出过反对意见,所以明显被林弊提防的人,在那一战中都被刻意安排留守,或者率军支援少陵坞堡,因此当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 说到这里,林丛起身,对着代表蒋氏的蒋看郑重拱手: “此林弊之过也,亦是我们林氏之过,我等未能阻拦林弊,事后还被迫从贼,在此向蒋家兄弟告罪,此事未了,余犹然还是有用之身,此事了后,愿意代表林氏向贵家赔罪。” 林丛这么一说,蒋看以及其余几个蒋氏子弟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如果事情真是按照林丛说的那样,林丛他们也应该为了此事和林弊出现争执,甚至仗义执言,这些人不应该被怪罪。 都怪林弊! 蒋看当即起身,还了一礼,自然也是表示并不愿和以林丛为代表的林氏另一部分力量结成死仇: “等关中盟攻入林氏坞堡,弄清事情来龙去脉,若真如林兄所言,那林兄亦是受害者,我等犹然还需要感谢林兄等为维护盟约而所做的努力。” 林丛显然也没有指望着蒋看现在就能和他勾肩搭背,继续解释后面的事: “我们兄弟几个以及伯父家堂兄弟还有众多旁系子弟对此都有不满,背信弃义,非我林氏所应为也。因此我们也向林弊提出抗议,甚至直接提出林弊正带着林氏走向灭亡,应当换个家主,林弊不配。”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王猛的眼色 “对,不配!” “林兄弟说得好!” 林丛这话音未落,各家家主和代表就纷纷应和。 有众人响应,林丛的声音也愈发的激动: “谁知道,林弊比我们更狠,早就已经料到我们会这么做,我们前来问罪,他便埋伏下刀斧手,把我们一并拿下,并且歪曲事实,请示族老之后将我们的家人也尽数集中安置,美名其曰照顾,实际上谁不知这根本就是威胁,就是人质!” 说到这里,林丛的声音之中除了激动,也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因此我们兄弟几个,也只能,只能替那林弊做事,替他的兄弟们做事······被人拿住把柄,只能助纣为虐,让诸位豪杰笑话了。” “林兄弟莫要如此说!”周随当即起身说道,“林氏背刺盟友,乃是林弊之罪,此人狡猾无信,甚至还以自家亲眷威胁自家兄弟,此獠不诛,关中盟诸位,还有何颜面纵横城南?所以尽管放心,盟主自会为尔等主持公道!” “没错,相信盟主!”大家齐齐说道。 说到这里,一道道目光都落在杜英的身上,虽然说相信盟主,但是盟主真正打算怎么做,实际上还是盟主本身决定的。 杜英的神色同样严肃。 众人的嘴上齐齐说着相信盟主,但是这何尝又不是在向杜英施压? 显然这些人心中已经打算这么做,所以他们先表达态度之后,又借助盟主的名号来让杜英只能做出同意的选择。 这说明盟中上下和盟主之间犹然还有不信任。 旁边的王猛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对着杜英使了一个眼色,让师弟不至于过于愤怒。 信任当然也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就建立起来的,需要的还是声一次又一次的配合,一次又一次的胜利。现在关中盟刚刚起步,大家对于盟主是否能够做出符合所有人期望的要求,当然还是存有疑惑的。 杜英也看到了王猛的眼神,更或者说,在他的视野之中,周随、蒋看这些世家代表们只是占据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就是留给王猛和殷存等自己人的。 在杜英的心中,显然王猛的智慧加上殷存等人的经验,已经足以顶的上剩下的那些坞堡代表们了。 甚至更胜于他们。 只不过杜英不能无视这些人的存在,只看自己的亲信们罢了。 王猛的提醒,自然让杜英轻轻呼了一口气。 杜英并不觉得这些坞堡代表们有这样的想法很有问题,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人有多么期望能够惩罚甚至直接吞并林氏。 但是杜英也知道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今日的他们能够通过这种方法来向盟主施压,那么明日的他们是不是就能够直接把盟主给架空? 杜英从关中盟建立之初,就通过各种手段来加强盟主,或者说盟主和各家代表共同构成的中心指挥体系,通过这一个在杜英以及王猛等人绝对把握之中的小指挥部来控制整个关中盟的行动。 其实就是变相的中央集权。 而现在这些人的行动,却让杜英隐隐有一种“下克上”的感觉。 没有得到王猛的示意,杜英真的有些不安心。 此时王猛的眼神,让杜英稍稍放下心,不过就算是今天默许了这种行为,之后杜英也必须要尽可能的杜绝这种想法。 关中盟只有变成杜英的关中盟,才能在未来的征战中齐心协力。不然的话不过就是一盘散沙罢了,假如杜英需要顺着所有人的想法,那么等到大家的想法又各不一致的时候,应当如何是好? 显然这些世家们还没有做好真正联合并且成为一个盟约之中一部分的心理准备。 当即,杜英起身对着众人说道:“不假,林氏当初亦是杜陵土丘上歃血为盟的盟友,今日真相大白,是林弊破坏盟约,甚至不惜掀起林氏内乱,无论是看在曾经盟友的份上,还是看在道义的份上,我关中盟都不能置身事外。” “盟主英明!”周随和蒋看等人急忙说道。 他们刚才全都把“盟主”挂在嘴边,却完全是打着盟主的旗号表明自己的态度,又何尝没有些许试探的意思在其中? 显然他们也想要知道,在盟主的心中,各家各户到底有多少话语权以及盟主对于他们的忍耐有多少。 刚刚杜英短瞬间的沉默,显然已经表明杜英对于他们这种行为的不满,但是还没有完全触及到杜英的底线,或者说杜英还不想在公开场合直接撕破脸皮。 周随等人登时明白,试探,也要适可而止。 他们并没有真正想要和盟主作对的意思在,实际上他们的试探也只是想要看看盟主对大家的忍耐在什么层次上,然后各家各户自然也就可以在盟主可以忍耐的范围内发表言论,甚至有一些行动。 杜英径直说道:“明日午时,关中盟兵马集结少陵坞堡,誓师出征,讨伐林氏,替天行道!” “遵命!”众人的回答铿锵有力。 杜英接着又看向林丛: “林兄弟莫要惊慌着急,关中盟讨伐的林氏,是林弊的林氏,是那些追随于林氏的叛逆,不会刻意在林氏坞堡内杀烧抢掠。当初进攻韦氏坞堡的时候,林兄弟也应当在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林丛的嘴角抽了抽,明白是明白,道理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就是······ 当初各家进入韦氏坞堡,虽然没有任何烧杀抢掠的行为,但是却把人家韦氏的府库给搬得一干二净,这比烧杀抢掠来的还过分,至少放一把火,总归会有一些东西损失的,而搬走却是什么都不会折损。 当然,林丛也相信,杜英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半死不活的林氏,而是一个能够为其所用的林氏。现在的关中盟看上去是城南群雄毕至、声势不小,但是实际上没有林氏这个大坞堡的支撑,总体实力甚至还比不上当时在杜陵歃血为盟的上一次联盟。 林氏的力量,也是现在杜英需要的,因此杜英就不可能对林氏下手太狠,不然的话,杜英也不会郑重其事的把林丛这个阶下囚请为座上宾。 还不是期望能够借助林丛分化一部分林氏的力量? 第一百五十章 道义大旗 看林丛的神情还有些犹豫,杜英又补充一句: “而且林兄弟放心,关中盟只有在攻入林氏坞堡、掌控局势之后,才会请林兄弟出面,安抚坞堡民众、护卫家眷,在此之前,我们断不会泄露出和林兄弟有关的任何消息,林兄弟也不需要担心祸及家人。” 这句话正说到林丛心坎儿上了。 林氏内部动乱之中,必然也有流血。 而林丛作为失败的一方,之所以还活着,并且愿意出来担任斥候,为林弊服务,必然还是因为家人被林弊控制的原因。 显然在林丛等被迫妥协的反叛者们眼中,林弊现在已经是一个有深深执念的疯子了,虽然他们的家人也是林弊的家人,但是他们并不觉得林弊会因为血缘关系而下不去手。 杜英有理由怀疑,在那一场动乱中,林弊肯定已经下手杀了,或者至少是伤害了一些林氏直系子弟乃至于他们的亲属。 当然也有可能林弊自己的妻儿老小也受到了伤害,所以双方之间虽然都属于林氏直系子弟,也是堂兄弟,但是已然并不觉得相互之间的血缘关系能够起到什么作用了。 林丛一直在回避和淡化这个问题,倒也在情理之中。 家丑不可外扬,以后林氏还打算在关中盟中混呢,要是这种家族内部的冲突和秘密全都告诉了外人,那林氏子弟走到哪里恐怕都抬不起头来了。 杜英承诺不让林弊那边知道林丛已经变成了关中盟的人,对于林丛来说,自然是最好的,这样至少可以避免家人受到伤害。 不然的话,林丛还真的不见得就愿意帮助关中盟。 生活在坞堡之中、围墙之内,只要还有点儿人性和良心的人,对于家人还是很看重的。 杜英自然也会尊重林丛的这种想法。 “多谢盟主挂怀。”林丛起身说道,“林某身为阶下囚,却得盟主不弃,又能得诸位攘助,却因家人之事不能和诸位并肩迎战,心中有愧矣。林氏坞堡兵马布防、屋舍分布等等,余皆知之,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杜英亦是颔首,“林兄弟且坐,诸位,便让我们提前为林兄弟,不,林家主贺!” “为林家主贺!”大家纷纷举杯。 杜英的这一句“林家主”,自然就是要内定了林丛作为未来的林氏家主。 这也意味着林氏归入关中盟之后,林氏将成为杜英这个盟主最坚定的盟友。 林丛这个家主都是杜英扶上去的,杜英既然能够扶上去一个,自然也就可以扶上去另一个,林丛必然明白这个道理。 更何况在原本情况下,不管怎么轮,都轮不到他这个年轻的做家主,他上面还有好多兄长在,现在等于天上掉馅饼。 好事砸在他头上了,他自会感激丢馅饼的杜英,而且也期望能够借助于杜英的力量,压服内部的反对者。 偏偏对此,周随和蒋看等人也说不出来什么。 看着觥筹交错的场面,林丛一时间有些恍惚,从阶下囚到座上宾,不过是一晚上的时间,这也就算了,从林氏内部竞争的失败者,一下子又变成了未来的林氏家主,这简直就是一场梦一样。 想到自己当时不情不愿的跟着林弈出来成为当斥候,林丛有些想笑。要是那个时候的自己,知道等待他的是这些好事,会不会动作比林弈还要麻利? ————————————- 众人散去,各自忙碌。 现在的关中盟虽然已经是一个整体,但是各家依然保有相当程度的自主权,杜英下令调集兵马,各家派驻在盟中的代表自然就要去传达命令,表示这并非盟主的擅自决定。 此次讨伐林氏,是周氏、蒋氏等坞堡早就想干的,也是关中盟成立之后本来就确定的第一个敌人,关中盟上下自然也要全力以赴。 只是刚刚开始训练的那一支关中盟所属的军队当然还不够,第一战需要的还有万无一失,所以周氏和蒋氏等留守的兵马也需要倾巢而出,同时林氏坞堡内部的动荡也需要告知各家家主和族老,让他们尽可能地约束部众,避免到时候误伤“友军”。 跟着杜英走入后堂,王猛微笑着说道:“这一次有这林丛在,我们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占据了道义。这道义的大旗撑起来,士气自然高涨啊,刚刚师弟那一声‘替天行道’,听得师兄也热血沸腾,是个好名号!” 杜英眉毛一挑,顺口了,顺口了。 不过还得抓紧转移话题,不然的话师兄保不齐就提议把这四个字直接给绣在旗帜上,要是再绣在杏黄色大旗上,那会给杜英一种古里古怪的感觉。 水泊梁山的结局那么糟糕,可不是好兆头。 王猛这一句话也提醒了杜英,水泊梁山就是因为内部各派分立,招安派占据上风,导致葬送了水泊数年基业。 现在的关中盟,也的确有着不少内部的问题。 还好林弊之前的那些小动作被曝光出来,淡化了各个世家之间旧有的一些矛盾冲突。 不过这也并不代表着杜英可以高枕无忧了。 刚刚各个坞堡联起手来的试探,足以让杜英意识到,进一步加强盟主权力的必要性。 杜英的底线虽然是尊重大家的意见,但是不代表杜英每次都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杜英沉声说道:“师兄,今日堂上······” “关中盟甫一成立,各家犹然还拘泥在旧有的想法中,情理之中。”王猛淡淡说道,“这个问题不需要担心。” 杜英皱了皱眉:“这······” 真要是这样演变下去,恐怕会瓦解自己的权力,甚至还有可能导致盟中众人,走到哪里都打着盟主的旗号,那盟主又算什么? “不过是些许试探罢了,而且他们的态度也表明,他们只是想要知道你能够容忍到什么程度。”王猛解释道,“显然他们对于这一次试探的结果很满意。如果你连这都不能接受的话,那这些人很有可能不再全力支持于你。” 杜英只是皱眉,却没有说话。 身在这个位置上,杜英也已经习惯了未雨绸缪。 既然这些人已经表露出来了一次,那杜英就得有所防备,甚至把他们的想法扼杀在萌芽状态。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战则已,战则破之 王猛察觉到杜英犹然还有些犹豫,接着说道: “现在关中盟所面临的外来对手,只有一个林氏,显然还不足以让他们觉得有威胁,自然所关注的也都在内部。但是如果外来对手足够强大呢?到时候恐怕他们哭着喊着想要遵从于关中盟的指挥,以求抱团取暖还来不及。” 杜英不由得一笑:“这倒是,留给他们的‘好日子’也不多了,之后无论是面对桓征西还是面前秦国,日子都不会好过。” “不假,到时候师弟在着手收拢权柄、号令各部,谁敢不从?”王猛亦是含笑,“恐怕在那种情况下,便是师弟请他们发表看法,他们也会相互推让了。” 外敌压境,说错一句话、出错一个主意,就有可能把整个关中盟推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因此现在看上去一个个有主意的家伙,到时候亦会思前想后、不敢轻言,不然的话,真要是说错了并引发无可挽回的后果,他们就要变成关中盟的罪人了。 杜英想到这里,已经明白王猛的意思,不由得感慨一声:“刚才的确是我着相了,一时的沉默甚至于难免流露出来的不满,有可能被周随他们察觉之后,又有别的心思,到时候很可能让我们之间平添猜忌,还要多谢师兄提点了。” 王猛摇头说道:“师弟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很好,毕竟师弟身在局中,而我身在局外,自然能够看得清楚。” “哈哈哈,师兄谦虚了,纵然师兄身在局中,也应该很快能够洞察。”杜英赶忙说道。 “哪里哪里!”王猛则是连连摆手。 紧接着,两个人相视大笑。 商业互吹,师兄弟之间的老习惯了。 在这乱世之中,烽火如荼,总归是要保持乐观心态的。 不过今天这件事也给杜英提了个醒,自己身在局中,以盟主的身份号令群雄。 而师兄身在局外,只是负责出谋划策,所以师兄能够一眼看穿个中情由,及时的给自己提醒,可是未来有一天,自己继续向上走,师兄也总归是要跟着走入局内,也帮着自己掌控一支甚至于很多支力量的,在那种情况下,又有谁能够提点自己呢? 还是大腿太少了啊。 接着,杜英又问了一句:“战林氏,师兄认为应当如何可胜?” 王猛眯了眯眼:“速战速决,不动则已,动则一战破之。” 杜英怔了一下,轻轻摩挲下巴,若有所思。 ——————————- 从王猛这里得到了自己想要问的几个问题的答案,杜英也不迟疑,和王猛一起,直接转身投入到进攻林氏的计划制定当中。 关中盟内外既然已经达成一致,这个刚刚诞生的庞然大物也紧跟着开始运作,各家兵马在一天之内就汇聚于少陵塬下,而这些只是此次作战中的后备力量。 杜英最终还是决定以刚刚训练没有几天的关中盟直属部队作为此次作战的主攻和前锋,同时杜英派遣陆唐亲自率领斥候进一步探听消息,同时封锁了从林氏坞堡向东、西和北面的所有道路。 另外,杜英还不忘叮嘱陆唐尽可能的抓捕林氏斥候。 林丛的说法虽然可信度很高,但是杜英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期望能够从别人的嘴中得到印证。 不得不说,林弊或许并不是杜英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但是应该是最狡猾的对手。在察觉到林丛和林弈这两个人的尸体并没有找到,十有八九是被活捉了之后,林弊就不在让林氏斥候离开坞堡太远的距离,同时增多了每一队斥候的人数。 好在陆唐本身的经验足够丰富,武力又足以压服众多林氏斥候,虽然费尽力气,但还是又抓住了两个活口,采取对付林丛和林弈相同的方式,击破了两人的心理防线。 只可惜这两个人都是林弊的死忠——林弊显然也害怕林氏的内情泄露出去,所以也不敢让了解内情并且对自己心怀怨望的人再出去担任斥候任务。 不过从他们见到林丛之后流露出的愤懑神情以及其余的旁敲侧击,杜英的一颗心也算是放了下来。 这应该是他下山之后,做的最稳妥的一件事。 随着陆唐带领关中盟斥候不断地向内压缩林氏斥候的活动空间,林弊显然也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好,很快林氏就派出一支精锐兵马向北突围,显然想要到长安去求援。 然而就算是意识到林氏已经沦为秦国,或者准确说苻坚,安抚关中盟并且结交杜英的弃子和“礼物”,杜英还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周随率领上百名关中盟士卒向北迂回,配合关中盟斥候,彻底封锁了道路,经过一番激战之后,逼退了林氏求援的兵马。 联系城南坞堡、稳定城南局势的任务,显然是苻坚为数不多的任务。现在苻坚直接把自己曾经布下的棋子直接推到杜英的手里,但是并不代表着秦国上下都会同意苻坚这个“自作主张”的决定。 杜英不知道苻坚在处理城南事宜上到底有多少话语权和决定权。 林氏坞堡距离长安城太近了,而长安城南崛起了一个由汉人主导的关中盟,对于秦国来说显然不见得就是好事。长安城中的氐人们,或许不会派军帮助林氏荡平关中盟,但是前来护卫一下林氏,避免整个长安城南都落入关中盟的掌控之中,还是有可能的。 一旦苻健或者别的氐人权贵决定了这件事,苻坚自然也就没有多少可以回旋的余地了,就算是他想要结交杜英,也顶多是说给杜英传递一个消息。 更何况现在的杜英也不能确保,苻坚想要的就是一个完整而强大的关中盟。 或许他也想要在关中盟和林氏之间达成某种平衡,只不过现在双方在没有外力的干涉下,达成平衡的可能太小了,所以苻坚索性丢掉了林氏。 不管怎么说,林氏受到攻击的消息一旦传入长安,就有可能产生变数,所以杜英宁肯分兵,甚至派出周随这种军中已经算得上最得力干将的人带着兵马绕路拦截,也要避免走漏了风声。 与此同时,关中盟兵马再分两路,一路开向林氏坞堡东侧,一路开向西侧,而各家陆续集结兵马,则从南侧浩浩荡荡压上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抽脸 关中盟倾巢而出,布下天罗地网。 在这种情况下,留给林弊的选择其实已经不多。 一切的阴谋和阳谋,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都显得脆弱而无助。 林氏兵马在众多坞堡中,没有杜氏这边找到主心骨和大靠山之后上下齐心,没有周氏这边骁勇善战,也就是比蒋氏兵马强一些,奈何蒋安作为蒋氏家主还卧床不起,现在的蒋氏士卒们,也都憋着一口气。 相比之下,林氏内部矛盾只是被林弊硬生生的压制了下去,自然还有很多心存不服的,而即使是大多数不知道事情内部的旁系或者普通族人,看到关中盟这浩浩荡荡的架势,也难免心中惶然。 杜英倒也没有着急进攻,因为这一次兵马聚集的也是有些匆忙,看上去军队开进、烟尘滚滚,实际上还有很多兵马不过是今天早上才陆续抵达少陵坞堡,正是疲惫的时候,又马不停蹄的赶到林氏这边,最需要的就是休整。 所以杜英也让各军原地整顿一个时辰。 不过关中盟并非就此直接保持沉默,恰恰相反,杜英挑选了十多个嗓门比较大的士卒,还专门给他们搭建了几个木台子,这样站在台子上,形成和寨墙上的林氏士卒平等高度对视不说,声音也可以传播得更远一些——至少在心理上是这样的。 这些人的任务很简单,上了台子就开骂。 “林弊,身为林氏家主,歃血为盟之后,背信弃义、攻击盟友、镇压兄弟、囚禁亲眷,此所谓人神共愤也!” “林弊不配为林氏家主!” “林氏的兄弟们,我们也曾经并肩作战,对你们的勇猛也同样敬佩,只是你们不知道,你们的家主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不要被他给蒙骗了!” “林弊林弊,一个阴比。专坑队友,只会比比!” (作者按:比对应的那个字就不打了,免得和谐) 王猛和周隆等人都在杜英的身侧,看着眼前的场景,既觉得解气,又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样的骂阵,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纯粹的辱骂,但是却是把林弊所做的那些事一条又一条,添油加醋来来回回的说,自然也就等于把持着道义,把林弊的脸翻来覆去的抽。 抽的是林弊的脸,是林氏家主的脸,自然也就是林氏的脸。 寨墙上,林氏士卒们的脸色显然都不好看。 一来骂林弊不守信用,又何尝不是在骂他们? 二来他们多数也都是参与过之前的几次战斗的,知道人家说的合情合理,自己这边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所以就算是想要骂回去,也发现找不到什么借口。 这就很憋屈了。 此时林氏坞堡的正堂上,林弊端坐在上座,脸色阴晴不定。 杜英发现好一番大骂之后,林氏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似乎还真的来了兴致,让人在另外三个方向上也都搭建了台子,接着便是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声音一齐传过来。 如果说之前的谩骂还只是让林氏士卒们觉得脸上无光罢了,那么现在,就自然造成了很大的恐慌。 四面声音传来,让原本不知道其余方向上具体什么情况的士卒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四面楚歌,四面楚歌啊!”一名族老满面担忧,在堂上踱步。 其余的几名族老亦是齐齐看着林弊。 他们都知道林弊的野心,让自家坞堡称霸一方,又何尝不是每一代人的期望呢? 只不过有些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选择通过联合别人的方式,尽可能的先保全自己,再说能够从中获利多少,虽然这不算称霸,但是好处总是多多的。 而有的人则自不量力,以为通过自己的一些小阴谋和小手段,就能够引诱别人自相残杀,甚至还不惜借助于更高的力量,殊不知自己也只不过是更高层的人眼中一个随意都可以丢弃的弃子罢了。 和魔鬼签订了条约,就得想着魔鬼会不会不遵守承诺,或者干脆在事情结束之后,反过来一口把你给吞了。 显然林弊以及支持他的这些族老们就属于后者。 此时族老们意识到局势已经在林弊的引领下变得糟糕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 “家主,援兵何时才能到?”又一名族老忍不住问道。 林弊缓缓抬起头,大家这个时候方才发现,自从敌军出现之后,一直沉默寡言、只是下令士卒严防死守的林弊,眼睛之中满满的都是血丝。 族老们下意识的沉默。 刚才发出疑问以及感慨的两名族老,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因为他们很少见到家主这个状态,而且他们还记得,家主上一次对付那些内部的反对者们,手段有多么的凌厉,甚至血腥。 这个时候,还是看看家主怎么说吧。 “没有援兵,杜英已经料到这一点,所以北侧已经被周氏兵马封锁。”林弊径直回答了问题。 族老们登时瞪大眼睛。 最后的希望没有了? 等着秦国发现这边出事了,那黄花菜都凉了。 “接下来,唯有死战。”林弊又说了一句。 这一次,族老们又是齐齐打了个哆嗦。 死战? 说得轻巧! “家主三思!”终于有一名族老忍不住了,站出来说道,“若是死战,恐怕林氏将十不存一。” 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林氏根本没有通过死战以表决心、逼退关中盟的可能。 死战,只会变成送死。 林弊这是要让整个林氏为他之前的错误决定买单么? 族老们当然是不可能同意的。 “不然呢,投降么?”林弊冷笑一声。 “我等可先战,战不过,便······便和谈,投降。”又有族老忍不住低声说道,“至少当初韦氏也不是没有和杜英和谈过······” “那是因为当时有我们在,而现在关中盟中,谁又是第二个林氏?”林弊径直说道。 大家齐齐无言。 现在关中盟上下,看这架势就知道,必然已经齐心协力,和当时共同进攻韦氏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今日之林氏也比不过当日之韦氏,林氏根本没有和谈的资格。 关中盟完全可以一口把林氏吞下去,又何必要和你和谈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疯子 “投降,谁能接受我们的投降,我们又需要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林弊接着说道,声音已经有些狰狞。 族老们一时沉默,看家主这个状态,他们就算是想说什么,这个时候也都很聪明的保持沉默。 “说啊,你们倒是说啊!”林弊接着大吼一声,直接抄起来桌子上的杯子狠狠的砸在地上,“你们倒是说啊!” 听到屋子里的声音,门外几名林弊的亲信已经大步走进来,虽然这不算“摔杯为号、刀斧齐出”,但是看这些家伙们手按刀柄、怒目而视的样子,也已经差不多了。 族老们下意识的向里缩了缩。 他们想到了当时林弊对付自家兄弟们的时候。 血溅五步、无人敢言。 何曾相似。 只可惜当初那些保持沉默、甚至暗中还支持林弊的族老们,此时摇身一变,变成了刀斧相向的对象。 疯了,眼前的家主已经是一个不管不顾的疯子了。 这是族老们此时心中的共同想法。 林弊依旧赤红着眼睛,这几天来林氏的举步维艰,他当然很清楚,一切的压力也都承担在他的肩膀上。 此时战斗还没有开始,族老们就已经开始盘算投降的事情,自然让一向沉稳,甚至更习惯于带着一丝笑容、看得人心里直发慌的林弊,也终于忍不住爆发。 当初因为有着相同的方法,所以一个两个选择支持我的是你们,现在真正需要你们的时候,一个两个的却都变成了缩头乌龟,既然如此,要你们何用? 长期以来,都倾向于在人前保持自己的智慧和冷静的林弊,此时也需要宣泄他的压力。 老阴比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个中需要考虑多少算计,又需要付出多少心血? “进不能带着林氏称霸一方,退不能保卫坞堡、以死相拼,要你们何用?!”林弊的声音虽然小了一些,但是这变得低沉的声音之中,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和失望。 族老们此时都微微低头,没有人能够回答林弊的问题。 “家主且息怒,我等愿意为家主死战不退!”林弊的亲信们此时赶忙纷纷表态,他们早就已经和林弊捆绑在一起,外面关中盟的叫骂已经告诉所有人,关中盟想要对付的是林弊而不是林氏,所以林弊的亲信们,此时都已经抱定了和家主共存亡的想法。 相比之下,知道关中盟的敌人不是自己的那些林氏族老们,有意退缩以及现在的保持沉默,也在情理之中。 林弊冷冷的瞥了这些族老们一眼,径直说道:“传令各门,本家主已经和诸位族老们商议过了,关中盟兴无名之师、欺人太甚,我林氏上下,当齐心协力,严防死守,坚决不能成为下一个韦氏!” 亲信们见家主突然开始冷静下令,一个个都露出喜色。 林弊的慌乱,又何尝没有让他们也跟着慌乱。 现在林弊有条不紊的下令,自然让亲信们也找到了主心骨。 旁边的族老们却是脸色灰白,林弊直接打着他们的旗号,下令林氏士卒们死守,这是要让整个林氏为他林弊陪葬啊! “家主!”一名族老忍不住说道。 原本正打算向外走去的林弊顿住脚步,回头,目光冰冷如刀刃。 他的亲信们亦是齐齐向前踏出一步,似乎眼前这些族老并不是他们或远或近、却至少都有血缘关系的长辈,而是一群想要阻拦他们的仇敌。 那原本还鼓起勇气想要说什么的族老,憋得脸有点儿发红,最终只能吐出来一句:“还请家主小心为上。” “这是自然。”林弊硬邦邦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议事堂的门随即被从外面关上,林弊很果断的把族老们软禁起来。 门关上,屋子里也随之暗了下来。 族老们面面相觑,最终只能齐齐叹气。 林氏,不知道今日之后,何去何从? 家主这个疯子,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不敢想象之事? 族老们心中直打鼓,却已经无从决定。 —————————————— “盟主,你看。”韩胤指着林氏村寨南墙上出现的身影,“林氏好像也想要向我们喊话。” 不等韩胤话音落下,便听见林氏坞堡中传来声音: “同为乡邻,和睦相处。我家家主还请杜氏杜少主出面一谈!” “还请杜少主出面一谈!” 声音回荡,一名名关中盟士卒都提起精神,不管对面到底是不是想要“谈一谈”,至少他们有胆量开口了,那就说明他们应该为自己找到了一些死守下去的理由。 直接让林氏乖乖打开寨门显然已经不切实际,所以大家都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很显然,大家并不觉得杜英和林弊之间还能谈妥什么,不过是扯皮罢了。 站在杜英身侧,轻轻摇着扇子的王猛,微笑着说道:“不以盟主称呼,而称呼杜氏少主,分化之意溢于言表,手段过于简单低劣啊。” 杜英瞥了他一眼,师兄,我虽然知道你很想摆出来运筹帷幄、智珠在握的样子,但是你这样拿着一个蒲扇,摇啊摇的,虽然也是扇子,但是总让我觉得你更像是大夏天坐在村头树下的老大爷。 好歹人家诸葛亮之类的,也是羽扇纶巾。 你这个蒲扇,就算了吧。 更何况今年倒春寒,春天本来来的就晚,现在也不过就是刚刚天气回暖罢了,你这样扇扇子,确定不冷么? 不过对于师兄的这点儿恶趣味,杜英只是吐槽一下,倒也没有打算拦着他。 别看他现在优哉游哉的,以后有的是压榨他的时候。 王猛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自我感觉还挺不错,看到师弟回头丢过来的眼神,有些奇怪。 你不好好的向前看,看我干什么? “应也,不应?”杜英问道。 “何不听听他说什么?”任群开口说道,“或许还能再博取一些林氏子弟的认可。” “没必要应,不过是林弊想要拖延时间罢了。”王猛则反对道,“而很不巧,我们现在不需要拖延时间了。” 关中盟的后续兵马已经陆陆续续抵达,并且携带来了大量的盾牌、箭矢等等攻城用的器械,而提前到达的关中盟兵马,也在不远处山坡上砍下了两棵大树,此时已经打造成了有模有样的冲车。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仁不义,不屑交谈 当然,车体本身是昨天就已经造好的,现在就是把圆木固定在车上罢了。 现在关中盟上下万事俱备,就等着盟主一声令下。 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后续抵达的兵马休整时间不够罢了,但是杜英一开始也没有打算让他们上阵。 本来这些兵马就是被筛选下来的老弱,拉过来更多的目的是为了壮壮声势,或者在某处进攻胶着的时候,本着有总比没有好的态度投入到战斗中。 主要的战力还是要看那些经过几天特训的士卒们。 任群不由得疑惑问道:“林弊邀请少主,少主却不应,岂不是显得我们心虚?” 周围不少目光也都看过来。 大家还以为盟主要当面呵斥林弊呢。 这······岂不是显得我们怂了? 杜英反倒是已经明白了王猛的意思,拍了拍任群的肩膀,旋即霍然抽出佩剑,朗声喝道:“来人,告知林氏,不仁不义之人,杜某不见,除非林氏交出林弊这个罪魁祸首,不然无话可说!” 传令兵急忙去了。 “各部,按照原定计划,准备进攻!” “遵命!”留守中军的韩胤以及其余各部派来的传令兵也齐齐答应。 杜英呼了一口气,依旧握剑伫立在那里。 任群则露出释然的神情,有些惭愧。 王猛一笑,伸出扇子,轻轻碰了他一下,任群疑惑的瞥过目光,正看到王猛关心和鼓励的神情,似乎在跟他说:无妨,我们有什么问题,战后还能一起讨论,有疑惑等会儿也可以说。 任群心中一暖,不由得重新抬起头,看着前方的变化。 杜英虽然目光向前,但是余光还是时不时的瞥向一侧,毕竟是自己的左臂右膀,刚刚偏偏提出了相反的意见,而自己还很果断的支持王猛,他也是有些担心任群会因此觉得气馁。 看任群重新鼓起斗志,杜英也松了一口气。 任群的个人能力也是很强的,当时化身“郭群”,出入韦氏坞堡,也是把韦逵和一群韦氏族老哄骗的晕头转向。 不过显然在大局观上和大战略方面上,任群还是想的太浅了。 这也不怪他,之前他也是一路奔逃,哪里有真正参与到战略计划制定中的机会,所锻炼的,更多的也都是个人能力罢了。 如果说王猛是位面之子、天纵奇才的话,那任群这种经过不断的失败和努力,调整思路、弥补不足的人,才是一个乱世之中活生生的普通人。 杜英不再看他们两个,专注于眼前。 整个沉默的军阵在一声声号令下,骤然活了起来。 虽然也不过就是几天的特训,但是这些士卒的气势显然已经和之前不一样。 统一样式的衣衫、装束、兵刃和盾牌,以及至少大步向前走的时候并不混乱的方阵,已经在表明,这是一支军队,而不是一支流民和坞堡民众组成的乌合之众。 关中盟摆出来这样的阵势,让林氏坞堡寨墙上的士卒们,一个个神情分外凝重。 而关中盟内的众多家主以及代表本家前来的族老们等等,则是看的热血沸腾。 如此威武雄壮的军队,是我们的军队,是为了保卫我们的土地和坞堡而战的军队! 此消彼长,士气自然已经不同。 “不仁不义,我家盟主不屑于之交谈!”在军阵向前移动的同时,那些大嗓门的士卒们也齐齐高喊。 这话一说出来,原本士卒们心中仅存的那点儿迎着对方喊话发起进攻而产生的疑惑,也烟消云散。 是啊,我们是讨伐不义之军,那和这个不仁不义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还要听他巧舌如簧、一通狡辩么? 直接打过去就是了。 鼓声阵阵,弓箭手们早早地就已经列阵,此时听到进攻的命令之后,张弓搭箭,引弦待发。 “放箭!”麻思大声下令。 麻思本身是文人出身,虽然也喜欢舞刀弄枪,但是局限在君子六艺之中的剑术、射箭和骑马等等,对于上阵冲杀之类的,其实并不是非常有兴致,所以杜英索性安排他来指挥弓箭手。 还别说,这家伙的剑术和箭术都还不错,正好教导弓箭手们如此射箭,以及如何用配备的短剑防身。 麻思自然也乐得于此,他也知道,现在关中盟没有多少文官的需求,大部分的活,各家的家主配上族老,就能够解决,所以自己待在军队之中,显然是进身的最方便方式。 弓弦震颤,箭矢飞起,第一轮抛射,是为了阻断寨墙后林氏士卒的增援。 第一轮箭矢之后,第二轮箭矢射的低了一些,这是因为关中盟士卒距离坞堡已经越来越近,弓箭手们已经需要开始保证自家人的安全,所以目标变成了寨墙上的林氏士卒。 麻思在这几天里也交给了弓箭手们一些自己的技巧,但是显然还不足以直接提升所有弓箭手的水平。 所以这些箭矢稀稀落落的丢上寨墙,中箭的林氏士卒并不多,甚至还有些人,用刀刃都能拨开箭矢。 这也在情理之中,本来各家坞堡自行打造的箭矢就良莠不齐,有的甚至整个箭矢都轻飘飘的,风一吹,就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关中盟成立时间还短,这方面的问题显然还没有来得及解决。 这也是为什么各个坞堡之前混战的时候,也没有多少弓弩手的身影。 属实是不怎么靠谱啊。 弓弩手上阵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才能不射到自己人。 至少现在关中盟的弓弩手在经过训练之后,不需要他们的袍泽弟兄们担心这个问题。不过他们的步卒弟兄们也不需要寄希望于准头。 大家看个声势就可以了。 毕竟······这是一个比差的年代,关中盟的弓箭手只能造出来一个“万箭齐发”的气势。 而林氏弓箭手甚至连这个气势都造不出来,他们本来就散布在寨墙上,射出的箭矢稀稀拉拉,很多都因为射程太近,甚至根本都碰不到关中盟的士卒。 因此前进中的军阵,甚至连盾牌都没有举起来。 而且这些弓箭手既然张弓搭箭,就暴露了自己,很快他们的位置就得到了关中盟弓箭手的重点照顾。 第一百五十五章 战林氏 麻思不只是让所有弓箭手听从统一命令,而且还专门挑选了几个射箭技术不错的,他们的任务就是负责压制对面的弓箭手。 杜英看着自家的第三轮箭矢飞起,这一轮箭矢又是为了打断敌人对寨墙上守军的支持。 计划安排的很好,说明麻思这个人的确还是有点儿这方面本事的。 鼓声愈发密集,开路的士卒举起盾牌,同时向两侧让开,露出中间的冲车,而随着冲车一起前进的,还有很多扛着门板、沙袋的士卒。 林氏坞堡外面也有壕沟,虽然不算深,但是一堆人涌上去,还是不方便,所以杜英索性把很多门板都给拆了下来,充当架桥车。 物尽其用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王猛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作战景象,此时忍不住高声赞叹。 之前各家联手进攻韦氏坞堡之类的,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眼前这阵仗才能够真正称为一场战斗。 不只是王猛,任群等人也都是看的热血上头。 杀声四起,关中盟的军阵推进到壕沟外侧,真正的血战,在这个时候已经拉开帷幕。 老样子,围三缺一,关中盟的队伍从东、西、南三面同时强攻,但是北面也不是空着,周随率部虎视眈眈,只不过他还肩负着阻拦秦国有可能派遣之斥候的任务,所以没有投入战斗。 把实力最强的一支队伍放在北面看着,也是杜英的谨慎。 “砰!”一声闷响传来,关中盟的冲车几乎畅通无阻的直接抵达寨门下。 这也不怪林氏士卒们,他们能够用来阻拦这种大型器械的就只有箭矢和兵刃,可是弓箭手被人家死死地盯着,手持刀剑的士卒又如何杀出去迎战? 倒是有不少早就准备好的檑木滚石之类的,此时也都一股脑的往下丢,“噼里啪啦”好一顿声响,气势自然是不小。 可是本来关中盟的士卒就没有打算攀爬云梯以进攻坞堡的寨墙。 寨墙并不是很高,但是相比于城墙,从内部上下极为方便,一个士卒倒下了,立刻就有人从后面顶上去,而且寨墙很脆弱,与其沿着寨墙一点点的争夺,还不如直接把寨墙拆了呢。 更何况寨墙上没有垛口,能够站立的地方也只有一人之地,就算是翻过去了,站在狭窄的平台上,也不啻于营寨内敌人的活靶子。 这也是王猛他们经过仔细的推敲以及分析林丛提供的情报之后得出的结论。 所以关中盟的希望,就寄托在连夜打造的撞木上。 显然林弊是没有想到关中盟会拿出来这种东西的。 这可是坞堡之间的内斗啊,换而言之就是村民械斗,各家各户在之前互相攻伐的过程中也从来没有人丧心病狂的弄出来攻城用的东西。 没这个必要,也没有这个人力物力。 这么大一棵树,变成冲车,然后还要有配套的车辆、掩护的人手、推动的人手以及工匠随时维护,这不是一个坞堡所愿意去付出的。 有这个精力,多打造一些小型的抛石机或者兵刃,难道不好么? 而且村寨之中的每一个工匠都是很宝贵的,集中好几个工匠去干这件事,完全不值得。 因此在林弊的认知中,关中盟所采取的进攻方式必然和之前各家围攻韦氏一样。 这自然就导致了林氏士卒根本没有应对之策,越是如此,自然就越是恐慌。 一堆檑木滚石不管不顾的丢了下去,敌人没有砸中几个,浪费却是真的浪费。 本来林氏坞堡的应战就很仓促,这些守城物资准备的自然也不算多,此时上来就已经被浪费了很多,导致负责指挥的头目们连连大骂,恨不得把这墙头上一个个不知道檑木滚石也很珍贵的家伙们直接给拽下来。 与此同时,站在山坡上指挥的杜英也察觉到了敌人的“过激反应”,当即果断下令把作为预备队的队伍也全部都顶上去。 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趁着敌人的防守器械不足,速战速决。 王猛和任群都已经抽出佩刀,直直看着杜英,就等着杜英一声令下。如果需要的话,他们此时作为“中军”的每一个人,也都可以投入到战斗中。 不过杜英并没有贸然行动,依旧看着前方的战事。 “砰!”闷响传来,却是从东边,原来是东侧进攻的关中盟兵马破开了寨门,接着便是将士们的齐齐高呼。 “速速告知北门和西门,小心敌人突围!”杜英急忙下令。 不过还不等他话音落下,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原本正在冲车猛烈撞击下的南门,也就是杜英亲自坐镇指挥、直面的这个寨门,骤然向内打开。 大家都亲眼看见,这门不是被撞开的,而是被内部的林氏士卒给打开的。 王猛和任群等人都露出惊喜的神色,难道是那些对林弊心怀不满的人此时决定直接帮关中盟一把? 果不其然,门后率先出来的人影,打着一面白旗,似乎还真的是要向关中盟投降。推动冲车的关中盟士卒们已经握紧刀,正打算向里面冲。 “不对!”杜英却打破了他们两个的美好幻想,“结阵防守!” “这······”任群不由得惊讶。 王猛也反应过来:“有诈,收兵!” 然而鸣金的声音到底还是晚了,冲在前面的不少关中盟士卒已经没入大门后面,紧接着便传来声声惨叫。 “林氏万岁!”大门后隐隐听见有声嘶力竭的声音。 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冲出,手持利刃,衣衫整齐,正是曾经在进攻韦氏坞堡、背刺蒋氏兵马中崭露头角的林弊亲兵。 这些效忠于林弊而不是林氏的兵马,是林弊一直以来最大的依仗,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支能战之兵,林弊才能在内部如此大的反对声浪中站稳脚跟,甚至算计了他在林氏内部的对手们。 此时这些士卒的任务似乎很简单,就是要杀向距离南门也不是很远的关中盟中军。 擒贼先擒王,在这等要命关头,林弊不去救援已经危险的东门,而直接派出精锐意图一战绞杀关中盟的中军,的确是胆大包天! 也正是因此,杜英和王猛一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 而任群现在还在惊讶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决死一战 “杀!”林氏士卒们赤红着眼睛,向前横冲直撞。 冲车附近的关中盟士卒,原本想着已经能够冲入坞堡了,此时骤然被林氏士卒当头劈下一刀,或是直接丧命刀下,或是四散惊逃,连带着周围气势汹汹向前进攻的关中盟步卒,气势也是一滞,接着多少都有些慌乱。 如果不是鸣金的声音响起,至少给这些士卒们一个准确的命令,恐怕他们此时有的向前,有的向后,就要乱作一团了。 “放箭!”在鸣金声中,麻思依然保持着冷静,此时正是他们这些“划水”的弓箭手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箭矢呼啸而来,射住阵脚,不少林氏子弟因为冲的太往前,直接变成了弓箭手的活靶子。 刚刚远远地放箭,不能体现出来我们的作用,现在正是表现的时候。 不过林氏士卒们到底是林弊赖以征战的精锐,反应也很快,一面面盾牌举起来,不再给弓弩手们机会,然而他们的速度已经不知不觉得放慢,这是难免的。 任群此时已经一把抓住王猛的手臂,有些慌张,厮杀转瞬就已经到了眼前,虽然任群之前也曾经在韦氏大堂上、刀斧环逼下面不改色,但是现在毕竟是实打实的杀戮,和那种单纯的威胁又是不一样的。 “这是怎么回事?” “早就应该料到,林氏内部应该是不会有人帮我们的,刚才险些疏忽了,还好师弟反应过来。”王猛亦是呼了一口气,解释道,“林丛只是被我们俘虏,对于林氏来说,应该是‘生死未卜’。 林氏坞堡之中对林弊心存不满的人,不知道林丛还活着,自然不会轻易的站出来打开寨门,那样看上去对付的是林弊,实际上背叛的却是整个林氏。 背叛林氏,其罪过甚至还胜于林弊,至少林弊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林氏本身发展的事,所以这些人只会选择沉默,静观其变,甚至还会选择为了保卫他们的坞堡而和我们战斗,却不会帮助我们,直到整个林氏真正落入我们的掌控中。” 王猛的语速很快,显然眼前的局势也难免让他有些紧张。 任群并没有听清每一个字,但是他也不是傻子,自然很快明白个中原委。 是他的想法太天真了。 不过刚才王猛的第一反应和自己是一样的,所以任群并不觉得自己太笨了。 是敌人太狡猾。 试问谁看到洞开的寨门,还有挥舞的白旗,第一时间会想到这其中可能有诈? 额,还真有人想到。 任群瞥了一眼杜英,杜英面无表情,看着前方,就像是在看一群死人的挣扎。 转眼功夫,林氏士卒已经杀到了山坡下。 杜英所处的山坡,与其说是山坡,倒不如说是略微高起来的地面罢了,显然根本无险可守,双方士卒此时就是实打实的正面交锋,比拼的是每一名士卒的斗志和战意。 “杀!”韩胤带着中军士卒投入战斗。 王猛不由得感慨道:“林弊此人的确是有几分调兵遣将本事的,不过才交战多久,竟然就已经看穿了我军的兵力安排,甚至意识到南门军队人数虽然多,却是最好对付的,甚至不惜抽调其余地方的守军,来一次反击。” 此次关中盟进攻,经过训练的各家精锐分布在东、西、北三个方向上,人数虽然不多,但是进攻很凌厉。 而各家陆续派遣来的留守兵马,则负责南面的进攻,人数虽然多,但是论单兵和阵列,都比不上其余方向。杜英显然也是害怕南面的人数虽然多,但是进攻过于薄弱,所以才把麻思和韩胤统带的兵马留下来的。 事实证明,杜英的这个选择很正确。 各家的留守兵马,在这两天里,虽然也在各家族老、骨干子弟的组织下,仿照杜英练兵的形式,训练了一下队列,但是无论是兵刃还是精气神之类的,显然都没有办法和已经越来越靠近于真正军队的关中盟精锐相比。 勉强能够做到令行禁止罢了。 也还好能够做到令行禁止,不然的话,进攻的时候气势如虹,还能够保证,刚刚鸣金收兵,恐怕就要出乱子了。 韩胤麾下只有二百人,但是也已经足够。 他没有直接杀入混战的人群中,而是带着兵马兵分两路,绕过人群之后,直接从林氏士卒们的侧后杀上来。 原本在林氏士卒的不断冲杀下,已经变成一个向内凹陷之口袋阵样式的关中盟军阵,随着韩胤带队堵住后路,骤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口袋阵。 这一下,关中盟士卒们也都来了气势,一个又一个纵身而上,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林氏这些士卒给撕碎喽。 你且看看,坞堡的其余方向上,东侧的关中盟士卒已经杀入坞堡,正沿着几个瞭望楼激战,来回争夺;西侧的关中盟士卒也已经推进到寨墙下,寨门破开应该也是转眼之间;而北侧的关中盟士卒,此时应该也摩拳擦掌,敌人要是再不出来,他们就要杀上去了。 可是偏偏只有南侧,这些该死的林氏士卒竟然还敢直接杀出来。 这算什么,知道我们是软柿子,所以专门来捏? 有这么欺负人的么?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更何况这些各家留守的士卒,或是因为年纪不够,或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不太合适罢了,可不是因为就是窝囊废,只能挨揍。 慌乱消失,此时南门外的关中盟士卒亦是同仇敌忾,齐齐前进。 林氏士卒们陷入包围之中,显然也难免有些慌乱,他们再能征善战,终归连正规军都不算。 不过显然在出击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做好了战死此处的准备,所以在短暂的慌乱后,一个个攥紧染血的刀刃,再一次集中力量冲杀,他们的进攻方向很明确,就是前方,就是杜英将旗所在! 今日,便是决一死战的时候,胜则斩将夺旗,败则血洒当场。 好男儿,自然无怨无悔。 不少林氏士卒大喊着向前冲,甚至用血肉之躯撞开来不及躲避的刀刃。 他们整体的步伐,虽然凌乱,却一直向着杜英所在的方向。 “可惜了,这么多大好男儿。”杜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五十七章 没有选择的林丛 这么多大好男儿,此时却是自己的敌人,注定了要全部战死在这里,只因为他们跟着的是一个野心胜过能力的家主。 看他们在这等绝境之中,犹然舍生忘死冲杀的样子,杜英也不得不表示,虽然林弊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主,但是也应该是一个合格的军队统帅,不然也不可能让这么多人愿意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 只可惜,越是这样,杜英越是留不得这些人,就算是自己能够越过他们击杀林弊,那么以后他们也将是林丛掌控林氏坞堡的最大阻碍。 此时的杜英,觉得自己像一个反派。 不过他手上的动作没有犹豫。 身边的亲卫们只留下了两个,其余的全部冲入战斗中。 虽然关中盟士卒也很勇猛,但是在个人能力上显然还是没有办法和人家相比的,此时也只能借助于人数优势尽可能的延缓林氏士卒的前进,但是并不能真的挡住他们。 尤其是当林氏士卒们意识到目标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更是疯狂,不断有人直接扑向周围的刀剑,只为了能够给身边的同伴继续前进争取到一线机会。 他们已经越来越近。 最后一名挡住去路的士卒倒下。 “杀!”带队的林氏头领已经浑身是血,然而还是用尽力气,挥刀,向前! “当!”杜英的两名亲卫亦是纵身而上,没想到这家伙的力气竟然这么大,这两个也曾经随着陆唐闯荡西域,甚至和胡人高手能打的有来有回的亲卫,一个连着后退两步,才勉强站住脚,而另外一个倒是趁此机会一刀披在那林氏头领的腰上。 一声惨叫,林氏头领倒在地上,临死之前,他勉强抓住地,鲜血染红了黄土,而他抬起头,向前看,看着走近的人。 不是杜英,但是这个人他认识。 林丛! “你,叛徒!”林氏头领已经反应过来,林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丛冷冷说道:“林鹏,林氏已经让林弊弄得不是我们每个人想要的那个林氏,现在就让我来纠正这一切。当时你是怎么杀害我兄长的,我记得很清楚,现在正是一报还一报!” 那林鹏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似乎认命。 林丛不等他再说话,握着刀,直接解决了他,然后嫌弃的一甩腿,踢开林鹏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他脚踝的手。 还有一两个林氏士卒勉强杀出重围,不过都被杜英的亲卫一一解决。 已经做好出手准备的王猛和任群无奈收刀。 刚刚真是抽了个寂寞,还是高估这些家伙了。 韩胤亦是一身鲜血,越众而出,直接单膝跪地:“属下自作主张,包抄敌后,使盟主陷入险境,还请盟主责罚!” 一直没有说话的杜英摇了摇头,亲自扶起来他:“你做的很好,只是我们都低估了这些亡命之徒的决心罢了。去吧,带着你的人,从那洞开的寨门杀进去,为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是!”韩胤大喜,招呼着士卒们前进。 而杜英又看向沉默的林丛,低声说道:“这也是好男儿,只可惜被林弊给蒙蔽了双眼。莫要怪他。” 林丛有些奇怪的看向杜英,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走吧,你家中的妇孺老少,还得你来保护。”杜英径直向前。 王猛和任群急忙跟上。 林丛看了一眼地上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林鹏,深吸一口气,亦是快步追上杜英。 此时的他,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 事实证明,林弊真是一个疯子。 他手头上的兵力实际上并不能称之为多,假如林氏兵马有很多的话,林弊也不会隐忍到现在,早就已经对其余坞堡下手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杜英看来,这是林弊失败的最重要的原因,显然林弊并没有意识到,凭借林氏家族的声望、实力等等,根本不具备真正统一整个长安城外的能力。 不过杜英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在现在这种大多数坞堡都只求关上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的时代背景下,林弊有这样的想法,已经很难得了。 实际上杜英现在在做的,又何尝不是集合城南各处坞堡的力量,最终变相的实现对整个长安城南的掌控? 只不过他和林弊所采用的方法有所不同罢了,但是两个人要是真的凑在一起,说不定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只可惜,老天爷显然不会让一山容二虎,尤其还不是一公一母。 林弊派出自己麾下最能征善战的士卒,对杜英所在的位置发动近乎于自杀式的进攻,其目的自然也很简单,就是本着“反正我也已经活不了了,怎么也不能让你好过”的报复心态。 然而林弊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麾下士卒的战力,或者说至始至终他都高估了这个因素,不然他可能不会这么急切的和其余的盟友撕破脸皮。 林弊的反击被击退,留守在坞堡中、护卫着林弊以及林弊所在的议事堂、祖宗祠堂等关键建筑的,也不过就是一些平日里“打打酱油”的老弱罢了。 当然,林氏到底也是城南数得上的大族,此时在大多数林氏子弟的眼中,显然也已经是家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即使是很多对林弊有所不满的人,此时自然也不敢怠慢。 谁知道敌人为什么而来,之后又会如何处置林氏? 只可惜林氏那些还能征战的士卒,之前就是顶在坞堡寨墙上下的,几乎在关中盟冲入营寨的第一时间,这些士卒就被冲散,此时散落在坞堡之中的各个角落,虽然其中很多人还在苦苦支撑,但是显然已经没有能力阻拦关中盟的部队继续向纵深挺进。 而当林丛先一步进入坞堡并且亮明自己的身份之后,这些零星抵抗也都已经宣告结束。 不少认识林丛的林氏子弟,虽然有所疑惑,不过还是选择相信林丛并且放下了兵刃。 眼前是个什么局势,他们当然也能够看得清楚,假如不放下兵刃的话,紧接着要来的自然就是刀剑加身。 周围虎视眈眈的关中盟士卒,可要比他们林氏的人多得多。 尤其是西门也已经宣告失守,此时关中盟的士卒正源源不断的从三个方向涌入坞堡。 第一百五十八章 拷问良心 不只是东、西、南三面,北面的局势也并不如人意。 那些意图从北门突围的林氏子弟,也都被堵在北门外的周随给撵了回来,如果不是寨墙上的林氏弓箭手之类的还尽职尽责的阻拦,恐怕周随都已经带人冲入坞堡了。 不过现在来看,这也是早晚的事,毕竟坞堡的外围都已经被关中盟肃清,现在关中盟的士卒们正拉出一条线,一点一点驱赶着林氏子弟、妇孺们向中间撤退。 而至少南门内还在抵抗的林氏士卒都被林丛收拢,追随在杜英的身后,同时林丛还派出和自己关系比较好的几个人,帮着去其余方向上劝说林氏子弟放下兵刃。 战火已经延烧到坞堡内,也就是说如果战斗仍然继续的话,没有人能够保证关中盟的刀剑不会落在林氏妇孺老弱的身上。 毕竟到了这种关乎到整个家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即使是妇孺老弱,也有可能会鼓起勇气、挥动兵刃,和“侵略者”们拼死一战。 所以林丛必须要尽全力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杜英则在王猛、韩胤等人的陪同和护卫下,沿着已经被关中盟将士们打开的路,向着坞堡正中间的议事堂走去。 林弊和近百名林氏士卒,依旧坚守着以议事堂、祠堂为主的一大片建筑,同时还有更多的林氏妇孺们躲在里面。 不得不说,林弊还没有完全倒丧失人性的地步,在意识到局是不好之后,他就果断的下令尽可能的把家中的老弱妇孺们转移到议事堂这边,至少能够避免他们独自面对涌上来的关中盟士卒。 当然,这个工作只是完成了一半,寨门就被打开了。 对此,杜英也只能表示,在林弊形如老阴比的外表甚至行为之下,还有着狂妄自大。显然他打心底的就不相信关中盟有能力突破林氏的防守,所以转移妇孺的行动太晚了。 关中盟的将士们早就已经得到命令,尽可能的生擒活捉,所以此时只是将这几间院子围了起来,并没有贸然行动。 “参见盟主!”陆唐和麻思等人迎了上来。 “做的不错。”杜英鼓励一声,接着看向前方的林氏议事堂。 王猛嘱咐了刚刚在门外喊话的那些士卒几句,士卒们当即扯开嗓门喊道: “林弊林弊,缩头乌龟,可敢出来一战?” “那妇孺老弱当挡箭牌,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家盟主无意伤害林氏任何人,只要交出林弊,依旧保林氏为关中盟一员!” “林氏是林氏,林弊是林弊,莫要让林弊葬送了整个林氏!” “林弊,自己做的孽,可敢应了?!” 不一会儿,不只是这些士卒在喊,周围所有的关中盟士卒都在喊。 杜英则直直看着前方紧闭的大门。 不得不说,王猛交代的这几句话还是很有水平的,一会儿让林弊陷入纠结之中,一会儿又让林氏的士卒和妇孺们陷入纠结之中。 交出林弊,保全整个林氏,对于林氏的族老们、妇孺们来说,的确是最佳的选择。 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就意味着他们主动出卖了自己的家主,这和背叛林氏又有什么区别。 就是在拷问良心。 同样的拷问,自然也落在林弊的身上。 牺牲小我,保全家族,这本来就是任何一个族中子弟在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都应该果断选择的。而现在林弊如果连这都不敢做,甚至还执意以自家的妇孺老弱作为和关中盟的对峙筹码的话,那他所说的什么“为了林氏”,显然都是放屁。 不过是为了满足私欲罢了,而且甚至现在为了私欲,宁肯拉着所有的林氏妇孺老弱为他陪葬。 关中盟士卒的喊声一开始还有些杂乱,现在已经整齐。 声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墙壁和屋舍。 其威力,似乎更胜于箭矢。 杀人,显然比不上诛心来的痛。 脚步声匆匆,林丛带着自己收拢来的林氏子弟们过来,看他着急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没有在坞堡中的哪个地方找到自己的亲人,哪怕是尸体。 所以他的家眷必然还在祠堂或者议事堂中。 在林丛的认知中,林弊已经是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子,否则当时也不会把屠刀挥向自家兄弟,因此林丛现在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林弊有可能在杀掉林氏所有妇孺老弱之后再自杀,继续去地狱中实现他称王称霸的梦想。 这个老阴比,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早就没有人性了! 所以林丛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想象自己的家人们可能面临的险境了。 看着林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杜英不由得在心里吐槽一句,林弊的形象到底已经在这些人的心中变成了什么样子? 按理说,老阴比应该不至于这么疯狂吧? “快,快,让我到前面去,我来劝大家开门!”林丛着急的向前走,周围的士卒们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拦住他。 杜英皱了皱眉,瞥向王猛。 林丛是未来林氏的家主,而此时也不合适直接向前去,只是杜英并不愿意直接拦下林丛,这样多少会让林丛对他心有芥蒂。 恶人,自然还得王猛来做。 不需要杜英的眼神示意,王猛已经先一步采取行动。 他转身向后,伸手拦住林丛:“不要往前去了。” 林丛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推开王猛的手臂,王猛却很坚定的摇了摇头,同时,陆唐等人也都看过来,身形随之移动,挡住林丛向前的道路。 盟主没有开口,那么自然就要听军师的。 “现在里面没有动静,说明林弊也在犹豫当中。”王猛一边示意林丛的同伴们,控制住林丛,让他冷静一下,一边开口解释道,“现在我们正把林弊架在火上烤,让他很煎熬。 但是假如你现身的话,就等于让林弊意识到这一战我们能够如此顺利的取胜,背后有你的因素在,是你泄露了林氏的秘密,让林氏一开始就难以占据道义,而且林氏的内部防务你也清楚,你会告知我们破绽。” “可是,我······”林丛勉强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办法反驳王猛。 其实他并没有说多少林氏的机密,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之将死 自从林丛以及他的几个兄长们一起对林弊表示不满,林弊就已经不再把他们当做自己人。 几个带头闹事的自家兄弟,说杀就杀了。 而剩下年轻一些的林丛等人,显然在林弊看来,并不太可能是这件事的主谋,更可能只是被鼓动着一起来的,而且又都是直系子弟,自然不能赶尽杀绝。 还有好多旁系子弟在外面虎视眈眈呢。 作为这其中的代表人物,林丛显然也是好掌控的,因为林丛很顾家,用后世的话来说,应该就是一个只想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男人,没有什么追求和野心。 所以当时林弊会通过林丛的家人来控制林丛,而林丛最终又投向杜英的原因自然也很简单,林氏对上整个关中盟,不啻于螳臂当车,而在这种情况下,林丛的家眷就会很危险。 林丛愿意为关中盟提供一切自己知道的消息,自然也只是为了换来家人的平安。 而杜英之所以选择让林丛坐在未来林氏家主的位置上,自然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这家伙既然舍不得家眷,那就以他的家眷为把柄,自然就可以让他乖乖听话。 可是此时家人还在林弊的手中,自然由不得林丛不着急。 然而被王猛这么一说,林丛猛然反应过来。 此时的林弊,已然是一头困兽。 他的愤怒无处宣泄,他的杀意想要落在敌人的头上。 若是让林弊知道,林丛已经变成了关中盟的“带路党”,那林弊会做什么? 他不会在乎林丛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的。 他此时杀不了林丛,自然就会把自己的愤怒宣泄在林丛的家眷身上,甚至还会鼓动其余的林氏子弟和妇孺们迫害叛徒的家属。 既然林弊是疯子,那么这种事,对他来说只会是理所当然。 林丛深深呼了一口气,赤红着的眼睛中似乎重新恢复了些光彩。 而他的同伴忙不迭的把他拉下去,同时举起盾牌,遮掩住他的身形,此时虽然墙头上也没有林氏子弟看着,但是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杜英对着王猛微微点头,此时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院子里迟迟没有动静,杜英的耐心也已经被耗费的差不多,他举起手,正打算下令进攻,议事堂的大门却“嘎吱”一声打开了。 关中盟的士卒们登时一拥而上。 不过一个负手站立的身影,挡住了他们。 林弊! “林氏一切的罪过,皆有我来承担,希望杜盟主能够信守承诺。”林弊的声音很平淡。 这个脸上似乎总是带着阴笑的男人,此时的神情和平时截然不同,甚是平静,仿佛这林氏和自己无关,生死也和自己无关。 杜英拄着剑,看着这个男人。 林弊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自然!”杜英朗声回答。 “这一点,我还是信得过杜盟主的。”林弊点头,同时环顾四周。 蒋好和蒋看等人对他怒目而视,周隆亦是攥紧兵刃,这些被林弊坑过的人,此时都等着一拥而上,把他大卸八块。 林弊径直向前走,再也没看这些人。 他举起自己的手,表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兵刃。 陆唐正想要下令押住他,杜英却摆了摆手:“让开,让他过来。” “这······”陆唐很是犹豫,用求救的目光看向王猛。 “让他过来吧。”王猛亦是叹了一口气。 陆唐没办法,也只能下令让开道路。 林弊就这样向前走,走到距离杜英很近的地方。 “你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林弊开口。 杜英微微摇头:“我们想做的事不一样。” 这一次轮到林弊惊讶了,他上下打量着杜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太相信,不过最终还是点头说道: “既然如此,那希望你能够成功。” 又想到了什么,林弊诚挚的说道:“小心苻坚,此人不可信。” “明白。”杜英正色回答。 今日的苻坚,能够把林氏当做弃子丢给关中盟,那谁知道改日的苻坚会不会把关中盟当做弃子又丢给别人?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至少杜英能够确认,此时的林弊,是诚恳的提醒自己。 又或许,为保全林氏而死的林弊,不期望有一天杜英被苻坚给坑了,又牵连到林氏。 林弊似乎发现了什么,目光越过人群。 看的,是林丛的位置。 林丛这一次没有退避,挺胸抬头,似乎在告诉他,正是当日的因,才有了今日的果。 林弊无声的笑了笑:“保重!” 话音未落,他转身向着祠堂的方向走去,面向着林氏祠堂的方向:“谁想杀我,尽管来吧!” 死,也要面朝先祖牌位,让先祖们看看,自己是如何为林氏流血! 这一声,倒是出乎蒋看和周隆等人的意料。 “难道尽是无胆之徒,杀人都不敢么?!”林弊须发尽张,大声吼道。 不等他话音落下,陆唐就已经带着人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将林弊放倒,绑了个结实。 林弊瞪大眼睛,有些奇怪。 周隆哼了一声:“若非盟主还有用,特意叮嘱,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不敢下手?” 林弊又看向杜英:“这是为何?” 杜英指着林丛说道:“关中盟讨伐不仁已成,今日便以德才兼备之人为下一任林氏家主。林弊身为林氏家主,不思团结,背信弃义,当斩首以正法,以儆效尤!” “盟主英明!”周隆和蒋看等人齐齐说道。 林弊怔了怔,旋即苦笑一声。 难怪这些被自己坑了的家伙们,能够忍得了。 此时一帮人冲上来,直接把自己剁了的话,那是不折不扣的仇杀。 而如果给自己罗列一堆罪名,然后当众斩首,那就是把自己当做罪犯了。 一来给自己落实了罪名,二来也能够震慑到其余林氏子弟,也包括林丛。另外,这样的审判和正法,显然对于蒋氏和周氏来说也很解气,至少比现在直接把林弊不明不白的杀了,来的解气。 林弊垂下头,杜英这是要压榨完自己最后一点儿价值啊。 杜英看了不看林弊,好像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而是对着林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林家主,请吧。” 第一百六十章 新的家主 林家主? 这个称呼对林丛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林丛怔了一下,有些恍惚,不过还是下意识地点头: “盟主请,诸位家主请!” 杜英不由得一笑。 林氏,是林丛的了。 林氏,也是关中盟的了。 而林氏归入关中盟,自然也就意味着城南大小世家坞堡,都已经在杜英的掌握之中,这也让杜英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直面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林氏到底是关中盟之中唯一一个杜英通过武力压服的势力,杜英也不能完全放心,这一次他特意把各个家主都带上,而且还从各家抽调了不少经验丰富的骨干子弟,甚至还有几个族老,自然就是为了帮助林丛尽快掌控林氏。 随着杜英走入议事堂,林氏的族老、子弟们纷纷低头行礼。 他们低下的头,代表着的是对强者的尊重,但是并不一定就代表着心悦诚服。 而林丛的家人们显然也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在关中盟群雄陪同下大步向前走的林丛,一个个招着手,喜极而涕。 显然他们也没有想到,自家的顶梁柱竟然还活着,并且看这架势,显然已经被征服者们确定为接下来的林氏主人。 林丛也看到了他的家眷,不过此时大庭广众下,自然不适合扑过去抱头痛哭,他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和感慨,一路走到家主的位置前,才恍惚顿住脚步,抬头看着这个位置,一时间有些犹豫。 说句实话,这个位置和他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关系。 不是嫡长子,父辈也不是长房,怎么也都轮不到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甚至就算是他们那一房的主导者,也不应该是他。 一个庶子而已。 正是因为他庶子的身份,所以林弊也认为这个人不会有什么威胁,才会饶他不死,不然的话,当日血溅议事堂的人之中也应该有他。 杜英看着林丛的背影,自然能够感受到林丛的纠结和犹豫。 同样是庶子,杜英在杜陵杜氏之中却过得和长子没有什么区别,家族的一切资源,在他下山之后都向他倾斜,而这只是因为杜英比较幸运,自家那个只是在记忆之中见过的兄长靠不住罢了。 而大多数情况下,家中次子以及其余庶子,根本就没有出头的余地,只能一生忙忙碌碌,为了家族操劳,最后可能家族的直系后人都不知道名字。 能够得到这个机会,林丛显然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但是现在杜英也没有时间让林丛去思考了,大战将起,此时的林氏,杜英不容许再有丝毫的差错。 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他也要把林丛赶上去。 “关中盟就是你最坚固的后盾,就是林氏永远的盟友。”杜英拍了拍林丛的肩膀,如果从一侧或者后面看,两个人靠在一起,勾肩搭背,似乎关系非常好。 林丛的心中稍稍安定。 身边的盟主,亦是杜氏少主,虽然大家都以“少主”称呼之,但是大家都知道,杜氏真正的少主,应该是远在凉州的杜葳,而杜英只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没有人和他抢夺这个名号,大家也乐意奉承一下罢了。 而同样是庶子,杜英却走到了现在,号令各家、莫敢不从。 自己却还在看着一个家主的位置犹犹豫豫。 算什么男儿? 林丛呼了一口气,似乎放下心结,大步走上去。 不管自己能不能胜任这个任务,至少他能够肯定,杜英应该是并不想坑他的,不然的话,杜英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上,刚刚的林氏都已经是瓮中之鳖了,杜英完全可以攻破林氏,然后带着各家将林氏瓜分的干净。 那样,等待林氏的,将是生不如死。 而杜英没有这么做,就说明他依旧期望林氏能够以自己盟友的身份,而不是奴仆和俘虏的身份,为关中盟而战。 那自己便听从于他的建议,追随他的命令就好。 命令别人,林丛不是很擅长。 但是听令于人,林丛还是有把握的。 林丛向前迈出两步,转身,坐下。 林氏的族老们一个又一个反应非常快,纷纷上前:“参见家主!” 现在可正是表忠心的时候,这些老家伙们可都精明着呢。 眼前的局势显然已经确定,那他们就没有什么好反对的,显然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林氏一家老小的性命。 而且刚刚杜英和林丛靠在一起,似乎关系很好的样子,族老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他们不知道林丛是什么时候和杜英搭上线的,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杜英应该对林丛很欣赏、很信任,不然也不会把林氏交给他。 这就足够了。 至少林氏还在自己人的直接掌控下,哪怕只是关中盟的傀儡呢,那也比直接被瓜分了强。 族老们跟在林弊身边久了,自我安慰能力还是很强的。 见风使舵的能力当然也不差,当下已经有人站出来拱手请罪:“之前小老儿糊涂,被那林弊蒙蔽欺骗,行不义之举,甚至险些害家主陷于生死之间,还请家主降罪!” “还请家主降罪!”一个又一个族老纷纷站出来。 林丛登时有些慌神,看向杜英。 他也不知道关中盟对于这些明显曾经“助纣为虐”的族老们又是什么态度。 族老们到底是家族之中的底气和支撑,也充当智囊,同时还是林丛或远或近的长辈,自然不可能真的降罪。 但是现在林丛说了不算啊······ 还得看关中盟和杜英的脸色。 杜英对着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这边并没有逼迫林丛的意思。而周隆和蒋看等人索性都直接退到屋门外,意思自然也很明了。 现在正在解决的是林氏内部的事务,关中盟作为林氏的上级机构,可以插手,也可以旁观。而其余坞堡,在关中盟中是和林氏平起平坐的身份,人家的内务,自己自然没必要凑热闹。 这也算是周隆等人表明了不追究这些“帮凶”的态度。 “诸位族老请起,诸位都是我林氏栋梁,一时受到蒙蔽,也是因为拳拳之心都为了林氏之繁荣。”林丛起身,微笑着挨个搀扶族老们,对着每个人都说几句不同的安慰话,“三叔”、“二舅”,叫的格外亲切。 第一百六十一章 坚如铁桶关中盟 林丛的亲切,显然让族老们受宠若惊。 在此之前的林氏家主林弊,本来就得位不正,后来还曾经不顾族老们的反对,背信弃义,甚至还曾经亲手杀掉自家兄弟。 就在此地,就在这议事堂上,就当着所有族老的面! 所以族老们对于家主也有一种刻在灵魂之中的恐惧,他们也害怕林弊什么时候就对他们下手了。 而现在的林丛,显然是和那一脸冷漠、阴狠的林弊截然不同的一个人,让族老们有点儿······不适应。 不过很快,族老们就反应过来。 家主表示和自己的熟稔、亲切,这是好事啊。 至少这表明在家主的心中,自己是有用的。 更是要向旁边的杜盟主表明自己的作用。 族老们当然看得清楚,家主现在说了不算,真正的话事人,还旁边的杜盟主。 虽然他们一句话都没有提到关中盟和杜盟主,但是每一句话又无不是说给他听的。 杜英不由得瞥了王猛一眼。 王猛微微颔首,显然对于林丛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 之前处于林弊高压下、战战兢兢的族老们,骤然压力放开了,自然会更有干劲。 至于他们会不会就此放飞自我,那想多了。 杜英专门从各家抽调了那么多人,也不是白费劲的。 林丛安抚好族老们之后,转身回到位置上,这一次他却并没有着急坐下,直接招呼几个关系好的兄弟,先去布设桌案,请杜英入座。 这也是族老们都没有的待遇。 此地虽然以林氏家主为首,但是只有关中盟的盟主有资格入座。 等杜英施施然坐下,林丛方才郑重说道: “此次林氏能够铲除家中凶徒,拨乱反正,有赖于关中盟上下之臂助,有赖于杜盟主以及诸位家主不弃前嫌。今日我林氏当引以为戒、牢记诸位恩情,并且正式加入到关中盟,听从杜盟主调遣、遵守关中盟盟约,和各家同进退。” 杜英起身:“林家主有拳拳向上之心,有齐心协力之意,关中盟上下,自然欢迎林氏加入。” 顿了一下,杜英接着说道:“入林氏坞堡之前,本盟主也和林家主交流过,林氏入盟虽晚,但是各项条条款款,也依旧适用于林氏。关中盟暂时约法之三章,诸位或许有所耳闻,就算不知,本盟主也诚邀各家得力族老和子弟,前来攘助。” 接着,杜英手一指,跟在他旁边,并没有和家主们一起离开的几个人齐齐拱手,和林氏族老们见礼。 显然他们留在这里,本身就说明他们代表的是关中盟,而不再是某家某户。 这就是监军了。 对此林氏族老们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即使是一些年轻、有几分血气的年轻子弟们,此时也说不出来什么。 关中盟只是派遣了几个人过来监督和帮助,已经仁至义尽了,总比把林氏瓜分干净来得好。 刚刚从生死线上走过来的林氏族人们,此刻的要求无比的低。 “今日设下宴席,宴请诸位豪杰,多谢诸位将我林氏解救于危难之中。”林丛接着说道,他的声音已经逐渐从一开始的温和甚至还带着紧张的颤抖,变得洪亮有底气。 此时的他,有族老们的支持,有关中盟作为靠山,也的确有这个底气。 “自当如此!” “我这就去清点仓库,招呼开伙。” “杀鸡宰羊,亦当让盟友们尽兴!” 族老们纷纷说道。 林氏的家底一点儿都没有损失,现在说这种话自然中气十足。 “那就让林家主破费了!”杜英笑道。 “盟主客气,请!”林丛的心情显然越来越好。 一切事情的顺利也都出乎他的意料,自己这个阶下囚摇身一变变成一家家主,从浑浑噩噩和担忧之中走出来的他,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摩拳擦掌准备跟着杜英干一份大事业。 ——————————————- 进攻林氏,对于关中盟来说,并没有获得多少物质上的实际好处,甚至还耗费了不少物资,兵马也有所折损。 但是其余方面上的收获还是很多的。 拿下林氏坞堡,意味着关中盟总算是形成了林氏在北、周氏和蒋氏在南,众多小村寨在左右两翼,而少陵坞堡居中调度的局面,尤其是在少陵坞堡这个关中盟的中心堡垒的北侧,形成了一道缓冲。 另外,林氏的加入,自然也让关中盟如虎添翼。 经过林氏坞堡之战,原本只是经过简单操练的关中盟军队,自然也得到了难得的实战机会。 在这一战中,显然也暴露出了很多问题,比如军队的纪律还有问题,当时发起进攻之后曾经一度出现混乱,又比如进入林氏坞堡之后,虽然三令五申,但是还是有出现报复性烧杀抢掠的情况。 为了避免影响林氏和关中盟之间的关系,这件事已经被双方一起默契的按了下去,但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杜英很果断的把这些士卒给剔出了队伍,并且严加处置。 关中盟约定的律法,可也不是摆设。 并不是杜英如同圣母一样,不允许自己的军队在好不容易杀入城寨之后,有丝毫抢掠的行为,毕竟这在乱世之中简直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也是鼓舞斗志和维持士气的重要方式。 而是林氏作为杜英已经决定了的未来盟友,林氏的一切,本来就是关中盟的,在明知道这种情况下,还要制造林氏和关中盟之间的仇恨,说你是故意挑拨也不冤枉你! 更何况这是杜英早就已经明确下达的命令。 一支军队,之所以称之为军队,而不是流民、不是乱民,就是因为军队能够听从指挥。 主将的命令都能违背,那这样的士卒,不要也罢。 各家家主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于杜英的惩罚措施并不反对,甚至士卒被打的颤颤巍巍回到家,各家又以家规处置之。 杜英又在第二天,当众声明林弊之大罪“十条”,囊括背信弃义、杀害亲友、囚禁亲属等等,完全把林弊塑造成一个忘恩负义、冷血残忍的恶魔,然后在关中盟上下拍手称快中,直接斩首。 至此,关中盟上下,人人遵纪,风貌似乎也焕然一新。 在各家抽调骨干的帮助下,林氏也快速恢复元气。 此时已然坚如铁桶的关中盟,正在以最好的姿态,等待着未知的未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骑兵 土塬上,青草已经越长越高,绿色取代了冬天的土黄,生机也取代了满目的萧条。 几道身影穿行在土塬之间,动作很快。 而还有几人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俯瞰全局。 “左边的动作还不错,右边那几个虽然速度很快,但是身形动作都没有注意隐藏,难道真的以为敌人是瞎子么?”高坡上其中一人,低声嘟囔着,在石板上写写画画。 纸和笔都是好东西,显然用来草草的记下来点儿东西太过浪费。 旁边的几个年轻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山坡下的身影变动,时不时的和身边的人交谈。 拿着板子写写画画的就是陆唐,现在陆唐已经把自己的一些搏杀技巧之类的都传授给了周随等人。论大军队列的训练,他还真的不是很擅长,而且盟主显然要亲自负责这一块,所以陆唐直接转为训练关中盟的斥候。 毕竟长期以来,陆唐负责的就是保护和刺探情报,是一个合格的保镖和斥候,有着足够的单兵作战能力和经验,但是在指挥大军作战方面还真的不擅长。 现在重新开始训练斥候,也算是让陆唐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挥。 杜英对于他训练斥候的方式也给出了建议,直接用实战来取代平时枯燥的学习和练习。 斥候考验的是一个人的反应能力和敏捷身手,这些单纯的通过说是教不会的,只有通过一遍一遍接近于实战的练习才能锻炼出来,也才能培养出来足够的胆略。 “头儿,南边有动静!”一名远处放哨的士卒猫着腰跑过来,他是沿着山坡的反斜面过来的,这样就可以尽最大可能的掩盖自己的行踪,这也是他们这几天学到的知识。 陆唐顿时皱了皱眉。 旁边等待着下一轮上场的年轻人们此时也都紧张起来。 他们很清楚,没有同伴在南边,他们本来就是站在北坡上看着山坡下的同伴行动,他们就是最南侧的人了。 这一次训练选择的地方在关中盟地盘的东南侧,过不了多远就是蓝田的秦军大营了,会不会是秦军的斥候? “收拢人手,隐藏身形,快!”陆唐径直说道。 山坡上的传令兵挥动旗帜,山坡下的人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抓紧撤上来,并且寻找灌木丛之类的藏身。 陆唐则带着两个机灵的小子一点点摸过去。 刚刚绕过山脊,陆唐就一把把身后的两个小子按住。 放哨的那小子,当真不靠谱,竟然什么都没有看清,就先急匆匆的汇报。 这不但是有动静的问题,而且来的还是一队骑兵,人数至少有数十,马蹄声阵阵,已经能听的清楚。 还好他们似乎也对这一片不熟悉,此时正缓缓的向前摸索前进,不断派出人向两侧探查道路。 若不是这样,以他们的马速,早就应该冲到陆唐他们所在的这个山坡处了。 假如刚才放哨的那小子说明这是骑兵的话,陆唐绝对不会让人就地隐藏,而是带着大家能跑多远跑多远。 斥候重要的任务是探听消息,而更重要的任务是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 命都保不住,说其余的岂不都是白搭? 而此时,为时晚矣,骑兵都快摸到眼皮子底下了,就他们几个人,对上数十名骑兵,跑断了腿也跑不过人家。 陆唐攥紧兵刃,打量着这些越来越近的骑兵。 他们的衣甲,似乎不是秦军的样式。 而且在这至少名义上还属于秦国的地盘上,却要偃旗息鼓、小心翼翼的向前推进,又是为何? 不像是氐人和羌人一向横行霸道的风格。 陆唐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若是这个答案是正确的,那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沔水自从西北而来,绕襄阳后,奔向东南。 沔水也就是后世的汉江,只不过在此世,汉水指的是嘉陵江,沔水才是这条河的名字。 襄阳和樊城,这是从北方南下而或者从南方北上中原的“中路”,是咽喉门户,亦是桓温为了北伐中原,经营多年的大本营,其重要性已经不亚于荆州腹地的江陵、武昌等地,甚至因为北伐开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因为桓温北伐,兵马、船只和粮秣汇聚此地,带动着大量的物资流动,荆州、巴蜀等地的商贾、工匠等等也都随军前来,让襄阳城格外的繁华热闹。 且看那城墙下,无数的店铺屋舍连绵,沿着沔水两岸铺开,沔水上一座座浮桥上,车马粼粼,人来人往,仿佛太平盛世。 而作为沟通沔水南北两岸襄阳码头,亦是樯橹云集,遮蔽了整个沔水江面。 如果说此时襄阳城外热热闹闹,被征调的丁壮们都在忙着搬运供北伐大军所用的物资和器械,那么襄阳城中反倒是有些冷静。 襄阳和樊城在多年前的三国乱世之中,都是作为堡垒和要塞营建的,后来西晋命短,五胡乱华,襄阳又变成了南渡小朝廷阻挡北方狂澜的桥头堡,所以自然不会有人改变襄阳作为要塞的身份。 因此襄阳的军营都位于城内,依托城墙而设,环绕着城中的府邸,同时,为了防止有人在襄阳要塞之中作乱,城池出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必须要有官府正式的许可才可以。 此时襄阳驻军几乎都已经北上,再加上北伐大军的将领们,家眷基本都在江陵、武昌等处,也不会安置在襄阳这等随时都有可能变成前线的地方,自然城内空空如也,和城外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倒是有一个例外。 北伐先锋、征西将军司马谢奕的府邸。 五公子前来襄阳,是谢家府邸留守家仆、部曲们的荣幸,一个个忙着张灯结彩,就跟过年一样。 这些家仆和部曲们都知道,他们守着襄阳府邸,实际上和“戍守边疆”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谢家的根基在建康,现在实际上已经和典午朝廷站在一起,自然也就等于站在了桓征西的对立面。 所以谢奕本来在荆州文武体系之中的地位就很尴尬,只不过作为桓温的铁哥们,大家都还保持礼让三分罢了,但是对于谢奕的部下们,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 不直接排挤就算不错的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五公子 更何况这谢家襄阳府邸,更是在荆州的边缘,谢奕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时间在此盘桓。 本地的习氏、蒯氏、蔡氏等世家也知道以谢奕大大咧咧的性格,根本不会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所以多有故意欺负刁难。 留守府邸的这些仆人的日子自然是苦不堪言,福利待遇亦是谢家各处府邸之中最差的。 现在五公子前来,他们自然也看到了希望。 五公子年纪还小,大家当然不指望着五公子能够给自己撑腰,只求五公子可以发发慈悲,看是不是能够带走几个人? 至少不用所有人都在这里受苦了。 这或许是大家最后的机会了,因为自家主人总共有八个儿子,其中长子和次子早夭,三子谢泉已经在外任职,四子谢攸太学毕业之后留任,五、六三个儿子也已经入太学。 排行第七,但是实际上是第五个“活人”的五公子,是唯一一个还没有成年并且也还没有开始正式接受太学教育的。 而家里的老八则被过继给了安西将军谢尚,已经不是谢奕这一脉的人了,自然也不会来这襄阳。 若不是五公子这一次得到家中允许,外出历练,恐怕也不会到此处。 殊不知此时在仆人们心中是希望和未来的谢家五公子谢玄,正端坐在后堂的······客位上。 乖巧,可爱,又帅。 重点是第一个。 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少女快速翻着谢家襄阳府邸的账本,很快就看了个大概,之后便抓起来账本,丢给自家老弟,冷声说道: “这些本地世家,简直不把我们陈郡谢氏放在眼里,欺人太甚!且看看这账本上,若不是江陵那边支持,早就已经入不敷出了!” 谢玄接过来账本,抚平上面刚刚被自家姊姊抓出来的褶皱,自家姊姊平时还是个秀美的文学少女,可这一生气就像一个母狮子一样。 太可怕了。 也不知道家里给她找的那个据说性情软弱温和的姊夫,能不能压的住这头母狮子。 不过不管是谁,只要能够把阿姊弄走,别来迫害我就好。 小小少年,追求就已经很低了。 “怎么不说话?”少女柳眉倒竖,美目生寒。 谢玄打了一个激灵,无奈的说道:“阿姊,本来这荆州内外,对我们谢氏就没有好感,又无人坐镇襄阳,我家在襄阳的产业之类的受到打压也在情理之中。” 少女哼了一声,坐下:“既然你来了,那就要让他们知道,谢氏并不是好惹的。” 谢玄登时苦着脸,自家阿姊固然是不想要看到谢家的产业直接受损,但是也得知道,现在他们都在人家的地盘上,人家要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做点儿什么,都无处说理去。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先保全自身,并且尽可能的和对方谈判,争取到最大利益么? 不过看阿姊气鼓鼓的样子,谢玄也可以确定,她不过就是放放狠话罢了。 从武昌到襄阳,这一路走来,谢家的产业和谢家的人在荆州遭受怎样的冷遇,他们都是看在眼里、感同身受。 建康和荆州这边撕破脸皮,似乎已经是无可挽回的趋势。 谢家退出荆州,似乎也是必然。 “阿爹独自身在荆州,竟也不知受了多少难处。”少女忍不住低低叹息一声。 谢玄的嘴角抽了抽。 阿姊,你的情报来源还是太差啊。 咱家阿爹还真的没受啥委屈。 毕竟能够拿着酒瓶子追着桓征西满屋子乱跑的人,谁敢让他受委屈? 就是因为大家心里不忿,却又不敢把矛头都对准咱家阿爹,所以才会极力打压阿爹根本不在乎的这些产业。 只可惜了这些产业都是三叔多年辛苦布局,心血怕是要白费了。 不过明面上,谢玄还是得应和两句的。 不然阿姊在劈头盖脸的凶自己一顿,安上什么“不孝顺”的名号,何苦来哉? 好在老天爷还是眷顾了他一下,还不等他迟迟疑疑想到应该如何打哈哈应付过去,外面响起敲门声。 “进。”谢玄沉声说道。 然而门推开,开门的是谢家仆人,但是后面跟进来的,却还有一人,是一名中年男子。 他身形健壮,脸颊上写满了风霜刻痕,一身简单的粗布麻衣腰间挎刀,风尘仆仆,只是站在那里,便自带着一股杀气,似乎刚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般。 他可以不通报姓名即出入谢家府邸,自然和谢家亦是关系密切。 谢玄看到此人,霍然起身。 坐在主座上的少女亦是神情一肃,同样起身见礼。 中年男子正想要向谢玄见礼,骤然看到坐在上首的少女,不由得一怔,原本应该雄浑稳重的声音,都随之抖了一下,显然颇为惊讶: “大娘子为何在此处?” “这个······那个······”谢玄尴尬的双手绞在一起,年纪还轻的他显然还没有学会如何把谎言脱口而出,急忙岔开话题,“戴叔,许久不见,一路辛苦了······” “我随阿玄而来,阿玄独自西来,终究年轻,家中放心不下,让我随行照料。”少女,也就是谢奕长女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好一个从容淡定! 谢玄给自家阿姊点赞。 被称为戴叔的男子皱了皱眉,一副“我信你个鬼”的表情。 毕竟你家弟弟那一副结结巴巴的样子,摆明了说你们是在撒谎,以为我是傻子么? 谢道韫无声的瞥了谢玄一眼。 谢玄乖乖的微微低头。 不过戴叔并没有想要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的意思,直接说道:“余随将军北上,大娘子和五公子应该是知道的。” “自然,自然!”谢玄忙不迭的点头。 而谢道韫察觉到戴叔脸上有些急迫的神情,俏脸微白:“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玄神情也跟着一变。 戴叔苦笑道:“将军性情,两位也知道,三天前,将军率军击破郭敬残部之后,直驱蓝田,结果正落入苻生埋伏之中,前锋损失虽然不大,但是军队被冲散,将军带着数百名骑兵不知去向。征西将军率军抵达战场,收拢残部,现在正在和蓝田敌军对峙。” 谢家姐弟登时面面相觑。 失踪了?! 不过······ 这好像也挺符合阿爹一向的作战风格。 第一百六十四章 求粮 戴叔接着说道:“紧接着苻生和苻苌又分头出动,袭击了我们的粮草车队,前线现在最缺的就是粮秣,大军聚集商洛,但是征西将军不敢贸然再前进了,只能派出斥候尽可能联系将军,可是至今还没有消息。” “戴叔是回来求粮食的么?”谢玄反应过来。 “不假,荆州粮草已经快要告罄,我们需要江东的支援,需要鄱阳、江南等地的秋粮!”戴叔果断说道,“当时军中无人敢应,所以余虽心中着急于将军下落,却也只能自告奋勇,加急南下。听闻五公子已到襄阳,特来拜访。” 谢家姐弟已经明白个中情由。 自家阿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打的上头了,结果前锋被冲散,自己没了踪影不说,还连带着后面的辎重车队没了掩护,损失惨重。 原本以前锋开路、辎重先行、大军压后的桓征西,此时没了前锋和粮草辎重,看上去大军气势汹汹,但是实际上桓征西自己也没了底气,不敢再贸然推进。 荆州秋粮即将告罄,现在能够支援北伐大军的就只有江东! 可是江东王谢,怎么可能会轻易地交给桓温粮食? 只有保持现状,对于桓温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奕失踪,和自家三叔关系亲密的戴叔八百里折返求援,自家二叔和三叔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谢家一动,作为盟友的王家以及其余各个家族,不想动也得动,至少也得有所表示。 桓征西还真是把握了好机会。 可是偏偏从大局上来看,北伐大军缺粮,是因为谢奕的莽撞。 谢家本来就应该为谢奕的失误买单。 谢玄眉头紧锁,此时他都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这一切都是桓征西的小小算计。 辎重先行固然不假,但是你这前面局势不明,就让辎重先走,是不是也太冒险了? 还是说本来桓征西就打算丢了这些辎重——很有可能还是空的辎重,然后反过来狠狠的讹诈江东一笔? 不排除这个可能。 桓征西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一点王谢两家也达成了共识。 私交归私交,在公务上,双方互相算计、互相拖后腿,从来没有含糊过。 现在桓征西这一招,就是阳谋。 甚至还能顺带挑拨一下谢氏和其余家族之间的关系,只要谢氏主动支援粮食,那么自然就站在了其余家族的对立面。 “戴叔,荆州的谢氏产业都会尽可能的援助前线。”谢道韫此时率先开口,“倾尽家财也要支援大军继续北上,不能将阿爹生死置之不顾。而江东那边,我们姊弟也说了不算,这样,阿玄修书一封,告知荆州谢氏产业之动向,让二叔和三叔作出判断。” 戴叔点了点头:“善!” 有谢玄背书,自己说话自然也更有可信度。 毕竟江东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他戴逯和谢家、东南士族是一心的。 戴逯很早之前就已经明确的表示过“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和弟弟戴安道(作者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中王子猷拜访的对象)不同,他的志向就是为天下而忧,就是北伐中原。 所以虽然戴逯和谢安的关系不错,但他还是早早地进入桓温军中,在他看来,有能力北伐成功的,显然不是殷浩那等只会夸夸其谈的清流人士,而是桓温这种从军中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人。 戴逯在军中犹然还追随着谢奕,但是显然江东已经有人怀疑他的立场,他此番东去求粮,若没有谢玄的背书,恐怕更是困难重重。 谢道韫秀眉微蹙,低声说道:“阿玄毕竟年轻,他便是说了,三叔也不见得会信他。也罢,阿玄你且速速动墨,我也在上署名。三叔或不信你,但是见我字迹,总该知道轻重缓急。” “阿姊······”谢玄欲言又止。 他虽然很不情愿受到自家阿姊的压迫,但是也知道阿姊这一次跑出来,实际上也是顶着家规,要是就此直接暴露了,恐怕阿娘和二叔、三叔他们会气势汹汹的来抓人。 都快要嫁人了,竟然跑的那么远,要翻天了不成? 而且若是让王氏那边知道了,又应该如何看待我们谢氏?就算是王谢目前的同盟关系已经确定,王氏不太可能会因为谢道韫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就直接丢掉这门姻亲关系。 为了世家之间的利益得到保证,什么都是可以舍弃,而且什么也都是可以装作没有看见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王氏那边在心底不会有任何想法。 从建康府到襄阳一路走来,随身伺候的都是谢家姐弟的贴身仆人。所谓贴身仆人,就是说他们的个人利益都已经和谢家姐弟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让家中知道谢道韫擅作主张,到荆州溜达了一圈,那恐怕到时候第一个受到责罚的就是他们。 谁让他们没有看到大娘子呢?要他们有何用? 所以这一路行来,还真的不用担心走漏风声,这些仆人们比谢家姐弟自己还要小心翼翼。 可是现在阿姊直接署名,这简直······ “事已至此,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便是娘亲和三叔他们责怪我意气用事,那也认了便是。”谢道韫径直说道。 阿爹生死未卜,前线大军又缺少粮秣、迟迟不能前出,这简直是天要塌下来的节奏,别的都可以之后再说。 谢玄当即郑重点头,手上动作也不含糊,匆匆写了一封信,字迹已然是“龙飞凤舞”,而谢道韫接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认真的将墨汁吹干,方才折叠入信封,交给戴逯: “戴叔,此去江东,还需时日,舟车劳顿,还请戴叔不辞辛苦。” 接着谢道韫一个眼神示意,谢玄登时反应过来,一边行了一礼,一边吩咐贴身家仆去拿来一个包裹,沉甸甸的,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肯定装满了盘缠。 戴逯当即伸手拒绝,正色说道:“大娘子和五公子尽管放心,余有平定天下之志,和江南悠游林下的士子们格格不入,这一路行来,全部仰仗于令尊提携,此次说什么也要请安石(谢安表字)兄想个法子,帮助桓征西,又何尝不是在帮助令尊?” 第一百六十五章 谢道韫:戴逯?不熟 说罢,戴逯又指着盘缠说道:“戴某受谢氏恩惠多矣,这盘缠,你们留着用吧,此地非是建康府,两位务必要小心!” 话音未落,戴逯已经转身,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就不再停留,风风火火的离开。 而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谢玄忍不住疑惑问道:“阿姊,缘何如此相信戴叔,万一······” 万一戴逯已经和桓温站在一起,那么就有可能传递假的消息,坑谢氏一把。 现在他们所知道的前线唯一的消息,就是从戴逯这里得到的,所以还不是戴逯说什么就是什么。 甚至有可能谢奕根本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谢道韫默然良久,似乎在思索什么,等到谢玄都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方才一惊,反应过来:“你说戴叔?” 谢玄点了点头,又下意识的环顾周围。 他年纪还小,总觉得这样背后议论人似乎有点儿不妥。 但是现在在这襄阳、在这距离前线最近的地方上,有决定权的,除了阿姊之外,就是他这个谢家五公子,所以谢玄必须要承担起来责任。 自家仆人们都很识趣的离开了,这也让谢玄松了一口气。 谢道韫平静说道:“戴叔是我们的长辈,他从军的时候,我们都还小。所以不熟。” 谢玄的一口气松到了一半,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不,不熟? 他下意识的想掏掏耳朵,看看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谢道韫看了他一眼:“正是因此,所以长辈前来,我们方才不好拒绝。更何况······” 想到了什么,她忍不住狡黠一笑:“阿爹和三叔的好友,又如何会坑害于我们呢?若是真有差错,那也是三叔交友不慎。” 谢玄一怔,这······这不是耍赖皮嘛。 你信了人家,人家要是骗了你,就怪谢安识人不明。 “怎么?”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谢玄打了一个激灵,正色说道:“阿姊所言极是,若有差错,都怪三叔。更何况以三叔之眼界本领,所结交之密友,又怎么可能是背信弃义、故意坑害子侄晚辈之人?” 想想也是,戴氏和谢氏、王氏关系都很密切,戴逯有其他心思的可能性也的确不大。 真有猫腻,那就怪三叔! 丢了这个担忧,谢玄接着说道:“阿姊,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正如之前所言,调集所有产业,全力支援前线,而且还要对外放出声音,我谢氏虽然和桓征西之间不对付,但是攘助大军是收拾山河的千秋功业,于公于私,谢氏都不能落后。”谢道韫接着说道。 谢玄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我信你个鬼啊,阿姊! 账本还在桌子上丢着呢,上面那些数字好一个“凄凄惨惨”。 谢家在荆州的产业并不是非常多,而且代表谢家驻扎在荆州、主持荆州各项事宜的谢奕,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甩手掌柜,所以谢家产业受到本地世家、雍凉世家——荆州是雍州南下世家的侨州——压制,本来就半死不活了。 现在谢道韫索性把这些微薄家底一股脑拉上去,丢了就丢了,救人如救火,也管不了那么多,而且还能顺便给谢氏刷一刷大义名分,甚至还能带动着其余的世家也跟着一起行动,的确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阿爹之前驻守南阳,南阳还有不少谢氏产业,此次也都可以用上了。”谢道韫接着说道,“荆州未来和江东对立已经是不可避免,荆州的谢家产业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维持,不然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沦为别人的战利品,此次索性大举北上,以南阳为跳板,寻找机会。” “机会何来?”谢玄忍不住皱眉。 “机会就在阿爹身上。”谢道韫回答的很干脆。 谢玄一怔,旋即恍然:“阿姊的意思是,只要阿爹能够脱险,之后继续随同桓征西征战关中,关中荡平之日,必然也有阿爹立足之地,到时候便把谢家产业一并迁过去,正好可以开拓关中的市场?” 谢道韫颔首:“此言不假,阿玄觉得可行否?” 谢玄兴致冲冲的就要答应,谢家产业在荆州凄凄惨惨的样子,还不如借此机会大举北上,优先抢占地盘呢。 荆州这边的情况,谢玄虽然来了没有几天,但是也已经看的清楚。 原本荆州世家应该是东汉末年乱世开始后数得上的地头蛇,但是三国乱起,荆州世家也随之四分五裂,有的随同刘备入蜀,形成了蜀汉把持朝政的荆州系,有的直接跟着曹丞相走了,比如蒯氏、蔡氏等本地强族,当然还有一部分在东吴占领荆州之后又归顺孙氏。 等到晋一统三国,荆州世家已然残破,和琅琊王氏等大族自然没有办法相比。 不过衣冠南渡,荆州变成南朝在大江中流的重要支撑点,荆州世家自然又觉得“自己行了”,所以开始积极配合朝廷并且抢占地盘,从王敦到陶侃再到现在的桓温,荆州不断的涌现出来扼荆襄、控大江的枭雄人物,背后便有荆州世家的身影。 而典午朝廷龟缩江东,却能够在北方的强压下混了那么久,当然也不是吃干饭的。 对付这些本地豪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驱狼吞虎”。 典午朝将建康周边的晋陵(今常州)等郡划给南渡的次一级世家,又允许南渡的大世家,前往会稽郡(今绍兴)发展,比如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都在会稽郡留下了踪迹,《兰亭集序》就是一场世家子弟聚会的真实写照。 南渡世家或在南,或在北,从而形成对本地三吴(今苏州、湖州)世家的包围,形成制衡。 而对荆州这边,亦是如此。 雍凉以及其余不少关中世家就被安置在荆州,从而形成对荆州世家的压制。襄阳既是荆州的北方门户,又是雍州的州治所在,因此荆州世家和雍州世家们自然在此“打”的不可开交。 雍州等地世家,实际上并不算非常强,毕竟还有很多此时仍然避难于凉州。历史上要一直到凉州为北魏所吞,西北各州世家才开始大规模南下,并且形成雍州集团,南齐和南梁的建立便得赖于此。 不然也不至于和元气打伤的荆州世家打的有来有回。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有恃无恐的谢道韫 雍州和荆州两地世家在荆州拉锯,凑热闹的谢氏,倒是有一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感觉,所以躲得远远越好。 不过······ 原本打算一口答应的谢玄,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上下打量着自家阿姊。 谢道韫秀眉微蹙:“怎么?”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谢玄试探性问道。 谢道韫登时正色回答:“阿玄你要担起来责任······” “嗯!”谢玄点了点头,这个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所以你即刻南下江陵、松陵等地,调动本地谢家人手和产业,准备北上。” “嗯!”谢玄又点头,这个也是必须的。 “而我带着襄阳人手,北上南阳,在南阳进一步探听消息,并且等你的行动。”谢道韫又说到。 “嗯?!”谢玄这一次不点头了,忍不住腹诽: 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劲,我真是太机智了! 阿姊带着人北上南阳,这可了得? 谢家再过一两年就要出嫁的大娘子,都跑到前线去了,这不是要吓死个人? 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自己到时候可怎么给娘亲、三叔他们交代啊! 要是娘亲知道了,怕是要把自己打的爹都不认识。 难怪阿姊刚刚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何等有恃无恐! 因为就算戴逯的动作很快,抵达建康府也已经是好多天后,等娘亲和三叔派人前来,恐怕少不得又是十天半个月,而那个时候,阿姊早就不在襄阳了,在长安也说不准。 当即不等谢道韫开口,谢玄直接说道:“阿姊,不妥,万万不妥!” “有意见?”谢道韫柳眉倒竖,一只手已经攥紧了桌案上的笔,白皙的手背上有一丝丝青色浮现。 谢玄咽了一口吐沫。 还好是笔,不是刀剑,阿姊不至于拿着笔戳他。 他先伸出手,把桌案上刚刚写信用的墨汁挪走,免得被阿姊端起墨汁泼一身,让自己冷静冷静。 谢道韫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放下!” “当!”端起来的砚台砸落在桌子上,墨汁飞溅。 谢玄欲哭无泪:“阿姊,万万不可啊,你要是去南阳,娘亲知道了,我这日子就不用过了。” “事已至此,还有别的选择么?”谢道韫反问,“我若去江陵,岂不是距离建康府更进一步?到时候若是三叔派人来寻,应当如何?” 那你就跟着回去吧,姑奶奶! 谢玄很想直接这么回答,但是不敢。 该从心还是要从心的。 不然他有点儿怕阿姊今天就把他打的爹都不认识。 看着自家弟弟紧张和纠结的样子,谢道韫忍不住笑了一声:“我有那么可怕么?看把你给吓得。” “没,没有!”谢玄赶忙说道,“我只是担心阿姊的安全。” “阿爹的安全你不担心么?”谢道韫反问。 “担心······” “那不就好了么。”谢道韫淡淡说道,“让你自己去南阳,你可能胜任?” “这······”谢玄有些犹豫。 他很想说,虽然我心里的确没有底,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 世家子弟,从小就要学习很多诗书典籍,甚至小时候就要开始帮着叔伯兄长们处理一些家庭的简单事务,为以后接班做打算。 所以家族管理方面的经验,谢玄虽然不多,也还是有的。 此次三叔谢安让他出门锻炼,一来是趁此机会让谢玄巡查一下谢氏在外的产业,尤其是看看荆州这边的,有没有被谢奕给折腾干净,二来自然也是希望谢玄有更丰富的阅历,另外也能够通过管理荆州产业,多加锻炼。 反正就算是这些产业还在,也应该奄奄一息了,自然可以随便谢玄折腾。 可是此次去南阳,可就不一样了,这是以供应大军所需、督促大军前进为首要任务,并且还要为之后谢家产业北上布局,走错一步都有可能导致整个荆州产业被糟蹋干净。 谢玄真的没信心,真需要他上,咬着牙也得上。 可是既然有别的选择,他还真不太想上。 毕竟牵扯到太多的利益,他必须要为整个家族考虑,不能意气用事。 “但阿姊······”谢玄迟疑。 “我身为谢家长女,既然还未出嫁,就还是谢家的人。家中长辈不在,那么此地,自是我说了算。”谢道韫起身,声音之中已经带着几分冷意,“谢家所属,谁敢不从?” 谢玄忙不迭的点头。 “准备动身吧。”谢道韫向外走去,现在也没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了,整个襄阳的谢家人手,都得动起来。 当路过谢玄的桌案时,她顿住步伐,看向自家幼弟:“阿玄,此次你我南北分道,多加保重,在南阳等你。” 谢玄当然也感受到阿姊目光之中的柔和,当即起身:“必当不负所托,不辱谢家门楣,阿姊保重!” 谢道韫颔首,继续向外走去,再也没看桌案上刚才那个让自己大发雷霆的账本,哪怕是一眼。 弃之若敝履。 谢玄抓起来账本,追上阿姊的步伐。 这账本还有用呢,阿姊光顾着耍帅了,自己当然不能也随手一丢。 而推开门的谢道韫,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方印章,朗声说道:“吾乃谢家长女谢道韫,奉家主之命持此印巡查荆襄。谢家上下,见此家主印,如见家主亲临,俱听我号令!” 跟着出来的谢玄登时哆嗦了一下。 这是娘亲的印,是此次出行之前娘亲交给他的,自然是作为谢玄真遇到危险之后,最后保命的手段。 阿姊混上船之后,这东西自然就“充公”了。 谢家名义上的家主自然是谢奕,但是这个家中嫡长子属实是不怎么靠谱,又常年征战在外,所以谢家家主之印有两个,对外事宜的印在三叔手里,三叔平日里坐镇建康府,代行家主事。 而府内事宜的印在娘亲手里,娘亲阮氏主持府内家务,自然是一言九鼎,不会有人来质疑娘亲命令的真实性,不然娘亲也不会把这印章交给谢玄。 当然这两个印并没有什么区别,此时亮出来,的确可以代表家主下达指令。 这也代表着,此次谢家在荆州采取的行动,绝对不是什么小打小闹。 家仆们已经聚集在庭院中,对着印章齐齐行礼,当真如家主亲临。 既然真的要做一件大事,那就放手去做吧。 至于什么可能的责罚,管他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晋军骑兵 少陵坞堡外,陆唐有些疑惑。 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俘虏了几十名晋军骑兵,还是晋军骑兵俘虏了他。 反正双方在土塬上遭遇,陆唐察觉到这些人并不是氐人骑兵之后,推测有可能是走散的晋军,所以与其等到对方发现自己,还不如毛线主动上前确认身份。 显然这些晋军骑兵一开始也如临大敌,甚至差点儿就扭头撤退了。 虽然看上去他们人多势众,但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山坡后面骤然走出来几个人,还大摇大摆、有恃无恐的,请问谁不觉得害怕?甚至恐怕还得掂量掂量,前面是不是有埋伏,这几个是不是来把自己给引诱到包围圈里去的。 不过很快陆唐就表明了身份,带队的晋军将领在惊讶于这长安城南、胡尘弥漫之地,竟然还会有一股打起来晋朝旗号的军队。 将信将疑是肯定的,不过看这些晋军骑兵有些狼狈的情况就知道,他们应该也是被乱军冲散的,已经在这土塬上绕的晕头转向,此时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当下里,那将领索性咬牙决定,率领队伍跟着陆唐一起返回少陵坞堡。 不过这阵势,自然是陆唐等人在前面带路,而晋军骑兵在后虎视眈眈,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那么他们可以第一时间要了陆唐他们的性命。 这种时候,大家都格外的谨慎。 陆唐带着一队晋军骑兵出现,自然引起了少陵坞堡外斥候的警觉,很快整个少陵坞堡就进入备战状态,原本在少陵下训练的士卒全部集结,沿着坞堡南北两侧展开。 与此同时,还有一队正在进行从终南山下到少陵坞堡之间拉练的后备队伍,也就近进入战位,封堵住这一队骑兵向东南撤退的道路。 所谓的后备队伍,就是各个坞堡还不够从军年纪的青少年。 之前的林氏坞堡之战,经过几天训练的关中盟士卒,令行禁止、进攻迅猛,这是各家都看在眼里的,相比之下,从林氏坞堡南侧进攻的各家剩余兵马,被林氏的死士一冲,竟然差点儿把盟主都给丢在那里,最后连盟主的亲卫都已经上阵,方才化险为夷。 事后,大家回想起来,犹然心有余悸。 毕竟无论是狠勇好斗的周隆,还是此时卧榻不起的蒋安等人,都不得不承认,只有杜英以及杜英背后的杜陵杜氏旗号,才能把各家各户捏合在一起。 而且经过这一战,经过队列训练的士卒,作战能力明显有所提升,也是事实,所以各家各户都积极地抽调自家的青少年们,提前进行军事培训,作为关中盟军队的后备力量,当然也是为了自家依旧能够在未来的关中盟里占据一席之地做准备。 关中盟真正崛起之后,盟中地位和话语权肯定是根据战功换来的,所以谁家不期望自家子弟能够崭露头角? 而此时少陵坞堡外,关中盟突然摆出来这样的架势,也吓了那些晋军骑兵一跳。 不过当人群分开,走过来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带微笑向大家行礼的时候,晋军将士们恍惚间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还真的抵达了一片属于汉人的地方。 “来来来,搀扶诸位壮士下马!”王猛挥手,身后的士卒们当即放下兵刃,齐齐上前,友好之意自然不用多说。 带队的晋军将领自己先跳下马背,郑重拱手:“大晋征西将军麾下先锋将军所属,破虏校尉,颍川任渠。” (作者按:有书友之前要的任姓角色) “关中盟军师,北海王猛,草字景略。”王猛微笑着说道,同时侧过身,“既然将军也出身颍川,或许应当知道任群任洪聚兄之名。” “任洪聚?”任渠皱了皱眉,旋即惭愧说道,“让景略兄失望了。鄙人祖上衣冠南渡,定居于会稽郡,和北方亲眷已经失去了联系,所以不知北方状况,敢问这位洪聚兄······” “来了!”王猛侧过身。 刚刚他就已经揣测到大概的情况,意识到这应该是被打散的晋军,所以特意命任群准备好劳军的东西。 此时任群已经带着一群年轻人和孩童举着酒水和食物走过来。 任渠看到这些吃喝的东西之后,登时眼前一亮,不过不敢造次。 要是平时,他们就“不客气”了。 可是现在他们不过几十个人,而且人困马乏,周围坞堡内外、山坡上下,虎视眈眈的兵卒至少有数百,甚至上千,他们要是真的有所造次,恐怕人家能直接把他们给撕碎了。 此时还是要看王猛的脸色啊。 王猛似乎也察觉到了任渠以及晋军骑兵们的疲惫,急忙邀请他们入坞堡,同时还不忘先让士卒们把一些好拿的吃的塞到晋军士卒手中。 吃的到手,晋军士卒们也顾不上矜持,一个个大口啃咬,虽然只是一些馕饼,但是吃的却非常开心,也不知道饿了多久了。 任渠已经和任群通过姓名,得知对方竟然也是颍川任氏的本家兄弟,自然很是高兴。 关系虽然已经很远,不过同样的出身,往往就意味着自然而然的亲近,而且世家子弟,自然也会以家族为重,对于族人也不会刻意坑害的,任渠原本对于这凭空冒出来,之前甚至都不为他们所知的关中盟,犹然还存在的一些怀疑和戒心,自然也就放下。 任渠守着自家兄弟的面,也不怕别人笑话,匆匆吃了两口饼,毕竟有自家远房兄弟在,也就相当于到家了。 王猛递给他水囊。 任渠也不推辞,喝了两口水顺了顺气,既然会面,双方自然也要交换一下消息,介绍一下背景: “我等随先锋将军越过商洛之后,一路追杀郭敬,不料却落入苻生的埋伏之中,弟兄们奋勇冲杀,陆续杀出重围,甚至还在乱军之中活捉了郭敬。 但是先锋将军杀得太过勇猛,已经和大部队走散。乱战之中,没有了主将,我们超过半数的弟兄也都被敌人冲散。加上苻生、苻苌派兵前出、切断退路,我们只好各自为战,先向北推进,意图迂回绕出去,结果走着走着便迷失了方向。” 第一百六十八章 “赤心为国”好盟主 对于任渠的说法,王猛是相信的。 这关中土塬上,经过多年战乱,很多地方都已经荒废,或是沟壑纵横,或是林木茂盛,又或者荒草凄凄,走在其中,若是没有本地人带路,迷失方向是很正常的。 这些晋军骑兵显然也没有料到,他们实际上是一路向西北前进。 不过看任渠说话有点儿缓慢的样子,王猛也没有全信。 他可以判定,任渠虽然没有说谎,但是必然有所隐瞒。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任渠应该不是和桓征西的先锋谢奕走散的人,而是一直追随着谢奕。 如果按照任渠的说法,只有他们这几十名骑兵一起的话,那任渠肯定不会带着人大大咧咧的就往前前进,甚至连斥候都不派出。 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几十名骑兵本来就是另外一支更庞大队伍的斥候。 又是怎样的队伍和怎样的人,才有资格让几十名骑兵充当斥候? 恐怕就只有······先锋将军、征西大将军府司马,谢奕了。 不过王猛也知道,此时任渠虽然已经对他们信的七七八八,但是还没有看清楚这坞堡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自然不会轻易的露出底细。不然的话,先锋将军率部贸然闯入此地,保不齐就会变成葬身之地。 对方虽然隐瞒了可能的情况,但是出现在这里的大体缘由还是说清楚了的。 王猛接着便介绍了一下关中盟的情况,同时也把闻讯赶来的周随、蒋看等人引见给任渠。 想到了什么,任渠好奇的问道:“贵盟主今日不在么?” 周围迎接的阵容也已经很“豪华”了,全部都是关中盟的关键人物。 可是好像众星俱在,偏偏少了中间那一轮明月。 听到这话,任群登时露出尴尬的神色,不过任渠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的身上,而是看着王猛。 他也已经意识到,在这些人之中,王猛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王猛从容解释道: “说来真是不巧,我们还不知道蓝田之战的情况,关中盟成立不久,又打出大晋遗民的旗号,所以担心氐蛮会有所报复,盟主今日便带着几个家主前去北侧的几处坞堡巡察。刚刚余已经派遣人前去禀报盟主,此时算来也应该得到消息了。” 任渠登时释然。 之前听王猛介绍,他已经知道这位杜氏少主的出身来路,对方既然是从凉州而来,背后又有凉州的支持,按理说应该打出凉州张氏的旗号才对,结果坚持使用晋朝的旗号,这本来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动了,也能说明这位杜少主对晋朝的忠诚。 现在为了防范氐人报复,其竟然还亲临前线,这摆明是不惜一战的架势,更是让人感动。 同时,王猛的话虽不多,话里话外传达的意思,任渠也琢磨到了。 关中盟有的不只是这一个坞堡,即使是在此处继续往北,犹然还有立足之地,甚至是好几个立足之地。 这对于现在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的任渠等人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突然就有了支持自己的本地乡民,突然就有了距离长安很近的歇脚之地。 这里既可以成为大军驻扎的营地,又可以成为大军进攻的跳板,还能成为辎重物资等等的汇聚之地,更何况这些坞堡本身也能够给大军提供足够的粮食。 自从蓝田一战,队伍被冲散之后,这些四处晃荡的晋军士卒,携带的口粮本来就不多,而且辎重车队也没了消息,所以当真快要饿死了,尤其是这周围土塬之中,没有粮食也没有什么大一点儿动物,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吃树叶了。 这也是困扰任渠好几天的问题,不然他也不至于刚刚说话之前先不顾形象的啃了一张饼。 “哈哈,光顾着在门口说话了,任将军快快请进!”王猛“突然”反应过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得不说,他挑选的这个时机非常好,刚刚的任渠对于关中盟还没有什么了解,多少是有戒心的,那个时候邀请他,他肯定会犹豫。 此时意识到关中盟的存在,将是大军拿下长安的重要攘助之后,任渠自然就不再推辞,也没有理由推辞。 能够结好关中盟,这简直就是大功一件啊。 保不齐他这个破虏校尉,就能摇身一变变成正儿八经的将军了。 更何况好巧不巧,本地竟然还真有自家远方亲戚,这是老天爷给他的功劳! 同时,任渠也对于杜英这个赤心为国的忠志之士,有了更多的期待。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在这胡尘之中,依旧如此有勇气,依旧愿意坚守? 任群则在露出古怪的神情,看着任渠的背影,又看着脸上带笑的王猛。 学不来,学不来! ——————————- 任群之所以学不来,是因为他知道,王猛刚才对杜英和关中盟的一番吹捧,实际上都是在说瞎话。 此时的杜盟主,的确是在北面的林氏坞堡。 但是他所做的事,只能说是赤心为“盟”,为“国”还是算了吧。 因为杜英正带着周隆、蒋好和林丛这三个手下实力最强的家主会见从长安来的使者,而所谓的巡察北方各处坞堡,只是幌子罢了。 不过在此不得不为杜盟主狡辩两句,杜盟主只要能够和长安方面达成一定的默契,那不就等于变相的维护了关中盟北方的安定么? 坐在杜英下首的使者,并不是苻坚。 苻坚应该是很想和杜英面对面交谈的,也当面看看这个自己未来有可能的对手或者臂助,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出于谨慎,他最终还是没有来。 毕竟现在长安城中的闲人不多,他就是其中一个。 一旦他有所动作,反倒容易引人注目。 前来的这个使者,不是上一次的吕婆楼,但是杜英也“认识”。 是在历史书上认识的。 苻坚的弟弟,也是他称霸之路上不可或缺的臂助,苻融。 假如杜英没有记错的话,苻融历史上还曾经拜王猛为师,所以······杜英应该是他的师叔。 不过就目前来看,苻融再从学于王猛的可能性并不大了。 面前的苻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少年,算年纪,他也不过就是十四五岁上下,眉目清秀、身形挺拔,既有着汉家士子的儒雅风貌,又有着氐人的高大魁梧。 第一百六十九章 苻融 就苻融给杜英的第一印象来看,杜英必须要承认,这的确是一个上马安邦、下马治国的“儒将”胚子。 难怪在历史上,苻坚将其稍加培养,就得到一个出将入相的贤臣,为苻坚平定四方立下汗马功劳。 而此时的苻融,在秦国氐人亲贵中也已经有名声。 原因很简单,长得帅真的可以当饭吃。 皇帝苻健就对于这个帅气的侄儿很喜欢,尤其是还有他兄长苻坚这个另类作为衬托,更是显得苻融的优秀。 不过苻融还是很聪明的,知道年轻又帅气的自己,不但和兄长形成对比,而且也和其貌不扬的太子苻苌、凶神恶煞一样的苻生形成鲜明对比。 这对比,可就不好了。 因此苻健想要直接给苻融封王,并且委以重任,但是都被年轻的苻融拒绝,结果这更是让苻健欣喜,觉得苻融谦恭、有气节,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使得苻融在朝野之间已经隐隐有了“无官宰辅”的名号。 这自然更让苻融恐慌,所以他向本来就敬佩的兄长学习汉家文化,摆出来一副我并不想要争夺氐人族内大权、也想和阿兄一样当一个另类的架势。 同时他又和苻生保持不错的关系,苻生对于这个懂事的堂弟也很喜欢,多次带着他上阵冲杀,这才避免了苻融被自家皇伯的过分垂爱,直接坑到苻苌和苻生的对立面。 而也正是因为苻生对这个堂弟很喜欢、也很信任,所以反倒是不想让堂弟跟着自己在注定会发生的蓝田血战之中冒险,反而让他回长安,协助长辈们守城,也算是苻生在长安安插下的眼线。 只不过当苻融出现在杜英面前的时候,杜英就已经百分百确定,苻融为结好苻生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迷惑苻生罢了,而苻融真正效忠的,还是他家兄长。 杜英是和化名“傅学”的苻坚有一面之缘的。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儒雅甚至可以说“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实际上深不可测,所以果断拉着师兄和他脱离接触。 显然只要苻融稍微聪明一点儿,应该就能看出来,苻生和苻苌等人,真的要斗起来,根本不是自家兄长的对手,再加上到底是一个爹生出来的兄弟,从血缘关系上,苻融也会和自家阿兄更亲近,所以他实际上是苻坚的人,也在情理之中。 而现在苻坚让苻融前来和杜英商讨接下来的可能的合作,倒是和杜英的意图不谋而合。 在苻坚的眼中,苻融自然是需要团结以重用的对象。 在杜英的眼中,周隆等人显然也是关中盟崛起的关键,没有他们的支持,杜英终归只是有钱没地方花的无根飘萍。 所以苻坚不打算隐瞒苻融什么,杜英也不打算隐瞒周隆他们什么。 另外,对于苻坚来说,自己出城不方便,但是就率自家部曲驻扎在城外,而且地位很高的苻融,有所小动作,别人自然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说。 大皇帝的好侄子,淮南王的好兄弟,有证据也不敢说啊,落得一个“诽谤”,怕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大皇帝还讲道理,淮南王那家伙可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今日,苻坚让苻融前来,就是为了和杜英确定双方盟约的事,也是彻底把苻融绑在自己,而不是秦国的战车上。 而杜英带着周隆等人前来,自然也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关中盟目前最大的敌人之中,反而有着他们的退路。 “若是桓征西败,则我关中盟全力支持苻兄夺权。”杜英正色说道,“此盟约,我关中盟应了。” 苻融亦是微微一笑,不卑不亢:“既然如此,那希望我们合作愉快。至少余同兄长,会帮忙遮掩关中盟的消息,尽量阻止城中出兵讨伐。不过就目前来看,城中诸公,可能也没有这个心力了。” 杜英当即点头,签下这简单的盟约之后,递给苻融。 苻融亦是爽快签字,接着两人相视而笑。 “苻兄年纪轻轻,出入敌营,面不改色,当真令人赞佩!”杜英夸赞道。 苻融亦是仿佛用新的目光,又重新打量杜英:“杜盟主同样未加冠而主宰关中盟,纵横捭阖,亦是吾辈楷模。” “谬赞谬赞!” “过奖过奖!” 两人重又一笑。 年轻人嘛,到底都好面子,当着这么多人,商业互吹一波,当然心里美滋滋。 这个时候还真没有什么算计,一切的算计,都还要等以后,看局势的发展。 苻融的目光扫过旁边的周隆等人,这些家主们亦是神情各异,而苻融的目光变得复杂了一些,收起来笑容,正色说道:“希望以后能化敌为友,并肩作战!” 话音落下,他拱了拱手,径直向外走去。 任务完成,自然亦是此地不宜久留。 苻融的脸上摆明写着对杜英等人的不信任。 也不怪人家不信任,你们外面飘扬的旗帜虽然是关中盟的旗帜,但是人人都已经开始以晋人自居,甚至从周围各个家主的眼中,苻融也能够看出来怀疑和猜忌。 不过苻融还是来了,并且坚持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完。 这显然也在告诉杜英,苻融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心志坚定,并且对于自家那个下达命令的兄长很是信服,不然的话,换了其余人过来,看到这般景象,恐怕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是不是被人给坑了,而苻融没有。 此人未来必然是苻坚的左臂右膀,也就是杜英很有可能会面对的强敌。 必须要打起十二分谨慎对待。 而现在杜英需要考量的,不是苻融到底应该如何对付,而是面对周围各个家主们的疑惑。 虽然周隆他们在整个盟约签订的过程中都保持沉默,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心中没有一点儿疑问。毕竟这等于杜英在打出来“晋人”的旗号,以求能够混上桓温的战车之后,又在主动的把关中盟捆绑在秦国的战车上。 虽然这种左右摇摆当墙头草的事情,对于世家坞堡来说还真的不算什么,试问在场的诸位,谁能够指着自己的良心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当墙头草的事? 若是不当墙头草,早就已经在关中战乱的烽火之中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第一百七十章 苻坚暗藏的实力 实际上大家犹豫的是,似乎盟主寻找的这个盟友,在秦国之中并不是最强大的那个,甚至······应该是最弱小的那个。 “盟主一心为关中盟之未来,我等心里清楚,但是还有疑问,恳请盟主解惑。”周隆率先说道,他本来就是个直肠子,刚才就憋得难受,此时自然站出来忍不住“一吐为快”。 杜英当即微笑着说道:“周兄但说无妨。” “关中盟之未来,或是在典午,或是在氐人,无论跟着哪边走,我们都是对方需要依赖的,不然将会很难在关中立足。”周隆沉声说道,“既然如此的话,关中盟为什么不直接居于其中,或是同时向两边示好,或是同时接受两边的示好?” 顿了一下,周隆接着说道:“当然,我等也清楚,若是明面上同时结好两边,很有可能反过来为两边联手所灭,以防后患,对于盟主在明面上打出来晋人的旗号并不反对,毕竟大家也都是前朝遗民,也不想看着氐人和羌人在头上为非作歹,若是能迎来王师,自然皆大欢喜······” 说到这里,周隆这个汉子也有些难以启齿。 旁边的蒋好站起来补充道:“我等窃以为,若是无法迎来王师,那么关中盟想要继续在秦国立足,那么所联络的应该是淮南王苻生等执掌兵权的氐人权贵才是,这苻坚······” “苻生可会为晋人遗民考虑?”旁边的林丛反问。 林丛能够坐在林氏家主这个位置上,全是拜杜英所赐,所以论对杜英的忠诚,在座的自然也没有人能够和林丛相比。 此时周隆和蒋好大有向盟主责问之意,林丛自然要站出来回护。 蒋好一时语塞。 苻生的性情残忍好杀,这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氐人贵族们也似乎并没有想要掩盖此事的意思,反而借助苻生的凶名加强对周围的控制,无论是羌人还是晋人,对于苻生都有所畏惧。 而当朝太子苻苌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是单纯的论醉心于汉文化、性情温文尔雅,的确是最容易让晋人有亲近感的氐人亲贵。 但凡苻坚手中能够掌握这点儿兵权,那么大家就不至于忽略他。 “苻坚此人,看上去实在潜心修学,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其背后有多少布局,诸位可清楚?”杜英此时淡淡说道,“之前林弊的野心,就很有可能是因为得到了苻坚的支持或者许诺,方才诞生的。也就是说城南这一片,苻坚早就有所关心。而且之前,本盟主也曾经在潼关见过苻坚,他奉命探查潼关雷氏私自网罗人才之事。试问,谁敢说苻坚什么都没有做,又什么都做不了?” 大家登时面面相觑。 说句实话,林弊会有异样的心思,背后得到了氐人的支持,这是大家之前就已经料到的,但是他们没有料到,提供这个支持的竟然还真的是苻坚。 毕竟林弊临死时,对杜英做出的“小心苻坚”的提醒,也就只有杜英身边的陆唐等人听见了。 苻坚在暗地里到底有怎样的布局,大家并不清楚。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手中所掌握的力量绝对不止有大家表面上所能看到的那么点。 紧接着,大家想到了刚才的那个年轻人。 苻坚的弟弟苻融,既然会这么坚决的支持自家兄长,甚至身在军营之中,犹然不惜冒险出来跑一趟,就是为了能够给自家兄长传递消息,这说明苻坚和自家弟弟的关系很紧密。 而一旦秦国的丞相苻雄去世,那么苻坚就能够在自家弟弟的帮助下直接掌控自家父亲的兵马,并且获得旧部的支持。 同时苻融本身也掌控着一支兵马,他既然能够跑出来这么长时间,那自然说明这支兵马完全在他的控制中。 再加上苻坚能够影响到林氏,现在又在积极地结交关中盟,那么很有可能和长安其余方向上的世家有所联系。 如此一来,大家不由得惊讶发现,苻坚看上去什么都没有,但是又似乎在暗地里掌握着庞大的力量,尤其是众多汉人世家和坞堡的支持,将会让苻坚能够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的人力物力支持。 只要他能够抓住空档机会,暴起发难,那么就算是苻生有雄兵百万、苻苌有皇命在身,又能如何? 杜英微笑着看着在座的诸位。 结交苻坚,是杜英留给关中盟的后路,但是杜英准备这条后路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有一天真的无计可施的时候还有的选择,而是为了让周隆等人安心。 只有意识到自己背后还有后路,这些已经习惯了当墙头草的坞堡们,才会咬着牙跟着杜英向前走。 不然,这些家伙是不可能真的跟着杜英一条路走到黑的,他们会选择尽可能的先去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一旦关中盟摇摇欲坠,那他们就可以抓紧和杜英脱离关系。 你们要的后路,我给你们找好了,既然已经选择了苻坚,那你们再去结交苻生等人也不现实,而且韦氏的教训就摆在眼前,韦氏所做的付出,显然并没有换来秦国的支持,而你们此时跑过去找秦国,或者在秦国反击胜利的时候再去,那么恐怕更不会获得什么。 因此,就好好的跟着我走吧。 总归不会把你们带到沟里去的。 “苻坚既有大志,那需要的时候,我们自然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一个醉心于汉学的人成为氐人的王,恶心的可不是我们,而是氐人。”蒋好忍不住说道。 周隆和林丛亦是点头。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该做的事也都已经做了,生米煮成熟饭,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刚刚只是在犹豫和说服自己罢了。 “既然如此,那诸位······”杜英还没有说完,外面就响起匆匆脚步声。 殷举大步走进来:“盟主,少陵急报!” 在场的诸位登时都霍然起身,一个个露出惊诧的神情。 少陵能出什么事?! 杜英看着殷举的步伐虽然匆匆,但是脸上并没有太多惊慌神色,不由得呼了一口气:“怎么了?” “晋军前锋斥候,抵达少陵!”殷举快速回答。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两个校尉 “晋军?!”周隆和林丛等人齐刷刷的看向杜英。 来的还真是时候啊,前脚苻融刚走,后脚晋军斥候就来了。 要是报信的殷举和苻融撞在一起,那可就热闹了。 不过现在,也已经够热闹的。 杜英也是一怔,晋军斥候竟然能够摸到少陵坞堡,这是杜英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当然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些斥候实际上是陆唐误打误撞遇到了,然后索性直接带回来的。 如果知道了,杜英也不会责怪这个直肠子的汉子。 虽然这样的做法有失谨慎,但是总归不能说有错。 此时的杜英,也的确希望能够建立和晋军之间的联系,从而给予桓征西应该有的帮助,在该推一把的时候就得推一把。 不过让杜英感到奇怪的是,晋军斥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按照杜英现在已知的消息,晋军应该已经突破商洛,但是还没有攻下蓝田才对,不然的话此时长安城外应该已经满是秦军从蓝田撤退下来的兵马才是。 这个问题倒是很快就被杜英自我解释了。 斥候嘛,越过战线也很正常。 “事不宜迟,速速返回。”杜英径直说道,同时忍不住感慨一声,“看来咱们这关中盟还真是一块肥肉啊,前脚走了虎,后脚来了狼。” 周隆等人登时都忍不住大笑,原本惊讶和紧张的神情一扫而空。 虽然前后来的是狼是虎,但是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关中盟可不是肥肉,而是硬骨头。 ——————————- 抵达少陵坞堡,看到正和任群称兄道弟的任渠,再听王猛的解释,杜英登时意识到,事情的缘由始末,好像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不一样。 任渠显然并不是普通的斥候,杜英可不相信一个破虏校尉能够混成斥候的领队,也不相信一支斥候队伍有数十名骑兵。 骑兵这东西还是很宝贵的,尤其是马镫的出现,更是让骑兵的战斗力翻倍上升。 然而晋室南渡,把北方的优良养马地给丢得一干二净,所以对于南朝来说,骑兵的珍贵自然不言而喻,也就是桓温这种手握兵权和地方财政权,又潜心经营多年的一方枭雄,麾下才会有不少骑兵。 然而即使是这样,这些骑兵也不可能撒出去当斥候。 所以杜英相信王猛的判断。 这任渠的背后,肯定有一条“大鱼”。 就看他们有没有足够的诚意,把这条“大鱼”给钓起来了。 “任将军!”杜英大步迎上来。 任群急忙向任渠介绍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关中盟盟主,杜陵杜氏少家主,扶风校尉······ 这些头衔落在一个人身上,其实倒也不算什么。 可是落在一个还未加冠的年轻人身上,那就很算什么了。 “久仰杜盟主大名,杜盟主能够凭借一份赤胆忠心,在这敌后开辟一番天地,使得人人说我汉家言语、读我汉家诗书、祭拜汉家先祖,此大功德也!”任渠忍不住感慨道。 走入这少陵坞堡,虽然不算来到世外桃源,但是也给他一种乱世血火之中少有之和平安宁的感觉。 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确当得起任渠的衷心夸赞。 杜英不由得摇了摇头:“此诸位之信任也,亦是我等胡尘遗民一点儿赤诚不灭,非是杜某一人之功。来,校尉请上坐!” “盟主客气,你我皆是校尉,但是此地盟主既是主人,自当上坐!”任渠当即连连摆手。 “我这校尉,非是陛下所封,不过凉州那边图一乐罢了,不足挂齿,刚刚不过是洪聚兄看我一介布衣,所以怕落了风头。”杜英哈哈笑道,“洪聚兄,你说是也不是?” 任群有些疑惑,杜英这个校尉虽然平时大家并不多提,毕竟在关中盟里,盟主本来就是最高的了,说盟主的官衔也没有必要,但是那也是凉州那边给的,按照凉州和东南朝廷的协议,东南朝廷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承认。 此时盟主是不是谦虚太甚? 不过作为一个工具人,任群很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尽管做,不要多问。 “不假,是我粗疏了。”任群微笑说道,还拱了拱手以示赔罪。 任渠看向杜英的目光之中更多了几分好感。 凉州那边的官衔封赏,虽然东南朝廷都承认,以求至少在名义上能够掌控凉州,但是这不过是捏着鼻子认的罢了。 凭什么你一个地方州府就能够随随便便分封官员,而且还随手就丢给一个年轻人校尉的官衔,要知道在东南朝廷中,即使是王谢两家子弟,也没有这个待遇好吧。 任渠这个校尉,更是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拼杀下来的,显然颍川任氏的名号并不能在世家多如狗的建康给他带来多少帮助。 人家用命换来的东西,你这里早就已经有了,又如何不会让对方觉得胸中郁郁? 因此杜英并不打断任群,任由任群把自己的这个名号说出来,这自然是为了告诉任渠,我关中盟的背后是有凉州支持的,并不是一群老百姓闹着玩。 而他又通过贬低自己的这个“校尉”,转过来告诉任渠,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在我们这些人心中,显然还是典午朝廷那边是道义所在、正朔所归。 为了换取朝廷的好感,凉州那边给的什么校尉,不算啥! 先震慑,再示好,自然让杜英在任渠心中留下了“实力很强,但是人很谦恭”的好印象,好感怎么可能不“蹭蹭蹭”的往上涨? 这样有信仰、有赤诚之心,又谦虚的人,可不正是晋军收复关中,最需要团结的么? 任渠当即更加客气,再三摆手推辞,杜英也就不再拒绝。 他已经可以断定,这个校尉只是来“探路”的,自己也不能把姿态摆得太低了,不然的话等他背后那条“鱼”上钩,自己又应该把位置摆在哪里? 在任渠之下,那可就真的没有话语权了。 而随着周隆等人陆续入座,任渠也是骤然反应过来。 这里到底是人家的地盘,自己到底只有几十个人,而且现在一个个吃饱喝足、懒得动弹,而且还有好多都直接睡过去了,真要是和人家撕破了脸,那什么和人家斗? 怕是要死的不明不白。 第一百七十二章 没找到向导 任渠此时有点儿后怕。 就算是人家真的退让,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往下一看全是陌生脸庞,会是什么感受。 杜英接着又询问了任渠具体情况,这一次骤然反应过来的任渠,一字不漏的又把之前的说法重复了一遍。 甚至有点恭敬和紧张。 这让杜英觉得奇怪,他还真没打算把这个校尉怎么样,还打算用他“钓鱼”呢,他紧张什么? 不过杜英根据任渠所描述的情况,也可以判定,晋军在蓝田之战中并不顺利,这倒是有点儿出乎杜英的预料。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桓温北伐关中,一路上也是顺风顺水,前秦所能做出的抵抗,基本上都在武关外就给粉碎的干净,桓温几乎是追着苻生等人的屁股猛打。 但是杜英没有想到,桓温竟然还会在此地受挫。 不过想想大概也能理解,史书上的记载终究只是只言片语,很多细节必然也不会囊括其中。 桓温高歌猛进、杀入关中之后,却屯兵灞上,再也不想有所行动,很有可能是因为在之前的战斗中,他麾下的兵马受到的损失也不小,再加上粮秣之类的也消耗的七七八八,导致军中士气低下。 再加上王猛曾经指出的原因,桓温也害怕背后的东南王谢各家渔翁得利,综合这些主观和客观的因素,其方才萌生了退意。 不然的话,杜英并不觉得桓温会因为看到长安城高池深,就决定拍拍屁股走人,尤其是还有周围不少汉家百姓支持的情况下。 其军队本身已经强弩之末,肯定是不可忽视的原因之一。 强攻长安没把握,又害怕损失太大之后,老家反而成了东南世家的,因此只有退兵。 回去守家,不比拿下新地盘来得重要? 不过杜英还是感觉奇怪。 整个前锋都被打散了,按理说对于一支军队也是重创了,史书上不应该没有记载啊? “贵军先锋谢将军身在何处,任兄可知之?”杜英带着疑惑,试探性的问道,“久闻谢司马用兵勇猛刚直,麾下又多骁勇善战之士,是征西将军麾下精锐,为何如此容易就中了埋伏,兵马四散?” 任渠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显然让他也很无奈,而且听杜英的话里,与其说是疑惑,倒不如说是怀疑。 桓征西一路向北,气势如虹,怎么在蓝田就被揍得这么惨? 难道是因为你们之前夸大战报,而人家秦国又在故意收缩实力? 若是如此的话,我们关中盟到底是全力支持你们,还是作壁上观,还真得掂量掂量。 “说来也不怕诸位笑话。此次大军北上,几乎都是由当年南渡子弟以及荆襄本地子弟组成的,奈何并没有多少关中出身的人,而且就算是有,也已经是从祖辈那一代就抵达江东或者荆州,再也没有返回关中。这就是说······” 任渠犹豫了一下,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 “我们不认路。” 杜英和王猛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也曾经有不少怀疑和判断。 但是这个答案,属实有点儿出乎意料。 既然说开了,任渠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前锋越过商洛之后,一路衔尾追击,还别说,那郭敬老小子到底是乞活军出身,跑是真的能跑,他在前面乱窜,我们就在后面猛追,当时甚至还存着能够直接撵着他冲到蓝田,然后直接借助他的溃兵反过来冲散氐蛮的蓝田大营。 这一路上,我们因为并不认识道路,只能一路追着郭敬跑,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了。我家将军觉得这样太危险,就派人到周围寻找本地坞堡村寨,看看能不能找到本地向导,结果周边村寨基本都是空空荡荡的,所以我家将军也害怕冲的太过头,和后面的征西大将军断了联系······” “那不应该······”杜英皱眉问道。 找不到向导,不认路。 这个问题杜英真的没想到,因为他毕竟在这关中是“本土作战”,之前还真的没有遇到过这个问题。 南北对立多年,中间消息隔绝,桓温北上,虽然是收复晋土,但是实际上他们这一代人对于关中尚且都不熟悉,更何况更年轻一代的将士们,所以寻找向导是必然的。 可是······蓝田附近的村寨,早就已经十室九空。 秦军屯兵于此,把周围能抓的丁壮都已经抓了。 而从蓝田继续向西,还真的有不少小村寨,而且还有一个大坞堡,也就是韦氏。 谢奕派出的寻找向导的人,或许摸不到韦氏坞堡那么远,但是韦氏坞堡南侧的几个小村寨应该是能找到的。 可惜韦氏豪横一时,这些小村寨早就已经没有多少人,而关中盟成立之后,这些小村寨自然而然抱紧了杜英的大腿,三三两两的都迁徙到了少陵、蒋氏和周氏等坞堡周围。 谢奕能找到活人才怪了。 可是既然没有向导,应该谨慎小心才是。 任渠不由得苦笑一声: “盟主有所不知,那郭敬扼守商洛,也是经过了和我们的连日苦战,早就疲惫不堪,眼见得是跑不动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最近的时候,我们射出的箭矢都能追上他们,所以将军情急之下,下令继续向前追。 结果这郭敬是抓到了,然而不久之后,我们就落入苻苌和苻生的左右包夹之中。说来也是奇怪,那两人看上去是埋伏在战场两侧,但是说来奇怪,他们好像对于我们的出现很是诧异。 两边也是互相犹豫了好久,还是我们先反应过来,向后撤退,然而为时晚矣,苻生和苻苌已经如饿虎一般扑了上来,我军疲惫之下,甚至连阵型都没有来得及整理,只能各自为战。不过他们两个好像又有矛盾,所以一人负责一边战场,互不干扰,又互不合作,最后我们都是从两军之间的缝隙之中杀出去的。” 战斗的细节说出来,杜英和王猛都有些诧异。 没想到这场战斗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还要复杂和怪诞。 似乎双方都有点儿措手不及的感觉。 假如任渠所说的是正确的,那么杜英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第一百七十三章 被撬动的历史轨迹 苻苌和苻生应该不是刻意想要在此地设下埋伏,而只是相隔一段距离共同进兵。 这两个家伙一个是无所作为的当朝太子,一个是战功赫赫的陛下骄傲,所以一个想要通过战功保住自己的位置,一个想要通过战功更进一步。 当得知敌人追着郭敬杀过来,两人当即各自率军出击,但是很明显他们并没有商量好,甚至互相还很是嫌弃,所以刻意保持距离,只是都不想让对方独吞这个功劳,所以才会分开左右,一起出动。 结果谁曾想到,在抵达预定战场或者伏击地点的半道上,就遇到了谢奕率领的前锋。 因此这也有了双方之间短暂的犹豫。 不过既然狭路相逢,那肯定就要拔剑冲锋。 战斗爆发之后,按照任渠的说法,秦军两部之间刻意保持距离,显然也是因为苻生和苻苌都清楚双方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只是局限在上层,而且还影响着下面的将士们。 氐人治军,主帅以亲眷族人为统领,而亲眷又以自己之亲眷和亲信为属下,一层层向下,最后形成一个以主帅为中心,军中大小将领基本都和自己沾亲带故的统带体系。 这样自然能够让下面各层将领和主帅关系密切而且利益相关,相当于双重保证。 这也是胡人部落统带兵马以及世家豪酋统带自家私兵最常用的方式。 然而这种方式也要求主帅的个人能力足够,不然就等于坑了自己一家子人。 另外任人唯亲到底会导致有才能的人不能被重用,很难进入这个圈子中,而只要某个位置上的人过于昏庸,也可能会变成害群之马。 苻坚大力推广汉家政策,推动汉化,自然就是因为他意识到,氐人一直采取这样的方式治理国家的话,把持朝政的永远都是那几个人,有才有德之人很难挤入这个圈子,那么氐人就永远不可能获得比关中更大的地盘。 而此时的苻生和苻苌显然也都清楚,和自己利益相关的下属们,只要打照面,就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可此时,绝对不是双方大打出手的时候,旁边还有共同的敌人呢。 所以两人都在尽可能地保持克制、收束兵马。 这也给了谢奕杀出重围的机会。 还不等杜英他们说什么,任渠又补充一句: “说来也是奇怪,苻生他们好像也不认路,所以我们突围之后,曾经好几次和对面追兵相距不过一个山头,可是他们显然并不知道这边还有路,所以并未向这边搜索,就是因为他们自己也在绕路,我们也在绕路,就这么纠缠了几天,甚至都能看到对方升起的炊烟,可是就是不知道怎么过去,或者向哪个方向······” 杜英和王猛面面相觑。 王猛先恍然,看向杜英,就像在看罪魁祸首。 杜英也无奈。 氐人不认路,和他还真有关系。 因为他们关中盟把人家的向导来源——韦氏坞堡给打掉了。 不过杜英也不由得庆幸,正是因为谢奕杀到的及时,所以苻生和苻苌只能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上面,并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自家军中的向导们返回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然,也是因为在氐人的眼中,这些汉人从来就不算什么。 不见了就不见了,十有八九是当逃兵去了。 没必要放在心上,而且现在也没工夫放在心上。 而杜英更多的无奈,是因为杜英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还真的改变了些什么。 关中盟收拢周边村寨并且崛起,让谢奕没有找到向导,只能一路向前蛮干,并不知道前方有地方可能设下埋伏,不然的话他估计就不会这么冒冒失失的前进了。 韦氏的兵败,也让苻苌和苻生没有了向导,所以虽然和谢奕半路上撞在一起,可是最后只是击溃了谢奕,却远远没有击败他。 整个关中战局,因为杜英之前所采取的一些动作,似乎迥然不同了。 历史的轨迹,很沉重,但是似乎也不是不能一点点的撬动。 杜英当即向任渠解释了一下他们找不到向导的部分原因,当然着重要突出韦氏坞堡怎么作恶多端。 任渠本来就是个直爽汉子,两杯酒下肚,又把这些天的疑惑和郁闷一吐为快,此时听到杜英阐述个中缘由,讲述关中盟兴起的原因,更是找到了共鸣点,连连附和,表示这韦逵竟然数祖忘典,偏偏要去奉承那氐蛮,落得如此下场,亦是活该。 这话自然说的周隆等人脸上如火烧,毕竟他们可是半天前才见过氐人的使者。 不过大家都喝的醉醺醺的,任渠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状态不太对劲,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任渠的注意力都在杜英身上。 显然在他心中,杜英已经是一个非常可靠、应该结交的盟友。 等到任渠被自己的亲随们扶下去歇息,杜英手中转着酒杯,瞥眼看向旁边的王猛。 天黑酒尽,一桌残羹冷炙,大家都已经东倒西歪了。 但是王猛却似乎依旧很清醒,看他湿漉漉的衣袖就知道,这家伙刚刚也不知道漏了多少酒,就是为了此时依然保持冷静。 他和杜英,都敏锐的察觉到,关中盟的机会来了! 并未参与酒宴的陆唐匆匆走进来,走到杜英身边,方才压低声音说道: “盟主,驻扎在坞堡外面,美名其曰看守战马的两个晋人向东去了。” 杜英微微颔首,笑道:“愿者上钩,看来咱们已经赢得了任渠的信任。” “那师弟打算怎么款待征西大将军府司马、谢家家主?”王猛亦是含笑说道。 杜英正色说道:“自然是越隆重越好,要让他们有······凯旋的感觉。” “这是自然。”王猛点头,“不过师弟也要小心,前有狼,后就有可能有虎,不见得他们的周围不会有氐人斥候跟着,务必要除掉,不然恐怕接下来的敌人,就是氐人大军了。” “不假。”杜英接着看了陆唐一眼,显然表示师兄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这自然是杜英在向下面人传达自己对王猛的信任。 这对于自家大腿以后主持内政显然是有很大帮助的。 陆唐当即郑重拱手。 “走吧,今天好好休息,明日,便是新的开始。”杜英起身。 “诶诶,且等为兄饮了这杯酒!”王猛大笑,“刚刚还没过瘾呢。” 第一百七十四章 王师 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这是穿行在土塬和荒野之上的晋军将士们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前面开路的斥候传来消息,联系上了本地的坞堡,而且还是打着晋人遗民旗号的坞堡。 对于一支刚刚经历过混战,又迷失了方向,而且还没有携带口粮的军队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么? 策马走在士卒队列中的将领,四十多岁的样子,提着刀,环顾周围,目光炯炯。 虽然不算英武非常,但是那甲胄上的斑斑血迹还有马背上挺拔的身形,都足以说明此人作战勇猛、身经百战。 正是征西大将军府司马、北伐先锋,谢奕。 这司马虽然听着并不好听,也不是什么将军之类的,但是在东晋朝堂上,副职往往反而掌管大权。所以征西将军府上下事宜,政归长史,军归司马。 谢奕这个军司马,实际上掌管的是大军的前进、征伐等主要事宜。 当然因为桓温本身也不是昏庸无能之人,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谢奕只需要负责好前锋开路的任务就可以,率领大军徐徐压上,桓温自然可以胜任。 所以这几天谢奕的心情很糟糕。 前锋崩碎,意味着桓温很难再收到从前方传来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谢奕也无从知晓桓温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是大军应当会放弃继续前进。 因此这也意味着谢奕应该会在短时间内并没有任何的增援,而且甚至桓温有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谢奕不知道自己带着这些将士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在这土塬上要转到什么时候,而且马上就要见底的粮食更是让他觉得上阵冲杀都没有这么难。 不过前面斥候传来的好消息,总归是让一直阴沉着脸的谢奕,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对于这关中的坞堡,说句实话,谢奕并不抱有太多的信心。 世家和坞堡是个什么鬼样子,别人可能不清楚,但是出身陈郡谢氏、看着谢家在父亲和自己这一代一跃崛起的谢奕,却很清楚。 哪有什么大义道德原则可言?最重要的还不是为了本家之利益? 这些美名其曰晋人遗民的家伙,恐怕也是在看到桓征西大军来势汹汹之后,果断的改弦更张。 在此之前就算是没有臣服于氐人,但是至少赋税之类的肯定都是按时缴纳的,和秦国百姓并无二样,不然的话氐人又怎么可能容许他们的存在? 世家不可信,这是每个世家子弟都明白的道理。 不过对于现在已经快要撑不住的谢奕来说,不管对方可不可信,自己似乎都只能信了。 而且若是自己能够真的获得这些本地世家的支持,那么对于之后稳定关中又何尝不是极大的臂助。 绕过山丘,有几个身影远远地冲着他们挥手。 紧接着便看到有人在周围山野中敏捷的奔走。 之前谢奕也已经得到任渠传信,这是那所谓关中盟的斥候在探查周边有无氐人跟随,以避免暴露行踪。 谢奕对此并不反对,但是他也由此知晓,对方显然还并不打算直面秦国的压迫,哪怕现在的秦国也已经被桓征西逼迫的喘不过气来。 这也是为什么,谢奕觉得这些人并不能完全相信。 都不敢让秦国知道他们的存在,又如何能够指望他们真的去和秦国对阵? 不过既然出身世家,谢奕对于他们的决定也并非不能理解。 易地而处,他也应该会做出类似的选择。 因此此时谢奕实际上也是在用欣赏的眼神看着那些移动中的斥候。这说明未来的这位盟友还是很谨慎小心的,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同时也从侧面印证了其效忠于晋朝的真实性。 要是对方大大咧咧,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话,那谢奕恐怕得掂量掂量,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在引诱他们上当? 毕竟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可以在前线冲杀、所向披靡,但是想要带着几个坞堡在氐人背后存活,想的不要太美。 同时,这些斥候敏捷的动作,也在提醒谢奕,这个新的盟友,并不是什么乌合之众,他们的谨慎,他们的动作迅速,都说明在这支队伍之中,是有一些懂得练兵之法的。 而且他们对于这周围的地形地势也是真的熟悉,不然就算是谢奕身边精心培养的谢家部曲,拉出去在这山野中溜一圈,动作肯定也没有这些关中盟的斥候快。 谢奕不由得叹息,要是自己在战斗爆发之前,就有这么一些本地的斥候在前面开路,又何必会被苻生和苻苌这两个同样也不见得就认路的家伙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转过前面的山丘,视野骤然开阔。 少陵坞堡已经近在眼前,不远处的少陵封土犹然可见。 这也是谢奕他们北伐以来所见到的第一个汉家陵墓,士卒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但是谢奕却有一种莫名的感慨。 守着汉家陵墓,打着汉家旗号,在氐人的眼皮子底下培养出来一支至少斥候战斗力应该不差的军队,这到底是怎样的人? 杜陵杜氏,什么时候诞生了这样的青年才俊,难道老天爷真的打算再给这个家族一次机会么? 毕竟每一个世家都不会忘记曾经家徒四壁的杜陵杜氏,是怎么在杜预这一代人的时间里,一跃跻身天下数一数二世家的,甚至很多世家也都盼望着,自家的孩子之中也能出来一个杜武库、杜文库。 而今杜陵杜氏再一次家道中落,难道这个杜家少主杜英,就是他们的下一次机会么? 谢奕心中泛起来很多想法,不过他旋即摇了摇头,让这些复杂的想法消散。 不管对方到底是不是未来陈郡谢氏有可能要面对的强劲对手,至少现在是自己应该努力去团结的盟友。 可是我应该如何拉拢这个盟友呢? 我只是个只会打仗的将军,而不是长袖善舞的文人啊。 要是三弟在这里就好了。 此时的谢奕,无比想念自家老弟。 而前方的坞堡寨门骤然打开,一队队人马开出,更是让疲惫不堪的晋军将士们吓了一跳。 不过他们很快就定下神来。 因为开出的不是兵马,而是身着布衣,手中拿着各式各样食物的百姓。 下一刻,原野上回荡着百姓们整齐划一的呼喊: “王师!” 第一百七十五章 杜英:夸张了 这一声“王师”,由无数的妇孺老弱、布衣百姓们齐齐呼喊出,四野回响。 晋军将士们齐齐打了一个激灵。 而谢奕下意识的攥紧了缰绳,眼眶之中甚至都有些晶莹。 王师,王师! 真是久违的称呼啊。 此次一路北上,打着打着,他们都已经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在做的是进攻另外一个和晋朝同等级的敌人,差点儿都要忘了,他们是来驱除贼寇,是来解救这些胡尘之中艰难求生的百姓的。 一声“王师”,包含着多少殷切的期盼? 一声“王师”,激荡着多少人的心? 一声“王师”,让多少男儿热血激荡,恨不得提剑杀上长安? 谢奕翻身下马,此时他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当不起这一声称呼。 毕竟距离晋朝的兵马、距离典午的旗帜、距离这被称为“王师”的人们,上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上一次还戍守这个地方,已经太远太远了,远到已经不再是一代人的事了,而是几代人的空余恨。 而即使是过了这么久,这些百姓们依然在等待着王师。 他们,来的太晚了! 所以谢奕已经无颜再摇摇晃晃、颇为自在的坐在马背上。 至于刚刚对于这个关中盟的猜测甚至“理解”,此时都已经烟消云散。 前方人群分开,几名老者颤颤巍巍的向前走,正是各个坞堡的族老们,当然没有什么比他们更能体现出来“父老”这个词的意味。 而老人们中间,还有一个年轻人。 虽然一介布衣,但是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剑眉挑起,自带着几分豪气,不是周围这些百姓能够相比的。 腹有诗书气自华,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更主要原因是,周围的这些百姓们都是坞堡之中勤勤恳恳的老农们,一辈子在战乱中东躲西藏,哪里见过眼前这阵仗,而且如果不是盟主的命令,他们也不相信眼前这些兵马不会加害于他们。 经历过乱世的人,谁还没点儿应激后创伤? 见到这些兵马,自然就想到自己被追打、抢掠,甚至于家破人亡的过去,没有自信也诚惶诚恐,都是正常。 所以他们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低头回避。 如果不是因为盟主此时展现出来的自信给了他们底气,恐怕他们是出坞堡都不情愿的。 因此自然和杜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司马,久仰大名,草民杜陵杜英,参见司马!”杜英率先走上前,躬身行礼。 谢奕微微一笑,当即上前搀扶住杜英的手臂:“杜盟主请起,杜盟主如何得知谢某身份?” “乌衣王谢,分立江表,家世煊赫不说,谢氏家主征战在外,勇猛之名,我等即使是在胡尘之中,犹然听闻。今日见诸军之中,只见将军身形挺拔,相貌堂堂,如何还能不知?当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天下谁人不识君?”谢奕眉毛一挑,嘴角上翘,自然就有一抹难以掩饰的笑容。不过到底是官场上混的久了的,像他这种直肠子人,也知道有些神情不能表露的太早,当即收敛。 杜英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神情,自然是尽收眼底,却是不动声色。 “谢某不过征西将军马前卒也,过奖了!”谢奕拍了拍杜英的手背,谦虚地说道。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虽然谢奕看上去很谦虚,但是微微眯着眼里带着的笑意和满意自然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同时他刚刚还是标准的托举杜英手臂的动作,此时已经变成了轻轻拍杜英的手背,个中亲近和满意,自然不言而喻。 杜英心中自然有些无奈,这位谢将军还真是个什么都瞒不住的直肠子,要是换做桓温或者谢安在这里,应该顶多只是微微一笑,接着又换上深有城府或者淡然的样子。 也难怪谢家真正的掌舵者是谢安而不是谢奕。 这家伙真要是带着谢家往前走,恐怕怎么被别的世家阴死的都不知道。 “将军请!”杜英郑重侧开身。 而谢奕则抓住杜英的手腕,连连点头:“且同走,当要让杜盟主为本司马介绍介绍,这偌大的坞堡、偌大的关中盟,又是怎么在夹缝之中生存的,我等简直不敢想象此地竟然还有汉家儿郎、汉家土!” 这话说的就有意思了,杜英轻轻吸了一口气。 看上去谢奕是在感慨,但是又好像是在试探性的询问杜英。 你可得跟我解释解释,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解释不清楚,那就不用解释了,刀剑伺候! 不过又好像······ 杜英看着谢奕,原来对付别的对手的时候,他总是在一遍遍回想,自己和师兄是不是有哪里没有算到。 但是看着此时谢奕脸上的笑容和赞赏的神色,杜英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次,对上谢奕,自己好像并不需要想太多。 他的意思应该就真的只是表层的意思。 就算不是,这个地方也必须要解释一下。 只见杜英接着轻叹了一口气——刚才的吸气便是为了现在——缓缓说道: “个中难处,将军或许不知,我们各个坞堡,委曲求全,苟且偷生,又能如何同氐蛮、羌蛮抗衡?所有的赋税,我们万万不敢漏下;所有的子弟,我们亦是不敢派出去;所有的粮食,我们必须要小心翼翼的看护,避免哪日就被蛮夷破门而入、洗劫一空。这其中,又不知道有多少血泪,即使是杜某自己,犹然年少,都未曾感受过。” 旁边的一个个族老们,顿时感同身受,纷纷点头,更有甚者,直接出声附和,就差“声泪俱下”了。 杜英被这帮家伙弄得一头黑线。 夸张了,夸张了。 他刚才说的虽然也是事实,但是基本上都是那些战火之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所遭遇的,对于大多数的世家坞堡来说,一向是和关中的各路豪强井水不犯河水。 即使是秦国一时势大,也没有说欺压的世家们喘不过气来,毕竟秦国也害怕外患还在的情况下,把内部的这些世家逼反了。 不过大家既然都这么说了,再看旁边的不少百姓亦是面带激动和感慨,显然是想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杜英亦是只能陪着大家“忆苦思甜”。 第一百七十六章 遗民泪尽胡尘里 更何况,这些留在关中的百姓,日子虽然还能过,但是受苦受累和担惊受怕,也不是假的。 当下,杜英一把抓住谢奕的手腕,颤声说道: “将军,孰不闻‘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我等胡尘遗民,所幸泪水未尽之日,得遇王师北归,王师莫要再舍弃我等,我等亦然会全力攘助王师,收复故土,重入长安!” 这是怎样一个“遗民泪尽”,又是怎样一个“又一年”? 这两句话,直接戳中了谢奕心底最深处。 本来就是性情中人的他,情绪再也忍不住了,眼眶之中也已经有晶莹闪动: “杜盟主,杜老弟,还有诸位父老乡亲,我谢奕出身陈郡谢氏,亦是不折不扣的北人。诸位之苦楚,谢某能理解,感同身受!” 说到这里,他已经有些哽咽,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平静: “所以诸位还请放心,只要谢某还在一天,定然不会让氐蛮伤害到诸位分毫,今日王师北上,便是要救民水火,便是要驱除胡氛,还我关中一片朗朗晴空!” 接着谢奕亦是抓紧了杜英的手,狠狠晃动了两下。 决心,不言而喻。 杜英则默默地吐槽一句:到底是沙场老兵,手劲真大。 捏的生疼! 另外他心中亦是忍不住感慨,历史上率军进入关中,看到关中父老箪食壶浆的桓温和谢奕,应该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 只可惜最终还是被无休止的党争倾轧,消磨了英雄气概,消磨了斗志豪情,最终率军撤退的时候,桓温虽然带走了关中的遗民父老,但是不知道当他回首看向这片土地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违背诺言的遗憾? 而谢奕,至此和桓温的关系逐渐恶化,显然更倾向于支持自己的家族,并且通过主动继承豫州刺史的职位,尝试和桓温划清界限。 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在关中之战中有了挫败感,觉得桓温并不值得自己为了他,甚至不惜和家族作对? 史书的只言片语,让杜英无从判断每一个故事中的人到底有怎样的心路历程。 但是他现在,已经在尝试做出一些改变。 他给了谢奕更深的感动,那么自然就能让谢奕更加坚定自己的态度,到时候拿下关中,杜英自然就更多几分底气。 对于这种直爽汉子,利益是不管用的,唯有以真心真情,方能让他倾力相助。 与此同时,周围的百姓们也向晋军将士们送上食物。 这些晋军将士早就已经饥肠辘辘,刚才被那一声“王师”喊得一个个心潮澎湃,恨不得一个个昂着头走路,但是很快他们就被肚子的“咕咕”叫声拉回到现实中,并且拿着百姓们递上来的食物毫不客气的狼吞虎咽。 不得不说,这应该是这些作战勇猛并且军纪严整的虎狼之师,最为脆弱的一面。 也正是因此,不少上了年纪的妇女们,目光之中的恐惧褪去,剩下的,更像是看自家孩子一样的慈爱。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看着他们喝水如牛饮。 就像是看着远行的孩子归家了。 这目光,反倒是看的不少将士不好意思起来。 毕竟在那一颗冰冷的厮杀之心和滚烫的热血下面,谁还没有一点儿温情? 谁还不是孩子了? 不少人登时就想到了阔别的母亲,一边吃,一边哭。 “慢点吃,都慢点吃!”谢奕和杜英穿行在人群中,大声嚷嚷着,“你小子,哭什么哭,长安打下来了就能回家了!” 杜英只是微笑着陪着谢奕一路走,同时强忍着用胡饼堵住谢奕那张嘴的冲动。 拿下长安就回家······ 大哥,别插旗了好不好? 谢奕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穿行在士卒之中,他几乎和每一个人都能说上几句话,甚至对方的家常他都知道一些。 这倒是真的让杜英刮目相看。 显然眼前的这位谢家家主——虽然是名义上的——真的做到了“爱兵如子”。 杜英能够感受到,谢奕看向每一个士卒时候的关怀,并不是随口应付、装出来的,而且他和将士们的熟稔,显然也不是这几天患难与共培养出来的,面对面交谈,这些士卒们看他,和他看这些士卒们,真的就像是一群又一次一起经历生死的老友。 甚至还能互相调笑两句,谢奕对于将士们的打趣也不以为意。 走完一圈之后,谢奕方才意识到杜英就跟在自己身边,不知不觉已经很久了。 明明是自己这个主将逐个安抚自己麾下的将士,倒是害的人家关中盟盟主一路相随,谢奕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说道: “有劳杜盟主随同了。这些子弟们跟随本将从襄阳一路北上冲杀,一路生死,尤其是不久之前一场大战,不少袍泽音讯全无,因此此时愈发令人忧心。” 杜英倒并不觉得跟着谢奕走一圈有什么。 谢奕基本上见到自己麾下的某个将领就会向他们介绍杜英,对于杜英的欣赏之意,自是溢于言表。 这些将领们本来就承杜英收留,还给他们这么多食物的恩情,再加上也知道关中盟一直以晋人遗民自居,天然的就有好感。 此时看到谢奕对杜英的介绍如此郑重,原本心中因为杜英年少而存在的些许轻视,此时也都烟消云散。 自家主帅平日里可也不是谁都能看上眼的,能和他同桌对饮的也就只有桓征西罢了——只可惜桓征西反而怕了这家伙了——所以,将领们一个又一个,都郑重对杜英行礼表示感谢。 殊不知,谢奕之所以这么郑重,一是感激和欣赏杜英,二也是觉得让主人跟着自己兜这么一圈,属实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对于杜英的了解到底还不是很多,自然不可能欣赏和信任到这个程度。 不过谢奕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麾下的将领们是怎么想的,更没有意识到杜英是在狐假虎威。 他看到这帮平日里大大咧咧、见到自己都只是打声招呼,甚至懒得行礼的家伙们,对着杜英如此恭敬,登时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 且看看我手下的这些家伙们,平时吊儿郎当,但是关键时候靠得住,给我这个主将脸上增光! 第一百七十七章 称兄道弟谢司马 杜英当然很享受这个“狐假虎威”的过程,趁此机会,他自然是变相赢得了谢奕军中将领们的信任,而且他的不卑不亢、微笑还礼,显然也让这些将领们很受用。 在东南,士卒和将领的地位并不高,不然的话,当初谢奕称呼桓温为“老兵”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好笑,甚至还有桓温心腹觉得这属实是落将军的面子。 只不过桓温并不跟自家好基友计较这些罢了,战场上背靠背厮杀下来的兄弟,便是喝醉了在那里把大将军府搅了个天翻地覆,桓温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或许桓温本身也知道谢奕那直爽的性情也注定了这其中也不会有什么算计。 而且谢奕终归还是有底线、有分寸的人,最过分也不过如此了。 现在这杜陵杜氏的少主,保不齐就是未来杜氏的接班人,对他们如此和善,甚至彬彬有礼,这些几乎都是老兵拼杀上来的将领,又怎么可能会不感动?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们当兵厮杀的! 相互尊敬,自然就各觉得对方至少愿意平等待我,自然也就互相信任、有好感。 人和人之间,很多事本来就是相互的。 不过谢奕在这里表示惭愧,杜英当然得了便宜也不点破: “将军且勿客气,来者是客,我关中盟自当好生照顾王师将士,更何况王师本来就是为了解救我们而来。另外大战之中失散的王师将士,余刚刚已经下令各处村寨抽调熟悉地势的得力人手,配合你我两军斥候搜索探查。” 顿了一下,杜英倒是有些感慨: “有一句话还请将军莫要责怪,实际上将军这一路走过来,也算是误打误撞,已经深入蓝田后方,我等虽然知晓王师已入武关,但是也没有料到王师竟然会来的这么快。既是如此,那么想要在周边搜寻到王师将士的可能并不大,不过我关中盟上下,必将倾尽全力!” 谢奕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这不是不认路么? 不过杜英的话让他心中一暖,这一路走来,各地的豪酋坞堡,并非没有打过交道,如杜英这般,拿出谦虚恭敬、不卑不亢的态度,又备下了好一个“箪食壶浆”的大场面,谢奕怎么可能不感动? 当下,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弟,有你这句话,余心满意足了!且不管那么多了,我等男儿,自当沙场冲杀、笑傲敌营中,求的就是一个爽快,求得就是马革裹尸还!来来来,你这儿可还有好酒,且同我一醉方休!” 这一声老弟,吓了杜英一跳。 当不得,当不得,您年纪也太大了点儿。 “将军以贤侄称呼便是,算起来家父和将军的岁数相差不多,若是将军与草民兄弟相称,恐怕家父知道了要责罚了。”杜英正色拱手说道。 谢奕连连摆手:“迂腐,迂腐!” 不过他说着,声音确实不自觉地小了下来。 可能他也是刚想起来,自家年长点儿的几个儿子,年岁都要大过杜英了,要是自己给他们弄了个这么年轻的叔叔来,这帮小子怕是要有意见喽! 回过神来的谢奕,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失言,不过态度当然是要摆出自己不想为难杜英的态度: “也罢,那余便称呼一声贤侄,杜盟主担待!” “哈哈,将军客气!” “诶,诶诶不对!”谢奕急忙打住,“乃父虽不在,但是余窃认为伯父,应当无差,便称呼一声‘谢伯父’便是。” 谢······谢伯父? 你们这个姓,可真好。 杜英虽然一肚子的吐槽,但还是微笑着应下,还有模有样的连称两声“伯父”,同时也让人再去把仅剩下的几坛酒挖出来。 这一次,为了招待这些王师将士们,也是“元气大伤”了,伤的自然是关中盟各个坞堡的粮食存储,当然还有再珍贵不过的酒水。 酒这种东西,浪费的就是粮食,而乱世之中,粮食的宝贵自然不言而喻,所以各家各户能够拿出来的酒水实际上也寥寥无几。 不过讲究的就是一个闻闻酒味、过过酒瘾罢了,就像是当年冠军侯将御赐的酒水直接倾洒在河中,三军共饮,恐怕喝到嘴里的也就只有点儿酒味罢了。 今日这酒也是,不知道兑了多少水进去,砸吧砸吧嘴,恐怕都不剩下多少味道,一肚子晃晃荡荡的都是水,但是讲究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感觉么? 一个父老乡亲,倾尽所有以款待王师的感觉。 一个和无数袍泽弟兄们一起冲杀出来之后、并肩共饮的感觉。 没有将士嫌弃,反而大家喝的很过瘾。 不过既然是招待谢奕,杜英自然不能再用这种水酒应付公事。 只能让殷存心痛一下,把他的几坛积年陈货挖出来了。 然而听到杜英吩咐的谢奕,却是伸手止住了想要去拿酒的杜氏随从:“无须如此麻烦,若是没有别的了,便是找外面将士们要上两杯就好,有点儿酒味,就知足了。” “这怎么合适,将······谢伯父一路劳顿,也应当品尝一下我关中佳酿。”杜英摇头。 “贤侄有心了,但是关中未平、长安未下,又如何有心情饮酒作乐,真的大醉而归?待稍微吃点儿喝点儿,之后战事如何,还需要和贤侄多加商量,从长计议。” 谢奕此时显然比刚刚要冷静了很多,意识到现在的大醉可能转眼就变成“大败而归”,所以他宁肯克制住自己作为一个酒鬼,听到有好酒的馋虫。 杜英看向谢奕,见他神色坚定,对于这位便宜伯父倒是又多了几分好感。 虽然在平时他可能是个大家都笑话,甚至唯恐避之不及的酒鬼,但是在关键时候,这个男人还是靠谱的。 杜英看着杜氏亲随端上来的水酒,也不着急向谢奕引见等在堂上的王猛等人。 此时正是自己和谢奕一对一,难得的独自交流的时候。 杜英自然要尽可能的先给这位谢将军留下最深的印象。 毕竟在众人之中,师兄也好,殷存老爷子也罢,还有众多家主,抢风头的人还是不少的。 “伯父请先饮此酒,算作为伯父接风洗尘!”杜英朗声说道,说着,自己先一饮而尽。 第一百七十八章 谢奕:可惜了! 谢奕并不推辞,同样干了这一碗。 杜英晃了晃空荡荡的碗底,朗声笑道: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此乃今日之王师,今日之将军也!” 谢奕登时眼前一亮。 七言诗这种东西,起源于先秦,发迹于秦汉,但是当时文化上的主流还是五言诗,所以七言诗真正受到欢迎应当还是在南北朝末年到隋唐初年,并且依靠唐诗彻底崛起,甚至取代五言诗成为当时社会上吟诗作赋的主流格式。 谢奕到底出身陈郡谢氏,虽然是一“老兵”,但是文化底子还是很厚实的。 此时一听,稍微品味一下,自然就意识到这应该是一首不错的七言诗,而且这诗中没有一句是实际所指,但是又似乎每一句都能够寻觅到对照。 第一句的雪山,指的自然就是背后这巍峨秦岭,之前他们也曾经在秦岭余脉上的武关战斗,自然知道秦岭之险峻。 第二句的玉门关,可以指的从眼下这孤零零的少陵坞堡回看曾经战斗过的武关,自然也可以指不远处还在敌人掌握之中的长安。 第三四句,黄沙百战自不用说,而那“楼兰”,此时此地,不是氐蛮还是何人? 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不正是谢奕的梦想么? 不过他也不由得去想,杜英这描绘的到底是西域的景象,再结合他出身杜陵杜氏,也出身凉州的背景,这是不是又有什么深意呢? 或者想要提醒自己什么呢? “好一番西域征伐风光,此时吟诵来,也正应了今日之景,听了便令人气血昂扬。”谢奕朗声称赞,“待攻破长安、平定关中之后,自当汇合凉州兵马,重新杀入西域,先辈们拼杀下来的土地,自然不能拱手让人。” 不管杜英是不是有深意,又是不是在暗示什么,谢奕都直截了当的采取了最简单的一种方式。 一力破百巧! 想不出来,那我就不想了,就当是你想要劝我攻破关中,莫忘辽阔的西北,那便答应你。 反正这本来就是要做的。 没什么好不能说的。 杜英深深的看了谢奕一眼。 突然间,反倒是他有些愧疚。 好像自从自己见到谢奕之后,就在不断的通过各种方式感动谢奕,然后让这个直爽汉子不断地坚定拿下关中的决心。 这······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反而坏了他的性命。 不过对于杜英来说,这也是现在的他,必须要做的事,因为只有尽可能多的争取到桓温麾下人的支持,才能够在桓温本人瞻前顾后的时候,起到推动作用。 而谢奕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杜英刚才吟诵出的那一首诗本身上面,忍不住啧啧赞叹: “七言诗赋,于江南,倒是少有人能做,或当说人人皆以五言为正,七言更是用词不能精简之反面典范,然观贤侄诗句,并无此问题,内容充盈,令人拍案。我家三弟还有几个小儿女,也都初通诗赋,若是以后有机会能够交谈一二,或许各有裨益。” 杜英登时汗颜。 他不过是随口把王昌龄的《从军行》给抄过来了罢了。 自然也是他想到陈郡谢氏也是诗词大家,能够博取谢奕的好感,但是没有想到谢奕竟然已经开始筹算着让自己和谢安还有小一辈们交流了。 那还不得露馅了? 且看谢家都是什么人物,一个谢安,一个谢道韫,这都是后世千百年流传的名家,就算作品失传,声名犹在。 这个时代讲究的那些诗词的技巧手法,杜英顶多是略懂,到时候鲁班门前弄大斧,岂不是让人笑话? 不过杜英打了个哈哈,随口把这事拉扯到当今关中局势上。 然而他越是不想在这件事上深谈,谢奕看着他的目光就越是欣赏。 腹有诗书、出口成章,换做东南世家子弟在此,恐怕是要趁机在诸位面前显摆一番,以求能够扬名立万。 然而这杜英,却如此谦虚的、如此知晓轻重缓急,偏偏还只是一个未曾加冠的年轻人。 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家的闺女之中,小的两个,一个太小,一个有些顽劣,就只剩下一个年岁最合适的,而且又对诗词最感兴趣,若是······ 唉,可惜了,当时答应三弟,许配给王氏,可惜了! 看着谢奕连连摇头的样子,杜英有些奇怪。 刚才还“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谢将军,这个时候怎么又没有信心了? 谢奕察觉到杜英脸上神情的怪异,几乎是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 这家伙莫非是有读心术,难道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是自己的动作幅度太大了,赶忙笑道:“不好意思,刚刚提及家人,心中有所思念,一时失态,让贤侄见笑了。” 杜英恍然,差点儿跨服聊天。 当下他引着谢奕走入大堂,依次介绍了诸位家主以及自己的心腹王猛等人,任渠自然亦在其中。 此时的任渠,作为大军斥候,发现了这一个敌后的自家人坞堡,骤然解决了大军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问题,自然是大功一件,脸上带着喜色,看到自家将军之后,更是倍感亲切。 当然,此时的他还以为,是自己报信之后,又通知的杜英,杜英方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谢奕率领的前锋主力,殊不知杜英早就已经等着他主动钓这条“大鱼”上钩了。 任渠也不是单纯的自诩为功臣,在谢奕的眼中,他当然也是功臣,此时温声鼓励几句,然后又表示两军之间来往协调的重任就交给任渠了。 就目前来看,这当然是炙手可热的职位。 任渠激动之下,连连行礼,又端起来酒碗便要喝干净,然而谢奕却笑着拦下他: “大军驻扎、食宿之类的问题,还需要你小子去操心呢,你要是喝醉了,难道靠本将么?今日起,你不准喝酒!” 虽然是禁酒令,但是刚刚被委以重任的任渠当然不会在意这些,甚至还觉得将军此言非常有理,当即连连点头答应。 旁边的杜英只是默默看着,全都记在心里。 这位谢家老兵,虽然性情直了一些,但是带兵还真的是一把好手。 第一百七十九章 残部三千 只是这一手“让人干活、不让人喝酒,还让人感恩戴德”,就值得杜英好好琢磨。 接着谢奕和杜英推让几下之后,让不过,便坐在了主位,杜英则坐在他的下首。 对此,关中盟的各位家主们也说不出来什么。 外面坞堡内外,晋军将士怕不是足有两千人,而且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汇聚过来。 所以谢奕此时暴起发难,关中盟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让人家坐在这个位置上,理所应当的。 而现在有了谢奕亲口描述,这一场双方围绕蓝田南侧平原和山丘展开的遭遇战,个中细节自然也变得清楚。 “当时本将认为取胜可能已经不大,所以下令各部东、西、南三个方向突围,本将亲率主力向西突围,一来也是想要引诱苻生等人远离蓝田大营,为后续大军进攻创造机会,二来也是意图继续向西,看是否可以寻求机会,切断苻雄的退路。” 谢奕的声音尚未落下,杜英等人都面露恍然。 这家伙一头扎到西边来,敢情还有这么大胆的打算? 这到底是谁吃了败仗?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奕是突破了苻生的阻拦,向前进攻呢。 也就是谢奕为人实诚,该说的就说,是失败就是失败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不然换做一个要面子的,保不齐这一场战斗,吹啊吹,就给吹成胜利了。 而且还真别说,在苻生和苻苌等人也没有彻底摸清道路之前,谢奕如果真的能够摆脱他们的追击,并且一头扎在从斜谷、子午谷等地到长安的道路上,是真的能实现切断苻雄退路的目标的。 就是谢奕麾下的兵马,现在有点儿少。 但是有杜英带领关中盟攘助,似乎这并不是一个不可能的问题。 杜英缓缓说道: “现在当务之急,应当是和征西将军建立联系,告知将军此地情况,另外聚拢伯父麾下兵马,我们要尽可能地向东和向北派出斥候,寻找走散的袍泽弟兄,同时还要避免引起苻生等人的警觉,若是苻生或者坐镇长安的苻健引领大军而来,凭借我们此时的兵马,怕是难以阻挡。” 谢奕皱了皱眉,显然觉得杜英这个决定有些畏手畏脚,不过身在此地,客随主便不说,自己手下这些残兵败将还有多少战力,谢奕心里又何尝不是直打鼓? 只不过他这个主帅,明面上还是得撑起来的。 要是他都没有信心和胆量了,那士气就真的瓦解了,大家拍拍灰尘,直接向苻生投降好了! “伯父残部,而今有两千左右,若是再多收拢,应该能够汇聚齐三千兵马。再加上我关中盟兵马千余,这就是我们未来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后的力量。”杜英径直说道。 “贤侄此言虽不假,但是我们也不是孤军奋战。”谢奕忍不住打断杜英,“只要能够向商洛方向派遣人手,定然能够联系上征西将军,到时候内外呼应配合,甚至攻破蓝田大营都非难事。” “此时的征西将军,恐怕也在为缺粮而苦恼吧?”杜英皱眉。 这个问题,也是他和王猛之前讨论过很多次的。 只不过没有真正从谢奕或者别人那里得知具体情况,他们两个纵然能够推算出来很多种可能,终究只是推算。 骤然听到这个问题,谢奕的脸色一变。 作为桓温的行军司马,谢奕当然很清楚北伐大军的根本问题所在。 粮草! 粮草这种东西,是要看人数和相关联的耕地数的多少的。 很不幸,南方的百姓人数实际上并不算非常多,晋室衣冠南渡,南渡的是世家豪门,在那种情况下,自然也就只有有权有势的世家豪门才能寻觅到南下逃窜的道路。 战乱转瞬即至,有能力、有条件带着自己的仆人还有众多的佃户等等一起逃难的家族又有几个,能够拖家带口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说别的,当初杜陵杜氏逃难的时候,不也是把殷存等家臣都给丢下了么,而杜氏同时丢下的仆从、佃户等等,更是不计其数,不然也不至于等杜氏离开之后,这些人犹然还能汇聚在一起,建立起来一个少陵坞堡。 随同南下百姓的数量很少,自然意味着北方的百姓人数实际上还是要优于南方的,只不过经过长期的战乱以及分裂,北方庞大的人口或是被战火所吞噬,或是因为分裂和割据而很难发挥出来真正的潜力。 等到北魏建立,北方开始趋于稳定之后,南朝自然也就丧失了最后的向北方挺近的机会。 归根结底,南方的人口少,自然也就意味着在兵员、粮秣这些方面,没有办法和北方相比。 现在桓温以巴蜀和荆州之力讨伐苻氏秦国,固然能够在兵马上占据优势,但是粮草短缺的问题是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桓温想要取胜,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就粮于敌,抢夺关中等地的小麦夏收,通过夺取秦国的“六月粮”,达到“此消彼长”的效果不说,而且也能够在接下来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中坚持下来。 历史上的桓温,就是打的这个主意,然而奈何苻健技高一筹,早早的对此做出判断,所以干脆不用氐人有限的力量和桓温血战,只是把长安城周围的粮食给收割的一干二净,从而导致桓温即使是看到了长安,也无力继续进攻。 如果说对于东南王朝的王谢两家会趁机捡便宜的担忧是桓温这一次北伐主动收兵的主观因素,那么粮食的缺乏就应该是难以克服的客观因素。 历史上的王猛意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能通过三言两语就直接让桓温刮目相看,引为座上宾。 而杜英当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两人自然而然可以在此事上达成共识,才有了杜英如今的一问。 因为在他们看来,桓征西之所以向前进军如此缓慢,就是因为后方的粮草迟迟跟不上来,而现在前锋进攻受挫,敌人气焰正是嚣张的时候,桓温更应该抓紧进攻,通过自己优势的兵力一举压迫氐人不敢造次,不然的话,周围这些观望的群雄还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军中也会心生疑惑。 第一百八十章 六月粮 尤其是从巴蜀方向发动进攻的晋军,已经被堵在几个秦岭谷地之中有一段时间,同样急需粮秣,不然的话就只能撤军。 如此一来,秦军的半数主力就能够在苻雄的率领下转身投入到和桓温的对决中,对于桓温来说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现在能够阻挡桓温,导致桓温迟迟不肯进军的原因,其实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缺粮。 没有粮食,什么都是白搭。 谢奕如何知道,自己对面的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对于当今的时政局势变化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而另外一个,干脆就直接是开挂了。 熟读史书的挂,就问你怕不怕。 所以此时谢奕的反应自然是惊讶和疑惑。 不过很快他就让自己冷静下来,自家的大秘密被猜到了就猜到了,这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关中盟已经不是当时刚刚打出来自家旗号的关中盟了。 收留了晋军,甚至还拿出来自家库存的珍贵粮食招待了晋军,这本身就已经是秦国的敌人,那自然而然就只可能是晋军的兄弟了。那么都已经是兄弟,自家有什么短板,本来就应该是要告诉对方的,不然对方又如何帮你解决问题? 实际上桓征西就粮于敌的计划,不就是期望着能够获得关中这些大小世家村寨的支持么? 关中的六月粮,是关中大大小小村寨的六月粮,秦国想要抢收,那么这些村寨们的确也拦不住,但是如果桓温要是想要保护的话,那么这些村寨们当然也不会拒绝,毕竟大家还是期望能够给自己留一口吃的。 桓温会留,而很明显,氐人只会把这些城外的粮食全部都搜刮干净,至于汉人的死活,又有谁会在意? 所以现在谢奕必须要想的是,杜英为什么要提起来粮食的问题? 显然并不是因为他骤然发现了桓征西的大秘密,所以打算以此向秦国邀功。而是因为他乐意于通过双方的合作来共同保住粮食。 整个关中盟更期望合作的,明显是桓征西,而不是秦国。 杜英指出了桓温存在的问题,自然也就把握住了双方商讨此事的话语权。 他现在不是在警告谢奕,你这个盟友好像还挺坑,而是在提醒谢奕,你们的问题我也很清楚,现在既然我这里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大家就有了合作的基础,现在就看你们什么态度了。 尤其是你们最好是拿着一些好处来求我。 谢奕想明白了这一点,自然露出笑容。 要好处?这好说啊。 现在反而是他们害怕杜英不开口才是。 其实谢奕他们能够拿出的好处还是有很多的,晋军北上,虽然粮食的确是个硬伤,但是他们随身是携带了大量兵刃的,其中有不少士卒甚至还有自己的后备兵刃,以待替换。 这些兵刃的质量当然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胜过现在关中盟士卒们手中不少粗制滥造的家伙什。 当然也不是关中盟穷困,而是自家村寨之中的铁匠,水平就只有这样,更好的东西属实是无力烧制出来,因此这些杀敌效率更高的兵刃,自然是关中盟现在想要的。 谢奕以一个将领的习惯,走入坞堡之后自然就在主动观察这些未来盟友的具体状况,虽然现在杜英肯定是在努力向他展现出来最优秀的一面,但是谢奕也依旧从中察觉到了关中盟武器装备不咋地的问题, 因此现在双方既然互相知道对方的短板所在,那自然就更可以展开合作。 当即,在几名心腹将领们都略带担忧的神情注视下,谢奕反倒是大大方方的点头说道: “不错,我军北上,粮道漫长,再加上荆州之地之前也地处南北交界,战乱不断,人丁不足,因此粮草供给一直是个问题,此次北上,征西将军也是寄希望于‘就粮于敌’,希望能够抢夺秦国的六月粮。” 任渠等人登时脸色微变。 这不是将把柄送给人家么? 而杜英倒是并没有趁机把握住谈判的话语权,咄咄逼人,反倒是含笑说道: “与我所料不差,然而征西将军应该还是小瞧了这一次的对手,苻健此人,雄踞关中已经多年,周边大小势力,无不蛰伏,所依靠的就是一手对局势的准确把控,其清楚何时应当进,何时应当退。 而今其已经尝试在武关内外几次战斗之中试探征西将军的底细,当得知征西将军是下定决心要收复关中之后,必然不会再用自己的兵马和征西将军硬碰硬,而是会选择坚壁清野,用粮草这一问题逐渐迫使征西将军失去和其抗衡的根本。” “是也。”谢奕微微颔首,“此前我们也曾经揣测过,苻生等人在武关之外,抵抗如此激烈,退入武关之后,反倒是且打且退,甚至直接把商洛等群山之地丢给我们,显然是想要引诱我们深入,而不是真的一溃千里。往往诱敌深入之后就是截断粮道了。” “所以我们关中盟能够为你们提供想要的粮食。”杜英不再打哈哈,这一次是直奔主题,“双方现在需要争夺的肯定是夏收,六月粮将会是征西将军的救命粮。 而秦国需要抢先收取的也会是六月粮,我们到时候必然会在城南有一战,只要能够守住几处坞堡、并且避免秦国抓捕各个坞堡之中的丁壮,那么氐蛮只能看着城外的粮食成熟却无计可施,等征西将军抵达,这粮食自然就是将军的了。” 谢奕应了一声,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来担忧神色,显然他也在思考刚刚杜英的这句话。 若是如此做的话,自然也就意味着大军将要在关中苦苦坚持到六月粮成熟。 当然了,秦国军队肯定也会在蓝田硬生生的坚持到那个时候,以为自家人抢收粮食提供机会。 之前一路向北撤退的氐人军队,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谢奕可以保证,这帮家伙并没有真正用出全力,自己和他们遭遇之后,竟然几乎没有多少招架之力,就是很好的说明。 所以这就意味着,桓温必须要在六月之前突破蓝田,与此同时,身在少陵坞堡的他们,也要凭借着四千左右的兵马挡住氐人有可能的疯狂反扑。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谢奕的目光 这可能吗? 至少谢奕没有信心。 不过不管有没有信心,现在这应该都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至少谢奕要尽可能地确保他现在已经能看到的、周围原野上的这些粮食真正变成晋军的军粮。 “我们自当要全力以赴,守卫这些六月粮。”谢奕缓缓说道。 哪怕是付出再大的牺牲,也必须要保证大军的用度,不然的话用什么去进攻长安? 谢奕答应,杜英自然接着说出自己的条件: “既然如此的话,关中盟也会尽力为王师保全粮食,而王师驻扎在少陵坞堡,也大可放心,只请王师能够拨给一些兵刃器械,同时我军中将士,名为训练,实际上在历经血战的王师面前,不过是一群花拳绣腿罢了,因此恳请王师对我关中盟兵马多加训练,不然到时候也无法和王师并肩作战。” 谢奕登时眼前一亮,打量着杜英。 他已经预料到了杜英会索要器械兵刃,但是他没有想到,杜英更想要的,是对关中盟士卒的培训。 以正规军的方式进行的培训。 这说明杜英很清楚一支军队想要拥有真正的作战能力,最需要的是什么。 锋利的兵刃可以给士卒们冲锋陷阵的勇气,但是显然增加的只是一个人的能力。 而只有训练士卒们学会遵从命令前进和后退,进则一往无前,退则有条不紊,同时还能够根据主将的命令摆出来不同的阵势以应对不同的情况,这才是一支合格的军队最应该接受的训练方式。 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比如说谢奕之前遭遇的对手郭敬,仗着手下一群流民士卒,人多势众,打仗往往是一群人嗷嗷叫着往上扑,可是他们这样的进攻,在严阵以待的晋军面前,不过是飞蛾扑火罢了,晋军只需要变换几个阵型,就能够把他们团团包围,然后阵型一转,阵门变动,兵马随之进攻,对方就直接崩溃了。 相比之下,苻生和苻苌等人显然更懂得这一点,他们利用自己的亲信和亲属们牢牢把控着军队,下面的将领不会违背上面传达下来的命令,将士们也能够根据上面的命令及时地做出反应,军队作战如臂指使,这样自然会让谢奕感受到威胁。 要求帮忙练兵,这样的盟友,显然是合格的。 谢奕并没有拒绝的理由,连连答应。 杜英此时忍不住瞥了王猛一眼。 他们最基本的需要和谢奕之间达成的合作,实际上已经实现了。 在见识过了晋军的阵容之后,各家家主们显然也已经意识到,关中盟的军队还差得远呢,别看这些晋军将士一个个似乎已经饥饿难耐,但是周隆等人看到他们在不经意间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冷意,还有那依旧还保持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就知道这样的对手绝对不好惹。 因此他们又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军队也能变成这个样子? 现在既然大家已经是盟友了,那么借助盟友的力量训练自己的军队,又是以早晚有可能落入秦国手中的粮食作为交换,何乐而不为呢? 因此杜英不需要担心周隆等人的意见。 现在杜英想要和谢奕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个他之前也已经和王猛讨论过,但是并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付诸实际的计划。 轻轻咳嗽一声,杜英说道:“伯父,我军固守少陵,或可以说是固守待援,但是亦可以说是坐以待毙。更何况在长安四郊,还有很多田地,而我们关中盟现在所能够掌控的,不过只是区区长安城南罢了。” 谢奕忍不住微微皱眉,却并没有主动说话。 杜英这句话似乎也没有错。 无论是蓝田还是长安方向的氐人,都足以给少陵方向的他们造成足够的威胁,与此同时,在他们的斜后方,还有来自于苻雄的威胁。 想要固守这一方土地,保卫这里的粮草,显然并不容易。 而且就算是保护住了又能怎么样? 长安城其余方向上的粮草,恐怕还是要少不了落入氐人的手中,而只是凭借长安城南的这些粮食,难道就能够支撑大军作战很长时间么? 谢奕这一路行来,也是亲眼所见,城南的土地也不是完全都被开垦,甚至其中占据大多数的还是荒地,真正仍然还在被开垦的田地,基本上都集中在各个坞堡周边。 这些田地显然是不足以满足大军长期作战需求的,虽然桓温也可以相对应在长安城外开始屯垦,可是那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粮食的问题,可以通过得到关中盟的支持而得以缓解,但是并不能彻底解决。 谢奕的目光盯着杜英,此时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肯定还有更加令人“惊悚”的计划,他在试探着自己的态度,想看看自己到底是想要守住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还是大家一起“干一票大的”。 突然间,谢奕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觉。 按理说,这样的想法不应该是自己有才对么? 毕竟他是率军向前进攻、一路杀到这里的人,而杜英只是一个坞堡联盟的首领罢了,而在晋军将领们的一贯认知之中,显然这些坞堡首领都是倾向于能够自保。 现在的杜英比谢奕更清楚周围的局势,这谢奕并不奇怪。 人家应该的, 但是杜英好像比谢奕还狠勇好斗,竟然好像还想张罗着收拾氐人,这是谢奕之前没有料到的。 不过······谢奕很喜欢。 杜英当然不知道,谢奕看着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从一开始的复杂,甚至还带着试探的意味,逐渐发生变化,以至于看的杜英浑身发毛。 还不等杜英觉得尴尬,谢奕就已经开口说道:“坐以待毙永远比不上主动出击,我们要想保住这里的粮食,最好的选择就是把战火烧到敌人的地盘上去,而我们想要夺得更多的粮食,自然也少不了和敌人的血战,回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接着,谢奕用信任的眼神看向杜英:“贤侄若有破局之法,但说无妨,谢某在此,洗耳恭听。” 这一次不只是杜英感到诧异,从王猛到世家家主再到谢奕的部下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是齐齐一惊。 第一百八十二章 当幻想变成计划 显然谢奕的这个说法是他们之前没有料到的。 谢奕愿意“恭听”,自然说明在他的心目中,杜英的地位已经到达了一个智者的层次。 或许别人还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至少谢奕的部将们很清楚,能够得到自家主将如此赞赏,说明此人的层次至少是和桓温、谢安等人一个水平的,当然这是在自家主将看来。 自家主将一向性格无拘无束,而在别人看来,有些直肠子,也未免眼高于顶。 但是实际上谢奕的部将们认为这多多少少都冤枉自家主将了。 为何? 因为谢奕平日里所接触的人物,从军旅之中的桓温到家族之中的谢安,哪一个不是当世之豪杰?甚至即使是谢奕内宅之中,夫人阮氏那也是出身名门,而谢奕的子女也都是建康府中小有名气的才子佳人。 身边所熟悉的既然都是这样的人物,那人家自然也有资格眼高于顶。 可当眼高于顶的人如此赞赏一个年轻人,甚至愿意“洗耳恭听”的时候,这些部将们看待杜英的眼神自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一来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想要看看这位得到谢奕敬重的晚辈到底是不是个人物,还是只是装出来花架子,让谢奕看走了眼,二来自然也期盼着杜英真的能够指出来现在能够打破僵局的办法。 显然这些晋军将领们也不想这么憋屈的把守坞堡。 既然是桓温和谢奕训练出来的兵马、带出来的部下,当然也有着天下强军的自尊和骄傲。 杜英的反应也让大家惊讶。 这个年轻人霍然起身,连连拱手:“伯父客气,小侄不过是身在此地,了解局势,而略有浅见,当不起伯父如此。” 谢奕当即哈哈大笑,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略微激动之下,说话似乎有些不过脑子了,看把在座诸位给吓唬的。 不过话都已经说出去了,自然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谢奕对着杜英挥了挥手,示意他尽管去说,当然也等于在告诉所有人,自己刚才所说的并不错。 杜英当即走到大堂中间,拍了拍手,外面似乎早就已经在等候他这个消息的陆唐立刻派人抬着沙盘走进来,与此同时,大堂上一侧的屏风被拉开,露出悬挂在墙上的舆图。 沙盘、舆图,这是杜英带给关中盟的改变。 所有家主还有其余关中盟属下,见到这些并不奇怪。 反倒是谢奕等人眼前一亮。 舆图这可是好东西,而沙盘这家伙,还真别说,他们自己都没有! 从中,任渠等将领们看到的,自然是关中盟的早有准备。 而谢奕看到的,则是关中盟的军事素养。 这还真是一个平地里冒出来的、总是给自己带来惊喜的盟友。 任渠这小子,这一次还真是立了大功。 杜英则指着舆图——之所以不直接用沙盘,是因为沙盘太小了,实际上并没有囊括整个关中,而新的沙盘还没有来得及制作——沉声说道: “现在氐人的兵马分作三处,一处在斜谷、子午谷等地,由丞相苻雄率领,一处在蓝田,曾经和伯父对阵,还有一处则在长安。此三处,形成掎角之势,包围我关中盟。若想破局,唯有断其一角。” “蓝田?”谢奕下意识的反问。 杜英却摇了摇头:“是苻雄。” 谢奕登时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长安兵马数量虽然并不是很多,但是皆为精锐,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避免引起长安方面的警觉,和长安敌军硬碰硬,我们打不来。蓝田这边自不用说,集中的亦是苻苌、苻生率领的氐人主力,虽然两人之间有隔阂,但是在共同的目标出现后,必然也会倾尽全力。所以剩下的就只有实际上把侧后方露给我们的苻雄。”杜英很有信心地回答。 显然这也是他之前和王猛商议的结果,现在既然谢奕这条大鱼已经愿意上钩,那么计划也就可以和盘托出。 不等谢奕说话,杜英伸手重重点了点子午谷外的苻雄大营: “现在王师被困在子午谷之中,进退不得,若是时日久了,恐怕就只能引兵无功而返,若是我们此时率军杀入苻雄大营,那么苻雄还能够坚持扼守子午谷咽喉么?” “可是这也意味着我们空荡荡的侧后方暴露给了长安或者蓝田。”谢奕忍不住说道。 很显然,在此之前他也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都已经打算率军直接往苻雄的后路粮道上一横,不管怎么说,你苻雄总是要先来跟我“打个招呼”的吧,不然的话,子午谷中我军的日子不好过,你们氐蛮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不过在谢奕看来,一支孤军,本来就晕头转向的,想要去做这件事,实在是难度有点儿大。 等见到杜英的时候,这个想法实际上已经被他深藏心底了。 然而此时杜英再一次提起来,谢奕才恍然发现,好像现在自己有了关中盟的支持,把这个原本不切实际的幻想变成计划,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当谢奕发出这样的疑问时,实际上他已经认可了这个计划,只是认为还存在问题。 杜英微笑着说道:“假如桓征西能够在正面对蓝田发动进攻,那么蓝田那边的氐人对我们的行动无计可施。而苻健既然下定决心要龟缩在长安城中,那么解决问题的方式自然也很简单。 只要我们派出大量的斥候,伪装成王师已经从各个方向压迫向长安的样子,同时切断长安和蓝田、子午谷、斜谷等地之间的通信,请问伯父,此时的苻健又会作何感想?” “他会认为这些地方都出现了问题,甚至是失守!”谢奕脱口而出。 “是啊。”杜英的笑容逐渐变得冷酷,“真是很不幸,通往蓝田和子午谷的道路,应该还在我们关中盟能够影响的范围内,而就算是我们难以触及,再加上伯父麾下的精锐兵马,封锁道路,如何不可能?” 谢奕登时也激动的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将领们、家主们,此时也都忍不住低声交谈,显然他们也差点儿被杜英的这一手给吓到。 幻想骤然变成现实,谢奕当然忍不住想要试试这个计划。 第一百八十三章 桓征西又成了关键 王猛猜到了谢奕应该可能的想法,再配合上杜英“猜”到的晋军出兵子午谷,同样进退两难的可能,这些可能汇聚在一起,只会让谢奕无法拒绝。 此时的谢奕只是来回走了两步,就连连点头。 杜英的笑容已经收敛,此时的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但是神色格外的凝重,目光直勾勾落在舆图上,似乎还在想着自己的这个计划是不是还有别的疏漏之处。 “关键是征西将军!”谢奕狠狠的一拍手心。 想要包抄苻雄的后路,长安的敌军并不是非常可怕。 关键还是桓温要能够拖住蓝田的敌人主力。 可是现在的桓温,能做到么? 谢奕的这一句话,别人听到了或许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的确关键是桓温,这个杜英刚刚也说的很清楚。 但是杜英却隐约猜到了什么,下意识的看向王猛。 王猛的神色亦然有些不对。 谢奕很激动,但是这一声之中还是带着无奈和担忧。 这说明什么? 他对于桓温能不能拖住蓝田的氐人同样没有足够的信心! 晋军的粮草问题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杜英心中忍不住这样想着。 这是之前的杜英和王猛属实没有料到的。 不过杜英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或许谢奕对桓温并没有信心,但是至少历史上桓温还是击败了苻生等人,并且率军一路杀到长安城下的,这说明什么······ 难道谢奕所了解的北伐大军的实力,只是桓温想要让他看到的?可是如此的话,那又是为了什么,毕竟谢奕对桓温的忠诚至少现在是毋庸置疑的,难道桓温已经开始把这个老战友摆在对手的位置上了? 又或者实际上桓温的实力和历史上的已经不一样,可这个不一样又是怎么来的呢?毕竟在杜英的记忆之中,桓温也是击败了蓝田的秦军之后方才获得周围坞堡百姓的支持。 莫非这个时空和历史上的那个时空有所不同? 又或者自己曾经所做出的一点点小举动,无形之中已经改变了很多事情发展的轨迹? 杜英只觉得头皮发麻。 无论是哪一个疑问,显然都是现在的他不想要看到的。 因为这都将意味着他利用谢奕稳步取得桓温信任,并且图谋获取整个关中的企图将会变得不现实。 不过杜英表面上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微笑着说道: “征西将军一路横扫、势不可挡,无论是苻苌还是苻生,应该都不是征西将军的对手,所以伯父应该可以放心。进攻蓝田,非是我们力所能及,所以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联络上征西将军,把蓝田交给征西将军,而我们负责对付苻雄,让征西将军不用为自己的侧翼担忧。” 谢奕登时也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慨,自己此时心境之沉稳,竟然还比不上这个年轻人。 很明显,现在他们不只是需要自己先商定一个大概的对策,还需要给手下人以足够的信心。 “关中盟”这三个字,实际上已经足以说明,杜英和这些家主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盟友,而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因此杜英想要去做什么的话,至少要先赢得这些家主的同意和拥护,而不是直接命令他们。 因此,谢奕绝对不能暴露出来现在北伐大军可能正在面对的太多问题,不然的话,周隆等人又凭什么会愿意拥护于桓温、追随北伐大军的脚步? 谢奕当即微微一笑:“贤侄此言再正确不过,有征西将军在,蓝田的苻生,也不过只是手下败将罢了,何足道哉?说来也是惭愧,谢某兵微将寡,又不熟悉此间地形地势,吃了败仗,倒是让诸位笑话了。” 这话一说出来,周隆、蒋好和林丛等人自然都是会心一笑。 他们当然要配合着谢奕有所表示,但是这可不代表着他们就会真的笑话谢奕。 人家谦虚几句罢了。 随着刚才的话题岔开,一时间家主们也没有心思去深究,显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杜英刚刚提出的方案所吸引,正在盘算着什么。 至于粮草的问题,既然杜英表露出来了对桓温的信心,而谢奕又没有在这上面接着扯来扯去的意思,自然就被淡化。 坐在第一排侧后方的王猛,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且不管这个问题之后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而关中盟又要在其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至少现在,通过杜英和谢奕巧妙的配合,回避开了。 毕竟现在还不是关中盟倾尽全力援助于桓征西的时候。 周隆等人显然并不反对和桓征西结成盟友,但是大家之间并没有建立起来完全的信任,如果杜英作为盟主,此时就急匆匆的要求各家拿出来足够多的粮食,一来各家也没有这个底气,二来各家也不会完全赞同。 粮食,到底是坞堡生身立命的根本,谁会轻易掏出来? 除非真的看到了实打实的好处。 解决斜谷和子午谷外的氐人,就是杜英给各个家主的好处,同时也是关中盟递给谢奕的投名状。 一举两得。 看周隆等人的表情也知道,他们此时的跃跃欲试,正说明他们现在非常渴望通过一场战斗来证明关中盟的能力,并且正式插手关中的局势,同时苻雄率军南下,所携带的粮秣物资也不在少数,此时若是能够通过偷袭击破苻雄,那么关中盟的缴获也不会少。 至于刚刚大家曾经三言两语之间提到的粮草问题,被丢到脑后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当王猛出于习惯,反思刚才几句话之间的种种时,杜英已经和谢奕走到那舆图前,讨论着什么。 而各家家主也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很有参与感。 王猛亦是起身,却并没有上前凑热闹,而是端起酒杯走到谢奕麾下几个将领那里,很快就凭借着自己的远见卓识和他们打成一片。 此时也已经有些醉醺醺的王猛,内心却很清楚,周隆等人到底还是高估了关中盟将士的能力。 关中盟或许可以通过这一战锻炼一下自家兵马真正的实战能力,但是想要和谢奕麾下的这些兵马相提并论,那还早着呢。 第一百八十四章 分兵还是合兵 一支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军队和一支只经历过坞堡械斗的军队,当然是不一样的。 周隆等人对关中盟的军队寄以厚望,这没什么,然而关中盟的将士终归还是需要成长的。 王猛和杜英显然并不打算拆穿他们,甚至杜英还微笑着听取他们的建议。 只是其中涉及到关中盟独当一面的,就默认取消。 战争的残酷往往会超乎这些家主们的想象,所以杜英更倾向于让他们先去好好的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战争。 当然了,杜英刚刚训练起来的军队,也不舍得直接就投入到和敌人的正面对战之中。 在杜英看来,关中盟的军队,此时也只是刚刚可以称之为一支军队罢了,想要和数量相当的对手对阵,基本上不可能,还需要一定时间掌握更多的阵列技巧以及杀敌方法。 这也是刚刚杜英明确提出希望谢奕能够予以帮助的。 不过这个帮助显然也有不同,谢奕既可以选择只是帮着杜英操练操练关中盟军队的队形之类的,让这些家伙们的队列看上去更加整齐一些,但是真正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不过只是花架子罢了。 当然,谢奕还可以选择帮着杜英好好训练这支军队,把晋军多年积攒下来的杀敌经验倾囊相授,甚至还可以把晋军将士拉上去当陪练,可以让关中盟的士卒们快速的得到提升。 这自然要看谢奕的意思,或者看双方之间合作得愉快与否。 杜英拿出来了包抄苻雄后方的计划,自然表露出来了自己的诚意,接下来就要看谢奕的了。 从谢奕之前的态度来看,杜英和王猛还是有信心的,不然的话杜英一定会拽着谢奕现在这件事上多加讨论、有所落实,否则关中盟岂不是要出工出力还得不到好处? 但是谢奕愿意这么做,可不代表着谢奕麾下的将领们都会心甘情愿的这么做。 王猛凑上来,自然也是要探听探听这些人的口风,同时也要抓紧和人家打好关系,毕竟私交有时候还真的有所用。 谢奕还凭借自己和桓温的铁哥们关系,以陈郡谢氏家主的身份充当桓温的军司马呢。 而假如这些将领们只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甚至只是应付公事,那么对关中盟将没有多少帮助。 杜英虽然此时正和谢奕讨论着苻雄在北侧有可能的兵力布置,并且听从于周隆的建议,计划抽调关中盟里熟悉道路的斥候,带着晋军斥候沿着周氏坞堡后面的群山一路摸过去,最好是能提前和山谷中进退两难的巴蜀晋军取得联系。 率军从子午谷进兵的晋梁州刺史司马勋也不是傻子,恰恰相反,他还是追随桓温入蜀、历经百战的当世名将,经验丰富,也不会在关键时候遗失战机。 可越是这样,谢奕和杜英他们反倒是有些担心,没有得到消息的司马勋,在看到眼前死死堵路,却因为兵力不足,也没有办法把自己怎么样的敌人,突然间陷入慌乱之中。 骤然遇到这样的情况,若是换做一个莽夫,恐怕就大喜过望之下带着兵马一路掩杀了。 司马勋本身也不算是非常谨慎的人——谨慎的人是不敢直接大呼自己是晋朝宗室,也不会率军一头撞入子午谷——但他十有八九还是会有所犹豫,担心这会不会是苻雄这秦国军中有名的狡诈多谋之人设下的圈套。 毕竟按照原定计划,桓温的进军应该不会这么快。 所以提前和司马勋建立联系也是有必要的,免得到时候南北都没有配合,苻雄回过头来就可以从容收拾了杜英和谢奕。 谢奕想到了这一点,至少说明他对于桓温的了解应该并不局限于征西将军幕府,而且还包括其余桓温麾下的将领,甚至包括远在巴蜀的司马勋。 这也说明桓温应该在自己的大布局上并没有想要刻意向谢奕隐瞒什么,整个北伐计划、所有参与到其中的人,谢奕应该都是清楚的。 但是杜英并不相信桓温会对谢奕毫无保留,不然双方最后也不可能分道扬镳。 可是这个保留又是什么呢? 或者说,桓温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利用了谢奕呢? 杜英必须要找到这个矛盾点,方才能够最大限度的利用桓温、谢奕等的力量,甚至就是要从他们的裂缝之中找到自己的机会。 杜英暂时想不明白,只能先把这种疑惑放在心里,同时他的余光扫向一边,看到了正在和谢奕麾下将领们高声笑谈的王猛,原本一直充斥着疑惑和试探的心神,不由得宁静了几分。 师兄很会把握机会,他们两个之间不需要说什么,自有一份默契在其中,至少练兵这一块应该不需要自己操心太多了。 谢奕已经开口许诺,再加上这些将领们通过王猛对关中盟也有好感,因此作为实际操作者的将领们,不管是出于对谢奕的遵从,还是出于自己和盟友的私交,自然都不会有所保留。 还是师兄靠谱啊。 很快,杜英的注意力就回转,只听得谢奕缓缓说道: “贤侄,根据我们的了解,苻雄麾下兵马虽然云集子午谷,实际上却是沿着子午谷、斜谷这一线排开,堵住了所有从汉中北上关中的道路,通过沿途的堡垒和城镇,互成掎角之势。那我们应该是双管齐下、多路并进,还是合兵一处,先打疼苻雄?” 听到这句话,周隆等人一时都来了精神,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杜英。 盟主不希望关中盟的军队在战场上独当一面,个中苦心,大家也都不是傻子,当然能够感受得到。 而现在大家既然需要分兵,同时可想而知,谢奕肯定会率领晋军杀向子午谷外的苻雄大营,那么关中盟将士是不是可以收拾一下其余方向的氐人? 尤其是从长安向西,有不少坞堡、城镇,因为处于西北和关中、巴蜀等地往来的要冲所在,因此战乱之前,一个个都富得流油,现在虽然饱受摧残,却也足以让城南的这些坞堡家主们动心。 没办法,现在大家的日子也都不好过,否则当初也不会联起手来对付韦氏的进一步压迫,也不会现在选择继续抱团取暖。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关于苻健的假象 晋军来了之后,足足两三千人,更是让各个家主们直接感受到了压力。 毕竟之前不需要养活这么多人啊。 可想而知,秦国为了抵御司马勋从巴蜀而来的进攻,会在这些地方囤积大量的粮草和兵刃等等,这些本来就是关中盟急需的。 周隆等人并不抱怨晋军的到来让他们原本还算是充足的粮食储备一下子就要空荡荡,因为这本来就是预料之中的。 战火一起,坞堡处在中间,只要能不两头受气,粮食都被人家拿走了,而自己什么好处都没有获得,还被揍了一顿,就已经很好了。 多年的战乱,让各个坞堡的忍受能力也越来越强。 打是打不过人家的,只求自己的损失能够降到最少。 能够通过付出粮食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 但是现在六月粮都还在地里,坞堡总归也是要过日子的。 “伯父麾下,不过残部,我关中盟内,经历过大战的士卒亦是寥寥可数。”杜英显然早就已经有了答案,此时不慌不忙的说道,“凭借我们这些兵马,想要给苻雄一个‘惊喜’,应该还绰绰有余,但是想要夺下更多的城镇,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奕微微皱眉,他本身也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说实在的,一路兵马进攻苻雄,只要能够联系上司马勋,大家就可以里应外合,在这种局势下,苻雄是坚持不住的。 因此如果能够再多攻占几个坞堡、城镇,获得更多的粮食,显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谢奕也非常渴望能够尽快解决粮食的问题。 不过谢奕知道,杜英话犹未尽,自然会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周隆、林丛等人同样露出不解的神色,不过好在杜英在此之前就已经取得了他们完全的信任,此时虽然犹豫,虽然不解,大家也都保持沉默,此时绝对不是和盟主唱反调的时候。 当然,他们脸上变化的神情,终归还是遮掩不住的。 杜英微微一笑:“从征西将军北上并且连战连捷之后,苻健应该已经做好了直接固守关中,甚至准确说固守长安的准备。北伐王师的粮草能不能保证,苻健应该并不清楚,但是劳师远征,不管对谁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所以苻健应该是、也只能是选择赌,赌死守长安、坚壁清野的话,征西将军只能不战而退。” 谢奕负手凝视着舆图上标注出来的“长安”位置。 苻健这一手的确很凶险,却又真的给桓温出了一个难题。 “既然如此,此时可想而知,苻健最想保证的是什么。”杜英接着说道。 谢奕、周隆等人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粮草! 长安城南的这些坞堡在汉人的控制下,苻健应该一开始就不指望着这些坞堡能够和他们秦国同心同德。 所以他真正指望的,是长安以北、以西的这些坞堡,因为这些地方是当初氐人进入关中的最初落脚点,是发家的地方,掌控这些地方的也基本都是氐人权贵。 按理说秦国掌控关中的时间也不短,另外还得到了羌人的支持,不应该对于关中盟的崛起、对于谢奕所部的溃散无动于衷。 唯一还能合理的解释就是,现在的苻健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去管关中盟以及谢奕,他就算是不知道在长安城南已经有这么一股力量在,也应该意识到长安城南是一片空白,只不过他麾下的兵马不是在长安,就是在长安城北、城西,所以城南发生什么也只能听之任之。 如此一来,长安城的另外两个方向,应该充斥着等待抢收粮食并且退入长安的氐人。 此时若是关中盟的兵马冒冒失失的冲上去,等待他们的或许并不是守卫各处谷口的秦军的后背,而是正集结等待收割六月粮,并且加固各处城防的氐人。 本来擅长于山野作战的氐人,此时应该正是郁闷的时候,当他们看到关中盟的兵马时,还不知道会有多么激动呢。 谢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们之前的确是轻敌了,苻健此人,要比余想象之中的,甚至要比征西将军想象之中的还要强大。如果没有关中盟的话,那这一次他很有可能赌对了。” 杜英抿了抿嘴。 此时的周隆等人都有些骄傲,反倒是杜英并不这么觉得。 关中盟,本来就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有的变数罢了。 不然苻健所做的一切,都恰好的拿住了桓温的死穴,现在的桓温有多意气风发,之后的他就会有多狼狈。 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对手,不然也不会让苻雄、雷弱儿等等豪雄们心甘情愿的为他效劳。 苻健留给这个时代的人们太多的假象,因此杜英期望他们能够从刚刚的只言片语中得到警醒。 “既然不能分兵,那就要一击致命。”谢奕缓缓说道,“只要能够让梁州刺史的兵马进来,那么就能够及时扫清长安的西侧,便是有再多的氐蛮,何足道哉?” 杜英点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希望能够聚拢更多伯父麾下的兵马,让我们的胜算更高一些。” “不。”谢奕却是摇头。 “伯父觉得不妥?”杜英奇怪。 现在他们的兵力加起来不过四千,杜英并不觉得凭借这些人能够撬动苻雄的大营。 “既然是兵出险招,那么就应该速战速决。”谢奕此时已经收起来脸上的迟疑,神色肃然,“一旦再等下去,走漏了风声,苻雄对于背后出现的这一支军队,不可能一点儿戒备都没有,甚至会先回过头来收拾我们,那样反倒是我们无路可去了。” 杜英其实很想说,我们还能固守待援。 不过很明显,谢奕已经下定决心,目光炯炯,盯住舆图上标注出来的敌我态势,显然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架势,杜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或许这一次,也是自己太过谨慎了。 当然这也不能怪杜英谨慎。 对于他来说,偷袭苻雄,解开子午谷之围,这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历史轨迹了。 失去了对接下来会发生事情的了解,杜英并不能保证自己现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不会一次战斗就被糟蹋干净。 但是或许正如谢奕所说,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应该兵贵神速!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司马勋不想出来 子午谷,这是从汉中前往长安的最偏远、亦是最长的一条山谷,但是好处就是出了子午谷,就能够直达长安。 因此这里也是长安的命门所在。 子午谷在后世因为“子午谷奇谋”而闻名,而在此时此刻,则因为一场失败的偷袭,吸引了整个关中的目光。 晋梁州刺史司马勋率军穿过子午谷,意图配合桓温直入关中,这也可以说是历史上第一次真正利用子午谷进军关中的行动,只是可惜,按照当年魏延的建议,应该充分发挥蜀中将士擅长山地作战的优势,遴选精锐、翻山越岭,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子午谷,从而“神兵天降”,一战破敌。 实际上后来破蜀的邓艾,其穿越阴平小路的方式,倒是和魏延的想法类似。 然而司马勋就有点儿过分了,大军大摇大摆的进入子午谷,真的以为秦国的斥候都是瞎子? 结果军队还没有出子午谷,就被苻雄率军堵在了谷口。 司马勋几次进攻未果之后,粮草不济,士气低沉,索性屯兵在子午谷中的女娲堡,不再前进。 对面的苻雄此时还需要面对从天水、略阳方向发起进攻的王擢,因此也不太可能分出来太多的兵马堵着子午谷,不过司马勋已经没有了锐气,只等着桓温率军救援,或者至少知道桓温已经杀入关中的消息,不然是一动也不想动。 这也不怪他没有斗志,一来司马勋并不知道子午谷外的苻雄,实际上亦是分身乏术,既然谷口都已经被人家堵得结实,此时再盲目的催动兵马进攻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二来司马勋还担心,万一征西将军还被堵在武关外或者蓝田外,自己率如此疲惫之军杀入关中,那岂不是变成了孤军奋战? 司马勋可不是带着大军来送死的。 甚至他还很清楚,现在征西将军和东南朝廷之间的矛盾已经越来越深,而自己所把控的巴蜀和汉中,就是征西将军最坚实的后盾,因此巴蜀等地的兵马,自己能掌控的就要掌控、能保全的就要保全。 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和苻雄死战,没有必要。 自己只要能够牵制住敌人的一部分兵马、缓解征西将军的正面压力就可以了。 只是现在粮草的不足,让司马勋一直有些头疼。 子午谷的路,太难走了,粮草跟不上是必然的。 还是得要早点儿出去啊。 女娲堡的清晨,总是清清冷冷的,山间的雾气弥漫,人穿行在雾气之中,就算是裹着冬衣,都忍不住打个哆嗦。 这天早上,司马勋起得比往常都要早,他就带着两个亲卫,走上女娲堡的墙头。 昨夜那两个突然到来的晋军斥候,还有他们所传达的消息,让司马勋这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斥候已经好生安排休息,他们的身上有令牌在,而他们的口音亦然是地地道道的荆州口音,因此身份毋庸置疑。 谢奕准备奇袭苻雄大营的后方,把自己从子午谷之中救出去。 这对于现在粮食紧缺、进退两难的巴蜀晋军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 但是司马勋却有些犹豫。 谢奕,陈郡谢氏······ 征西将军能够完全信任于你,是因为你们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 可是征西将军性情中人,或许并不知道,兄弟也有可能会变心的,尤其是在利益相悖的时候。 此次谢奕作为北伐先锋,处处获得首功,司马勋虽然不在北伐大军之中,也能够想象,征西将军麾下的将领们会作何感想,比如本来就骁勇善战,因此被很多人看作是征西将军接班人的鹰扬将军桓冲。 若是自己再被谢奕救出子午谷,那么此次北伐的首功,自然而然要落在谢奕的头上。 陈郡谢氏,一边联姻王氏,一边获得如此泼天之功劳,那么之后桓温又凭什么来压制王谢两家的联手? 养虎为患,莫过于此。 眼前的雾气,犹如前路的雾气,让司马勋根本看不清楚整个东南政局未来发展的方向。 此时的他,有点儿不想出这子午谷了。 可是大军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留给司马勋犹豫和等候的时间也不多了。 “谢奕,谢奕······” 浓郁的晨雾之中,亲卫们只能看到自家主帅向着北方,那模糊的身影,只能听到,这一声声低语。 ————————————- 谢奕虽然嘴上说着兵贵神速,奈何条件实在是不允许,因为他麾下的将士也实在是太疲惫了,一个个饥肠辘辘,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因此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谢奕麾下的将领们,以任渠为首,自发的开始帮助训练关中盟的士卒。 虽然经过这两天的努力,关中盟的斥候也陆陆续续的找到了几十个走散的晋军士卒,但是显然几十个对于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来说,连零头都不算。 因此任渠他们也必须要把注意力放在关中盟这个未来不管考不考得住,都得依靠的盟友身上了。 一时间少陵塬上,关中盟士卒们叫苦不迭。 新来的这些晋军将领们,别看一个个笑眯眯的,嘴上说着“大家都是盟友”、“盟友就是兄弟”的话,下起手来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他们甚至还让关中盟士卒和一些休整好的晋军士卒们对练。 能够跟着谢奕一路冲杀活下来的晋军将士,一个个的都是熟练掌握杀人技巧的老兵油子,对上一般还在使用蛮力的关中盟士卒,一个对付两个都绰绰有余,自然是把这些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有点儿人数优势的关中盟士卒们三下五除二收拾了。 杜英倒是对于这种训练方式很满意,不过他谢绝了任渠一起下场较量一下的邀请。 挨揍这种事情,看看刚才被邀请的任群鼻青脸肿的样子就知道了。 杜英表示拒绝。 “师弟觉得现在的关中盟如何?”王猛双手揣在袖子里,这动作,像极了村口老大爷。还好他披散着头发,再加上好歹还算年轻的容貌,阻止了杜英继续往老大爷那边的联想。 “再训练半年,估计可堪一战。”杜英说道。 王猛有些怪异的看着他:“你到底想要和谁一战,需要这样强大的军队?”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兄弟的默契 “不知道。”杜英摇头,旋即又解释道,“或许是有很多敌人,又或许什么敌人都没有,总之,有备无患。” “这世道,有一支强大的队伍,总归是好的。”王猛认可的说道。 “师兄觉得余这一次过于谨慎了?”杜英好奇的问道,“是哪里有不对么?” 今天的王猛有些奇怪,不去看着那些各家抽调的骨干子弟们制定即将展开的作战计划,反而跑过来看练兵,不太寻常。 难道这家伙的第六感,预知到了什么? 对于这种位面之子的意见,杜英还是很重视的。 王猛倒是也奇怪的看了杜英一眼,无奈笑道:“余前来,只是想要看一看关中盟将士的能耐,从而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可以有所侧重,你想多了。” “是嘛······”杜英喃喃说道。 王猛的神色随之肃然,正色说道:“师弟,你最近似乎有些忧虑过度。机会当前,有所担忧是应该的,但是过于担心,神情恍惚,恐怕只会导致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杜英深吸一口气:“师兄所言极是,是我着相了。” 王猛摇头:“师弟所做,已经强过很多人,无须自责。我们眼前的这个机会,只要心平气和的把握住,去完成,就好。” 杜英瞥了王猛一眼,低声说道:“师兄认为一切都会顺利么?” 王猛却并没有直接给杜英答案,反而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他缓缓说道:“实不相瞒,未在寨中,而是前来此处,也是因为余心中有一怀疑,想要和师弟商议。” “苻雄?”杜英脱口而出。 王猛亦是露出诧异的神色:“尔如何得知?!” “余亦怀疑于此。”杜英不由得一笑。 王猛恍然,到底是自家师弟啊! 不过他接着沉声说道:“苻雄是否还在子午谷,子午谷外敌军几多,子午谷东西两侧,敌军又几多,当真令人担忧啊。” 现在关中的局势对于秦国来说并不好,苻雄作为秦国丞相,掌握着秦国氐人兵权中的大半。 而今桓温已经抵达蓝田以南,杀到长安城下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苻雄难道还会率军屯驻在子午谷,挡住司马勋,而对背后发生的变故不管不问么? 杜英他们此时所得知的有关于子午谷方面的情报,终归还是太老了。 这其中又有没有兵马的调动,杜英也不敢打包票。 “师兄刚刚为何不说?”杜英反问。 王猛苦笑道:“谢将军摩拳擦掌、势在必得,现在又是大军上下都提着一口气的时候,说出来亦是无济于事,只会平白惹得我们担忧,因此为兄刚才也在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同师弟说此事,没想到,师弟也有所预料。” 杜英不由得感慨:“如此看来,师兄亦是着相了。” 王猛看了杜英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只是这笑容之中,透露出来浓浓的无奈。 一种局势已经不在他们掌控之中,自己也只能被推动着向前走的无奈。 没办法,现在他们真正所能够决定的,只有关中盟这一千余名士卒的动向,是没有办法替谢奕做主的。 谢奕此时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当然不会因为王猛而或者杜英的担忧就停下脚步。 就像是苻健必须要赌一把桓温的粮食不足以支撑很久一样,就算是觉得前方的敌人可能有些不对劲,此时的谢奕也必须要赌一把。 这也是在提醒杜英和王猛,现在他们要面临的,不再是之前几个坞堡之间的小打小闹。 当自己没有办法完全掌控局势、稳操胜券的时候,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随机应变,如何在有特殊情况发生的时候,及时作出对关中盟和自己最有力的选择。 显然王猛此时也悟到了这一点,两人只是眼神交流,一切尽在不言中。 师兄弟之间的默契。 此地,终归人多耳杂。 “不过不管怎么说,苻雄在或者不在,梁州刺史总归是在的。”杜英接着说道。 本来他们的最终目标就不是击败苻雄,而是和梁州刺史司马勋会师,就算是苻雄已经前往长安或者蓝田,又或者其余地方,也无妨。 不和苻雄硬碰硬,对于现在的关中盟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王猛点了点头: “或许是余多虑了,总觉得这一次,不会那么简单。” 杜英拍了拍自家师兄的肩膀:“师兄既然来了,那要不就下场陪着儿郎们练一练?你看洪聚兄玩的也挺开心。” 王猛一眼就看到了正带着几个关中盟士卒被任渠等晋军将领撵鸭子一样满场乱跑的任群,嘴角抽了抽。 我觉得任群一点儿都不开心,倒是他那个远房兄弟应该挺开心的。 ————————————- 苻雄的兵马以骑兵为主,七千骑兵,这也是氐人的军队之中最有战斗力的一支部队,是苻健赖以压服众多氐人和羌人权贵的利刃。 苻苌和苻生等人眼馋也没有用,显然并没有任何人足以撼动苻健对自己兄弟的信任。 司马勋之所以迟迟没有办法杀出子午谷,也并不全是因为苻雄在谷口修筑的营寨和壁垒,对于眼见得就要杀出去的晋军士卒们来说,这些扼守险要的营寨还真不算什么。 因为当年他们进攻巴蜀的时候,这样的营寨和关隘也见的多了。 天下奇险,可还有胜过蜀道的? 天下雄关,可还有胜过剑阁的? 司马勋屡次进攻失利,实际上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率军突破秦军营寨的阻拦、进入旷野之后,就会遭到苻雄的骑兵打击。 久战疲惫的士卒,在旷野上又如何是骑兵的对手? 因此司马勋能够杀出子午谷,反倒是奇迹了。 谢奕之所以想要尽快出兵,也是因为他想要趁着夜色偷袭苻雄的大营,避免苻雄知道谢奕的存在之后,带着骑兵北上,一路先把关中盟给扫荡干净。 凭借骑兵的超高移动能力,甚至苻雄都能够在击败关中盟和谢奕之后,再施施然返回,继续堵住子午谷的谷口,根本不给司马勋反应的时间。 想要消灭骑兵,最简单的办法,自然就是把骑兵消灭在地面上,消灭在夜色睡梦之中。 第一百八十八章 前方,苻雄大营! 谢奕选择的进攻时间就是夜晚。 趁着夜色,集结的三千晋军已经向南推进。 关中盟的一千士卒也跟着晋军一起前进,位于晋军的侧后方,负责掩护侧翼和后路。 显然谢奕对于这些能够被自家麾下士卒们撵鸭子一样追着跑的盟友们并没有多少信心,因此让他们断后就可以了。 当然,在战斗不利、需要撤退的时候,有这些关中盟的士卒们跑在前面,晋军只要跟着他们跑就可以了。 子午谷位于关中盟各个坞堡的西南侧,关中盟的士卒战斗力虽然不强,但是胜在对周围的地形地势了如指掌,因此杜英派出去的斥候很轻易的就封锁了各处道路。 氐人有任何动向,都不会逃过关中盟的眼睛。 与此同时,晋军沿着少陵坞堡-蒋氏坞堡-周氏坞堡一线,向前急行军,这一带全部都在关中盟的掌控之下,自然不用担心泄露行踪。 此时长安城中的氐人,或许已经做好了放弃长安城南这些汉人坞堡的准备,但是应该不会想到,这些坞堡已经和晋军打成一片,甚至可以掩护晋军神不知鬼不觉得从子午谷守军的背后接近。 当然,此时在夜色之中前进的晋军,也不知道正前方的子午谷之中到底是什么情况,负责传递消息的晋军斥候还没有来得及返回,自然也没有带来司马勋的准确回答,可是谢奕认为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而且关中盟因为平白多了三千人而承担的粮食方面的压力,杜英虽然从来没有明确说出来过,谢奕却能够感受得到。 伙食质量的下降,说明关中盟的粮食储备也撑不了太久了。 谢奕并不相信关中盟会愿意为了供养他们三千人而倾尽所有,或者说身为主将的谢奕,不能赌关中盟的粮食还足够吃,哪怕他们直接下手去抢。 所以此时谢奕需要接应司马勋,打通从子午谷抵达关中的运粮通道,同时也尽可能从氐人这里缴获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盟主,前方三里就是氐人营寨,灯火通明,驻防人数应该在五千以上。”陆唐从黑暗之中走出,“属下刚刚已经把摸排的情况尽数禀报谢将军。” “好。”杜英此时趴在一处山坡上,尽可能的想要向前看,不过此地距离子午谷口还有一段距离,什么都看不到。 关中盟的士卒们就在山坡下,一个个都紧张的攥紧兵刃,缩在草丛中,没于黑暗里。 而谢奕率领的晋军,已经在黑夜的掩护下展开,分别占据关中盟军队所在这处缓坡的东、西、南三面的土塬或者荒草丛等适合藏身的地方,一点一点的向前推进。 氐人营寨距离杜英这里三里地,而距离谢奕所在的位置应该已经不到两里,距离晋军的前锋,应该不足一里。 有关中盟的斥候配合着晋军的斥候,此时怕不是已经快要摸到对面眼皮子底下了。 不得不说,氐人对北方的戒备心理并不是非常强,显然他们并不觉得城南的那些汉人坞堡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不然的话,放哨的士卒也不至于只是在营寨外围晃悠,至少应该撒出去一两里地。 听陆唐说完黑暗之中的局势,趴在杜英旁边的韩胤忍不住疑惑问道:“氐人一向骁勇善战,这是不是太大意了?” 王猛则已经抽出佩剑,沉声说道:“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苻雄根本就不在此处,这里不过是氐人搭起来的一个空架子罢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是一个陷阱,在等待着我们上钩,你们觉得是哪种?” 黑暗中,韩胤、陆唐等人都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 如果是陷阱的话,那还不是要了老命? 杜英则摇头说道:“我对自己人有信心,既然我们全力封锁消息,那么氐人应该不会知道我们的兵马动向,除非他们未卜先知。因此第一种可能更大。” “那岂不是好事?”韩胤急忙问道。 “就怕横生变数啊。”杜英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 前方黑暗之中,已经传来厮杀声。 一点点火光在夜幕之中闪动,接着,无数的火把竖起来,骤然照亮了整个黑夜。 远远地,似乎能听见谢奕的吼声。 “我们也前进!”杜英霍然下令,此时也顾不上前方到底是什么情况了,谢奕冲了上去,自己必须要跟进。 一切的“如果”和“可是”,都是战前的问题。 战斗开始之后,没有什么如果,只有向前! —————————— 晋军斥候在关中盟士卒的配合下,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外围巡逻放哨的氐人,一直摸到营寨下,才被瞭望楼上的氐人士卒发现。 这已经足够了,因为跟着自家斥候向前推进的晋军将士,此时也抵达了距离营寨外侧壕沟不远的位置上。 随着晋军斥候们用随身携带的短弩射杀瞭望楼上惊慌的氐人,战斗转眼爆发,并且直接就进入白热化! 谢奕直接率领亲卫顶在了最前面,督促着晋军将士向前。 “杀!”晋军将士一个个举起云梯或者丢出绳索,勾住寨墙顶端,蚁附而上。 睡梦中的氐人根本没有料到敌人会从这个方向而来,号角声虽然很快响彻整个营寨,但是出来迎战的氐人却只是三三两两。不少氐人士卒甚至衣衫不整。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些氐人的战斗意志还是很强的,当他们看到敌人已经越过墙头,在火光下挥舞着雪亮的兵刃时,并没有恐惧退缩,反而一个又一个的扑向前。 任渠作为军中前锋,此时已经站在了墙头上,偶尔有几支箭矢从他的身边掠过,他根本无动于衷。 跃动的火光之中,任渠的神情很是肃杀。 因为他已经察觉到问题不对。 营寨中的氐人,慌乱是意料之中的,但是他们本身的兵马数量似乎太少了! 氐人兵马已经完全从沉睡之中清醒过来,而在意识到敌人已经越过营寨寨墙之后,他们很快就放弃了直接夺回寨墙的打算,显然在这黑暗之中,外面的荒野都已经被晋军的火把点亮,这些氐人也不知道敌人有多少,索性先往后撤退。 任渠直接跳下寨墙,几个刚刚仓促迎战的氐人士卒已经倒下。 第一百八十九章 哪里走! 任渠看也不看他们的尸体,径直招呼将士们继续向营寨纵深处进攻,因为多年战场厮杀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似乎并不是那么简单。 营寨中的氐人数量并不是很多不说,而且按理说这营寨寨墙应该是他们面向北方的最后一道防线,可是他们并没有想要在此拉锯的意思,这就足以引起任渠的怀疑。 这说明他们在营寨后面应该还有所布置,作为自己的退路。 那么这个布置可能是什么呢? 子午谷口已然近在眼前,继续深入就是司马勋屯兵的地方。 那仅剩下的一种可能,自然就是氐人已经在谷口修建了壁垒,并且是面向于各个方向的壁垒,所以他们现在完全可以丢掉自家的营寨,而选择去固守营寨之中的壁垒。 这个壁垒,扼守谷口,必然是难啃的骨头,司马勋从另一个方向进攻屡屡受挫,那么从这个方向进攻,也不见得会轻松到哪里去。 所以必须要抓紧,抓紧赶在敌人退入堡垒堵住敌军! 任渠握紧刀,大声呼喊着追杀前方的氐人。 怒吼声在寨墙下此起彼伏,很显然在其余地方取得突破的将领们,也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和氐人多年交手的经验,让他们自然不敢真的小觑氐人。 可惜,氐人退的显然更快,之前还打算向这边来的氐人士卒,此时扭头就跑,与此同时,不少氐人弓弩手也都已经汇聚,在侧翼列阵,虽然仓促应战让很多弓弩手都有些紧张,但是密集的箭矢还是让晋军将士们的脚步都是一顿。 “举盾!”任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敌人弓弩手的出现自然意味着他们即使付出巨大的牺牲,恐怕也不太可能追上敌人,但是至少他们能够杀伤到敌人的有生力量。 箭矢愈发密集,惨叫声连连。 显然氐人弓弩手也发现晋军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所以也开始边后退、边射箭,这自然也就意味着他们箭矢所覆盖的范围已经不只是晋军的兵线,甚至还囊括正在向后撤退的自己人。 这些逃窜的氐人士卒当然是没有盾牌,也没有防备的。 任渠咬紧牙关,敌人的急迫当然也说明他们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前方火光之中,可以看到正在缓缓后退的上百名氐人士卒,他们和那些奔逃的同伴不同,一个个手持长矛和盾牌,身后遮挡着一些车辆,显然是想要护送粮草或者器械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先拿下这个吧! 任渠的步伐更快,箭矢密密麻麻扎在他的盾牌上,眼见得后续的箭矢似乎已经虚弱,也说明氐人的弓弩手已经越来越远。 任渠索性直接丢开盾牌,手中的刀挥舞起来,似乎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刀光闪动,人随着刀光而进,距离不远处的那条缓缓后退的防线已经越来越紧。 其余的晋军士卒亦是心照不宣,随着任渠前进,脚步一点儿都不迟缓,当然他们的刀术没有办法和任渠相比,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是每有一个空缺,就立刻有人顶上来。 晋军就这样,转眼之间,杀到那氐人队伍前! 刀劈盾牌,硬生生的把盾牌劈开。 “哪里走!”任渠大吼道,动作快如闪电,接连劈翻了好几个氐人士卒。 不过还不等他继续向前冲,身后的士卒突然大喊:“头儿,小心!” 话音未落,无数的箭矢已经扑面而来。 ————————- 提着刀站在子午谷外氐人大寨中军大帐外的中年人,衣甲都是歪歪斜斜的,显然也是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吵醒的。 此人并不是谢奕的目标苻雄,而是苻雄的副将,平昌王苻菁。 苻菁,苻健兄长之子,算是秦国的皇侄。其父为后赵石虎所害,所以苻菁实际上是苻健、苻雄兄弟抚养带大的。 之前苻健平定关中,苻菁就曾经独领一军,年纪虽然不大,却立下了赫赫战功。 桓温北伐之后,苻菁作为苻雄的副将,随同苻雄前来这子午谷。 由于蓝田战事进展不顺,苻雄已经率领四千多名骑兵北上驰援长安,作为蓝田后方的第一道防线。 苻健打算至少要坚持到六月粮收割完毕,因此就目前的局势来看,只是凭借苻苌和苻生等人,是很难坚持到那一天的,苻雄的北上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司马勋已经在几次战斗中被苻雄打的一点儿士气也没有,此时龟缩在女娲堡,甚至连斥候都不向外派遣,因此他是万万不可能知道,当面的敌人已经少了一多半不说,而且就连苻雄本人都不在了。 当然,苻雄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苻菁加强对谷口壁垒的修筑。 让骑兵来修筑城墙,这或许是最浪费的行为,但是此时的苻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万一司马勋这小子回过神来,嗷嗷叫着扑上来,只是凭借苻菁的三千骑兵,恐怕很难挡住他。 只是苻雄怎么也没有料到,敌人竟然不是从子午谷中前来,而是从氐人的背后杀过来的。 苻菁的确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越是这样,他越是感慨于苻雄皇叔的“远见卓识”,他这三千人已经来不及上马,马厩那边也不知道有多少敌人,此时凑上去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苻菁可以依靠这几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这个费力主要是耗费在安抚军中骑兵们对让他们这些骑兵去修建堡垒的不满上——修筑起来的壁垒,至少先整顿慌乱的军队。 与此同时,苻菁还不忘派遣自己的亲信抓紧趁着黑夜突围,向长安求援。 子午谷里堵着的司马勋一旦杀出来,那整个关中局势将彻底崩盘,长安城中有再多的兵马,此时也得派遣出来。 这个,苻菁相信陛下和苻雄皇叔是能够认清的。 所以自己要做的,就是坚守! 苻菁不知道这些南蛮为什么会突然从北面杀过来,若是知道的话,他绝对不会让将士们把粮食和器械之类的都放在营寨的北侧。 三千兵马,已经有一千多人退入壁垒,同时还驱赶着营寨之中的数百名汉人劳力一起,这些到时候也都是守城的时候可以用的上的炮灰。 第一百九十章 半个时辰 剩下的一千多人,还在缓步后退,没有办法,粮食什么的,都不能丢给敌人不说,而且他们自己的口粮也不够,因此此时连一把火烧掉都不行。 苻菁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坚守多久,所以他舍不得这些粮食。 除了粮食,还有四五台守城用的巨弩和一堆小型投石机,本来这些都是苻雄备下用来防范司马勋的,谁知道司马勋根本就不来进攻,因此这些东西也就索性一起堆在辎重营中。 包括苻菁在内,大多数的氐人首领们都不认为这些器械有什么用。敌人不来进攻也就算了,敌人就算是来进攻,我们用战马和马刀好好的教训他们一顿,难道不好么? 结果此时,后悔是很后悔。 要是早早地把这些器械布置在壁垒上,又何必需要这么多人搬运和掩护? 这些东西和粮食一样,自己也得用,还不能给敌人。 因此,苻菁提着刀站在中军大帐前,看着前方混乱的战斗,心中焦急万分。 这些狡猾的南蛮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布置,所以不管氐人的弓弩手们如何拼命射箭阻拦,他们都无动于衷,只是一直向前,再向前! 一方在不急一切代价向前冲,而另外一边且战且退,中间的距离已经不断地缩小。 站在这个位置,苻菁甚至能够看到,晋军将士顶着箭矢,一个倒下,立刻就有另一个顶上来,一直到杀入氐人的军阵之中。 很明显,一直在马背上作战的氐人骑兵们并不适应在地面上作战,根本不是晋军的对手,只要被晋军杀入盾牌之后,基本上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当然,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些掩护辎重撤退的士卒也基本上都是军中的二线部队。 氐人崛起这么多年,四处征战,本族之中的丁壮,实际上也损失的七七八八,不然氐人也不会拉拢羌人,并且将朝堂上不少重要职位都让给羌人,同时还动用大量的汉人劳力。 这些辎重部队,基本上也都是氐人的老弱了,此时当然打不过作为晋军北伐前锋的谢奕麾下。 一辆又一辆的大车落入晋军的手中,晋军转过来又推动着这些大车继续向前进攻,一辆辆大车满载着粮食,自然又变成了天然的屏障,箭矢密密麻麻射上去,只见得那一个个粮袋都快变成刺猬了,却已经很难见到晋军士卒的伤亡。 苻菁愈发的着急,因为按照眼前的这个局势继续演变下去的话,落在后面的这一千余名掩护辎重的士卒,恐怕能跑回来一半就谢天谢地,更不要说那些辎重还能剩下多少。 可是苻菁此时站在中军大帐这个位置,而不是和其余的士卒一起退入后方的壁垒,实际上就已经很危险了。 面前的战线距离他越来越近,可是背后的深夜之中还是一片寂静。 苻菁不相信这只是晋军误打误撞摸上来的袭击,他可以肯定,山谷之中的司马勋肯定也得到了消息,此时应该也正在听到声音之后杀过来的路上。 所以苻菁必须要时刻等待着来自于背后的进攻。 他不能再往前了。 “大王,请让属下率军支援,大王还请速速退入壁垒!”几名氐人将领着急的说道。 苻雄不在,苻菁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可想而知,之后必然是坚守壁垒的血战,这种战斗当然需要苻菁的坐镇指挥,此时苻菁不容有失。 “山谷之中还没有任何动静么?”苻菁却问了一句似乎和眼前如火烧一样的局势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 将领们面面相觑,却同时摇头。 那边安静得很,和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不需要专门跑过去确认。 司马勋到现在还没有来,相比于在山谷外侧,由于人手不足而导致的防备松懈,我们在山谷之中布置了大量的斥候,司马勋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如果司马勋有所行动,斥候不可能什么都不禀报。 所以司马勋至少距离这里还需要半个时辰! 这是苻菁几乎在一瞬间得到的结论。 半个时辰,就是机会! “亮出本王的将旗!”苻菁果断说道,“本王亲卫,随本王杀敌,其余各部,以中军大帐为中心,四下救援,务必尽可能的夺取更多的辎重,尤其是不能被敌人摧毁!” 将领们虽然惊讶和疑惑,不过还是纷纷行动。 氐人军中本来就是主帅一言九鼎,刚才主帅没有下达命令,大家可以说,现在将令已下,便是全力以赴,哪怕十死无生。 “半个时辰······”苻菁深吸一口气,风中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提醒着他战斗就近在咫尺。 司马勋,我还真得感谢你给我的这半个时辰啊! ————————————- 不只是任渠,大多数的晋军将领都察觉到了事情不对。 氐人不再后退,甚至开始组织反扑。 不少晋军将士猝不及防下,还吃了点儿小亏。 更重要的是,刚刚好不容易夺下的粮车,此时又有不少落入了氐人的手中。 很明显,后续杀上来的氐人要比之前那些且战且走的氐人难对付,各处晋军都感受到了压力,甚至任渠这个冲在前面的,身上都已经多处挂彩。 谢奕也已经进入营寨,此时正站在一辆因为轮子坏了而倾斜在路边的粮车旁边,也算是有一个掩护。 在他的身侧,关中盟的士卒正在抓紧转运粮食。 还能够推动的粮车,自然是连车带粮全都要,甚至就连赶车的汉人或者羌人劳力,都打包带走。而已经在战斗中破损的车辆,其上的粮食,自然就需要人抬肩抗, 营寨之中的氐人兵马并不是很多,苻雄本人也不在这里。无论是询问俘虏还是看他们囤积的粮食数量,都足以证明这一点。 因此击败苻雄已经变得不可能,但是谢奕的最终目标还是有实现的机会的。 可是氐人的反击,让谢奕也有些惊讶。 按照约定,这个时候司马勋就算是路途难走了一些,也应该已经快要抵达,并且准备从子午谷的另一端发动进攻才对。 既然如此,氐人不过三千兵马,哪里来的余力发起反攻? 难道一个个都是饿死鬼托生,宁肯拼命抢夺这些粮食,也不先顾一顾身后?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将军有令 谢奕无从得知。 此时的他当然也隐隐约约揣测到了什么,却并不相信那是真正的答案。 他还抱有一线希望,司马勋会杀到,给这些氐人们一个教训。 不过局势已经恶劣到他必须要做些什么的地步了。 火光中,他坚毅的面容上也浮现出迟疑,不过转瞬就变得狰狞。 “告知各部,放弃粮车,结阵自首,弓弩手射住阵脚。所有不能拿回来的粮车,全部烧毁!”谢奕果断的下令。 自己得不到,自然就不能留给苻菁。 传令兵登时四散。 而此时,就在距离谢奕不过五十丈的距离处,任渠正在面临一场苦战。 他是第一个越过寨墙的晋军将领,带着麾下将士向前冲的也最远,此时自然反过头来编程了苻菁的“重点照顾对象”。 足足数百名氐人士卒从正面和两侧压上来,逼迫着任渠已经难以再凭借几个粮车固守,因为凌乱摆放的粮车根本来不及调换位置,看上去是不错的躲避箭矢的地方,但是却也让习惯于阵列作战的晋军将士们很难找到平日里进退有据、一呼百应的感觉。 穿梭在粮车和营帐的残骸之中,似乎自己就是一个人,身边的同伴都有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下了。 晋军将士们也不适应于这种打法,而当他们遇到单兵作战能力显然更强于他们的苻菁亲卫时,更是难以抵挡,只能节节后退。 最后还是任渠最先反应过来,让人顶着箭矢,把三辆粮车摆在一起,组成了一道简易的防线。 氐人转眼就冲到了粮车的另外一边,双方的刀剑就在大家都眼馋的粮食上面来回碰撞。 说来也是好笑,因为双方都缺粮食,也都想要保住这些粮食,因此大家的隔空交锋,远没有刚刚捉对厮杀时候来的猛烈,你一招、我一招,谁都不能把对方怎么样,甚至还得小心翼翼的,害怕自己的用力过猛,直接把粮袋给割破。 那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周边的杀声愈发响亮,也不知道多少氐人在逼退了任渠所部两翼的晋军之后,包围上来。 任渠亦是杀红了眼睛,如果不是身边两个弟兄死命拦着,这家伙早就已经跳上粮车,直接扑向对面的氐人。 身后突然传来喊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是汉话,不是胡语。 将士们的动作都是一顿。 任渠晃了晃头,似乎这才恢复理智,听着背后传来的声音。 “将军有令,不敌则退,焚烧粮食!” 任渠登时打了一个机灵,下意识的回头看去。 只见得几名晋军士卒护送着传令兵全力向这边冲杀,奈何周围的氐人都已经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传递消息的敌人,所以拼命地堵截,甚至几名弓弩手都不管自家人还在射程之中,一通乱箭丢下来。 那传令兵应该也知道,自己怕是没有办法活着见到任渠了,所以才扯开喉咙大喊。 “头儿,撤吧!”已经气喘吁吁地几名士卒齐齐说道。 打到现在,他们已经是最后的突出部,再打下去,少不得要被彻底包围,现在传令兵所遭遇的处境就是他们等会儿注定要面对的。 任渠艰难的扭过头,已经有好几个杀红了眼睛的氐人直接跳上粮车,不过被晋军将士用长矛给捅了下去。 鲜血染红了一个个粮袋,火光倒映中,将士们犹然寸步不退。 这些好儿郎,不能就这么葬送在这里。 任渠知道自己没得选。 “撤退,把火把丢到车上,都给我丢上去!”任渠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嘶哑又颤抖。 心仿佛在滴血。 是为了这些即将付之一炬的粮食,也是为了抢夺这些粮食而付出生命的袍泽。 战局为什么突然变化? 氐人为什么突然有底气进攻,而且如此猛烈? 任渠无从得知,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把人撤出去。 火把丢在车上,火焰吞噬着粮食。 殿后的晋军长矛手站在距离火光咫尺之遥的位置上,一个个眼睛之中倒映着火光,目光穿透火焰,看着另外一边的氐人,只要对方有救火的动作,长矛就会穿过粮车和大火,让他们知道,这把火,我们是放定了! 氐人士卒们显然也意识到于事无补,只能缓缓后退。 火焰冲天而起,晋军将士们默然看着熊熊燃烧的粮车,同样在后退。 双方刚刚都还在拼命争夺和保卫的东西,此时已经付之一炬,变成谁都不想要的灰烬。 而这也意味着,大家要一起饿肚子了。 粮车被点燃,氐人士卒们转身扑向下一支晋军队伍,看也不看火光对面的任渠等人。 任渠此时搀扶起来已经奄奄一息的传令兵,他中了好几刀,嘴角都涌出了鲜血,显然除了外伤还有内伤,刚才的短暂交锋,已经让掩护他的晋军士卒们无一幸存,由此可见刚刚氐人进攻的凶猛。 “将军有令,结阵,烧粮,莫······莫乱阵脚!”传令兵喃喃说道,尽全力又说了一遍了自己想要传达的消息。 任渠郑重的点头,看着那传令兵依旧瞪着的眼睛,他能够感受到,刚刚还鲜活的人,此时已经再无力气。 伸手合上这个弟兄的眼睑,任渠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招呼身边士卒后退。 没有了粮车,他们的步伐登时快了很多,而刚刚已经绕到他们侧后方,甚至都可以直接截杀晋军传令兵的氐人,此时已经如潮水一般退了下去。 营寨之中,火光四起。 显然不只是任渠这里选择了焚烧辎重,当然也有晋军将士为了泄愤,直接把营帐点燃。 氐人的进攻宣告结束,转眼没入黑暗中,只剩下遍地的尸体。 脚步声匆匆,晋军将士们已经从其余方向赶来,并没有和任渠他们过多交谈,打了一个招呼之后,继续向前推进。 中军大帐就在不远处,刚刚借着火光,大家看到苻菁的将旗曾经出现。 关中盟的数百名士卒也已经从后方顶上来,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打扫战场。正面进攻显然并不适合于此时的他们,现在这已经得到了几个目睹战斗惨状的家主一致认可。 眼前的场景,对于只参加过村寨械斗的关中盟家主们、士卒们来说,显然是一个不小的刺激。 第一百九十二章 哼,想得美! 遍地的灰烬只是最基本的,还有那厮杀过的场景,令所有见到的关中盟士卒们,都为之动容。 有的尸体死不瞑目、面容犹然保持着怒吼的样子,有的尸体纠缠在一起,刀刃还留在对方的要害位置,还有的尸体已经很难拼凑为一个整体了。 空气中则弥漫着烧焦的味道、鲜血的腥味,令人作呕。 这就是真正的战斗。 不是小打小闹。 任渠看到几名在弯腰呕吐,却已经除了酸水之外,什么都吐不出来的关中盟士卒,不由得一笑。 只能吐出来酸水,说明已经不是第一次吐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没什么好笑的。 大家都经历过。 任渠当年也不例外。 多见见,就好了。 “我们走!”短暂的休息之后,任渠握紧刀,看了一眼结痂的伤口,径直大步向前。 他麾下的将士们急忙追上他,也汇入到向前进攻的人潮之中。 ——————————- 苻菁最终还是抢夺下来了五六辆粮车,甚至还有一辆运载着守城用床子弩的大车,这也给了苻菁足够的底气。 当然这也同样意味着,其余的粮食还有守城器械,基本上都落入了晋军的手中,或者干脆被付之一炬。 付之一炬,似乎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退入壁垒之后,氐人很干脆的将壁垒后方原本直接敞开的入口用石头和大车等等堵上,并且大多数的弓弩手也都被布置在这个地方。 显然已经做好了坚守待援的准备。 任渠等人的进攻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连夜奔袭的晋军将士,所携带的只有一些简易云梯罢了。 凭借这些云梯,想要快速越过低矮的寨墙还可以,但是很明显这壁垒要比寨墙更高一些,几乎可以算得上一道关隘了,而且城上的氐人严防死守,摆明了不会给晋军快速突入的机会。 所以晋军将士一路抵达壁垒下,在发现很难直接攻克壁垒之后,谢奕就果断的下令撤退。 “队伍在两侧展开,封堵所有出入口。”谢奕从容下令,“即刻命令士卒就地寻觅器材,打造攻城用具。” 还不等周围将领们答应,旁边就有声音传来: “攻城用具我们关中盟可以提供。” 谢奕登时回头,看到杜英和周隆等关中盟家主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凌乱的战场,向这边过来。 周隆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显然他们之前对战争的认知还停留在之前的村民械斗层次上,木棍和长矛,锄头和刀剑,到底都是不一样的东西。 此时见到如此血腥的战争场面,方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看看那些还在干呕的关中盟士卒,想要凭借这样的兵马去和氐人打生打死,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因此周隆他们很快就接受了现在杜英给予关中盟士卒们的定位。 做好后勤工作,打扫打扫战场,没有什么不好的。 总比拉上阵之后,士卒被吓得四处逃窜来的好。 那样就太丢人了,显然也会影响到关中盟在和晋军的同盟关系之中的地位。 至少现在关中盟还没有上阵过,晋军士卒还没有实际的案例可以拿来嘲笑他们。 谢奕借着火光,也看到了周隆等人脸色的不对,当然明白他们的恐惧和担忧是从何而来,不由得微微一笑。 战争总是要比想象之中的残酷,适应了就好了。 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不过谢奕看到了周隆等人的苍白脸色,自然也看到了杜英的淡然。 这个年轻人的心理素质显然要比想象之中的好。 殊不知杜英也算是见识过后世热兵器战争的人,哪怕只是从网上看到的,对于冷兵器战场的接受能力自然要强过之前只有想象的周隆等人。 当然了,只是从荧幕上看到过显然还不足以克服这种直面鲜血和死亡的恐惧,杜英也只是在尽可能的坚持罢了。 此时他身为关中盟的盟主,任何人都可以惊讶、都可以畏惧,他却必须要表现出来自己的淡定。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杜英的演技还算过关,至少谢奕没有看出来什么奇怪的地方,甚至心底对于这个年轻人还又多了几分赞叹。 杜陵杜氏,到底是关中豪门,家中子弟还是有本事的。 再加上这年轻小子脑袋灵光,吟诗作赋的本事好像挺好,长得也不丑······ 可惜了······ 等等,我又在可惜什么? (出自第一百七十八章) 谢奕眉毛一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想法就跑远了。 杜英也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为什么这位谢伯父总是用慈爱的、看晚辈的眼神看着自己,而不像是在看一个属下或者一个盟友? 莫非是自己太年轻了,让谢伯父父爱泛滥?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谢伯父也应该很久没有见到身在建康府的家人了吧? 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谢奕亦是奇怪。 这家伙一副“伯父,我很懂你”的神情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真的猜到了我在想什么? 哼,想得美! 谢奕虽然不知道两个人的想法早就已经分道扬镳,但是还是清楚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即轻轻咳嗽一声,把脑海之中种种杂乱的想法挥去,沉声说道: “子午谷中没有动静,不知道是梁州刺史已经退兵,还是我们的斥候没有把消息送到,更或者梁州刺史并不相信我们的斥候。” 杜英皱了皱眉,刚刚我们不是在讨论如何进攻壁垒么? 话题怎么突然间变了? 谢奕到底是想到了什么,竟然突然乱了节奏? 杜英不明就里,不过还是顺着谢奕的话说道:“就目前来看,氐人犹然还在虚张声势,装出来苻雄犹然驻守此地的假象,那么说明梁州刺史应该还在子午谷中,不然不至于如此。” 要是司马勋不在的话,氐人只要派遣一些斥候和游骑在这里盯着就是了,三千兵马,还是精锐的骑兵,专门在平昌王苻菁这样的有名战将率领下驻守在这里,说明山谷之中肯定还有晋军。 谢奕的这个想法当然不成立。 至于不相信斥候之类的,谢奕派出的是荆州出身的士卒,又有自己的关防印信盖在上面作证,这些都是最好的证明。 第一百九十三章 该怪谁呢? 司马勋不应该不相信,而就算是不相信的话,此时听到外面杀声大作,也不可能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哪怕只是来看一看的。 其实杜英刚刚就已经和王猛针对司马勋的沉默揣测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司马勋并不想让谢奕立功,尤其是解救出来司马勋这一支主力大军的功劳。 若是站在北伐的角度来说,司马勋这样的做法不能理解。 可是若站在桓温和王谢两家之间已经浮出水面的矛盾来说,司马勋这样的做法非但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恐怕还能得到不少荆州文武的支持。 因为这是损害晋朝利益,却符合桓温利益的。 不过杜英此时并没有明确的指出,他相信谢奕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只不过现在的谢奕或是不愿意承认,或是并不想让盟友知道自己实际上在桓温军中的地位也很尴尬罢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没必要戳穿。 不过不管怎么说,司马勋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会来了,甚至向坏处想,这家伙还有可能派遣了得力人手,远远地盯着,发现谢奕进攻的差不多了,抓紧带着兵马扑上来捡便宜。 本来司马勋就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习惯于投机取巧的家伙。 甚至为了投机取巧,可以不惜性命。 比如宣称自己的宗室身份。 杜英从来不吝惜于将这样的人想得更恶劣一些。 可他们现在也没有办法,战斗已经进行到这一步,谢奕实际上亦是骑虎难下。 若是不进攻的话,今天晚上就等于白忙乎了不说,还直接暴露了自己的存在,凭借着三千残部,他还真不一定能够挡住苻雄和苻菁接下来的反击。 而若是继续进攻的话,摆在眼前的壁垒本身就是一个难题,在双方兵马数量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想要攻坚,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且背后可能还有随时准备捡便宜的司马勋。 进退两难。 不过至少继续进攻,应该是相对好一些的选择。 “伯父,看来我们要准备进攻这个壁垒了。”杜英低声说道,似乎在提醒谢奕什么,却又没有明确的点出来。 攻坚······ 谢奕登时想起来,刚刚自己是不是说到了攻坚的问题? 好像杜英就是接的自己这个话来着? 刚刚自己为什么突然忘了这件事? 是因为······ 这都是什么杂七杂八的想法,竟然打乱了自己对战事的思考,谢奕一阵头大,有些烦躁。 都怪······ 他环顾一圈,麾下的将领们肃然而立,一个个等待着命令;关中盟的家主们都带着尊敬的神情,保持沉默,静候着谢奕的吩咐,这就相当给面子了;而杜英则握着佩剑,目视前方的壁垒,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大家好像都很用心,忘了原本话题的好像是自己。 谁都怪不得。 那就只能怪······没错,怪司马勋! 都是该死的司马勋,竟然不守承诺! 显然谢奕此时都忘了,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司马勋的准确回复,就急冲冲的发起了进攻。 不过这不重要。 谢奕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杜英,多少有些感激。 他能感受出来,这个年轻人刚刚不动声色的把话题给带了回来,不然不知道要说到什么上面去了。 杜英似乎回过神来,微微低头,并没有和谢奕对视,谦虚之意溢于言表。 谢奕很是满意,微笑着说道:“刚刚贤侄说关中盟可以提供帮助,具体又是什么呢?” 不是开口索要或者命令,而是请关中盟相助,谢奕的话里自然也带着好感。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杜英对于这样的直肠子汉子很欣赏,当下亦是拱手再次表示自己对谢奕的尊重,毕竟面子本来就是互相给的: “关中盟之前讨伐盟内叛徒的时候,曾经打造了不少云梯甚至于冲车,刚刚余已经命令属下前去搬运,估计也得需要一天时间,而我们此次亦是携带了不少工匠,配合王师,也能够就地寻觅木材,抓紧打造器械。” 谢奕点头,这关中盟还真是个不错的盟友,除了本身的军队似乎没有太大战斗力之外,其余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很明显,这些都是杜英之前统筹好、准备下的。 年纪轻轻就能够把整个关中盟打点的井井有条,前途不可限量。拿下关中之后,自己一定要向老桓好好地举荐一番,如此人才,正好配合王师恢复对关中的治理。 当然,谢奕并不知道的是,杜英虽然也有些才能,但是他这些才能太“超前”了,实际上并不适合于这个时代的坞堡内部管理,实际上杜英更主要的使用自己的见识和眼光,抓住大家共同的需要,把关中盟捏合在一起,并且带着关中盟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而真正让关中盟一切都井井有条的,是王猛和任群。 一个负责给杜英查缺补漏,充当智囊,还有一个虽然在想法上跟不上杜英和王猛的节奏,但是是个合格的工具人,种种事宜都能够落实下去。 对于王猛这样的人物来说,现在还缺少经验,还没有到“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地步,但是打点一个关中盟,不要太轻松。 当然,王猛并不想出风头,对他来说,那意味着要和很多人虚与委蛇,要注意自己的仪表——洗澡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至少对他来说是的——这样属实是太累了,所以他宁肯站在后面默默支持师弟。 显然师弟更适合这些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师弟往上走,自然也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杜英则指着前方的壁垒,继续说道:“伯父,小侄窃以为,整个壁垒位于子午谷的谷口,横亘在两边绝壁中,于谷内易守难攻,于我们谷外,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尤其是对方兵马众多,我们想要攀援而上,难上加难。” 谢奕颔首。 最容易防守的城池,并不是庞大的城池,而是小而坚的城池。 守军在城墙上的兵马密度越高,自然越容易守城。 历史上往往爆发惨烈围城战的,都是一些地方上的要冲之地,而不是京畿大都。 第一百九十四章 轮战 眼下的情况亦是如此,这壁垒可远比氐人原本虚张声势立下的大寨小,也更高大坚固。 想要蚁附攻城,自然就要做好蒙受巨大损失而一无所获的准备。 之前晋军就在进攻武关的时候见识过。 因此唯一合适的进攻方式,就是进攻氐人仓促堵起来的入口。 那是整个壁垒上最后的脆弱点。 杜英并没有直接指出,而是提醒了谢奕,自然也是不打算和谢奕抢风头。 谢奕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即说道:“我们集中兵力,进攻缺口处。此地地势狭窄,大军难以展开,而且也无法寄希望于一战能胜。三千兵马,分作三队,轮流进攻。” 将领们登时齐齐应诺。 杜英说道:“伯父,小侄以为这样好像还有些不妥的地方。” 杜英连续给了谢奕好几次面子,谢奕当然不会不给他开口补充的机会,此时脸上带着笑容,满是期待和鼓励的神情:“但说无妨。” 这看的不少将领们都有些羡慕了,甚至他们有理由怀疑,这杜英是不是真的是谢奕失散多年的侄子,要不两个人一个“伯父”、一个“贤侄”的,怎么就叫的这么亲。 杜英急忙拱手:“我们以轮战进攻,则苻菁必以轮战防守,双方兵马相差无几,恐怕只会打成一场消耗战,最后王师就算能够胜利,也是一场惨胜。” 话虽不好听,但是将领们,包括谢奕在内,都是皱眉。 杜英显然还没有说,惨胜也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若是战事绵延日久,粮食也损耗的差不多的话,再加上苻雄随时有可能率军来援,那么迎接这一支孤军的,将是一场灾难。 惨败或许都不足以形容了。 谢奕沉吟片刻,开口说道:“用兵,当奇正相辅,本将以两千兵马进攻缺口,再抽调一千兵马兵分两路,蚁附登城,进攻两翼,尽可能的牵制氐蛮,是为佯攻,贤侄认为如何?” 这已经不是在下达命令,而是在和杜英商议了。 很客气。 杜英心中松了一口气,有些高兴。 自己终于在这个时候达到了在这个“王师-关中盟”体系之中,尽可能的和谢奕平起平坐这个目标。 谢奕率军抵达之后,当然整个关中盟和晋军上下,都是以谢奕为首,杜英作为关中盟的盟主,也听命于谢奕,这是必然的。 谁让人家正儿八经三千兵马,又是当世名将呢? 因此谢奕平时和杜英以及其余关中盟的人说话,发号施令更多于商量。 显然他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实力的强大,让一切都理所当然。 而现在亦是如此,谢奕进攻受挫,面对坚固的壁垒和很有可能不存在的支援,自然就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听取所有能够有帮助的建议,关中盟有着一千兵马以及杜英这个脑子活络的盟主,谢奕自然不吝惜于抬高杜英的地位。 甚至这种抬高都不是他刻意而为之。 亦是心境变化所导致的理所当然罢了。 当然这种喜悦,杜英是不会表露出来的。 “将军所言极是。”杜英先吹捧一句,不能光自己心里舒坦,也得让谢奕舒坦一下,“但是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犹然还有两个。” “哦?”谢奕皱眉,语调也有所变化。 颇有几分“你在教我做事?”的意思。 不过之前杜英在谢奕心中积攒下来的好感,让谢奕的不满只是转瞬,反而愈发期待杜英会说出什么来。 谢奕的态度摆在这里,麾下的将领们自然都不会多说什么,甚至一个个的还都很好奇,乃至于带着点儿尊重的意思。 那些什么不服气的、非得要装x打脸的情节,一般都出现在小说里。而在现实情况中,自家老大,尤其是谢奕这种在军中威望还是很高的统帅,既然已经亮明了态度,那么部下们都不是瞎子,当然能够看得清楚。 这个时候再跳出来说什么不服气,那不就是跟自家主帅对着干么? 而且更重要的是,很明显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真的有自己的想法和思路的,这已经在之前的合作之中得到了证明。 杜英沉声说道:“一来,我们不能寄希望于我们自己突破前方的这个壁垒,兵法有云,围三缺一,十则攻之。我们现在既没有办法做到围三缺一,也没有办法让我们的兵力多于氐蛮十倍,所以我们必须寻求更多的兵力,小侄建议,我们可以继续派遣斥候,翻越群山,联络梁州刺史,请求其出兵。” “这是应当的。”谢奕颔首说道。 司马勋那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或者单纯只是司马勋不想要让谢奕独吞功劳,谢奕都得有所表示,毕竟他那里的兵马数量可要远比谢奕来得多,也能够给苻菁带来足够的压迫。 甚至都不需要司马勋上阵,只要他派出一些斥候,就足够苻菁紧张的了。 当然,加入司马勋想要这个功劳的话,谢奕也不介意配合他,由他在那边发起主攻,而自己负责在这边佯攻,反正先登的功劳让给他就是了。 “顺便,我们既然能够寻觅到道路,那么总归是可以开辟出来一条足够大军通行的路线的。”杜英接着说道,“就算是不能一下子把上千人派遣过去,至少可以派遣几百人,伪装成梁州刺史的兵马,对壁垒发动进攻,或者截杀氐人的斥候,蒙蔽其视听。” “善!”谢奕连连点头。 虽然他对于这陡峭的两侧山壁并不抱多少希望,而且也知道,如果此时再去山中寻找稍微平坦、顺畅一些的道路的话,恐怕也要耽误很多时间,但是事已至此,任何一种方法都是尝试一下才行。 “那第二点呢?”谢奕接着问道,同时连连打手势。 此时的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这些措施落实下去,但是又害怕自己下令,打断了杜英的思路,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指挥。 好在谢奕麾下也都是精兵悍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现在奇袭变成了正面强攻,我们需要小心氐人的增援。”杜英担忧的说道,“苻菁有没有派人请求支援,这我们无从知晓。而长安和子午谷口这边是不是有定时的通信,我们也不知道。因此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一百九十五章 围点打援和凑整(上推荐加更一章1.0) 谢奕的脸色亦是一沉。 之前他们都庆幸于苻雄不在,庆幸于氐人的反应迟钝以及兵马的数量很少。 但是现在转念一想,苻雄之所以不在,肯定不是因为氐人已经打算放弃子午谷口的防备,而是因为蓝田或者略阳方向吃紧,苻雄必须要过去增援罢了。 既然如此,苻雄肯定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子午谷这边。 说到底,他将苻菁这点儿人马留在这里,就是布下一个空城计而已。 司马勋杀上来就铁定露馅儿的那种。 而且苻雄还专门让苻菁修筑起来了谷口位置的壁垒,甚至还是面向于南北两个方向的壁垒,这说明苻雄已经做好了让苻菁率军死守此地、固守待援的准备。 换句话说,即使是晋军真的从北方绕路杀过来,苻菁都能坚持一下。 准备的很周全。 因此一旦子午谷生变,苻雄必然会驰援。 到时候数千骑兵黑压压的杀过来,如何能挡? “那贤侄认为,应当如何是好?”谢奕的神色变得肃然。 这一次,他不像是在聆听后生晚辈的看法,而是在正儿八经的询问计策。 杜英正色说道: “既然子午谷是氐蛮所必救,那么从子午谷通往长安、略阳等地的道路总共就只有几条,而其中道路宽阔、适合于骑兵快速奔驰前进的,就只有一条官道,直通长安。因此可想而知,苻雄救援,必会走这条路。” 谢奕点头,杜英的这个判断他还是相信的。 天水、略阳方向,也就是凉州王擢发起进攻的方向,王擢这个家伙是典型的墙头草,作战肯定不会卖力,顶多就是四下抢掠一番罢了,根本不足以对氐人形成威胁,不然当初苻雄就应该坐镇岐山,防止王擢向东进攻,而不是坐镇子午谷了。 毕竟子午谷谷口可远比岐山那边的地形地势来的险要。 因此苻雄此时返回长安,准备支援蓝田战事的可能更高。 当然,谢奕不知道的是,杜英看上出除了出身杜陵杜氏之外,和远在武威的杜氏没有任何的联系,连一个官衔都是空头官衔,但是实际上杜氏这些年在关中经营的情报网络,一直在为杜英所用。 苻雄在哪里,杜英并不知道。 历经战乱冲击之后,这还是杜英的祖父辈创立下来的情报网络,当然也已经七零八落,而且像是华阴客栈的负责人老牛这种,都已经上了年纪,自然能力已经比不上当年。 凭借这样的情报网络,想要刺探到敌人的军事机密,显然不太靠谱,但是想要传递消息还是足够的。 因此杜英很清楚,现在王擢在天水那边发起的进攻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猛烈,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这家伙演技也是杠杠的,闹得整个关中,不分敌我,都觉得他的威胁或者贡献很大,实际上就只是在双方边界上反复横跳、来回摩擦罢了。 或许这也算是一个本事。 当然,这样的挑衅是不足以引来苻雄的。 苻雄只可能在长安,在得知子午谷遇袭之后,也只可能顺着长安延伸过来的官道南下。 得出这个结论,谢奕是根据经验,杜英是根据情报,不管怎么说,此时两人达成了共识。 “我们围点,”杜英伸手指了指前方的壁垒,又攥紧拳头,“打援!” 围点打援,后世解放军克敌制胜的法宝,屡试不爽了。 尤其是在攻坚力量不足,而敌军又有强援在外的时候。 杜英当然不介意拿过来用一用。 “妙也!”谢奕抚掌感慨,“之前本将只看眼前,却忽略了身后,有赖贤侄点醒,此战若胜,贤侄功不可没;此战若败,个中责任,谢某一人担之!” 杜英心中亦然升起来感动之意。 只是谢奕这句话,就很令人放心了。 有如此主将,也难怪将士们愿意用命。 谢奕旋即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收起来感慨之意:“本将现在的兵马不过三千,想要设下埋伏,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杜英微笑着说道:“将军莫要忘了,我关中盟将士,犹然还有千人。” “但是······”谢奕登时皱眉。 旁边的晋军将领们也都下意识交换了一个眼神。 真的不是我们有想要嘲讽盟友的意思,只是凭借你们这千人,恐怕还不够人家苻雄塞牙缝的。 谢奕等人的担忧,显然也出现在关中盟的几个家主脸上。 如果说之前的关中盟,更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么现在见识了战争的残酷、氐人的凶狠之后,这几个家主实际上都难免有些畏惧。 突袭氐人的三千骑兵,都能打成这样,那他们要是直面苻雄率领的骑兵,人数甚至有可能还在这之上,又应该如何是好? 打不过,好像溜。 杜英微笑着说道: “既然将军有所担忧,那不如这样,我关中盟留下来五百兵马,帮助将军进攻,也算是打磨一下关中盟士卒,而将军予我五百人,这样有本地关中盟士卒配合,又有王师精锐攘助,或许更有希望。” 谢奕迟疑一会儿,方才斟酌道: “本将麾下兵马三千,贤侄麾下兵马千余,让贤侄率领一千人去埋伏苻雄,本将终归有所担心。这样吧,贤侄既然想要锻炼麾下兵马,则予我两百人,而本将予尔七百人。 若是如此的话······贤侄有一千五百人,其中更有我麾下将士七百,或可与苻雄一战,本将这里两千五百人,亦然能应付的过来,这也算是······凑个整。贤侄以为如何?” 杜英还没有说话,旁边的晋军将领脸色都已经变得有些怪异,各家家主甚至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凑个整? 这是凑个整就能解决的问题么? 这个整恐怕得凑到五千、一万的,才能解决问题吧? 谢奕并没有在意周围的目光,只是看着杜英。 莫名的,他对杜英很是信任,觉得这个年轻人刚刚所说的并不是大话。 杜英直接一拱手:“多谢伯父信任。” “等尔凯旋,你我一醉方休。”谢奕亦是慨然说道。 伏击苻雄,闹不好就会被苻雄反杀,他当然清楚个中凶险。 因此谢奕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莫要逞能。” 第一百九十六章 保重! 这四个字说出来,杜英错愕,旋即心中暖暖的。 说出这句话的谢奕,不像是一个下达命令的主帅,而像是关心和挂怀子侄的长辈。 由此也可见在谢奕的心中,杜英已经有了不小的分量。 谢奕显然不希望这个聪明、稳重的年轻小子真的有什么意外。 打不过就跑嘛,可别逞强。 “谨遵伯父教诲。”杜英郑重说道,“多谢伯父。” 这话说的也是由衷的。 谢奕哈哈一笑,收起来刚才流露出的小儿女担心来担心去的神情:“也不能白白让你叫我一声‘伯父’,保重!” “保重!”杜英再次行礼。 关中盟的人转身跟上。 同时,谢奕指了指任渠,这家伙是最早发现关中盟的,和关中盟的人关系也最好,此时自然派他去最合适。 而且他麾下的兵马,刚刚作为前锋冲的最猛,正好也可以缓一缓。 任渠虽然有些不情愿,在他看来,苻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现,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会来,那么之后的战斗岂不是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自己麾下的将士也不适合继续投入战斗。 当即,任渠快步跟上杜英。 谢奕则默默注视着这些人的背影。 他不是很确定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也不确定苻雄会不会来,更不确定假如苻雄真的来了,那么杜英会把这场战斗变成什么样子······ 这种不确定的感觉令人很烦,甚至总给他一种要不把杜英拽回来,大不了我们就在这里和苻雄、苻菁决一死战的冲动。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不能意气用事,也必须要为这数千名将士,甚至是关中盟中的那些汉家妇孺遗民负责。 而且这个任务,还真得、也只能交给熟悉本地地形地势的关中盟去做,之前迷路的惨痛教训,谢奕可是记在心里、历历在目。 所以千万般担忧,此时也只能化作两个字。 “保重”。 看着周围的将领们都有些出神,谢奕当即抽出马鞭,对着空气狠狠地挥动两下: “你们几个还都在这里看,看什么看!还不抓紧准备攻城,难道让一群汉家遗民帮着我们抵挡氐蛮,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么?!” ————————- 跟在杜英身边的几个家主,脸色并不怎么好。 意识到差距的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着怎样的挑战。 而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猛和任群等人,此时亦是脸上带着担忧。 杜英刚才所说的这些,王猛事先并没有和杜英商议过,所以可以说是杜英一个人做出的决断。 王猛也已经在之前和杜英推算过很多种可能,但是毕竟他们对于氐人的防御布置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因为根本没有预料到氐人甚至在短短的时间内还大费土木,修建了一个横亘子午谷谷口的壁垒,所以王猛和杜英之前也曾经想过这场战斗会进行的不顺利,却没有想过会陷入到僵持的地步。 毕竟只要晋军能够杀入营寨,双方短兵相接,那就是伤亡多少的问题,和攻坚之类的没有关系。 不然杜英说什么也得把之前进攻林氏坞堡用到的那些撞木给抬上,没有必要现在再等着后方费尽力气送上来。 因此王猛可以肯定,杜英并没有预料到,此时自己必须要设法埋伏甚至是硬生生的拖住苻雄。 而王猛更不能确定的是,师弟哪里来的信心? 杜英缓缓说道:“现在我们就相当于独领一路偏师,这不是之前大家想要的么,怎么一个个的都不高兴?” 周隆、林丛等人面面相觑。 我们所想的独领一路偏师,是跟在晋军后面抢肉吃,而不是现在这样去啃骨头啊。 而且你说我们不高兴······你自己脸上那笑容,看着也挺生硬的好不? 林丛和蒋好都看向周隆,周隆年龄最大、资历最老,这个时候自然也更能代表他们三家发言。 “咳咳。”周隆咳嗽两声,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时也难免有些害怕,“盟主,我们如何抵挡的住苻雄?这和送死应该也没有什么区别吧,又如何高兴的起来?” 这话说出来,就有点儿责怪杜英的意思了,若是换做平时,就算周隆是比谢奕更直肠子的人,也不会这么说。 由此可见他此时心中亦是充满了担忧,所以急需宣泄出来,让杜英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过说完之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说有些过分了,周隆赶忙又对着杜英一拱手,表示请盟主不要怪罪,并无冒犯之意。 面对周隆的抱怨,杜英并没有动怒,平静的说道: “我们所要做的,并不是击败苻雄。” “盟主此话怎讲?”林丛亦是忍不住问道。 现在的林氏亦是在之前的坞堡内斗中大伤元气,说实话,林丛并不是很倾向于被卷入到战争之中,更不倾向于被卷入一场注定会很惨烈的战斗中。 “苻雄从长安抵达子午谷,骑兵昼夜兼程,只需要一天。而谢将军想要攻下这个壁垒,恐怕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我们所做的,只是争取到这个时间罢了。”杜英径直说道,“拖延时间的办法有很多种,而直接和敌人决一死战,恰巧是最不应该选择的方法。” 这话说出来之后,周隆等人面面相觑。 而王猛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 旁边的任群皱了皱眉,又挠了挠头。 他很想说,其实我并不懂,但是看王猛已经“智珠在握”,他又不好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请教。 瞥了一眼跟上来的任渠,自家远房兄弟亦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任群方才舒心。 杜英将众人请入营寨中所留不多的一处营帐中,陆唐已经派人挂好了舆图。 杜英伸手指着舆图说道: “从长安到子午谷,途中会从我关中盟各处坞堡的侧翼通过,这其中的土塬、沟壑、河流,诸位想来也应该了如指掌。我们没有办法管得到长安城下,但是从北侧的林氏坞堡以西,到此地,这一段路,我们可以大做文章。” “还请盟主赐教!”周隆当即来了兴致。 第一百九十七章 极尽扰敌之能事 这一仗,只要还能打,周隆就愿意打。 这个直肠子汉子,最讨厌的就是做懦夫。 只是不想让自己麾下的儿郎无谓的牺牲罢了。 林丛和蒋好亦是眼睛之中泛起光亮。 跟着杜英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是不断见到杜英的判断被证明是正确并且有效的。 因此他们发自内心的犹然愿意相信杜英。 “我们总共一千五百人,兵马直接分成三路,呈‘倒品’字形安排在整个官道的三段路上,两支兵马在前,一支兵马在后。”杜英伸手指了指舆图上标注出来的几处土塬,“诸位且看,长安城南的土塬并不是非常高,也没有多少可以赖以严防死守的地方。 所以我们摆在前面的两路兵马,并不需要和敌人硬碰硬,只需要对敌人进行阻击之后,边打边退,让开道路,苻雄此时必然急迫的想要南下救援子午谷,绝对不会和我们这些兵马纠缠,只要我们的动作足够麻利,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大家纷纷点头。 与其说是动作麻利,倒不如说是他们表现得菜一点儿,略微阻击之后转身就跑。 这样苻雄是不可能贸然离开官道,追着他们前往原野深处的不说,而且他们的脆弱,当然也是给苻雄一个敌人并不强大的假象,苻雄当然不会为了这些“游兵散勇”而耽误支援子午谷的时间。 “而把苻雄放进来之后,我们原本退开的两路兵马,立刻继续拆分成百人、甚至几十人的小队,沿着这两侧的荒草丛以及土塬折返战场,尽可能在苻雄的侧翼发起进攻。 只要有任何一个落单的氐人,都将成为我们的目标,而就算是氐人对于我们的扰乱无动于衷,那我们也可以直接利用箭矢之类的,递进射击,逼迫他们必须正眼看我们。” 杜英又点了点靠近子午谷的位置:“最后一个品字形的‘口’要布置在这里,已然逼近子午谷,苻雄肯定非常想要突破,但是我们就是不能给他这个机会,此地,必须要坚守到谢将军拿下子午谷!” 众人齐齐颔首,只是在两侧骚扰,在他们看来,显然是不足以真正阻拦苻雄的,硬碰硬终归少不了。 杜英则看向任渠:“这个任务,应该要交给校尉了。” 任渠当即正色说道:“还请盟主放心,我们这七百人完全听从于盟主的调遣!” 本来任渠他们要做的,就是帮助关中盟完成一些注定避免不了的“硬仗”,而且说句实话,杜英要是把关中盟的士卒摆在这个位置上,而让任渠去前面骚扰苻雄,任渠还可能反过来恨不乐意,也不放心呢。 自家的后路,当然还是自家来守比较好,关中盟的这些士卒,在任渠看来,只要不帮倒忙,他就很感激了。 要求很低,自然就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旁边的几名家主亦然松了一口气。 有王师给兜底,他们也放心。 杜英接着说道: “诸位还请记住,两翼展开的部队,并不是要和苻雄硬碰硬,但是也不是无事可做。关中盟最后会按照各部上交的氐人的首级、马匹等等论功行赏,因此还请勠力同心,极尽扰敌之能事。假如我们能够挡住苻雄,那么到时候谢将军,乃至于征西将军,必然不会亏待我们关中盟的。” 家主们都是精神一振,齐齐拱手应诺。 而旁边的任渠看的一愣一愣的。 等等,那个······ 我家将军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这一战胜利之后,会好好地褒奖你们吧? 这还真不是我家将军小气,而是我们一群残兵,上哪里找东西褒奖你们去? 而且之前你杜盟主在我家将军面前表现出来的,好像是“大义不惜”,好像是“赤子忠心”,什么时候说过要奖赏来着? 不过这话,任渠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很明显,这位杜盟主和自家将军之间的关系很亲近,任渠也不知道这种亲近到底是什么原因。 甚至军中已经开始有人说,杜盟主有可能是将军失散多年的亲人,也有人说,将军家中最近应该是有待嫁的女儿,所以将军觉得杜盟主这一表人才的,正好合适,这不,已经当女婿看了嘛! 不管是什么原因,任渠都知道这种问题不是自己适合于探求的。 归根结底,是人家豪门大户之中的恩怨情仇罢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既然自家将军信任杜盟主,那自己也跟着相信他便是。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总归好给自家将军交差。 任渠保持沉默,甚至还带着笑容,各家家主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他们和谢奕不熟,和桓温更是一点儿都不认识,但是这几天和任渠打交道比较多,还是比较熟悉的,也知道这是一个出身北方的直爽汉子,自然而然有好感。 因此任渠此时沉默,或者说默认的神情,自然让家主们原来还有些疑惑的心都放回肚子里去。 再加上盟主之前和谢将军亲密的样子,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并不觉得盟主此时的说法有什么问题,一个个斗志高昂,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自己是不是要动用家中留守的兵马,也一并参与到这一场战斗中去。 对于他们这些“本地人”来说,正面对抗氐人,大家谁都没有信心。 实力的差距摆在这里呢。 但是要说在氐人的侧后方搞搞小动作,办一点“分割包围”的事儿,那还真是轻而易举。 甚至有一种“手到擒来”的感觉。 属下们又充满信心的样子,自然让杜英松了一口气。 这也应该是他第一次做出针对一场真正战斗的作战安排。 正面阻击,两侧游击,或许在别人的眼中,这个正面阻击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任渠做好了立功的准备、家主们也把心放在肚子里。 然而实际上在杜英的心里,两侧游击才应该要发挥最主要的作用。 苻雄越是着急,就越会催动兵马向前猛攻,而这正是两侧兵马齐出,如跗骨之蛆,不断地侵蚀、撕咬氐人兵马的机会,让氐人在不知不觉中减员。 游击战,毕竟是以弱胜强的老法宝了。 只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应该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游击战是什么样子的罢了,自然也不知道这种战法的威力。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最重要的任务(上推荐加更2.0) “在此战中,诸位还请谨记,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杜英虽然相信这些本来就出身坞堡,骨子里都已经快形成趋利避害潜意识的关中盟士卒,能够很好地完成这个任务,但他还是把游击战的十六字方针搬出来。 算是给大家一个纲领性的指导,而其他的话,杜英并不会多说。 没有必要。 因为自己再多加指点的话,反而有可能导致他们被拘泥在教条之中,乱了方寸。 这些熟悉乡土、懂得利害的士卒,本来就是最好的、也是最天然的游击战士。 尤其是当他们的背后就是家乡的时候。 这十六个字说出来之后,家主们都是细细咀嚼,发现这实际上也是对坞堡平日里常用战术的总结归纳,一个个心领神会。 任渠则是眼前一亮,作为正规军出身的他,对于真正地理解当然就是正面对抗、奇兵绕后之类的,这种一会儿打、一会儿不打,又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打的战法,他之前并没有接触过。 这个杜盟主,当真是有些本事的,至少这个新的战法,看上去好像还真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就像是为关中盟的这些将士们量身定做的一样。 换做任渠麾下将士上阵,似乎还真的玩不转这一套。 任渠不知道自己研发出来一套战术需要什么样的头脑,但是他可以肯定,自己是没有这个本领的。 难怪自家将军会如此欣赏他。 杜英接着又详细布置了一下各部在道路两侧的位置,实际上主要就是依托各自的坞堡,前出作战罢了,因此区域的划分也很简单。 很快,各家家主就匆匆领命离开。 对于他们来说,这既是之前从来没有进行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战斗,同时也是一场充满竞争的战斗。 关中盟内部,以杜陵杜氏为首,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其余的坞堡,现在不管大小,终归只是并列罢了,即使是后来才加入的林氏,也因为是杜英一手拉入盟中的,属于盟主的小跟班,因此地位也不能说低。 所以谁都想争一下这关中盟里第二的位置。 这一次自己麾下的将士打的好与坏,显然就是一个不错的判断标准。 除了已经直属于关中盟的兵马之外,各家留守的兵马,此时也可以准备上阵了,这也是他们能够比之别人,更胜一筹的重要砝码。 杜英看着周隆他们跃跃欲试的样子,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会心一笑。 谢奕所能够看到的关中盟的实力,是账面上的这一千人。 而实际上关中盟真正能够拿出手的兵马,远要比这来得多。 各家各户留守的兵马,即使是战斗力差一些,凑一凑,也有小一千人,甚至还有很多原本于坞堡之中担任后方管理之类的人,此时也都可以抽调出来。 因为不再需要他们管理是什么,只需要他们发挥对这周围地形地势的了解,然后不断地扰乱敌人就是了。 因此到时候,杜英凭借两千人所取得的战果,肯定要比谢奕想象之中的还要多,而在谢奕的潜意识里,这还是一千人所能取得的战果,所以谢奕必然会对这个盟友更加重视。 这也给了杜英在这个同盟关系,甚至是未来整个北伐大军之中更多的话语权。 王猛当然也很清楚杜英的这点儿小九九,此时刚想要说什么,杜英就已经抢先开口: “师兄,我们需要留下来两百人协助谢将军防守,由师兄来担任这个任务如何?” 王猛怔了一下,说实话,他认为自己的任务应该是坐镇坞堡之中,统筹指挥,或者负责某一片区的对敌扰乱任务。 没有想到,杜英竟然选择让他留下来。 “此地战事,不在你我掌控之中。”杜英有些担忧的说道,“所以我们在外打生打死,却很有可能无法及时知道子午谷这边发生了什么,战事进行的又是否顺利。这个任务我交给任何人都不放心,唯有交给师兄。” 王猛不由得思索。 杜英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这个任务,好像也不是非得自己完成的吧? 实际上杜英麾下比较靠谱的人才,现在已经有了几个。 任群不用说,之前在坞堡内斗之中崭露头角的麻思和韩胤也很合适。 毕竟只是两百人罢了,更像是表明关中盟在整个同盟体系之中的存在,本来谢奕应该也没有把这两百人当回事。 在王猛看来,让自己留下,好像有点儿······大材小用? 杜英对着王猛眨了眨眼。 王猛错愕,旋即恍然。 此地到底还是在曾经的氐人营寨中,外面站岗放哨的也都有晋军士卒,隔墙有耳。 杜英之前的布置可以没必要隐瞒什么,甚至他巴不得说的声音越大越好,以让谢奕放心。 但是这留下的两百人,却是杜英专门留下的后手。 不只是为了“学习观摩”王师的作战,也不只是为了传递情报,还需要在关键的时候起到作用。 现在子午谷的战局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并不为人所知。 谢奕到底能不能快速突破,苻菁又有没有勇气死守,另外山谷那边的司马勋到底是什么情况,是不是在等待着机会? 这些都是未知数,杜英没有把握。 甚至自己的这些布置,是不是能够拦住苻雄,杜英也没有信心。 所以杜英必须要把自己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人留在这里。 不管是战局有利还是不利,这个人都要“自作主张”,代表杜英,也代表关中盟,快速做出对他们最有利的决定。 这个决定可能是掩护谢奕撤退,可能是帮助谢奕和司马勋对峙,也可能是在两军对垒、难分上下的时候,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此,这个人选,放眼整个关中盟,也只有王猛可以胜任。 尤其是当杜英当初留下的五百兵马在谢奕的“好心办坏事”下变成了两百人之后,这个任务自然就格外的艰巨。 想要凭借两百人做出来点儿什么事,在杜英的心中,显然也只有王猛有这个可能。 从杜英的神情中,王猛已经领悟,这是最重要的任务。 第一百九十九章 很头大 “师兄是余之师兄,谢伯父看在余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师兄,而且也应该乐意于听一听师兄的意见的,所以师兄尽管放手去做。”杜英微笑着说道。 这句话自然没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 甚至最好是能够落入谢奕的耳朵中。 当然,杜英也只是小心谨慎一些罢了,他并不觉得谢奕会有闲情逸致专门派人来听一听杜英他们在说什么。 这个直爽汉子要是有这样的心思,也不至于在北伐军中被处处排挤了。 王猛郑重一拱手:“那你我师兄弟各在一方,多加保重!” “师兄亦是如此,保重!”杜英笑道,摆了摆手,“余命陆唐亲自挑选兵马,留给师兄,师兄尽管放心,以师兄在盟中声望,大家也都会配合的,师兄可以放心跟在谢将军身边。” 王猛颔首。 自己作为杜英的师兄,相比于关中盟中的任何人,显然都更容易获得谢奕的信任和亲近。 而且王猛也相信,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也可以得到谢奕的赏识。 腹中有诗书,就是这么自信。 只有这样,才能在关键的时候提出建议,并且得到谢奕的认可,从而让王猛有采取行动或者回旋调整、乃至于控制整个局势的余地。 甚至那两百人,王猛都不觉得一定会动用到。 只要自己得到了谢奕的信任,那么谢奕麾下的兵马,自己又如何不能指挥? 谢奕大大咧咧的把七百兵马直接交给杜英,已经表明他并不是一个和地方军阀头子一样专权独断、把自己的兵马看的格外宝贝,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放心的人。 ——————————-- 人世百味,有人在离别,有人在等待,有人在······头大。 此时的苻雄,就很头大。 他正站在长安城南官道的路边,看着亲卫们捧着的舆图。 舆图上的敌我形式早就已经有所变化,变化之快,让现在的苻雄都有点儿恍惚。 关中战事爆发之后,他率军南下前往子午谷,抵挡司马勋的进攻,也算是打的很顺利,把司马勋堵得几乎自闭了。 接着武关被攻破,苻雄又率领四千骑兵北上支援长安,因为他并不觉得司马勋还有胆量继续进攻,而就算是真的又开始攻打子午谷,那么苻菁也能够凭借壁垒坚守一段时间,苻雄又能够及时杀到。 然而苻雄怎么也没有想到,蓝田这边刚刚消停,子午谷那边又闹了起来。 他麾下的虽然都是骑兵,但是也架不住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啊,将士们不少都已经疲惫不堪,但是此时却仍然还要坚持着策马南下。 而且更让苻雄惊诧的是,晋军的进攻,不是从南,而是从北。 苻菁的求援中并没有说敌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也不知道是事态着急还是根本就不知道。 而且之后,子午谷那边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说明敌人已经封锁了消息。 子午谷口的苻菁,生死未卜。 战局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如何由不得苻雄不头大? 就最坏的可能来看,此时的苻菁应该已经兵败,司马勋也杀出子午谷,将会直接威胁到蓝田防线的侧翼,或者直接威胁到长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苻雄也做出了很多设想。 一开始他认为很有可能是司马勋找到了山中小路,包抄过来,但是很快又否决了这种可能,因为当初他亲自布防子午谷,可是派遣了大量斥候探查,能够容许大军通行的道路一个也没有。 若司马勋辛辛苦苦让几百人或者上千人穿行山路,苻菁也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察觉不到,而且从北边发动进攻的如果只有这点儿人,显然不足以把苻菁打的连消息都送不出来。 很快蓝田那边送来的消息,让苻雄有了新的判断。 谢奕! 前几天被打散的晋军前锋,谢奕! 对于谢奕的动向,苻雄和参与此战的苻苌、苻生,乃至于居中调度指挥的皇帝苻健,都进行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谢奕应该是突围之后迷失了道路,因为氐人斥候这些天在蓝田外围也发现了不少零零散散的晋军。 而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现,应该说明谢奕已经成功返回桓温大营才对,只是因为可能兵马所剩不多,是一场惨败,所以桓温并不想大张旗鼓的宣扬此事,以避免打击士气。 不然的话,谢奕此时或是应该已经向着长安的方向推进并且被发现了踪迹,又或是应该出现在长安以西的哪个地方,然而氐人斥候至今并没有什么发现。 当然这也是因为在氐人的心中,组成关中盟的这几个坞堡,不过就是一群汉人遗民苟延残喘的地方罢了,一群随意他们欺压的缩头乌龟,所以在潜意识里,他们就不认为这些汉人遗民有收留谢奕,甚至帮助谢奕整顿兵马的可能。 然而目前来看,显然是他们天真了。 谢奕的兵马并没有返回桓温大营,也没有出现在长安城外,反而一路杀向了子午谷,苻雄并不相信这背后没有这些本地汉人的帮助,不然的话谢奕是不可能这么快就摸清道路,而且还能做到从速进军、不露痕迹的。 这些该死的汉人! 不过苻雄也清楚,现在并不是找这些汉人算账的时候,显然他们也不可能一点儿防备也没有。 很尴尬,虽然这长安城南是不折不扣秦国的地盘,但是说来惭愧,秦国对于长安城南一向没有什么管控力,再加上这些坞堡也都乖巧得很,需要缴纳的税款之类的从来没有落下过,所以氐人也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和他们撕破脸皮。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这也导致氐人很少涉足于这一片区域。 此时苻雄担心的是,自己贸然冲进去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所以他宁肯对于这些汉人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到收拾了晋军之后,再来收拾你们也不迟。 氐人报仇,三月不晚。 当然,苻雄也不知道这些汉人会不会在半路上给自己造成麻烦。 若是此时子午谷还在苻菁的控制下,恐怕无论是谢奕还是这些汉人坞堡,都不期望自己能够成功抵达子午谷吧? 第二百章 苻雄:我太难了 对于汉人坞堡有可能的参与,甚至是直接的对决,苻雄也有所应对。 他已经命令蓝田方面派出一些兵马向西搜索,尽可能的确定汉人坞堡所在的位置,最好是能够牵制住他们,若是可以直接连根拔起,自然再好不过。 谢奕的奇兵突袭、苻菁的生死未卜,让苻雄也想先给这些汉人一个教训。 自己收拾不了你们,蓝田那边的氐人大军可不是吃干饭的。 苻苌和苻生那两个小子,对付一下这些本地乡民,还不是手到擒来? 之前没有你们的罪证,现在却已经是铁证如山,倒要看你们还想往哪里跑? 可是就在刚刚,苻雄收到了从长安过来的急报。 桓温大军已经再次开拔,向着蓝田逼近,蓝田告急! 甚至就连一向狠勇无畏的淮南王苻生,都主动提出了希望长安派遣援兵,最好是苻雄麾下这四千精锐的骑兵。 至于从蓝田派遣兵马去扫荡长安城南,转眼就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蓝田大军自保还来不及呢。 这也是苻雄之前怎么也没有料到的。 在谢奕这个前锋被击溃之后,桓温并没有率领大军气势汹汹的杀上来复仇——在确定谢奕只是寡不敌众,前方并没有计谋和埋伏时,这应该是更正确的选择,毕竟报仇雪恨也是一个不错的理由以振奋士气——而是率军屯驻在商洛,不再前进。 对此,苻雄和苻健也曾经讨论过,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桓温缺少足够支撑大军在野外作战的粮食。 继续向北推进,战斗不知道要在哪里中止,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自然也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粮食。 桓温的粮食应该已经到了很危险的地步,不然也不至于连向前再走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这也让苻健坚信,自己现在坚持并且正努力推动的抢收粮食,并且最后坚壁清野的战略是正确的。 只要再拖一拖,桓温将会不战而退。 可是现在,桓温竟然北上了! 为什么? 他的粮食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之前没有,现在反而就有了? 现在可不是收获的季节。 饶是足智多谋如苻雄,此时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氐人立足关中,终归只有苻健这一代人。 时间太短了,而且氐人的数量也太少了。 苻雄没有办法把每个氐人都都变成两个,不然的话他或许并不着急如何应对桓温。 蓝田方面的求援,很急迫。 但是前方,子午谷的情况,更急迫。 苻雄此时也必须要做出取舍。 若是救援了子午谷,击败谢奕和司马勋,或许还能够率军再驰援蓝田,可是若是救援蓝田,那就真的来不及了······ 拿起来水囊倒了倒,已经空荡荡。 苻雄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又看了一眼前方的道路。 亲卫见状,急忙想要送上来水囊,却被苻雄伸手拒绝。 他知道自己的口渴是因为内心的焦灼,因此此时喝再多的水都没有用。 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才行。 当即,他翻身上马,朗声说道:“儿郎们,前进,子午谷!” 氐人骑兵轰然应诺,马蹄踏动大地,气势汹汹。 ————————- 苻雄焦急而烦躁,杜英却很悠闲。 尤其是在知道了桓温已经率军北上之后。 消息从蓝田前往苻雄所在的地方,还需要传令兵绕路。 而关中盟获取蓝田那边的消息却不需要。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桓温应该已经和蓝田的氐人打起来了吧? 这关中,真的要热闹起来了。 而且让杜英真正舒心的是,桓温北上蓝田,说明了两个问题。 一个是桓温至少短时间内不需要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了,不然的话,桓温也不会贸然向前进攻,这自然就意味着蓝田那边的战事会让氐人足够头疼。 这也意味着只要谢奕能够突破子午谷口,让司马勋的巴蜀晋军进入关中,那么整个关中的局势将会被彻底改变,两线作战的氐人根本不是桓温的对手。 否则,就算是司马勋杀进来,也不过是孤军作战罢了。 而第二个问题,自然就是关中盟自己的安全问题了,之前杜英也不是没有担心过,苻生或者苻苌会抽调一支偏师先过来收拾他们这些秦国的“叛徒”。 对此,杜英也不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他率军南下,随着谢奕进攻子午谷,而各家坞堡之中,留守的族老、家臣们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靠近北边的林氏、杜氏坞堡,都已经被动员起来,家族之中的老弱先尽量向南转移,大不了就直接带着人退入周氏背后的终南山。 氐人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紧追不放的。 与此同时,各家也都派出了大量留守的青壮,在家中有经验的老者、长辈带领下,将关中盟的斥候探查区域一直铺到靠近蓝田的位置。 毕竟没有谁比他们更熟悉这周围的道路,也没有谁比他们更合适在这片土地上掩藏自己的目的。 至于身份,本来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就算是真的遇到了氐人的斥候之类的,也能本色出演,甚至还可以带错路什么的。 不过现在来看,这些事倒是不用忙乎了。 不可能再有氐人前来进攻关中盟,他们忙不过来的。 因此杜英需要操心的,就是怎么拦住苻雄。 而苻雄正如所料,如约而至。 四千骑兵奔驰,自然是声势浩大,也让不少关中盟士卒们都脸色发白,一个个攥紧了手中的兵刃。 多日来的训练,至少已经让他们铭记了一个道理。 手中的兵刃,就是在混战之中、冲锋之中,甚至于逃命之中,能够保护自己的最大依仗。 丢盔弃甲,只会让你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更加脆弱。 杜英瞥了一眼身边的韩胤。 还真别说,这家伙到底是多年奔逃的流民出身,是见识过一些场面的,此时只是微微探头,盯着已经出现在道路尽头的身影,脸上并没有多少紧张之意,甚至还有点儿跃跃欲试。 嗯,“打了就跑,真刺激!”的这种跃跃欲试。 不错,韩胤就是杜英选定的第一道阻击线的统领。 这家伙胆子大、武艺高,而且人也挺机灵,至少临阵应变的能力强。 第二百零一章 初鸣 相比于韩胤,少陵坞堡中,于谈和殷举比较死板,麻思下手不够又快又狠,都有自己比较明显的短板,不太合适。 当然,交给韩胤,杜英也不是很放心,亲自坐镇,也是尽可能的让第一战变得完美一些,给后面的各部打个样。 马蹄声阵阵,距离关中盟士卒们潜伏的山坡已经越来越近。 道路一侧是山坡,另外一侧则是一片荒草地,这也是乱世之中,关中的官道两侧很常见的风物。 北伐之战开始后,这条路上原本还偶尔有通过的商队之类的,此时也都已经销声匿迹。 此时道路上已经落满了灰尘,因此骑兵奔驰,自然是尘土飞扬。 而骑兵们并不知道,在这厚厚的黄土下,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 眼见得骑兵已经越来越近,杜英登时也屏住呼吸。 他并不是来指挥的,因此此时主要看韩胤的表现。 韩胤当然也知道,这一次战斗是杜英对关中盟多日练兵的一个检查,也是对他们这些统兵将领的考核。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战争之中独当一面。 很多人终究只是将才,甚至只是“杀才”,不是帅才。 杜英愿意把他放在第一道防线上,自然是对韩胤的信任,因此韩胤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还完全依赖于杜英的指挥,他要展现出来自己是一个合格的统帅,而不只会喊打喊杀。 最先出现的骑兵,人数有三四百的样子,应该是开路前锋。 苻雄虽然可能很被子午谷的战事搞的头大,但是还不至于乱了方寸。大军前进,没有拥挤在一起,依然保持前锋、中军和后队的最常见、也是最简单有效的行军方式。 没有下令,韩胤只是打了一个手势。 显然这是他麾下的儿郎们明白的手势。 杜英嘴角微微一挑,很满意。 上来就大喊大叫的下令,显然很容易暴露行踪。 游击作战,要尽可能的缄默,才能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钻来钻去。 同时有几个人举起手回应。 紧接着,大地猛地颤抖一下,原来一道道绊马索已经被凌空拉起来。 从一边的荒草地到另一边的土坡,横亘在道路上,甚至高度还不低,有的打在了马肚子上,而有的因为靠近山坡这一边,高一些,直接砸中了人的胸膛。 狂奔之中的骑兵自然是猝不及防,当然疯狂的速度和强劲的冲击力,直接撞击在了绊马索上,牵扯着两侧的关中盟士卒齐齐倒下。 人叫马嘶、惨叫连连,既有氐人骑兵的,又有旁边关中盟将士的。 韩胤此时已经举起的手,霍然落下。 箭矢如雨,纷乱而下。 氐人骑兵刚刚还在慌乱之中,此时又骤然遭到弓弩打击,登时下意识的后退。 杜英手里也拿着一张劲弩,瞄准了一名大呼小叫的氐人将领。 扣动扳机,箭矢飞啸,可惜只射中了那氐人的肩膀,不过也让他消停了一阵子。 还是这东西好啊。 杜英忍不住拍了拍手里的家伙,转身上弦。 对于他这种基本上没有什么弓弩使用经验的人来说,弩当然要远比弓易于操作。 关中盟之前自然是没有这种先进家伙什的。 这一次谢奕率军突袭子午谷,也击杀了不少氐人弓弩手,而苻菁当然也没有办法从乱军之中抢救他们的弓弩,这些东西自然就落到了晋军的手中,其中还是有不少品相、质量不错的。 氐人征战南北这么多年,手里的家伙当然也得靠得住,而且苻菁麾下的又是氐人之中的精锐骑兵,没有点儿强弓劲弩,怎么拉出去见人? 谢奕也知道,杜英承担的任务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玩完,所以他也很大方的调拨了不少弩箭,并这些缴获的弓弩一起,都塞给了杜英。 此时杜英手中的,就是一张晋军制式强弩。 爽过了之后,杜英把这弩往旁边同样眼馋的亲卫怀里一塞,看向山坡下的局势。 苻雄率领的,到底是精锐啊。 遭遇袭击之后,骑兵快速后退,以求能够拉开距离。 近距离交战,尤其是在不知道敌人兵力多寡的情况下,对骑兵来说,显然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而这支骑兵队伍,调转马头、后撤,还是数百人一齐完成这个动作,又是在敌人箭矢之下,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很快,这些骑兵发现敌人并没有跳出来追杀的意思,因此纷纷勒住战马,不再后退。 显然他们已经意识到,敌人的弓弩实际上并不是非常多,不然的话,在这并不算宽阔的道路上,箭矢铺天盖地的砸下来,他们不可能只有现在这么一点儿损伤。 而且道路一侧的草丛,草叶都在不断地晃动,却没有人出来,这说明什么? 敌人并没有打算进攻,而是在撤退! 上当了! 很可能草丛中埋伏的根本没有几个人,就是一群操作绊马索的士卒,以及一些弓弩手。 可是这周围的高草丛,显然并不是适合骑兵突入的地方。 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转移到道路另外一侧并不算非常陡峭的山坡上,马上不去,但是人想要上去,不要太容易。 因此骑兵们很快有所变化,上百名携带了弓弩的骑兵射住阵脚,其余的骑兵果断下马,向着山坡冲过来。 这一次轮到关中盟将士们品尝一下什么叫“箭如雨下”了,不过好在他们都缩在山丘的背面,也就是所谓的“反斜面”,氐人骑兵一通箭矢射下来,自然也没有准头。 主要还是为了压制住关中盟这边。 关中盟弓弩手们自然不是对手,此时一个比一个沉默,抱着自己的弩箭瑟瑟发抖。 对面的准头虽然不好,但是如果看到有人探出头来,或者看到有箭矢从山坡后的某个位置飞出来,那当然会一通乱箭招呼。 喊叫声响起,箭矢骤然停歇。 氐人士卒快速冲击山坡。 “檑木滚石!”韩胤大声下令。 现在不需要遮掩什么了,中气十足的声音能够给将士们带来信心。他昨天连夜动用大车拉了好几趟,就是为了搜集和运送这些东西,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关中盟士卒们齐齐响应,喊着号子,将檑木滚石丢下去。 杜英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这是关中盟迎来的第一场真正的战斗。 那号子声,就是响亮的初鸣。 第二百零二章 脱离 檑木和滚石以及其余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顺着山坡滚落。 氐人士卒仓皇失措,显然在他们的认知之中,对面应该只是一些来骚扰的乡兵之类的。 能够放放箭、拉一拉绊马索,就已经很厉害了,没有想到对面的准备竟然会如此周全。 不过冲击已经开始,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士气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后退之中,不知不觉消散的。 所以一名名氐人头领已经越众而出,高声呼号,鼓舞着将士们抓紧向上攀爬。 不断有石头和木头砸中人,原本整齐的队伍出现了很多空缺,也越来越凌乱。 但是后面的人也都清楚,人都到这儿了,哪还能往后跑,那样只会被石头之类的追的满山乱跑,而且还有可能被敌人的弓弩手来一个惊喜,所以也只好一个个继续咬着牙往上。 就这么短的距离,总归是能爬上去的······吧? 氐人骑兵们很快就绝望的发现,敌人好像也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脆弱,眼见得他们就要顶着檑木滚石攀爬到山坡顶端上的时候,一道道身影骤然出现,手中长枪迎面捅刺下来! 手持马刀的氐人们面面相觑。 这不是玩儿赖的吗? 这一次是真的打不过了,氐人们并没有用手中的马刀、从低处向高处进攻手持长枪的敌人的勇气,也没有这个意义。 这只会白白增加牺牲。 山坡下的氐人骑兵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箭矢纷纷对着山顶上招呼。 关中盟的长枪手们此时看到氐人开始后退,当然也不会傻乎乎的站在山坡顶端,搁这儿当活靶子呢? 所以他们也同样已经退到山坡背面,自有举着盾牌的士卒掩护。 同时,关中盟的弓弩手们也在盾牌的缝隙之中,或者趴在那里,对着山坡上的氐人士卒放箭。 这一次氐人士卒后退,自然就只能背对着山坡上的关中盟士卒,也就一个个变成了不错的靶子。 远处马蹄声阵阵,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一队队骑兵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气势昂昂。 看这架势,人数至少在两千以上,自然不是刚才数百氐人骑兵能够相比的。 苻雄的将旗就飘扬在队伍的前列,显然这个已经心急如焚的秦国砥柱,此时想要做的自然是抓紧向前,突破,再突破! 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他! 骑兵奔涌,带来的声势浩大,当然震撼每一个人的心灵。 甚至手、脚乃至于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随着那大地而颤抖。 杜英同样皱了皱眉,实际上相比于北方草原上南下的游牧民族,氐人和羌人这些从西北或者西南而来的民族,并不非常擅长于骑兵作战,即使是这样,秦国也依靠地处北方的优势,组建了如此一支强大的骑兵。 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遇到远比现在更多的骑兵,尤其是在平原上,那将是步卒的噩梦。 因此杜英还是很佩服历史上诸位北伐的大佬的,尤其是刘裕这种甚至能荡平整个大河以南的大佬。 却月阵就算是再厉害,至少主帅也得先有勇气背水而战,将士们也得先有勇气面对奔涌如狂潮的敌人骑兵。 “撤退!”杜英短暂的迟疑之后,就果断下达命令。 他们这点儿人,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 还不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至于对面草丛之中埋伏的关中盟士卒,更是早就已经跑的没影没踪了,反正杜英给他们的命令也不是死战,而是尽可能骚扰敌人。 万一敌人头脑发热,直接冲向草丛,那大家跑都跑不掉,所以还不如提前开溜。 韩胤也反应过来,留下来十多名弓弩手,依旧保持对山坡下的射箭,以营造出来自家这边仍然还坚守在山坡上的假象。 骑兵奔驰,苻雄来得很快,看到被打的颇为狼狈的自家前锋,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处山坡看上去很低矮,但是却卡住了这条官道,只要这山坡上还有人,后续的氐人骑兵就不可能消停。 尤其是之后子午谷能够守住的话,还得想办法向这边运送粮食,更是要直接在山坡下经过,那岂不是太危险了? 苻雄虽然不知道子午谷那边的情况,但是他必须要为子午谷那边未来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做一些准备。 这也是一个主帅应该有的眼光。 氐人骑兵很快就分作三队,一队下马,直接当做步卒向山坡上进攻。而另外两队则策马冲下道路,进入到田野之中,然后分别从南北两侧包抄迂回,动作也很快。 留在山坡上的韩胤登时目瞪口呆。 他还以为自己能够再多坚持一会儿呢,结果好家伙,直接就开始包抄迂回,连后路都不打算给他留。 仗着人多,是不是玩不起? 当即韩胤也不耽搁,招呼着士卒们一起把剩下不多的檑木滚石推下去之后,跑的能有多快就有多快。 杜英此时已经带着人走远,不过杜英留下了很多士卒,沿途布防、层层接应。 氐人士卒从三个方向包围了整个山丘,可是登上顶端之后,他们才霍然发现,不远处田野中有几个身影正在狂奔。 而山丘背后,什么都没有。 连受伤的人都带走了。 刚刚第一次进攻受挫的氐人前锋将领,此时恨恨的跺了跺脚。 这些该死的、狡猾的汉人! 当即好几名将领也都甚是气愤,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就被这些胆小懦弱,甚至都不敢主动较量一下的汉人阻拦了这么长时间,还丢下了不少尸体。 “叔父,这不是南蛮的人。”苻雄身边,一名年轻将领皱眉说道,“打了就跑,更不是谢奕此人的一贯作风,谢奕不可能安排出来这样的战术,他或许更倾向于和我们决一死战。” “是也。”苻雄冷冷一笑,“必然是城南的那些汉人坞堡从中作梗,没有想到短短些许年没有在意他们,他们竟然已经胆子这么大了,当初在我们的刀刃下可是乖巧得很。” 年轻将领沉声说道:“现在当以救援子午谷为主,这些汉人,等我们击败桓温之后再收拾也不迟。” 苻雄颔首。 而年轻将领想到了什么,还是忍不住说道:“丞相,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二百零三章 丞相,叔父 苻雄皱眉,看着这年轻人。 这不是别人,正是苻健的小儿子,晋王苻柳。 不错,晋朝的晋。 苻柳是苻健的第八个儿子,也是苻健皇后强氏的嫡出少子,自然最得皇后疼爱。而且苻柳自幼聪慧,自学兵书之类的,在汉人世家之中或许这并不算什么,但是在一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氐人之中,也算是另类了。 并且这个另类,另类的恰到好处,并没有之后他那个堂弟苻坚那么过分,几乎都已经快把他们氐人的传统给忘了。 因此苻健对于这个小儿子也很是喜爱,在自己称王之后就直接把他册封为“晋公”,这个“晋”自然就很有韵味了,显然并不只是指的北方那一片古老的土地,而且还指的南方那个王朝。 苻健期望晋朝能够在自己的手上终结,或许也真的可以变成自己小儿子的封地。 当然,也也让人无不怀恶意的想,苻健也是想要占一占南边口头上的便宜。 然而正是苻健给苻柳的这个封号过于引人遐思,所以朝中也有一股并不是非常大的声音,认为苻健这是打算把苻柳作为苻苌这个有些平庸的太子的备选人。 不过苻苌毕竟是苻健正式册立的太子,也是皇后的子嗣,弟弟取代兄长,在这件事,皇后以及众多氐人亲贵肯定会第一个不同意。 这不是乱了规矩么,氐人虽然也不怎么讲规矩,但是这么重要的事当然不能乱来。 因此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苻柳存在的意义,就像是现在的苻雄之于苻健,是苻健为苻苌准备的臂助。 皇后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皇后很早之前就建议把苻柳送到苻雄军中,跟着苻雄历练。 这摆明了就是要让苻柳向自己的这位叔叔学习,争取未来也变成秦国的中流砥柱,甚至还可以接替叔叔的位置,成为秦国丞相。 这也是强皇后乐意于看到的局面。 对此,苻健也没有反对。 所以才会有苻柳出现在苻雄身边这一幕。 而假如杜英在这里的话,大概会忍不住吐槽: 苻坚登基后所面对的来自于皇室这边的最大隐患,竟然是他爹一手培养出来的。 这个爹也够坑儿子的。 此时苻雄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他对于这个聪明而且能吃苦的侄子还是很有好感的,他的皱眉,显然不是因为侄子的冒犯,而是注意到了侄子用语上的变化。 平时,两人都是直接“叔侄”相称,氐人军队,依旧带着部落的气息在,以血缘作为维系手下忠诚的重要手段,因此大家以亲属关系称呼,而不是上下级,自然也是为了避免关系生疏、加强凝聚力的好办法。 同时也是为了和“外人”们区分。 此时苻柳换了一种称呼,自然说明他想要告诉苻雄的是家中私事,而且很有可能是和苻雄有关的,所以他才会用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然不管说出来的是什么,都显得他不近人情、也不相信自家人。 隐约已经猜测到了什么,苻雄收起来脸上的神情,不慌不忙的催动战马:“尽管说来。” 苻柳并没有察觉到苻雄流露出来的胸有成竹,赶忙对着苻雄一拱手: “城南的众多坞堡,所居住的都是汉人,朝廷平时也无力管理,这些事情似乎都一并交给了······” 说到这里,苻柳还是看向苻雄。 这些和汉人有关系的杂七杂八之事,自然都丢给了苻坚。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因为除了苻坚,别的氐人权贵也都懒得和汉人打交道。 毕竟这些汉人坞堡,就算是获得了他们的支持,又不能把他们直接变成自家的奴仆,陛下可是在上面盯着呢。既然如此,费这个力气却值得到一群最卑微、低贱的汉人的好感,有什么用呢? “是交给文玉(苻坚小名或小字,表字为永固)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苻雄径直说道,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贤侄但说无妨,都是自家人,自然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苻柳怔了怔,叔啊,我都已经叫出来“丞相”了,那自然是想要公事公办,而不是和你凑一家人的好吧? 不过苻雄是长辈,苻柳当然不能直接这么说,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现在这情况,摆明汉人已经和南蛮纠缠在一起了,甚至已经发展起来了自己的队伍,足以对我们产生威胁,这是否说明一些问题?” 这话说出来,苻柳当然也是用了很大的勇气。 这几乎是在指着苻雄的鼻子问,你儿子是不是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不然怎么会放任这些汉人汇聚起来兵马? 苻雄却似乎被说中了痛处一样,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的平静也被愁苦取代: “贤侄亦然知道,你这文玉阿弟,当真是令人不省心,整日里读一些汉人诗书,摇头晃脑、津津有味,要不就是找来好几个穷酸儒生讨论一些古今典故,弄得家里好几个小家伙也都有样学样。当真是余平日无暇,管教不严。” 苻柳脸色微变。 自家叔叔到底是自家叔叔,这两三句话就把话题轻飘飘岔开了。 意思自然也很明确,我家苻坚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就知道看书的死宅。 可能翻身都不想的这种咸鱼。 什么军国大事,什么汉人氐人,对他来说重要么?在乎么? 显然并不。 所以你想多了。 这家伙根本就是没有把结交、管理城南这些汉人坞堡放在心上。 这些汉人坞堡干点儿什么事,苻坚必然什么都不知道。 所谓不怕讲道理,就怕耍无赖。 现在的苻雄就是在耍无赖。 我家儿子就是个废人了,那我能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咱们苻家的人,是你的弟弟,你还真的打算就他啥事也不干的行为把他教训一顿么? 而且苻雄又来了一句“无暇”。 试问我苻雄平日里为什么连管教自家儿子的时间都没有呢? 那就是因为我一直在为皇兄的国事操劳,甚至还得负责提携管教你。哪里有空? 还不是为了你们一家而导致的? 所以你现在纠缠于这个问题,难道真的不会良心痛么? 这句潜台词,苻柳当然是能够听出来的。 第二百零四章 狡猾的汉人 这些潜台词,虽然苻雄一个字都没有亲口说出来,却像是拿着一个鞭子一样狠狠地鞭挞着苻柳的内心。 苻柳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实际的证据,显然没有办法再深究这个问题。 看叔父头疼的样子,苻柳也更是惭愧,自己似乎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贸然跟叔父讨论这个问题。 不管文玉堂弟是怎么想的,至少自家叔父忠心为国,这一点无可挑剔。 要是有人质疑叔父有二心,那他苻柳第一个不愿意。 可是好像自己现在在做的,也正是这件事。 苻雄微笑着看向苻柳,似乎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还带着几分鼓励和安慰。 好像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还鼓励苻柳要继续保持这样敢于说真话的习惯,同时也带着一些期望,期望苻柳能够体谅自己的辛苦和难处,或者说期望苻柳也可以帮助自己带一带苻坚。 苻柳的心情变好了一些,叔父不怪罪自己就好。 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好了。 年轻人的神情,自然不会有所遮掩。 苻雄全看在眼里,心中松了一口气。 自家那几个小子的想法和他不一样,未来定然不是善茬,而且苻雄也知道,苻坚背地里有很多小动作,别看他平日里很少出门,就算是跑到潼关去了一趟,也是苻健觉得自家这个好侄儿不能真的废了,而撵着他去的,而实际上苻坚只是很少亲手去做什么罢了。 吕婆楼、苻融以及众多的苻雄家臣、仆从,都是苻坚信任的同伴,很多事都是他们在帮着苻坚完成。 苻雄对此,也有所过问,但是这些人往往眼神闪烁,显然说出来的并不全是真话,苻雄也没有精力顾及那么多。 在他的潜意识里,也不觉得苻坚能够做出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汉家书籍看的多了,所以做事都给那些汉人似的,总感觉鬼鬼祟祟的,有什么阴谋算计,而实际上又没什么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下来说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苻雄作为一个父亲,当然希望苻坚能够平安无事,也希望苻柳这个自家皇兄显然想要着重培养的侄子能够和苻坚、苻融他们友好相处。 所以苻雄当然会想办法为自家小子开脱,顺便避免苻柳对苻坚有什么恶意。 把大家心中苻坚塑造成一条咸鱼的形象,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至少安全。 “说到这个,回去之后也得你这个做兄长的多多管教指导啊。”苻雄微笑着说道,彻底结束话题。 苻柳赶忙点头:“当不负所托。” “当务之急,还是眼前。”苻雄扬起马鞭。 汉人坞堡士卒的出现,无疑已经在提醒他们,前方,并非一路畅通。 这些狡猾的汉人,还不知道给他们准备了什么。 —————————— 只是一天的功夫,苻柳就发现,之前的自己竟然还想和苻坚有关的杂七杂八的问题。 真的是······想多了。 苻坚顶多也就是失职,不,根本就没有履行职责罢了,肯定和城南的这些汉人没有任何关系。 不然这家伙也太坑(*)爹了吧! 自从他们越过那座土丘之后,噩梦就开始了。 先是在道路的前方,开始不断地出现敌人,敌人并不和他们在大路上面对面交锋,而是隐藏在周围的荒原上、山丘上,三五成群,一般都是远远地用箭矢射击,而等到氐人骑兵气势汹汹的冲过去,他们藏身的地方又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当然,有的时候这些家伙足够嚣张,甚至就直接当着氐人骑兵的面在广阔的荒野上逃跑,这也惹得不少氐人骑兵怒气冲冲的想要追击,苻雄当然也知道将士们都憋着一股气,自然不好不让他们完全发泄出来,便也下令追击过一两次。 然而很快,氐人骑兵们就意识到,这些家伙到底有多么可恶。 草丛中满满的都是陷阱不说,甚至到了看上去平坦的原野上,也依旧时不时的出现陷阱,给氐人骑兵一个惊喜。 损兵折将之后,苻雄也颇为无奈,只能放弃原本长蛇阵直接向前推进的架势,转而派遣骑兵沿着道路两侧不断的搜索前进,以避免再一次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之后,自告奋勇在前面开路的苻柳,还真的发现了一支人数在数十人左右、意图抢占山坡的敌人,苻柳当机立断下令追杀,虽然也趁着敌人不备,杀掉了十多个,但是苻柳也被奔逃的这些敌人一路引入了一处土塬断壁下,紧接着就是乱石、箭矢好一通招呼。 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两侧摇旗呐喊,反正漫山遍野好像都是这些衣衫乱七八糟、兵刃五花八门的士卒,凭借着人数优势,直接掩杀过来。 苻柳带着的一百名骑兵,最后只有二十来个逃出生天。 要不是几个御前出身的侍卫眼疾手快,一看形势不对,拉着苻柳转身逃跑,恐怕这位堂堂的秦国晋王,连晋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就要先折在这些本地乡民们手中了。 传出去还不知道怎么被人笑话。 苻柳的惨败,自然也让苻雄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之前的判断显然有误,这些家伙们并不是没有和自家兵马直接对决的能力,而是没有这个必要罢了。 显然他们更喜欢不断地引诱自己分兵,然后利用局部的兵力优势直接埋伏、击杀这些分出来的小队伍,从而不断地减少苻雄的兵力,避免本身的损失。 当然,这一次也不能全算敌人狡猾,显然同样不胜其烦的苻柳,也轻敌大意了。 此后,苻雄虽然心中百般不情愿,却也只能派遣大量的兵马在前面搜索,必须要确认周围的每一处山丘、沟壑甚至是荒草地都是安全的,后续兵马方才可以通过。 而只要遇到了敌人之后,也不用追击,一通乱箭逼退就好。 然而让苻雄气愤的是,这些家伙们在自己开始仔细搜索、缓慢推进之后,竟然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副既然拖延时间的任务已经完成,那我就没有必要往前凑热闹的架势。 之前吃了亏的苻柳,虽然很想说,既然这样的话,我们还不如直接杀向子午谷,但是看苻雄阴沉的脸色,苻柳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1603360945 第二百零五章 走慢点儿 毕竟现在的苻雄和苻柳,谁都不敢赌敌人在前方是不是还有什么“惊喜”。 他们在这继续向南的路上,虽然没有再见到什么活人,却已经不是一次吃到陷阱的亏了。 零零散散,时不时出现的陷阱,一直在提醒着苻雄,他们的前路,不是那么平坦。 走慢点儿。 一路摸索,一路小心,亦是一路紧张。 这也导致苻雄第一天虽然已经挺进到了距离子午谷不到二十里的距离,却不敢贸然继续向前。 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将士们亦然疲惫不堪。 夜也已经完全黑下来,周围空旷、无人而又沉默的黑暗,显然让苻雄也失去了向南推进的勇气。 他不知道敌人会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前路还有什么,以疲惫之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摸黑前进,兵家大忌。 而后来再也没有出现的敌人,同样让苻雄很是焦虑。 敌人不断地出来骚扰,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说明这些本地的汉人是愿意和他们较量较量的。 坞堡中的汉人,贪生怕死、趋利避害,这也已经是秦国内部早就已经有的结论。 这也是为什么苻健登基以来并不怎么管这些汉人坞堡,爱怎么样怎么样。 因为他们属实难以对氐人形成威胁。 而现在这些汉人如此积极,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汉人和谢奕的勾结已然毋庸置疑,这还可以说明,现在子午谷的战局并不顺利,所以这些汉人才会如此着急忙慌的沿途层层阻截。 以避免谢奕失败之后,他们变成苻雄的报复对象。 可是他们的阻拦又并不是那么积极主动,倒有几分“想要从此过,留下几条命就好”的架势。 这也让苻雄感到困惑,并且从潜意识中认为,汉人似乎对谢奕能够在短期内拿下来子午谷很有信心。 所以苻雄才会愈发的着急。 然而现在这些汉人转眼又没有了踪影,甚至斥候都已经派出去两三里地了,别说是人了,连人的脚印都没有发现,这自然更是让苻雄有种无从决断的感觉。 这些坞堡汉人的撤退说明什么? 是子午谷已经落入谢奕手中,还是谢奕放弃了进攻子午谷? 两个答案,截然不同的两个战局结果。 就算是谢奕占领了子午谷,这也没有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苻雄也是久在高位、一人之下的存在了,当然不会因为这一战打成这个样子就气馁。 背后还有长安,就算是长安没有了,氐人还可以继续向西撤退,大不了就是回到发家的原点嘛,有什么好怕的! 大丈夫在世,努力过、拼命过,就没有遗憾。 可是模棱两可的结果,最是让人心中浮躁。 这种浮躁,绝对不是三言两语或者几句安慰就能够牵引开或者压制下来的。 夜色虽深,苻雄却坐在一块石头上,拄着刀,向南看。 匆匆吃过干粮之后的苻柳,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行在荒草中,一直走到苻雄身边,苻雄所坐的这块石头旁边,是一个并不是很深的坑。 一个陷阱,应该不久之前才挖出来的。 能够发现它,自然说明现在的氐人斥候们也已经掌握了一些方法和技巧。 苻柳前来找苻雄,自然也是想要问询一下苻雄接下来的布置,大家就在这里等一晚上,很有可能失去最后的机会。 将士们的疲惫,苻柳也知道,所以他想要尝试着询问苻雄,是否可以由自己率领一路兵马,趁着夜色先行向前推进。 大不了路上遇到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是。 敌人还能把他怎么样? 而他的主要任务,并不是救援子午谷,而是把援军抵达的消息告知苻菁,或者至少看一眼,现在的子午谷到底是什么情况。 “四周岗哨布置好了?”苻雄沉声问道。 “还请叔父放心。” “贤侄觉得,这一战孰胜孰负?”苻雄抬起头,眼光并不是苻柳熟悉的坚定,而或者作为长辈常有的那种关怀,而是充满着迷茫和担忧。 苻柳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他又何尝不在困惑呢? 甚至他本来就是来解惑的。 当局者迷,很显然,身为这支兵马统帅的苻雄,所需要考虑和顾虑的事情比苻柳还要多。 他的忧虑,自然犹在苻柳之上。 不过苻雄既然问出来了,就足以让苻柳感受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刚刚那些想法,也只能先丢在脑后。 不是战局的严重性,而是苻雄作为军中主帅心态的严重性。 这么多弟兄们还指望着苻雄能够带领他们取得胜利呢,苻雄当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有所迷茫。 “侄儿从不怀疑,我们会取得胜利!”苻柳的声音铿锵有力。 苻雄怔了一下,看向这个年轻人。 嘴唇上刚刚长起来的胡子,说明这还只是一个需要成长和历练的雏鹰,着急忙慌的带着兵马向上冲、什么都不管不顾,才应该是他们这个年纪应该做的。 而苻柳是已经察觉到了苻雄现在内心的忧虑,因此他这多少都有点儿装出来的坚定,摆明了主要是为了想要给苻雄信心。 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晚辈后生给鼓励了。 苻雄自失的一笑:“那就等夜尽天明,你我共同看看,这胜利应该如何······” “砰!”响声传来,骤然打断了苻雄的话。 紧接着便是凄厉的呼啸,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中飞舞。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便听见不远处氐人斥候的尖叫: “敌袭!” ——————- 那些空中的声音,是投石机丢出去的石弹传来的。 当然并不是大型的投石机,而只是关中盟的“土特产”。 几根已经打磨好的木头往地上一插,形成一个杠杆,拳头大小的石弹用这东西直接丢出去就好。 简单方便。 当然射程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不断的减轻石头的重量。 准头? 那是不存在的指标。 杜英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能够击杀多少人,而只是给他们一点儿小小的“睡前惊喜”罢了,也算是这一天“惊喜”的结尾。 对此,任群等人的想法是,你这么一折腾,还能够睡得着觉的也是神仙了,竟然还有脸说这叫什么“睡前惊喜”?1603420371 第二百零六章 夜不能寐 不过任群以及诸多坞堡家主们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盟主这一次想出来的办法,的确让他们佩服。 原本快马加鞭,应该一天都不需要的路程,苻雄恐怕需要两天才能走到,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苻雄陆陆续续的,折损了至少得有两百人手,可是关中盟的损失却微乎其微。 人家的零头罢了。 这样的战果,是关中盟众人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毕竟大家当时都苦着脸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不过聪明人还是能够猜到,今天的这些只是“惊喜”罢了。 主要是为了不断地打击苻雄兵马的士气,只是凭借着这样的办法,只要苻雄认准了道路一头向前,不管两边关中盟士卒如何嚣张,那么甚至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那点儿小小的损失,对于苻雄来说,皮毛尔。 为了救援子午谷,经过休整、也熟悉了关中盟的套路之后,他显然也不再可能继续被关中盟牵着鼻子走。 正儿八经的战斗,还在明天。 也因此,大家都很配合今天晚上的“加班”工作。 关中盟士卒们可以轮流上阵、轮流休息,而氐人只能不断的应对袭击,这本来就是一种让敌人烦躁且疲惫的好办法。 此时的杜英,就坐在一处无名小土丘上,在这处土丘的后面,是一条并不是很湍急的河流,正是“八水绕长安”之一的潏水。而土丘的斜后方,则是八水之一的另一条河流滈水汇入潏水的地方。 潏水原本是从东北向西南而来,在分出来一路向北,成为皂水并汇入渭水之后,另一路转而向正东流淌,最终汇入沣水。 从长安南下子午谷的道路有两条,其中一条便是山丘不远处的这条,越过潏水之后,折而向东南,抵达子午谷。 还有一条,则是从少陵、杜陵那边走,接连穿过潏水和滈水之后,直达子午谷。 杜英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苻雄会走后一条道路,且不说中间各处汉人坞堡的不确定性,只是接连渡河,对于骑兵来说,就是一件苦差事,毕竟还需要寻找水流不那么湍急的地方。 而前一条道路不一样,作为正统的官道,潏水上是有好几座桥梁的,只不过都是木头打造的,很容易破坏。 此时杜英已经把桥面都给拆了个干净。 但是至少对于骑兵来说,少过一条河流总是容易一些。 因此杜英早就笃定苻雄会选择走这条路南下,并且选择在既有的桥梁附近渡河。 桥梁一般会建设在水流平缓的地方,这也是共识。 追求速度的苻雄,不会再有别的选择。 韩胤率队退出战斗之后,杜英就没有再多管沿途各部怎么打,而是直接带着人南下潏水,在此地构筑防线。 已经拆毁的木桥北岸还好,有杜英所在的这处山坡,还能够居高临下,而南岸很平坦,想要寻觅到高大一些的山丘,就要到靠近秦岭的地方了,那样距离子午谷实在是太近,杜英没有办法把防线一直向后放在那个位置。 所以杜英也只能把关中盟的士卒收拢之后,布置在北岸,而把任渠的兵马布置在南岸,也算是让任渠作为保卫谢奕后路的最后一道防线。 关中盟所能做的已经足够多了,真要是被氐人一路杀穿了潏水,剩下的战事,交给你们晋军自家人来,你们也放心。 殷举摸着黑快步走到杜英的身边:“启禀盟主,各部已经开始遵照盟主的吩咐,竖起来简易的投石机,轮流骚扰。” 杜英颔首,放眼向着黑暗中的前方看去,在那里,是能够看到明显的火光闪烁,自然是苻雄所在的位置。 在这黑暗之中点火,苻雄显然也是无奈之举,至少火焰能够在黑暗之中给自己人带来一些勇气,要不然经过这一天的“折磨”,士气恐怕已经要低落到一个可怕的地步了。 现在关中盟的士卒们围绕着氐人的火堆,不断地摸索着向前进攻。 看殷举轻松地神情,显然就可以知道,进攻还是很顺利的。 “苻雄布下的斥候没有发现我们的行踪么?”杜英问道。 殷举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苻雄还算是谨慎,在四个方向都布设了斥候,其中只有西边的斥候发现了我们的人,可惜还是没有来得及示警。” 黑暗之中,又是初来乍到,同时还是以无心防备有心,杜英当然并不觉得这个结果有什么好奇怪的。 西边本来就是杜英布置人手最少的地方,却偏偏是西边的氐人斥候最先发现了关中盟士卒的踪迹,这或许也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排除单纯的运气成分之外,杜英认为,布置在西边的氐人斥候应该比其余方向的经验更加老道丰富,苻雄很有可能坐镇在西侧。 这就意味着苻雄是在面向东边驻营。 东边,可不是为了防范谢奕从子午谷杀一个回马枪,而是说明他已经清楚的意识到这些敌人是从何处而来。 对于成立以后一直在努力对外掩藏存在的关中盟来说,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当然,杜英并不觉得意外,苻雄要是猜不到,杜英才意外呢。 秦国的丞相,当然不可能这么没脑子。 甚至苻雄应该已经清楚关中盟的大概实力,以及了解此时正在进攻子午谷的是何方神圣了。 所以苻雄也应该清楚,杜英这一天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拖延时间,实际上真打起来,关中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吸取教训之后的苻雄,必然会选择不管不顾,向前进攻。 明日之战,将会是一场注定的恶战。 既然如此,杜英也就只能把这最后一个夜晚利用起来,尽可能保证自家兵马休息之余,让苻雄夜不能寐。 当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杜英自己也睡不着了。 苻雄这边,至少还是明天早上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杜英此时的心,还有一半在子午谷那边: “子午谷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子午谷和关中盟之间的通信一直没有断绝,进攻的情况,杜英尽数知道,今日谢奕指挥各部轮流上阵,曾经好几次已经突入缺口,但是都被苻菁亲自上阵、带队给打了回来。 气急败坏的谢奕甚至也要上阵冲杀,可是将领们哪里真的敢让他上?1603447259 答书友问1.0:关于背景介绍、王猛、书评和推荐(上架) 有几个书友反馈的问题特此说明: 1.有些书友说本书一些章节介绍背景太多。 因为这段历史到底偏于冷门,所以一些背景介绍本意是为了让大家不至于困惑,作者本人是很讨厌一边看书一边百度的。以后我会控制这方面的篇幅,当然本书的一些主要势力也都简单介绍过了,不会出现和第八章那样小半章介绍凉州的情况。 假如大家觉得还有别的不合适的地方,也可以指出,然后我会和第八章修改的那样,在章节前添加提醒,帮助大家快速阅读。 2.王猛算不算汉奸 这个问题······涉及到汉民族意识出现等等一系列问题,就像是冉闵到底是英雄还是投机者?杨坚到底是英雄还是投机者?唐代历代皇帝到底是汉族英雄还是鲜卑叛徒? 才疏学浅,不予置评,也欢迎大家发表看法。 本文主角是从关中崛起,所以王猛必然是绕不过去的。 更何况······这部作品的主线和我前两本书一样,肯定是要表达一些爱国和民族强盛思想的,想表达我屁股不正的意思,我也很无奈。主角让一群原本为氐人、鲜卑服务的汉人出现民族意识,为汉人的强盛而奋斗,本身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故事么? 3.有些书友觉得本书书评区有点夸张并担心删评 在此声明,本书书评都是书友们自发发表。 作者本人,不买评(没钱,有这钱去买两本书不爽么?),不控评(没有那么多书友帮我灌水),不删评(这书也没多少评论,就算是批评的我都不舍得删)。大家的批评和建议都可以尽管提出,我能够改正的都会努力去改正。 点娘抽楼不归我管。 4.推荐和上架 周天开始又有两个推荐,届时会加更。何时上架,编辑大大这两天出差,等周一和他商量,应该是上完这一套推荐吧。推荐票、书评求一波。 本次问答结束,如果大家喜欢这样的形式,也欢迎平时多发表评论和看法,凑够数量我们就再来n次。1603464729 第二百零七章 夜尽天明 之前的几次战斗,谢奕冲在前面也就算了,因为那是不折不扣的顺风仗,现在这种势均力敌,甚至就是互相往里面填人命的战斗,谁管你杀上来的是什么人,该轮到你填进去的时候,怎么也救不了你。 苻菁就在白天的战斗里差点儿被晋军将士给包围,到现在好多人想到那一幕还在叹惋,自然就更不希望自家主帅反过来也变成被包围的那个。 不过谢奕的姿态到底是有了,将士们的冲杀愈发用命,尸体已经堆满了壁垒下。 王猛没有跟杜英说具体的损失,但是一句“缺口内外,无立足之处”,杜英心里就有数。 事关南北两朝、一场生死大战,这些牺牲是必然的。 杜英无从悲哀,只有惋惜和感慨。 听到杜英的询问,殷举只能摇头,他知道盟主说的是“消息”,实际上想问的是“好消息”。 杜英有些失望,但是也知道这是情理之中,只能缓缓起身,向背后、向南看去。 谢奕老叔,你可得快点儿啊。 明天,也将是我能够为你争取到的最后一天。 ———————— 夜尽天明,何其快也。 吵吵闹闹了一晚上,一直到天边亮起鱼肚白的时候,关中盟的骚扰进攻方才告一段落。 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整个原野铺满朝霞。 清晨的风甚至比晚风还要清冷,火塘之中的篝火徐徐消散。 天一亮,那些一晚上都在上跳下窜、灵活自如,时不时跳出来的关中盟士卒们,似乎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切反而出奇的恢复寂静。 就像是黑白昼夜颠倒一样。 当然,这是在氐人看到的场面。 而实际上在昨天的黑夜中,关中盟自身也因为天黑再加上需要尽可能的保持静默,而出了不少岔子,有走错方向的,有掉队的,还有和自家人撞上、差点儿打起来的。 毕竟这一片对于关中盟各个坞堡出身的士卒来说,也不是很熟悉,他们只不过是比氐人早来了一两天罢了。 这一片区域,在关中盟成立之前,应该是属于周氏坞堡的传统势力范围。 不过周氏人马平时也很少往这边来,靠近官道的地方,到底还是要交给朝廷来管理。 若是他们这些坞堡都已经把手伸到官道上,甚至把主意打在那些往来商队和运粮车队上,那也就到了朝廷收拾他们的地步了。 所以别看关中盟的动作看上去快速而高效,这背后还有不知道多少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无奈和笑料。 最后一批发起进攻的士卒来自于周氏坞堡,所以表现的最好。 倒不是说他们给氐人造成了多大的损失——经过一晚上的折腾,氐人实际上都已经习惯了,你们动不动就跳出来,那我们索性就瞪着眼睛等着就好。 只要我不睡觉,你们就不会打扰到我休息。 甚至苻雄还抽调氐人一些精锐,对着关中盟士卒出现的地方发起过几次反攻,反过来让关中盟这边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不过这样的反攻显然又转过来给了关中盟在其余方向上“变本加厉”的机会,最后苻雄也只能放弃这么做。 而周氏坞堡的士卒,在完成石弹和箭矢的抛射之后,转身就跑,即使是天已经亮起来,却没有给苻雄任何一点儿纠缠上来的机会。 不然这些士卒被困,关中盟其余各部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管,这场原本杜英预设的阻击战就会演变成旷野上的混战。 用步卒对战骑兵,还是那么多人的骑兵,杜英还有理智。 “周随做的不错,传令各部,准备迎战!”杜英看着已经撤退到山坡下的周氏士卒,点头称赞。 昨天白天和夜里发动进攻的士卒,并不全是经过训练的关中盟士卒,还有很多从坞堡之中调遣过来的后备力量。 各家也都清楚,生死成败,在此一战,因此都没有什么保留。 杜英也是把关中盟士卒都拆分成一支支小队,每一支小队带领更多的坞堡留守兵马,反正这进攻并不是真的让关中盟士卒们冲上去和敌人硬碰硬,所以即使是那些留守坞堡的老少也能够胜任这个工作。 而氐人要是真的追着不放,关中盟士卒也可以断后,对方只要人数不是很多,那拜托对面的能力还是有的。 现在撤退回来的这一支周氏兵马亦是如此。 真正出身关中盟“正规军”的士卒不过十几个人罢了。 这也让关中盟所属的八百兵马,此时能够得到很好的休息,甚至一个又一个早晨起的很早,精神抖擞,摩拳擦掌的,大有想要和氐人面对面较量较量的意思。 周随安顿了自家坞堡的兵马之后,带着十几个人归队,然后快步走上山坡: “属下幸未辱命!” 杜英微笑着说道:“辛苦了,先带着你的人好好休息吧。” 周随却摇了摇头:“还请盟主放心,属下仍然可战!” 接着,周随又一摊手,笑道:“不过是刚刚起得早了一点儿罢了,那些已经忙活一晚上的氐人都有胆量发起进攻,那我们这些睡够了的,如何没有胆量应战?” 登时,周围的林丛、陆唐和殷举等人都忍不住一笑。 周氏家主周隆则是瞪了自家弟弟一眼,当着盟主还有几位家主的面儿,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轻浮! 杜英倒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 因为从周随的眼神之中,他看到了自信,看到了无畏,但是并没有看到轻浮。 杜英最早认识的周随,和他的兄长一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火爆脾气,嫉恶如仇,恨不得把所有敌人都碎尸万段的那种。 甚至比他的兄长还要过分,这其中肯定也有周隆无意之中的纵容。 然而现在的周随,明摆着要比之前沉稳很多。 关中盟的军队组建之后,周随曾经和陆唐比武,结果输得很惨,这个杜英是知道的。 后来王师抵达,任渠等人训练关中盟的士卒,又曾经利用娴熟而简单的战场杀人技巧把周随以及他那些嗷嗷叫的部下打的落花流水,甚至出现了追着他们满地跑的尴尬局面。 显然这些经历也让周随认识到了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二百零八章 师兄你要靠谱啊 周随愈发刻苦的训练,而且也开始积极的增加自己率军作战的能力,而不是还注重于个人的武力。 昨日的战斗中,周随率领周氏兵马,无论是在白天还是晚上,都是最后上阵的。 然而白天的时候,面对已经完全提高警惕的氐人,他依旧有不小的斩获,把氐人派在两翼斥候全部消灭干净,导致最后苻雄也不敢派遣斥候了,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推进。 而晚上又带着兵马在天已经放亮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这说明这个年轻人也已经逐步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将领。 此时他的自信,他的勇气,并不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他已经了解到了敌人的一些弱点,也知道他们现在面临的是怎么样的局面,所以并不畏惧和敌人一战。 这是一个人的变化和成长。 而杜英很欣慰,自己带来的变化,也不只是影响着周随这一个人。 显然经过昨天一天一夜的战斗,各家家主们对于这一战的态度也有所变化。 如果说他们之前是硬着头皮在听从杜英的安排,那么现在的他们,显然也已经大概真正理解了杜英的战术。 这仿佛是一种为关中盟坞堡量身定做的战术。 这也让大家愈发坚定的认为,就这么听从于杜英的指挥,这一战,说不定他们的有取胜的机会。 也就不再和刚开始那样哭丧着脸,就差把“我们怕不是都要交待在这里”这句话直接写在脸上。 对于杜英来说,这些人愿意转变态度,甚至积极主动的配合自己的安排布置,自然是好事。 本来大家之间的合作,就是一个不断加深了解和信任的过程。 杜英不指望刚刚成立的关中盟,每个人,甚至于每个家主,都能够完全无条件的信任他。 大家之间的信任和依赖自然都是有一个限度的。 杜英现在要做的,就是通过自己的成功,不断地扩展这个限度。 “不错。”杜英鼓励了周随一下,“不过你们刚刚撤回来,总归是需要休息一下的。就算是你们不休息,你看看,旁边还有好多弟兄们红着眼睛羡慕你们的功劳呢,是不是也得给他们点儿机会?” 这话说出来,原本还有点儿紧张的气氛,登时变得轻松。 周随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这等于又变相的夸奖了一通他们的功劳大。 饶是周随脸皮再厚,也架不住。 毕竟他们周氏也主要是因为占了熟悉地形的优势罢了。 “是啊,周兄弟,也得给我们点儿机会!” “现在都是关中盟的人了,你们周氏可不能太小气了,氐人还有很多呢,有的是你们杀的!” 蒋好、林丛等人也纷纷开口。 周随连忙团团拱手:“大家客气了,我先让儿郎们休息便是,可别再说了,咱周家的人,是说不过你们!” 大家登时哈哈大笑,这个周随,当真比他哥还要直肠子,有什么话都能直接丢出来。 周隆则是一脸黑线,这个臭小子,丢人! 不过周隆也能够感受到,大家都有些凝重的神情,此时轻松了不少。 显然从一开始,这就是杜英在刻意引导想要达成的气氛。 周隆瞥了一眼杜英,杜英亦然含笑。 这位盟主的手段,显然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高深。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现在的周氏本来就打算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他有更高的能耐和更多的底牌,不是挺好的吗? 笑完之后,周随被他家兄长黑着脸轰走了。 杜英也收起来笑容,正色说道: “估计半个时辰之内,苻雄就会开拔。一炷香就足以抵达潏水岸边。我们的防御重点就在此地,官道从山坡下经过,抵达潏水岸边,这里便是苻雄必由之路。” 接着,杜英伸手指着山坡说道: “昨天我们已经在山坡上挖掘壕沟两道,便是我们主要依托的防线,氐人以骑兵为主,因此诸位牢记,不得主动追击,离开壕沟;不得与敌缠斗,闻鼓则进,闻锣则退。” 周隆或许是觉得刚刚自家弟弟心直口快,闹得周家面皮有点儿挂不住,当即率先拱手道:“还请盟主放心!” 杜英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还有你们周家那些莽夫。 容易上头,在这样的战斗中显然不是好事。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把出身周氏的兵马安排在后面上阵。 并不是单纯的期望他们能够尽快休息,也是害怕这些家伙刚上来就气势汹汹的冲出去,结果反而中了计策。 苻雄这样的对手,杜英必须要万分警惕。 他无从得知,苻雄在经过昨天一天的“磨砺”之后,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应对之法,但是杜英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所以和昨天的漫山遍野乱窜不同,今天的战术很简单。 死守阵地,能守住一会儿是一会儿。 “南北两侧的斥候探查亦不能忽视。”杜英接着说道,“尤其是我们要防范氐人后续还有可能派遣兵马。” 大家齐声答应。 前方,道路上,已经可以看到氐人的骑兵斥候,三五成***替掩护着向前推进。 拒绝独自作战,拒绝一支队伍独自前进。 敌人已经变得很精明。 这一次不需要杜英再多吩咐,各家家主纷纷招呼人马、各就各位。 杜英则默然伫立。 苻雄找到了应对之策,这说明杜英对这个对手的定位是准确的。 可是这也意味着,局势正按照杜英的预料,变得艰难。 谢奕这个便宜叔父看来是靠不住了。 师兄,你要靠谱啊,可得给我一点儿惊喜啊! 至少不是惊吓。 ————————- 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就是王猛此时心中的想法。 他也很想靠谱一些,也想要完成师弟交代给他的任务。 可是他没办法。 这场攻坚战比想象之中的还要艰难。 此时的子午谷口,晋军将士们一个个坐在地上,默默啃咬着干粮。 而早一批用过餐的士卒,此时已经发起进攻。 箭矢如蝗,这是“互道早安”。 小型的投石机不断抛射着石弹,甚至还有很多石弹就是昨天的战斗中对面丢过来的,此时正好再甩过去,这是“礼尚往来”。 第二百零九章 交代后路 石弹问候之后,士卒们抬起来简易的云梯、推动着昨天连夜运来的冲车向前推进。 另外还有临时打造的几根撞木,跟在后面,一旦冲车受损,撞木将会顶替冲车,继续对壁垒进行撞击,这是“敲门问路”。 每一个场面,似乎都能用形象的词语来描绘。 这是因为现在的王猛,真的有点儿无聊。 杜英期望他能够在战斗的指挥上帮助谢奕,查缺补漏。 可是事实证明,王猛就算是看到了有疏漏的地方,也没有办法。 作为经验丰富、又有着不少城池攻坚经验的谢奕,难道看不出来么? 只不过手上捉襟见肘的兵力,让他在发现了敌人兵力安排的缺陷之后,却也没有余力抽调额外的兵马,在另一个方向发起进攻。 谢奕集中兵力进攻一处,氐人也紧跟着集中兵力防守一处,氐人出现破绽,谢奕无兵可用。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恶性循环,一直在困扰着子午谷外的所有人。 关中盟的士卒也被谢奕随手拉来,投入到战斗中,不过表现确实是有些丢人,至少晋军还是不断有先登的记录,而关中盟的士卒们,一个爬上城头的都没有。 对此,谢奕倒也没有失望。 因为根本就没有抱着希望,让关中盟的士卒们上阵,只是晋军将士们都过于疲惫,需要休息罢了。 不过冲车到达之后,今日的战局似乎会有一些变化了。 壁垒上的那一道原本是为了方便人进出的缺口,昨天就已经被破坏。 氐人又连夜进行了修复,不过谢奕也察觉到他们这个想法,同样不断地组织人趁夜进攻,总算是没有让氐人的计划得逞。 此时有了冲车开路,那个缺口处临时堆积的乱石和沙袋显然已经不足以抵挡晋军。 可是这壁垒之后,苻菁又准备了多少兵马严阵以待? 经过昨天的恶战,晋军作为进攻一方,很明显兵力损失更在氐人之上。 随着双方人数差距越来越小,晋军就算是杀入了壁垒,短兵相接,难道就能够战胜苻菁么? 王猛不知道,所以他也有些焦躁。 这是自从下山之后,他从未有过的焦躁。 师弟那边已经派人送来消息,一切的连续扰敌行动都已经结束,剩下的就是硬碰硬。 作为防守方的关中盟对上人数明显优势的氐人骑兵,就算是依靠地形,恐怕也支撑不了一天。 所以今天,就是谢奕最后的机会。 “景略贤侄,等会本将会率领各部,发起总攻。”谢奕此时已经走到王猛身边,“还请贤侄率部在侧后方接应。” 王猛手里还拿着一张烙饼,虽然吃的没有味道,但是总归是得让自己填饱肚子。 他也没有想到,谢奕竟然会亲自过来,赶忙起身,勉强咽下嘴里的干饼。 谢奕这不像是来安排战法,更像是来安排后事的。 王猛听懂了。 关中盟不上阵,而是策应后路,自然是为了在谢奕兵败撤退的时候,能够及时接应,并且阻敌援兵。 对于关中盟士卒们来说,别的任务胜任不了,这个还是可以的。 王猛登时连连答应。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谢奕的耐心已经耗尽,这个家伙想要决一死战了。 甚至有可能是亲自上阵的那种。 所以他没有办法在战斗开始之后,再向王猛传达这个命令,这个有可能在兵败之后能够保全更多士卒的命令,只能这个时候过来。 王猛赶忙想要阻拦,可是哪里还有谢奕的影子? 这个年过不惑的汉子,此时手脚麻利的像个年轻人。 王猛原本下意识抬起的手,此时也已经放下。 他知道,这也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至少比浑浑噩噩的打下去,然后等着后路被苻雄堵住来的好。 这家伙或许是个莽夫,却也知道该什么时候莽上去。 “嗝!”王猛打了一个嗝。 就是吃饭的时候,着急忙慌的过来,怪吓人的。 这噎着了导致的打嗝,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好。 师弟说过,是掐什么来着? 食指,大拇指,还是虎口? ——————————- 苻雄的进攻来的快速而凶猛。 骑兵向前奔驰,沿着官道急速推进,显然苻雄也已经意识到,而今的局势不容许他再有丝毫的拖延。 甚至他也应该意识到,经过一晚上的来回折腾,自己麾下的将士们也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锋锐和勇气,如果战斗一直持续下去的话,最先被累垮的肯定是人数反而占据优势的氐人骑兵。 一力破百巧,这就是苻雄给出的第一个解决方法。 从苻雄宿营的地方一路到潏水岸边,杜英也并非没有做任何准备。 苻雄会选择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这在意料之中。 不过在这最后一天的战斗中,杜英自然不能放过任何的机会,所以明知道苻雄很有可能会选择这样做,杜英还是在官道两侧布设了一些绊马索和陷阱之类的。 陷阱自然是起到了作用,给极速奔驰的骑兵带来了一些损失,不过大多数的氐人在有了昨日的经验之后,即使是在队列中也时时刻刻保持着警惕。 前方的同伴落入陷阱,后方的骑兵立刻兵分两路从陷阱旁边掠过,自然有断后的部队负责救援。 当然这个救援也是分时间、看情况的,如果只是大路上的普通陷阱,那么断后的部队还会拉一把,而如果正好出于一些难走的路段,或者两侧有很适合藏身的高草丛之类的,那么断后的骑兵也不会管还在哀嚎的同伴。 因为这很有可能是敌人的计策。 昨天他们就因为解救陷阱之中的同伴,反而让断后的几十名骑兵陷入了包围之中,苻雄又只好调拨前面的队伍折返救援。 人是救出来了,但是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丢掉了很多。 现在的苻雄已然意识到,对方不求杀伤,求的就是时间! 他看上去多拯救一名同伴是防止自己的力量过多折损,但是换来的却是子午谷那边更加严重的危机。 至于绊马索,杜英虽然布置了两处,却并没有都派上用场。 氐人骑兵完全提起来的速度,让绊马索骤然出现、然后抽打在马腿上的功效“事半功倍”。 第二百一十章 人民战争的可怕 不少氐人骑兵都在战马的嘶鸣声中倒下,不过后续的骑兵立刻从他们的缝隙之中穿过,同时早就已经手持弓弩的骑兵则张弓搭箭,箭矢很快把周围的草丛覆盖。 操控绊马索的关中盟士卒,根本没有办法或者跑掉。 杜英无奈之下,也只能取消掉了第二处绊马索,把人都撤了回来。 已经完全提起戒备,与其说是在高速行军,倒不如说是在高速进攻的氐人骑兵,的确非常可怕。 几乎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苻雄的骑兵就已经杀到了杜英所在的那处山坡下。 潏水已经近在眼前。 “进攻!”苻雄手中的刀霍然前指。 骑兵登时兵分三路,一路向北包抄,一路向正面进攻,而另外一路则直接扑向已经只剩下桩子的桥梁。 潏水南岸,烟尘滚滚,一队兵马已经森然列阵。 潏水北岸,山丘上旗帜舞动,杜英果断的竖起了晋军王师的旗号。 当然,这主要是杜英并不想完全表明关中盟的身份。 留一手,总归是好的,到时候万一桓温玩砸了,秦国卷土重来,自己也要解释。 你们要找的,是当时在潏水岸边阻挡你们的晋军,和我们关中盟有什么关系? 嗯,老周树人了。 除此之外,这还是向谢奕表达忠心的好方法。 此战之后,谢奕恐怕就算是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关中盟已经是他们北伐大军的一部分了。 战场上很快被黑云所笼罩。 不是真正的云,而是箭矢。 关中盟的弓弩手们在昨天斩获颇多,或者可以说昨天氐人承受的大多数损失都是拜他们所赐。 所以此时他们一个个斗志高昂,大有让周围的袍泽们看看,谁才是关中盟大功臣的意思。 毕竟在此之前,手中家伙什并不怎么好的关中盟弓弩手,在队伍中一直扮演着次要角色,掩护掩护撤退、壮一壮自家声势,这般。 毕竟他们射出去的箭也没有什么准头,大家也不寄希望。 可是现在“鸟枪换炮”之后,装备有大量强弓劲弩的关中盟弓弩手,自然有了嚣张的本钱。 尤其是用氐人的弓弩射击氐人,感觉相当不错。 氐人弓弩手们的还击亦然猛烈。 与此同时,氐人骑兵快速向着山坡上推进。 侧翼包抄的骑兵也意图从北侧冲上山坡,另外已经抵达潏水岸边的骑兵,则开始试探性的下河,试试能不能直接涉水而过。 八水绕长安,听着霸气无比,但是实际上这八条河流并不全是湍急宽阔的河流,甚至相互之间还有这主流和支流的关系,比如沣水是渭水的支流,潏水又是沣水的支流,滈水又是潏水的支流。 支着支着,自然也就意味着水流量其实并不大。 以潏水为例,潏水的古河道实际上是从杜陵西南,也就是关中盟蒋氏坞堡所在的位置南侧,向北流淌并抵达长安城的,又称皂水。 而先秦时期,为了连通咸阳南侧水系以方便灌溉,人工挖掘河道,沟通潏水和沣水,以此为新河道,也就是呈现在杜英、苻雄等人身边的这条潏水,而两条河道并存,也让潏水的流量骤然减少,再加上本来以灌溉为目的的河道,本不会太深。 所以骑兵涉水而过,真非难事。 苻雄一开始就采用了最简单高效的办法,既然我的人数占据绝对的优势,那便两线开战又如何,只要能够同时击败你们,我的骑兵就可以渡过潏水。 杜英对此也很无奈,他不是没有料到苻雄会选择这么做,可是他没有办法将自己的防线从山坡上延伸到潏水岸边,因为那就意味着关中盟的士卒必须要在平地上对抗氐人的进攻。 好家伙,闹不好就是一场噩梦。 所以杜英也只能选择双线作战,只求能够帮助南岸的任渠牵制住更多的兵马。 同时,杜英也随时做好了向南渡过潏水突围的打算,因为苻雄已经把骑兵摆在了北边,看来就是想要封锁杜英向北撤退到关中盟各个坞堡的道路。 就算是子午谷那边救援不及,你们也别想全身而退。 此时的苻雄,倒是并没有不少关中盟的将领和士卒想象中的已经处于有些疯狂的状态。 他反而出奇的冷静。 战斗已经开始,自己竭尽全力。 子午谷那边,也只能祈祷老天保佑,苻菁自求多福。 而眼前的战斗,显然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简单。 呈现在苻雄面前的,不只是不知道深浅的潏水,还有那个山丘。 典型的土塬结构,让这个山丘的断面很是陡峭,而敌人从山丘上修筑了两条遮蔽西侧和北侧的壕沟,壕沟外侧,摆设了一辆辆大车,而大车的外侧,又横七竖八的插着一些木桩子。 简单、可靠的防备骑兵冲击的方式。 甚至是步卒,想要顶着敌人的箭矢,穿过这些木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当然,苻雄不知道的是,这只是因为杜英的手头条件不够罢了,不然的话他真的敢连铁丝网都给你拉上。 让你们氐人彻底明白,什么叫绝望。 但是眼前的这个高低错落、壕沟纵横的阵地,也已经很让苻雄头疼了。 关键还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做好自己可能会面对这样一个防御体系的准备,他之前也不会想到,一群只知道耕地的老农民们,竟然有本事布设出来这样的阵地。 他也不知道的是,这是昨天一整天,杜英动员了周围好几个坞堡、村寨,数千名男女老少,最后弄出来的成果。 不是糊弄的。 人民战争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这里。 让你无时无刻不陷入战斗的恐惧之中,同时又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打破你对整个战场态势的认知。 一通箭矢互射之后,战场出奇的有些平静,敌人的弓弩手都缩在壕沟中,苻雄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有效果,至少自己这里还是折损了一些人手的。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必须要硬着头皮上了。 氐人骑兵们催动战马,向前推进。 山坡上的关中盟弓弩手也再次活跃起来。 而氐人骑兵们并没有顶着箭矢推进的意思,相反,一个个翻身下马,举起来盾牌,缓步摸索着向前,箭矢不断地打在盾牌上,已经和挠痒痒无二。 第二百一十一章 壕沟,大车,长矛手(上推荐加更3.0) 杜英很快下令中止了没有意义的射箭。 箭矢数量本来就不多,尤其是好的箭矢数量更少,之前也消耗的七七八八,没有了这些从氐人那里缴获或者谢奕调拨过来的箭矢,关中盟士卒们就只能换上自家打造的箭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原来大家觉得还没什么,现在都已经清楚,那轻飘飘的玩意真的靠不住。 之前竟然还能用,也真是自己没见过世面导致的。 所以杜英现在也必须要节省一下。 箭矢停止,氐人们顿时来劲了,盾牌分开,一个个嗷嗷叫着向前扑。 守卫西侧第一条壕沟的,正是蒋看。 身边的关中盟士卒,来自于各个坞堡,而此时他们汇聚在统一面旗帜下作战。 这是蒋看之前怎么也不敢想象的。 他不能给现在还不能下床的家主丢人。 杜英布设在山坡上的那些木桩子,主要目的就是防范苻雄铤而走险,直接用骑兵冲击山坡。 不过这样做也是有代价的,檑木滚石之类的自然就已经没办法使用了,甚至原本准备好的木头,此时都变成那些木桩子了。 所以氐人步卒此时能够快速的向山坡上推进。 “上!”蒋看算准时间,提起来长矛,爬出壕沟,士卒们紧跟上他的身影。 在壕沟的前方,摆设着一辆辆平板大车,此时大车上或是堆着沙袋,或者堆着石头,相当于一道简易的壁垒了。 氐人们已经冲到大车的另一边,呜呼怪叫,纷纷开始攀爬大车。不过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支已经竖起来的长矛。 长矛如林,紧接着斜斜挺起,如同已经扬起来的波浪,骤然拍打下去。 大车上的氐人,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脚跟,就被长矛给顶了下去。 当然这个“顶”,是长矛刺穿血肉之后的那种顶。 蒋看自己反倒是并没有捞到战果,索性直接爬上大车,就站在车顶上,双手反握长矛,不断地向下方突刺,与其说是这家伙在捅人,倒不如说是在“捣”人。 氐人嗷嗷叫着继续向前,也都是经历过血火大阵仗的士卒,怎么会被这点儿困难挡住? 盾牌重新竖起来,抵挡着长矛的突刺,后面的士卒则不断地从前方同伴们的缝隙之中穿过去,重新开始攀爬。 就单纯仗着人多。 蒋看登时皱眉,显然对方的反应比想象之中的还要快。 他们这些长矛手,之所以能够逞威风,主要是凭借手中家伙长,又居高临下罢了。 而他们的硬伤也很明显,就是人太少。 倒不是关中盟连一点儿会长矛的兵马都没有,而是长矛这东西,原本关中盟各家的确没有什么库存。 村民械斗,锄头加上镰刀就足够了。 要长矛干什么? 关中盟成立之后,刀剑长矛的打造也是重要工作,可是时间太短,能够打造出来这么多,也已经是尽可能的加班加点了。 各家各户的工匠也就那么多,总不能过分的降低质量,到时候战场上出了岔子,那还不如不打造呢。 而后子午谷之战,虽然缴获了很多氐人兵刃,晋军的兵刃也远比氐人的来的好,没啥需求,不会和关中盟抢夺,但是奈何子午谷的氐人也好,现在这些氐人也罢,都是不折不扣的骑兵。 骑兵自然很少使用长矛作战,偶尔有几把马槊,那也是氐人将领才有资格使用的,聊胜于无。 此时他们这些长矛手,显然很难支撑起来整个防线。 有盾牌手不断地牵制和护卫,手持马刀的氐人士卒可以轻松的攀爬大车。 好几名长矛手就已经因此而被氐人士卒偷袭得手。 看上去坚固的防线,很快就因为人手不足而七零八落。 氐人的箭矢也再次升起,擦着自己人的头皮飞过,落入大车后方。 这是为了防止关中盟后续兵马顶上来支援,为已经打开缺口的自家人创造机会。 足以说明此时的苻雄有多急迫的想要消灭氐人,也足以说明氐人的悍勇。 不过关中盟将士并不甘落后。 随着山上令旗不断舞动,周随率领刀盾手沿着两条壕沟之间挖出来的浅壕,猫着腰快速向前。 这些浅壕有点儿交通壕的意思在,能够尽最大可能避免兵马的移动直接暴露在地表上,也能够遮挡身影,让山下的人看不清楚山上的兵力调动。 只可惜杜英的时间和人力都太有限了,所以也只能委屈这些将士们尽可能压低身形了。 这么快就轮到自己这个预备队上阵,这是周随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实际上杜英也没有想到,氐人的进攻如此迅猛,甚至不要命。在第二道防线的兵马不能动用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先把周随派上去,同时又让周隆去北侧防线坐镇。 论战场冲杀,还真的是周家这些性情如火的家伙们合适。 前进的路上虽然因为氐人的箭矢折损了一些人手,但是周随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 他来的很快。 “小看子,且看我的!” 周随刚刚冲入第一道壕沟,就三步并作两步又跳出去,一刀劈翻了一名已经越过大车的氐人。 不等此时正陷入两三人夹攻的蒋看回答,周随就已经撞了过去,他那一把开山刀舞起来虎虎生威,氐人士卒们一时间摸不清这到底是哪里杀出来的凶神恶煞,还真不敢硬做阻拦。 就这转眼的功夫,周随抓住蒋看的手臂,把身上已经好几处受伤的蒋看从包围中拽了出来,草草打量他身上的伤口: “无妨?” “没有大碍。”蒋看呼了一口气,刚刚的一番苦战,真的让他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了。 “一起上?”周随丢下一句话,人已经往前冲了。 “莽夫!”蒋看忍不住笑骂一声,动作却不停,紧紧跟上他。 这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周随,还是骂自己了。 援兵的抵达,很快稳住了防线,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双方士卒隔着大车交手,不断有氐人想要爬上来,但都被长矛手们给顶回去。 而长矛手们也跃跃欲试想要跃上大车,但是立刻就会被另一边攀爬的氐人给逼退。 战局,转眼僵持! 杜英松了一口气,僵持就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毕竟重要的就是拖延时间,为此,杜英甚至不怕牺牲。 第二百一十二章 半渡而击 然而,想要实现拖延时间的目的,只是杜英在努力并不够。 甚至山坡这边的战斗,只是侧翼的牵制战斗,苻雄发起猛攻的目的是为了不给杜英截断道路、攻击自己侧翼或者断后部队的机会。 而他的主要目标,在前方,潏水,南岸! 两边战斗是同时打响的。 布满碎石和荒草的河滩上,显然并不是挖掘壕沟的好地方。 任渠只能选择列阵,用盾牌和血肉之躯阻挡缓缓渡河的骑兵。 当然他也有样学样,竖起来了很多木桩子,至少能够起到减缓骑兵速度的作用。 其实,任渠并不对关中盟能有多少战力抱有希望。 所以他实际上是做好了昨天就和敌人决一死战的准备。 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之前的确是自己小瞧了关中盟。 任渠怎么也没想到,杜英竟然还真的拖延了一天时间。 甚至他觉得······谢奕应该也没有料到。 这也愈发的让任渠对这一场战斗能够取得胜利抱有希望。 现在盟友能做的已经很多,甚至还在北岸尽可能的牵制,让氐人能够用来正面渡河的骑兵只有一千人左右。 接下来的战斗,应该由他们晋军完成,不然岂不是让人笑话王师反而成了被保护的那一个? 谢奕专门抽调了七百兵马交给他,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任渠攥紧兵刃,目视前方。 氐人骑兵深一脚浅一脚的渡河,速度很慢,水已经淹没到了马肚子以上。 可惜对面是骑兵,不然估计都不需要任渠出手,只是这一条潏水就够他们头疼的。 而现在,正是半渡。 最好的机会! “放箭!”任渠霍然下令。 单纯论士卒的作战素质,王师可要比关中盟强多了。 弓弩手们分成三排,一排在最前面,甚至连盾牌都懒得竖起来,就直接蹲在地上,减少自己的“受箭面积”,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对付骑兵的战马。 而一排依托盾牌,透过盾牌的缝隙或者在和盾牌平齐的位置上对外射箭,他们的目标自然就是战马的上部以及骑兵本身。 还有一排,则是在后方向上抛射箭矢,这就没有什么目标了,谁中箭谁倒霉,毕竟从天而降,看的就是一个脸。 七百人,其中弓弩手也不过两百冒头。 可是一排排箭矢射过去,却非常有章法,把只要下河的氐人骑兵都笼罩在其中。 相比之下,关中盟的弓弩手们显然还需要历练。 波澜起伏,潏水很快就渲染上了一层血色。 弓弩手们打击的重点其实并不是氐人的士卒,而是马匹。 没有了战马的氐人骑兵,什么都不是。 尤其是他们还在河中心。 不断有战马中箭之后,在水中疯狂的翻腾,掀起的水花飞溅,不但把自家主人弄得浑身湿透,背后陆续跟进的骑兵显然也都受到了影响。 尤其是战马的鸣叫分外凄厉,显然中箭带来的痛苦以及在水中晃来晃去、飘忽不定带来的恐惧,混杂在一起,让这些经过训练的战马也忍不住发出出乎本能的哀嚎,在潏水上不断地回荡。 前方战马的鸣叫,无疑在传递着一种对人和马都有用的恐惧。 后方等待下水或者刚刚下水的战马,一个个踽踽不前,非得用鞭子抽打才可以。 至于氐人士卒们有没有真的受到影响,那就不得而知,至少现在的他们,在看到前方的同伴受伤之后,脸上流露更多的是歇斯里地的疯狂。 只是不知道,这疯狂到底是被鲜血刺激,还是想要掩饰恐惧? 负责渡河进攻的正是苻柳,到底是苻健和苻坚都看好的年轻人,苻柳在意识到对面的战力绝对不是此时山坡上那些人能够相比的之后,立刻调整队形,从原本的长蛇阵变成一条斜线展开的雁行阵。 氐人骑兵沿着河滩展开,寻找合适的地点同时下水,摸索着向前推进。 “展!”任渠急忙下令。 三排弓弩手逐渐向两翼舒展开来。 箭矢飞过去,愈发声势浩大。 然而南北两岸的双方都清楚,这样的效率当然就比不上刚刚。 而对于人数占据优势的氐人来说,倒是不算什么。 就是走在外侧的骑兵有点儿倒霉,时不时的就踩在深水区域,转眼不见了身影。 任渠的脸色也沉下来。 氐人做出这样的反应,说明他们已经顾不得什么伤亡,就是要强行突破。 这种玩命的打法,对于人数并不多的任渠来说,显然不是好事。 最后氐人的损失可能会很大,但是任渠必然是全军覆没。 但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本来就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只是都不期望看到罢了。 既来之,则安之。 任渠攥紧了刀,看着氐人骑兵顶住已然稀薄很多的箭雨,艰难推进。 对岸的杀声也时不时传来,关中盟显然还在奋力抵抗。 原本觉得所有人注定战死在这里,多少有些不值的任渠,听着那时大时小的声音,反而有些释然。 盟友尚且死战,我等何惧之有? 箭矢呼啸,这一次不再是晋军的独舞。 氐人骑兵逐渐适应了水中移动的环境之后,开始张弓搭箭。 显然他们也清楚,要是再过一会儿,前后方有人落马,或者战马失控,那么每个人怕是都要变成落汤鸡的样子,箭矢更是有可能因为泡了水很难拉动。 也同样红了眼睛的晋军弓弩手,身前几乎都没有防护,因此不断有人中箭,双方的强弱逐渐拉开。 随着晋军盾牌手顶上去,掩护自家弓弩手徐徐后退,显然宣告至少晋军已经很难阻挡氐人渡河。 马蹄踏动水面,水花飞溅,最前排的氐人骑兵已经可以催动战马,在河滩上小步快跑。 然而前方林立的木桩又让他们欲哭无泪。 箭矢接踵而至,这是晋军弓弩手的反击。 盾牌森然伫立,这是晋军刀盾手在表示,就算是你们一点点绕过了木桩,前方也还有我们。 对岸的不少氐人士卒也在忙碌,他们不是为了强渡,而是开始寻找木板之类的,意图重新搭建起来桥面。 任渠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等他们把桥面搭建起来,自己还不知道活着没活着。 前方,氐人骑兵顶着箭矢、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之后,终于绕过了木桩。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争渡,争渡! 隔着盾牌,双方士卒,近在咫尺! “杀!”任渠的吼声,惊破回荡着箭矢呼啸声的战场。 刀盾手们、长矛手们,踏动着坚定地脚步向前。 骑兵已经来不及提起速度,索性纷纷横过战马,和一支支刺过来的长矛短兵相近。 成雁行阵推进的氐人骑兵,布满了断桥两侧河滩,而七百名晋军士卒也随之展开,沿着河滩防守。 若是此时能从天空上看去,就会看到,这仿佛是无数的利刃在捅刺着一面单薄的盾牌。 随着越来越多的氐人骑兵加入到战斗之中,这面盾牌似乎也开始变得摇摇晃晃,不断有地方凹陷下去,显然已经难以阻挡。 任渠不得不承认,在原野上面对氐人的骑兵,对于步卒来说,的确是一场艰巨的挑战。 一开始氐人骑兵的人数还不是非常多,任渠尚且还能够保证自己这边的将士占据优势,可是随着过河的氐人越来越多,原本晋军将士至少在一些水流平缓的关键滩头上保持的人数优势也就不复存在。 氐人骑兵横冲直撞、不管不顾,晋军将士虽然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但是还是没有办法再继续阻拦氐人。 这道单薄的防线不断的向内凹陷,而任渠所能做的也不是非常多,只能从人数尚且充足的地方不断抽调人过来。 可是这样不过是抱薪救火。 这边的劣势并不会因为任渠抽调了十几个人就能够解决,但是那些被抽调了士卒的防线区段,却难以避免的开始转为劣势。 “退!”任渠最终还是咬着牙下达了这个命令。 晋军将士们早就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不过精锐到底是精锐,即使是在这种被氐人压着打的情况下,他们骤然收到撤退的命令,也没有乱了方寸。 一名名晋军士卒甚至并没有直接撤退,反而迈动步伐,嗷嗷叫着向氐人骑兵扑过去。 氐人骑兵们本来都已经认为他们要取得突破了,结果晋军士卒这么一冲杀,一个个也难免诧异,这帮家伙是想干什么? 拼命? 那可不行。 别看氐人骑兵们摆出来的架势是要和晋军拼命,但是实际上无论是苻雄还是苻柳,摆出来这样的架势,更多的是为了鼓舞自家士气以及震慑对面士卒,以求能够形成心理上的压迫罢了。 苻雄带来救援的骑兵总共就只有这么多,要是全部都折损在这里的话,那还用什么去救援子午谷? 因此晋军一嚷嚷着要拼命,氐人骑兵反倒是下意识的想要撤退,纷纷勒住战马,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前方的敌人,做出备战的准备,他们此时也有些害怕,晋军突然发起狠来,会不会直接把他们给赶到河里面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晋军士卒并没有继续前进。 嗷嗷叫着向前冲的这些家伙,好像同时得到了什么命令,骤然开始后退。 上当了! 这是不少氐人统领同时在心中得出的答案。 “杀!”氐人骑兵们也都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不需要再有什么命令,一个个纷纷催动战马。 对面只是一次假装拼命,就把他们吓得后退,这对于氐人来说,就是赤果果的戏弄。 是耻辱! 似乎他们此时都能够看到对面充满嘲笑的嘴脸。 箭矢飞舞,这是晋军弓弩手在努力压住阵脚。 盾牌森然,长矛林立,显然晋军士卒只是放弃了原本宽阔的河滩,并没有放弃抵抗的意思,他们选择扼守的第二道防线就是还算宽阔的道路。 骑兵想要快速同行,总归还是要依靠于平坦的道路。 已经抵达南岸河滩的苻柳,脸色并不是非常好。 氐人骑兵们经过昨天一天的高度紧张,本来就很疲惫,晚上又没有休息好,实际上今天早晨已然是人困马乏,一个个都顶着黑眼圈,看上去就知道有多疲惫。 只不过苻雄没得选择,就算是再心疼这些部下,现在也不是踽踽不前的时候,所以他只能不断的鼓舞士气,以求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集中力量实现突破。 可是对面的敌人显然远比想象之中的狡猾。 他们并不和氐人死战到底,而是节节抵抗、节节后退。 这自然也就意味着氐人必须要不断的进攻、停歇、再进攻。 这个过程,别说是苻雄设想之中的一鼓作气了,甚至两鼓、三鼓都不够。 氐人士卒只会越来越疲惫。 而且现在氐人兵马又散布在南北两岸好几处战场上,本身就会给氐人士卒们一种混乱的感觉。 就算是普通的氐人士卒都倾向于选择听从命令,但是长此以往,士气只会越来越低落。 苻柳能做的并不多,他只能期望背后的皇叔可以快速解决战斗,不然的话,这场战斗很有可能会变得更加麻烦。 “传令,进攻!”苻柳手中的刀劈开呼啸的风,催动战马,大有一马当先之意。 北岸的氐人骑兵也陆陆续续下水。 潏水上,水波荡漾;潏水岸边,杀意充盈。 争渡,争渡! 怒吼的氐人骑兵,也已经疯狂。 —————————— 从潏水岸边到子午谷,并不是所有的晋军和氐人都处于交战状态。 就在子午谷的南侧,幽深的山谷之中。 一道道身影已经从各处山沟之中汇聚。 树梢上,一名身材瘦小的士卒三下五除二滑下来,快步走到蹲在不远处石头后面的一名将领身边: “启禀刺史,北面的战斗还在继续,只不过此地距离还是远了一些,看不太清楚。” “这个谢奕,也是够顽强的。”那将领正是率领兵马屯驻在子午谷女娲堡的梁州刺史司马勋。 他并不是不知道子午谷口发生的战斗,甚至他从一开始就派人时时刻刻盯住那边的动静。 然而他最终还是选择保持沉默,而不是如同谢奕设想的那样,率领兵马在另外一侧发动进攻。 究其原因,便是因为司马勋并不希望突破子午谷的这个大功劳落入谢奕的手中。 毕竟谢奕,和他们这些桓温的属下,最终不太可能走到一条路上去。 司马勋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着谢奕最终和子午谷的氐人打的两败俱伤。 这个时候,就是他跳出去捡人头的时候。 第二百一十四章 虽迟但到(上推荐加更4.0) “告诉弟兄们,准备吧,不然的话恐怕苻雄就要到了,那就不只是谢奕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司马勋沉声说道,“咱们怕是也要白忙活一场。” 身边的将领齐齐应诺。 而司马勋眯了眯眼,看着前方那盘旋曲折的山路,转过这一座山就是子午谷口。 自己之前被苻雄打的那么狼狈,现在终于到了向苻雄讨回这一切的时候。 你们且争吧,争吧! 就不要怪我渔翁得利了。 身后脚步声匆匆,一道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山谷之中盘旋不去的薄薄雾气中。 司马勋整了整自己的披风,提起佩剑,昂首挺胸,就像是去迎接已经注定了的胜利。 ———————— 眼前的战局让谢奕有些绝望。 晋军曾经不只是一次杀入了缺口,只不过都被壁垒中的氐人给打了回来。 氐人的反击坚定而强劲,这说明他们在另外一个方向上甚至没有遇到过任何威胁。 谢奕已经可以肯定,司马勋并不打算帮助自己,而滑稽的是,本来谢奕是想要来帮助和解救司马勋的。 命运似乎就这样无情的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多少将士的一腔热血、殷切期望,此时似乎都要化为飞灰。 谢奕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但是他也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 就在片刻之前,任渠已经派人送来消息,告知谢奕,有大概一两百名氐人骑兵突破了潏水岸边的防线,向着子午谷的方向疾驰。 只不过自己早就已经仿照杜英在潏水北岸的安排布置,沿途分派些许兵力,布设了一些陷阱,这才算争取到了一点儿时间,能够让人来得及先把这个消息传递过来。 氐人的骑兵突破潏水防线之后,并没有扭过头来配合那些还被阻拦的袍泽们抓紧把晋军的防线彻底撕开,而是不管不顾的向子午谷飞驰,显然就是忙着想要抓紧确认子午谷这边的状况,同时也向子午谷的守军传递消息。 现在的谢奕,可以阻拦他们进入子午谷,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再阻拦他们的出现。 只要援军已经距离此地不远的消息传来,那么子午谷中那些苟延残喘的氐人士卒,必然会转眼振作起来,重新和晋军拼命。 现在的晋军,却已经逐渐不能和他们拼命了。 连日的奔波、作战,自然也是让晋军将士们疲惫不堪,只不过子午谷已经摆在眼前,大家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够打开子午谷,然后把山谷之中的司马勋放出来,合兵一处,如此,孤军奋战的风险就会烟消云散。 可是现在,显然已经逐渐快没有盼头了。 谢奕已经能够感受到,晋军将士们的进攻似乎在变得越来越虚弱。 马蹄声阵阵,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氐人骑兵的人数并不是很多,但是晋军将士此时分身乏术,根本没有办法将他们阻挡在遥远的天边。 当氐人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沿着山谷外的原野快速向前奔驰的时候,意识到什么的子午谷壁垒上,氐人士卒们也发出一声声欢呼,原本再一次对着壁垒发起进攻的晋军将士,则有些茫然的后退。 谢奕早就已经做好了布置,原本退下来休整的两路兵马立刻前出,强弓劲弩好一番招呼,那自然是不会跟对面客气。 氐人骑兵似乎也已经铁了心想要把援兵已经快要抵达的消息亲口传递给壁垒中的袍泽,所以并没有躲避这些几乎遮蔽了他们前路的箭矢,反而愈发勇猛的催动战马,高呼着氐人的方言,笔直的冲向已经列阵防守的晋军。 倒下的氐人骑兵越来越多,但是冲锋的氐人骑兵,速度也越来越快,他们本身,似乎也变成了离弦之箭,势不可挡! “杀!”晋军将士齐齐低吼。 不过是一两百名骑兵罢了,也想在这里逞威风? 一排投矛丢过去,紧接着刀盾手掩护着长矛手侧开中间的道路,又紧接着从左右两翼包夹! 还能够策马飞驰的氐人骑兵已经所剩无几,还有不少也被晋军步卒缠住。 只有四五道身影,突破晋军的阻拦,冲入原本属于氐人的营寨之中,他们扬起来手中的刀,高声呼喊。 山谷之中的风,吹散了他们的声音。 舞动的旗帜,已经满是窟窿,却依旧还不屈服。 可惜严阵以待的晋军,是不会再给他们更多的机会。 谢奕都已经把自己的亲卫给顶上来了,很快晋军将士就把这些嚣张的家伙们全部砍翻在地。 然而壁垒上的氐人,此时已经完全明白,并且开始主动越过满是双方士卒尸体的缺口,向外进攻。 原本徐徐撤退的晋军士卒,因为不少人都被抽调过去,意图尽快解决掉这一支骤然杀出来的氐人骑兵,所以实际上也就剩下最外侧三三两两的士卒结伴掩护罢了。 远看阵势还在,但是实际上已经是脆弱防线了,一捅就破。 苻菁的反击来的很快,氐人士卒虽然没有骑马,却也如旋风一般扫过后退的晋军士卒。 后退,转眼就变成了溃败。 “后转,弓弩手,放箭!”谢奕的反应很快。 弓弩手们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职责,此时正等候命令,见到氐人杀出壁垒,本来就已经张弓搭箭,做好了准备。 骤然听到命令,这些训练有素的弓弩手们并不慌张,从容的完成已经形同机械化的动作。 一轮轮箭矢即使是顶着从山谷之中吹出来的劲风,照样能够飞到氐人的面前。 同时,撤退下来的晋军士卒也在稳住阵脚,转身就要反攻。 “砰!”突然间,一声声闷响,骤然从前方传来。 是投石机的声音! 已经亲自率领士卒冲出壁垒的苻菁,脸色登时大变! 而一名士卒惊慌失措的从壁垒之中跑出来:“大王,是司马勋,司马勋进攻了!” “撤退,撤退!”苻菁当即大吼,声嘶力竭,犹然在所不惜。 司马勋,该死的司马勋! 为何在这个时候?! 而谢奕也反应过来,不由得轻轻松了一口气。 司马勋,虽迟但到,总归是来了。 不然的话,谢奕真的不知道在自己的兵马调动紧张的情况下,自己到底要付出多少牺牲才能挡住苻菁的反扑。 第二百一十五章 别高兴的太早 司马勋的动作很快。 不久之后,谢奕甚至还听到了弩车的锐啸声。 这家伙显然还是攥着很多好东西的,只不过原来对上子午谷谷口的这些壁垒,终究还是差了一些。 现在壁垒上的氐人士卒所剩无几,几乎都被苻菁搜罗着发动了这一次反击,对于司马勋来说,这本就是最好的机会。 虽然谢奕很清楚,司马勋是来抢夺功劳的,甚至干脆就是在磨刀霍霍,等着这个机会,但是谢奕还是得夸奖他一句,这个时机把握的还是不错的。 要是再晚一会儿,虽然苻菁也来不及收兵撤退,但是谢奕的损失恐怕就要很大了。 这家伙的渔翁得利,总归也还是让自己也减少了一些损失。 谢奕其实并不觉得子午谷这一战最终由谁来完成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甚至这本身就应该是司马勋的任务才对,他谢奕带兵杀过来,是想要拉他一把,又不是真的想要抢夺他的功劳。 谢奕不理解,现在也没有功夫去理解。 他当机立断,率领已经解决了氐人骑兵的晋军士卒,咬上撤退的氐人,这一次自然就又轮到苻菁狼狈往后跑了,同样丢下很多掉队的士卒,被晋军兵锋淹没。 此时,位于晋军阵列侧后方的王猛,正手搭凉棚,眺望壁垒方向的战斗,一番悠闲的样子。 王猛并不想带着这区区两百名关中盟士卒卷入到数千人的混战中,而且本来谢奕就交给他看护后路的任务,王猛也乐得清闲,不用怕谁嚼舌根。 当然这是他想多了,因为······关中盟士卒的战斗力摆在这里,晋军将领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打算指望他们能够做出什么贡献。 麻思站在王猛的身边,提着他的那把剑,同样很悠闲。 对于他这种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人,之前往往都是“被迫营业”,现在分到这么一个任务,自是乐得于此。 “咱们就这么看着?”最后,反倒是麻思忍不住了,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一向悠闲惯了,但是王猛这个平日里总能搞出来点儿动静,反正肯定不会闲着的狗头军师,此时也好一番优哉游哉的样子,自然让麻思觉得不对劲。 这家伙到底在憋着什么阴谋诡计呢? 王猛翻了翻白眼:“那你还打算掺和掺和?” “不打算。”麻思的回答很干脆。 “那就看着呗。” “那就这么看着?” “我怎么觉得你刚刚问过这个问题?”王猛皱眉。 “好像是,但是我总觉得不能这么看着。”麻思无奈。 王猛伸手指了指官道的方向:“现在开始,可以往那个方向看了,也快到了需要我们做点儿什么的时候。” 麻思登时神情凛然,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能够从王猛的话中感受到凝重和担忧。 能够让这么一个大家公认、智计百出的狗头军师也担心的,能是什么轻松的事么? 王猛的目光转向子午谷口的方向,在那里,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司马勋的将旗飘动。 司马勋,你想做着得利的渔翁,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可别高兴的太早了。 ————————————- 杜英倒是很清楚王猛在担心什么。 因为王猛担心的事,此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 苻雄跑了。 不得不说,苻雄的动作足够果断、也足够干脆。 氐人士卒付出不小的代价之后,总算是一路杀到了山丘上的第一道防线,而关中盟士卒的死伤也很多,尤其是作为防线依托的大车也已经被破坏的差不多,所以杜英只好下令把氐人放入壕沟之中,通过纵横交错的壕沟和氐人捉对儿厮杀,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然而苻雄的动作却出乎杜英的意料,他把足足一千人左右的士卒就这么直接丢在了如同泥淖一样的第一道防线上,让他们和关中盟士卒进行最残酷的近距离白刃战,而他自己则收拢剩下的兵马,直接追上苻柳的身影,强渡潏水! 杜英回过神来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苻雄这一手还是足够聪明。 至少站在苻雄的角度来看,这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杜英率军扼守潏水北岸这座孤零零山丘的目的实际上很明确,就是为了切断苻雄的后路,也是为了阻挡从长安城南下的后续援兵,或者意图支援子午谷的粮草车队之类。 只要有这一颗钉子在,那么苻雄就算是救援了子午谷,也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不会陷入包围。 这等于把这加起来总共七千的骑兵全部都送到了敌人的包围中,也意味着为了拯救他们这些兵马,长安的氐人甚至还有可能需要调动更多的人手。 恶性循环,就是这样形成的。 与其最后换来这样的恶性循环,那苻雄还不如就直接留下来一支兵马,人数不需要很多,一千骑兵就完全足够了,只需要扼守住这条道路,并且围困山丘上的关中盟士卒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保证关中盟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办法发挥作用。 当然作为代价,是苻雄必须要把一千兵马丢在这里。 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关中盟的战力,他经过这一两天的较量,也已经摸得清楚,这不过就是一些稍微经过训练的平民老百姓罢了。 苻雄很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把这些老百姓都捏合在一起,甚至让这些平日里以贪生怕死、小心谨慎而著称的坞堡世家一个个嗷嗷叫着拼命。 这个不知道也不要紧。 现在的他能够确定,对面根本没有实力和人数相等的氐人骑兵对战,以他们那些拙劣的厮杀技能,能够守住山坡上的防线,单纯的是因为斗志出乎意料的高昂罢了。 苻雄也很奇怪,自己也没有招惹这些汉人,大家平素不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么? 为什么一个个红着眼睛要找自己拼命呢? 不过拼命归拼命,这些家伙却也没有余力能够突破苻雄安排在山脚下的骑兵,所以苻雄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直接南下。 这或许意味着苻雄能够带着南下救援的兵马已经只剩下两千人左右,但是只要能够抵达子午谷,他还是有信心的。 就算是这意味着更多的死伤,现在也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苻菁突围 苻雄一走,山下留守的氐人骑兵也都已经放弃了进攻,甚至都没有守住已经占领的第一道壕沟周围的意思,徐徐后退。 刚才大家拼死拼活、拼杀争夺的地方,此时骤然间又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动着阵地,上面遍布的尸体、还在燃烧的大车,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战斗。 一将功成万骨枯,当主帅需要的时候,这里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当主帅的意图有所改变,这里自然也就无人问津。 氐人果断放弃壕沟防线的想法是正确的。 对于骑兵来说,这土塬显然不是他们逞威风的地方。 而且位于山丘上第二道防线的关中盟士卒,随时都可以直接杀下来,居高临下,又是步卒对步卒,自然占据优势。 所以氐人骑兵更倾向于停留在平地上,如果山上的敌人不动,那么大家相安无事,如果敌人不知好歹,甚至还敢下山,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了。 这没有什么错,也足够杜英头疼。 因为这个局,他没法破。 关中盟的士卒显然没有办法杀到平地上对战骑兵,这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杜英愿意,现在已经深刻意识到敌我双方实力上差距的几名家主、头领们,也不会同意的。 现在不是关中盟有实力、有资格采取行动的时候,关中盟能做的就已经这么多。 杜英能做的,也只剩下等待,等待至少在现在还没有传来的好消息。 —————————————————— 司马勋的进攻很顺利。 毕竟是打了苻菁一个措手不及。 再加上谢奕并没有私心,也不打算把苻菁放回去,让苻菁再去和司马勋较量较量——假如这样的话,恐怕还不等司马勋骂娘,苻菁自己就要先骂娘了。 你们两个在这里折磨人呢? 谢奕的进攻同样凶猛,咬着苻菁落在后面的士卒向前冲杀,一路杀入缺口之中。 原本谢奕进攻了足足一天一夜,却不得而入的缺口,就这么被晋军将士越过,那些困扰着晋军、染满了鲜血的石块和沙袋被晋军将士们推倒在地,一道道身影越过缺口,向着壁垒内冲杀。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司马勋的旗帜已经插在了壁垒上,大批大批身材瘦小的晋军士卒,娴熟的攀爬壁垒,越过城墙。 对于巴蜀出身的晋军士卒来说,这并不是难事,尤其是在敌人根本没有形成什么抵抗的情况下。 马蹄声响起,混乱的人群之中,一百多名骑兵策动战马,向着北侧杀过来,而他们卷动的,还有更多的氐人士卒。 苻菁应该很清楚,这子午谷口的壁垒是没救了。 所以他果断的选择突围。 至少比三千人全部都交代在这里来得好。 苻菁麾下虽然有三千骑兵,但是并不是人人都有战马。战马本身是集中在壁垒外的营寨中的,之前谢奕夜袭,战马有很多都没于杀戮和大火,变成了晋军将士这几天的加餐。 当然还有很多也被谢奕缴获,数量至少在七八百匹以上,除此之外还有趁乱逃散的,关中盟也派人抓捕。 这些战马现在都已经运送到了周氏坞堡暂时安置,以避免战斗失利之后,转手又被氐人抢走。 不过还是有一些战马当时侥幸被苻菁聚拢到壁垒中的。 之后壁垒的防御战中,显然骑兵并没有办法派上用场,所以这些战马只好被苻菁小心保护,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一些折损在流矢之下。 事到如今,战局危急,自然也就足以证明苻菁这些天专门保护这些战马还是有意义的,然而即使是这样,所剩下的骑兵也就只有两百多人,现在苻菁也不敢把这些骑兵全部都放在对谢奕的进攻上,还得挑选出来一些负责阻拦同样杀入壁垒之中的司马勋兵马。 所以出现在谢奕面前的氐人骑兵只有一百余人,却也已经是苻菁竭尽全力的安排调动了。 一百多名骑兵,骤然行动起来,对于步卒来说也是不小的威胁。 可惜苻菁的对手并不是关中盟那些没有什么实战经验的菜鸟,而是谢奕这个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兵”。 早就防备着呢! 晋军士卒杀入壁垒之后的第一时间,并不是急匆匆的继续向氐人发起进攻,而是沿着壁垒两侧展开,先占据壁垒之中的高处,同时派人清扫干净缺口,方便自家盾牌手之类的列阵。 此时氐人骑兵气势汹汹的杀过来,晋军士卒同时向两侧退开,看着骑兵直冲冲杀向缺口的位置。 壁垒之中,空间狭小,谢奕终归还是没有下令放箭,他还是担心万一误伤了另外一边的司马勋,到时候不好交代。 子午谷一战,双方的关系本来就已经变的有些尴尬。 就不要让这尴尬更直接变成矛盾冲突了。 这也就意味着,晋军将士不得不以血肉之躯直接迎战骑兵。 初一交手,就是远胜于之前拉锯战的激烈! 氐人骑兵们的马术也很精良,到底是跟着苻雄南征北战的精锐。 战马在骑兵的操控下,纷纷人立而起,悬空的前蹄狠狠地踩踏在盾牌上。 重若千钧。 盾牌手们有的闷哼后退,有的直接被战马给踩在地上,还有的竟然凭借两三个人的力量,硬生生的把盾牌重新支撑起来。 然而独木难支,一面面盾牌很快倒下。而晋军的弓弩手,此时也已经顾不上什么可以不可以,就直接在盾牌后面,同时射箭。 顶着敌人骑兵的胸口射箭。 这不需要再说什么准头不准头。 这都射不中,那弓弩手们也没有脸待在军中了。 而他们此时身在这个位置,并不撤退,本身也是做好了随时战死的准备。 一换一,似乎也挺划算。 第一排骑兵应声倒下,但是后面的骑兵还在向前冲。 背后的骑兵在拼命阻挡司马勋,但是他们所能阻挡的时间是有限的,这些兵马能不能突出包围,还是要看他们前面这些人能不能抓紧撕开一条口子。 原本苻菁并不在最前面。 这种时候,他身为主帅,更重要的任务还是稳定军心,避免后面的士卒因为感觉被抛弃而直接放弃抵抗——哪怕对于这些氐人骑兵来说,不太可能。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三箭连珠 氐人终究是一个本族群认同感很强的民族。 让他们投降晋军,可能性不大。 但是苻菁也不可能丢掉他的将士们直接逃走,这将会让他在整个族群之中受到唾弃。 关乎一个战场厮杀男儿的声名,苻菁甚至都不愿意最先突围。 但是前方的进攻明显受挫,苻菁也不能无动于衷。 前面打不开口子,后面的将士们就算是拼杀的再怎么用命,又有什么用? 所以苻菁不但派出自己的亲卫直接顶到前面去,而且他自己也火急火燎的策马顶到距离这道转眼变成阻碍他们突围的壁垒不到几丈的距离,双方将士的厮杀声,已经在耳边不断回响。 就站在壁垒上的谢奕,突然间好像发现了什么,在那乱军丛中,有一名氐人将领,虽然周围并没有将旗直接表明他的身份,但是身边有好几名骑兵团团拱卫。 这一场仗打到现在,谢奕多少也能够摸清楚壁垒之中氐人的真实状况,自然也知道,现在的氐人损失已经很大,战马也所剩无几。在这种情况下,犹然还能够有战马,而且还不需要直接冲杀在最前面的氐人将领,似乎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苻菁!”谢奕瞳孔骤然收缩,不等身边的亲卫回过神来,就直接抢过来弓箭。 是弓,不是弩。 只要拉弓人的膂力足够,那么弓的强度和射程是胜过弩的。 谢奕在这一瞬间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一支箭,从上弦,到拉满,再到飞出,一气呵成。 不过这还只是第一支箭,紧接着,又是两支。 速度不减,如流星飞射,破空而去! 三箭连珠! 这就是一个战场厮杀半辈子的将领所展露出来的绝技。 发现目标之后,谢奕毫无留手的意思。 苻菁也听到了破空而来的箭矢声,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挥动刀护住自己的面门。 在这种情况下,采取任何的动作似乎都已经来不及。 “当!”第一支箭矢直接打在刀身上。 火花迸溅,而苻菁只觉得自己的半边手臂和那刀一起,都已经没有了知觉。 被震得已经完全麻痹。 足可见这一支箭矢到底是怎样的力道。 还不等苻菁回过神,又是一支箭矢! 这一次却并不是奔着苻菁去的,而是直接射中了苻菁的战马。 战马的脸部骤然被箭矢刺入,而苻菁一把抓紧马缰,这个时候,自己这里绝不容出事! 不然的话,氐人将士们只会更加慌乱。 结果苻菁还没有来得及下意识的说什么,又是一支箭矢! 苻菁暗叫一声不好。 这支箭矢来的未免太快。 三箭连珠,直接就要人性命! 电光时候之间,苻菁心中有了很多猜想。 南蛮军中,这么多天,并没有哪个神箭手展现出来这样的技巧。 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射出这连珠箭的,肯定是南蛮的高级将领,甚至很有可能就是谢奕本人。 好一个谢奕,只是凭借这一手连珠箭,就可以知道,他的威名绝对不是凭借陈郡谢氏的名声或者和桓温的关系吹出来的。 苻菁已经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直面死亡,他也不能做到瞪大眼睛,就这么看着。 罡风扑面,有如利刃一刀一刀的划人的脸颊,苻菁并没有完全扎起来的头发也随风狂舞,不知道断掉了几根。 箭矢终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从他原本就披散下来的半边头发之中掠过。 头发没了不少,人终归还是好好地。 而此时,胯下的战马方才开始疯狂窜动,发出一声声哀鸣。 显然是第二支箭矢带来的疼痛已经让战马难以在马缰的约束下控制自己。 并不是苻菁的战马反应迟钝,而是这三箭连珠,来的实在是太快了。 不然苻菁也不至于闭目等死。 他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苻菁深深呼了一口气。 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种在生死关头走一遭的感觉了? 不过既然自己没有死,那么倒霉的就是谢奕了! 他虽然不是程序员,可能也不知道程序员是什么,但是他还是很珍惜自己的头发的,也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好家伙,差点儿要命,太过分了! 亲卫们急忙控住苻菁的战马,同时让出来自己的战马给大王。 苻菁三下五除二更换战马,顺便还把身上的披风之类比较明显的标志物给扯干净。 再来一次三箭连珠,自己可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 前方的战斗看上去进行的愈发不顺利,氐人骑兵一开始提起来的速度现在完全被抵消掉,双方士卒正纠缠在一起、往来厮杀,打的不亦乐乎。 “儿郎们,杀!” 刚刚濒临死亡的恐惧已经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苻菁拍马上前,大呼着进攻。 而此时壁垒上,谢奕放下来手中的弓,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 其实他这三箭还是很有讲究的。 第一箭射过去,就是要一击致命。 而如果第一箭没有能取走对面的性命,那么第二箭就是为了能够直接击杀对面的战马。 一来给对面制造混乱、剥夺他的移动能力,二来也意图让对面在发现箭矢的目标转为战马之后放松警惕,从而为紧跟着而来的第三箭创造机会。 第三箭的目标和第一箭完全一致,但是要求在改变第二箭的目标之后,再重新把目标变回来,自然要求弓弩手有着很强的瞄准能力和判断力。 相比之下,第二箭虽然也是如此,但是至少目标的体型要大很多。 这便是谢奕赖以在沙场上关键时候力挽狂澜的杀招之一。 事实证明,苻菁配合的很好,挡住了第一箭,也“接下”了第二箭,他的注意力也自然而然的为注定要发狂的战马所吸引,这便是第三箭绝杀的机会。 只可惜······ 谢奕看了看微微发抖的双手。 自己终究还是年长了,比不得当年。 第三箭终归还是因为追求速度而失去了准头。 此时再看去,混战的人群之中,哪里还有苻菁的身影? 而且就算是苻菁再出现,谢奕也已经没有把握能够把他留下。 终归是······失去了扭转战局的机会。 氐人骑兵的进攻愈发猛烈,晋军士卒已经渐渐阻挡不住。 而壁垒外面,马蹄声如雷霆。 苻雄到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换位思考,突然理解 苻柳率领一千多骑兵在前,苻雄率领一千多骑兵在后,两支队伍在官道上狂奔。 前方的道路都已经被之前那一支杀出潏水岸边晋军阻拦的氐人骑兵清扫干净,任渠显然也没有额外的人力和时间重新布置更多的、能够阻拦住两千名骑兵的陷阱。 所以苻柳和苻雄一前一后,来得很顺利。 然而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子午谷壁垒,已经换了旗帜。 苻柳脸色大变,没想到他们一番苦战下来,好像还是来晚了······ 子午谷口落入晋军的手中,是不是意味着司马勋的大军也已经抵达? 而还不等苻柳做出判断,前方壁垒之中的厮杀声就已经传来。 战斗,还有人在战斗! 他们还没有完全来晚,一切似乎都还来得及! “儿郎们,杀!”苻柳只觉得一股热血直接冲上头。 这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好结果。 骑兵们纷纷高声呼喊着催动战马。 此时,已经在亲卫的护卫下退出壁垒的谢奕,脸色阴沉。 苻菁麾下的兵马,本来就选择他们这边作为突围的方向——当然,苻菁也不可能傻乎乎的向着子午谷深处突围——现在谢奕已经在承担很大的压力了。 背后突然有这么多氐人骑兵嗷嗷叫着杀上来,摆在谢奕面前的选择,似乎转眼就只剩下了一个。 鸣金的声音很快响起,原本还在壁垒缺口处氐人步骑激烈厮杀的晋军士卒们,虽然心有不甘,但是还是只能丢到他们面前的对手,交替掩护着向后撤退。 与此同时,壁垒上的晋军弓弩手也纷纷射箭压制住阵脚。 他们倒是不用太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为很显然现在正意图突围的氐人骑兵并不打算重新把壁垒拿下来。 “杀!”苻菁同样高喊着向前冲,幸福来得太突然,但是他现在还没有失去理智。 迟则生变,苻菁的目的现在也变得很简单,就是抓紧和赶来的援军汇合,不管之后打算怎么办,至少不需要自己继续在重围之中孤军奋战。 晋军士卒的箭矢很凶猛,但是还是架不住氐人求生的欲望很强,足足上千人冲出缺口,向着氐人援军的方向前进。 而谢奕率领本部兵马则向着子午谷的东北方向撤退,一直撤退到那残破的营寨外面,方才重新列阵。 这里是王猛率领两百关中盟士卒早早就已经守住的地方,也有不少氐人斥候意图向这边摸过来,看看是不是能够直接封锁住整个子午谷口,但是都被王猛用劲弩逼退。 这些氐人斥候显然也摸不清这里的一支兵马到底是什么来路,但是看对方在这种时候都没有参与到前方的战斗之中,只道是这是谢奕专门留下来的精锐,就是为了掩护晋军撤退。 因此一个个也就打消了继续向前探查的意图,同时禀报自家主帅,这边屯驻的晋军人数虽然不多,但是都不好对付,想要再从各个方向堵住子午谷,似乎不太现实。 对于苻柳或者苻雄来说,手中的兵力本来也不能算非常多,想要堵住子午谷,显然把这些骑兵在山谷外围展开也不太现实,还不如直接向山谷之中发起进攻,把那个壁垒重新夺回来呢。 因此人数并不多、士卒的作战能力更是比晋军本身差不少的王猛麾下这两百人,此时一点儿损失都没有。 见到谢奕率军退过来,王猛当即吩咐麻思务必要提高警惕,防范苻柳或者苻雄突然头脑发热,来找他们的麻烦,到时候两百人想跑恐怕都跑不掉。 现在他们这些人,就像是站在一棵树下看着老虎扑向另一边猎物的看客,虽然老虎扭过头来,他们也可以直接爬上树,但是前提得是老虎来的不至于那么突然,他们也得全神戒备。 看现在,氐人骑兵的首要目的就是接应苻菁,但是谁知道之后呢? “将军,从这里一直到终南山下,我们沿途都安排了接应人手,随时可以撤退。”王猛沉声说道。 谢奕微微点头,环顾周围。 一名名晋军将士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战斗之中回过神来,虽然多数人身上都带着伤,相互搀扶着,看上去有些狼狈,但是目光之中都充满斗志,昂着头看向前方,毫不畏惧。 士气可用。 若是此时就仓皇撤退,谢奕的确心有不甘。 王猛看出了谢奕的意图,微笑着说道:“将军若是担心梁州刺史的话,也不妨在此地看着,苻雄必然不会先对将军下手,梁州刺史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谢奕怔了一下,反应过来。 此时的他,实际上倒像是一个局外人了。 为了争夺子午谷谷口的控制权,苻雄对上司马勋,双方正是全力一战的时候,自然不会在意、也顾不上在意谢奕了。 如此看来,自己专门把军中的弓弩手留给司马勋,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只不过原本由自己一手打破的僵局,此时反而和自己没有关系,这种感觉确实不怎么样。 谢奕反倒是能够理解司马勋的心境了。 辛辛苦苦打了这么久,眼见得成果就要被自己拿走,司马勋本身肯定也是不情愿的,更何况双方之间多多少少还牵扯到利益纠葛。 王猛倒是不知道此时的谢奕已经开始换位思考了,如果知道的话,恐怕王猛会忍不住吐槽,人家都已经把你当做政敌来看待,结果你反倒是开始同情人家,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不过想想也是,或许正是因为谢奕的后知后觉和对政治的不敏感,所以才让桓温更乐意于保持和他的友谊,而不是让曾经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转眼变成权力争夺的另一战场上你死我活的仇敌。 只可惜······以现在的势头来看,桓温和谢家的彻底对立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到时候关中盟恐怕也得站队,师弟又打算带着关中盟站在哪一边?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是要跟着谢奕混了? 可是谢奕好像······有点儿不太靠谱。 王猛也有些纠结,他知道自己的看法对于师弟来说将会是不得不考虑的影响因素,甚至是可以直接让师弟改变旧有计划的。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好像有点坑队友 师弟对自己越是无条件的信任,王猛就越是不敢大意。 这谋划若是正确了还好,若是错误,那怕不是要把他们师兄弟以及整个关中盟都带到坑里去么? 因此此时的王猛,所能做的也只有细细的观察未来有可能成为盟友、同僚,也有可能成为敌人的每一个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王猛不知道谢奕的想法,而谢奕此时也不知道王猛已经在盘算以后如果和陈郡谢氏站在对立面应该怎么办。 一前一后站在营寨外面,看着前方战斗的两个人,各怀心思。 不过前方战场上局势的陡然变化,也让他们很快就收起来自己杂七杂八的想法。 苻柳在汇合了苻菁的兵马之后,立刻把苻菁挡在后面,率军直接向着壁垒杀过去。 而此时从另外一个方向进入壁垒的晋军士卒,也从北侧壁垒之中杀出,同时他们显然也看到了狂奔之中的氐人骑兵,原本已经出了壁垒的步卒,当即收缩回去,与此同时,弓弩手已经在壁垒上列阵,严阵以待。 杀出壁垒,在开阔的谷地之中和氐人骑兵冲杀会得到什么,已经失败过一次的司马勋很清楚,所以他果断地决定死守壁垒,在外面打,那就是被虐的节奏。 因此战局的情况登时再次变化,成了氐人在外发起进攻,而司马勋的兵马扼守壁垒。 就像是之前谢奕进攻、苻菁防守的战况重演。 看着北侧壁垒中间那被自家麾下将士们可以破坏和扩大过的缺口,谢奕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为什么有一种坑队友的感觉? 不过此时的司马勋应该来不及考虑,为什么北侧壁垒会有这么大的缺口,他必须要抓紧调动精锐,用盾牌和石块之类的堵住缺口,不然氐人骑兵可以直接从这里冲进来。 战斗爆发,氐人骑兵顺着缺口向前进攻,还有一些氐人士卒下马,搜罗附近被谢奕丢下、都没有来得及带走的简易云梯之类的,开始攀爬城墙。 谢奕的脸更是有点儿发烫。 这······似乎真的是坑队友了。 还好自己在杀入壁垒之后,就让王猛派人过来把那冲车给拉走了,不然的话,司马勋可能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司马勋麾下将士的人数足够多,此时又骤然突破了这个已经困扰、阻拦他们这么长时间的壁垒,一个个也是斗志高昂,就这么用盾牌和刀剑,同高速突击的骑兵厮杀。 一道又一道身影倒下,但是后面总是源源不断有人补充上来。而晋军的弓弩手也已经陆续就位,箭矢如蝗,也已经顾不得会不会有零星箭矢落到自己人的头上,尽可能的把箭矢贴着壁垒送出去。 此时他们根本没有闲情逸致阻断后方氐人的支援,就算是伤害到自己人,也得先把氐人的这一轮进攻,也是拼尽全力、最为致命的进攻击退。 只要能够挡住这一下,氐人骑兵的冲击速度自然而然降下来不说,而且后续的晋军士卒也会赶来支援。 杀声震天,骑兵和步卒都在呐喊,仿佛这喊声能够给他们带来无尽的勇气,让他们手中的兵刃可以如臂指使,取人性命。 双方都已经红了眼,刀剑挥动之间,就是不死不休! 虽然在平地上,司马勋的麾下并不会占据多大的优势,但是在这壁垒之间,他们能够将自己小巧灵活的神性发挥到极致。 辗转腾挪之间,看上去是氐人骑兵在不断地前进,但是他们每前进一步,都意味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且前方的晋军士卒不断转变阵型,更是让他们疑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上去。 且看那些晋军士卒,一会儿从两翼包抄上来,形成夹攻,又一会儿整个阵型向内凹陷,引诱氐人骑兵上前,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左右两侧弓弩手的交叉射击,而还有的胆子大一些的,直接咬着氐人骑兵仓促后退的身影向前冲杀。 相比之下,氐人骑兵拥挤在一起,想要进攻,又害怕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口袋阵,而想要后退,这些如同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南蛮,就会如影随形,让他们必须要丢下已经受伤的同伴,甚至自己也要主动留下来掩护。 骄傲的氐人骑兵们显然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此时的他们,颇有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 狭小的壁垒,本来是氐人用来阻拦晋军的,然而此时却反过来成为了他们想要发挥骑兵作用的阻碍。 更多的晋军士卒已经涌入壁垒,如海浪一样推动着氐人骑兵一点点向外移动,哪怕是这种推动是用无数的鲜血和牺牲堆砌而成,也在所不惜。 司马勋也是下了狠心。 他知道在壁垒的一侧,谢奕正在看着。 如果自己都已经到这种情况下了,犹然还不能解决掉杀入壁垒的氐人,那么谢奕不但有可能会忍不住出手,还有可能趁机夺走自己的功劳。 现在不是在意多少死伤的时候。 突破子午谷的功劳,他不允许任何人拿走。 尤其是谢奕! 氐人骑兵最终还是被驱赶着退出了壁垒。 然而晋军将士并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一队队同样都已经杀红了眼睛的晋军士卒,疯狂的向前奔跑,追着氐人骑兵挥动手中的兵刃,哪怕这一刀下去劈砍到的只是空气,他们也要嗷嗷叫着挥动。 仿佛内心中压抑已久的怒气以及同伴倒下的悲痛都要在这个时候宣泄出来。 正在观战的谢奕和王猛,俱是脸色大变。 “不好!”谢奕提起刀,便要准备招呼士卒们战斗。 司马勋的麾下向前进攻的实在是太勇猛了,且看他们的队列,刚刚冲出壁垒的时候尚且还能够保持队形,而现在都已经散乱开来,怕是将领和士卒都已经找不到彼此,只能各自为战了。 同时,一些疲惫的士卒自然而然的落在后面,整个队列开始拉长。 对于以骑兵为主,有着移动速度上绝对优势的氐人骑兵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破绽! 谢奕当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破绽完全展露出来。 他不相信苻雄会看不到,甚至他都有理由怀疑,苻雄本身就是想要引诱司马勋露出这样的破绽,所以才主动要求前面应该也杀红了眼的苻柳在这个时候撤退。 第二百二十章 谢奕:差点就冲动了 王猛伸手拦住了正打算招呼士卒进攻的谢奕: “将军,还不到时候。” “此话何意?”谢奕皱眉。 对于王猛,他只知道这是杜英的师兄和亲信,但是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实际能力到底怎么样,而且王猛也的确没有什么表现的地方。 单纯从他有点儿邋遢的外观来看,也很难让谢奕对他形成什么好印象。 此时王猛跳出来阻拦,谢奕的第一反应自然就是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王猛沉声说道: “将军且看,破绽已形成,苻雄必然会从侧翼包抄进攻,切断壁垒内外的联系,此时我们向前推进,只会迎面撞上从东侧包抄过来的氐人骑兵,将军胜算几何?” 谢奕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除了留下的那些弓弩手之外,他手下的将士还有不到两千人。 人是不少,但是经过一天一夜的苦战,再加上刚才的惨烈拉锯战,这两千人还有不少是伤兵,体力透支的也不在少数。 大家看上去很想参战,但是他们的身体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因此此时冲上去帮帮场子、救救火还是可以的,但是想要正对上必然会出动的氐人骑兵,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一千骑兵,在这开阔的山谷外,足够教他们做人。 谢奕背后冷汗直冒。 冲动了,冲动了。 可是以现在的局势,好像除此之外,自己已经不能做什么了。 眼睁睁的看着司马勋失败么? 就在两人匆匆交谈之际,苻雄已经采取动作。 果不其然,两支骑兵一东一西,人数都在千人上下,迂回包抄,沿着山壁直接杀向壁垒,意图很明显,要把已经冲出壁垒的晋军士卒全部都包围,斩断他们和壁垒中晋军的所有联系。 胃口很大,但是只要能够成功,那么司马勋将蒙受巨大的损失,经过这么长时间山谷困守,司马勋的军队战斗力就直线下降,而且又一次被骑兵完虐之后,士卒的士气会被摧残成什么样子,也可想而知。 就算是司马勋还能守住壁垒,也将没有勇气再继续向前进攻。 谢奕攥紧了兵刃。 他感受到周围的将士们都在把目光投过来,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他的命令。 一向果断的谢奕,此时却犹豫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莽夫。 谢奕还不能算动不动就要赌上一把的莽夫。 旁边的王猛面色如常,似乎很镇定,在等待着什么。 谢奕莫名的有些心安。 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比杜英更要稳重和镇定几分,谢奕也下意识的想要相信他的判断。 司马勋并非没有一点儿预防措施。 只不过他应该知道自己麾下的将士们也憋得太久了,同时他还期望能够一鼓作气把氐人的骑兵彻底击溃,以击破这个噩梦。 在这种主观和客观因素的共同影响下,自然就导致司马勋麾下的兵马向外主动出击,而司马勋也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弓弩手们射住阵脚,更多的步卒从壁垒之中涌出,阻挡氐人骑兵。 人数优势,这就是司马勋的底气所在。 曾经谢奕最头疼的问题,自然在他这里不存在。 不过氐人骑兵们显然也知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因此纵然前方敌军越来越多,他们依旧在顽强的冲击,手中的马鞭不断地抽打着战马,战马“哼哧哼哧”的狂奔。 从潏水岸边一路杀过来,这些氐人士卒们也分外的疲惫,他们的战马同样耗尽了不多的力气,更重要的是,这一次苻雄前来支援,动作很仓促。 大部分情况下氐人骑兵还是能够做到一人双骑的,以交替更换战马,避免战马过于疲惫,但是这一次显然没有来得及。 这也没有办法,他们刚刚从子午谷移动到长安、准备投入蓝田的战斗不久,战马经过连日奔波,都甚是疲惫,因此也只能择选状态好一些的骑乘。同时,为了抓紧时间赶路,氐人骑兵们也不可能同时操控两匹战马,那样会拖慢速度。 不然的话,此时更适合氐人骑兵的战术,并不是在壁垒缺口处和晋军士卒往来拉锯,而是应该在外侧等候,只要晋军士卒有胆量杀出来,那么他们就可以发挥骑兵的优势。 可惜,现在的氐人骑兵显然没有这个精气神。 所以他们更倾向于直接和晋军士卒缠斗在一起。 于是出现在谢奕眼前的场景,也有些怪异。 本来应该凭借壁垒严防死守的步卒,在嗷嗷叫着向外冲,而本来应该利用战马的优势左冲右突的骑兵,此时却从左右两翼包围上去,和步卒沿着壁垒一线,打的难解难分。 双方士卒就在壁垒下、缺口处,还有曾经氐人营寨已经被破坏的七七八八的残骸遗址中,捉对厮杀。 谢奕的嘴角抽了抽。 虽然这有些怪异,但是想一想双方各自的情况,好像也不是不太可能出现。 不过氐人骑兵的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打法,总算还是起到了作用。 他们也吸取了之前被步卒分割包围,然后挨个消灭的惨痛教训,骑兵们同样汇聚在一起,共同进退,双方打的有来有回,但是伤亡却已经越来越少。 这也意味着双方士卒的体力同样都开始流失的越来越快,很难再帮助他们完成一开始那种一打照面就是刀刀直奔要害的复杂动作。 马刀和长矛碰撞,箭矢和盾牌接触,谁也奈何不了对方,战斗似乎转眼就要僵持。 谢奕却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看到,苻雄和苻菁的将旗也在向前移动。 这意味着苻雄也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孤掷一注。 无论是护卫着苻雄的亲卫,还是退下来休整的苻菁所部,此时毫无保留,全部都投入到战斗中。 这些步骑发起冲锋,和他们在前面缠斗不休的同伴们不同,目的简单而明确,就是要击破已经杀出壁垒的这些晋军步卒。 因此战马的速度被飞快的提起,身上还带着血和伤的苻菁麾下步卒们也咆哮着、嚎叫着,在大地上飞奔,追随着骑兵的身影。 骑兵如同利刃,径直刺穿晋军步卒的防线。 一路所向,“劈波斩浪”。 氐人步卒们从两侧蜂拥而上,不断地扩大缺口,切割晋军步卒。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八面来,一处去 随着苻雄的将旗向前移动,随着氐人骑兵顶着无数的刀剑枪矛,不要命的左右冲杀,晋军步卒的损失已经越来越大。 损失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晋军的队列已经远没有一开始那么严整,一支支兵马已经快要被四散开来的氐人骑兵切割开,只能各自为战。 可是在壁垒下、在满是障碍物和尸体的营寨中,骑兵可以和步卒打的有来有回,但是在营寨外的旷野上,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晋军士卒也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因此此时亦是且战且退,然而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很多士卒不可避免的落入氐人骑兵的包围之中,转眼就被淹没。 此时壁垒上,司马勋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没想到,没想到······ 他没想到苻雄竟然会如此决绝。 之前他也单纯的以为苻雄的主要计划就是派遣两路骑兵,从两翼包抄、切断晋军士卒的退路。 因此司马勋还正在为自己麾下的将士能够守住壁垒,以掩护前方袍泽的后路而沾沾自喜,认为战场的节奏已经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现在他才反应过来,两翼的骑兵不过只是苻雄让他放松警惕的手段罢了,也难怪那些骑兵的战力怎么看都有些虚弱,竟然只能和步卒打的有来有回。 现在来看,十有八九是这些氐人骑兵已经知道他们的任务,所以干脆就不跟晋军士卒过多拼杀。 真正的杀招,还留在后面,留在现在。 苻雄以自己的亲卫骑为刀锋,直接刺入晋军队列之中,这根本就是用大概半数以上的骑兵换他这些步卒的打法。 简单,粗暴,却很有效。 这也意味着,只要苻雄成功,那么司马勋麾下兵马虽然还有不少,却也已经没有余力再杀出壁垒。 关键是,之前还有所警惕和担心的司马勋,已经因为氐人乏力的进攻而放松了警惕,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下杀招在等待着自己。 此时已经逐渐放下去的心再一次提起来,司马勋的神情格外的紧张。 鸣金的声音已经在壁垒上回响,晋军士卒的后退越来越快,但是这也意味着越来越多被分割包围的士卒将会不可避免的被包围,等待他们的结果甚至就只剩下了一个。 被消灭。 氐人是不会仁慈的留下活口,尤其是在现在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睛的情况下。 司马勋缓缓闭上了眼,他知道这意味着至少有数百名甚至上千名士卒被自己抛弃,可是弃卒保帅,他没有选择。 这一次,倒是要让谢奕看笑话了······ 此时的谢奕又在干什么呢? 谢奕微微躬身,手按佩刀,像是一只猛虎,蓄势待发。 王猛眯着眼睛,看着前方,当他看到晋军士卒已经开始撤退,氐人骑兵嚣张的向前推进时,霍然开口: “将军,正是现在!” 不等王猛话音落下,谢奕已经一马当先,骤然冲下山坡! 晋军士卒们同样一言不发,但是动作出奇的一致。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个机会。 王猛自失的一笑,好像不需要自己提醒,谢奕也意识到,此时正是出手的时机。 倒似乎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殊不知此时正向前狂奔的谢奕,心中亦然感慨,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战阵经验,却能够如此准确的做出判断,相比之下,自己战场厮杀半生所磨砺出来的对局势的敏感和把握,竟然也不过和他的相同的结论。 那岂不是自己白活了这么长时间? 这个小小的关中盟,先有杜英,后有王猛,怎地就如此卧虎藏龙? 那么未来,这些人才又应该如何聚拢住,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不过现在并不是细细思索这些的时候,谢奕目视前方,氐人骑兵正压着司马勋的兵马打,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杀!” 一声怒吼,恍如石破天惊。 已经在奔跑中超过谢奕的晋军将士们,赶在自家主帅前面,杀入到混战之中! ————————————- 当一个前来抢夺功劳的,差点儿没有拿下功劳,还差点儿把半数兵马都葬送在敌人的手中,结果被抢夺了功劳的同伴还在旁边帮忙拯救自己。 这种情况下,抢夺功劳的这个人会是什么心情? 司马勋的手在颤抖,因为他就是这个人。 谢奕重新出现在战场上,说明谢奕之前并不是收拢兵马、在旁边安静的看他的笑话,而是整顿兵马,随时准备重新投入到战斗中。 之前自己抢夺功劳的时候,谢奕没有任何的抱怨或者愤怒,只是依旧率军攻打壁垒,并且在发现自己这边占据优势之后,甚至还在约束兵马,为自己创造机会。 现在他明明可以作壁上观,可是却没有,反而选择了救援。 哪怕这救援有可能把自己都搭进去。 好像曾经,都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样的同伴,也难怪桓征西明知道他应该会在关键时候选择站在陈郡谢氏那一边,而不是继续支持自己,但仍然愿意委以重任。 因为桓征西看得清楚,谢奕是什么样的人,至少在北伐这件事上,他不会拖后腿,甚至还会是最积极的那个。 眼前的战局变化,激战愈酣。 谢奕杀过来的时机选择的很恰当。 氐人骑兵已经四散开来,在如同一张大圆饼的晋军军阵之中冲撞,肆无忌惮。 而谢奕这两千兵马投入战斗,目的很简单。 你从八面来,而我只往一处去! 且看那乱军丛中,谢奕的将旗迎风舞动,士卒们追随着那将旗,从东向西,团结在一起,遇到氐人骑兵,便直接凭借着自己的人数优势碾压过去。 长矛长枪,并那刀剑弓弩,齐齐往一处招呼,同样也已经拆分成百人,甚至不过几十人小队的氐人骑兵,如何架得住? 随着东侧的氐人骑兵抵挡不住,一支又一支的被消灭,周围陷入苦战之中的晋军士卒们也随之被解救出来。 他们也知道,现在正是生死关头,只能咬着牙冲杀才有可能突出重围,不然的话,且看那些意图丢了兵刃跪地投降或者逃窜的同伴,此时都已经变成了氐人刀下亡魂,这就是最好的教训。 第二百二十二章 苍天何薄于我? 所以这些士卒直接团结在谢奕的旗帜下,整个队伍就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这个雪球就这么在山谷外的空地上碾压过去,已经拆散开来的氐人骑兵虽然在努力的反击,但是此时看,他们的反击有些可笑,只能等待着被逐个击破。 原本已经接近于崩溃的局势,此时再一次陷入僵持,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谢奕将氐人骑兵击败,至少逼迫着苻雄收拢兵马,改变现在这种切割战术,只是时间问题。 得救了,但是是谢奕救了他。 司马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庆幸、是气愤,还是感激? 但是毫无疑问,这一场大战的首功,恐怕也要让给谢奕了。 之前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甚至有背信弃义的行为,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如何甘心? 为什么,这又是为什么? 司马勋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战事,也看着有些灰蒙蒙的天空。 苍天,何薄于我? 竟如此戏弄? 身边想起来低低的声音。 “这谢奕,竟然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当真以为没有他,我们就不能战胜氐蛮么?” “还真是爱出风头。” 司马勋撇过头去,正是自己的几个亲信将领。 这几个家伙还真是阴阳怪气,好一顿嘲讽。 司马勋心中的烦闷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冷哼一声: “闭嘴!” 那几个亲信将领登时怔了一下,没有想到全神贯注看着前方的自家主帅,那个一向对谢奕嗤之以鼻的主帅,竟然有闲心让他们闭嘴。 到底是跟在司马勋身边时间长的人了,他们都知道,这说明主帅很重视并且反对他们所说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 平时对谢奕意见最大的,不应该就是主帅他自己么? 正是因此,大家才会在这个时候通过冷嘲热讽来表达自己和主帅站在一起的态度。 就算是那谢奕给了我们多大的恩惠,我们也不会动摇离场! 结果······ 这岂不是“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亲信将领们讷讷不敢多言。 司马勋则意识到什么,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口气。 或许之前是自己看错了谢奕,又或许自己只是看到了他的立场,却忽略了他的人格······ 不管怎么说,今日倒是要承情了。 至于之后如何相处,那还得需要自己思量思量。 深吸一口气,司马勋接着说道: “传我号令,擂鼓,准备进攻!” 战局发展到现在,也已经是一锤子买卖了。 不管谢奕到底有什么想法,以后在桓温军中又是什么样的地位,现在局势已然如此,司马勋要做的,就是和谢奕一起,先把氐人送上路再说! 原本噤若寒蝉的亲信将领们赶忙齐齐答应。 而司马勋抽出佩剑:“本刺史亲卫何在,随我杀敌!” 几名亲卫亦然惊讶,看向司马勋。 搞笑呢,哥? 你是个文官,你还记得吗? 不能让你带兵打仗,你就要嗷嗷叫着往上冲吧? “子午谷一战,不生便死,我等何来退路?自本帅以降,所有将弁并肩冲杀,言退者,斩!” 话音未落,司马勋已经重重的挥剑,罡风烈烈,表达决心。 “诺!”周围的将士们已然明白主帅的决心,当即轰然应诺。 ——————- 壁垒之中,鼓声大作。 司马勋的将旗越过壁垒,和另外一边的谢奕将旗交相呼应。 原本堵在壁垒外面的左右两翼氐人骑兵,骤然被冲散。 后续从女娲堡赶来支援的兵马陆续抵达,再加上最先发起进攻的晋军将士们也都休整了一段时间,这是司马勋发起进攻的底气。 这些兵马虽然或是疲惫,或是本来作为留守的军中老弱,但是有总比没有来得好。 大家本来就已经互相搏杀到快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了,此时任何一根轻轻放上来的“稻草”,都足以让“骆驼”送命。 氐人骑兵终于守不住战线,仓皇后退。 与此同时,氐人军中也已经响起了鸣金收兵的声音。 苻雄显然也意识到,继续这样打下去的话,只会被突然杀出来的谢奕各个击破,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把分散开来的氐人骑兵收拢,这样氐人依然保持足够的优势。 可是谢奕会给他这个机会么? 显然并不会。 谢奕接下来的动作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把麾下不管来自于哪一边的兵马,分做两批,一批由他自己亲自率领,继续向西穿插。 虽然谢奕沿路也依旧不断的解救被包围的晋军士卒,但是并不非常恋战,在发现敌人的数量不少,难以短时间内解决之后,他立刻率军脱离接触,继续向前穿插,凿破氐人一道道防线。 他的目的则很明显,就是要阻拦氐人骑兵在原本营寨的西侧、靠近官道的位置汇合。 留下来的那些兵马,则在晋军将领们的招呼下,就地“呼朋唤友”,逐渐组织起来防线。 这显然也是谢奕为之后做准备。 如果他们没有办法阻挡氐人骑兵汇合,那么就必须要做好在山谷外和氐人硬碰硬的打算。 至于从两翼撤退的氐人骑兵,西侧那些,自然也在谢奕的目标范围内,而东边这些,谢奕虽然没有明确下令,但是大家都知道,是交给紧跟着晋军发起进攻的关中盟了。 关中盟只有两百人,而且就那战力······ 说句实话,不少晋军将领都为他们捏一把汗。 不过到底不是要求他们直接和氐人骑兵拼命,只要能够稍微延缓一下就可以,所以他们是能够胜任的······吧? “放箭!”王猛此时意气风发,连连挥手。 他带着两百名关中盟士卒,在整个战斗之中,都像是一群看客,自然是百无聊赖。 此时总算是有他们发挥的余地,那王猛当然要过一过临阵指挥的瘾。 平时这种机会很少,还得让给师弟。 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 晋军军阵还远,绕路袭击的氐人骑兵在撤退的时候也没有敢直接撞入混战的人群中,他们当然看的出来,现在在混战中,晋军明显占据上风,所以自己过去凑热闹,这是送人头呢? 所以他们还是乖乖的绕路撤退。 然后就迎头撞上了关中盟。 好一通箭雨伺候。 第二百二十三章 勿要留情 氐人骑兵骤然被箭矢招待,也大吃一惊。 这强弓劲弩的,恐怕也是南蛮精锐! 不过很快,他们定睛一看,发现当面的这些家伙,一个个甚至连衣甲都没有,手中兵刃也是五花八门的。 简直就是一群农夫嘛! 这是哪儿来凑热闹的? 不过不管是谁,杀过去就是了! 若是谢奕或者司马勋的亲卫队顶在这里,氐人骑兵们恐怕还得掂量掂量,但是对于这样的乌合之众,他们并没有任何畏惧。 可惜等待他们的,并不是一场想象之中酣畅淋漓的杀戮和突破。 箭矢一排一排,仿佛无穷无尽。 一直吃瓜看戏这么久的关中盟士卒,箭矢都没有什么消耗,此时正好都拿来招呼这些氐人骑兵了。 氐人骑兵们还没有从这密集的箭矢之中回过神来,关中盟士卒们就已经挺起来盾牌压上,堵住了他们任何有可能前进的道路。 当然,只是凭借着这两百关中盟士卒,显然还是很难实现阻挡数百名骑兵撤退的,只不过此时,在氐人骑兵的背后,晋军将士已经杀了上来。 司马勋到底也是跟着桓温征战巴蜀的沙场精锐了,指挥作战的经验还是有的。 当他发现东侧的氐人骑兵意图逃窜,当即分派兵马咬住氐人断后的部队,逐渐从后方开始一点点的吞噬氐人骑兵,也迫使前面本来准备迎战关中盟的不少氐人只能折返回去,救援同伴。 然而这就跟葫芦娃救爷爷一样,一个又一个的氐人骑兵转头杀回去,自然也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向外突围。 司马勋刚刚差点儿被苻雄算计着吃了大亏,现在正是报仇的时候,下的甚至都是不留活口的命令。 晋军士卒们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家主帅这也是动了真怒,所以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氐人全部都送入地狱! 只拿着他们的脑袋交差,显然比抓了活人来的有用。 与此同时,麻思举起盾牌,带着关中盟士卒撞入氐人骑兵之中。 并不是麻思胆大包天,甚至都已经敢直接迎面撞上奔驰的骑兵,而是因为随着后方晋军士卒的进攻凑效,前面的氐人骑兵也在犹豫是不是需要回去救援同伴,速度自然而然就慢了下来。 当然,连日的奔波和征战,让他们人和马都分外疲惫,所以本身这马速也快不到哪里去,不然也不至于之前和司马勋麾下士卒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了。 “走,突围!”这是已经逐渐被晋军士卒包围的氐人统领在声嘶力竭的呼喊。 “要死一起死!”这是氐人士卒们在回答他们的主将。 苻雄治军严整,将士上下齐心,此时当然不愿意看着甚至都和自己沾亲带故的主将陷入危险,甚至就是万劫不复之中。 王猛此时也在几名士卒的护卫下抵达关中盟盾牌阵列的后方,这些同生共死的呼声,他当然也都听得清楚。 让人很感动,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他们所有人都得留在这里的结局。 若是此时突围,或许关中盟还真的挡不住想要拼命求生的氐人士卒。 但是他们一心求死,那关中盟将士们也可以成全。 “勿要留情。”王猛果断的说道。 眼前的悲壮场面,没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王猛并不知道此时正在潏水岸边的杜英正在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和损失,但是可想而知,能够阻拦氐人这么长时间,杜英付出的代价肯定也是惨痛的。 所以王猛并不会同情这些可能手上还带着关中盟袍泽们鲜血的氐人。 这些氐人,并不是关中盟现在有能力、有必要团结的对象。 其实不需要王猛吩咐,关中盟的士卒们下手没有一个轻一点儿的,氐人骑兵很快就被关中盟和晋军士卒淹没。 麻思和对面指挥的晋军将领匆匆见礼之后,两支兵马并肩,向着混战的人群中杀去。 王猛挥了挥手中的刀,连自己上阵耍一耍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真的要是轮到他上阵,恐怕他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那刀剑无眼,劈在身上还是很疼的,就怕再少了一个零部件,可就要命了。 随着东侧的氐人骑兵全军覆没、晋军全力向西侧氐人发起进攻,战局已经越来越明朗。 苻雄也意识到似乎一切都开始变得很难挽回,只能尽可能的收拢兵马,现在分散开来的氐人骑兵,只能变成晋军的刀下亡魂。 率军冲在晋军军阵最深处的苻柳,也不再恋战,招呼士卒撤退,艰难的往外冲杀,好在苻雄专门留下了数百人接应苻柳,方才把血人一样的苻柳给捞出来,不过随着苻柳率先发起进攻的氐人骑兵,基本上都已经倒在这一片土地上。 同时,苻雄在接应苻柳的时候有所付出,自然也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办法再接应其余分散开来的氐人队伍,最终汇聚在苻雄身边的骑兵就已经只剩下不到两千。 苻菁犹然还率军在人群之中左冲右突,他麾下有不少刚刚跟着一起突围的步卒,此时当然不舍得把这些袍泽弟兄们全部都丢下。 “如何?”苻雄关心的看向苻柳。 苻柳伏在马背上,身上还插着几支箭矢。 苻雄问的自然是他的身体状况。 疯狂的杀戮之后,热血和怒气逐渐消散,伤口的疼痛当然也弥漫上来,苻柳疼的龇牙咧嘴,不过还是一边吸着凉气,一边说道: “还能走,可惜不能为叔父马前卒。” 苻雄勉强笑了笑:“此行北上,不需要马前卒,好生休息就是。” 接着,苻雄下令身边的亲卫前出,接应苻菁。 苻菁也已经知道,此时不走,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只能率领骑兵向外突围,至于那些还在苦战之中的步卒,自然也就管不了了。 苻雄默然注视着苻菁狼狈的杀出重围。 算上苻菁和苻柳带出来的兵马,自己最终收拢的兵马也就是两千一两百的样子。 要知道,这曾经是一支除去潏水岸边留守的,还有六千人的骑兵。 短短两天鏖战,就已经变成了这样。 不过他们给晋军造成的损失,只多不少。 此时的晋军,显然也已经没有余力进攻,只是打扫战场、围剿那些注定等不来援军的氐人士卒。 而陷入包围的氐人士卒们,也已经明白什么。 第二百二十四章 明明我才是主角 这些氐人士卒到底都是苻雄一手带出来的精锐, 此时他们并不因为自己被抛弃而失望或者悔恨,反而一个个红着眼睛,愈发不要命的拼杀,自然是要为苻雄争取时间、拖住更多的晋军。 苻雄看着混战之中,他们如同飞蛾扑火一样的背影,一言不发,只是调转马头,带着自己的亲卫亲自断后,让诸如苻柳这些伤员们走在中间,又派状况稍微好一些的苻菁在前指挥。 虽然氐人骑兵也几乎是人人带伤,但是这不管怎么说都是两千名骑兵。 司马勋和谢奕也没有勇气继续追击了。 氐人已经精疲力尽,他们麾下的将士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一个赛一个的疲惫。 大家不过都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所以苻雄从容不迫的收拢兵马,而无论是谢奕还是司马勋都没有下令进攻。 大家之间的默契罢了。 因为与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赌对面不会和你拼命,还不如大家各退一步、见好就收,这样下一次较量的时候还有本钱。 鸣金声在整个子午谷中回响,晋军士卒缓慢撤退,到底还是比苻雄他们从容了一下,说明这才是本次大战中的胜利者。 只不过这场胜利······王猛扫一眼战场,看着满地的尸体之中,晋军士卒的明显要多于氐人的,便已然明白,只能算得上一场惨胜。 然而这本身就是一场攻坚战,接着又是在原野上对阵氐人骑兵,且不论为什么战斗会演变成这样的形式,单纯就这两种战斗类型来看,晋军付出更多的牺牲是情理之中的。 取得胜利,也是幸运和实力,两者兼有。 谢奕的将旗已经残破不堪,但是犹然还在移动,说明谢奕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这个谢家家主披坚执锐、陷阵冲杀,也是猛人了。 只是不知道,当他对上此时也同样出了子午谷壁垒的司马勋,两人之间又会爆发出怎样的冲突? 王猛很感兴趣。 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此时路上估计也已经等的快要不耐烦的杜英,又会如何“招待”撤退的苻雄? ————————- 谢奕打的很爽,这一番奇袭、强攻,再加上最后的力挽狂澜,子午谷之战的首功,自然非谢奕莫属。 之前前锋兵败的黑历史,也完全可以功过相抵、一笔勾销。 司马勋虽然打的马马虎虎,差点儿还导致一场惨败,不过至少最后取得的战果不小,也有所交代。 可是杜英打的很不爽。 自从苻雄率军突破潏水之后,杜英剩下的唯一任务,就是和山坡下留守的氐人骑兵大眼瞪小眼。 “你有本事下来啊!” “你有本事上来啊!” 双方虽然没有喊话,但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英此时坐在一块石头上,叼着草茎,很郁闷。 当然这种郁闷更多的是来源于子午谷那边战事的消息迟迟没有传过来,所以杜英并不确定自己现在在这里等着,最后等到的会是什么。 是捷报,还是自己即将陷入苻雄包围的噩耗? 话说,明明我才应该是主角才对的吧。 穿越也好,建立关中盟也好,奇袭子午谷也罢,这些明明都是我亲手改变的,为什么现在我只能蹲在这里看戏? 你们打的这么热闹,我也想往前凑一凑啊。 山下的氐人骑兵一直没有主动招惹过关中盟,不过此时的他们却开始有所行动,一个个整顿马具,似乎准备出发。 杜英豁然起身,不少关中盟士卒也都攥紧了自己的兵刃,警惕的打量着动作不对的氐人。 杜英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一名斥候快步走到他身边: “盟主,子午谷之战,苻雄兵败,正在向这边撤退,任校尉已经按照盟主的安排沿途布设陷阱,阻拦他们的去路,也为盟主争取时间。” 后面的一句话,杜英其实并没有听得太清。 他的注意力全都被前面那一句话所吸引。 赢了? 斥候的语气之中听不到太多的喜悦,说明赢了也应该是一场惨胜,不过赢了就好。 “赢了就好啊。” 杜英勉强笑了笑,如果是惨胜的话,也不知道师兄还有那些关中盟的弟兄们损失大不大,不过显然这些细节情报,并不是紧急传送的,不然斥候不会不说。 接着,杜英转身,对着一个个已经察觉到这边情况的关中盟将士们高声呼喊:“弟兄们,子午谷大捷,苻雄兵败,我们胜了!” 短暂的平静之后,整个山坡上登时被欢呼声所淹没。 苻雄,那个秦国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那个当时发动进攻时,凶神恶煞的敌人主帅;那个不知道征服了多少关中枭雄,威名远震得苻雄! 就这样,成了他们关中盟的手下败将。 嗯,其实关中盟主要只是负责沿途层层阻拦氐人前进? 那重要吗? 不重要。 没有他们的努力厮杀,只是凭借晋军,此时可能早就已经被苻雄包围。 所以谁说他们关中盟根本不是氐人的对手? 这不就赢了吗? 似乎就是为了响应他们的欢呼声一样,山坡下的氐人骑兵只是在默默打点行装,摆明了他们也收到了准备撤退的消息。 前来传递消息的斥候看着这漫山遍野的欢呼身影,不由得一头黑线,压低声音补充一句: “盟主,氐人骑兵应该还有两千人左右。” 他更想说的是,盟主,咱们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两千人,加上山坡下的一千人。 这也是三千骑兵啊! 打不过王师,但是想要碾碎我们,还是可以的。 而且让他抓紧传递这个消息的任渠,脸色并不是非常好,看上去很是急迫,更能说明此时王师的损失不小,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我们再在沿途尽量削弱一下氐人的实力罢了。 也就是说,一旦我们现在被苻雄拿来发泄,那么王师都有可能来不及救援。 这······一点儿都不值得高兴。 “三千人又如何?”杜英笑道,“我们只要按部就班的送客就好了,苻雄是不会有闲情逸致找我们麻烦的。” 斥候似懂非懂。 杜英叉着腰摆了摆手:“也罢,辛苦你一趟,去告诉任渠,尽力而为就好了,不要勉强。” 第二百二十五章 盟主还在呢 这句话倒是能理解,斥候赶忙应了一声。 杜英目送斥候离开,目光也随着他的身影,向着南方看去。 打得好! 子午谷被打通,满盘皆活! 历史,终究要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桓温北伐,至少从军事角度来说,胜率已经大幅提高。 杜英现在的实力,能够实现这个战略目标,终归也是有运气的成分在其中,因此杜英很庆幸。 至于他自己现在面临的可能的困境,杜英反倒是并不怎么在乎。 因为他知道,苻雄并不太可能回头来找自己的麻烦。 现在的苻雄,并没有这个时间。 根据关中盟向东派出的斥候送过来的消息,桓征西连日猛攻蓝田大营,苻生和苻苌已经抵挡不住,连连向长安求援。 因此长安不少兵马也被迫被调动到蓝田去。 由此也可见,杜英和王猛之前作出的“六月粮”推测,是正确的。 苻健并不打算现在就坚壁清野、死守长安,而是打算继续拖延到六月。 现在已经是四月下旬。 因此氐人还需要在蓝田至少抵挡一个月的时间。 杜英不知道氐人能不能守得住,但是他可以肯定,现在长安的氐人兵马并不多,所以出于保卫长安、以防万一的目的,苻健也会把苻雄的骑兵抓紧调回来,不会让苻雄继续在路上耽搁时间。 毕竟子午谷已经丢了,司马勋随时都可以率领大军一路北上,直接进攻长安。 苻雄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此时和关中盟打起来,迁延日久,对氐人并非好事。 不然的话,此时山坡下的这些氐人骑兵,不应该是摆出准备撤退的姿态,而应该是准备进攻才是。 现在的杜英,随时可以走了。 氐人并不会横加阻拦。 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我们关中盟这一亩三分地,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 杜英当然给苻雄准备了惊喜。 “诸位家主,还请提前离开此地,沿途布设陷阱、截杀氐人斥候,同时也要小心氐人可能从长安出发来接应的兵马。”杜英先给周隆、林丛等人布置任务,这是需要他们发动群众去完成的。 几名家主连连答应。 子午谷一战胜利,杜英带着关中盟从中发挥的作用,大家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之后杜英注定要得到谢奕的全力支持,作为晋军的盟友,参与到北伐大事之中。 以后自己要做的,不是在盟主面前表现出来自己的存在感,而是要多多表现出来自己对关中盟的忠诚。 “周随,韩胤!”杜英接着点将。 “末将在!”两人齐齐拱手,已经有板有眼。 “你二人率领五百士卒留守此地,只需要防守,无需主动进攻。若是苻雄留下来断后兵马数量少,可以择机出击。同时,你们还要随时准备接应任校尉,避免他们北渡潏水的时候遭到不测。” “诺!” 杜英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一句:“务必要小心,苻雄便是兵败,也可能有诈。” 这话更像是说给周随听得。 周随嘿嘿一笑,而旁边的韩胤亦是朗笑道:“盟主放心,若是周兄弟按捺不住,属下会拉住他的。” “说得好像我不分敌我虚实一样!”周随不满的回答。 韩胤捶了他一拳:“有本事上次别让我救你。” 这是说的之前战斗中,韩胤曾经带人在乱军丛中把陷入包围的周随给提出来的事。 那次倒是真的因为自己冒进了,周随一时讷讷。 不过周随旋即回过神来,这好歹是在盟主面前,你还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 眼见得周随对着自己咧了咧嘴,便要发作,韩胤不由得轻轻咳嗽一声。 这好歹是在盟主面前,你想干什么? 周随登时泄气,低低哼了一声。 韩胤得意的昂起头。 他们两个的神情变化,虽然只是在转瞬之间,但是杜英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一笑。 关中盟作为多个坞堡在外力压迫下而组成的联合体,内部的矛盾,杜英从来不敢忽略,而这种矛盾多数也都是建立在原本来自于各个坞堡的人们,相互之间并不信任的基础上。 所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解决问题就需要抓住关键矛盾。 杜英就直接抓住了这个“不信任”的矛盾。 所以无论是对关中盟军队的整编,还是在战场上不断地调动各部兵马,尽可能的增加他们之间相互配合的机会,又或是让他们相互交流切磋······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能够让大家相互之间互相信任罢了。 自己这个盟主,也真是不容易,不但需要对付外敌,还得不断地调和以及制衡自家内部势力。 只期望关中盟能够再经历几场压力并不算特别大、但是也还很有挑战性的战斗吧,只有这样,才能让将领们之间更加快速的了解彼此,并且培养出来并肩作战的情感。 至于为什么不能承担太大的压力······杜英还是有点害怕关中盟骤然遇到了真正的生死战,会直接打散。 磨刀,也需要一个过程。 韩胤和周随因为之前战斗之中的救命之恩,所以关系还算不错。杜英留下他们两个,自然也是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变成关中盟内部各方势力融合、不分彼此的良好例子。 这是给关中盟其余将士们看的,也是给各个家主们看的,甚至还是给晋军这样的盟友看的。 又叮嘱了两人几句之后,杜英带兵从山坡另外一边撤退。 他并没有直接沿着山坡下的潏水直接向东北推进,因为杜英还是有些担心氐人骑兵会按捺不住,给自己来一个突然袭击。 所以他很谨慎的在河湾处,先向东渡过潏水,然后在潏水对岸和氐人骑兵并行,一直到双方距离拉远,杜英才会选择重新向东北渡过潏水,抵达关中盟腹心之地。 之后再采取什么动作,杜英不会过多露面了。 不过是一些阻挠苻雄撤退的小动作罢了,这些天已经培养出来经验的关中盟将领们完全可以胜任。 杜英再事无巨细、盯着落实,太耽误时间。 子午谷之局已破,接下来,就是整个关中之战目前来看最重要的一场战斗。 蓝田之战! 第二百二十六章 蓝田告急 蓝田之战,是桓温率领北伐晋军和氐人的精锐主力之间进行的一场注定持续日久、能够直接决定现在北伐攻防态势的战斗。 不能说战斗了,或许用战役更合适一些。 桓温需要做的,是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小的牺牲拿下蓝田。 关键时候,时间比牺牲更重要。 而对于氐人来说,当然是能拖多久拖多久。 可是在这基础上,双方又不可能真的拼尽全力。 真正的恶战,注定还在未来的长安。 但是现在的蓝田之战,应该是秦国所能够尽全力和桓温进行的最后一战。 一旦被桓温打到长安城下,那么就单纯的是秦国想办法拖延时间、固守待变了。 这样的大战,以关中盟的这点儿兵马,当然是没有能力在其中发挥什么作用的。 杜英所能做的,其实不多,但是又其实很多。 因为他现在所能指挥的只有关中盟不假,但是他所能影响的,已经不只有关中盟了。 谢奕、司马勋,他们麾下的晋军必然要想办法进攻长安或者蓝田,而不管向哪个方向去,都不可能绕过关中盟。 司马勋或许对关中盟无感,但是谢奕是不会也不愿意绕过关中盟的,必然要拉着杜英一起。 所以杜英就可以和这一次一样,直接影响谢奕的判断,甚至还可以借助谢奕,影响到司马勋乃至于桓温的判断。 除此之外,杜英的背后,到底不是一无所有。 杜陵杜氏,自家老爹,就是最大的靠山。 有杜氏撑腰,杜英也可以催动凉州兵马继续给关中的氐人施加压力。 聊胜于无吧。 王擢那个样子,也不用抱有太大的希望。 不过终归凉州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拖后腿。 另外,杜英作为凉州的代表和使者的身份,显然也让他不只是一个地方坞堡联盟的盟主。 或许桓温可以忽略一个小小的地方坞堡联盟,但是必然不可能忽略凉州。 自己能够影响和代表这些力量,这正是杜英对自己能够参与到蓝田之战的信心。 至于怎么操作,还需要好好斟酌啊。 ————————————- “启禀丞相,前方道路上发现了陷阱三处,都已经被我们的斥候标记出来。”一名氐人小头领拱手汇报。 “还真是阴魂不散!”苻菁恨恨咬牙,看向旁边一言不发的苻雄,“叔父,不如让小侄率军,先把这关中盟荡平!” 旁边的几名氐人将领都流露出“殿下,你实在是太天真”的神情。 这也不怪苻菁,因为苻菁并没有跟着苻雄一路南下,当然不知道苻雄他们这一路上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真是噩梦一样的一天一夜啊。 苻菁的这个想法,他们也不是没有过,可是问题就来了,他们到底应该派出多少兵马呢? 蓝田告急、长安空虚,此时他们这三千骑兵纵使是人人带伤,却也必须要抓紧前进,至少先抵达长安,以帮助苻健先稳定住长安浮动的人心。 现在不只是很多羌人和汉人官员开始有了别样的心思,一些氐人勋贵们也觉得此战不可为,所以一直嚷嚷着要撤离关中。 因此一支可战骑兵的存在还是很重要的。 这三千兵马,不可能此时全都去进攻关中盟。 而如果只抽调几百或者千把人呢? 恐怕从这里往原野纵深中去,还会有连绵不断的“惊喜”。 之前他们就曾经吃过亏,上百名骑兵回来的只有半数,而且一个个也都如同惊弓之鸟,万万不敢走在前面了。 虽然大家不知道他们真正经历了什么,不过从潜意识中,他们并不倾向于此时去找关中盟的麻烦。 这些狡猾的汉人,可真难对付。 看着苻菁义愤填膺的样子,苻雄也只能开口说道: “你若动他,则如跗骨之蛆。你若不动他,他又有什么本事来动我们三千人呢?” 苻菁登时瞪起眼睛,忍不住呛声:“叔父,这岂不是太憋屈了,吾等好男儿······” “好了,尔要违抗军令么?”苻雄冷哼一声,已经有些不满,不过终究还是尽可能的让语气变得缓和一些。 他知道,苻菁此时心中憋着一口气。 此一战,他麾下三千兵马苦战连日,最后幸存下来的不过四五百人,是苻雄麾下各部中损失最大的,所以怎么可能不愤怒? 关键是这一战,他们败了。 所以现在苻菁想要一个发泄的地方。 或者说,找一个软柿子捏一捏。 谢奕和司马勋捏不动,此去长安注定是冷板凳,让他安心整顿队伍,而若是去蓝田,又注定是恶战。 一个软柿子都没有。 不过再怎么不爽,此时也得憋着。 就这三千人了,苻雄不容许再有任何损失。 苻雄到底是苻雄,在苻家人之中有着仅次于陛下的话语权和威信。 他已经开口,苻菁只能挥了挥拳,却无可奈何。 当然也是因为苻菁知道,叔父所言不假。 此时,应该吸取教训,而不是意气用事。 对于苻菁这种并不打算向自己表示认错的态度,苻雄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在心里轻叹一声。 苻家的这些年轻人,之前也的确在战场上曾经取得过一些战功,但是当时他们的敌人要么是日薄西山的羯人,要么是关中本地的乡土豪杰,根本就不成气候。 他们还不知道未来的路,到底会有多险恶啊。 现在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反而只会激起他们的逆反。 还缺少社会的毒打。 不等苻雄宽慰苻菁两句,马蹄声骤然响起。 “报!丞相,蓝田告急!” 传令兵的声音远远就传来,分外急迫。 苻菁登时脸色一变。 而苻雄似乎早就已经料到如此,径直接过来这封十万火急的求援信,这是苻苌直接从蓝田发来的,期望丞相能够尽快赶往蓝田。 “桓温哪里来的这么多粮草,竟然能够支撑得起连日猛攻?”苻雄皱眉感慨一句,不过还是看向周围已经打起精神的将领们,“通知前后队,从速进军,夜深之前,必须抵达长安!” 苻菁等人自然早把刚刚关中盟带给他们的不快丢到脑后。 不过是几个陷阱罢了,这一次关中盟连人都没有出现,其实还真算不得什么,只是大家刚刚的怒火无处宣泄。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大秦裱糊匠 现在蓝田告急,而且还是直接把求援信送到了苻雄眼皮子底下,这说明苻苌和苻生的确在承担着很大的压力。 且不管现在背后的子午谷怎么样了,也无从管那关中盟还有什么小打小闹,从速救援蓝田才是最重要的。 就算子午谷失守之后,晋军完全可以绕过蓝田,直接进攻长安,苻雄也必须要尽可能的确保蓝田的氐人主力能够在坚持最长时间之后,又可以顺利摆脱桓温的纠缠,撤退入长安。 什么雄关坚城,关键还得要有人守才行。 苻雄当即狠狠一抽战马。 此时的他,活像是一个救火队员。 又像是连日的****之间,那个可怜兮兮的裱糊匠。 这大秦,不知道能不能撑过此次的风雨飘摇? ——————————- 关中盟,蒋氏坞堡。 “贤侄啊贤侄,这一次多亏了你们关中盟,若不然的话,恐怕本将亦成刀下鬼矣!下次只要有贤侄的攘助,旗开得胜,并非难处!” 这大大咧咧、毫不在乎什么地方的标志性爽朗笑声,自然也就只有谢奕能够发出来了。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 一打照面就疯狂立g? 不过这种吐槽,也就是在心里吐槽一下好了,说出来谢奕也应该不懂什么叫“插旗”,还有可能表示这样说太晦气。 杜英当即大步迎上前,拱手笑道: “子午谷之战,关中盟不过是在外侧照应罢了,做的都是些敲边鼓的小事,此战能成,全赖将军用兵有方,将士们厮杀用命!” 两人当即相视而笑。 商业互吹一波,调和一下气氛。 原本议事堂上,关中盟的几个家主以及众多将领、族老们,正在紧张讨论着蓝田那边的局势,被两个人的笑声所感染,也都露出笑容。 不管接下来的路有多难走,至少我们刚刚翻越了一座“险峰”不是? 关中盟,在王师的帮助和携带下,也总是能做些事的。 杜英也没有什么好跟谢奕来回客气的,当即请谢奕入座,同时为谢奕引荐了靠在软榻上的蒋安。 这里到底是蒋氏坞堡,杜英不可能忽略本地主人的存在。 对每一个坞堡都保持足够的尊重,让他们自愿的融入到关中盟这个大集体之中。 这是杜英一直奉行的准则。 关中男儿本来就质朴豪爽,尔以诚心待我,我自以诚心还之。 因此关中盟上下才能愈发的团结。 蒋安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甚至可以短期内下地走路了。 看着谢奕这出身此世也算顶级世家,又是晋军之中一方名将的人物,微笑着向自己问好,甚至还关心自己的伤势,蒋安如何能不感动? 当然,蒋安也知道,谢奕这是看在杜英的面子上,是看在关中盟于此战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上。 不然他一个小小坞堡的家主,见面之后有资格入座,就已经是谢奕给他面子了。 这一切,不是蒋安挣来的,而是杜英带着关中盟,也带着蒋氏子弟们打拼下来的。 是杜英带给他蒋安的。 显然谢奕把蒋安当做一个很好的例子,表示自己对盟友的尊重和关心,而杜英也把蒋安当做一个很好的例子,告诉各个坞堡,跟着他杜英混,就有这样的好待遇。 蒋安······本人还是很欣慰,也是很享受的。 反正蒋氏就打算跟着杜英混了,拿来当个示例又怎么了? 而谢奕入座之后,又和几位家主打招呼,让周隆、林丛他们也都受宠若惊。 此战之后,谢司马的态度明显更好了。 显然尊严和尊重,不是求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这一次起到关键作用的关中盟,方才值得谢奕愈发重视。 “此战,伯父和梁州刺史的损失也不小吧?”杜英也不跟谢奕客气,开门见山。 谢奕点头,之后大家肯定还少不了并肩作战,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此战,本将麾下兵马损失应该在千人左右,可用之兵还有两千。梁州刺史那边的损失要多得多,至少在四五千人向上,氐蛮骑兵到底名不虚传。不过梁州刺史兵马数量众多,此战投入即有万人,之后赶来还会有万人左右。” 一万人打人家七千骑兵,还得减去已经被谢奕消耗掉的那些,结果损失几乎过半。 难怪王猛等人虽然并不清楚这一战具体的损失到底有多大,但是都一致认为是一场惨胜。而任渠等晋军将领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不过反过来说,惨胜虽然是惨胜,晋军的战略目的达到了,而且以步卒对阵氐人最精锐的骑兵,仗能打成这样,不是不能接受。 司马勋应该早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才对。 现在算起来,王师能出子午谷而战的兵马犹然还在一万五往上。 纵然全是步卒,这也是不容小觑的力量。 尤其是当克制他们的氐人骑兵损失惨重之后。 主动权已然落在晋军手中。 杜英虽然也大概猜到了这样的结果,不过谢奕亲口说出,他才放心。 “伯父认为,接下来应该如何布置?”杜英接着问道,语气颇为慎重,“目前苻雄的动向尚不明朗,蓝田那边······” 谢奕亦然有些犹豫,显然当前的局势让他也无从做出判断。 不过总归是要先做出布置的,不能等着局势明了之后再行动,那样什么都晚了。 因此他刚想要说什么,一名关中盟的斥候快步进来禀报: “启禀盟主,苻雄骑兵过长安而不入,直奔蓝田,蓝田王师战事顺利,连破氐人营寨三处,蓝田城已在王师兵锋之下!” 谢奕和杜英登时脸色一变,齐齐惊呼: “这么快!” 这,自然说的是桓温的动作。 原本按兵不动的桓征西,一动手就足够狠辣啊。 接连破寨,说明桓温已经在野外战斗中完全压制住苻苌和苻生,所以战斗都已经发展到了进攻营寨的地步。 看这架势,苻生他们肯定是支撑不住了,所以才请求苻雄尽快前来支援,哪怕苻雄麾下的骑兵也已经精疲力尽。 刹那间,杜英反而有点心疼苻雄。 这四处奔波补漏洞的身影,怎么看都让他想到了历史上另外一位裱糊匠。 只可惜按下葫芦浮起瓢,就算是一个苻雄能够拆成两个用,眼前的局势对氐人恐怕也不甚明朗。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司马勋的选择 心疼归心疼,苻雄是敌人。 杜英绝不会留手,只会把他往死里折腾。 最好是直接累死了,这样自己少很多麻烦。 毕竟现在氐人这一代中,只有苻健和苻雄能够撑场面,而苻苌和苻生那一代,到底都还年轻。 谢奕的关注点倒是不在这里,他当即说道:“征西将军进攻顺利,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坐看了,必须要配合。” “这是自然,关中盟上下,听从将军号令!”杜英慨然说道。 谢奕登时皱了皱眉,你这话说的······我都不好意思询问你的意见了。 杜英也意识到什么,是自己的心思已经飞到蓝田去了,一时间话也没过脑子。 忘了谢奕可能要问计于己的可能。 两人对视,都有些尴尬。 终究还是谢奕率先开口:“按照现在征西将军进攻的进度,恐怕半个月内就能够突破蓝田、抵达灞上,所以梁州刺史同余这两部兵马,也不能全部都派往蓝田支援征西将军。” 半个月? 想多了。 杜英很想直接给谢奕泼一盆冷水。 历史上的桓温,一直打到了氐人收完粮食才突破蓝田,结果最后除了汉人坞堡给予的一些支持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 现在虽然苻雄这一支支援力量被杜英他们削弱了一半,但是氐人的主力终究还是那些,因此杜英并不觉得桓温能够有余力在半个月内直接突破蓝田。 少说也得一个月,正好到六月初,那样恰恰也能够抢收一部分粮食,至少不至于全部落入氐人的手中。 在杜英看来,桓温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谢奕会有如此乐观的想法,倒也不是他本身比较天真——好吧,他本身也挺天真的——而是因为子午谷之战的胜利,显然也鼓舞了晋军的士气,让谢奕认为这势必能够推动整个战局。 好的开始,总让人有更多的盼望。 不过不管怎么说,谢奕的态度,还是让周围不少人眼前一亮的。 明眼人都能感受到,刚刚气氛的尴尬,而谢奕却并没有直接下命令,反而仍然愿意打破这种尴尬,试探性的讲解现在的局势,意思自然也很清楚,变着法儿的询问杜英对此事的看法。 这是子午谷之战前,想都不敢想。 跟在谢奕身后一起来的王猛,嘴角微微挑起。 果然什么都比不上一场真正的胜利来的管用。 在谢奕的眼中,同样曾经为了晋军的胜利而拼命的关中盟,已经是值得自己打破这种尴尬,甚至主动为杜英递台阶的存在。 “梁州刺史的意见如何?”谢奕都已经开口了,杜英赶忙问道。 毕竟现在这一路晋军之中,占据兵力优势的是司马勋,而不是谢奕。 司马勋的意见,自然不能忽略。 这个问题似乎让谢奕有些为难,不过他还是缓缓说道:“梁州刺史意欲分兵前进,其率军向北进攻,直接攻打长安,同时尚可向西进攻长安以西各处城池。” 杜英恍然。 司马勋这是摆明了要抢夺功劳嘛,无论是进攻长安还是进攻长安西侧州府,都和蓝田这边的战事没有什么关系。 几个家主的脸色登时微微一变,而陆唐、任群等人也连连皱眉。 因为他们从中品读出来了两层意思。 一来,司马勋并不会救援和掩护关中盟,他会倾向于率军向西,而不是向东,二来,司马勋向西进攻,可也就意味着抢夺至少在名义上应该是属于凉州攻击范围内的州府。 虽然现在的凉州还没有实力拿下来长安西侧各处,但是能不能拿下是一方面,来不来抢夺又是另一回事了。 司马勋若是如此做,就等于并没有把凉州这个盟友放在心上。 说难听点儿,就是没有把你当做盟友。 杜英的背后,终究有凉州在。 司马勋不管关中盟,也不顾凉州的态度,自顾自的抢夺功劳,怎么说都很过分,甚至可以说直接损害了盟友的利益。 当然前提是他有把关中盟当做盟友。 有么? 在他的眼里,谢奕显然都是自己的政敌,而政敌团结的盟友是什么,那不还是敌人? 如此,司马勋做出这样的决断,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就是让谢奕脸上属实难看。 显然他和司马勋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因为双方共同达成了子午谷之战的胜利就得以解决,甚至恰恰相反,他们之间原本大家只是揣测到的矛盾,此时已经完全暴露出来。 而且司马勋这么做也等于是在明摆着触犯关中盟和凉州的利益,关中盟众人的脸上怎么可能会好看? 短暂的惊讶和担忧之后,更多的是愤怒。 我们关中盟在此次子午谷之战中所发挥的作用,你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就算是没有辛劳,也有苦劳。 司马勋就是这么对待盟友的? 相比之下,司马勋的自己,犹犹豫豫,摆明了想要“渔翁得利”,结果还差点儿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到底是谁在为谁而战? 关中盟有这个闲情逸致,直接去蓝田不好么? 犯得着偏偏跑到子午谷去,请你司马勋进来? 一道道目光之中,愤怒难以掩饰。 谢奕自然脸上愈发的挂不住。 对于他这种直性情的人来说,司马勋的这种做法可以理解,但是绝对不会赞同。 只不过现在的他,也无从替司马勋做决定。 甚至他也知道司马勋背后所代表的,其实是众多已经打算彻底站在桓温这边、和江东王谢划清界限的文武官员。 因此谢奕身为王谢这个政治集团在桓温军中最有话语权的一人,不但不能直接和司马勋他们撕破脸,还得尽量的维持双方之间的和平,减少对立。 司马勋的决断,谢奕只能劝,却不能强制的要求人家更改。 显然,司马勋并不会听他的劝导。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这个尴尬,自然又要轮到自己来化解: “梁州刺史一心求胜,情理之中。现在氐人的注意并不会落在关中盟身上,让梁州刺史前去进攻长安,或者长安西侧各处州府,也能够牵制氐人,并非坏事。” 司马勋当然也不可能单纯因为内部争权的目的,就和谢奕划清界限,非得要往反方向走。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互抱大腿 从大局来看,司马勋从西侧对长安发起进攻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氐人主要还是在西侧、北侧屯垦。 若是能够破坏他们的军屯,甚至逼迫氐人再抽调一支兵马和自己决战,那么司马勋将会极大地帮助到蓝田的战事。 也正是因此,谢奕虽然对司马勋这种将关中盟和蓝田置之不顾的行为很不满,却也无从反对。 至少人家做的,从大局来看,反而应该是最对的选择。 谢奕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司马勋也没有阻拦他率军和自己分道扬镳。 显然司马勋还是清楚,当务之急不是解决内部矛盾,而是抓紧先把关中拿下来。 甚至作为子午谷之战的答谢,司马勋还主动的为谢奕调拨了一大批的器械和箭矢。 这就单纯的意思意思罢了。 司马勋的伤亡不小,所以根本用不了这么多兵刃和箭矢。 而谢奕······谢奕总共就那两千人,这些家伙什给他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用。 既达到了向谢奕示好的目的,又没有增强谢奕的实力,司马勋这一手当然还是很妙的。 只不过司马勋还是忽略了关中盟的存在,又或许在他的想法之中,关中盟和那些他们沿途曾经遇到的坞堡相差无几,不过是一群墙头草罢了。 谢奕不可能真的信任他们,自然也就不可能把这些兵刃器械转手让给他们,不然的话,哪天战局不利,这些家伙就有可能用着晋军缴获的兵刃来打晋军。 可惜司马勋料错了。 谢奕转眼就把这些东西全都送给了关中盟。 也算是对关中盟参与此战的奖赏。 有了这些兵刃,关中盟可以继续武装起来六七百甚至更多的兵马。 同时里面还有不少品相不错的强弓劲弩,也可以让关中盟的弓弩手们“鸟枪换炮”。 同样正是因为谢奕实打实的给了关中盟好处,所以刚刚各家家主之类的,在意识到司马勋可能不会成为大家的臂助之后,只是用神情表达不满,却并没有直接嚷嚷出来。 不然这些地头蛇们,怎么也得唉几声,再叹叹气,以向谢奕施加压力,博取王师更多的支援。 现在司马勋不愿意帮助关中盟或者再跑到蓝田去配合桓温、充当一个配角,也在情理之中。 杜英已经下了结论,表示关中盟愿意接受这样的既定事实,那么这件事就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了。 杜英继续说道: “子午谷之战虽胜,但是关中犹大,关中盟所能做的,也只是攘助伯父罢了。” 司马勋并不愿意和谢奕、关中盟搅和在一起,那么现在谢奕麾下的兵马也就只有三千人,还得算上关中盟的那些。 这三千人,自然是卷不起什么风浪的。 该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杜英也就顺水推舟,再次把做安排的权力还给了谢奕。 谢奕继续说道: “连日苦战,也辛苦诸位,明日清晨,本将率领五百兵马,会同贤侄,前往蓝田拜见征西将军,其余兵马,屯驻各处坞堡,厉兵秣马,以待敌寇。诸位以为如何?” 杜英当即和王猛交换了一个眼神。 还以为谢奕能够制定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作战计划,敢情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想法,这摆明就是要听从桓温安排的意思。 谢奕已经发问,自然表明他觉得这是目前选择之中最可行的。 杜英自然也没有意见。 他早就想见一见桓温了。 送上门的邀请,干嘛不要? “当听伯父吩咐!”杜英郑重拱手。 盟主表态,本来就没有意见的众人,也纷纷应诺。 ——————————- 杜英当晚并没有在蒋氏坞堡停留,而是返回少陵。 毕竟关中盟的中心是少陵,而且各家抽调的人手也都集中在少陵,此时正在紧张的计算此战中关中盟的缴获和损失,陟罚臧否,自然都要有所依据。 尤其是这些制定出来了,还得杜英这个盟主拍板。 因此,盟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一心想要整合各个坞堡的杜英,也不能当甩手掌柜。 他必须要赶回少陵,连夜加班。 不然的话,明日跟着谢奕前往拜会桓温,又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了。 此时,夕阳西下,杜英策马和王猛并肩前行。 “此行,师兄随我同去,另外携带亲卫十人就可以了。”杜英缓缓说道,“其余人等,留守坞堡,多加探查氐人行踪,断不能被人抓住机会。” 随同杜英的任群、殷举等人齐齐应诺。 王猛亦然颔首,他知道师弟此次前去,必然是要以智囊的身份向桓温阐明天下大势,以劝导桓温尽快拿下关中。 自然没有必要携带太多的兵马。 有他这个师兄在旁边随声附和以及查缺补漏就可以了。 反正场面都是师弟在前面撑起来的,不慌。 杜英则是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家师兄。 师兄可是在历史上把桓温说的一愣一愣的人物,这一次带着师兄,就胜过千军万马。 王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撇过头,看到了杜英的目光。 两人相视而笑,一副“我懂,你懂”的神情。 殊不知他们都觉得对方是大腿,自己只需要做好辅助就行了。 师兄很懂的神情,让杜英放松了不少。 说到底,桓温并不是敌人,而且又有谢奕作为引荐,有什么好害怕的? 就算是自己亲自上去施展口舌之利,也并非不成。 马蹄声起,是关中盟斥候飞速而来。 此次子午谷之战,关中盟另一大重要收获自然就是氐人的战马。 谢奕留下了其中的大头,用于替换晋军之中不少受伤的,或者已经不堪驾驭的战马。 南方缺马,有一些劣马也只能凑合着用。 现在能够替换,谢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当然,谢奕没有忘了关中盟,给了杜英五十匹战马。 数量虽然不多,但是已经足够让原本几乎都依靠双脚走路的关中盟高层们能够骑马了。 当然以杜英他们根本没有练过的马术,也就是顶多小步快跑罢了,步卒走快点都能跟得上。 剩下的战马,自然优先划拨给斥候们。 到底是在北方关中,关中盟内找出来一些会骑马的人并不难,因此斥候队伍中很快就有了二三十名骑兵,传递消息的效率比之前增加了很多。 “可是有要紧事禀报?”陆唐伸手拦下斥候。 第二百三十章 谢家剧本不对吧 “启禀盟主,是商洛送来的消息。”斥候赶忙说道。 商洛? 粮草? 杜英皱眉,旋即想起来。 自己还真的叮嘱斥候们留意商洛晋军的粮草调动。 倒不是杜英知道了桓温粮草不够之后,随时准备左右横跳,转眼就把情报再卖给氐人,让氐人能够有所应对。 就目前而言,杜英站在桓温这边的立场还是不变的。 真要让他反复横跳,至少要等到氐人有实力击败桓温再说。 现在的杜英,这么做,只是想要做到自己心中有数。 了解一下桓温的底牌有多少,以避免万一桓温粮食真的不够,转头就要跑路,把关中盟卖得一干二净。 同时,杜英如果不知道桓温现在大概的粮食数量,自然也无从说帮助桓温出谋划策。 所谓的高瞻远瞩,所谓的运筹帷幄,终归还是要建立在对情报了如指掌的地步上。 杜英也不是神仙,就算他知道历史的发展方向,却也不知道各种细节,更不知道这些细节到底已经有多少因为只记得出现而改变,所以它还是要通过这种最简单也是最麻烦的办法,获取能够影响到自己作出判断的情报。 身边的任群等人都很聪明的和杜英、王猛两人拉开距离。 杜英刺探王师的情报,总归是不太道德的。 而且也不能走漏风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斥候这才在陆唐的护卫下向前,抱拳低声说道:“盟主,属下在商洛城外发现了王师的粮草车队,上面的旗号纷杂,但是以谢家旗号居多。” “谢家?”杜英和王猛同时诧然,“谢安?谢尚?” 谢家,出手调拨粮食了? 不然的话,此时的杜英他们都想不到其余的可能。 谢家的家主虽然是谢奕,但是实际上谢家这一辈真正主持谢家事务的是谢安,即使是谢安的二兄谢据,也是听从于谢安的指挥。除此之外,谢家还有谢奕的从兄谢尚驻扎在寿春,堂堂方镇,也是谢家能够立足于朝堂的一大保证。 谢家的文事归谢安,武事归谢尚,谢奕更像是谢家的吉祥物罢了,主要负责沟通东南和荆州,也是最后一道避免双方直接撕破脸的缓冲。 谢奕本身,并没有调动谢家粮草的权力。 或者换句话说,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同时也担心因为自己的私欲而毁坏了家族的利益,因此索性把这样的权力拱手交给家中,和自己无关。 那么现在调动谢家粮草北上,只可能是谢家从东南派来的人。 不是谢安派来的,就是谢尚派来的。 其察觉到桓温的粮草不济,而谢奕也在危险之中,所以下决定动用谢家的粮食支援桓温。 甚至有可能其余的粮食,也都来自于原本和桓温不合的东南世家,为了响应谢家的号召罢了。 不然的话,之前桓温不会不动用他们的粮食,他们也不会藏着掖着。 王猛沉声说道: “谢家这是在表达对桓温北伐的支持?还是单纯的希望桓温能够尽快北上,救援谢奕?而或者两者兼有?” 灵魂三问,杜英无法回答,他也想不明白。 谢家的入局,来得太突然。 “不知道这背后,只是谢家,还是王谢,又或者典午?”杜英反问。 谢家到底是代表着陈郡谢氏,还是代表着王谢这个共同利益集团,又或者代表着偌大的东南朝廷以及归属于朝廷的大小家族? 另外,作为东南王朝名义上的主人,司马一族当然也不能被忽略,尤其是不少司马氏宗室仍然还掌握着实权。 而且这还只是站在调拨粮食的事是谢安或者谢尚站在谢家的角度来考虑的。 可是谢安尚且还好说,谢尚可不只是谢家子弟,他还是两淮方镇、封疆大吏,假如这件事得到了他的同意,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谢尚有可能会率军北上支援? 就算是谢尚打一打洛阳之类的,也会让当今的局势变得愈发难以掌控。 王猛和杜英似乎在自问,又似乎在询问对方。 但是显然,他们对这些问题没有答案。 询问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这谢家,剧本不对吧?”很久之后,才响起杜英的声音。 “师弟何意?”王猛皱眉,显然不太理解。 这个时代还没有戏剧这种东西,只有百戏,有点儿类似于杂耍表演那样,王猛当然理解不了什么是剧本。 “没什么。”杜英摇头。 王猛的注意力也不在这上面,只道是师弟思考问题的时候,自言自语罢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 只有马蹄声不断响起。 ————————- 谢家调拨粮食支援桓温,这件事的确在杜英的预料之外。 而且谢奕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这件事,更是说明,谢奕本身都应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不然的话,以现在双方合作的紧密程度,谢奕完全没有必要和理由隐瞒杜英。 甚至这还应该是谢奕主动说出来以换取关中盟更多信任和支持的底牌才对。 关中盟的将士们凯旋,自然正在庆祝这一次的胜利。 可是桓温军中的变故,让杜英明显没有了这个好心情。 他匆匆向将士们讲了几句话,随同大家喝了几碗水酒之后,便把后续的事情交给任群、麻思他们。 大家也都知道盟主必然是为了明日蓝田之行而担忧,不以为忤,反而都有些惭愧,不能为盟主排忧解难。 杜英原本还曾幻想着回到家,是不是要让自家的俏丫鬟伺候着沐浴什么的,现在这种幻想都已经丢到脑后了。 匆匆洗去风尘,他披上衣服就向前厅走去。 少陵坞堡作为关中盟的最主要驻地,坞堡内部不少陈旧的房屋都已经推倒重建,一来是不安全,二来也是为了重新规划,节约用地,以安置更多的人。 而杜英所居住的屋舍前面,也搭建起来一个前厅,作为会客的地方,和后院区分开来。 虽然也就只是把原来的篱笆大门变成了一座屋子罢了,但是杜英后院里到底有女眷,平时也不太方便。 “公子,公子!外面冷,先把头发擦一擦。”归雁一路小跑,追着杜英直接进了前厅。 显然这个女眷并没有自己是女眷的意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单身狗互相伤害 不过归雁好歹还是清楚,现在不是自己小心伺候公子的时候。 前厅里还有客人呢,当着人家的面,也不好自己亲自上手,只能让公子亲力亲为了。 杜英接过来归雁准备好的干毛巾,狠狠搓了搓头发,就当是擦干净了。 “公子,这太应付了。”归雁不满的说道。 “没关系,天不冷。”杜英笑着摆了摆手。 “那不行!”归雁直接把毛巾重新塞到杜英的手里,“公子若是受了风寒,那奴婢没有办法向夫人交代。” 杜英哭笑不得。 行吧,把我娘都抬出来了,那我要是不配合工作就太不孝顺了。 匆匆擦了擦头,他重新把毛巾丢给归雁。 虽然还是很应付,但是已然是一副你不要再逼我了的样子。 归雁跺了跺脚,却有没有办法将他怎么样,只能腹诽一句:早晚找一个凶巴巴的少夫人管着你。 显然单纯的小丫鬟并没有意识到,如果少夫人凶巴巴的话,平日里最倒霉的应该不是经常不在的公子,而是自己。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重要,看公子现在忙碌的架势,反正很长时间内应该都不会有少夫人这个物种出现······ 吧? 小丫头摇头晃脑、自顾自叹息的走了,全然没有注意自己和杜英的这些动作和对话全部都落入前厅客人的眼中。 不过此时等在前厅的客人倒也不是外人。 只有王猛。 王猛的洗澡速度显然比杜英还要快,以至于杜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家这位师兄是不是就是用毛巾沾水擦了擦身子。 不过看他同样披散头发、湿淋淋的样子,至少脸和头应该是好好洗了的。 好几天在外风餐露宿,一身汗、一身泥的,到底也不舒服。 此时王猛也没外人一样,盘膝坐在桌案前,端着一杯茶小口小口抿着。 此世北人多爱油茶,王猛也不例外,直到后来意识到清茶的苦中带甘、回味无穷之后,方才偶尔跟着杜英一起品一品清茶,但是也只是偶尔罢了。 现在夜色已深,油茶喝多了不消化,王猛还是选择了清茶。 “师弟,坐!”王猛见杜英进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同时他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杜英,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一个小丫鬟就能把吾等之盟主指挥的团团转,真乃奇事!” 杜英眉毛一挑,一本正经的说道:“师兄不知,小儿女说笑,别有一番风味。” 王猛楞然,怎么有一种被喂狗粮的感觉? 杜英则乘胜追击: “师兄苦学久矣,余看亦是时候为师兄寻一门合适亲事了。此事只要师父做主便是,师兄以为如何?” 接着,杜英挤眉弄眼:“师兄可有心上人,师弟愿为师兄做媒!” 连续暴击! 身为单身狗而且没有目标的王猛感觉到了师弟深深地恶意。 心上人,我也想有的······ 一时间,王猛讷讷,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明明,明明我才是兄长才对吧? 按理说这些话不应该我来说么? 怎么眼前这师弟,有了个小丫鬟伺候之后,就如此嚣张了? 杜英看王猛茫然的神情,就知道自家师兄之前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这上面。 学霸的世界嘛,难免可能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杜英当即流露出一副“你我都懂”的神情,高深莫测。 这一次轮到王猛皱眉,不过还是只能无奈的笑了笑: “不瞒师弟,师兄年幼便颠沛流离,一路所见,乱世如麻。此生之志,乃是寻明主而匡扶社稷,婚嫁之事,从未考虑过。” 杜英颔首,好像他从未在史书上或者哪个营销号上看到过王猛的妻子是谁,他的孩子们虽然也有功成名就的,但是比起其父,差之远矣。 这说明王猛的婚姻应该也只是政治联姻之类的? 从他扶持关中世家、对抗氐人权贵来看,应该也是和关中世家联姻吧? 王猛感慨道: “不过师弟一时提醒,为兄亦然有愧。十年颠沛,十年苦读,一心为公,却未曾为北海王氏传承香火。为兄于此事······确无见解,若是师弟有计,还请教我。” 很真诚。 杜英默默地撇过头,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话题上深入。 真就单身狗互相伤害吗? 师兄让我帮他介绍老婆,可是我也没有老婆好不好? 不觉得很过分吗? 不过看王猛真诚的神情,杜英显然意识到,自家师兄作为一个感情小白,在这件事上的确没有自己的主见。 他的家人都已经没了联系或者去世,也的确没有人能够帮他做主。 “余亦一人。”杜英迎着王猛的目光,也很真诚。 王猛怔了一下,旋即大笑:“这儿女情长之事,令人何其头疼,还是运筹帷幄、谋略天下来的简单。” 杜英愈发无语。 行吧······知道你是不世出的大佬。 但是你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后世的学霸在说“要是谈恋爱就像考上北大清华一样简单就好了”。 这么想让人揍你呢? 王猛并没有察觉到师弟有些阴沉的脸色,显然刚才这些儿女情长烦心事,他并不喜欢,挥了挥手,且把那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方才笑道: “此事不急,再议,再议!师弟,而今蓝田重要。” 师兄转变话题,杜英连忙跟上,化开了刚刚两个单身狗之间的无奈和尴尬: “谢家北上,运送了多少粮食,目的又何在,能够帮助桓征西支撑到什么时候,这是我们明日首先要弄清楚的。” “不假,有了粮食,桓征西对于六月粮的依赖会减少,而且进攻也会更加迅猛,突破蓝田,怕是更快。”王猛补充,“最好是谢家只是表明态度,并没有倾尽全力。” 六月粮,是桓温想要的,是苻健想要的,也是杜英他们手里有的。 这是杜英换取桓温支持的重要筹码之一。 如果谢家给了桓温太多的粮食,那么自然也就意味着杜英手中的筹码会变轻。 “另外还有桓征西麾下兵马几何,士气几多,兵营排布等等。”杜英接着说道。 这些都没有写下来,这都记不住,他们两个也不用混了。 这都是明天需要他们分头去注意和探索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出发,蓝田 杜英意欲探查这些,一部分原因是需要弄清楚桓温到底有多少底牌,这样他们才能判断桓温的胜算有多少。 还有一部分原因,自然也是为了能够尽可能的从正规军这里学习到更多,回来加紧训练他们的“乌合之众”。 “明日随同人员选拔的如何?”杜英又问。 谢奕之前就曾经暗示过,杜英不需要携带太多的人随同前去。 这也是帮助杜英摆出来一个谦虚和信任的态度,不然关中盟一群人乌泱泱去了,干嘛的? 向桓温示威,表示他们本地坞堡人多力量大,所以需要桓温对他们多加支持么? 当然,这也是给杜英一个表现的机会。 显然关中盟人去的越少,杜英越容易成为焦点,不然那些家主到时候要是你一言我一语的,桓温的关注对象就不知道是谁了。 谢奕这个想法,倒是有点儿夸张了,因为现在诸如周隆、林丛等家主,都知道自己的想法和思路根本跟不上杜英,因此有杜英在的时候,他们就主要负责当背景板、凸显关中盟人多罢了。 谢奕的好心,杜英自然领受。 不过带的人少,不代表杜英就会带一些无关紧要之人。 “关中盟内仍然还需要整顿兵马、调配粮草,因此居中统筹或者驻防一方的人都不可轻举妄动。”王猛缓缓说道,“因此余在军中以及各个坞堡遴选出来一些此战有不错表现的头领、骨干,让他们随同前往。” 这件事交给王猛,杜英自然是放心的。 关中盟的架子已经搭起来,家主以及方面重将都不可轻动,不过抽调一些中层骨干随同杜英去“学习考察”,见见世面,倒也无妨。 关中盟还不至于没了这些人就一动不动了。 “辛苦师兄了。”杜英端起茶杯,“以茶代酒,祝明日你我,旗开得胜!” 前去面见桓温,虽然不是一场战争,却又胜似一场战争。 杜英必须要为关中盟以及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才算是胜利。 不然等于把自己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 王猛笑着同样举杯: “自当尽全力。” ———————————— 一大早起来,杜英神清气爽。 不管怎么说,子午谷之战,他总算是改变了一些什么。 积少成多,聚沙成塔。 杜英不求自己一战就能够撬动历史的沉重,这最终的变化当然是需要一步一个脚印来的。 至少他通过子午谷之战,彻底获取了谢奕的信任,而这就是他攀爬向更高处的台阶。 俏丫鬟已经做好了饭,在外面等着,见到杜英出来,赶忙送上来洗漱用的水盆。 还是有人伺候好啊,杜英也忍不住感慨一声。 “公子又要离开好久么?”归雁低声问道。 “看情况吧,但是两三天是要有的。”杜英趁着她没有防备,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归雁低呼一声,差点儿下意识地退开,不过她的内心深处又在提醒她:“这是公子,这是公子的疼爱,为什么要退开呢?” 所以小丫头有些纠结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好好守家,可以偷偷懒。”杜英捏了捏她的手背。 归雁赶忙应了一声,端起来水盆,跑得飞快,盆子里的水一晃一晃的,都打湿了她的衣袖。 杜英不由得笑了笑,还真是个脸皮薄的小姑娘。 嗯,才不是自己脸皮厚,动手动脚调戏小丫鬟呢。 匆匆用饭之后,王猛已经在门外等候。 明显,自家师兄比自己看上去还要期待这一次拜访。 杜英知道,师兄一直有匡扶天下之志。 在他的心中,桓温一直都是一个可以选择的对象。 所以这一次也是师兄着急想要看一看,桓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对此,早就已经知道答案的杜英,并不担心自家大腿见异思迁。 苻坚都没有能撬动我的墙角,还指望桓温能干什么? 当然,杜英也清楚,师兄就算是真的觉得桓温或者苻坚,又或者谁更加合适成为自己的明主,也会想方设法拉上师弟一起的。 这家伙也算是重情重义。 只可惜······苻坚辜负了他。 杜英和王猛打过招呼,又看了一眼已经汇聚过来的随从们,的确都是自己之前曾经见过的关中盟骨干。 “此去蓝田,拜见征西将军,大家务必谦虚恭敬,莫要丢了关中盟的面子。”杜英简单的说了两句。 “请盟主放心。” “走!”杜英策马,对着隔着篱笆寨墙看向自己的归雁摆了摆手,又对着另外一边送行的人们拱手。 “盟主保重!”殷存等人齐齐还礼。 关中盟现在已经愈发的像一个整体,而杜英这个灵魂人物自然也就愈发的重要。 如果不是谢奕会率军随同杜英,殷存他们也是万万不可能让杜英就带这几个人前去的。 谢奕率军屯驻在蒋氏坞堡和少陵坞堡之间,此时已经带人在坞堡外面等候。 杜英和王猛一前一后策马过去。 谢奕正在冷声训斥一名低头拱手的中年男子: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羯儿、元子不明就里,一番胡闹,难道你就听他们的? 此事未曾禀报江左,如何容得他们两个决断?谢湖,你也是家中老人了,怎地如此糊涂,要不你改成‘谢糊涂’算了!” 中年男子显然也有些委屈,无奈的说道: “家主有所不知,五公子手中拿着家主印信前来,所以属下如何不敢听令?而且当时属下人不在襄阳,还在荆南巡查, 得知消息的时候,襄阳,甚至江陵、武昌等地都已经开始行动,属下只道是此事已为江左所知,如何知晓是五公子私自做出的决断?” 谢奕的语气愈加愤怒: “家主印信让阿羯带着,本来就是夫人胡闹,不过阿羯到底年轻,不会行如此胆大妄为之事,此事,十有八九是元子那丫头撺掇的! 不过这丫头再过两年就要出嫁了,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是谁让她跑出来的?为什么会和阿羯一起北上?!” 看着家主已经快到暴走的边缘,谢湖也很委屈: “家主,属下主持荆州家产,本来就是准备听从家中命令,随时准备撤退,五公子出面,手持家主印信,言及家主恐有不测,属下无从不听啊。” 第二百三十三章 谢糊涂不糊涂 谢奕似乎也知道谢湖所说的都是事实。 一个派在外面的家臣,看到家主印信,又听闻谢奕出事了,前线急需粮草,第一反应自然是抓紧调拨粮食。 别的都另说。 谢湖的所作所为,不但没错,而且还是一个家臣在关键时候非常合格的表现。 应该值得嘉奖才是。 谢奕皱眉不语。 而谢湖微微抬头,看到谢奕的神情有所变化,当即缓缓说道: “而且属下窃以为,既然这些家产打算放弃,那么拿来支援征西将军,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大娘子和五公子救援心切,便宜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没太弄明白事情的始末缘由,但是杜英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给这个谢家家臣点个赞。 这是把自己捞出来了之后,还不忘帮着两个小主人开脱。 这个“谢糊涂”,可是一点儿都不糊涂。 谢奕也察觉到了杜英已经站在不远处,知道现在不是再晾着杜英他们而几乎训斥家臣的时候,当即勉强挤出来笑容: “家中小儿女胡闹,这家臣也不能明辨是非,一时气愤,让贤侄见笑了。此为我谢家荆州管事,主管荆襄谢家事宜,谢湖。” 杜英和王猛上前见礼。 谢湖有些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 王猛是随同而来的,因此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杜英身上。 家主一向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一般不会说如此客客气气的和一个年轻人解释什么。 还真是奇怪。 谢奕紧接着介绍了杜英:“这便是关中盟盟主杜英,出身杜陵杜氏,此次能脱得险境,甚至还能够破敌子午谷,杜贤侄功莫大焉!于谢某,亦有救命之恩。” 一听说是家主能够取得胜利的功臣,甚至还是救命恩人,谢湖的态度转眼就变了,赶忙再一次拱手: “谨代表荆州谢家,感谢杜盟主恩情。” 他作为荆州管事,平日里当然比谢家其余家臣仆从之类的都熟悉谢奕的性格。 这就是个从来不把什么权谋诡计放在心上的爽朗汉子,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就是这么简单。 杜英曾经把谢奕从困境之中拉出来,那么谢奕自然就会欣赏他、感激他。 而杜英也有些惭愧,谦虚的说道:“伯父客气了,英不过是为伯父臂助罢了,即使是没有关中盟,伯父或许会耽误些时间,但是必然还是能荡破子午谷。” 谢奕连连摆手: “你小子总是这么客气可不好,这功劳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若没有你帮助,保不齐本将就一头撞在苻雄的马蹄前,或者撞在长安城下了,到时候谢湖来了也只能给本将收尸。” 接着,他抓住杜英的小臂: “且同本将并驾,来!” 杜英登时苦着脸,很想表示,大叔,我真的才刚刚学会骑马没有多久,而且这也是因为前世曾经体验过,不然恐怕人都要从马背上甩下来,你让我跟你并驾齐驱,我真的追不上。 谢奕自然察觉不到杜英的苦处,只是非得要拉着他一起。 杜英也只能无奈“从”了。 谢奕的性格决定他只要不是仔细注意,很难察觉到别人到底是什么态度。 但是谢湖这个谢家派在外面的管事,自然精明得很,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谢安派来给谢奕兜底儿的。 他当然察觉到了杜英脸上的犹豫。 这位杜盟主,又是在犹豫什么? 莫非他对家主有所防备? 不管怎么说,家主对于这个杜盟主的信任超乎想象,自己至少得尽快把这个情报告诉给大娘子,让大娘子尽快传递给江左。 若此人真的是个人才,以后自然能够成为谢家进入关中的重要帮助,而若此人另有所图,那就必须要尽快除掉。 杜陵杜氏,背后可是凉州。 谢湖并不觉得事情会有自己看到的这么简单。 只是自家家主太简单了。 王猛跟上杜英和谢奕,他路过谢湖身边的时候,瞥了谢湖一眼。 这个谢家管事,看上去比谢奕有城府。 要尽可能的拉拢,并且注意他的关注点才是。 王猛微笑着说道,“管事一路北上,舟车劳顿,可要先去坞堡之中休息一下?” 谢湖摇头:“有劳景略兄弟费心,但是身为家臣,当随家主。” 平时也没见你为你家家主牵马坠蹬。 王猛虽然微笑,但是忍不住腹诽。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谢湖还没有放下戒备。 “那谢管事请,小弟正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管事。” 通过刚才的介绍,谢湖也知道,眼前这个也不过而立的年轻人,正是关中盟的军师,也是杜英的亲信。 家主对他也很欣赏。 而且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的样子,让谢湖在潜意识中就意识到,这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自然不敢怠慢,也没必要抬架子。 谢家不是那种不知恩图报、还要摆出高高在上嘴脸的家族。 更何况谢湖这个层次上的人。 人家说到底也都帮过家主,甚至救过家主,当然要客气。 “景略兄弟勿要客气,谢某定知无不言,请!” 王猛微笑,虽然自己不过一介布衣,而对面是堂堂江表大族外派一方的管事、亲近家臣,但是王猛对于对方展露出来的客气,甚至谦虚,并不奇怪。 这说明杜英已经完全获取了谢奕的信任,察觉到这一点的谢湖,在感情倾向上自然就更加认为杜英和王猛他们应该是“好人”。 队伍刚刚走起来,谢奕就察觉到异样,看着杜英紧张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没想到我们年少英姿的杜盟主,竟然在马背上左支右绌!” 抓着马缰,听到谢奕的调笑,杜英反倒是放松了一些。 虽然显得我有点儿狼狈,但是无疑在周围人中,谢奕应该是马术最好的一个,所以跟着他安全得很。 当即杜英甚至还把马缰搭在手臂上,对着谢奕拱了拱手: “若是小侄事事能为,早就应为伯父马前卒也,为伯父战场冲杀,何必只能在背后打打闹闹?” 谢奕的笑容更浓: “贤侄可莫要这么说,也无须事事能为,以贤侄之才,或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或是辅佐陛下、治国安邦。让贤侄上阵厮杀,伯父心中都有愧。” 第二百三十四章 真相大白 谢奕对于杜英的评价这么高,自然让跟在后面的谢湖吃了一惊。 自家家主什么爱好? 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介老兵,而且很愿意把自己的同僚们也都拉低到这个档次上。 连桓征西都不放过。 而当谢奕夸奖一个人的时候,说明他真的很欣赏此人。 家主虽然不靠谱,但是也不是那种很容易就受到欺骗的人,甚至恰恰相反,战场浴血半生,他的目光很是锐利,那往往带着杀意的目光扫过来,心中有鬼的人都会忍不住两股战战。 更让谢湖吃惊的是,谢奕接下来又耐心的教授杜英控马的一些小技巧。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方大将应该亲手去做的事。 除非是教导自家晚辈。 也就是说,谢奕真心把杜英看做自己人。 有这等老司机,不,老司马亲自指挥,杜英已经可以催动战马奔跑起来了。 只是双手牢牢攥着马缰的样子,分外狼狈。 就像是后世那些刚刚考下驾照的新手上路,两只手一点儿也不敢离开方向盘。 谢奕哈哈笑着追上杜英,两人在原野上飞驰一阵,又勒住马匹,等待后面的人。 毕竟队伍中还有很多步卒以及马术比杜英还差的王猛他们。 “谢管事为何要前来此地?”杜英趁着这一会儿谢湖不在旁边,压低声音问道,“可是伯父家中出了什么问题,有小侄可以帮忙的地方么?” 刚才谢奕训斥谢湖,已经到尾声,杜英听到了不少,却并没有听的太明白,但是也大概知道了,谢家在荆州的力量大规模调动北上,必然不是谢安或者谢尚的意见,而是有人用家主印信假传将令。 这必然也是桓温军中突然有谢家粮草车队的原因。 此时杜英直接开口询问,显然也是清楚,这件事并非只是谢家的私事,谢奕不会一点儿也不说。 更何况······以谢奕的性格,就算是家事也不介意拿出来给自己认准的好贤侄分享。 谢奕显然也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忍不住开口,显然他也很想找一个吐槽的对象: “说来话长,都怪家中夫人还有二弟、三弟,竟然让阿羯,哦,就是我家老七,单名一个玄字,出来历练······” 很快,杜英的神情就变得很精彩。 谢玄前往荆州历练,谢道韫悄悄跟着北上,结果得知谢奕遇险,这姊弟两个直接把谢家在荆州的存货全部给调到关中来了,以解决桓温大军粮食的短缺,使桓温能够继续向北进攻。 最终目的,自然是为了期望桓温能够解救谢奕。 现在谢玄手持家主印信前往荆南各处,而谢道韫已经抵达南阳,谢家在荆州、巴蜀等地的产业正源源不断的把粮食往北运送。 谢湖当时正巡查荆南,得知此事之后,显然也来不及阻拦。 而且谢玄手中握有家主印信,谢湖本身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 他要是反对,那就是不忠。 他要是坚决配合,那主要责任应该是给印信的人,而不是他。 不过谢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劝不动谢玄,他又北上,发现大娘子谢道韫比谢玄更“顽固”,这一大一小是坚决不可能返回江东的。 可怜的谢湖,干脆一咬牙,亲自押送着粮食北上,发现谢奕已经脱险,自然大喜过望,抓紧赶过来。 当面告状加请罪不说,自然也是避免自己被夹在谢家姊弟和江东本家之间。 到时候谢安、谢尚再和谢玄他们闹起来,自己还不是替罪羊和背锅的? 能跑的越远越好。 是谢湖,不是谢糊涂。 杜英为谢湖的聪明点了个赞,旋即忍不住感慨: 这······这跟历史真的不太一样啊。 你们谢家确定不是拿错剧本了? 不过想想,似乎整个桓温北伐的剧本从谢奕突围、进入关中盟的领地之中开始,就变得稀奇古怪。 好像自己一直在努力想要撬动的历史轨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自己改变了? 蝴蝶效应这么明显? 如果不是自己击败了韦氏,又组建关中盟、收拢周围世家,让谢奕和苻苌他们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对撞,恐怕谢奕不会兵败,或者兵败了也能够侥幸撤退,那谢道韫和谢玄姊弟也不会有此动作。 元子和阿羯,就是谢道韫和谢玄。 杜英当然不知道这些,刚才听到这两个名字没听懂,也是自然。 谢道韫,一代才女啊,也不知道是何等风采? 谢玄,以弱胜强战淝水的一代名将,又不知道是何等英姿? 从谢奕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字,杜英也有些心驰神往。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谢奕。 嗯,虽然谢奕也算是一代名将了,但是显然在战争指挥上,还是比自家儿子差了点,名气更是比“谢庭咏雪”差了不知道多少。 被女儿和儿子的名气碾压的老爹,让人心疼。 不过若是谢奕知道自家小儿女在历史上何等的出名,恐怕也会骄傲吧? 话说回来,谢奕把整个事情始末和盘托出,桓温获得谢家支持的来龙去脉,也就变得清晰。 果然不是谢安做出的决定啊······ 杜英心中的疑惑消散,甚至背后还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 他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可能。 会不会是桓温故意这么做,以逼迫谢家表态,然后还真的误打误撞遇到了一对救父心切的姊弟,真的拿到了谢家的粮食支援? 不过桓温缺粮应该也是真的缺,这倒是符合史实的。 但愿桓温不是真的计划如此。 不然的话,应该已经和桓温有过“人生四大铁”的谢奕,都能随手拿来作为筹码,那这个人就完全不值得信任了。 至少,桓温绝对不是谢奕这种胸无城府的人。 谢奕看着杜英变幻不定的神情,无奈苦笑:“两个小儿女好一番折腾,倒是让贤侄见笑了。” “孝心所在,难免逾矩,更何况手持家主印信,也不能算逾矩。”杜英微笑着说道。 他对于谢道韫和谢玄姊弟本来就有好感,开口便有所维护。 更何况易地而处,自己也应该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们这些年轻人,倒是想法无差,可惜还是看的太浅了。”谢奕忍不住感慨一声。 第二百三十五章 桓幼子 “谨遵伯父教诲。” 杜英嘴上是这么回答的,但是心里却在吐槽。 老叔,你这么说,真的好意思的么? 我怀疑谢湖看的都比你深,而且我还有证据。 不过这也提醒杜英,至少这说明谢奕对于现在已经逐渐割裂的桓温和东南朝廷,是有认知的。 之前的谢奕,也应该已经有所想法,只不过并不愿意承认。 而现在他已经开始愿意流露出来一些自己的感慨。 这是一个至少愿意和杜英交流讨论这件事的好兆头。 杜英并不打算一手推动着谢奕站到桓温的对立面去,那样也等于把自己推到了桓温的对立面,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谢奕独特的身份,更应该让他成为桓温和东南之间的调和剂,也尽量的避免双方在这个时候就走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杜英知道,历史上桓温一生都没有在名义上彻底站在东南朝廷的对立面,至少建立桓楚的并不是他。 不过在桓温去世之前,东南朝廷和桓家之间的对立已经无可挽回,桓家已经完成事实独立。 而且桓温在去世之前,把控朝政,也的确有受禅之意,奈何最终没有活到那一天,所以也就在后世成为了和曹老板一样有争议的人物。 到底是一代枭雄,还是一代汉/晋臣? 最终他们没有做出那一步,是非功过自然也就只能留于后人评说。 而桓温和东南世家事实上的对立,和分家还有什么区别? 杜英是要避免在现在出现这种情况的。 不然他怎么左右逢源? 还指望着桓温能够拉他一把呢。 马蹄声响起,不知不觉的,谢湖和王猛等人也已经追了上来。 谢奕和杜英对视一眼,默契的不再多说什么。 显然谢奕也知道,自己并不能让谢湖在一见面就和自己一样信任杜英,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把事情始末说给杜英的事,自然没有必要告诉谢湖。 不然······ 这家伙转头告自己一状怎么办? 到时候三弟必然又要有意见,说自己是口无遮拦。 曾经抱在膝上的小孩子,现在长大了,也不可爱了。 “距离蓝田也不远了,大家加把劲,到了蓝田大营,请诸位一饱口福!”谢奕朗声笑道。 不过大家也就是配合着笑了笑。 桓征西那边的粮食储存是什么情况,难道我们心里没点儿数? 你这望梅止渴,有点儿拙劣。 ——————————- 在吃饱喝足上,谢奕的确有点儿说大话。 但是距离不远了,倒是真的。 翻过几处土塬,蓝田已经近在眼前。 蓝田城坐落于天边,而氐人的营寨一直从蓝田城下延伸向远方。 晋军的营寨,则在蓝田城东、南两侧,向外铺开。 谢奕和杜英他们勒马,从土塬上向下看去。 双方的营寨,距离已经很近,这是因为桓温已经夺下了氐人外围的营寨,并以此为基础,一点点的向前蚕食。 显然桓温打算用这种办法对付氐人骑兵。 简单粗暴,却又高效。 不过桓温到底还是不可能把营寨一路修建到氐人的眼皮子底下,所以双方营寨之间还是有一大片空地。 此时已经散布着各式各样的兵刃,显然经历过不止一次大战。 甚至还有徐徐黑烟升起,零零散散有人在打扫战场。 应该是有战斗刚刚结束。 “走!”对于谢奕来说,进入自家中军营寨,自然也就等于回家了。 底气十足。 战斗的确是刚刚结束,不少断后掩护的士卒瘫坐在营寨道路两侧,看到有人匆匆进入营寨,都没有什么反应,显然已经没有力气打量来的是什么人。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在前面带路的那个中年将领:“是谢将军,谢将军回来了!” 将士们这才纷纷抬起头,一个个露出喜色。 一直杳无音讯的大军先锋竟然平安归来,还有比这更好的兆头么? “将军!”不少士卒起身,对着谢奕行礼。 谢奕也对着他们拱手,不过看上去并没有很亲近的意思,显然这些并不是谢奕的直系下属。 跟在谢奕身后的杜英不由得微微颔首。 不管谢奕现在在桓温和东南王谢家族之间的地位有多么尴尬,都改变不了他在军中颇得人心的事实。 这些在前线打生打死的大头兵们才不管什么权谋斗争,谢将军喜欢和他们一并上阵冲杀,喜欢和他们一起饮酒作乐,甚至有时候还撸起袖子和他们打成一片,这样的将军,士卒们怎么会爱戴呢? 这也应该是谢奕能够在桓温军中占据高位的原因之一。 桓温并不觉得自家这个好兄弟会对他形成威胁,而且谢奕的存在,显然也能够帮助桓温聚拢士气、安抚人心,这是别的桓温阵营中的人所不能替代的。 “司马!”一名二十来岁的白袍年轻小将策马迎上来,还不等谢奕回答,便先翻身下马,大笑着说道,“昨日得知司马无恙,甚至还杀入子午谷,解救梁州刺史,军中尚且还有疑惑,今日亲眼得见司马,看司马红光满面,看来是所言不虚了!” 杜英当即顺着声音打量来者。 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嘴唇上已经蓄了短须,显然是想要显得成熟,衣袍上还有淡淡的血迹,说明有人为他勤加清洗,但是奈何战场厮杀太多,总归是洗不干净了。 谢奕亦然下马: “买德郎说笑了,此非红光满面,而是氐人鲜血痕迹犹在!” “到底是谁说笑了?”小将笑容更盛,“司马刚刚也看到了,我军和氐蛮刚刚战过一场,不分胜负,今日恐难有突破,所以家兄正升帐议事,未能出迎,让小弟前来,还请司马见谅。” “余同尔家兄弟,有何迎接与否的?” 谢奕不以为忤,径直拍了拍小将的肩膀,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和他说话了,赶忙回身: “杜贤侄,且上前来,本将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征西将军的幼弟,桓幼子(桓冲表字),小字买德郎。” 紧接着,谢奕又介绍了杜英。 “鹰扬将军、西阳太守桓冲,见过杜盟主。司马书信之中多谈及盟主之事,令人心驰神往,今日得见,竟然是翩翩公子,冲未免咋舌也!”桓冲客气的拱手。 杜英自然也不敢怠慢,急忙还礼。 第二百三十六章 粒粒皆辛苦 桓冲是何许人也,桓温的幼弟,一代名将,杜英自然也要保持敬意。 两人见礼之后,桓冲也在打量着杜英。 这个一身普通衣衫的年轻人,并无战场厮杀之气,更带有几分隐士飘飘然的感觉。 而且诗书教化出来的世家子弟自有的一股精气神,是瞒不过桓冲的,偏偏又没有桓冲认识的不少世家子弟那么蛮横、自傲,甚至目空一切。 给人一种平和中正的感觉,若是平日闲暇,桓冲都忍不住想邀请这位公子,品两杯茶,坐而论道。 杜陵杜氏,偏居河西,竟然也能培养出如此人物? 果然世家底蕴,不可小觑;武库血脉,多出豪才啊。 只是不知道这杜英,会不会又是一个令世人震惊的“谢艾”? 桓冲的目光扫来扫去,似乎想要看一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如何获得谢奕信任的,而杜英只是微笑,倒有“随便你怎么看”的意思在,更是让桓冲心中赞叹一声。 不过他又觉得这样没礼貌,旁边的谢奕也是微微皱眉,想要说什么,所以桓冲只能先侧身: “司马,杜盟主,请!” 杜英亦是点头,和谢奕谦让一下之后,还是让谢奕走在前面。 那自然是不敢抢了谢司马的风头。 当然,杜英把谢奕顶在前面,也是想要通过谢奕试探一下军中文武的态度。 桓冲刚刚的态度就已经很耐人寻味。 桓温和谢奕一向兄弟相称,桓冲身为桓温的弟弟,当然也应该和谢奕兄弟相称才对。 虽然现在的桓冲不过二十六岁,比谢奕小了二十岁,但是兄弟就是兄弟,这个并没关系。 尤其是杜英还敏锐的察觉到,桓冲刚刚称呼桓温,使用的是“家兄”,而称呼谢奕,却换成了“司马”,对应的是谢奕行军司马这个官职。 同时,谢奕也是以桓冲的小名“买德郎”称呼之。 这显然说明,桓冲并不是因为在军中才刻意这么称呼,以避免显得军队之中拉帮结派、私情胜过军法。 不然的话,就算是一向不太喜欢遵守严格上下尊卑的谢奕可以使用小名称呼桓冲,桓冲也应该使用“大将军”而不是“家兄”称呼桓温。 这是单纯的在和谢奕保持一定的距离。 但是很明显,在桓温和谢奕之间的关系还很好的情况下,这也只是保持距离罢了,桓冲脸上的笑容还是很真诚的,说明他对于谢奕能够活下来,甚至凯旋,很是高兴。 或许这还能说明,桓冲在心理上是不愿意和谢奕对立的,只不过大势之下,他无从选择。 历史上的桓冲一让扬州刺史,二助谢玄战淝水,做的都是不符合桓家利益的事,维护的却是家国完整,显然他的想法和那些意欲撺掇着桓温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人不一样。 王猛加快脚步,微微侧后杜英半个身位,他并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只是伸手指了指桓冲的背影。 杜英的余光自然瞥见了师兄若有若无的小动作,不由得一笑。 师兄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桓冲,以后可以是一个突破口。 这等手握兵权又骁勇善战的将领,若是能够在某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保持中立,就足够少很多麻烦。 不过这也应该是往后了。 但是结交桓冲,却应该从现在就开始。 杜英当即也加快脚步,和桓冲闲聊起来: “桓将军,大军北上,可还适应这边的水土?” 桓冲到底是年轻人心性,本来见到谢奕之后,应该有很多话想要和这位曾经关系很亲近的兄长诉说。 他们两个性格都颇为刚直,有点儿认死理,所以自然意趣相投。 只不过当今桓温幕府之中,暗流涌动,桓冲不敢贸然和谢奕走得太亲近。 他毕竟还需要稳固自己现在的位置,兄长还需要他的帮忙,自己若是被卷入漩涡之中,只会给兄长添麻烦。 话都憋在肚子里,自然难受,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有点儿假。 此时杜英主动开口,桓冲亦然就坡下驴: “关中可比江南干燥的多,还好此地溪流不少,不然大军饮水都是个问题,来此不过月余,饮水已多于身在江南两三月。” “八水绕长安,长安之地,水源丰富而土地干燥,正是耕种的好地方。”杜英微笑着说道,“待到六月,恐怕更是炎热,到时候我关中盟上下齐齐上阵收割粮食,将军若是感兴趣,可以来看看。” 旁边的谢奕插嘴道:“关中盟的粮食,杜盟主已经许为军粮,你们到时候可不能只看着。” 提到军粮,桓冲自然笑容更浓:“自然,自然!若非关中盟相助,又有司马家中支援,恐怕此次大军进退两难矣!” 说到自己家中的事,谢奕登时头大,他总不好说,谢家屁颠屁颠把粮食送过来,实际上是两个孽子擅作主张,此时只能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 杜英也察觉到了谢奕的尴尬,当即微笑着打岔: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关中盟的粮食,乃至于普天下的粮食,都是辛苦耕种而来,供应王师,以伐胡寇,这其中的辛苦自然也值得。” 虽然话题还是那个话题,但是杜英这四句诗,显然让谢奕和桓冲的注意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桓冲仔细咀嚼着个中意味,旋即对着杜英郑重一拱手。 杜英怔了一下,赶忙扶住: “将军这是何意?杜某当不起。” 桓冲正色说道: “听盟主一言,心神震荡,令人警醒。颗颗粒粒,都应珍惜才是,因此冲后悔曾经驻守江南、鱼米充足,却不知珍惜。 此次王师北伐,粮食时有不济,方懂此间道理,奈何为之晚矣。今日之后,当书下此语,挂于餐饭处,时时警醒。” 杜英有些无奈,我······其实只是想要缓解一下你们的尴尬而已。 同时,桓冲所说,也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有点想一把抓住桓冲的手,问问他: 兄台你也是穿越来的?是不是负责给食堂挂标语的? “信手拈来,贤侄之诗才,于本将看来,不亚于江表诸生。”谢奕不由得笑道,“个中词藻,虽无华丽,但是切中要害,总胜过那些雪月风花,听得就让人腻歪!” 第二百三十七章 桓征西 桓冲骤然悟到了一些道理,心情显然也很好,刚才和谢奕之间明显刻意营造出来的隔阂,似乎也随之被打破: “司马此言差矣,谢家诗词,出众者众多,只是安石兄一人,文雅清逸、飘飘欲仙,就已经令人羡慕。更何况司马家小儿女,都有诗作流传江左,人人称奇。” 谢奕:“······” 怎么又转回来了? 而且还是直接转到谢道韫、谢玄这里了? 杜英亦然无语,就非得要揪着谢家小儿女们不放了是吧? 这样我很难再岔开话题了啊。 伯父,小侄也尽力了。 不过杜英也知道,这主要还是因为桓冲自己心中也在纠结和犹豫,如鲠在喉。 有所思,就会有所说。 所以话题就会被他下意识的拉扯到谢家上。 好在尴尬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中军大帐已经近在眼前。 人影幢幢,这是桓温率领军中将领官吏,齐齐出迎。 虽然战斗刚刚结束,桓温着急升帐总结经验,所以没有功夫跑到营外迎接,但是出帐相迎,是必然的。 不管王谢两家和桓温之间的矛盾会演变到什么层次,也不管桓温麾下的文武都已经有怎样的心思······ 谢奕打了胜仗返回,都需要桓温给予他足够的嘉奖,大家集体出迎,只是其中之一。 杜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间的那道身影。 且看! 此人身形有点儿胖,也不是很高,一身戎装显得有点儿鼓鼓囊囊,偏偏并不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反而充满稳重之意。 稳如泰山,可为依靠。 这是人到中年,又位居高位,常有的形态和气质。 而迎着他的目光看去,刻满风霜的脸庞上,五官棱角分明,目光锋锐,如同利刃,扫视过来,似乎任何心怀不轨的人都将无所遁形。 杀气腾腾,敌莫敢当。 这就不是人人都有的了。 也不知道是多少血火冲杀、阴谋阳谋,百般打磨出来的。 这,就是兴师北伐、势如破竹,而今天下,人人知其名的征西大将军,桓温! 杜英的第一反应倒不是桓温有多帅气,或者多么气质出众。 这个形象,其实在他的预料之中。 谢奕的气质形象和桓温有点像,只不过谢奕喜欢身先士卒,看上去身形要瘦一些,当然猛将杀伐之意也多于睥睨天下的枭雄之意。 桓温看到生龙活虎的谢奕,那原本带着怒气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些许笑容。 显然老友平安归来,甚至还带来了一份大功劳,桓温还是很欣喜的。 但是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抱有这样的心思,不少目光投过来,充斥着各种想法。 有羡慕,有戒备,有警惕,有不满,有好奇······ 情绪百种,人各不同。 而这些表露出来的想法和心思糅合在一起,愈发提醒杜英,谢奕在桓温军中的地位有多么尴尬。 一登场就吸引了这么多目光,骤然成为全场的焦点,杜英还是很佩服谢奕的。 尤其是······谢奕似乎并不把这些当回事,或者说,在他的眼里,这些人看就看了,又有何关? 他径直向前,对着桓温一拱手: “败军之将,参见大将军!” 大家都是一愣,不过转念一想,好吧,他好像也没有说错。 谢奕一开始的确是败了,但是他败的并不是不能理解。 前锋奉命追击,遭遇强敌,犹然能够突围而出,甚至还把抓到的郭敬给送了回来。 这绝对不能说是惨败,在场诸位,扪心自问,真的遇到这种突发情况,能做的不见得就会比谢奕好到哪里去。 不说之前,只是这几日连日交战之中,损失多于谢奕的就不在少数,这其中还包括桓冲、高武等善战之将。 更重要的是,谢奕小小失败之后,紧接着就给桓温带来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 子午谷攻破,司马勋率领大军杀入关中,虽然氐人兵马调动,还是以蓝田防务为重,但是大家心里难免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司马勋接下来能够好好打,那么头疼的必然是氐人,而蓝田正面防线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受到影响。 谢奕的贡献,众所周知。 所以在大家的心目中,对谢奕,有各种各样的情绪,但是并没有认为谢奕是败军之将。 若是谢奕这也算兵败的话,那大家又如何自处? 谢奕这么一说,甚至已经有人想要开口替他解释。 既有平日里和谢奕关系还算不错的想要遮掩两句,也有害怕桓温联想到自己损失同样不小而怪罪的。 杜英和王猛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倒是能够理解谢奕,大概也是因为和谢奕相处日久,对于他的想法思路摸得清楚。 显然在谢奕心中,是非曲直,“各行其道”。 胜了就是胜了,败了就是败了,显然之后的胜利并不能掩盖之前的失败。 并不是因为谢奕矫情。 还不等别人开口,桓温就已经大步上前,托住谢奕的手腕,爽朗笑道: “无奕(谢奕表字),何必如此?子午一战,军心激荡,无奕为首功,便是真有过错,那也功过相抵,也不应在此谢罪。 更何况无奕率军进攻,为我前锋,此温之令也。若是无奕请罪,岂不是温亦有指挥不当之罪?” 谢奕一时尴尬,他当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此时看好友脸上满是无奈,愈发的觉得是自己把好友推入这等地步,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桓温则拉着谢奕的手臂,环顾周围道:“无奕之功,为无奕所有;无奕之过,亦温之过也,诸位以为如何?” 大家登时愕然,原本论功行赏的时候,还可以功过相抵,不至于让谢奕太过突出,但是大将军转眼就把罪过变成了自己和谢奕一起承担,谁敢真的让大将军承担? 众人纷纷拱手,帮着大将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敌情未明,前锋追击残敌、探查道路,情理之中,将军何过之有?” “司马抗击强敌、临阵不乱,尽职尽责。寡不敌众,非司马之过也。” “是也!” “苻苌狡猾,苻生残暴,夹攻之下,司马能保全兵马,再创奇功,当是双份功劳才对!” 一个赛一个的积极,为谢奕和桓温开脱。 第二百三十八章 桓温的提问 桓温笑着摆了摆手,让他们打住,再这么说下去,就真的颠倒黑白了,桓温的脸皮还没有那么厚。 而且他现在也没有这个功夫听他们在这里拍马屁: “无奕当放心,此非战之过,无奕尽力尔。” 大家都已经表态,谢奕当然也不再多说。他也不想让大家觉得他矫情,来了之后就纠结着这件事不放。 而桓温默认了谢奕已经答应: “连日征战辛苦,可惜军中不能略备薄酒,为你接风洗尘,来!” 桓温一招手,立刻有亲卫送上两碗水。 “以水代酒,无奕,请!” 谢奕大笑着接过来,两人对饮。 而周围不少人脸色都有所变化。 桓温对于谢奕的信任和亲近之意,在这几句开脱、一碗清水之间,展露无遗。 试问军中,谁人能有这等待遇? 因此此时有忧心的,认为主帅和谢家人走得这么近不是好事,自然也有羡慕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在主帅心中有这样的待遇?那样,就算不能成为从龙元戎,也能够名留青史了吧? 不过至少大家看向谢奕的敌意,收敛了很多。 他们已经知道,在主帅心中,谢奕依然还是那个谢奕,他的地位是别人无从撼动的,也是政治斗争无从影响的。 那就算是有别样的心思,现在也是乖乖收起来的好。 “无奕归来,余亦如虎添翼,且来看而今战局如何。”桓温笑道。 谢奕却并不着急,侧开身,向着桓温,郑重说道: “元子(桓温表字)兄且慢,容我介绍,此为关中盟盟主杜英,出身杜陵杜氏,又为凉州扶风校尉,此战能胜,关中盟上下同心戮力,不可无视。 若无关中盟接济粮食、指明道路,若无杜盟主身先士卒,阻拦苻雄于潏水,恐怕此日之谢某,已然是这长安城南荒原上的孤魂野鬼了。若将军意欲给予功劳,那么余愿全部给予杜盟主。” 桓温登时眼前一亮,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谢奕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当然知道。 你给他实打实的好处,他就会愿意掏出来真心对你。 而如果你虚与委蛇,那么他是连正眼都不回看你一下的。 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是商议战事的要紧关头,谢奕愿意耽误时间来向桓温介绍这个年轻人,自然说明在谢奕的心中,这个年轻人很重要。 杜英亦然上前一步,郑重拱手说道:“关中盟盟主杜英,参见征西将军。” “杜征南是尔何人?”桓温饶有兴致的问道。 “英之曾祖也。” “杜家嫡传,难怪······”桓温颔首,似乎杜陵杜氏嫡系子弟的身份算是一块敲门砖,让他愿意和这个年轻人多说两句话,哪怕是现在这个要紧关头。 他向营帐中走去,而杜英也不傻,立刻跟上。 “杜氏当年也是中朝砥柱,为何为凉州张氏所用?” 桓温进了营帐,又是一句话丢了过来。 语气不冷不淡,谢奕却是微微皱眉。 桓温这句话,几乎是指着杜英的鼻子问,你们杜家当年也是和司马氏同气连枝、匡扶社稷的,现在怎么跟着凉州张氏这种乱臣贼子混?难道还真的以为凉州张氏是什么忠臣么? 王猛则微微一笑,桓温到底是桓温,自然不可能谁说此人有才,那么就会抓紧任用。 即使是谢奕,也没有这个资格。 所以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显然是在考验杜英。 杜英并不慌张,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会如此: “启禀大将军,五胡乱华、社稷崩塌,天下赤子,无不怀报国之心,或是南渡另扶典午,或是西去立足凉州,所图,皆为光复中朝也,因此身在东南、身在西北,又有何区别?” 这话说出来,周围不少跟着的将领们,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 南渡南渡,说好听点儿是转进,说难听点儿就是逃命。 所图的,可不是光复中朝,而是先保命再说。 不过好歹经过几代积蓄,现在大家已经可以北伐,此时再说是为了“光复中朝”,至少也说得过去。 杜英的声音接着响起: “凉州张氏,也不过只是典午一朝臣尔。杜氏挽回华夏社稷之心,从未变更!” 掷地有声! 不少人听到这话,已经难免热血沸腾。 桓温却是微微皱眉。 凉州张氏是不是典午朝臣,这个还真的得另说。 但是至少光喊口号是没用的。 表决心,谁都会,当年王导王丞相还曾经站在北固山上把那些“风景不殊”的家伙们骂的狗血喷头。 可是最后呢,北伐不还是说说而已么? 桓温身边,从来不缺喊口号喊得响亮的。 杜英紧接着说道: “家父受命于凉州,然复土关中之意从未休,三代隐忍、多年布局,今日晚辈已经联络关中义士,组成关中盟,抵抗氐蛮,恭候王师。此我杜氏三代之积累,亦是杜氏一心报国,拳拳之心也,还请将军明鉴。” 桓温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 的确,杜家真的是做了些什么的。 至少在氐人眼皮子底下拉起来这么一支力量,也不是那么简单。 “杜陵杜氏,名不虚传。”桓温称赞一声,“关中盟扎根此地,又能在子午谷之战中立下大功,的确有助于大军。杜盟主年纪轻轻便能有此作为,或许杜氏又出一武库矣!” 这显然等于是认可了杜英的回答,当然,桓温说话自然不可能和谢奕那样,全部都是真情实感,后面的几句称赞,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英不敢与曾祖比肩,只求能够拯救关中百姓、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此生足矣。”杜英正色说道。 桓温瞥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想到了很久远的事情。 很像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和谢奕他们一起征战沙场、志在远方。 很可惜,现在的自己,好像已经丢掉了很多雄心壮志吧? 剩下的,就只有利益和算计。 没有办法,一腔热血,是养不活这么多人、支撑不起来这么大一个地盘的。 “尔可知道,此非易事?”桓温淡淡问道。 就像是想要给在他看来因为年轻而“头脑发热”的杜英浇一盆冷水一样。 哪料,杜英只是从容笑道:“不试试,怎知道?” 第二百三十九章 杜英问桓温 桓温默然。 不知不觉中,自己好像就认清了一些现实,然后再也没有胆量去试一试了吧? 这个年轻人,好像并不是预料之中的单纯一腔热血。 有趣。 桓温很快就回过神来,重新露出来笑容: “不错,所以杜盟主这是试到桓某这里来了?觉得可以试一试桓某是否可以帮助你们实现平定关中的愿望?” 这话,听不出来是赞扬还是嘲笑,但是自带着一种上位者的自信,一种我已经对你的目的了如指掌的自信。 而这句话说得难听一点儿,大概也可以理解成,你们这些坞堡、这些世家,平日里观望风向,现在觉得我桓温应该有可能要成为关中的新主人了,所以抓紧来“试一试”? 杜英当即郑重拱手: “将军所言,既对也不对。” 这一次,桓温的神情再变,彻底来了兴致: “哦?此话怎讲?且说来听听。” 杜英亦然轻轻吸了一口气。 来了,终于等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时机! 虽然自己好像也没有耗费多少功夫。 “英为一试,非是想要试一试追随将军是否会成功,而是要试一试关中盟能否帮上将军。”杜英从容回答,“至于将军能否成功,英从未怀疑。此来,是为将军锦上添花,非是雪中送炭、待价而沽。” 他抬头迎着桓温的目光,真诚而自信。 纵然桓温的目光分外锋锐,也毫无变化。 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此刻似乎也穿透了杜英的心。 所能看到的,是完全一致的东西。 表里如一。 桓温动容。 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比自己,对于这一场北伐会不会去的胜利还有信心? 他的信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桓温有些迷惑,甚至有些迷茫。 杜英则不疾不徐的说道: “现在关中局势已然明朗,将军在东南,梁州刺史在南,而凉州兵马在西,形成三面夹击之态势,氐人除了困守孤城之外别无选择,而今只要将军粮食充足,拿下长安,无论用时长短,都是必然。” 桓温静静打量着杜英。 自家军中缺少粮食,显然并不是什么秘密。 因此杜英何来“粮食充足”? 若是粮食充足,这一仗怎么打,桓温不需要杜英教,而如果粮食不足,这一仗,神仙难救。 不需要桓温提出这个问题,杜英直接开口: “关中盟的粮食,再加上现在梁州刺史抢收长安西侧六月粮,将军攻破蓝田之后抢收灞上六月粮,那么粮食足矣。现在就看,将军到底愿不愿意,拿下长安?” 桓温的脸色骤然变得阴冷。 愿不愿意,什么意思? 旋即桓温就反应过来,阴冷的神情有所收敛,只是沉默。 现在自己和东南朝廷之间紧张的关系,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么? 怎么远在凉州的杜氏都已经看得明白? 拿下长安,桓温无力独自消化,必然需要求情东南调拨官员,无论是请东南接管荆州还是关中,都等于把桓温既得利益分给东南。 桓温这些天一直在考虑的,就是这件事。 他个人其实还是能够接受这个结果的。 至少北伐成功本身能够给他带来无可替代的名望。 尤其是在他之前还有个倒霉蛋叫殷浩,正好形成对比铺垫。 但是这不代表军中所有人都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将会和东南朝廷之间的绑定更深,这显然是已经有了从龙之心的不少人不愿意看到的。 杜英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是靠近桓温的人都已经听到了。 谢奕目光炯炯,盯着桓温,收复关中,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实现的功绩。 显然他很期望能够从桓温这里听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而其余很多人,也都是抱有相同的想法,其中包括桓冲。 身为将领,首要任务到底还是杀敌破阵、建立功勋,因此在个人想法上,他们自然还是期望能够攻破关中。 而且现在桓温对拿下长安都没有什么信心,或者干脆就不想拿下长安,那这不就是依旧确定了失败么? 如此,这一路的损失、一路的厮杀,岂不是都变成做无用功? 还不如现在,大家就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呢。 没必要再折腾了。 当然还是有一些心怀别样心思的人,此时同样一言不发。 说句实话,战局进行到这个地步,实际上桓温也是骑虎难下。 对此,王猛昨天晚上和杜英相对而坐的时候就曾经说过: “桓征西不比殷浩。殷浩自世家中来,根基在朝堂之上,北伐过程中,无论进攻与否,他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想法,不需要考虑士卒们的心思,因为这并不能撼动他的根基。 相反,桓征西并没有从他的先辈们手中获得太多,桓氏,顶多也只能算是世家之中的中下层。因此他的一切都是通过一刀一枪拼杀下来的,根基就在军中。 现在桓征西走到这一步,军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大家也都有了长安在望的殷切盼头,若是桓征西选择止步不前,那么他会直接触动很多将士的利益,甚至直接失去他们的支持,对于桓征西来说,这也不是划算的买卖?” 因此,杜英和王猛最终得到的结论就是,对于长安,桓温还是想要的。 这也是为什么,杜英一步步的把话题引申到了这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实际上是在询问桓温一个大家之前都只是默认,但是桓温从来都没有亲口承认过的问题的答案。 同时也是杜英在逼迫着桓温,直接在进攻长安和放弃进攻长安之间做出选择。 选择前者,就是和氐人不死不休。 选择后者,那就是大家一拍两散。 这么多人看着、听着,桓温以后想要反悔,也得考虑一下影响。 桓温原本变得复杂的目光,这个时候再一次冰冷起来。 他不再沉默: “本将兴师北伐、仗剑而来,现在长安已经近在眼前,有何想与不想?难道杜盟主认为,本将只是来这长安城外度假郊游的?” 营帐之中骤然沉寂下来。 谢奕率先大笑,转眼打破了寂静。 大家亦然齐齐发笑,不管到底是不是想笑,这个时候自然都要先帮忙缓和紧张的气氛。 第二百四十章 小鱼钓大鱼(人在医院,加更5.0) ps:不幸在医院,编辑给推荐。加更这一章,详情“作家说”。 众人的笑声之中,杜英如释重负。 桓温亦然露出微笑。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揭过去了。 杜英并不指望着自己通过一次这样的询问,就能够让桓温在审视周围人的选择以及自己的利益之后,选择继续进攻长安,尤其是这可能导致他的利益真的受损。 所以杜英也只能尽可能的抓住所有机会,不断地向桓温灌输需要“拿下长安”的想法。 现在杜英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害怕的,自然就是桓温的半途而废。 他拍拍屁股走人了,谢奕还有别的想要北伐的将领,破碎的或许只是他们曾经的梦想,但是杜英和关中盟的将士们,丢掉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小命。 今日来见桓温的杜英,和历史上那个披头散发、不修篇幅的王猛截然不同。 那个时候的王猛,想要的只是试探一下桓温是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在察觉到桓温不想要进攻长安之后,王猛也进行过劝谏,发现桓温心思已经难以改变,王猛当即拍拍屁股走人。 向南哪怕是一步,都不愿意走。 而今日的杜英,却不只是来纵论天下、试探桓温的,他是想要来改变历史的轨迹,也改变桓温的想法的。 挑战性显然更大。 杜英也知道自己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桓温真的被自己刚才那有点儿直戳内心的话语给弄得愤怒不堪,那么就算是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应该还不至于直接掉脑袋,但是皮肉之伤应该是难免的。 还好,桓温终究还是桓温。 他终归是有雄心和野心的。 关中之战,事已至此,桓温也不乐意于半途而废。 他也想拿下关中,让收复中原真的变成可能,而不只是不少世家挂在嘴边的口号。 因此今日的杜英,给了他一点点希望,同时又询问他到底是如何决断的,桓温便立刻抓住这一点希望,并且给出了准确的答复。 只要粮食的问题解决、军队能够顺利向前进攻,他也不想成为瞻前顾后的孬种。 桓温的反问丢出来之后,杜英赶忙拱手请罪: “草民一时失言,还请将军恕罪。” 桓温旋即摆手: “关中盟能够立足于胡尘之中,保护一方百姓,本来就有大功,现在又积极解决粮草问题,杜盟主赤胆忠心、一心为民,此天地可鉴,纵然所说有些刚直,但是何罪之有?” 接着,桓温又看向亲卫:“来人,为杜盟主看座!” “草民不敢当。”杜英也被桓温急转弯的态度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不过他也能够感受到桓温话语之中的善意。 显然这位桓征西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很清楚自己的想法,甚至都能够揣测到自己现在正在担忧什么。 桓温不相信自己军中会有很多情报都已经泄露出去,更不相信杜英能够根据一些简单的、摆在明面上的信息就得出这些结论。 只能说明这个年轻人非常有洞察力。 这本身就是桓[51小说.51xs.info]温需要的人。 现在天下人才,终归掌握在世家的手中,东南世家,多出政要名人。而桓温手下不过是一群大老粗罢了。 本身就很聪明的杜英,再加上他背后的杜陵杜氏,自然是桓温应该拉拢的对象。 桓温显然并不期望一上来就把这样的人直接推到自己的对立面。 能拉拢自然就要拉拢。 拉拢人心的手段也很简单,一波高待遇砸下来,就已经足以让很多人受宠若惊。 亲卫设下桌案,就在专门为谢奕所设的桌案旁边,在场的其余任何人,都是没有这个资格的,甚至就连谢奕,也是因为他是刚刚立下功劳的大功臣罢了。 杜英施施然坐下,似乎并不感动。 似乎这都在预料之中。 桓温有些奇怪,按理说以他这个身份地位的人,骤然给了一个坞堡主这样的待遇,这个坞堡主应该感激涕零才对。 桓温旋即反应过来,杜英是寻常的坞堡主么? 光是杜陵杜氏的出身,就已经足够很多人将他奉为座上宾,尤其是对于一些并没有和汉人世家有太多的接触,更多的只是想要把汉人世家捧起来,当然也有一些是因为仰慕汉家文化的,更是有可能不分青红皂白,把这些世家子弟吹捧一番。 而且更何况杜英的背后还有凉州。 桓温看不起凉州,但是他无从忽略凉州的存在。 未来不管能不能拿下关中,凉州都将是桓温躲不过去的一环。 拿不下关中,那么凉州自然可以作为盟友。 而拿下关中之后,那更得掂量着到底应不应该将凉州一口吞下? 桓温的胃口,可从来都不小。 而杜英身在此处,完全可以扮演双重角色。 桓温可以用这样的恩惠收买一个地方坞堡的坞堡主,但是却并不能让一个大世家的子弟、凉州的使者觉得这有什么恩惠。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显然并没有因为自己拥有这样的身份就骄傲,上来直接给桓温脸色,同时也没有因为桓温的安排而感激,依然平平淡淡,仿佛一切功名利禄、恩宠荣辱,都不过尔尔。 这种并不能变成实打实好处、甚至还有可能导致杜英吸引众多人羡慕嫉妒的待遇,对于杜英来说,可有可无。 或许他需要的,是桓温更多的诚意,比如一个具有实权的官职。 又或者是桓温想要和关中盟、凉州等等建立起来合作的态度。 这些,都远比一个座位来得强。 桓温心中啧啧称奇。 谢奕能够误打误撞遇到这样的人物,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当然,现在的桓温,甚至都不能排除,杜英实际上早就已经等待着谢奕了,更或者通过一些手段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谢奕,是他选定的一条“鱼”罢了。 嗯,假如谢奕是一条鱼,那现在杜英通过谢奕又见到了自己,自己算是什么呢? 一条更大的鱼? 想到这里,桓温不由得一笑。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如果杜英有这本事的话,为什么要蛰伏在小小坞堡之中? 无论是直接南下,而或者就留在凉州,不都应该很容易有出头之地么? 凉州也不是没有猛将的,比如之前曾经昙花一现的谢艾,那也是威名传播天下的人物。 第二百四十一章 杜英的提醒 若非谢艾之前已经去世,现在桓温北伐,十有八九在西侧牵制氐人的就是谢艾,而不是王擢这个混子。 而南下的世家子弟之中,也有孤身一人而闯荡出来名声的,甚至其中还有杜家子弟的身影。 只能说,杜英应该更多地是熟悉关中的局势,并且愿意把关中作为自己建立功勋的地方。 眼界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人也只在这里打转,似乎终究还是弱了一点儿。 以后或许能够作为自己管理关中的臂助。 转眼功夫,桓温的心思已经转过千篇。 到底是在大帐之中,桓温高居帅位,即使是杜英,也没有抬头看向桓温,因此并没有人察觉到自家主帅转眼间的神色变化。 桓温的思绪变化,而嘴上已经沉声说道: “连日鏖战,各军疲惫,本将亦然明了,但是氐蛮扼守蓝田,意图已然明显,就是为了保护后方的粮食,既然如此,我军逡巡不前,岂不是遂了氐人的意思?” 杜英日后有何作用,尚且还要容后再议,而现在杜英也的确把话题推进到了桓温不得不正式考虑如何快速拿下长安的地步。 拿下长安,自然就要先拿下蓝田。 好像一切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蓝田,仍然还是现在的晋军将士们头疼的问题所在。 不少将领脸上露出难色。 自从北伐开始,大军一路北上,马不停蹄,实际上也已经疲惫不堪。之前突破武关之后,尚且还能顺风顺水,那是因为当时的苻生也被打的很狼狈,再加上郭敬这样的敌人几乎没有什么战力。 现在苻苌和苻生已经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严防死守之下,王师也已经如同“强弩之末”,想要杀过蓝田,谈何容易? 再这么打下去,军中损失,将会更加难以令人接受。 一道道目光都汇聚在桓冲身上。 很明显,桓冲身为桓温的弟弟,在桓温面前到底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因此大家也都期望他现在能够帮忙求求情。 桓冲亦然皱眉。 他并不想反驳兄长做出的决定,而且他也知道从战略上来说,兄长的命令没有任何的问题。 只不过军中损失和士气都摆在这里的,总归不能强求疲惫的将士们依旧继续拼命。 桓冲迟疑,不过当桓温的目光察觉到什么而扫过来的时候,桓冲还是打了一个机灵,果断开口说道: “启禀将军,将士苦战久矣,恐怕难以为继。” 桓温的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又旋即横扫周围的所有人。 大家都低头、噤声,不敢多言,但是意思显然已经是这个意思。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桓温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平淡之中,自然夹杂着隐隐怒气。 桓冲带头,将领们又都是这个态度,说难听点儿,这就是“抗令不遵”。 桓温生气是必然的。 而且他的愤怒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人此时不遵守命令,而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显然已经和得胜归来的谢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乱军之中突围,粮食亦然不足,可是即使是如此,仍然还能在子午谷大胜一场。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谢奕显然在旁边起到了一个“好榜样”的作用。 已经开始有不少人意识到这个问题。 人群之中,有一些目光,不敢看向桓温、不敢开口解释,但是却有胆量看向谢奕。 带着深深地不满和恨意。 谢奕也察觉到了,他毕竟不是真的没脑子。 此时他正打算开口,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但是好像需要他来求求情。 旁边骤然响起杜英的声音: “启禀将军,自王师北伐以来,不断地和氐蛮苻生对抗,然王师兵马未曾休息,苻生之兵马却越来越少,而今已经重新补充,此为王师之功也。 将军远离荆州,兵马补充不易,且久经战火,当为精锐之师,一时受挫,并非将士不用命,而是疲惫罢了。而今诸位将领想要休整,以待后续一战破敌,草民窃以为情理之中。” 原本如释重负的谢奕,不由得重新提起一口气。 贤侄啊贤侄,你这个时候,怎么往枪口上撞呢? 刚刚征西将军似乎就对你有所戒备,只不过因为你的表现不错,方才放下了一些而已。 现在你又凑上前去,这一番话说出来,岂不是明摆着要给征西将军添堵么? 反倒是有不少人对于杜英提出这样的观点感到诧异,旋即升起来高兴和欣赏的神情。 这个跟着讨厌的谢奕一起来的年轻人,好像并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嘛,你听听这话说得,让人舒服! 杜英并没有看向桓温,而是微微侧头,瞥见了谢奕的神情,当即用手虚虚向下按,自然是告诉谢奕,莫要担心。 实际上杜英还忍不住想要吐槽一句: 谢大叔,知道为什么自己人缘差么? 看看你平时说的话,不招人恨才怪呢。 谢奕也看到了杜英的动作,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多日的相处,他终究还是选择相信杜英的。 桓温的目光如约而至。 杜英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别看他此时一副淡然、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是背后实际上也已经出了很多汗。 毕竟眼前这一位,也是一路杀得人头滚滚才走上来的人物。 心狠手辣,在天下也是数得上的。 若是桓温真的恼怒,说要了他的脑袋,就不会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不过杜英终究不是真的单纯只是为了这些将领们开脱。 他所说的话,实际上和之前桓冲所找到的那些理由没有什么区别,毕竟这样不算单纯的借口,而是事实。 但杜英说话的时候,格外强调了两点。 一个是“苻生”,一个是“一战破敌”。 前一点是在提醒桓温,他们对面的对手,也是从南阳、武关,一路和他们打到这个地方的,论疲惫,在后面追杀的王师很疲惫,难道在前面跑路的苻生就不疲惫了么? 苻生现在麾下的这些兵马,一些事跟着他一路撤退回来的败兵,还有一些是后续补充的新兵,这样的一支混杂在一起的队伍,本身其实能有多少战力? 王师久久不能取得战果,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本身也很疲惫。 第二百四十二章 开始砸好处 而且蓝田的氐人,背靠长安城,似乎也带着些“背水一战”的味道在其中,所以将士虽然疲惫,但是斗志反而在王师之上。 因此最先要解决的,其实是振奋士气。 后一点,自然是在提醒桓温,既然这些家伙嚷嚷着要休整,那也行,那就让他们休整呗。 不过休整也不是白白休整的,自然要有条件。 比如让他们立军令状,休整之后,必然能够真的“一战破敌”。 桓温的目光很快从杜英的身上挪开。 杜英登时明白,桓温知道了自己的意思。 不然的话,这位大将军十有八九要“枪打出头鸟”,先把自己给收拾了。 当然,另一个开口的桓冲估计也跑不了。 一个是有功之人,一个是自己的亲弟弟,要是把这两个家伙都责罚一通,最好是一人屁股打上几十军棍,人都走不动路,自然也就起到了立威的作用。 桓温的目光之中带有冷意,让杜英的屁股都有点儿发麻。 还好,大将军到底是大将军。 有些道理完全不需要和跟谢奕交谈那样,必须要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果不其然,杜英很快就听见,桓温沉声说道: “将士疲惫,本将亦知之。然心急如焚、夜深难眠,只为能够攻破蓝田、兵临长安,真正救民水火之中,此心,诸位可知?” 大家登时露出喜色。 且不管是因为杜英这个客人面子大,还是因为他和桓冲都已经开口,导致桓温终归不能完全忽略,反正现在桓温是答应了吧? 所以大家抓紧表示能够理解大将军的担忧。 “但能让属下将士休整歇息,当为大将军摧破强敌!” “届时愿为前驱!” 将领们的纷纷表态,自然让桓温很是满意,当即他看向前面几位重将:“桓冲、高武、戴施!” 三人急忙拱手应诺。 “尔三人既然皆为此意,那便立下军令状,休整两日之后,若不能攻破蓝田,提头来见!”桓温一挥衣袖,径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之中充满杀意,“如何?!” 三人齐齐打了一个机灵。 不是,这好好地休整,怎么转眼就成立军令状了? 我们并没有觉得大军经过休整之后,就能够轻轻松松的攻破蓝田啊! 将军明察,刚刚大家也只是表了表决心而已,态度是有的,但是可不代表结果就一定是这样。 三个人下意识的对视一眼。 都有些无奈。 其中,被大家推在前面的桓冲更是无奈。 我明明是觉得,现在应该继续发起进攻的,可是架不住你们这些家伙都是那样的想法,我也只能帮着你们说说话。 可是你们现在怎么好像把我拉下水了呢? “怎么,不敢?!”桓温狠狠一拍桌子,“自北伐以来,事事顺畅,难道你们以为真正的敌人都如此虚弱么?告诉你们,那不过是氐人在武关之外立足不稳,被我们抓住了机会罢了。 真正的氐蛮,能够立足关中、战胜群雄,必然有其骁勇之处,我们眼前的蓝田,眼前的这些敌人,才是真正打算和我们一战的氐蛮,难道遇到这样的敌人,你们就无计可施了,就只能退避三舍了?!”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从襄阳誓师北伐之后,一路历经血战,却连连取胜的王师众将。 被自家主帅这么指着鼻子骂,大家不要面子的吗? 甚至有几个热血上头的,现在就恨不得嗷嗷叫着去和氐蛮拼命,只不过他们脑海之中最后一点儿理智告诉他们,现在将士们的疲惫显然不足以支撑他们这些疯狂的想法。 不过桓冲他们自然是不能容忍桓温这样呵斥的,当即齐齐拱手,朗声说道: “若休整之后,仍然不能破敌,属下必提头来见!” 其余的将领们感同身受,几乎同时拱手: “属下愿同立军令状,为将军破氐蛮!” 声音洪亮,如浪涛一样拍打着四方营帐,营帐似乎都要被这中气十足的呼声直接掀起来。 原本还坐在那里有些担忧的谢奕,显然也没有想到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骤然听到那声音,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激起鸡皮疙瘩,头皮一阵发麻,一股热血顺着脊椎而上,人也霍然站起来。 他的兵马只有五百随同而来,这样的话,他是没有资格说的。 但是他也依然随同众人拱手。 现在的谢奕,显然还有其余更多用武之地,而他一样会和大家一起拼尽全力。 将领们离开,传达命令。 大帐之中,转眼只剩下了谢奕和杜英以及两人的随从。 此时的谢奕,似乎也回过味儿来,他看向杜英,发现杜英对着他微微一笑。 谢奕大概也感觉到了什么,但是还是没有太弄清楚个中缘由,只能挠了挠头。 他不知道杜英是怎么做到的,此时桓温看向杜英的目光之中,也满是欣赏,可是偏偏那些将领们看过来的目光中,也多是感激。 显然桓温认为,是杜英提醒了自己,原来事情还有这样的回旋余地。 而将领们自然认为,杜英是真心帮着他们说话。 至于桓温后来所做的决定,是桓温的决定,和杜英又有什么关系? 大家自然很难想到,杜英起到的点醒作用。 这也只有察觉到,或者说唯一看到桓温看向杜英的目光逐渐变得不同的谢奕,大概明白里外情况罢了。 谢奕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慨一声,如果自己也能够做到和杜英这样,那是不是也不至于现在在军中都没有什么朋友? 只有一个桓温,仍然以老友待之。 “杜盟主,”桓温此时微笑着说道,“不知道是否愿意担任督护之职?关中盟上下兵马,可改编为一军,由杜盟主统带,而粮草军饷,亦然是司马负责,完全可以放心。” 来了! 杜英和王猛心中齐齐呼了一声。 显然桓温也觉得之前给杜英的一点儿赐座的小恩小惠完全不够用,因此开始往杜英头上砸好处了。 一个督护,听上去挺霸气,但是在桓温军中,并不是什么高官显贵。比如刚刚被点到名字的高武,就是督护。 都督一军而已。 而这督护,自然也不是因为官职高低而排位次,而是凭借麾下兵马的强弱。 第二百四十三章 摇身一变正规军 同为督护,高武就要比其余将领的地位高,就是因为他麾下的兵马是精锐、是桓温手中的利刃。 自然各种粮饷军资,也都会偏向于他。 杜英拥有自己的一支部队,自然督护就是最合适于他的职位。这也相当于桓温给了杜英很大的自主权,这支军队内部是如何安排、指挥的,还不是杜英一个人说了算? 收编,但不是整编。 这也是乱世之中朝廷收服各种坞堡、地头蛇常用的手段。 只不过一般不会直接给到督护这么高的位置罢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桓温提醒了杜英一下,你们关中盟军队的粮饷,我们不但是可以支付的,而且还是由谢奕来负责这件事。 以你和谢奕之间的关系,谢奕难道会亏待了你不成? 由此可见,桓温的诚意。 桓温给了自己这么高的待遇,杜英却并没有过于震惊。 历史上,桓温给予王猛的位置就是“督护”,他期望王猛能够随同自己返回荆州,统领自己从关中携带拿下的关中父老和兵马,只可惜王猛的志向并不在此,因此果断拒绝。 现在兜兜转转,这个名号竟然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杜英······ 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笑纳了。 当即杜英起身,对着桓温郑重拱手: “关中盟麾下将士,愿意听从征西将军调遣!” 争取到一个官方的职位,这是杜英原本就已经和王猛确定好的。 王猛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一开始还真的不确定,师弟为什么就那么肯定,桓温会如此大方。 而现在桓温还真的给了,那王猛自然不会阻拦杜英。 这意味着,关中盟从此就不是一个地方坞堡联盟、不是一群布衣老百姓,而是正儿八经的晋室军队了,是王师。 当然,杜英和王猛都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桓温把他们划分给了谢奕,表面上自然是方便杜英直接和谢奕沟通联络,而往深处想,这自然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现在的关中盟和谢奕,本来就已经穿一条裤子了,就算是桓温不给杜英这个名号,难道杜英就不会来跟着谢奕么? 而且杜英既然已经和谢奕之间的关系如此之深,那么桓温索性就直接把关中盟划到谢奕那边去。 既是方便管理,也是方便划清关系——当然这是在未来需要的时候。 免得杜英又有机会结交军中其余将领,最后把军中利益和人情关系搞得乱七八糟,桓温和谢奕如果真的出现了什么矛盾而不得不分道扬镳,军中再变得一片混乱。 显然,桓温也已经发现,杜英的心思,远没有谢奕那么简单。 刚刚升帐议事,杜英恰到好处的几句话,已经完全博得了将领们的好感,同时又帮了桓温一把,让大家都有一个台阶可以下。 这是直愣愣的谢奕绝对做不出来的。 若不是看杜英对谢奕还是很尊重,而且说到底杜英还只是个年轻人,恐怕桓温都得怀疑,谢奕和杜英站在一起,到底是谁说了算? 不过这些都是未来有可能出现的情况罢了,桓温的小小举动,是未雨绸缪。 杜英和王猛他们并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缠。 拿到一个督护,变成晋室正规军,这好处本来就已经很大了。 人总归要知足。 至此,身为关中盟盟主的杜英,又摇身一变,变成了王师督护,再加上他凉州扶风校尉的身份,关中盟的兵马竟然直接变成了凉州和晋室共同的正规军。 别说是谢奕了,就是原本有这样猜测的杜英和王猛,当意识到自己想到的一种可能竟然转眼变成真的,也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桓温微笑着又看向谢奕: “关中盟将士虽然也立下不小的功劳,但是毕竟和王师各部有所差别,先让司马协助你们,继续操练战阵,不然以后恐怕有可能被其余各部嘲笑。 到时候,这些家伙要是说‘将军偏心’,那可就不是你们脸上挂不住,本将也要跟着一起丢面皮。” 这是在提醒杜英和谢奕,别忘了你们是一伙儿的。 尤其是告诉杜英,你现在还不算是完全融入整个王师的大家庭。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杜英正色说道:“这是自然,还请将军放心。” 谢奕虽然还在云里雾里,但是桓温话语中的意思,他自然听得明白,这是真正把关中盟变成自己的手下了。 谢奕如何不高兴? 日后向杜贤侄问计,也就是向属下问计,此乃天经地义,也不用担心别人会不会有什么别样的眼神了。 而杜英和王猛似乎从桓温的这几句话中琢磨出来了什么,都是微微皱眉。 “继续”这两个字,可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谢奕之前是训练过关中盟的兵马,这也是杜英和谢奕之间达成的协议,杜英帮助谢奕前往子午谷并且打赢这一战,而谢奕负责帮助杜英提高关中盟兵马的战力。 但是不得不说,在桓温这个军中主帅并没有同意、关中盟是敌是友都还不能确认的情况下,谢奕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妥。 泄露的也都是晋军的一些战阵和战术训练方法。 其中还有不少本来就是专门用来对抗北方骑兵的。 这样做,显然有可能导致这些东西泄露给氐人,从而让氐人从中寻觅到破解的办法。 只不过当时的谢奕也无从选择,杜英就算是提出更过分的条件,他也只能选择答应,不然杜英反手将他出卖给氐人的话,别说是前往子午谷了,能够活着回到蓝田都应该是一个难题。 如果有人想要以此来攻讦谢奕的话,谢奕却也很难用这样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这本来应该是谢奕和杜英共同保守的秘密。 谢奕不会大声说出去,而杜英也不傻,当然会牢牢闭嘴。 大家心照不宣,最好是还能继续偷偷摸摸的进行。 关中盟的士卒,现在也就是一群二半吊子,还得需要训练。 而桓温直接隐晦的指出了自己知道这件事,显然让杜英和王猛骤然警觉。 桓温是怎么知道的? 那似乎就只有一个答案,谢奕的军中应该有桓温的人,因此当双方的联络重新恢复之后,谢奕做了什么,实际上已经有人在向桓温主动汇报。 第二百四十四章 又一个伯父 桓温此时提起来这件事,自然是点醒杜英和谢奕。 你们之间的那些小秘密,我都很清楚,不过看在你们有功劳、未来仍然还有大用的份儿上,大家也没有必要撕破脸皮。 所以现在我也就顺水推舟,允许你们可以在明面上做这些。 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这样也可以避免以后有不长眼的人再跑过来就此打报告,大家还得装模作样、应付一番。 不够麻烦的。 桓温在谢奕的军中安排有人,这也不算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他要是没有安排人,那杜英和王猛还真的有理由怀疑,你们两个之间的信任是怎么维持的? 谢奕对桓温的信任,那还好说,一个直肠子的人,就不会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但是桓温对谢奕的信任······ 难不成你们之间有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现在自然也就清楚了,除了大家之前的情谊之外,桓温还通过自己埋在谢奕军中的钉子,知道谢奕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言一行。 谢奕从来没有想过做什么对桓温不利的事情,桓温自然也就无比相信谢奕,甚至力排众议,不断地给他足够的功劳。 只是不知道这功劳和机遇,到底是桓温对谢奕实力的认可,还是对自己派人时刻监视着好友的愧疚和补偿? 杜英看了一眼谢奕。 嗯,谢司马乐乐呵呵的,好像并没有察觉到桓温的提醒。 桓温平时的担心,应该都是多余的······ 这真的有点儿让人怀疑,谢奕到底是怎么在谢家家主的位置上混的。 也不对,因为谢家实际上的家主,应该是现在还没有正式出山的谢安才对。 真想知道,谢安谢太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带着自家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大兄、一个醉心于经史因此在太学当博士的二兄,一路披荆斩棘,把谢家送上江南第二家,甚至未来第一家的位置的。 这难度,也一点儿都不小啊。 谢奕倒是注意到了杜英看过来的目光,下意识的摸了摸脸。 我脸上也没有什么啊,为什么贤侄的目光总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 难道是因为桓元子兄刚才的这一番话,让贤侄觉得自己和元子兄之间有点儿什么? 天地昭昭,这可真是冤枉好人啊! 谢奕的脸登时垮下来。 杜英和桓温则不明就里,你这是想到了什么悲催的事情,笑容转眼就没了? 桓温哪里知道,杜英和谢奕的眼神交流几下,两人就因为脑回路的不同,开启了跨服聊天模式。 他只道是谢奕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一时间也有些奇怪。 这话,杜英听懂了,不出意外。 但是谢奕听懂了,那就很让人意外了。 就像是对牛弹琴,牛竟然跟着琴开始“哞哞”叫起来。 或许无奕兄是心中不满了? 他一向不会掩藏自己的心思。 桓温愈发的愧疚,毕竟自己做的这事还是有点儿不地道。对面到底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不是普通的部下。 他咳嗽一声,转移话题,以避免自己更加尴尬: “无奕,杜盟,额······” 好像也不能称呼“杜盟主”了,毕竟杜英朝廷上的身份自然要大过民间的身份。 偏偏杜英还没有表字,因此桓温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喊他,既能够显得亲切,又不至于失了礼数。 杜英赶忙说道: “承蒙谢司马不弃,一直叔侄相称,将军与司马,情同手足,英愿称呼将军为‘伯父’。” 桓温怔了一下,旋即有些无奈的点头。 什么叫“打蛇随棍上”? 这就是最鲜明的例子。 这个臭小子,倒是很机灵。 也不知道这是杜陵杜氏在经过两代人沉默之后的爆发,还是这个小子真的有什么得天独厚之处? 相比于后者,桓温其实更相信前者。 因为杜家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个么? 当年的杜武库,面对的也是已经快要败落的家族,然而凭一己之力,竟然让泯然众人的杜陵杜氏短短几年重返巅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像是宿命的轮转。 这也是为什么,桓温更倾向于拉拢杜英。 如果杜英是另一个杜武库,那么勇敢、忠诚、仁爱,这些优良的品质都会汇聚在他的身上。 还有比这更优秀的辅佐么? 当然,如果杜英知道桓温在想什么,可能只会笑一笑。 我背后的这位,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个不错的辅佐之臣,而我······更想要的,是这个天下。 更何况你们老桓家,在历史上就是失败者。 让我辅佐,好像还不够格。 而桓温此时同样在微笑:“痴长令尊几岁,那便添为伯父。” 我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能够跟你们称兄道弟,他应该会很骄傲。杜英忍不住在心中解释一句,而表现在外面的,则是受宠若惊: “小侄参见伯父。” “勿要多礼。”桓温温声说道,“把无奕和贤侄留下,主要是想要询问可有鼓舞士气或者攘助战局之策?” 难怪! 杜英心中暗叫一声,刚刚他还在揣摩桓温的意思,甚至本身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假设,尤其是刚刚桓温的几句话,让杜英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桓温在觉得自己有点儿张扬之后,想要敲打敲打自己。 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想多了。 桓温现在显然有更头疼的事。 今日这些将领们是立下了军令状不假。 可是法不责众,到时候如果依旧没有办法拿下蓝田,难道桓温还真的把这些家伙的脑袋都取下来不成? 尤其是这其中还有自己的亲弟弟和两名爱将。 说实话,现在桓温就已经有点儿后悔了。 他本身就不是那种大公无私的人。 用自家亲信的脑袋换取朝廷的胜利,他可不是真舍得。 因此现在桓温必须要想办法帮助将士们。 现在有这个能力和空闲的,似乎就只剩下杜英和谢奕了。 杜英松了一口气,当即微笑着说道: “启禀伯父,想要鼓舞士气,说容易也容易。士气,不过是此消彼长罢了,小侄认为,不妨同时下手。” 此消,彼长······ 桓温点头,打击对面,鼓舞自家。 可是这是随口就能做到的么? “且说来听听。”桓温也来了兴致。 倒要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吹牛。 第二百四十五章 鼓舞士气的方法 “伯父事务繁忙,可能无暇顾及这些小事,所以只要伯父信任小侄,小侄愿意帮助鼓舞王师士气。小侄已经有了一些打算,回返之后,仔细琢磨,写下来禀报伯父。”杜英接着说道。 桓温微微颔首。 而杜英又补充道: “若是伯父着急,甚至小侄现在就可以让随同而来的亲卫们先试一试,以观后效。另外还有很多方法,需要小侄做一些笔墨功夫,难免需要时间。” “也好。” 桓温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但是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想到了办法。 现在桓温也无计可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而杜英又说道: “然而想要让对面士气消沉,小侄虽然也已经有一些想法,但是还需要两位伯父配合。” 两位伯父? 桓温和谢奕对视一眼,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小子的自来熟,让他们真的有点儿无从拒绝,可是有感觉这样会变成这小子不断往上爬的台阶。 毕竟他走出去,一口一个“我家谢伯父”,又一口一个“我家桓伯父”。 这一声声的,知道的是知道这个谢伯父倒还算真,而桓温更多的是碍于他复杂的身份,所以跟他客气一下罢了,而大多数不知道的人,恐怕真的会被唬住。 好家伙,征西将军的侄子,哪怕不是亲的,这一声“伯父”,也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喊的吗? 这就代表着征西将军和谢司马的信任啊! 不过桓温的注意力现在也不在这上面,而且杜英如果真的能够办成事,那么就算是让他狐假虎威一番,又如何? 这威风,终归是自己给他的。 当他的表现不尽人意的时候,自己也一样可以收回。 “且说说看。”把这奇怪的感觉丢到一边,谢奕先开口道。 当得知需要他出力,他自然很是积极。 杜英微笑着说道:“小侄之计,一实一虚。” “别磨蹭!”谢奕不满的说道。 桓温亦然点头,同时有些欣慰,有一个急冲冲的好伙计总能先一步开口,就是省心。 “实者,请谢伯父率军自西北侧展开,化整为零,截杀氐蛮往来斥候、信使,制造我军已然遮断长安的假象,给蓝田的苻苌等人施压。”杜英径直说道。 “这个好说。”谢奕满口答应。 杜英则皱了皱眉:“这个并不好说。” 谢奕楞然,旁边的桓温亦是沉声说道: “贤侄所言在理,蓝田同样牵动长安心弦,这从苻雄兵败子午谷之后,直接选择驰援长安就能够看出。 一旦蓝田消息不通,长安必然会派遣兵马打通道路,而苻雄也会派遣骑兵攘助,到时候无奕反而有可能落于夹击之中。” 谢奕登时苦着脸,让我这些兵马又去打苻雄,这一次不是在子午谷那种狭隘的地方了,开阔的原野上,拿什么去打? 杜英也看出了谢奕的为难,尽可能露出笑容,以让谢奕宽心: “伯父也无须过于担忧,需要伯父做的,并不是和苻雄一决雌雄。无论是击杀氐蛮斥候,还是牵制氐蛮的兵马,都是在为蓝田这边的进攻做出贡献,不是么? 而且伯父也可以仿照当时小侄在潏水以北的打法,只需要让氐蛮疲于奔命,就足够了。这对伯父来说,并非难事,更何况伯父还有关中盟攘助,周围地形地势,必然了如指掌。” 顿了一下,杜英诚恳的说道: “伯父或许觉得很难,但是在小侄眼中,这应该是一场伯父单方面戏弄氐蛮的战斗。” 旁边的桓温亦然再次点头。 谢奕将信将疑,不过还是答应了。 “若是余没有猜错的话,那虚者,应该就是在蓝田外虚张声势了?”桓温径直说道。 呦,还学会抢答了。 杜英当即微笑着点头:“伯父所言极是,只要让氐蛮疲惫,那么战斗一起,自然我们就更占优势。” “但是兵马出动,总归是要奔波劳顿的,这是否得不偿失?”桓温皱眉说道。 就算是虚张声势,那也要派出不少兵马,旗帜打起来、刀枪竖起来、战马跑起来,营造出进攻的架势。 这时候,桓温担心的倒不是自己这边的将士能不能做到这些,而是担心氐人根本就不上当,到时候岂不是变成晋军将士自己折腾一番? 到底是谁在变疲惫? 杜英当即沉声说道:“伯父的担忧很有道理,但是小侄还有一点看法和一点儿建议。” “速速说来!”谢奕不满的摆手,说个话拖拖沓沓的,不痛快! 站在杜英身后,一直竖起耳朵听着的王猛,忍不住露出笑容。 很明显,杜英和桓温都是在思考揣摩,每一项举动的利弊。在不确定是不是可行之前,他们是不会说出口的,因此说起话来慢吞吞,正是在思考的表现。 因此已经放弃了思考的谢奕,自然会觉得慢。 杜英斟酌说道: “首先,现在敌我形势也逐渐明朗,王师已经形成对长安城的包围态势,这态势自然会让氐人感到威胁,现在比我们更加提心吊胆的,应该是氐人才对。 因此,如果我们虚张声势发动进攻,只要气势能够营造出来,那么氐人也必然会有所动作,以防范我们虚中有实,不然,若是我们的进攻是真的,那氐人将会猝不及防。” 桓温和谢奕俱是点头。 换位思考,假如他们是苻苌和苻生,强大的敌人不断在外面晃悠,哪怕是没有一支箭矢落入自家营寨中,恐怕也不敢放松警惕。 杜英笑了笑,这一手“疲台之计”,也算是向叔叔学习了。 紧接着,杜英又补充道: “刚刚桓伯父所言也在理,虽然这样做效果是有,但是说到底现在我们的将士还需要休整。因此我们白日主要就是远远的制造一些烟尘,或者擂鼓之类的,把架势拉出来就好。 而真正的动作在晚上。王师休整也不过一两天,中间这个夜晚,小侄认为不能放过。” “夜袭?”桓温露出怀疑的神色。 他不相信氐人会没有防备。 “夜袭,但是,是假的。”杜英说道。 “那兵马是否需要出动?” “兵马也可以是假的,只要伯父调拨给小侄一些工匠还有身手敏捷的士卒就好。”杜英自信的说道。 第二百四十六章 先高调,再低调 谢奕和桓温登时都反应过来杜英想要做什么。 谢奕不由得击掌说道: “不错,既然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也没有必要来真的,到时候最好再派上几名弓弩手,准备一些火矢,演的真一点儿。这点儿小事,易如反掌。” 桓温则看着杜英,他不得不承认,杜英的这几下子,别看并不难做,可一旦真的能够凑效,那确实是致命的。 尤其是在现在,双方都高度紧张的情况下。 所以此时的他,心中反而有点儿后怕。 现在氐人需要休整,晋军也需要休整。 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提出这样计策的是自己人,而不是氐人? 这一次谢奕还真是找了个宝贝回来。 只是不知道,这个宝贝是不是真的能一直为自己所用? 桓温并没有多看杜英。 既然想要让宝贝为自己所用,那么自然就要先给予足够的信任。 桓温并不相信杜英这样的人会因为双方之间比较亲密的称呼以及自己直接甩过来的官职,就死心塌地的为自己付出一切。 功名利禄,世家子弟并不稀罕。 他们真正稀罕的,是信任、是荣誉、是家族的繁荣昌盛。 桓温现在还没有办法直接给杜英后两个,但是前面的信任,是可以给的。 此时他如果一直盯着杜英的话,自然就是对杜英最大的不信任。 论拿捏人心,谢奕和桓温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杜英显然也乐得于此,又和谢奕以及桓温专门叫过来的几名亲卫将领低声讨论了一番行动的细节,方才向桓温拱手告退。 按照之前所说,杜英也还有任务在身。 此消彼长,谢奕负责骚扰氐人,而杜英自然就需要负责把王师的士气给鼓舞起来。 桓温倒是很感兴趣,杜英到底有什么歪点子。 不过此时自然也不是他这个中军主帅眼巴巴询问的场合,所以他也只能先憋着。 自己总归是能看到的。 而且杜英展现出来的能力,让桓温觉得可以期待。 从桓温营帐之中出来,日头都已经偏西。 谢奕显然很是振奋,匆匆和杜英告别。 他本来就是急性子,现在更是事不宜迟的时候,因此谢奕不再返回关中盟,刚刚就已经派遣亲随先行一步,向留守关中盟的晋军下达命令,而他自己则率领五百兵马率先投入战场。 具体怎么安排,那是谢奕的事情,杜英并不会插手。 他是谢奕的属下,可不是谢奕的上司。 今天的杜英已经足够高调,那是因为他必须要让桓温直接对自己感兴趣,甚至足够重视,不然的话,杜英说的话也并不能影响到桓温。 就跟历史上王猛见桓温一样,虽然王猛对天下大势的见解让桓温感到惊诧,但是毕竟这只是一个侃侃而谈的布衣,甚至还一点儿都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因此桓温最终会听王猛的安排? 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杜英今日就是用最高调的表现,再加上自己的多重身份、之前子午谷之战中实打实取得的战果,让桓温愿意听自己的想法,并且也愿意去遵循。 而现在,杜英已经跻身王师之中,是桓温的下属了。 因此桓温必然不会再用看待外人的目光看他。 这意味着,桓温肯定也想看看这个年轻的下属,是不是真的靠谱,是不是真的一直如他现在展现出来的这样高调,甚至是和很多世家子弟那样飞扬跋扈。 如果这样的话,桓温必然也不可能重用杜英。 他需要的,是一个合格的辅佐之才,而不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定位、总是想要越庖代俎的人。 杜英现在不能再高调了,他要选择低调做事、脚踏实地。 显然只有这样,才能博取桓温的欣赏。 一点儿小小的进身之道罢了。 所以当谢奕告辞的时候,杜英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互道一声“保重”。 自家大腿,最好别有什么意外。 不然······以后自己就只能去抱桓温的大腿了。 虽然桓温明显没有谢奕好对付。 一直出了晋军大营,跟在杜英后面,就像是他影子的王猛,方才呼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 “尽在掌握?” 这问的是杜英对今天面见桓温的感受。 回想起今天的种种,杜英不由得笑了一声: “师兄就别在这里说笑话了,别说是尽在掌握了,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要出事,背后一阵发凉。” 王猛摇头:“能够在桓征西那里取得这么大的好处,这属实是之前没有想到的。” “但是这可不够。”杜英摇头。 王猛眯了眯眼,抬起手:“且别说,让为兄猜测一下。” 杜英便点了点头,只是微笑看着他。 王猛并没有思索太久,便压低声音说道:“师弟的意思是,桓征西的这个‘督护’,终归只是落在了你一个人的身上?” “是也。”杜英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猛皱眉。 桓温只给了杜英一个人官职,却没有明确的表示杜英的下属们是不是也应该享受相同的待遇。 也不知道是因为当时桓温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所以忽略了,还是有意想要刁难一下杜英,甚至挑拨一下杜英和关中盟其余人,尤其是那些世家家主之间的关系? 大家奉你为关中盟盟主,自然是期望你能够为关中盟争取利益,也是为我们这些人争取利益,而不是为你一个人。 现在只有你变成了督护,还把关中盟变成了王师,那我们呢? 各家家主本来就不属于关中盟军队之中的一员,所以就算是关中盟整体获得了晋军的编制,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还是草民。 矛盾,就很有可能在此间产生。 而且安歇随着关中盟进队进入军中的世家子弟们,自然也就会获得官方职务,那么他们会不会反过来觊觎家主的位置? 各个世家的内部,也不都是铁板一块。 林氏之前还爆发了内乱来着。 “桓征西随口一句话,我们就要得了便宜又吃亏啊。”王猛忍不住感慨一声。 “这还是有挽回余地的。”杜英反倒是有信心的说道,“桓征西之前或许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那么我们自然可以主动提起。 世家家主基本上身兼家中文武事务,也算是经验很多了,想要从军的可以从军,想要转为民治的自然也能够转为文官,一方县令还是做的来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与师兄并驾齐驱 王猛认可的点头,同时补充道: “对于桓征西来说,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也对。”杜英一笑,“至少关中盟的家主能够变成一些地方的县令,就能够帮助桓征西减少来自于东南的威胁。” 桓温到底只是方镇,幕府之中也有不少人才,可是相比于世家云集、人才济济的朝廷,终归还是在这上面差了很多。 尤其是他南征北战,以武力发家,手下的杀胚远远多于文官。 这也是为什么桓温对于拿下关中之后的利益分配有所担忧。 他的官员不够,想要管理关中,自然就需要求助于东南,到时候自己的利益自然就要分给朝廷、让朝廷白捡便宜不说。 而且朝廷如果趁机派遣一些当世名流、方镇大员前来,直接坐镇长安,那么假以时日,长安、关中,到底是谁的天下,恐怕还真得两说。 朝廷的底气就在于人多,而且是文官多。 所以现在作壁上观、丝毫不慌。 知道桓温有来寻求支持的时候。 因此如果关中盟能够尽可能的帮助桓温支撑起来地方的统治,那么自然就能缓解桓温面临的压力。 关中盟的利益,现在和桓温是一致的,不会说直接翻脸。 不过从长远来看,和谢奕好到穿一条裤子的杜英以及关中盟,到底是桓温的朋友还是敌人,恐怕还得两说。 就要看桓温站在什么角度上来看问题了。 “等到此次功成之后,试一试。”王猛果断的说道,“师弟已经被授予‘督护’职位之事,则也可以告知盟内。” 试一试归试一试,刚才提到的担忧还是在的。 “还请师兄明示,如何安稳盟内人心?”杜英径直说道,王猛明知道有这样的影响,仍然还决定这样做,自然说明他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王猛微微侧头,看到周围跟随着他们而来的关中盟士卒都是保持警戒状态、向周围散开,并没有人注意这边,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师弟未免多虑,此事代表关中盟成为王师,名正言顺,本身就是喜事,师弟应该高兴。” “但······” “各家家主,或有焦虑,但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就直接显露出来。”王猛径直说道,“师弟当局者迷,却忽略了,现在的关中盟,已经远不是一家家自己说了算的关中盟了。” 杜英若有所思。 王猛继续说道:“各家都已经和关中盟捆绑在一起、难分彼此,师弟觉得,就算是这些家主们会有意见,难道就会现在发难么?” “那之后······” “师弟直接表明刚刚所阐述的态度,拿出来足够的诚意,那么大家就算是想要发难,至少也要等你这个盟主背信弃义的时候吧?”王猛接着说道。 杜英恍然,的确,自己只是想着这样是不是会触动到各个家主的利益,却忘了,家主们也得维护家族的利益。 所以关中盟向前走,家族的利益也跟着得到保证,他们自然不会贸然有所行动。 他们肯定是愿意等,也愿意相信杜英的。 如果杜英连这点儿把握都没有的话,那他也不用当这个盟主了。 接下来,就要看桓温的了。 若是桓温大方的给了,那关中盟就算是真的为桓温效力又如何? 而桓温就连一些县令职务都藏着掖着,那自然摆明了说明其不相信关中盟。 那杜英这个督护,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难道不怕桓温再用些手段,直接把他的兵马也一起给骗走么? 杜英对着王猛拱了拱手,而王猛并没有坦然受下,只是默默注视着杜英,看的杜英有些奇怪: “师兄?” “师弟,现在师兄作为旁观者,尚且能够帮你看得清楚,可是等之后咱们师兄弟都在局中,你且说,又应当如何看得清楚呢?”王猛担忧的说道。 杜英愣了一下,师兄,你想的有点儿远吧? 更何况有你这个货真价实的位面之子、活诸葛在这里,难道还有什么看不清的。 历史的教训告诉杜英,听王猛的,准没错。 苻坚大概会深有同感。 王猛自然不知道这些,但也自失的一笑:“师兄多虑了。” 杜英则握住王猛的马缰,和他并驾齐驱,微笑着说道:“不管是风雨还是刀剑,纵然你我师兄弟都在局中,那一头撞过去便是,大不了一起死。” “晦气。”王猛翻了翻白眼,“咱们就不能把挡路的都撞死么?” 杜英登时哈哈大笑: “听师兄的!” 王猛一摆手:“罢了,且不提这个。桓征西的任务,师弟又认为应该如何做?看尔胸有成竹,可是已有腹稿?说于师兄听听?” “保密!”杜英登时嘻嘻笑道,“到时候当让师兄眼前一亮便是。” 王猛撇了撇嘴。 杜英虽然已经有了想法,甚至是还算完整的计划大纲,但是想要在短短一两天内落实,又谈何容易? 当下,他狠狠地一抽战马: “事不宜迟,当速速返回。” 看着杜英绝尘而去,王猛亦然应道: “是也!” 接着,他也有样学样,战马嘶鸣,骤然加速。 不过王猛很快想到了什么,扬起手,声音都有点儿变调: “师弟,师弟!且等等,为兄骑不了那么快啊!太快了!” 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也遮盖住后面亲卫们的呼喊声,甚至还有杜英没心没肺的笑声。 看着王猛抱着马脖子,惊慌的样子,亲卫们亦然面面相觑。 一向淡然、仿佛智珠在握的军师,在盟主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形象破灭。 寂静的原野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策马飞驰。 而月色泼洒下来,沉静如水。 ——————————- 南阳,同一片月色下。 谢家产业坐落在城南。 距离南方稍微近一些,虽然可能并没有什么用,但是总归是让人心中稍微安定。 此时的谢家粮店,一片灯火通明,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相同的场景也出现在大街上其余粮店中。 都是为北伐大军准备的。 “大娘子这边请。”前面引路的谢家管事名为谢常,但是此人一点儿都不平常,能够坐镇南阳这等边境城镇的管事,当然也不可能是寻常之辈。 谢常已经五十多岁了,快到了要退下去让位的年纪。 第二百四十八章 南阳月色 年纪虽大,却也代表着经验丰富,所以谢常才会被派遣在南阳这种地方。 在晋朝内地,自然是用不到这种家中骨干老家臣坐镇一方州府的,谁还不卖给谢家几分薄面? 比如坐镇荆州的管事谢湖,就要比谢常年轻很多。 当然按照谢常的话来说,年轻人更有干劲儿,多负责点儿地方没错,像是南阳这区区一城之地,却又比较重要,那就索性让他这种老头子来看着就好了。 走在谢常身后的,正是谢家小一辈之中的长女谢道韫。 谢道韫此时一身干练的男儿装,秀发挽起,用小冠束住,素颜朝天,没有了大家闺秀的温婉秀丽,平添几分男儿的潇洒英气。 身着红妆自娇俏,佯装公子亦英姿。 当然只要借助火光或者月色凑近了看,这皓齿明眸,却是遮掩不住,谁都不会真的觉得这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喉结都没有。 只不过谁敢凑近了看? 年轻的时候曾经跟着谢奕南征北战,后来甚至还曾经帮着照顾过谢道韫的谢常,自然第一个不愿意。 好大的胆子,大娘子也是尔等能够端详的? 看老夫怎么打断你们的狗腿。 谢道韫这身打扮,当然也不是为了遮掩行踪、隐姓埋名之类的,不然的话谢常也不会直呼“大娘子”,单纯的只是穿梭在谢家各处店铺之间,这样比较方便罢了。 她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此时也是差不多相同的打扮,手中捧着账单以及眉笔,勾勾画画。 对此,谢常也只能表示,用眉笔来做记号,还真是女儿家才能想到的办法。 陪在左右的粮店伙计们正小心翼翼的汇报粮食的进出情况,他们可不敢因为这两个负责核对和记录的是小姑娘就欺负人家、端架子。 在谢道韫初来乍到,就果断的教训了几个看不起自家婢女的店伙计之后,这些伙计们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两个小丫鬟,可不是好惹的。 或者说真正不好惹的,应该是前面走着的那位。 手持家主印信、号令谢家各部,即使是谢常这种老家臣都毕恭毕敬的带路······此时的谢道韫,就是他们名副其实的大老板。 谢道韫并没有管身后两名婢女的工作,只是默默听着她们计数,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堆满粮袋的仓库。 她索性拾级而上,登上粮仓一侧的墙壁,向粮仓外看去。 和粮仓内的热闹截然不同,南阳城的大部分,都沉浸在夜色中,无声无息。 曾经的帝乡雄城,历经代代战火摧残洗礼,此时已经不复辉煌模样。 大军北伐,其实并没有经过南阳,桓温是直接入均口,取道淅川,杀向武关,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缩短粮道,并且发挥沔水水运的优势。 位于淅川东侧的南阳,本来就是处于长安、襄阳、许昌和洛阳等各方势力之间的四不管地带,往往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不过不管是哪一方势力在这里,都没有清扫之前的人留下来的势力,目的自然也很明确,这里就相当于一个“通商口岸”,大家一起做生意的地方,把人家都撵走了,自己怎么跟自己做生意? 谢奕之前就曾经驻扎过南阳,南阳本地还有不少当时谢家布局下的产业,谢道韫此时身在的粮店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现在也果不其然发挥了作用。 至于为什么一个粮店甚至还有类似于壁垒那样的外墙,自然也就能够理解。 毕竟鱼龙混杂,谢家又不是没有这个财力,一切自然小心为上。 这一次大军兵锋所向,桓温自然不介意顺手就把南阳接管了下来。 因为南阳到底是四方通衢要冲,相比于沔水沿线的那些狭小城池,无论是地形地势还是城池本身的货物仓储等能力,自然都要胜过很多。 而且从武昌或者江夏等地前往南阳,也并不遥远,这里说到底也是曾经荆州范畴内的州府。 所以当大军入武关之后,南阳反倒是取代襄阳等地,变成大军粮草补给的中转之地。 南阳城这里有晋军驻扎,安全自然有的保证。 而此时在洛阳或者许昌的周成和姚襄,都在观望着关中战局。 以他们的实力,显然是不足以和秦国或者桓温抗衡的,所以他们其实在等双方打出来一个结局,谁赢了就投靠谁。 因此此时的他们,断不会招惹桓温,甚至还主动派遣商队前来南阳,帮助维持南阳的贸易,当然也等于变相的向桓温这边输送一些粮食、器械之类的。 小小的投名状。 同样的场面,也发生在潼关等地,那自然是为了结好秦国。 这左右逢源,不过是放大版的坞堡们罢了。 这就是谢道韫此时站在粮仓的壁垒上看到的南阳。 月色并没有照入南阳的每一条街巷,黑暗之中隐藏着的,不知道是勃勃生机还是滚滚暗流? 一切是那样的扑朔迷离,就像是现在的北方局势一样。 “娘子,统计出来了。”身后的婢女送上来账单,两人的神情都很是凝重,“还是有不少缺口的。” 谢道韫的目光骤然变得寒冷,扫过跟在旁边的谢常和几名伙计。 伙计们赶忙低头。 谢常则低声说道: “大娘子,事起仓促,下面人怨言也不少,有所缺口情理之中,更何况还有不少在运输过程中损失······南阳这边,属实已经尽力了。” 谢道韫目光之中的寒意微微收敛。 她也知道,谢常所说的有道理。 这一次调动谢家粮食北上支援,本来就是谢道韫和谢玄的临时决定。 谢家各处产业之前都没有做好准备,骤然忙碌起来,而且在很多谢家人看来,还是和资敌没有什么区别的给桓温送粮食。 难道上面人不知道荆州这边本地世家是怎么从桓温那里获得支持之后打压我们的? 难道上面人不知道,桓温和东南本家那边的矛盾已经浮出水面,大家都快懒得遮掩了? 只不过谢道韫拿出了家主印信,再加上家主本人生死未卜,大家虽然不满,甚至觉得大娘子胡闹,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可是混乱总归是有的,怨言也总归是有的,而一些投机倒把或者贪婪的人,自然也就从中看到了机会。 第二百四十九章 适可而止 由此,在运输过程中,粮食会有一些“人为”的折损,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知道是被这些家伙打着什么理由就给弄没了一部分,甚至都没有直接上报。 这些粮食自然也就中饱私囊了。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古往今来,除非是一个真正上下一心、齐心协力的团体主持每一个环节,不然不都是战争的惯例么? 国难财,国难财······ 人人戳着脊梁骨骂,可是发国难财的人还少么? 利益,有时候是可以战胜道义和责任的。 下面人本来就会插手从中抽取一点儿,现在有怨言和不满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这也是为什么,两个婢女这么轻松的就检查出来了漏洞。 你们这些数,能够对上的可不多。 至于谢常所说,自然是把南阳这边的责任先推卸的干净。 我们南阳只是一个中转站罢了,下面报上来的粮食和实际送到的粮食有差距,那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是运输过程中的问题,我们这里是无辜的。 大娘子,这两天您也是亲自坐镇南阳看着的,南阳此地要是有猫腻,自然是瞒不过您的。 谢常问心无愧,这话说的自然也有底气。 谢道韫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微微叹了一口气,自己也没有必要迁怒于南阳这边,甚至就是这样的烂摊子,谢常他们还能收拾的差不多,努力保证大军的供应,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所以谢道韫只好摆手说道: “你们先去忙吧。” 伙计们如蒙大赦。 谢道韫则自失的一笑,她当然并不觉得自己平时有多吓人,伙计们吓成这个样子,显然还是因为自己刚刚的神情,终究还是难免迁怒了。 “但是总是如此,终归非是良策。”谢道韫接着担忧的说道。 谢常苦笑一声:“说到底,此事没有家中的明文书信,只是大娘子和五公子一家之言。” 谢道韫秀眉微蹙,却没有说话。 谢常也是跟在谢奕身边的老人了,算是自家人中的自家人,自然说话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这里,他就一针见血的指出,大家之所以阳奉阴违,甚至敢于上下抽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谢奕不掌管家事,而没有看到谢安或者谢尚的书信命令,大家心里多少都有数,这多半是谢道韫和谢玄的自作主张罢了。 所以到时候谢道韫和谢玄会不会被家里惩处还不知道呢,现在就遵从命令在这里下死力气,不见得就会得到家中的奖赏,还不如能够刮一点儿油是一点儿呢。 “现在家主具体消息还不清楚,但是能够联系上桓征西,说明应该已经脱困了。”谢常接着说道,“大娘子,我们也要适可而止了。” 之前他们搜集、转运粮食,打着的旗号自然是为了拯救谢奕。 单纯从这个理由来看,谢家的人不管想不想配合,总归是要配合,不然怕不是要问你一句,是何居心? 难道想要将家主置于死地? 即使是谢安在这里,恐怕也会做出和谢道韫一样的选择。 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可是谢奕既然脱困,那么继续向北伐大军供应粮食,似乎也就不妥了,至少跟家里交代不过去。 谢道韫愈发的沉默。 话是如此,但是粮食现在已经集结南阳,自己应该怎么办? 而且身在前线的爹爹,就真的不需要粮食了么? 桓征西到底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谢道韫本来就不吝惜于怀疑。 她也是从建康府走出来的,耳濡目染,本身就不觉得桓征西是一个好人。 所以一旦谢家的粮食一断,桓征西是不是又会把阿爹丢到危险的境地中去? 这不能赌。 “也罢,此间缺漏虽多,却非南阳之过。”谢道韫淡淡说道。 谢常怔了一下,咱们说的是一件事么? 怎么就又牵扯到南阳这边了? “谢家在这件事中既然已经暴露出了这么多问题,那么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常叔,此次还要辛苦你一趟。” 谢常赶忙点头:“大娘子尽管吩咐。” 莫非需要自己走一遭关中禀报此事? 可是关中已经有谢湖在了,好像没必要吧? 谢道韫果断说道: “还请常叔即日南下,前往江陵,帮助阿羯,肃查谢家产业,断不能让庸人居于高位、亦然不能让不轨之徒把手伸到我谢家。 阿羯年幼,终归很多事判断不清,容易被人蒙蔽,之前让他南下巡查督促,也的确是无奈之际。而今唯有常叔能够胜任此事。余会修书一封,阿羯见后,自会听从常叔吩咐。” 谢道韫如此做,打着是自己内部肃查之事,实际上自然也就等于暂缓将粮食向北运送。 等于变相的答应了谢常的建议。 “这······”谢常皱眉,这已经是不是重点,重点是谢道韫让自己南下,那么谁来坐镇南阳? 谢湖么? 谢湖的确有这个资格,那谁又去负责粮草最后一段的运送? 而且其实他想说的是,大娘子,你在南阳呆的时间也不短了,是不是应该准备走了? 这里怎么也是前线,太不安全。 你南下去找五公子不就好了? “蓝田那边,犹然让人不放心,常叔南下,而余亲自押送最后这一批粮食北上入武关。正好湖叔率队返回,可以接替常叔坐镇南阳。”谢道韫接着说道。 这一次谢常不是皱眉了,而是震惊:“大娘子,万万不可!” “如何不可?”谢道韫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平静问道。 如何也不可啊! 谢常忍不住在心里说道。 你一个未嫁的大闺女亲自跑一趟蓝田,让家中知道了,阮夫人还有三家主他们怕不是要气急败坏? 而且外人怎么看我们谢家? 谢家上下,竟无一人是男儿,竟然让一个女子押送粮草? 难道以为北伐大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么? 谢道韫淡淡说道: “未能亲眼见到阿爹,余不会返回江左。此时阿爹或在乱军丛中,或在生死之间,不管何种,余都要见到他。” “大娘子孝义,家主若是知道,也会欣慰的。”谢常赶忙宽慰道,“而若是家主知道大娘子如此涉险,恐怕也会担忧,也会反对,所以大娘子还是应坐镇南阳或者南下江陵的好,莫要让家主挂怀。” 第二百五十章 让家主求情(上架第一更) 谢常此时的要求已经很低。 现在我不是老人家,大娘子您是老人家,是姑奶奶。 姑奶奶,您只要不去蓝田,去哪里都行,待在南阳就待在南阳,想要南下江陵也谢天谢地。 同时,谢常也抬头看向谢道韫,他想要看到谢道韫露出同意的神情。 毕竟在他看来,谢道韫说出这样的话,更多的是为了“漫天要价”。 你们不是想要我回江左么,那我就去蓝田。 所以谢常很果断的退让。 我们不说回江左的事了,大家各退一步好不好? 谢道韫只是沉默。 良久之后,她笑了笑: “吾意已决,常叔多说无用,这一次有劳常叔,多多照拂阿羯了。” 谢常登时沉声说道: “大娘子,臣,是不会同意的。” 说着,谢常郑重一拱手。 他平时为了表示谦虚,更喜欢自称“老奴”,此时以“臣”称呼,自然表明他是在以一个谢家家臣的身份跟谢道韫说话。 这不是说话,而是劝谏。 作为谢奕的亲信家臣,谢奕的几个孩子,他都是从小看到大的。 一般在家里,谢奕不管事,阮夫人就只能唱白脸,而谢常和谢安等人往往都是唱红脸的那个。 现在看着当年的小丫头已经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谢常欣慰之余,自然是不想让她去冒险的。 若是谢玄也十五六之后站在这里,那谢常并不会拦着。 谢家谢奕一脉,以武立命,男儿赴沙场,应该的。 可是大娘子毕竟是女儿家······ 更何况抛去这些私心,站在家族的角度来说,谢道韫北上,显然也不合适。 大娘子,你都有婚约在身了,不安安静静的等着出嫁,跑出来这么远,已经玩的差不多了。 就算不回去,也不能再往前了。 看谢常的神情坚决,谢道韫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不过目光流转?她很快就换上了一副盈盈笑脸: “常叔,行行好嘛。算时间?江左那边也应该已经知道此事了?寿春那边说不定更是已经派人在路上了,常叔总不能忍心看着我被五花大绑抓回去?然后被娘亲打的死去活来吧?” 谢常嘴角抽了抽。 别说是你娘亲了,几天前看到你出现在我眼前?我都想把你个臭丫头抽一顿。 这千里奔波?你要是出了点儿意外,我还有啥颜面去见家主? 不说还好,一说就心中来气。 不过气归气,谢道韫这一番撒娇?谢常真的没有什么抵抗能力。 “常叔最好了?小时候常叔就一直护着我们兄弟姊妹。”谢道韫接着柔声说道,“现在过不了两年,我也要出嫁了,恐怕以后就没有什么机会能够见到爹爹、见到常叔,此次爹爹生死未卜?我必须要见到他。” 说着,声音之中已经带着更咽。 谢常眼眶也有些发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仍然摇头:“其实大娘子想要来去?又何必让老奴知道,老奴既然已经知道?那自然不能看着大娘子如此冒险?不然如何向家主和夫人交代······” 素手紧紧攥在一起?谢道韫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等等! 她的脑海中重新回荡起来谢常刚刚所说的话。 “何必知道”,“既然知道”······ 谢道韫霍然明白了什么,看向谢常。 那就是说,只要不让他知道,那不就好了? 自己想要偷跑的话,谢常又如何拦得住? 而且家中要是追问下来,谢常也有的应付。 你们且看,我可是努力阻拦了大娘子的,但是大娘子自己偷偷的跑,那我可管不了。 毕竟······大娘子能够来到南阳,本身就是从家中偷跑的吧? 这只能说明大娘子逃跑的功夫,甚至阮夫人和三家主他们都拦不住,就别怪小老儿无能了。 老者对着她调皮的眨了眨眼,意思似乎是“你明白就好”。 谢道韫不由得微笑,不过旋即又收敛起来笑容。 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至少不能在外人面前展露出来自己的高兴。 老人想到什么,接着压低声音,用近乎蚊蚋的音调,说了一句: “让家主求情。” 谢道韫登时反应过来。 显然谢常最终同意谢道韫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离开,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也不舍得看着谢道韫被家中来人带回去,然后可想而知,之后等待她的将是不知岁月的禁足,应该会一直持续到她出嫁。 谢常显然是不舍得自己看着长大的大娘子遭受这种待遇的。 因此谢道韫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找谢奕,让谢奕护着她。 以谢奕护犊子的性格,自然不会允许自家闺女受到这种待遇。 女儿千里而来,尽孝身前,不宠到天上去就算不错的了。 谢道韫和谢玄这一个个的有这样敢于闯荡,甚至还有点儿胆大妄为的性格,自然不是被一向严肃持家的阮夫人或者学识出众的谢安能够教导出来的。 其实这应该是有谢奕的遗传,再加上谢常这些战场上厮杀过、性情大大咧咧的家伙们的宠溺,才会这样。 谢道韫当即对着谢常微微颔首,两人各自转身。 转过身的谢常,难掩担忧神色。 而谢道韫,则负手沿着壁垒缓缓走。明日亲赴蓝田,阿爹生死,必然要知道。 月色下,两人向不同方向走去。 一切都在不言中。 ———————————— 杜英带着人回到晋军大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此时的桓温,刚刚收到谢奕传来的消息,经过一天的努力,谢奕还真的把氐人营寨北侧的斥候扫荡一空。 不过他这种摆明了找揍的行为,自然很快就引来了氐人的追杀。 苻生亲自率军出营,追着谢奕跑了好几个时辰,奈何谢奕麾下的士卒,一个个也都骑着子午谷之战中缴获的战马,又有关中盟的人在前面带路,所以动作飞快,苻生只能在后面气得直跺脚。 而谢奕也真的探听到,苻雄在长安短暂休整之后,正率领三千骑兵支援蓝田,同时氐人兵马现在也呈现出向东南伸出、向西南收缩的态势。 显然这说明氐人并不觉得以轻装步卒为主力的司马勋能够做出什么大事,因此防范重点还是在蓝田方向。 虽然这是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结果,但是知道了总归心里更有数。 除此之外,晋军将士还在白天跑到蓝田营外大喊大叫、大声辱骂,把从苻洪到苻苌这三代骂了个遍,顺便把他们的祖宗都问候了一番,同时骑兵、盾牌手来往奔跑,掀动烟尘滚滚。 显然氐人并不知道虚实,也不知道晋军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并未有所行动。 眼看这一招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是桓温却清楚,这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还有更厉害的后手。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戏剧(上架第二更) 疲兵之计,本来就是己方付出较小的代价,让敌人疲于奔命。 所以有破绽、被看穿,或者敌人无动于衷,这都是很正常的。 谁还没有点儿防备之心? 真当氐人都是傻子么? 桓温本来就没有寄希望于白天的行动可以成功。 白天的行动只是为了辅助和衬托晚上的行动罢了。 虚虚实实的多了,自然就容易让敌人迷惑,最终无从判断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也就有了上当的可能。 赤壁之战的曹丞相,不就是被当阳桥、草船借箭、群英会等等骚操作连续弄得有些无语,所以最关键的判断上反而出了差错。 谢奕那边是不是能够从苻生和苻雄的追杀下侥幸逃脱,桓温并不知道,只能祝无奕好运。 放下谢奕那因为过于着急而字迹“龙飞凤舞”的信件,桓温起身,他已经听见营帐外面传来的热闹声音。 杜英带人返回营寨之中,立刻就开始了他鼓舞士气的行动。 桓温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看,这个年轻人到底又玩出了什么新的花样。 中军大帐外面,不远处就是校场和点将台。 杜英找桓温要点将台,桓温也很痛快的给了。 掀开营帐帘幕,桓温看到,站在营帐门口的自家亲卫们,一个个也都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尽可能的向着校场方向看去。 “走,一起去看看。”桓温的命令,自然让他们如蒙大赦。 此时校场上,一个个火堆,把半边天都点亮,将士们一排又一排,坐的端端正正。 而点将台上,只见得好几个衣着夸张的人正在往来打转。 桓温登时来了兴趣,打量着那几个人,人人披甲,背后则插着一面面小旗子,手里的家伙虽然是木头做的,但是舞动起来,亦然是虎虎生风。 只见得其中一人的背后旗帜上写着一个“谢”字,正在外围游走。 而中间来回打转、时不时兵刃交接的两人,背后旗帜上则分别是“司马”和“苻”,他们围绕着一道木栅栏,上面则挂着一个牌子?写着“子午谷”。 桓温登时揣测到了什么?不由得一笑。 这摆明就是讲子午谷之战嘛! 用三个人就给表演出来了,也够简陋的。 不过桓温不得不承认?这个表演形式还是挺新颖的?显然将士们也觉得新奇。 大家都已经知道子午谷之战的结果,但是对于过程?终究不是那么了解。 当看到代表司马勋的那人节节败退的时候,一个个都发出惊呼?紧接着便看到不少人齐齐举起手臂: “揍他啊!” “打啊?上啊!” “手里的家伙吃干饭的?!” 桓温登时心疼司马勋一下,恐怕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被黑。 当然,杜英也不是刻意要抹黑他?只是还原战斗的过程罢了。 只见得另外两个人也上场?背后同样是插着“苻”的旗帜,逐渐变成了三个人围攻“司马”。 这一次,没有人说话了。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紧张注视着。 桓温自己的也不由得打起精神,哪怕这一战的细节他都已经知晓?但是看着这几个人的身影交错,刀光剑影闪动?再加上那一声声呼喝,配合上有些夸张的动作?桓温的注意力也难免被吸引。 紧接着,便看到在外围游走的“谢奕”抓住机会?直接扑上去。 一路横冲直撞?那几个“苻”家演员连连后退?而“司马”也抓紧向前进攻,最终把三个“苻”远远地撵走。 “司马”和“谢奕”站在“子午谷”门口,互相行礼,再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一面晋军的旗帜骤然扬起,迎风舞动。 校场上短暂的沉默之后,被欢呼声和喝彩声淹没。 “大晋,大晋!”将士们齐齐高呼。 他们庆祝点将台上的胜利,也希望自己未来也能够获得一样的胜利。 火光跃动之中,桓温看着一道道欢呼的身影,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 士气被调动,这是肉眼可见的。 而这之后,又是一场新的表演,这一次表演的,是谢奕当初抵达关中盟的场景。 杜英也看到了桓温,从点将台的一侧绕了过来: “小侄参见将军。” 桓温微微点头:“做的不错。” “将军谬赞。” 杜英已经不能说做的不错了,而应该说准确的拿捏住了这些将士们的兴趣点,并且调动了他们的士气,可谓是完美完成了任务。 桓温对于杜英的谦虚也很欣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鼓励: “这种方式,唤做什么?” 杜英当即说道:“小侄还没有命名,恳请将军赐教。” “赐教谈不上。”桓温摆了摆手,“既然是你创造出来的,看上去也挺新颖,便由你自己来命名吧,本将也挺好奇,这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杜英点头: “先汉有百戏,为戏子表演,博诸君一笑,无不夸张。将军且看着点将台上,咫尺间山河险峻,两三人便是百万雄师,亦然是一种夸张,此为‘戏’也。 另外相比于百戏纯粹的动作和歌曲,此台上,三言两语之间,来龙去脉已然清晰,此乃‘剧’也,因此不妨以‘戏剧’命名之。” “不错!”桓温抚掌而叹,“好名字!” 杜英呼了一口气,那可不是好名字嘛,中华古典戏剧千古传唱,大家都认可的名字,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桓温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点将台上的剧情吸引去。 只见得扮演谢奕的那种演员,正色厉内荏,呵斥着另一个人,两侧晋军将士无不刀剑在手,横眉冷对。 而被呵斥的那人,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桓温登时感到奇怪,你们不是在表演恭迎王师的场景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杜英当即解释道:“所谓戏剧,既然是给大家欣赏的,那自然就要有一些乐趣。单纯得按照真人真事改编,恐怕就少了一些趣味。 所以小侄设定关中盟坞堡里有几个恶霸,平时勾结氐蛮、欺压百姓,现在王师抵达,正好惩恶扬善。” 看着台上谢奕“光伟正”的形象,再看看那些瑟瑟发抖的“恶霸”,桓温哑然。 也是,既然都已经用一两个人代表百万雄师了,那还有什么不能代表和改变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杜英:咱脸皮也不厚(上架第三更) 这一次倒是真的让谢奕这家伙出了风头。 桓温甚至有一种冲动,什么时候自己的事迹也能够搬到这台子上,给大家看一看? 似乎是察觉到了桓温的所思所想,杜英压低声音说道:“小侄之前未曾得到伯父允许,不敢把伯父放入其中,以免影响到伯父的形象。 若是伯父不嫌弃的话,小侄可以将伯父之前入蜀以及现在北伐的事迹改编,演于军中。” 这句话自然一下子说到桓温的心坎上去了。 他捋着胡须,微笑道: “也好,本将南征北战,虽然并非百战百胜,但是自问也是给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总是有一些人误解和不满,盖因不懂此间难处······”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自然就是在暗示杜英。 不只是要给我的将士们看一看,最好还要给更多的人看。 这本来就是杜英想要的效果。 得到桓温的支持,那么杜英手下这些临时训练出来的演员,可就不是草台班子了。 戏剧作为国粹,历史上真正起源于唐代,然后兴盛于宋代,最终在明清达到鼎盛。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看到的那些百戏之类的,不过就是杂耍罢了,哪里有什么剧情,自然也不会和当今人物有任何的关联。 而如果能够在桓温的支持下,在关中,甚至在荆州,更甚至在东南,表演这样的戏剧,那么杜英可想而知,将会引起怎样的热潮。 桓温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希望杜英能够好好塑造他的形象,然后拿出去表演,让天下人都看看,他桓温到底是怎样的英雄! 这是在为桓温夺取本来已经被世家分割的七七八八的天下名望,是为桓温争取更多的政治资本和社会影响。 养望,这是每一个割据一方的枭雄人物都必须要做的。 桓温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但是身为一个武将,他之前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通过北伐胜利来培养自己的名声。 现在,戏剧显然就是对他形象的很好补充和新的宣传方式。 杜英当即微笑着说道: “只要伯父愿意,那么之后小侄编排更多的戏剧,在关中、在天下巡回演出,甚至我们还可以买下当地的酒楼之类的?常驻于此?伯父需要编演什么,小侄就可以为伯父演什么。” 桓温脸上的喜色再也按捺不住:“那最好不过?你且放手去做?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告知于伯父。” 杜英当即郑重拱手。 桓温态度的再次改变?他当然能够察觉到。 之前桓温曾经表示,杜英有什么事可以向谢奕汇报?而现在可以向上汇报的层次直接变成了桓温这一层。 而且桓温之前应该算捏着鼻子承认了杜英这个冒出来的“大侄子”?因此在自我称呼的时候,往往都是以“本将”自称,现在却已经主动自称为“伯父”。 个中亲近之意,不言而喻。 也说明杜英献给桓温的这个别出心裁的投名状?才真的让桓温认可了杜英?并不再把杜英当做一个聪明一些、有背景的······普通武将。 不过杜英也不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桓温要操心的事多了去了,自己当然不可能总是往桓温身边凑。 只要这戏剧有了桓温的认可,自然就能够快速地在军中传播,至少等取得阶段性的突破之后?再向桓温汇报。 不然的话,杜英展露出来的?不是他独当一面的才能,而是当跟屁虫的才能?如此,桓温凭什么之后继续对他委以重任? 此时这一出“谢奕怒惩恶霸”的戏份演完了?之后人马轮转。 又是一出“关中盟和王师并肩战潏水”。 桓温登时侧目。 杜英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 咱的脸皮也没有那么厚。 看到扮演自己的关中盟士卒在台上耀武扬威?对着对面的“苻雄”大声喝骂?杜英脸上也有点儿挂不住。 桓温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既然是戏剧,那么讲述的肯定就是一个故事,表达出来一些想法。前两出戏,不用说,就是歌颂王师的勇猛和除恶扬善。 但是后面这一出戏就有意思了,显然是杜英在“夹带私货”,宣扬关中盟和王师之间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伟大情谊。 说句实话,在整个子午谷之战中,潏水之战其实并不是很残酷,相比于战后尸体七横八竖的子午谷战场,潏水这边,关中盟的损失并不大,其实反倒是任渠所部作为直面氐人渡河力量的唯一一道防线,承受的压力不小。 尤其是苻雄打算直接留下兵马看守关中盟所在的土丘,主力直接渡过潏水之后,这一切的战斗,都已经和杜英没有什么关系了。 然而此时这台上戏剧给人的意思,摆明是关中盟在子午谷之战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桓温虽然也不得不承认,当时关中盟的阻拦,的确卓有成效,谢奕在功劳簿上也把关中盟放在前排。 但是关中盟的损失毕竟不是很大,而且又是关中盟的人演戏,自己演自己,你们这样自吹自擂,合适吗? 杜英的神情变得肃然,似乎沉浸在戏剧中。 只要我脸皮足够厚,那么尴尬的就不是我,而是别人。 桓温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无计可施。 说到底,这么新颖的方式是杜英提出的,再看看那些一个个激动的将士们,就知道效果也好得很。 既然如此的话,那自己好像还真的没有办法阻挡杜英“夹带私货”。 就当是给的他奖励吧。 而杜英这么做,显然也提醒了桓温。 戏剧是真实事件改编还是凭空捏造的,这本身是骗不了人的。 像是之前那一出,只要稍微知道一些事情缘由的,自然就知道这太夸张了。 关中盟内,早就已经是杜盟主一手遮天,哪来得恶霸? 唯一一个“恶霸”林弊,都已经死的透透的了,轮不到谢奕惩罚。 大家也就看一看,图个乐子。 但是现在这个“潏水之战[笔趣岛.biqudao.vip]”就不一样了。 此事是确确实实发生的。 在大家的潜意识中,并不会觉得这是假的,而会觉得这很真实。 由此,大家也就逐渐觉得,关中盟在此战中做出了突出贡献,甚至比谢奕和司马勋的功劳还大的那种。 第二百五十三章 胡无人,汉道昌(上架第四更) 在真实事件之中,避重就轻,达成自己的一些宣传目的······ 桓温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杜英这个小子,还真的能够不断地给自己带来惊喜啊。 “且说说,这些戏剧都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桓温接着问道。 这摆明是想要询问杜英,你这戏剧都是怎么编出来的? 杜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桓温。 按理说,这戏剧作为一个新鲜事物,之后注定也会有很大的市场,应该是自己的不传之秘才对。 可是桓温就这么问出来了。 似乎杜英就应该告诉他,天经地义一般。 杜英不由得感慨,刚刚还觉得只要自己脸皮够厚就无所谓,现在才发现,旁边这个人的脸皮更厚。 大叔,你知道你是谁么? 桓温,你是桓温啊。 能不能不要这么厚颜无耻? 不过转念一想,桓温身为一个枭雄人物,如果什么都讲究道德礼法的话,那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寻觅自己的出头之日呢。 既然桓温已经问出来了,那么杜英也索性并不隐瞒。 这可是自己以后的大靠山,自然没有必要得罪。 这就相当于董事长问总经理,生产线到底是一个什么原理,总经理就算是觉得这个董事长有可能自己再去开一家公司和他形成竞争,以扩大产业,那也得告诉不是? 当即,杜英便向桓温详细的讲解了一个戏剧的编排要点,从剧本到选角,再到如何夸张、艺术的表现出来一个故事,还有如何才能通过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调动观众的注意等等。 台上,“杜英”正和“王师”一起暴打“苻雄”;台下,真正的杜英正把自己的知识一股脑的交代出来,心里在滴血。 这一出戏落幕,将士们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显然这三个讲述王师以及盟友——当然现在关中盟也是自己人了,只不过这个消息还不是所有人都清楚——的戏剧,很得人心。 杜英也说的差不多了,本身他也不是科班出身,大多数都是靠着自己的理解,都不能说形成了体系,说的也是磕磕绊绊、大大略略。 桓温也察觉到这一点,露出鼓励的神色: “很不错,以后贤侄就是这戏剧之路的开拓者,伯父也期待你能够越走越远,继续努力。” 接着,桓温又温声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意见,包括台上那些演员的动作有些不规范、台词总是过于激昂?反而让人觉得“审美疲劳”?以及感觉缺少一些引人入胜的矛盾、出乎意料的转折点等等。 杜英登时一惊。 这些问题,杜英当然清楚。 毕竟后世的电视剧也经常因为这些毛病而被人诟病。 只不过杜英的时间有限?甚至就连剧本都没有来得及写完?很多台词全都是演员临场发挥,更不要说改善桓温所说的这些问题了。 他今天也不过是为了先好交差罢了?之后肯定要做出改进的。 而桓温第一次见到戏剧,就能够指出这么多问题?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眼睛毒辣的厉害人物。 听桓温的意思,他好像也只是想要试探一下杜英,是不是愿意和自己分享这些,并没有想要另起炉灶的意思。 这也让杜英松了一口气。 桓温虽然厚脸皮?但是总归还是讲规矩的。 而且他现在既没有必要急冲冲的分走杜英的功劳?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操心这些事。 询问这些细节问题,似乎更多的是为了有所了解之后,提出一些个人的观点和建议。 还不至于真的完全不要脸就好。 桓温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就听见点将台上,参与演出的演员们已经齐齐上台?对着台下的将士们拱手行礼。 将士们之前哪里见过这种新奇的表演?此时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候,见到演员行礼?一个个也有些手足无措,但都还是起身?不过在还礼的同时,他们都大喊着: “再来一个!” 一个个中气十足?听着一点儿都不疲惫。 桓温微微一笑?等到再上阵的时候?谁要是畏缩不前,那自己可就有得说道了。 台上的演员登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们此时也都在表演的兴头上,其实还真的想再来一个,可是奈何杜英给他们的剧本总共就只有这三个,上哪里再来一个? 一道道求助的目光扫来扫去,最终落在角落中的杜英身上。 “伯父,小侄失陪。”杜英向桓温告罪之后,匆匆跑到点将台上。 骤然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还有无数期待的目光,杜英也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吐沫,难免有些紧张。 看来自己这一次选出来的这几个演员素质还算是不错,连夜突击训练之后,在这样的场面下还能镇定自若的完成表演,已经很厉害了。 虽然他们的台词并不是很多,而且其中大多数人都是这几个故事得亲历者,就算忘词了也能够临场发挥,但是临场发挥本身也是一种本事不是? 杜英对着台下同样一拱手,提了一口气,朗声说道: “杜某添为王师督护、关中盟盟主,奉大将军之命,为大家鼓舞士气,事起仓促,三部戏剧,博诸位一笑。待到蓝田战后,当有更多的戏剧为诸位将士接风洗尘、庆祝凯旋!” 下面原本鼓噪的人们也就不再说话了。 毕竟台上的是一位督护级别的人物,毕竟之后也不是没得看,现在是真的没有了,让人家现场生编硬造,也未免强人所难。 甚至旁边一直想看看杜英到底还有什么小动作的桓温,此时也不由得一笑。 这家伙还不忘把自己抬出来,既是拍自己的马屁,又是在告诉这些人,命令都是大将军下的,你们有意见去找大将军啊,关我杜英什么事? 无辜。 桓温不以为忤,毕竟大家是不可能来找他麻烦的。 挡箭牌就挡箭牌吧。 杜英接着说道: “戏剧所演之惩恶扬善、匡扶社稷,正是王师所向,正是王师所为。杜某有感而发,当歌一首,于诸位听。” 大家登时竖起耳朵。 紧接着便听见杜英的声音拔地而起: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作者按:《胡无人行·李白》)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一样,又不一样(上架第五更) 整个校场上,安静的只剩下一个人孤零零的声音。 说不出来是在喊,还是在唱。 或许是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首唱出来的诗,又或许是因为歌唱的人属实五音不全。 但是字字句句,简单明了,如若雷霆,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北伐以来,杀胡人、收旧土,这是军中一直在宣传的,也是将士们一直笃信的。 但是随着他们一路艰难北上,这些理想开始展现出来它们艰难的一面。 多少人犹犹豫豫,多少人心中忐忑。 而此时这一首分不清是诗词还是歌曲的东西,直直的戳中了大家的心灵深处。 胡无人,汉道昌。 有的人想到了曾经发出的热血誓言,有的人想到了此时应该还在江南翘首以待君归的家人,有的人想到了已经没于战火之中的亲朋······ 战争,这无休无止的战争。 胡人,这些茹毛饮血、杀戮不休的胡人! 不杀尽胡人,如何能解心头之恨? 一道道身影站起来。 火光之中,人影幢幢。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也不知道是谁先跟着大声喊了出来,原本在杜英的自我发挥下还有点儿曲调的词,这个时候已经彻底没有了音调起伏。 变成了声嘶力竭的高喊。 “胡无人,汉道昌!” 将士们齐齐举起拳头。 “陛下之寿三千霜!” 一声又一声,如同浪潮,在短暂的低下去之后,又立刻翻涌直上重霄! 杜英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桓温所在的位置。 抄袭一时爽,就是有点不合时宜。 在这里高喊“陛下之寿”,似乎不太对吧? 毕竟桓温的心思······ 杜英登时冒了一身冷汗。 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儿过于明确的表示自己是一个“保皇党”了? 这样,桓温和他手下那些早就已经想要当从龙功臣的家伙们,会不会把自己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冤枉啊! 我不是这么想的······ 听我解释,这是一个叫李白的货写的。 他胡吹。 杜英终于找到了桓温的身影。 此时桓温已经不是在旁边悄悄看着,而是在将士们的拱卫下已经到了校场中间的位置。 无数的将士在周围高呼,一层又一层,围着他们的大将军,眼睛之中充斥着狂热。 此时,一个男人所有的勇气和热血,似乎都在这大环境的牵动下激荡。 此时,只要桓温一句话,将士们甚至会毫不犹豫的抄起来兵刃直接扑向远处的蓝田。 便是现在,杀胡建功! 桓温抱拳:“诸位将士,明日,出战蓝田,本将亲自擂鼓助威,望诸位能一战破敌!” “将军万岁!”不知道多少人齐齐高呼。 声音又上云霄。 杜英看着被黑压压的人群所包围的桓温?默然。 好像不需要自己过多担心了。 此时的桓温?就像是真正的“陛下”一样。 那些“陛下之寿三千霜”的呼喊声,似乎就是为他最好的祝福。 杜英呼了一口气?喃喃说道:“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些将士是桓温的“猛士”,而自己的猛士又在哪里呢? 杜英期待着自己也能够有这么一支令行禁止、为共同的理想而战的军队。 但是?并不是眼前的这支军队。 因为杜英知道,北伐、杀胡?终究只是桓温为自己争取政治资本的一种方式?在他的内心深处,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着和祖逖等北伐先辈们一样的“不破胡人誓不归”这样的想法,杜英并不确定。 就算是有,杜英觉得也得打几个折扣。 至少不是放在首位的?不然历史上的桓温?不可能发现局势不对,扭头就跑。 杜英想要做的,和桓温一样,却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内容。 不一样的是顺序。 火光之中,人影幢幢?杜英负手而立,嘴角露出笑容?看上去是在为眼前自己取得的成功而高兴,但是却是在脑海中勾勒着未来。 ————————- 桓温终究没有打算连夜就发起进攻。 将士们还是需要好好休整的?士气的高涨并不代表着将士们的体力也完全能够跟得上,别看现在一个个口号喊得响亮?战场真正冲杀起来?比拼的可不是这个。 而且更重要的是?桓温还有给苻苌他们准备的“惊喜”。 杜英鼓励了演员们几句,可想而知,以后这些已经展露出不错表演天赋的演员,将是杜英发展和扩大“艺术宣传队伍”的主力。 不过接下来,杜英还有另外一场戏需要来演。 此时的蓝田氐人营寨,犹然还在一片昏暗和沉寂之中。 相比于晋军这边的热闹,经过连日苦战的氐人,显然也疲惫不堪。 些许灯火,远远看上去,说不出的落寞。 仿佛就像是这风雨飘扬中的秦国一样。 几名放哨的士卒靠在瞭望楼上打着哈欠,无精打采。 晋军自然是不可能在晚上发起进攻的。 这也得益于氐人现在扼守的地形。 峣山,位于蓝田南侧,是秦岭向北探出的余脉,相比于峣山背后的关中平原,山势并不高峻,也不陡峭的峣山,也算是耸立在平原上的一道屏障。 这也是氐人能够坚守蓝田的底气之一。 这样的地形地势,在晚上发起进攻的话,显然并不轻松。 这些天虽然晋军打的凶猛,但是也确实没有在晚上采取任何行动。 氐人的自信,自然也不是没有道理。 “快到换防的时间了?”放哨的氐人士卒,用夹杂着氐人和汉人的语言问道。 他的同伴甚至都懒得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那士卒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这一战哦,怎么就突然不打了?” 他的同伴翻了翻白眼:“怎么,你还想打起来?” “不打了,就抓紧回家吧,在这里耗着干什么。” “上边得意思,岂是你我能揣测的?闭上你的嘴吧!”被打扰了睡觉的同伴很不满的说道。 而还不等他接着说什么,前方骤然响起箭矢的呼啸! 黑暗之中,一支箭矢卷动着风,直直的刺过瞭望楼上的旗帜。 那面氐人的旗帜,骤然被撕扯开。 两人对视一眼,声音都变得凄厉: “敌袭!!!” 而似乎是为了回应他们两个的呼喊,原野上,一点点光芒亮起来。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也不知道多少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 火光绰绰,人影幢幢 敌袭! 沉寂之中的氐人营寨,转眼沸腾。 火把依次点亮,本来就枕戈待旦的氐人士卒,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飞身跃起,骑兵们直接翻身上马,张弓搭箭,等待着命令。 而步卒们或是飞快的攀爬梯子登上寨墙,或是举起刀盾、肃然站立,好一番严阵以待。 一名名氐人酋长、统领,也都高声呼喊,清点人马。 反应不可谓不快。 之前的氐人还真不是这样谨慎的,但是子午谷之战,营寨中的氐人猝然受到袭击、损失惨重的教训, “怎么回事,惊慌什么?!” 苻生和苻苌也都被惊动,与此同时,营寨的后方,刚刚抵达的苻雄骑兵也开始集结。 这一声喝骂,正是来自苻生。 这个独眼大王,此时脸上并没有困意,一只眼睛来回扫视,让所有看到的人都下意识的打哆嗦。 显然深夜之中,苻生也并未入睡,而是应该在思考未定的战事。 相比于那些上蹿下跳的氐人们,苻生显然要镇定很多。 敌袭? 如果真的敌袭的话,此时应该早就已经打起来了才对。 可是敌人呢?敌人的呐喊声呢?箭矢声呢? 黑暗之中,只有零零散散的箭矢落入营寨之中。 这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可笑。 苻生是不太相信的。 然而还不等他接着说什么,一声战鼓,压盖住了氐人们的呼喊声。 苻生的脸色也是一变。 鼓声紧接着连绵而起,“咚咚”回响,恍若天雷霹雳。 苻生也顾不得多说什么,快步登上营寨中的瞭望楼。 原野此时已经逐渐被点亮,从瞭望楼上看去,火光绰绰,人影幢幢,也不知道有多少晋军士卒正森然列阵。 而晋军骑兵就在阵前奔驰,时不时的张弓搭箭,将箭矢射入营寨之中。 简直就是在挑衅。 苻生的脸上登时露出怒色?霍然回头。 跟着他一起上来的两名氐人首领?赶忙低下头,掩盖住脸上的恐惧之意。 “已经在射程之内?为什么不放箭?!”苻生一挥手?一脚将其中一名首领踹倒在地。 那首领在狭小的瞭望塔上滚了两圈,人都直接撞在栏杆上?却赶忙爬起来,来不及捂住被踹的地方?惊慌的说道: “弓弩手刚刚集结?等待大王命令。” 苻生冷笑一声,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家伙一看对面人多势众,顿时都不想做那个率先放箭的出头鸟?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很有可能反过来变成对面弓箭手的重点打击目标。 这就是氐人“任人唯亲”的弊端所在。 对于这些首领来说?他们手下的兵马也多数都是他们的亲眷,谁愿意自家亲眷损伤太多? 相比之下,他们和上司以及同僚之间的亲属关系反倒是没有那么密切,因此自然就会做出维护自己的利益和亲属的举动。 “放箭!”苻生不需要这两个首领下令,自己率先在瞭望楼上大吼。 声音回荡?下面的氐人士卒们早就已经熟悉淮南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那也颇有标志性的雄浑、粗暴音线,此时前面的弓弩手谁敢怠慢?箭矢当即腾空而起。 苻生接着定睛看去。 晋军骑兵早就已经一溜烟儿没入黑暗之中。 那些箭矢“呼啦啦”的淹没火光所在的地方。 紧接着又是一批箭矢。 一轮又一轮。 苻生冷冷一笑,趁着夜色进攻据险而守的氐人营寨?桓温的确是个大胆、甚至狂妄的人物。 嗯,这很对自己的胃口。 只不过自己必须要让他知道?既然用兵以险?那就不要这么早的暴露目标?不然只会死的很惨。 “大王,对面没有还手,定然已经知难而退。”一名首领忍不住开口说道。 但是另一名首领连连摇头: “火把,火把都还没有熄灭,这······怎么可能?” 苻生怔住了,旁边的首领也怔住了。 不对! “开门,骑兵随本王冲阵!” 苻生直接抓住楼梯,已经不是下楼梯了,而是几乎直接滑下去的。 两名首领从上面看着,很想问一声: 大王,您屁股不疼么? 不过苻生的动作很快,他们两个自然也不能在上面看着,也只能咬咬牙,有样学样了。 苻生看也不看后面慌里慌张、捂着屁股跟上来的两个首领。 这两个家伙是指望不上的,他们麾下都是桓温北伐之后,苻健就地征召的氐人士卒,氐人本来就是近乎于全民皆兵状态的民族,因此再临时征召,征召上来的都是原本并不适合成为士卒的罢了。 苻生并没有指望他们能够独当一面,让他们负责晚上的防备,也是因为知道桓温不太可能夜袭罢了。 然而现在桓温还真的夜袭了,营寨外面放哨的士卒没有给予任何一点儿警醒,更是说明敌人的手段狠辣而敏捷,来的必然不是晋军之中的寻常士卒。 因此苻生的第一反应,就是直接率领军中精锐骑兵杀出去。 桓温到底在弄什么名堂,一探就知。 “大王,夜色深沉,敌情未名,当以强弩退敌,不可轻举妄动啊!”一道身影从人群之中扑出来的,抓住苻生的战马马缰。 苻生扬起马鞭,下意识的就要抽打过去,不过看清楚来人之后,他不满的哼了一声,还是把马鞭收了回来: “王傅此言差矣,南蛮声势虽大,却无动静,怕是没有几个活人在外面,虚张声势罢了。这些骑兵,足够保本王周全!” 那被称为“王傅”的,正是淮南王傅、苻生的老师,也是其妻梁氏之舅,毛贵。 这个中年人连连摇头,还想要说什么。 “放手!”苻生暴喝一声。 毛贵虽然是氐人豪酋出身,但是多年来从事的都是文官工作,被苻生这么一呵斥,当即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的松手。 苻生看也不看他,径直瞥向率领骑兵而来的另一名中年将领:“前将军愿随本王同去否?” “大王,王傅所言······”中年将领正是秦国前将军梁楞,也是苻生正妻梁氏的叔叔,算起来毛贵应该是梁楞的姻兄,即他嫂子的弟弟。 苻生登时皱起眉头,眼见得就要发作。 旁边的毛贵连连对着梁楞使眼色。 梁楞硬生生得把反对的话给憋了回去,只能拱手。 毛贵则拍了拍他的战马,意思自然也很明显。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王三思! 现在绝对不是毛贵和梁楞同苻生争论的时候。 苻生就是一头倔驴,你应该顺着他,而不应该在他暴走的时候还非得要站在他的对面。 这是毛贵和苻生打交道久了,拿捏到的道理。 无论是他,还是梁楞,而或者梁氏的父亲、苻生的老泰山,现任左仆射的梁安,之所以能从一个氐人豪酋变成当朝重臣,重点就在于他们和苻生之间的关系,因此和苻健也算是亲家。 这在亲眷关系很重要的氐人之中,才是生身立命之本。 因此他们可以反对任何人,却要尽可能避免反对苻生。 一旦他们和苻生之间出现了矛盾,而且还闹得人尽皆知,那么最后受到损害的自然是他们。 如果苻健给苻生换个老婆,或者苻生直接把自家老婆给丢了,那他们这些亲家,就不用混了。 这种事,苻健应该是做不出的,但是苻生······ 真不一定。 这就是个做事冲动、完全不过脑子、不权衡利弊的人。 所以毛贵眼见得梁楞就要和苻生之间闹起来,赶忙拦住梁楞,拍他的战马,自然也是提醒他,让他多加小心,务必保护住苻生。 苻生见梁楞不再说话,自然也就认为他没有意见了。 他并没有在意毛贵他们的动作,径直策马向前,梁楞对着毛贵匆匆拱手,赶忙跟上。 看着苻生的背影,毛贵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汉家史书,他也有所读。 淮南王虽然勇猛、力大无穷,带兵打仗也狠辣果决,的确是一个大多数敌人应该都不愿意遇到的对手。 但是说到底,个人的武力高低终归并不能代表什么。 一场战斗的胜利,并不是看一个人有多厉害的。 这一次桓温北伐开始之后,苻生率军先战南阳、再战武关,连战连败,每一次战斗中,他都奋勇冲杀,可是结果呢? 兵力劣势以及士卒素质上的差距,让苻生一个人没有办法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向,只能说尽可能的给晋军造成心理压力罢了。 但是晋军只要躲着他走,向其余的方向发起进攻?苻生终究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 此时的苻生,难免让毛贵想起来历史上的一个人。 霸王项羽。 而且是很偏执状态下的项羽?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去。 毛贵脸上的忧色愈发浓重。 历史上的项羽是什么下场?他很清楚。 苻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凭借这个,他真的能够战胜自己的太子兄长以及其余虎视眈眈的兄弟们么? 就凭这个?就算是他真的坐在了至高的位置上,那又真的可以坐稳么?如果解决所有的问题都需要用手中的刀剑杀过去、需要用蛮力的话?那就距离众叛亲离、群雄并起不远了······ 毛贵叹了一口气。 这门亲事,真不是个好的选择啊。 不过反过来说,这或许能够避免自己因为直言劝谏之类的,直接招来杀身之祸。 ————————————- 当毛贵感慨万千的时候?梁楞正担忧的注视着苻生。 苻生的脸色很精彩。 从杀气腾腾?到惊讶,再到沉默,最后是现在脸上几乎压抑不住的怒火。 因为就在面前的旷野之中,一个又一个的身影,根本就不是真人。 站在前面几排的?是稻草人,扎的很完整?每个人身上都披着晋军的衣甲,一手拿着盾牌?挡住自己的身形,一手拿着火把?此时那火光犹然还在夜色之中跳动?似乎是在嘲弄苻生一样。 而在这些稻草人后面?其余黑压压的也都是稻草人,只不过这些稻草人甚至远远不能称之为“人”,不过就是几根木头桩子,稍微捆绑一些稻草,再把火把固定在上面罢了。 黑夜之中,站在寨墙上,或者瞭望楼上,远远看去,谁又能看得清楚? 只当是密密麻麻的人潮。 “砰!” 木头折断的声音。 苻生手中的厚背马刀狠狠地挥动,劈砍下其中一个稻草人的脑袋。 他的力气很大,那稻草人直接一分为二。 紧接着,苻生抬起头,目光之中满满的都是怒火。 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群稻草人给嘲弄了。 这是桓温在直截了当的戏弄他、打他的脸。 整个大军营寨因为一群稻草人,又是一通乱箭的,又是全军集结的,好一番折腾。 传出去,怕不是要沦为笑柄。 苻生的声音甚是冰冷,其中夹杂着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的怒意: “竟然能够让南蛮摸到这么近的距离上从容布置这么多稻草人,负责警戒的人干什么吃的?!今夜当值的几名酋首,全部斩首示众,其麾下,充当敢死队,下次第一批上阵!” 梁楞打了一个哆嗦,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拱手说道: “大王三思!” 苻生当然不会管这几个氐人豪酋到底是什么来路,出了差错,还让自己有可能直接沦为笑柄,不杀了他们才怪呢。 可是梁楞却很清楚。 这些负责守夜的氐人兵马都是战起后临时征调的氐人平民,本身的确应该是族群之中的弱势群体。 欺负欺负这些人,并没有什么。 可是统带他们的豪酋,可不是寻常人,基本上都是随同苻洪、苻健等老一辈征战、立下汗马功劳的,放在氐人朝堂上,也有话语权。只不过随着年事已高,这些人基本都退居二线,不过威望还在。 要他们的脑袋,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沾亲带故的氐人权贵。 苻生军中的士气或许通过这种方式能够鼓舞起来,但是整个氐人朝堂上,怕是要炸锅。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已经战死得氐人权贵后人,比如之前曾经跟着苻生一起爬上瞭望楼的那两个就算是。 他们虽然平时不学无术,算不得什么好汉,全靠祖辈牺牲换来的荫庇而活,但是好歹他们也代表着那些从龙功臣,利益也跟朝堂之中很多人捆绑在一起。 那些勋贵杀不得,勋贵子弟也杀不得啊! 更何况······ 梁楞看向这黑暗之中无声的军阵。 此地已经在峣山之下、实际上氐人的哨探范围也不过刚刚到此,因此就算是换上了苻生的麾下亲自负责夜间巡防,恐怕也很难发现敌人在黑暗之中的动作。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丞相为何发笑?”(上架第二天加更) 毕竟在“敌人不会夜间进攻”的既定概念下,大家所谓的巡防,也就是在山坡上往下看一看。 黑灯瞎火的,能看到什么? 因此梁楞觉得,就此怪罪于那些豪酋,似乎也说不太过去。 总归······只是虚惊一场。 但是他也知道,此时的苻生现在已经怒火中烧。 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地方,因此总归是要有人倒霉的。 如果这怒火不落在那些豪酋的头上,那岂不是要落在他梁楞以及其余几个苻生身边文武的头上了? 梁楞在下意识的喊出“大王三思”之后,心思飞转之下,不免露出了苦色。 后悔,就真的很后悔。 果不其然,苻生阴冷的目光直接落在他的身上,大有你说不出来什么就先要你的脑袋的意思。 梁楞打了一个寒颤,就要“从心”。 结果马蹄声连连响起,旁边的黑暗之中,又一支兵马杀出来。 苻生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来者相比于苻生,体型更肥硕一些,但是两人的五官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只不过这个胖一点儿的中年人没有独眼苻生那么狰狞可怖。 甚至他还带着笑容,和苻生的咬牙切齿形成鲜明的对比。 坐在战马上,一摇一晃,显得有些滑稽,但是这对于胖子来说,上上下下应该很难受的颠簸,并没有影响到他脸上的笑容。 眼睛都快笑没了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这个笑话,显然就是苻生。 梁楞等人齐齐拱手:“参见太子殿下!”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太子,苻苌。 苻苌出现之后,苻生的目光当即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掩饰不住的敌意。 或者说,苻生对于苻苌的敌意,从来都没有打算掩饰。 对于这个因为自己的残疾而从小受到无数人的歧视,性情暴烈残忍的淮南王来说,没有自己能打的兄长,凭什么就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因为他年长么? 皇位?本来就应该是我苻生的! 被苻生这阴冷中充斥着恶意甚至杀机的目光一看?饶是苻苌之前早就已经不止一次有过这样被自己这个“好弟弟”注视的经历,犹然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收敛。 他打量着这些稻草人?淡淡说道: “长生(苻生表字)军中有动静,我军随之而动?现在看来,不过是桓温虚张声势罢了?长生可受到惊吓?” 苻生咬紧牙关?攥紧拳头。 骨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旁边的梁楞皱眉不语。 太子爷,你这是在玩火啊。 问苻生受到惊吓了没有,这战场上,从来都是他吓唬别人?什么时候被别人吓唬过? 这样变本加厉的嘲讽苻生?梁楞也不知道这位太子爷在想什么。 不过想想也是,既然苻生都已经明确的表露出来了对他的敌意,那么苻苌也没有什么必要好声好气的。 大家本来就已经因为各自之间的功劳分配、利益划分,以及最重要的对那个位置的争夺等等,站在了对立面?那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虚与委蛇,维持表面上的兄友弟恭。 撕破脸皮、直接对抗?这才是氐人的性情。 玩虚的,那是汉人擅长的。 梁楞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叹息。 桓温弄起来这些稻草人?看上去主要目的应该只是为了让氐人好一番折腾,但是恐怕桓温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竟然又诱发了氐人军中原本因为苻生和苻苌分开下寨而暂时避免的冲突。 梁楞也知道?苻苌为了稳定军心?此时自然需要找一个理由来推卸掉自己的责任。 没有什么比苻生误判军情、导致大家跟着鸡飞狗跳了半天来的更合适了。 不然的话,苻苌也不至于专门跑过来嘲讽一番。 可话虽如此,现在却怎么也不像是双方直接对抗的时候。 大敌当前,难道你们忘了么? 此时的天空,已经不再是刚才深沉的黑暗。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峣山下,层层排列的木桩子和稻草人,再清晰不过的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不少稻草人举着只剩下袅袅青烟的火把,胸口、脸上还插着一支支箭矢,就这么“昂首挺胸”,骄傲的迎着晨光。 蓝田的又一天清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来了。 苻苌和苻生原本充满敌意的对视,此时也逐渐消散。 因为他们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还有鼓声。 这些并不只是单纯的声音,还意味着一支军队的行进。 现在是清晨,不是深夜,自然不可能是假的军队。 旗帜飘扬,晋军,正在推进! 苻生和苻苌几乎是下意识的各自收拢部众,退向山口营寨。 一晚上折腾,人困马乏的,此时断不能直接和晋军交手。 —————————— “哈哈哈!” 桓温看着前方的一个个稻草人,也看到了它们或是被刀劈,或是被箭矢扎满的样子,发出大笑声。 杜英同样披甲,跟在桓温身侧,听到桓温有些魔性的声音,差点儿想到了电视剧情节,丢出来一句“丞相为何发笑?” 不过他还是憋住了,那样实在是太诅咒自己了。 桓温收敛笑声,紧接着看向从峣山一直铺到蓝田城下的氐人营寨。 广阔的战场上,晋军已经展开,声势浩大,届时晋军将会兵分数路,同时对前方的苻生、右侧的苻苌以及侧后方的蓝田城发起进攻。 而进攻的重点,还是扼守大道的峣山。 不得不说,氐人的布防还是有讲究的。 地位最尊崇的太子苻苌居中坐镇,苻生扼守最险要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剩下临时集结的一些羌人和氐人兵马,则汇聚在城中。 出城作战做不到,守一守城池还是游刃有余的。 至于苻雄的骑兵,此时应该在各处营寨后面游走,随时准备接应。 苻雄上一次在子午谷也算是伤了元气,显然并不适合顶在前面,而苻苌和苻生此时都不是没有一战之力,自然不会直接劳烦叔父出手。 毕竟苻雄所代表的,也是朝堂上谁都不能忽略的力量,更何况苻雄本人对苻健也有着常人所不能比拟得影响力。 因此苻生他们可以说“叔父,且看我的”,却不能说“叔父,且看你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左边,右边 苻雄不会拒绝他们的求援,但是自然也就不会再支持求援的那个人。 想明白个中关节的杜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桓温。 怎么感觉,仗剑北伐的桓温,好像变成了秦国选拔接班人的磨刀石? 好家伙,关底boss? 不过还真别说,历史上的桓温真的就扮演着这个角色,最终苻苌率军追击桓温的时候,立功心切、中箭身亡,苻生就这么赢了。 桓温因为并不知道历史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倒是并没有杜英这种怪异的感觉。 他从容指着前方营寨说道: “这一晚上鸡飞狗跳,氐蛮定然已经疲惫,传令,进攻!” 中军令旗飞舞,鼓声震天动地。 晋军将士们没有呐喊高呼,而是迈动着统一的步伐大步向前,脚步分外铿锵。 晨光中,刀剑闪动着寒芒,盾牌反射着光亮,一支支长枪,仿佛要刺破碧空。 晋军将士,士气如虹! 负责正面进攻苻生营寨的,是前日曾被桓温点将的高武。而负责进攻苻苌营寨的,则是桓冲,另一名被点将的戴施,则负责迂回进攻蓝田城。 都是桓温麾下猛将,而且杜英感觉,桓温的布置也非常有意思。 并不是以强制强,而是有点儿田忌赛马的感觉。 他军中战力最强的桓冲并没有对上苻生,而是去战苻苌,自然是桓温希望桓冲能够率先击破苻苌营寨,直接切断苻生和蓝田两处的联系,再逐个击破。 不过这又不是纯粹的田忌赛马。 因为戴施和高武,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自然非是等闲。 而且压力最大的高武这边,还有桓温亲自压阵。 总归不会让高武独自承担面对苻生。 站在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桓温从容不迫的下达一条条命令。 这些命令其实都比较笼统,大概就是“高武主要进攻何处”、“桓冲需要提防氐蛮骑兵突击”之类的。 具体应该怎么打,自然不是桓温负责的。 那还要下面的将领们做什么。 杜英站在桓温不远处,并没有打扰桓温的指挥。 刀光剑影、麟甲旗扬,眼前的壮阔景象,对于杜英这个穿越客来说?也是很震撼的。 这就是真正的冷兵器时期大会战。 杜英之前就算是见过这样的场面?也只是在电视上。 哪里比得上亲身经历、近在眼前? 随同杜英一起来的王猛,则左看看、右看看?对于桓温的排兵布阵自然很感兴趣。 书本上写的再详细?自然也比不上现场实地教学。 而且真的是“教学”。 因为桓温很贴心的派了一名校尉,跟在杜英他们身边?随时随地解答他们对于这一场战斗的疑惑。 显然经过之前的大帐之中的对答,以及杜英拿出来的新鲜手段?桓温对于杜英的态度已经是纯粹的欣赏和喜爱?自然期望这个年轻人经过历练之后也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领。 因此,也就毫不吝惜于培养。 身为督护的杜英,很快就意识到,桓温的诚意有多高。 跟着他们的这个校尉?很年轻?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但是作战经验之丰富,看他手上的老茧就知道。 而且随口讲述之间,各种兵法术语,头头是道。 似乎察觉到杜英和王猛好奇的目光?那校尉拱手,有些腼腆的说道: “末将先辈多为军中将领?从军营中长大,所以知道的多一些。” 杜英看着这个年轻的鹰扬校尉?觉得这样的人物,历史上也不应该毫无姓名?桓温既然把他派过来?本身也说明桓温看好他。 “校尉客气?刚刚只知校尉姓朱,表字次伦,还未来得及请教大名?”杜英微笑着问道。 刚刚战斗打响,这校尉从军中折返,来的仓促,大家都没有好好打招呼。 朱次伦赶忙拱手,对于这个桓温钦点的督护,他当然不敢大意,久在军中的人,最是清楚什么叫做“尊卑”: “末将单名序,朱序。” 王猛微笑着亦然通了姓名。 杜英却没有说话。 两人好奇的齐齐看过去,朱序还倒是自己的名字有什么问题,杜英却已经回过神来,爽朗笑道: “次伦不必如此客气,你我年纪相仿,总是‘末将’、‘末将’的,余都未免惭愧,这兵法常识,还得仰仗次伦耐心解释呢。” 朱序受宠若惊。 而杜英又何尝不是心中狂喜。 世代将门,又姓朱。 没想到还真是不可忽略的人物。 变数。 淝水之战这一奠定南北朝格局的大战中,最大的变数。 也是苻坚败得一塌糊涂、王猛毕生心血付之东流的“罪魁祸首”。 一边王猛,一边朱序,也难怪刚刚的杜英,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不过杜英来到此世,也算是已经见过不少“名场面”了。 王猛和苻坚的会面,他都已经经历过,这还真不算什么。 朱序并不知道杜英在转眼之间已经转过了这么多心思,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挖墙脚的准备。 其实他本人,还没有从杜英刚刚表示亲近的话语之中回过神来。 杜英是什么人? 现在大将军身边炙手可热的新星。 如果说在昨天之前,大家还以为这个年轻人只是靠出身和耍嘴皮子功夫,一时间蒙蔽了桓温,方才获得高官厚禄,那么昨天一场戏剧表演下来,每个人都不得不正视杜英的存在。 态度改变的,其实主要是那些原本对杜英心怀不满,或者说抱有较大敌意的。 也就是是那些背地里已经有撺掇桓温登基的小心思的人。 在他们看来,杜英的出现,显然平添变数不说,而且杜英和谢奕走的如此之近,到时候岂不是又会响应谢奕,变成他们的阻力? 然而昨天杜英一场戏剧表演下来,看上去是把谢奕、司马勋和关中盟这些子午谷之战的参与方都给表扬了一番,但是这样的戏剧以后在荆州、在整个典午朝各处州府演出来,代表得自然也就不再是桓温军中的某一支部队,而是整个北伐大军。 直接受益的,自然是桓温。 更不要说最后的那一首诗歌面世,更是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斗志。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解读方式。 诸如谢奕这种,自然认为这是在歌颂当今陛下的功德。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两个奇葩 而那些有别样心思的人,自然就认为,这是在暗中称赞桓温,因为这一切的功绩都是桓温取得的,因此自然也就只有桓温当得起“陛下之寿三千霜”这一句称赞。 不管怎么说,大家对于杜英的好感,“蹭蹭蹭”的往上涨。 因为出身将门,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以战功论英雄,所以朱序一开始对杜英这等没有什么亮眼战功在身的地方坞堡堡主,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但是昨天亲眼见到那激荡人心的场面,此时看向杜英,目光之中也满是敬佩。 不管杜英有没有什么亮眼的战功,他觉得,不,应该是桓温军中的众多将领都觉得,杜英懂他们。 鼓声再一次变得密集,晋军将士缓缓推进。 游骑已经在左右两侧奔驰,负责掠阵。而弓弩手亦然全部就位。 投石车,或者用军中比较霸气的称呼,应该叫霹雳车,此时逐渐向前移动,巨大的轮子碾压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左右推动霹雳车的士卒们发出整齐的口号声,逐渐炎热的天气下,不少士卒索性直接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腱子肉。 同时在霹雳车的前面,还有一头头牛在往前拉。 杜英定睛看去,不由得一笑。 牛,真的是在缺马的南朝,被用出了花样。 也不知道那满大街上牛车横行的场面到底是怎样的,杜英多少觉得也有些滑稽。 除了霹雳车,还有云梯车、床弩等等大小器械。 相比之下,当初关中盟为了进攻林氏坞堡以及子午谷临时打造的那些家伙,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华夏民族本来就以强大的机械制造能力而领先于北方胡人,此时在杜英看来,氐人想要据险而守,不见得是什么好主意。 也难怪桓温一路北上,诸如武关等雄关漫道,终归都没有能够挡住他的去路。 氐人的骑兵以及单兵作战的优势,显然在这些大型攻城器械面前,并不能发挥出来。 “次伦兄,这霹雳车的射程有多远?” “次伦兄,为何弓弩手迟迟未曾放箭?眼见得都已经快要挺进到山坡下了。” “次伦兄······” 王猛的问题很多?有一些问题看上去非常简单?而有的,甚至连朱序都讷讷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专门弄来了笔墨?先记下来再说。 而随着王猛这些问题问出来,朱序对于这个原本杜英的小跟班一样的人物?也不由得刮目相看。 很明显,此人是有不少理论知识的?甚至能够察觉出来桓温布阵上的一些难以避免的缺点和疏漏。 只不过他没有多少实战经验?所以有时候问出来的问题会显得有点儿可笑。 毕竟兵法上所云和实际情况总归有所不同,而且兵法也已经是好几代人,甚至数百年前的兵法了,其上记载的一些战术理念?已经随着装备的更新迭代?跟不上了。 中军令旗骤然挥落。 也不知道多少将领们齐齐高呼:“放箭!放箭!” 刹那间,万箭齐发! 王猛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从军阵之中升起的黑云,直接快速飘向氐人营寨。 这等震撼的场面?他显然也没有见识过,相比之下?之前子午谷之战中,双方参战的兵马数量还是太少了?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乱战。 至于杜英,恍惚间想到了曾经被某国产卡牌游戏中“放箭!放箭!”所震慑的梦魇?自失的一笑。 自己终究不可能什么都忘记另一世的记忆。 不过也正好?以后这些游戏好像也可以拿来娱乐一下。 打牌什么的?最解枯燥。 向胡适和季羡林两位日记大佬学习。 朱序则打量着两个人省,他也知道,他们两个在实战经验上的缺乏,因此晋军骤然展现出这样震撼的场面,朱序也很骄傲的想要看一看,他们两个会流露出怎样震惊的神情。 然而让他失望了。 王猛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旋即陷入思索,又紧接着左顾右盼,似乎想要揣测晋军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同时再看看晋军的实际动作,是不是和自己想象之中的相同。 学霸的世界,就是这样。 至于杜英······ 这位三天上位督护的传奇人物,嘴角勾起笑容。 似乎想到了很久远而又美好的事情。 神仙的世界,好像是这样的。 朱序:······ 这有什么应该反思揣摩的,这有什么美好的?! 这两个,都是什么奇葩人物? 历史上,经历也堪称传奇的朱序,此时因为年轻,甘拜下风。 同时他心中也释然,如果不是这样的奇葩,又怎么可能直接让桓温如此欣赏? 比不了,比不了。 霎时,朱序心中仅存的那点儿羡慕和嫉妒,都消散的无影无踪。 前方的晋军弓弩手,犹然还在把一朵朵黑云盖在氐人营寨上。 刚刚朱序就曾经回答过王猛的问题,为什么弓弩手要推进到这么靠前的位置。 实际上弓弩手的这几轮箭矢,主要目的并不是打击寨墙上的那些氐人士卒,而是为了打击营寨中结阵等待向前支援的那些氐人。 晋军弓弩手的动作幅度这么大,想要不引起氐人的警觉,当然是不可能的。 从晋军弓弩手开始向前推进的时候,氐人恐怕就已经做好了预防箭矢的准备。 所以此时,寨墙上下,盾牌林立,宛如重新竖起了一面墙。 箭矢扎在上面,不会有什么效果。 相比之下,躲在营寨中后部的氐人士卒,此时不见得也有相同的防护,毕竟他们还有任务在身,当前面袍泽抵挡不住的时候,他们需要及时的向前顶替。 殊不知,他们才是晋军弓弩手的真正目标。 至于寨墙这边,自然也有人招呼。 那就是霹雳车。 一发发石弹也呼啸而出。 这个时代的霹雳车,到底还是因为多年得战乱、不少技术失传,所以没有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威力巨大,抛射的石块,在杜英看来,要比想象之中的小很多。 但是总归是把一整块石头丢出去的。 关中盟使用的那种只能抛射碎石头的投石机,与之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转眼间,整个峣山山口,烟尘滚滚,惨叫连连。 不过氐人的反击,也很是迅速。 第二百六十章 山海,风木,河崖,(加更) 氐人的弓弩手也开始射箭,自不能让晋军弓弩手专美于前。 杜英不由得微微点头。 苻生也不是一个单纯的莽夫。 至少他还清楚,不能把弓弩手放在太靠前的位置。 不然还不等自家弓弩手逞威风,已经虎视眈眈的晋军霹雳车就能够先教他们做人。 此时在石弹的轰然撞击中摇摇晃晃的寨墙,还有那些已经散落一地的盾牌,就是最好的代表。 趁着晋军新一轮石弹装填,苻生立刻让氐人弓弩手向前。 此时,晋军弓弩手已经完全在他们的射程之内,因此一通乱箭下来,多多少少都能有所收获。 晋军将士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一面面盾牌同样举起来遮蔽自家人。 只可惜氐人弓弩手是从上而下射击,总归还是占据地形优势的。 一支支箭矢贯下来,自然带着强劲的力道,盾牌手们一个个也觉得手臂酸麻,连连后退,差点儿和自家弓弩手、长矛手等等拥挤在一团。 氐人弓弩手显然察觉到了效果不错,又是一轮箭矢丢过来,同时还有一些胆子大的,已经爬上寨墙,直接对着山坡下射箭。 负责具体指挥的高武也没有慌乱,此时再次下令。 晋军刀盾手掩护弓弩手撤退,而霹雳车的新一轮石弹,已经准备就绪,迟迟未动,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不只是霹雳车,在前军偏后的位置,还有一队弓弩手,人数在两百人左右,并不是很多。 倒并不是因为前面有些狭窄的山坡脚下摆不开这么多人,而是因为他们的任务,就是等着氐人主动露出破绽。 又是一轮箭矢,两百名弓弩手射出的箭矢虽然比不上刚刚足足上千袍泽的齐射,但是覆盖整个寨墙,足够也。 石弹伴随着箭矢而来,氐人弓弩手如遭雷击,猝然之下,死伤众多?其余侥幸得脱的?也不再恋战,纷纷后退。 而晋军弓弩手们?则顿住脚步?他们引诱敌人露出破绽的任务已经完成,此时自然正是报仇的好时候。 什么仇? 当然是刚刚狼狈后退的仇。 杜英看着晋军弓弩手们再一次凌厉还击?暗暗点头。 一场战斗,尤其是这种正面对决?双方摩拳擦掌良久?实力实际上相差并不是很大,就算是有差距,也都被地形地势之类的拉平了,不然的话占据大优势的那边早就取胜了。 因此再这样势均力敌的战斗中?想要取胜?并不能直接梭哈,那样太莽了,事实证明,失败的可能性也很大。 最佳的做法,自然就是通过刚刚这样?不断地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交锋之中扩大己方优势、尽可能削弱对方的有生力量。 杜英并不觉得苻生是这么好对付的,氐人上来就吃了这么一个亏?显然也是因为氐人有些急躁。 只是不知道,这急躁是因为他们之前就已经被自己安排下的稻草人给折腾了一晚上?所以神情愤懑,还是因为苻生也意识到了麾下将士的疲惫?所以想要速战速决、尽快拉开双方战损差距导致的? 晋军弓弩手又是一轮箭矢之后?发现氐人的反击已经很是微弱?当下便开始零零散散的向远处抛射,同时腾出来空间给背后早就迫不及待的步卒们。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无数的晋军将士高声呼喊。 他们的声音在峣山这天然的山坳和山鞍部回响,整个战场似乎都随之颤抖。 重重人影,从军阵前排敞开的盾牌之间冲出,又逐渐汇聚在一起,并肩前进。 这一次翻滚的浪潮、移动的黑云,不再是刚才那般沉默。 涨红了脸、气血上涌的晋军将士,恨不得直接把眼前的这个营寨撕成碎片。 氐人,并没有保持沉默,也没有无所动作。 如果这样,那就不是横扫关中、称霸一时的氐人了。 更不是苻生了。 寨门骤然打开,甚至不需要晋军将士们自己去开。 一队步骑如同离弦之箭,从营寨中冲出,沿着山坡向下狂奔,滚滚烟尘被马蹄卷起,仿佛有千军万马,骤然间激荡起的浩大声势,甚至比晋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虚张声势罢了。”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朱序忍不住笑了一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杜英则感慨道,“若是易地而处,或许我们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是如果真的据险而守,任由敌人直接攀爬寨墙,那就不是苻生了。” 朱序怔了一下,虽然他觉得杜英这样说未免有夸奖苻生的意味在其中,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闭门不出,把希望寄托在寨墙上、寄托在氐人实际上并不擅长的攻防战上。 那样,就不是苻生了。 旁边同样目不转睛看着的王猛察觉到什么,微笑着补充一句: “也只有这样的人,方才配成为王师的对手。” 这句话自然一下子说到了朱序的心坎中。 那些望风而逃的敌人,根本不配让王师摆出这样的阵势。 他抚掌而笑:“是也!” 而前方,苻生一马当先,杀入晋军军阵中。 晋军将士齐声呐喊,长矛如林,直逼上去。 苻生背后,狂奔中的氐人步骑,和稳步推进的晋军军阵,同样轰然对撞。 就像是岩浆喷涌的火山对上浪涛翻滚的大海。 就像是呼啸横扫的狂风对上盘根错节的巨木。 就像是激荡回转的河流对上曲折坚硬的山崖。 刹那间,战马长嘶,刀剑交击! 混杂着汉家和氐人语言的喝骂声、呼喊声、怒吼声,在峣山山坡处,盘旋不散。 一道道身影交错、碰撞,一朵朵血花迸溅、喷洒。 杜英、王猛和朱序,三个人就在台上静静看着。 所有人都保持沉默。 他们站在这个距离上,只能看到双方色彩的交融,并且看着那一面面旗帜逐渐染成红色。 但是在这杀声中,他们的心,似乎已经要跳出胸腔,和前方的将士们,永远的站在一起,并肩杀敌。 “杀!”这是高武的声音。 苻生亲自冲阵,桓温自然不会这么莽夫,但是为了提升自家将士们的士气,避免大家被这个也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家伙给吓住,高武同样在向桓温移交指挥权之后,带着自己得亲卫扑了上去。 之前的弓弩试探结束,酣战,转瞬开始!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万夫不当 杜英等人的脸色很快变得凝重。 因为他们发现,苻生这个“万夫不当之勇”,好像并不是吹嘘的。 这家伙······当真有些可怕。 且看! 那乱军之中,有一人左冲右突、横冲直撞。 他一手拿着一杆沉重大矛,另一手握着一个大锤,已然浑身鲜血,而他的左右两侧,满满的都是压上来的晋军将士。 甚至身边都已经没有了护卫或者其余氐人骑兵的影子,也不知道是被阻隔开了,还是早就已经倒在晋军将士的长矛下。 这人显然并不在乎这些。 左手的长矛负责突刺,右边的锤头则负责直接给靠上来的敌人脑袋开花。 这两件兵刃上的鲜血最是浓厚。 显然此人身上的鲜血,也多数都是在杀人的时候迸溅上来的。 不是苻生,还能是谁? 而他胯下的战马亦然甚是神骏,苻生只是两腿控马,甚至不需要抓住缰绳,催马纵横,人马合一,来去自如。 晋军将士们虽然发出一声声呐喊,举起一支支长矛,但是还真的没有办法挡住苻生。 “马腿!” 此时注意到这边局势的高武,甚至带着亲卫顶到了距离苻生不到十丈的距离,高声下令。 射人先射马。 既然拿不下苻生,那就先把他的战马拿下。 晋军将士们同时后退,而当他们再一次向前进攻的时候,长矛齐齐刺向战马。 苻生大吼一声,却是虚晃一枪,逼退左近纠缠上来的晋军刀盾手,难得抓住马缰,狠命一拽战马,骏马长嘶,人立而起。 一支支长枪就直接从战马的腹部擦过去。 差了一点儿。 战马旋即重重的踏在地上,直接用马蹄、腹部,压地一支支长矛,所有的长矛手都闷哼一声,或是只能无奈丢了长矛,或是直接被牵扯着趴倒在地,好不狼狈。 就是这时,苻生左右开弓,不少猝不及防的晋军将士当场毙命。 高武看着这一幕,瞠目欲裂。 这苻生,怎地如此难缠,甚至比当时武关之战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杜英在高武的身边,或许会提醒一句?蓝田的背后就是长安城了?这是氐人所能够坚守的最后一道外围屏障,苻生能不着急么? 现在的高武?也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可是不管迷不迷?他都必须要拿下苻生。 因为晋军现在的战阵,明显已经被苻生给搅的乱七八糟。 以苻生为中心?周围的晋军将士都在汇聚,自然也就给了氐人步骑从其余地方取得突破创造了机会。 左右两翼承担的压力已经越来越大。 一个人?竟然就这么把控整个战场的主动?这是所有人之前都没有想象过的。 高武此时能做的,也只有催动将士们咬牙向前。 用血肉之躯一点点的消耗苻生,一直到他主动撤退或者干脆留在这里为止。 刀盾手们结阵,长矛手们端平枪矛?而弓弩手甚至都杀红了眼睛?放下手中的短刀,重新抽出劲弩,直接射向苻生,也不管苻生的附近还有没有自己人了。 手里拿着两个沉甸甸的家伙,再加上全身披甲?苻生的动作再怎么敏捷和灵活,终究还是躲不过箭矢。 “当!” 不断有箭矢直接扎在他的衣甲上?苻生那张令人都不敢直视的脸上,或许因为箭矢带来的疼痛?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就像是从地狱十八层中回来的夜叉厉鬼一样。 不过苻生显然也不打算继续和晋军硬碰硬,晋军远距离不断地用弓弩射击的话?那他并不能杀伤多少人?反而有可能变成刺猬。 苻生很勇猛?却还有脑子。 他自己向前冲的最大底气就在于,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周围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挡住他! 苻生暴喝一声,长矛骤然突刺,这一次却不是向着正前方,而是一侧的晋军士卒。 晋军将士们显然也没有料到,原本突进的苻生,突然转变了进攻方向。两侧的晋军将士基本上都是刚刚上阵之后侥幸得脱、此时缓一口气,随时准备接替正面阻拦的袍泽的。 苻生迎面而来,他们并没有畏惧退缩,当即一拥而上。 晋军将士的血性,此时也都被打了出来。 苻生一个人杀了他们多少袍泽? 凭什么他想走就能走? 真当我们这些人是吃干饭的? 今日就算是用人命堆,也得把他拿下。 “砰,砰,砰!” 这是苻生的长矛和铁锤同晋军将士手中的兵刃往来交击的声音。 短促而密集。 大多数晋军士卒,都很难和苻生接连交手两次。 基本上被苻生的锤头砸一下,还能侥幸活下来,也是气血翻涌、双臂发麻,站也站不稳。 谁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有多大的力气? 战马嘶鸣,这是外围的氐人骑兵在拼命向前进攻,想要和自家主将汇合。 显然所有晋军将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边,外侧的晋军士卒,包括弓弩手在内,也都忙着向苻生射箭,或者随时准备替补。 负责阻拦氐人骑兵的晋军士卒人数不多、力不从心,眼见得就真的要让两支在人群中来回冲杀的队伍会合。 苻生虽然只是一个人,但是他带给晋军的压力、造成的麻烦,甚至更胜过其余所有的氐人骑兵,所以说他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也没有什么问题。 高武脸色铁青,却似乎只能接受这个结局。 他麾下这么多将士,浴血厮杀半天,似乎所取得的最大的成果,就是让苻生受了些轻伤。 看着苻生身上插着好几支箭矢,犹然还在高呼酣战的样子,高武真的只能把这定位为“轻伤”。 非人哉! 此时点将台上,朱序正在认真得解说这一场一个人对战一支军队的战斗。 杜英忍不住感慨一声:“苻生的确很厉害。” 王猛亦然点头: “按照次伦兄所言,苻生每一次都能敏锐的察觉到高督护兵马轮换的破绽,不断地在这些薄弱地方发起进攻,这绝对不是寻常人应该有的目光。” 杜英的神色也变得怪异,叹息道: “苻生是一个合格的将才,而不是单纯的莽夫。之所以选择一个人向前突击,或许是因为······在他看来,带着那些氐蛮骑兵,更像是带着一群累赘,反而不会这么灵活。” 第二百六十二章 终究是匹夫之勇 朱序点头: “杜兄所言在理。”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 “这样的对手,真是战场上不愿意遇到的噩梦。” 杜英都不敢想象,如果是关中盟的军队此时拉上来,会是什么表现? 会不会被苻生砍瓜切菜一样杀了一堆之后,再一个人追着一群人跑? 好像······真有这种可能。 关中盟的盟主对于他麾下的儿郎们很了解。 关中盟的军队,终归是缺少经验,之前的子午谷之战,也不过小打小闹,主要的作战任务都不是他们承担的,抗压的也不是他们。 既然桓温已经把谢奕指定为关中盟的“教官”,那这个教官真的得好好地压榨一下,让他把关中盟军队训练成一支可战之兵。 至少是能够应对今日这种可怕局面而能从容作战的军队。 杜英如是想着。 而前方的战局,再起变化。 当苻生牢牢地掌控住正前方战斗的节奏时,晋军中军已经在桓温的亲自指挥下,从左右两翼包抄过去,甚至还有两台霹雳车都已经推上前,直接轰击营寨,切断氐人有可能的增援。 苻生虽然凭借一己之力牵制住了作为主攻的晋军,但是他自己也陷入和无数晋军将士的缠斗之中,自然也就失去了对整个战场的把控。 其实同样失去这种把控的,还有高武。 为了挡住苻生,高武也就差亲自抽刀上阵了。 所以这才导致兵力逐渐被抽调的晋军左右两翼,甚至一度处于劣势,被冲出营寨的氐人步骑压着打。 然而苻生不只是前锋,还是主帅。 高武,却只是前锋。 高武的背后,还有桓温,还有晋军中军。 中军顶上去,甚至就连桓温的亲卫马队都从外围兜了上去,直接刺入氐人步卒之中。 战局,陡然变化。 或者说,这才是桓温一直等待的机会。 苻生一个人可以牵制住晋军整个前锋,那桓温就索性以前锋为诱饵,直接反过来把苻生以及其余的氐人步骑都包围在其中,一口吞下! 杜英敢打赌,桓温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这么做。 因为当时杜英参加桓温的升帐点将会议时,大家也讨论过苻生可能采取的应对方式,但是并不认为苻生会铤而走险。 这家伙虽然以勇武闻名,但是晋军北伐之后,和他多次交手,也没有见他怎么拼命?打不过就撤。 所以大家也知道是长得凶恶?所以导致徒有虚名罢了。 苻生这一次的冲阵,的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桓温。 可是桓温很快就有了应对反应?甚至不惜以前锋的大量损失为代价,要吞了苻生。 果断?决绝。 把“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这一战场至理贯彻到底。 这都是需要杜英学习的。 相比之下,苻生的作战计划?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桓温的后续动作?才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很莽撞,重视的只是一个方向上的战斗,忽略了整体。 眼界窄了,或许是因为苻生只有一只眼? 反正当引以为戒。 一力破百巧?或许有时候有用?但是当对手的力量更加强大的时候,那么“一力”是不够的。 “不过匹夫之勇罢了,如何能与大将军相抗?”朱序撇了撇嘴。 杜英不由得微笑。 刚刚大家感慨苻生难缠的时候,也没有见你这样说。 不过这也表征着晋军将士士气的变化。 刚刚苻生的冲阵,显然给他们的震撼也很大。 害怕也是有所害怕的?只不过为袍泽报仇的怒火、一群人不能被一个人打败的尊严等等,让他们依旧奋勇。 但是心中难免有所惴惴。 自己能不能挡住苻生? 今日?可还有人能挡住苻生? 可是现在,桓温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可以! 苻生,终究只是一个人。 晋军挡不住苻生?却可以按着苻生的部下暴揍?把他的爪牙都去掉了?万军之中,苻生能翻起什么风浪? 大家需要考虑的,不是能不能战胜的问题了,而是生擒还是直接给他一个万箭穿心? 想法转变,士气自然也随之高涨。 尤其是当带着套马索、铁链子的士卒抵达前线,晋军将士们更是爆发出高呼,一个个双目冒火,恨不得直接把苻生从马背上拽下来。 事情不对,苻生虽在万军之中,看不清楚局势,但是在马背上瞥一眼周围旗帜的变化,他也已经揣测到一些。 当即苻生也不敢恋战,已经有套马索向他这边丢过来。 真的被套中,就有可能是一人一马和上百个人的拔河比赛。 没什么好比的。 苻生当即虚晃一枪,调转马头就跑。 氐人骑兵本来也已经距他不远,只是死活杀不穿晋军的防线。 然而这防线在苻生面前,终究过于脆弱。 双方汇合,直接杀向晋军左翼,想要解救被缠住的步卒。 乱箭飞舞,无论是高武还是桓温,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点将台上,杜英叹了一口气: “跑吧,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 朱序不由得疑惑说道:“苻生会这么轻易······” 然而他还没说完,苻生将旗倒卷,竟然真的向营寨而去。 那些被晋军左右两翼缠住的氐人步骑,显然被他丢弃了。 朱序张了张嘴,旋即佩服的看了一眼杜英。自己之前似乎是小看这个年轻人了。 而被丢弃的氐人步骑,仍然还在拼命厮杀,为自家主帅争取逃出生天的机会。 “都是亲信精锐啊,不然不会为了掩护主帅而不惜死战。”杜英径直说道,“这一战,看上去苻生出尽了风头,却丢了太多亲信兵马。攻破营寨,不足为虑。” “承杜兄吉言。”朱序含笑道。 杀声逐渐消散,氐人步骑或死或被俘,只有苻生命大,带着大概一两百名骑兵冒着晋军箭雨和石弹,退入营寨。 短暂的宁静之后,收拢队形得晋军,立刻趁胜追击。 战斗很快就又围绕着营寨寨墙,陷入白热化。 显然桓温是想要凭借着此时高涨的士气,一鼓作气了。 杜英并不觉得苻生还有多少反抗的余地,而且其余战场上,好消息也不断传来。 苻苌比他的弟弟保守一些,在营寨外列阵,而不是主动发起进攻,但是根本不是桓冲的对手。 桓冲的战法倒是和苻生有点儿像,他率领亲卫骑兵,直插氐人将旗所在。 第二百六十三章 桓温请同榻(加更) 桓冲来势汹汹,苻苌阻拦不住,转身逃走,晋军趁机掩杀,自然是大败,现在战斗也进行到了围绕寨墙展开的攻坚上。 至于蓝田城那边,从一开始,氐人就没有敢出城作战。 镇守蓝田城的秦国右仆射段纯,也是在上次殷浩北伐中搅动风云的人物了,奈何他麾下兵马良莠不齐、氐羌混杂,甚至还有强行抓来的汉人丁壮,因此属实是没有出城列阵的资格。 鬼知道这些家伙遇到晋军,会不会一哄而散,甚至干脆临阵倒戈? 所以很快,整个蓝田之战,已经变为攻坚战。 这也意味着,氐人最后的优势也丢得一干二净。 晋军的各式攻城器械,也有了放开手脚的机会。 一旦战斗进行到这个地步,那么胜负也就已经没有什么悬念。 对此,无论是晋军还是氐人,实际上心里都清楚。 这一路北伐,只要战斗进入攻坚状态,即使是武关那样的雄关漫道,还不是被晋军拿下了? 一个峣山,一个蓝田,又算得了什么? 不足挂齿。 点将台上原本紧张的气氛也松弛下来。 朱序微笑着不再解说,也没有什么需要他解说的了。 如果杜英他们对攻城器械感兴趣,大可以此战结束之后自己去看。 以他们现在的身份,找桓温要几台都不成问题。 而杜英也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意思,直接向着桓温的方向走去。 朱序楞然,下意识的想要阻拦,但是看杜英似乎有着急事情要商量的神情,又果断的闭嘴。 很快,他就亲眼看着桓温的亲卫阻拦和通传姓名的程序都没有,就让杜英过去了。 这就是大将军亲信的待遇么? 羡慕不来,羡慕不来。 杜英还真的有要紧事情来找桓温,此时的桓温已经不再紧张的发号施令,同样坐在椅子上,悠闲地端着酒爵?小口小口抿着。 如果不是杜英很清楚?这挺漂亮的金色酒爵之中装着的实际上是清水,桓温就是单纯的在这里找找感觉的话。 那恐怕他会觉得?桓温已经胜券在握?提前喝酒庆祝了。 不过现在的局势,也没有什么悬念。 唯一值得担忧的?恐怕就是苻雄的动向了。 只可惜,原本应该可以在这一场战斗中也发挥不小作用的苻雄?麾下兵马已经被谢奕、杜英他们在子午谷摧残的差不多了。 谢奕和司马勋仍在抓紧休养生息?苻雄却不得不带着这些败兵赶来蓝田,这一路奔波、士气消磨,显然难当大任。 战斗开始之后,苻雄一直率领骑兵列阵于中间营寨的后方?迟迟未动?意思自然也很明确。 他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能耐凭借这点儿骑兵和晋军分个高下——这高下还用分么? 所以他就单纯等着接应。 这也让桓温有信心说,这一战赢定了。 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悠闲。 “贤侄来了?”桓温抬眼看到了杜英。 “参见大将军。” “感觉如何?”桓温向前一努嘴。 “战事之惨烈、将士之勇猛,以及大将军用兵之神,小侄受益良多。”杜英当即说道。 “第三个就算了。”桓温微微一笑,“多赖将士用命。” 接着?桓温打量着杜英:“贤侄所来,可是有事?” “小侄有一建议?与伯父商量。”杜英微笑。 很显然,桓温的心情好得很?一口一个“贤侄”,那是一点儿都不见外。杜英当即打蛇随棍上?称呼也变成了“伯父”。 “来?坐!”桓温指了指身前。 杜英有些犹豫?因为桓温总共就只准备了一个软榻,此时前面横着一张桌案。 若是杜英坐过去,自然就只能和桓温同榻而坐。 感觉怪怪的。 尤其是现在前线犹然还在浴血厮杀,自己这个实际上在大军之中并没有任何一点儿战功,所有功劳都是通过“另辟蹊径”获得的人,属实有点儿不太好意思坐在这里。 桓温的宠信的确是个好东西,可以让杜英获得军中将领们的尊重,至少是没有人会因为杜英这坞堡世家的出身而看不起他之类的。 但是凡事自然都有一个度,杜英也并不能和桓温之间过于亲近,这样的话,桓温麾下的将领们再看他,恐怕就不只是单纯的尊重了,少不了的肯定还有嫉妒。 嫉妒有的时候真的有可能蒙蔽人的双眼,从而做出危险的事情。 即使是桓温军中,军纪严明,杜英也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当然,对于杜英本身来说,他真正想要抱住的大腿,其实也不是桓温,而是谢奕。 因为谢奕的出身和经历,让他能够立足于东南世家和荆楚桓温之间,只有跟着谢奕,杜英才能左右逢源,要是直接跳过谢奕,再和桓温拉近关系的话,那自然东南世家就会把他当做敌人。 除了这些因素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因素。 杜英往那里一坐,这个架势,怎么看都感觉像是桓温的私宠一样。 想想就觉得怪怪的。 而且······这要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给告到桓温家的悍妇那里去了,那位曾经叹息说出“我见犹怜”的公主殿下,应该不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吧? 保不齐就是当头一剑。 杜英恭敬的对着桓温拱了拱手:“小侄未有战场厮杀之寸功,战事尚未结束,如何好意思和大将军并肩?” 这只是面子上说的,背后自然也是提醒桓温,杜英现在在桓温军中的身份地位的确有些尴尬。 但是别人能够否认杜英的功劳,甚至觉得杜英的上位单纯的只是因为通过一些旁门左道获得了桓温的好感罢了,桓温本人却是不能否认的。 因为的确因为昨日杜英这一套“此消彼长”的鼓舞士气方法,今日的晋军将士一个个生龙活虎、斗志高昂,相比之下,对面士卒的精神气明显没有那么好。 战斗开始之后,桓温已经发现了氐人军阵之中很多明显得破绽,这在之前是没有的。 说明不管是因为氐人将领疲惫而手忙脚乱,还是因为氐人士卒劳累之下难以遵循命令,至少效果是有的。 结果都这么好了,自然也没必要探寻过程。 这也是桓温今日看到杜英之后,愈发露出欣赏之意的原因。 第二百六十四章 俘虏的作用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兵法的最上乘,只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古代圣贤的一厢情愿罢了。 只要是战争,哪里有不死人的? 妻离子散,国破家亡,这才是战争。 因此尽可能的减少损失,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显然杜英就做到了尽可能帮助桓温减少损失。 不过桓温也的确得为杜英考虑一下。 其实并不是桓温仍然对杜英有所猜忌而并不给杜英上阵杀敌的机会,而是因为他对杜英的另一种不信任。 这是对关中盟军队的战力以及对杜英本身作战指挥能力的不信任。 毕竟杜英在此之前,除了子午谷之战,也没有什么作战经历。 桓温自然不会把进攻蓝田这种重任交给他,哪怕只是掠阵的偏师,在抓住机会之后也能够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甚至是力挽狂澜。 这在历史上也不少见,甚至之前逃出生天、最终一举扭转子午谷战局的谢奕,不就应该属于这样的么? 显然在桓温的心中,杜英还没有这个本事。 因此桓温专门派了人给杜英临阵补课,以求他能够尽快的掌握一些战场上排兵布阵的基本技能。 人有天赋是一方面,拥有经验则是另一方面。 二者结合,才能克敌制胜。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成为刘秀,陨石在前面为你开路。 而即使是这样,刘秀本身孤军死战昆阳,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略,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桓温最后并没有让杜英入座,甚至他索性自己站了起来。杜英连忙上前搀扶一把,看得出来,大将军也快腿麻了吧? 桓温微微笑着摆了摆手:“伯父还没有走不动路呢。” 杜英嘴角抽了抽,伯父,说这句话前,你先别踉踉跄跄走路好不好? 桓温并没有注意到杜英的目光:“且来看看这战局如何了。” “胜负,就在今天了。” “所以让伯父来猜一猜,你不好好的看着,跑过来,肯定是为了氐人俘虏的事,对不对?”桓温微笑着说道。 杜英的脸上登时露出惊奇的神情,连连点头: “伯父所言正是!” 同时他心里忍不住吐槽一声:除了善后工作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余的工作能够让我横插一手的吧? 而且即使是善后工作之中,大部分的缴获也都注定要被晋军拿走,所以杜英能来说、能来主动要的,肯定就只有晋军看不上或者不需要的。 比如俘虏。 现在军中还正缺粮食呢,这些俘虏,不杀了就算不错的了,桓温此时应该也有点儿头疼这个问题。 毕竟俘虏之中,鱼龙混杂,氐人、羌人和汉人都有,其中有的还都是族群通婚之后的血脉?分不清到底应该是什么人了。 所以全部都杀了?未免有乱杀无辜的嫌疑。 王师虽然嘴上喊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之类的?但是实际上王师总归是王师?代表的应该是道德仁义。 动不动就把俘虏杀干净,那和胡人还有什么区别? 也难免会让老百姓觉得王师滥杀?从而有所恐惧吧? 因此怎么处理这些还得张口吃饭的人,的确是一个问题。 桓温脸上露出的得意?杜英自然看在眼里。 甚至他更清楚?桓温之所以在处理俘虏这件事上迟疑,甚至矫情和犹豫,什么道德仁义只是次要原因,真的杀红了眼睛?胡人俘虏还不就是一个个请功的脑袋?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越来越靠近长安了。 之前在武关之外?杀就杀了,不打紧。 知道的人也不会有多少。 但是现在不一样,砍了氐人和羌人俘虏的脑袋,自然会形成恐慌,逼迫氐人和羌人倍加团结、誓死抵抗?甚至还有可能把怒火宣泄在汉家百姓的头上。 这对于桓温来说,并不是好事。 俘虏杀了?看上去振奋军心了,但是丢掉的有可能是民心?同时还会让敌人变得愈发顽固。 这买卖,不划算。 杜英说到了这个问题?桓温自然来了兴致: “于伯父而言?这些俘虏确实正如那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是若是贤侄能够把这鸡肋变成鸡腿,那便赠予贤侄享用,又有何妨?” 他也想看看,杜英打算怎么处理。 只要方法合适,那把氐人俘虏都丢给他就是了。 省心省力。 杜英微笑着说道: “于伯父军中,本身就有负责运输和兵刃打造之人,而于关中盟里,正缺人手。尤其是六月粮将收,关中盟丁壮需要随军征战,因此粮食收割会更难,这些俘虏,不就是最好的选择?” 桓温抚掌笑道: “之前的确未曾料到此事,善也。只是这粮食收割,所需人手就不少,而后进攻长安,也的确离不开你们关中盟的人熟门熟路,所以这些俘虏给关中盟便是。” 杜英当即郑重拱手:“此解关中盟燃眉之急也,虽不算将鸡肋变为鸡腿,但是也算是变成鸡脯了,至少还是能吃到点儿肉的。” “哈哈哈,有趣,贤侄这个比喻有趣!”问题解决,桓温心情自然也非常不错,接着说道,“说到关中盟,现在关中盟军队的训练还需要加把劲,以后进攻长安,或有大用,莫要辜负了伯父和你谢伯父的期待。” 杜英赶忙点头,这显然也是桓温在安他的心。 乱世之中,终归还是实打实的战功最能够震慑人,也是在军中永恒不变的进身之道。 只要关中盟的战力提高,总会给你表现机会的。 桓温又想到了什么:“另外关中盟的兵刃也多有不足吧? 此战之后的缴获,会让一部分给贤侄,或者贤侄觉得有什么需要的兵刃,可以找军中铁匠铺打造,这些家伙手脚麻利的。” “军中铁匠,到底还是要先保证军中使用,小侄不敢凭借伯父的信任而抢走其余袍泽的机会。”杜英微笑着说道,“就请伯父调拨一两个工匠,关中盟亦然也有工匠,只要军中大匠提点一二就好。另外这些氐人俘虏,也正好为工匠打下手。” 桓温看着杜英。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杜英这是要军中更加先进的冶炼技术。 制式兵刃,总归质量要好、技术要高。 杜英微微低头,这个要求大概不算过分? “这样也好。”桓温没有反对。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夕照蓝田 杜英到底是桓温重点培养的人,因此这点儿还不算过分的要求,并不是不能理解。 更何况话说回来,此战之后,杜英也会带着关中盟军队前来和大军汇合,自然也可以享受王师的一切待遇,包括兵刃冶炼之类的。 所以这些技术或早或晚,总归是瞒不过杜英的。 也没有瞒的必要。 能够把关中盟的这些工匠的水平提升到军中工匠差不多的地步,那对于大军来说是,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现在不是坏事。 但是杜英的这个请求,显然也给桓温提了一个醒。 杜英终归不是无根飘萍,最需要寻找到一个可以依附的地方。 他的手中有关中盟,背后有凉州,只要他在自己这里混不下去,自然就可以另立门户,甚至大不了拍拍屁股回凉州嘛。 以他的能力,保不齐又是一个凉州的谢艾。 到时候会为王师进入凉州添加很多困扰。 因此杜英现在获取这些技术,可以帮助他尽快提升军队的实力。 而提升之后,杜英是不是就会有别样的心思? 自己到底应该是顺着他,给他更多的好处,从而将他彻底和自己捆绑在一起,还是大家就此划清界限,只是单纯的上下属关系,这样想要割裂的时候,问题也不大······ 桓温皱眉,他突然间发现,对付当面的蓝田氐人,还不如对付一个杜英来的麻烦。 氐人再怎么强大,打过去就是了。 但是杜英终归不一样。 拉拢还是对立、信任还是排斥? 再加上桓温本身对杜英的欣赏,这些情绪夹杂在一起,让桓温甚至忍不住感慨,为什么杜英就不是一介白丁呢? 那样这就是一张白纸,还不是自己随意涂画? 桓温心中叹息感慨之际,前方传来一声声欢呼。 高武的旗帜已经飘扬在峣山营寨上,面对晋军的投石机以及弓弩手的联手打击,刚刚战斗中损失也不小的苻生,显然支撑不住了。 同时,另外一边,桓冲的将旗也已经逼近苻苌的营寨,苻苌或许也是看到苻生撤退,知道自己的侧翼已经暴露出来,所以索性也选择后退。 氐人骑兵在苻雄的率领下往来游荡,掩护后退的氐人步骑。 并未主动反击。 而高武和桓冲等人也不知道苻雄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时自然以固守营寨为主。 而戴施的进攻也同样迅猛,当然也是因为蓝田氐人守军担心转眼自己落入包围之中,所以选择从北侧撤退?和苻雄他们汇合。 自此?蓝田各处营寨和蓝田城,都落入晋军掌控之中。 蓝田之战?胜矣。 桓温当即丢开心中的杂乱心思?微笑着说道:“贤侄,且随叔父一起前往营寨?” 杜英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 不知不觉?这场战斗也已经从清晨进行到了傍晚。 营寨和城池的攻破,也总算是让桓冲他们不用按照军令状“掉脑袋”了。 这一战?双方最大的损失实际上出现于营寨外一开始的战斗中?再之后晋军进攻营寨,氐人也就没有了多少抵抗斗志。 此时,晋军将士已经开始收敛袍泽尸骨。 杜英和桓温策马穿过曾经的战场,看着遍地狼藉。 杜英指着不远处晋军将士尸体非常密集的地方?叹息说道:“如果小侄没有记错的话?当时苻生就是在这里突入王师军阵的,多少王师将士前赴后继,总算没有让苻生逞凶。” “到底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人物。”桓温淡淡说道,“可是就跟当年的楚霸王一样,个人的勇猛?又如何比得上万众用命?难道真的以为天下有‘万夫莫挡之勇’?那恐怕是因为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万个真正的将士。” 杜英点头,当时苻生冲阵的声势?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要是换做平民老百姓对上他,恐怕就算是有一千人?甚至真的有一万人,也一哄而散了。 从众心理罢了。 只可惜对付他的?也都是一个个敢于牺牲的真正战士。 而杜英更加感兴趣的?是桓温的态度。 一个人?终究不能抵挡万人。 一群人的力量,才是更值得重视的。 能有这种想法并且面对强敌仍然不动摇的将领,才能称之为一个合格的帅才。 这也是需要杜英学习的地方。 夕阳洒落在战场上,桓温和杜英放弃骑马,沿着并不陡峭的山坡缓缓而上。 乱石嶙峋,尘土飞扬。 站在山坡上向上看,营寨之中犹然黑烟滚滚,是火焰还没有熄灭。 而从山坡上回首,乌鸦横飞,残阳如血。 战争的残酷,已经彻彻底底的展露在杜英的面前。 但是他也清楚,这残酷,终归是自己无从逃避的。 甚至自己还要一头扎入这血色残阳之中,闯出来一条道路。 ——————————-- 蓝田为晋军所有,自然是入武关之中的大捷。 王师上下,一片沸腾。 同时因为王师缴获了不少氐人和羌人偏爱的牛羊,再加上从南阳那边过来的新一批的粮食送到,所以桓温也索性大方的不再管控粮食,犒赏三军。 除了不能饮酒之外,敞开了吃喝。 血色夕阳褪去之后,阴暗的天色又旋即被通明的篝火点亮,渲染上了不同于血色的淡红色火光。 桓温既然答应了给关中盟俘虏和兵刃,自然也不会食言。 朱序作为桓温安排得“陪同人员”,直接拿到了桓温的手令,带着王猛和任群等人去办理这件事。 战斗结束之后,谢奕的任务自然也就完成,因此也不再于蓝田以北逗留,不然就要变成他独自面对撤退的氐人大军了。 返回营寨之后,谢奕就听闻了这个消息,自然也为杜贤侄能够立功并且获得桓温的赞赏而高兴。 考虑到关中盟在大营之中的人手尚且不足,他还专门叮嘱任渠带着人去帮忙。 有桓温手令开路,又有谢奕的人在旁边撑场子,就算朱序只是一个校尉,却也没有人敢于从中作梗。 反倒是杜英,一下子没有事了。 他自然先去寻找谢奕,自然要表示感谢。 还不等杜英抵达谢奕的营帐,就看到站在营帐前的两个人。 杜英不由得奇怪,周围的谢奕亲卫都远远退开,这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亲卫也得回避。 第二百六十六章 初逢 杜英平时和谢奕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尤其是谢奕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客客气气、繁文缛节的人。 所以杜英来找他,就直接入营帐,所以刚刚真的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此时距离不远不近,甚至谢奕都应该用余光看到了他。 旁边的谢奕亲卫也都看过来,他们知道杜英在谢奕心中的地位,所以这个时候他们也有点儿尴尬。 拦,还是不拦? 大家对视,都有点儿尴尬。 谢奕的声音,杜英已经可以听见: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是谁给你的胆子跑到这里来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战场,是随时都有可能直面生死的地方,是刀枪无眼的地方!这是你能来的么?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对面的那个人相比于谢奕并不是非常高,身材纤瘦,怎么看也不像个健壮的男子,难道是因为谢奕觉得这等小身板并不适合在前线奔波? 杜英觉得有点儿夸张了。 难道这是谢奕的什么子侄辈,他害怕出了意外之后没有办法跟家里或者好友交代? 还不等杜英想出来一个最有可能的情况,便听得那人缓缓说道: “此次北上,纵然有千万般凶险,得见爹爹犹然还有力气责骂女儿,女儿便欣慰了,不白白走这一趟。” 声音平淡细腻。 杜英瞪大眼睛,竟然是个女儿家? 他这个时候方才下意识的借助微弱的火光看去。 朦朦胧胧只能看清脸型轮廓,标准的瓜子脸。而衣袖外露出来的手,紧紧攥住,手指纤细而苍白。 这还真绝不是男儿家的身形容貌。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谢奕也有些无奈,终归······是自己落入陷阱,一对小儿女都已经到襄阳了,怎么会无动于衷? 他的确也看到了旁边的杜英,而那女子也意识到什么,微微侧头,有些惊讶,自家父女说话?竟然还有外人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旁听? 自家的亲卫到底在干什么? 谢奕收住话头?既然已经被杜英看到了,那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微笑着说道:“贤侄过来了?” 杜英深吸一口气: “蓝田大捷?小侄来为伯父贺。也感谢伯父能够调遣人手帮助我关中盟?不然的话,征西将军赏赐虽多?我关中盟也无福消受啊。” 谢奕当即指着他微笑道: “你小子!这也要客气一番,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不过是互相扶持、互相帮助罢了。若没有你?伯父现在恐怕也不过是荒原上的孤魂野鬼罢了!” “阿爹!”旁边的女子忍不住开口打住他?“怎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 谢奕哈哈大笑:“我辈沙场厮杀,早就已经看淡了生死,而且便是你阿爹这一身煞气,恐怕那些恶鬼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接着?他引着两人走入营帐之中?方才微笑着说道: “阿元,为父介绍一下,这便是关中盟的盟主、杜陵杜氏少主,现在也得你桓伯父信任,提拔为军中督护的杜英杜贤侄。 为父能绝地逢生?又奇袭子午谷,立下大功?杜贤侄功莫大焉,乃是为父的救命恩人啊。” 这夸得杜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尤其是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收拢了蓝田周围的坞堡之后,导致谢奕迟迟没有找到向导?恐怕也不会出现后续乱七八糟的这么多情况。 因此杜英更是觉得这功劳只能算误打误撞?甚至是谢奕倒霉?正好被卷入自己所掀起的蝴蝶效应罢了。 此时营帐中灯火亮起来,杜英已经看得清楚眼前这个女子的容颜。 虽是男儿装,而且风尘仆仆、看上去颇为疲惫,但是一抹秀色,自然是怎样的风尘都遮掩不住的。 那一双明亮的眼眸,此时也在打量着杜英,带着几分感激,也带着几分警惕。 谢奕接着说道:“此为家中长女,小儿女顽劣,听说余陷于困境,竟然不管不顾的前来此处。阿元,还不快向杜贤侄见礼!” 不等谢奕说完,女子已经郑重躬身: “救父之恩,谢家上下,必不敢忘。公子大德,但有所求,道韫亦会尽全力。” 杜英怔了一下,其实刚才他就已经有所猜测,在听到“阿元”的称呼时候,也就确定的七七八八了,此时一声自称,如何还能不明白? 谢家才女,谢道韫。 杜英微笑着说道:“谢庭咏雪,柳絮因风。才女之名,久仰!” 这一次轮到谢奕和谢道韫吃惊了。 毕竟谢庭咏雪的故事,也只是在建康府街坊巷里流传罢了,没有想到竟然连杜英都听说过。 自己欣赏的贤侄这么夸奖自家女儿,谢奕当然乐呵呵的。 谢道韫倒是并没有觉得高兴,目光之中更多几分警惕。 为什么连自己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他也知道? 难道杜英早就已经把谢奕的家中事宜都已经打探得一清二楚?他们两个认识和合作又有多久? 杜英如此上心,他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和自家爹爹快速拉近关系? 若是杜英知道此时谢道韫的心思,恐怕会很无语的表示: 说漏嘴了,说漏嘴了! 毕竟是语文课本上的人物,换句话说,这才应该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见到的,不论历史地位、不论个人能力,单纯论后世知名度,应该最高的人物。 世人或许不知道桓温、谢奕,或许也不知道王猛、司马勋,又或许不知道淝水之战的一方是苻坚,但是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和“谢道韫”这三个字,总还是有很多人知道的。 一声“谢庭咏雪”的称赞,对杜英这个后世人来说,脱口而出罢了。 刹那间,谢道韫心思百转,不过嘴上还是微笑着说道: “武库之后,的确年轻才俊,名不虚传。小女子来此路上,已经听闻粮草车队中,皆已有传唱督护之《胡无人》,气势雄浑,壮志凌云,与江南诗词风物大不相同,令人耳目一新,当为天下北伐英雄之赞歌也。” 谢道韫本来就是喜欢诗词的才女,关注点在这上面自然也很正常,不过她又接着补充一句: “督护之雄心壮志,一首《胡无人》,亦然展露无遗。” 气氛登时又变得有些尴尬。 杜英忍不住微微皱眉。 第二百六十七章 问君雄心 话本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重复强调了一遍“雄心”,聪明人就难免会觉得好像有点儿问题了。 杜英目前所展露出来的心思,显然只是单纯的辅佐谢奕或者桓温完成北伐的胜利。 这雄心,可以说是谢奕或者桓温的雄心,但是总归不好说是杜英本人的雄心。 谢道韫的话这么说,也不知道是有几层意思在。 难道是在问杜英,你的雄心又是什么? 单纯的只是想要还关中一个太平么?单纯的只是想要杀干净关中的胡人么? 杜英显然已经察觉到谢道韫话中的潜台词。 显然只有自立门户、称霸一方,才可以称之为“有雄心壮志”,不然就是一个辅助,干好你出谋划策的事情就是了,何谈雄心? 所以,杜英的雄心是什么? 那肯定远远不只是“胡无人,汉道昌”,更是要亲手做到这一点,更是要将桓温等当世枭雄取而代之,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上,亲自结束这个时代。 这是杜英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展露出来过的雄心。 因为没有必要。 他身边的人,无论是王猛还是任群,又或者关中盟的众人,或是性情比较务实,更习惯一步一个脚印,或者干脆就没有想要看的这么远过。 因此跟他们说这样的雄心,只会让他们觉得不切实际或者异想天开。 当然,杜英清楚,自家师兄肯定多多少少揣摩到了什么,却并没有主动提出过这个话题,显然在他看来,这个话题也的确有些遥远了。 然而今日,此时,谢道韫似乎是误打误撞,直接在试探这个问题。 她是真的误打误撞,还是早就有所思考? 杜英无从得知。 按理说自己的出名度也没有这么高,不至于吧? 谢道韫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应该也就是在听到那一首《胡无人》的时候,而真正认识自己应该也就是在现在。 不过才女嘛,心思敏感细腻也很正常。 谢奕没有考虑到的问题,不代表谢道韫就会忽略,哪怕谢道韫只是刚刚接触杜英。 “天下风云已起,从龙从虎,各有己见,余之雄心,也不过是天下清平罢了。” 杜英最终还是决定打了一个哈哈,至少他并不想要在这一代才女面前展露出来自己有自立门户之心。 谢道韫深深地看了杜英一眼,没有说什么。 营帐中的气氛变得愈发尴尬和僵硬。 谢奕虽然大大咧咧?却也不是傻子?登时察觉到了,轻轻咳嗽一声?补充一句: “杜贤侄也颇有诗才?而且与众不同,最擅长的竟然是七言诗。江南关中?终有不同,阿元倒是可以和贤侄交流一下。 我们江左贤才虽多?此地能称代表的却寥寥无几?甚至不少人尚且不及阿元,因此阿元与杜贤侄交流,倒也合适。” 谢道韫登时诧异的看向谢奕。 自家阿爹是什么意思,竟然让自己多和杜英接触? 难道他都已经忘了?自己现在也算是有婚约在身么?和一个男子交流诗词?总归不太好吧? 还是说阿爹也觉得杜英有问题,所以特意想要让自己试探试探? 这活,自己能做得了? 谢道韫的目光转回来,先客气的说了一声: “那就还请杜兄多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应当是杜某求才女指点迷津才是。”杜英也跟着笑道。 对于谢奕的吩咐?其实杜英倒是并没有觉得奇怪,这几天相处?他实际上也已经摸清了谢奕的性格。 谢奕这话说出来,一般真的是随口?根本不过脑袋的。 随心所欲不逾矩,这边是谢奕。 而他这个逾矩?显然也很宽泛?只要你们两个不是去杀人放火?交流交流有什么不妥? 军中没有那么多叽叽歪歪的男女之防。 相比之下,谢道韫虽然是谢奕的长女,但是自从出生以后,和自家阿爹真正交流接触的时间并不多。 谢奕大多数都是在谢道韫面前表露出来“慈父”的一面。 这种随口而言的不靠谱,应该还是比较少出现的。 谢道韫又很久没有和自家阿爹相见,自然没有想到这么多,甚至都没有杜英回过神来速度快,也并非不能理解。 杜英并不磨蹭,和谢奕打交道,重要的就是要展露出来爽快的一面,谢奕作为一个直肠子自然也同样喜欢大大咧咧的。 扭扭捏捏、犹犹豫豫,自然就会引起他的反感。 因此刚刚谢道韫用古怪的语气说出来之后,杜英的回答很干脆。 此时他又接着说道: “余自幼生长于河西、求学于华山,所见者,是河西风光,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壮阔,有‘羌笛何处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苍凉,亦然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群山高耸。 相比之下,江南水乡,那温风细雨、粉墙黛瓦、人家尽枕河的风光,只曾听说,未曾见识,亦不知此生是否有幸,所以只能先请姑娘告知一二了。” 杜英的语气虽然很平和,但是对面谢道韫的眼眸中已经泛起光彩。 这男子信手拈来的几句诗,虽然不甚完整,但是字里行间,引人入胜。 而且这画风,的确如谢奕所言,如杜英所说,带着几分黄沙大漠的豪放壮阔,比起现在江南流行的明月清风、婉转低徊,自然不同。 耳目一新。 谢道韫到底还是按捺住了求问全诗的冲动,现在天色已晚,总归不好和杜英凑到一起讨论诗词。 她怎么也算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 不,甚至都已经有了夫婿,虽然自己想想就觉得不满意。 “时候不早,大将军也应该入宴了,贤侄,你我且同去?”谢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岂止是不早了,大夏天的,天都已经完全黑了。 隐约可以听见欢宴的声音。 杜英当即点头:“恭敬不如从命,伯父请!” 谢奕当然不会忘了自家闺女俏生生站在这里,瞪了她一眼,潜台词自然也很明确: “你自己偷偷跑到蓝田来,到底是自作主张,现在杜贤侄当面,家丑总不好外扬,回来再凶你。” 谢道韫登时收起来刚才对杜英流露出的复杂目光,委屈巴巴的低下头,双手缠在一起。 既然到了蓝田,她自[58小说.58xs.vip]然也就心理准备。 第二百六十八章 阿元妹妹 谢奕看她的样子,又忍不住心软,恨恨的跺了跺脚。 一代才女这么乖巧委屈,杜英亦然觉得好玩。 转念之间,杜英想到了谢道韫这丫头刚刚上来就疯狂试探自己,要不是自己一路打哈哈岔开了话题,恐怕还真的要说漏嘴什么。 还好谢奕本身对此也不敏感。 现在看谢道韫委屈的样子,杜英自然有一种快感。 不过快感稍纵即逝,佳人低垂螓首,又是在大军营寨之中独自一人等候,杜英心中也难免生起怜惜之情。 怜香惜玉之意,本就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更何况自己未来的最主要计划就是抱住谢奕的大腿,所以谢奕身边的人,尤其是谢道韫这种明显有自己的思维想法并且足以影响谢奕的,自然更是杜英应该努力团结和拉拢的目标。 杜英当即微笑着说道: “伯父,要不也让阿元妹妹一并前去?” 一声“阿元妹妹”叫出来,谢奕都怔了一下。 谢道韫同样诧异,旋即微微低头,掩盖住俏脸上浮现出来的羞恼。 身为家中长女,头上的阿兄们相差年纪较大,都已经独当一面,诸如谢玄这些阿弟又年纪小,所以她在家中一向是大姐头、孩子王一般的存在。 多久没有人喊自己“妹妹”了? 有点儿不适应······ 而且咱们的关系,亲近到这个程度了么? 这羞恼,也说不清到底是羞还是恼了。 “贤侄不用管她,冒冒失失前来蓝田,不关她几天禁闭就算好的了!”谢奕挥了挥手。 谢道韫并没有在乎谢奕的后半句话,因为她注意到了“贤侄”这两个字。 杜英凭借这个称呼就已经可以表示,咱们关系真的挺亲近,既然他和谢奕伯侄相称,那称呼她一声“妹妹”毫无问题。 称呼虽然古怪,却挑不出刺来。 杜英微微一笑,他倒是没有注意谢奕前面的话,反倒是在笑话谢奕后半句的“虚张声势”。 谢奕是何许人也?军中出了名的雷厉风行。 要是真的舍得关禁闭,至于拖拖拉拉到现在,也就是口头上说两句么? 早就小黑屋了好不好! 一看这女儿平时在家也是给你宠坏了的。 女儿奴也是不分时代的物种。 不过谢道韫的关注点很快就转移到刚刚杜英的请求本身上。 兄长阿妹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也能够跟着一起凑热闹。 还有这种好事? 她之前甚至都没有敢去想象。 登时,谢道韫把那一丝羞恼都丢下,露出期待的神情?看向谢奕?跃跃欲试。 谢奕下意识的想要反对什么,但是杜英的话来得更快: “阿元妹妹孤身一人?在此等候?总归不妥。更何况押送粮草、支援大军,这本身就是大功一件?伯父应当向征西将军请赏才是。 诸如阿元妹妹这等女中豪杰,正显露我王师北伐之决心?也表明大军家眷对北伐的支持。” 营帐中登时安静?回荡着杜英的余音。 谢道韫和谢奕这一对父女到底还是脸皮薄,被杜英这么一吹,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 毕竟他们也心知肚明,谢道韫这么拼命?更多的不是为了北伐胜利与否?而是为了谢奕的安危。 粮食,本身目的是来救谢奕的,不是来救桓温的,哪怕结果是一样的。 因此向桓温请功这种事,谢奕自然是说不出口的。 “夸张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谢奕还是摆了摆手?“此战能逃出生天,甚至逆转子午谷局势?谢家之功已然足够,谢某不求太多?不然恐怕遭人嫉妒。更何况阿元一介女子?总归是不好抛头露面。” 杜英并未多说什么。 谢奕已经被很多人注意?甚至敌视,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 他这么有自知之明,也是好事,总比仍然浑浑噩噩,都不知道是怎么被人算计的好。 不过杜英也不知道,谢奕现在到底有没有意识到,实际上桓温和他的想法,有一丝丝的不同。 这一丝丝不同,现在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之后一旦长安战事不利,那么就会成为两人分道扬镳的最大推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杜英现在也无法刻意提醒谢奕。 至于他不再多说,其实也是因为他提起谢道韫统筹、运送粮草之功的目的,也不是真的想要让谢奕跑去向桓温为自家女儿请功。 毕竟谢道韫还是陈郡谢氏的大家闺秀、女儿家。 不管谢奕本身多么宠爱女儿,都改变不了整体的重男轻女之社会风气。 这样抛头露面的经历,谢家也不见得就能接受。而且这在很多外人看来恐怕就有点儿过分了。 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杜英是为了转移话题,突出谢道韫在这一战中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这是说给谢奕听的。 谢奕显然在谦虚之后也回过神来,一时间露出惭愧的神情,默然无语。 身为一家之主,也是一个父亲,竟然让自己的女儿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底是谁在保护谁? “阿元,一并前去吧。”谢奕叹息道,“这,本来也是应该属于你,属于我荆州谢家各处产业的胜利,值得大家一起为之欢呼。” 谢道韫诧异的看向自家爹爹,旋即美眸之中绽放出来笑意。 没想到自家爹爹竟然真的答应了,而这不过是杜英三五句话的功夫。 对一个人的看法,终归是不可能避免受到本身对其喜、恶情绪的影响的。 在初见杜英的时候,谢道韫对这个并非出身东南的世家子弟还是抱有很强的戒备心,因此杜英和谢奕的对话,都被她小心的揣摩,甚至还专门试探了一番杜英的真正心思。 杜英给出的结果同样模棱两可,这让谢道韫也难免觉得怪怪的,因此对他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感。 可现在又不一样了,杜英不但并没有想要和她为敌的意思,甚至还主动帮她争取到了凑热闹的机会,不用自己独自坐在这里听着外面得欢呼声了。 恶感退去,好感升上来,谢道韫看向杜英的目光也收敛了曾经的警惕,多了几分温柔,压低声音说道: “多谢杜兄仗义执言。” 杜英下意识的想要说,和我喊你“阿元妹妹”一样,叫一声“阿英哥哥”就好了。 不过这样是不是撩拨的意味太浓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有劳杜兄 杜英瞥了一眼前面的谢奕,他害怕谢奕会转过身先给他一刀。 而且这样也会显得自己太过轻浮。 “应得的。”杜英最终只说了三个字。 谢道韫感激的点了点头。 如果说自己从建康府到襄阳这一路走来,还是因为想要看看外面世界有多大的自私在作祟,那么从襄阳一路到蓝田,就是单纯的为了救援自己的爹爹。 一点儿“阿爹救我,免得被娘打”的想法,只是顺带罢了。 这一切的付出,此时在杜英这三个字中,似乎都得到了认可。 甚至刚刚这家伙冒冒失失喊自己“阿元妹妹”的种种,谢道韫都彻底丢到脑后去了。 知音难求,想要找一个朋友容易,可是想要找一个有共同语言、能够理解你的知音,谈何容易? 刹那间,谢道韫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杜兄,似乎就是一个能理解自己一腔热忱,又能够交流文章锦绣的知音。 谢道韫从来都不是矫情、害羞的人,否则也不会这样一路走来。 当即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然是请杜英走在前面,之前的那些许敌意和警惕,也就先放下。 至于要不再要重新提起来,那要以观后效。 谢奕走在前面,沉声说道: “若是在我席中,尽皆披甲,阿元这一身寻常男儿装扮,未免惹眼,所以贤侄,便让她跟着你,总归没有那么容易引起注意。” “伯父放心。” 杜英也知道这是必然的,毕竟军中都身披甲胄,也就只有自己带着的关中盟这些人,有一些文吏,再加上杜英自己都没有身穿甲衣,所以方才不会那么明显。 “那就有劳杜兄了。” 谢道韫到底也是冰雪聪明的小姑娘,此时哪里还能看不出来,这位杜英杜兄和自家阿爹的关系显然已经很是亲密,不然的话,自家阿爹也不会把自己直接托付给他。 这更引起了谢道韫的兴趣,根据刚才的几句话之间的交流,显然她觉得杜英应该是一个胸有城府,并且对诗词文章有所了解,甚至还能信手拈来的人物。 按理说这样的人物,应该并不对爹爹的胃口才对。 谢奕谢将军是什么人? 才不会管什么道德礼法,杜英这种人,在他的嘴中,应该属于“穷酸书生”,一点儿都不待见的那种。 当然这个“穷酸”?并不是指的杜英真的家境贫寒?而是指这种说话有多思考掂量、又随时文绉绉的人。 不直爽。 可是偏偏谢奕对于杜英似乎很信任也很喜欢。 这谢道韫就有点儿难以理解了。 难道是自家爹爹在外面征战久了,现在竟然转变了性情? 还是说这个杜英真的有什么“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那自己一定要为爹爹试探试探?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不然以爹爹这种直肠子性格?恐怕被人骗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他如此信任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年轻人,谢道韫总觉得心中忐忑。 刚刚放下的警惕?似乎又需要提起来了?也不用以观后效了。 杜英当然不知道旁边这个谢家才女,心思转来转去,格外的矛盾。 他的关注点还是在接下来的关中战局上。 “伯父觉得接下来应该进攻何处?”杜英正和谢奕交流大军接下来的安排。 “大将军应该会想要屯兵灞上,直接威慑长安。”谢奕胸有成竹?“这样也能够形成和梁州刺史的东西夹击。” “梁州刺史那边还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杜英补充一句。 “恐怕那边的战斗也不是非常顺利。”谢奕倒是并不觉得奇怪?“梁州刺史麾下都是步卒,对上氐人的骑兵也不好收拾,因此大将军应该不求他能够直接杀到长安城下,只要能够牵制住长安以西各处州府和坞堡的兵马就可以。” 果然还是灞上啊。 杜英默然。 历史上的桓温,就是在灞上屯兵到粮草耗尽?无奈而退。 现在自己又要看着他走上这一条路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个努力,能不能帮助他扭转或许曾经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现在整个关中战局的发展?以及诸如谢道韫等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骤然登场,无疑都在提醒杜英?关中战局总归是可以改变的,沉重的历史或许也可以走上其余的轨道。 关键就在于现在的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么足够的力量?真正去影响更多、调整更多。 “杜兄似乎心事重重?”谢道韫在旁边低声问道?“蓝田战后,氐人主力伤亡惨重,而且长安以南再无险要可守。 此去灞上、俯瞰长安,战局已经在征西将军掌握之中,杜兄难道觉得这其中还有不妥的地方么?” 听闻这句话,谢奕也打起精神,同样带着疑惑。 不比谢道韫,谢奕是见识过杜英的战局指挥能力的。 这个年轻人的确还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战场主将,因为他还缺少很多实战经验以及排兵布阵的理论知识。 但是他的战略目光,的确已然折服了谢奕,甚至就连桓温都不得不承认,就统筹大局来看,这家伙是个好手。 因此现在在军中,桓温给杜英的定位显然也是一个智囊和军师一样的人物。 “未入长安,如何能安?”杜英笑了一声,借助“长安”的名字,算是开了一个玩笑。 “攻破长安,顶多也就是秋冬之事了,贤侄放心便是。”谢奕信心满满的说道。 “承伯父吉言。”杜英一笑,不再多解释。 谢道韫则隐约觉得杜英的话语之中总带着担忧,至少没有谢奕那样自信。 深深的看了这个同样也是年轻人的家伙一眼,她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前方,已经是桓温宴请的地方。 —————————— “哈哈,无奕,杜贤侄,来来来,快些入座!” 军中能够让桓温亲自起身迎接的人不多。 杜英或许还不太够格,谢奕也一般不在乎在这个,也没有这个待遇。 准确说,桓温并不是不想迎接谢奕,而是害怕这家伙上来就端着酒坛子,喊一声“咱们哥俩走一个”,那桓温就可以直接喝趴在那里了,还有什么好宴请的? 第二百七十章 谢奕劝酒 可当谢奕和杜英一前一后而来的时候,桓温自然也就不能没有表示了。 如果说之前的谢奕,代表东南世家的力量,在军中孤掌难鸣,那么现在有了杜英这个谢奕的“贤侄”,即使是桓温,对于这两个站在一起的人,也不敢完全忽视。 毕竟这是一个汇合了本地坞堡、东南王谢以及凉州杜氏的力量,也是天南地北两批世家的力量。 桓温自然还是要尽可能的争取到他们的支持。 杜英能够看得出来,至少现在,桓温是不想和东南世家翻脸的,更期望能够在北伐之战中得到东南世家这远方后盾以及关中盟这地头蛇的坚定支持。 “参见将军!”杜英和谢奕齐齐拱手。 桓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家寒暄几句,便直接入座。 这就体现了桓温对于平衡的拿捏。 他虽然期望能够维持和王谢、关中盟以及凉州之间的关系,但是也绝对不会冷落了自己人。 起身相迎,就已经给足了面子。 自然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 谢奕的位置安排在了桓温的下首,这本来就是他这个行军司马应该在的位置。至于杜英的位置,则相对远了一些,在桓冲和高武之间。 谢道韫低着头跟着杜英坐下,坐在他的侧后方,正好借助杜英的背影遮挡住自己的身形。 而桓冲和高武等人的注意力显然也不在杜英的随从身上,因此并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的这个随从是不是身材纤细瘦削的不像是男子。 毕竟关中盟又不全是军中士卒,而且就算是杜英真的带了一个丫鬟过来又能怎么样? 人家毕竟只是在名义上归属于王师罢了,实际上还是游离于体系外和军中纪律之外的地方豪雄,大军之后继续前进还指望着关中盟的帮忙呢。 连桓温都不说什么,谁在意这个。 谢道韫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引起注意,当即好奇的从杜英背后探出头来,左看看右看看。 军中宴会,到底和她习惯的江南家中宴会迥然不同。 讲究的不是风雅,而是豪迈。 烹羊宰牛,一杯杯美酒不要钱一样送上来。 军中纪律,不能饮酒,但是今天显然算是桓温亲自下令破例。 毕竟氐人现在也没有杀回来的底气了,自从北伐开始至今,夜已经马不停蹄征战好几个月的大军,也到了需要好好松一口气的时候。 看着桌案上那不过是简单用水煮了一下的羊肉,还有只是用清水淘洗了一下的芫荽、胡葱之类的,谢道韫忍不住秀眉微蹙。 显然这样粗糙的伙食,有点儿出乎她的意料。 “杜兄此战虽未亲自上阵,但是疲敌之计,着实有效,明显今日这苻苌不如之前那么顽强。”桓冲此时举杯?面向杜英?“当为杜兄之计,浮一大白!” “幼子兄客气?此为王师上下浴血厮杀之功。英之计?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杜英一边说着,一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杜兄爽快!”桓冲并不跟他纠结到底谁的功劳大?当即哈哈大笑。 到底谁的功劳更多,那是大将军应该操心的事。 桓冲不在乎?而且身为桓温的弟弟?他也的确有不在乎的底气。 旁边的高武,脸色显然就没有那么好了。 今日之战,作为发起主攻的三名主将,显然桓冲和戴施打的都不错?可是偏偏他高武倒霉?迎面撞上了苻生。 如果不是桓温在后面压阵,及时抓住了机会,恐怕自己反而有可能被苻生打的大败而归。 因此高武有些担忧,这一次自己到底算不算立功了? 火光跃动中,酒液晶莹倒映里?高武的脸色阴晴不定。 听着旁边杜英和桓冲的谦虚说笑,更是心中不舒坦?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口气。 杜英本来就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这一声叹息自然在“用心”倾听的他这里格外的明显。 果然! 杜英当即微笑着重新举杯:“英当为高将军贺。” 高武奇怪?不过还是出于礼貌端起酒杯,打量着杜英?似乎想要看看杜英能够牵强附会说出来些什么。 杜英则不慌不忙的说道: “我等身在关中?久闻苻生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残忍好杀,不少对手都是望风而逃。今日高将军独当一面,挡住苻生,甚至差点儿就把苻生生擒活捉、除却大敌,此大功也。” 高武怔了一下,心中好受了不少。 不管怎么说,苻生是比苻苌更难对付的对手,自己和他打了一个旗鼓相当,应该也不能算太过无能吧? 杜英明显是想要安慰自己的,且不管他说的这些到底是对是错,又是不是征西将军心中所想,高武也总算心中有点儿安慰。 “阿兄让高兄正面迎战苻生,本来就是信任高兄,能够挡住苻生,就已经胜过我等远矣,若是高兄能够战胜苻生,直接拿下营寨的话,那岂不是就没有阿兄和我等什么事了?”桓冲也伸长脖子凑过来。 两杯酒下肚,男人之间的距离自然而然就拉近了。 现在桓冲已经从自己的坐席挤了到了杜英身边,端着酒杯对着高武举了举: “杜兄,你我亦当为高兄之牺牲浮一大白!” “饮了,饮了!”杜英亦然大笑。 有桓冲也帮忙出面安慰,高武的神色也放松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桓冲是桓温的兄弟,而杜英又是现在桓温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听他们两个的意思,自然是要为自己美言两句的,而且他们本身就应该清楚桓温的心思,所说的这些本身也应该不假。 那自己这一次就算没有功劳,总归不会有过错。 三个男人举杯共饮,之后又甩了甩酒杯,自然表示自己已经喝干净了。 谢道韫此时已经深深埋下头,感受到桓冲和高武已经各自坐回去,她才重新抬起来,余光自然而然看到了桓冲和高武脸上挂着的笑容。 笑的很真诚。 这让谢道韫更是忍不住看向杜英的背影。 此时她看不到杜英的神情,但是可以知道,杜英应该也是一样的笑容。 桓冲和高武,这是桓温的铁杆嫡系,应该和谢奕不是一路人。 可是杜英并不介意和他们走得近一些,甚至还在博取他们的好感。 这个年轻人,真的会是阿爹的好助手么? “攻破蓝田,则长安指日可下,当为将军贺!”此时,场上想起了谢奕得声音。 只见得堂堂大晋北伐先锋、征西将军行军司马、陈郡谢氏家主,一脚踩在桌案上,提着酒坛,对着桓温比划了一下,接着搬起来酒坛“咕咚咕咚”就开始往嘴里灌酒。 酒水顺着他的嘴角、脖子,“哗啦哗啦”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襟。 谢道韫默然撇过头。 真想说这个爹,我不认识。 杜英则忍不住笑了笑。 看谢奕这个阵仗,他就知道,谢奕提着酒坛子堵桓温的故事,绝对不只是市井传说。 而桓温嘴角抽了抽,似乎在疯狂吐槽: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啊! “为将军贺!”众将齐齐举杯,声音响彻整个校场。 “为将军贺!”这个军营之中所有的将士在齐齐高呼。 为他们的将军祝贺,也为他们今日所取得的胜利祝贺。 暮春的风中,欢呼声震动蓝田。 ——————第二卷蓝田日暖完—————— 《第二卷·蓝田日暖》·卷尾词 卜算子·题《晋末多少事·第二卷蓝田日暖》 旗舞旧时塬,正是王师返。 执手遗民泪未干,幸未空余叹。 潏水亘西流,浴血玄黄战。 道左初逢已暮春,应怪谁来慢? —————————— 假装这个就算加更了(明天真加更)。 第二卷结束,说了男女主会在第二卷结尾相逢,自然不是撒谎,咱们这当然不可能变成和尚文的。 第二卷算是主角集结自己的力量并且走到时代舞台前列的开始。 如果说第一卷的故事还是村民械斗级别,那么在这一卷开始就已经过渡到了真正的战争,应该还算平滑。 接下来,更将是波澜壮阔的画卷。 当然也少不了儿女情长。 感谢诸位书友一直以来的陪伴支持,也欢迎大家积极评论留言,期待你们的观点(主要是每一章都冷冷清清的,搞得好像都没人看一样,哈哈)。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与君同饮 谢奕喝醉了。 此时远远地都能听见他鬼哭狼嚎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在唱还是在喊。 不过军中将士唱起歌来一声声不着调,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甚至就连桓温都跟着酩酊大醉,宴席还没有散去,人就已经晕晕乎乎被亲卫给搀扶下去了。 蓝田一战,终归是让关中战局开朗了一些。 大家高兴,喝醉的似乎也是必然。 毕竟也都已经憋了很久。 桓冲、高武和戴施等人醉的也不轻,一个个嘴上说着没醉,但是脚底下都在打晃,偏生又不让亲卫搀扶,手上还提着酒坛子,恨不得再往嘴里灌一些方才尽兴。 自从北伐以来,天下瞩目。 尤其是有殷浩北伐的惨败,此次桓温北伐的确被寄托了很多,也承担了很多。 有期待和盼望。 这是仍然还心怀中原的人们期望桓温出马,能够真的收复故土,让他们可以重返家园。 有嘲笑和讥讽。 这是东南世家们在等着看热闹。当初殷浩北伐失败,桓温力主问罪,现在大家倒要看看,桓温到底会不会成功? 可想而知,如果桓温并没有成功,那么等待他的将会是再也控制不住的冷嘲热讽和攻讦。 当然,对于大军之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北伐,是他们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机会,是他们浴血杀敌、并肩奋战换来的功勋。 今日蓝田胜利,这一路走来的付出,总算不是白费,大家从来没有如此亲切的感觉,长安近在咫尺,甚至触手可及。 各种情绪汇聚在一起,甚至又夹杂着不知道多少人的私人恩怨情仇,所以今夜这美酒刺激之下,就是这些情绪集中爆发的时候。 杜英悠悠然坐在席位上,用小刀切下来一块羊肉,沾了点盐巴,用胡饼裹住,想了想,又往里面夹了一些芫荽还有其余的腌菜。 一口咬下去,羊肉厚重的味道并没有被掩盖?这是一种纯粹的蛋白和油脂的香味?而羊肉的腥臊味则被芫荽和腌菜压盖了下去。 杜英吃得津津有味。 谢道韫在他身后,看的目瞪口呆。 大家都在尽情的喝酒、劝酒、对酒。 似乎美酒才是这场宴会上的主角。 然而这个家伙竟然出乎意料的在认真吃饭? 这周围一切的悲欢?好像都和他无关。 “吃不惯?”杜英挥了挥手中的馕饼?是对着谢道韫说的。 谢道韫果断地摇了摇头,她从小就长在江南?习惯的是鱼米细脍,是莼鲈羹汤?自然觉得这种吃法过于粗犷。 因此她入席之后?只是稍微尝了点儿羊肉,便果断放弃了。 这种纯粹用水煮过的羊肉,属实是有点儿挑战她的认知,相比之下?江南虽然也有不少吃羊肉的?但是做法绝对没有这么粗暴简单。 “军中嘛,习惯就好。”杜英无奈的说道。 “杜兄为何不去同桓、高等诸位将军同饮?”谢道韫转移话题,看杜英吃得香,她也难免有些饿了。 杜英一摊手:“这是属于他们的胜利,显然他们也已经习惯了和身边的袍泽分享?而不是和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分享。” 谢道韫恍然。 杜英的身份地位现在毕竟还不是非常明确,又没有真正的以人头为代表的战功在身?再加上他和谢奕之间的距离太近,所以迄今为止?他仍然还是没有办法彻底融入到桓冲他们的圈子里。 显然在桓冲他们看来,杜英到底还不是曾经和他们并肩作战的袍泽?只能说是一个不错的兄弟罢了。 在军中纪律森严?饮酒本来就不是日常有的事情?所以几杯酒下肚,他们一个个晕晕乎乎,哪里还管得上那么多? “来,既然俱是无人问津,不如且共饮一杯。”杜英微笑的端起酒杯。 杜英这句话的确有问题。 因为他还真不是“无人问津”。 算起来,王猛等人现在清查那些装备,进行的应该也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还愿不愿意过来享受这“残羹冷炙”。 若是杜英愿意的话,总归是应该可以在关中盟自己的营帐那边找得到他们的。 而且除了桓冲和高武等人,还有很多军中低一层的将领,其实都是很盼望能够和杜英交流两句的。 只不过杜英并不主动找他们,他们自然也不好主动来打扰到督护。 军中上下尊卑,大家还是要遵守的。 毕竟并非人人都是谢奕。 可是杜英并没有打算找理由离开,也并不倾向于和其余的低层将领打交道。 毕竟自己现在身上还打着“谢奕”的标签,若是自己主动出击的话,恐怕会让桓冲和高武等人觉得自己是在代表谢奕挖墙脚。 甚至就连桓温,也不见得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尤其是桓温现在已经专门调拨了朱序所部配合关中盟的工作,杜英再去挖墙脚,就未免显得贪得无厌。 除此之外,杜英的目光还时不时的落在谢奕的身上。 谢伯父估计也快顶不住了,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把谢伯父丢在这里,需要的时候得把他给扶回去。 所以干坐着也是干坐着,不如和谢才女喝两杯。 这不比和那些大老爷们喝酒来的舒坦? 就当是自己等会准备搀扶谢伯父的报酬吧。 谢道韫也没有推辞,酒杯举了举,嫣然一笑。 俏脸微微发红,也不知道是因为酒气熏染的,还是跃动的火光映衬在了脸颊上。 白玉微光,清丽无暇。 杜英看的也有点儿痴了,不过谢道韫并没有直接和军中人那样豪爽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是举起袖子,遮挡住了面容。 袖子扬起,白皙的手腕微微露出来了一些。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杜英感慨一声。 一杯酒下肚,谢道韫俏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几分,听着杜英略带有几分调戏意味的话,倒也不以为忤,只是淡淡说道: “垆边人似月,可是卓文君?杜兄才高,亦愿学司马相如否?” 杜英怔了一下,其实只是自己见到此情此景,下意识得说出来了而已。 但是谢道韫这句话问出来,似乎在问他: “杜兄也打算和司马相如一样做一个准备始乱终弃的渣男么?” 且不说杜英本来就没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被问的一愣一愣的。 就是谢道韫自己,说完之后也怔在那里。 第二百七十二章 醉卧沙场(加更) 不管杜英到底愿不愿意成为司马相如,让他老婆当垆卖酒,自己还在长安逍遥快活,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人家的情感,人家的私事。 好像不是自己应该关心的。 不对,渣男? 骂他两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毕竟我们才刚刚认识,这话说出来总归失礼了。 谢道韫思绪一片混乱,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是不是自己真的很久没有喝酒,刚才直接喝醉了? 怎么就晕头转向问出来这样的话呢?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终还是杜英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司马相如,不过一介文人罢了,余志不在此,而在关中安稳,天下清平。” 两杯酒下肚,杜英的语调也有点儿飘忽。 但不管杜英这一声唱高调到底是不是发自内心的,而且本身成为一个和司马相如那样的文人,似乎和这也没有什么必然的矛盾冲突,至少话题还是被生硬的岔开了。 谢道韫暗暗呼了一口气,在心中提醒自己,从建康府一路走来,有阿羯乖乖听命,又有家主印信在手,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的。 现在在蓝田军中,有些话可不能想说就说了。 “那就祝杜兄心想事成。”谢道韫同样客气的说道。 还不等她话音落下,前方席上传来了谢奕的一声干嚎。 杜英和谢道韫霍然看过去。 谢司马随手丢了一个酒坛子,已经晃晃悠悠趴倒在桌子上,两名亲卫正在努力搀扶他,显然已经烂醉如泥了。 谢道韫轻轻拍了拍额头,无奈。 很想说不认识自家亲爹。 杜英起身:“尽兴否?” 谢道韫翻了翻白眼,俏生生的说道:“不尽兴,又如何?” 杜英一摊手:“那就改日,再请尔共饮。” 谢道韫点了点头,一边和杜英一前一后向谢奕那边走,一边浅笑着说道: “今日共饮,也非杜兄自掏腰包,看来下一次又要等军中大捷了。” 杜英摆了摆手:“借花献佛也,难道阿元妹妹没有听说过,改日改日,改着改着就没有了?” “那看来杜兄就是打算赖账喽?”谢道韫忍不住笑了出来,甚至都已经不再计较这个家伙又冒出来的“阿元妹妹”的称呼。 反正也不好直接纠正他?想要这么叫就这么叫吧。 显得轻浮的是杜英?又不是自己。 杜英没有来得及回答,就看到了谢奕摇摇晃晃?眼见得两名亲卫都快扶不住了?因此杜英只好先把撩拨才女的心思放在一边。 还是先扶住自家靠山最重要。 嗯,如果是老泰山的话?应该扶着会既重要又高兴。 ——————————————- “贤,贤侄啊?来来来?咱们爷两个也走一个!” 谢奕被两名亲卫架着,嘴里嘟嘟囔囔的,手里还抓着酒坛,随着人晃来晃去?酒液也在酒坛里洒出来不少。 杜英哭笑不得?伸手去拿谢奕的酒坛子。 自己的酒量也没有得到过好的锻炼,就这个老兵上来一坛酒直接往嘴里倒这种喝法,杜英可陪不起。 而且再看旁边谢道韫紧蹙的秀眉,杜英也知道,此时如果谁还想要劝谢奕再喝一点儿?恐怕谢道韫会第一个忍不住把酒坛子直接拍到那人的脸上去。 不想让自家阿爹喝得烂醉,似乎是天下女儿的共同特点。 “别?你谁啊,拿什么!”谢奕感受到了有人在抢夺酒坛子?登时大吼一声,挣脱亲卫的束缚?那酒坛子挥动起来?也不知道多少酒液直接泼洒在杜英的衣襟上、脸上。 还好?旁边的亲卫眼疾手快,又抓住了谢奕的手腕,不然泼在杜英身上的可能不只是酒水,还有整个酒坛子了。 “杜兄小心!”谢道韫看着一脸酒水的杜英,赶忙把手帕掏出来塞给他,同时看了一眼瞪着眼睛、哈着酒气的自家阿爹,不由得跺了跺脚。 真想把这个醉汉直接丢到旁边水沟中去冷静冷静。 还好杜英闭眼比较快,不然此时眼睛应该已经火辣辣的疼了。他下意识的接过来手帕抹了抹脸。 浓烈的酒味之中,混杂着幽幽的香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女儿家的芳香。 不过这一会儿杜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擦抹干净,又郑重的叠起来: “这手帕我回去洗好了再还给你。” “啊······好,对不住了,杜兄。” 谢道韫也没有想到,自己刚刚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动作,浑浑噩噩应了一声。 她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贴身东西,怎么能就这么丢给一个刚刚认识的男子? 不过旁边还有一个闹事的醉汉,现在的确不是关心这个问题的时候。 “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的酒量。”谢道韫心中又羞又恼,只能把怒火发泄到自家爹爹身上。 醉汉哼了哼,又不动了。 杜英一边帮着亲卫架着这已经没法自己动的醉汉,一边沉声说道: “伯父所为,也并非不能理解。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几番血战下来,多少袍泽都已经倒在这片土地上了。伯父这一杯杯酒,是为胜利而庆祝,也是在祭奠那些袍泽。” 旁边的亲卫们纷纷动容,原本嘻嘻哈哈的神情都收敛起来,正色说道: “督护所言极是。” 谢道韫亦然沉默,不再多说什么。 她毕竟没有亲自参与过那曾经一场场血腥的战斗,杜英话语之中的苍凉悲壮,她终归没有办法真正体会到。 但是她清楚地看到,当杜英说出这句话时,不只是亲卫们有共鸣,那醉醺醺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的谢奕,也霍然抬起头来,眼睛之中泛起光彩。 哪怕稍纵即逝。 谢道韫可以肯定,阿爹是真的醉了,但是在他的潜意识中,仍然能够对这句话引起共鸣。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应该也没有经历过多少血腥厮杀,为何信手拈来的两句话,就能够让这些沙场百战之士心有所感? 谢道韫的余光时不时的看向杜英。 “杜兄之七言,的确非同凡响。”谢道韫只能感慨一句这两句诗本身。 难怪能够得到爹爹赞赏。 杜英却并没有再看过来,只是小心的帮忙扶着谢奕。 谢奕似乎天然的想要和杜英更亲近,半边身子都快直接压在杜英身上了,仿佛这是自己的亲儿子一样。 第二百七十三章 择日不如撞日 相比谢奕挂在杜英身上的动作,他对旁边的两名亲卫倒是显得陌生了。 谢道韫愈发无奈,却又叫不醒醉汉。 走到营帐门口,杜英招呼亲卫:“去为司马准备些醒酒汤,还有弄好热水,先给司马抹把脸。” 亲卫们忙不迭的去了,对此,谢道韫本来还想说什么,不过发现杜英已经考虑到了方方面面,自己说什么都有点儿多余,只能自失的一笑。 也不怪谢道韫反应不及时。 毕竟谢奕很少在她面前露出这副模样,所以谢道韫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恍惚之间,谢道韫看着杜英亲自搀扶着谢奕走进去。 “有劳杜兄了,让我来吧。” 她当然不可能都到这个时候了,还眼睁睁的看着杜英一个人伺候谢奕,帮着一起解开谢奕的甲衣还有靴子。 两个人好一阵忙乎之后,终于成功把谢奕放倒在床上,这才对视一眼,齐齐苦笑。 接着,呼噜声炸天一样响起来。 谢道韫轻轻哼了一声。 虽然是亲爹,但还是想说真的跟死猪一样沉。 真是一点儿节制都没有。 要是以后自己的夫君也是这幅德行,那房门都不让他进。 旁边的杜英心中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寒颤。 距离谢奕稍微远了一点儿,他也闻到了从自己身上而不是谢奕身上散播出来的酒味。 这是谢奕刚刚洒在他身上的酒水。 “杜兄快些去换一件衣服吧,这里自然有我来照顾。今日当真是麻烦杜兄了。”谢道韫也注意到了杜英半身都湿淋淋的,刚刚在路上火光昏暗,看不甚清楚。 一边说着,她一边忙着翻箱倒柜,好在谢奕的衣服摆放的还算是整齐: “外面风寒,杜兄是否先换上阿爹的衣衫再走?” 杜英本来想要直接拒绝的。 但是想到刚才没来由的寒颤,难道自己真的受凉了? 在这个时代,受个风寒也是挺难受的事,尤其是大军这两天必然要开拔,正是应该要议定接下来作战计划的时候,杜英不能容许自己有什么意外。 “那······”杜英环顾四周。 谢道韫顿时明白:“我,我回避一下。” 目送她出去,杜英快速的换了外衣。而亲卫们也已经把热水和醒酒汤准备好了,这些本来就已经备下,毕竟大家都没有指望着谢奕去参加宴会之后还能囫囵整个儿的回来。 “杜兄先用了汤再走吧。”谢道韫让人又拿来一个碗?分了三份。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杜英哈哈笑道。 师兄?洪聚兄,对不住了。 说好的陪你们喝酒?怕是要耽搁了。 佳人有约?理解一下。 谢道韫还以为杜英只是匆匆喝点,暖一暖身子?哪里想到这家伙竟然一屁股坐了下来。 不过很快,谢道韫眼前一亮。 因为杜英从衣袖中掏出来一个小包裹?打开之后?是各式各样的小点心。 “看你也没吃饱吧?坐!”杜英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杜兄这是反客为主啊。” 谢道韫忍不住吐槽一句,这里是我爹的营帐好不好,你这样从容自在的样子?搞得好像是你家一样。 杜英不慌不忙的说道: “承蒙谢伯父不弃?一直伯侄相称,又并肩作战,互为袍泽。此等关系,于军中何不就是一家?所以这也算‘反客为主’么?” 唇角翘起,谢道韫也不再跟他客气?不对,身为真正的主人?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不过还是不忘略带嘲讽的说道: “杜兄这一份临机应变?令人佩服。” 潜台词,自然是说“你脸皮可真厚”。 杜英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个潜台词?施施然道: “本就应该?所以何谈随机应变?” 谢道韫仿佛有千万般吐槽?骤然被堵住了。 这家伙肯定是听明白了自己的潜台词,因为他这是摆明在说:我就是脸皮厚,能奈我何? 两人不再打机锋,杜英拿起来一块点心,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一次谢道韫并没有再扭捏推辞。 宴席上,她本来就没有吃多少,那等伙食的确有点儿不太习惯,浅尝辄止罢了。 再加上刚刚从南阳过来,这一路颠簸疲惫,早就饥肠辘辘,此时见到杜英拿出来的这些精致小点心,自然食指大动。 “杜兄随身携带这么多小点心,倒也不似在军中。”谢道韫尝了一个,味道还真的不错,“咸中带甜,这是凉州风味?” 杜英当然不会直接说这是我家心灵手巧的归雁小丫鬟专门为公子做的,渣男是不会在另一个漂亮妹子面前夸赞身边小姑娘勤快的。 等等,我为什么要自诩为渣男呢? 难道是因为自己这些许行为已经被自己内心认定为撩拨才女了? 杜英把这些念头挥去,煞有其事的说道: “没错。刚刚酒席之上,曾说要再请阿元妹妹共饮。改日不如择日,择日不如撞日。这不现在就着这醒酒汤,吃着这凉州点心,也算是共饮了?” 谢道韫欣然笑道: “杜兄看得开,就是这周围烛火暗淡,酒气冲天,佳肴美食,一概欠奉。环顾左右,如何也不是应当请客之地。倒是又便宜杜兄了。不过总胜过杜兄之前的‘借花献佛’。” 谢才女看来对于自己刚刚的小气“耿耿于怀”啊,杜英一笑: “此言差矣。此时且听,声如雷霆,此可为天上雷池之声乎?于无声处,静听惊雷,此景可非寻常。” 谢道韫本来还有些错愕,不过再一听背后谢奕的呼噜声,登时明白过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杜兄所言极是。” 而杜英看着她露出的笑容,原本还算平静的内心,此时也恍惚有雷霆炸裂,而且还是绯色的雷霆。 当即他接着说道: “此时且看,烛火摇曳,佳人如玉,此可为瑶池仙女之姿乎?若皆如是,则此地如何不能是仙境?至少要胜过刚刚酒席数倍矣。” 谢道韫的笑容逐渐散去,俏脸上已经布满了红云。 如果此时摸一摸,恐怕会觉得滚烫。 如果说之前还能说是两人互相开玩笑的话,甚至谢道韫还处于主动挑事的那一边,那么现在,自然就是杜英在调戏她了。 这家伙,真的是厚颜无耻,这种话也能直接说出来的吗? 莫非,莫非是他也喝醉了,所以口无遮拦?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第二百七十四章 八卦之魂在燃烧 谢道韫几乎是下意识的想丢了碗就跑。 饶是才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也慌了神,只能勉强笑了笑。 杜英假装自己根本没有看到她的神情。 撩拨这种事,点破了就不好玩了,最好是大家心照不宣又互相猜测,所以自己是万万不能让谢道韫察觉到自己的笑意。 当然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杜英到底还有事情要和王猛商量,更何况谢道韫出现在蓝田,这本身就是一件事。 这背后到底有什么谢家的计谋和想法,杜英无从知道。 此时的他,颇有种“当局者迷”的感觉,自然需要师兄“旁观者清”的帮助。 他自顾自的再一次抿了一口醒酒汤,起身问道: “看来谢伯父今日能够睡个好觉了,阿元妹妹这次尽兴否?” 又是刚刚酒席上最后的问题。 谢道韫再一次恍惚,仿佛回到了酒席上。 似乎杜英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延续之前那个询问罢了。 “尽兴。” 谢道韫如蒙大赦,赶忙跟着起身。 “点心我还有很多,这些留给你了,等伯父醒来了,也让伯父尝一尝。”杜英摆了摆手,不容她有所拒绝,“走也,不用送。” 话虽这样说,谢道韫还是客客气气的将杜英送出了营帐。 这点礼节,身为世家长女,谢道韫自然不可能忽略。 站在营帐门口,晚上凉风一吹,两个心思复杂纠缠的男女,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一阵轻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用在烛火摇曳中,让大家都很尴尬? “今日多谢杜兄了。”谢道韫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第几次说谢谢,而感谢地对象都是一个人。 这也是之前从来没有预想过的体验了。 不过她的感谢是真心的,且不管这个家伙说话是不是总是带有别样的意思,至少他帮忙搀扶谢奕,又请她吃点心,这是真的值得感谢的。 谢道韫不会因为杜英那些不靠谱而又撩拨人心弦的话,就失了礼数。 “应该的。”杜英拱了拱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谢道韫就一直站在那里,目送他的背影,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杜英似乎感受到了背后的复杂目光,不由得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兴起而饮,尽兴而去?似乎和两个人本身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并不是杜英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而是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这样撩拨谢才女是否合适。 当然倒不是谢奕知道了之后会不会砍他的那种合适与否?而是牵扯到杜英未来的计划?还有王谢、桓温之间的矛盾,还有······ 终归?杜英不是在一个人向前走。 不过他有些好奇,谢才女的心思好像也很复杂。 她?又在想什么? 在这已经迥然不同的命途中?她是会回归原本的道路,还是说同样成为一个受到自己这个变数影响而发生改变的人? 天壤之中,不意还有王郎。 细细思来,令人扼腕叹息。 衣袖的内兜中有什么东西蹭到了手臂?杜英恍然想起来?是谢道韫的手帕。 这个是自己答应了洗干净给她的,只是······当时也喝得晕晕乎乎随口一说,现在想一想,一个大老爷们给女孩家洗手帕,这合适么? 等等?自己的外衣······ 好像也丢在营帐里床边了吧? 杜英登时露出纠结神色,不过还是没有回头。 此时?背后营帐中,谢道韫一下子坐到床榻边?看着睡得死沉的亲爹,不由得闭眼叹了一口气。 杜英的背影?此时倒映在心间?竟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想要看看自家爹爹还有没有机会能自己爬起来喝一口醒酒汤,也算是分一下心神。 结果便一眼看到了一件带着酒渍的外衣。 杜英落下的? 谢道韫赶忙拿起来,想要跑出去追他,可是刚刚到营帐门口,脚步又顿住。 自己到底是个女儿家,拿着男人的衣服穿过军营去追他。 这成何体统? 她不由得伸手轻轻抚着这外袍。 罢了,帮他洗干净吧。 反正家里还有另一个醉汉。 “呼噜噜!” 似乎是回答谢道韫的心声一样,谢奕的呼噜再次变得响亮。 进而震天动地。 谢道韫试了试旁边水盆中的温度,差不多了。 本来她还想直接让亲卫进来伺候谢奕,但是余光再一次扫到了杜英的外衣,终究还是低低叹了一口气。 男儿家的衣服就这么丢在这里,自己也不希望别人看到。 桌上的醒酒汤还有些许余温,冒着热气,点心也都是摆开的样子,可是桌案边已然别无他人。 谢道韫慢慢浸泡着抹脸毛巾,真想直接把这一盆洗脸的温水泼在这醉汉脸上。 —————————— 王猛打量着杜英,看的杜英浑身发毛。 杜英本来手里还端着一杯茶,虽然当时答应了王猛和任群他们,宴席之后,也要陪着他们喝两杯,但是现在的杜英已经用过醒酒汤了,自然就不想再灌酒。 捧一杯茶,清新一下肠胃,也是好的。 可是现在这茶,杜英没太有心情喝了。 “师兄?”杜英试探性的问道。 王猛“啊”了一声,旋即揶揄道: “谢家长女,颇有才名,想来也是花容月貌。师弟与佳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想来也是飘飘然不知南北,浑然忘了我等兄弟了,羡慕不来,羡慕不来啊!” 接着,王猛往前凑了凑,端起来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杜英的茶杯,又笑了一声: “师弟且说说,和才女交谈,是不是别有风味?” 杜英登时苦笑,他感受到了师兄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 另外还带有单身狗的浓烈敌意。 等等,这不是重点吧? 而且······你这单身狗的怨念又是怎么来的? 我和谢道韫之间一清二白啊,只不过是我主动的撩拨了一下罢了,你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就算是你知道了,又不能说我们两个塞狗粮吧? 杜英一脸委屈冤枉的样子,看的王猛忍不住哈哈大笑,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笑着说道: “小儿女之事,需要师兄帮助则说,不需要则师兄亦不管、不问。” 杜英咬了咬牙,心中亦然烦闷,乱作一团,最终还是憋出来一句话: “师兄多虑了,我们之间……” 说到这,杜英却再说不下去,沉默住。 单章解释以及问题征集 感谢几位老书友指出最近几个章节中的问题。主要是谢道韫和杜英见面,以杜英为主的对话显得轻浮,不像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应该说的话。 说实话,我个人的创作思路是: 谢道韫对杜英有戒备,杜英对此也不是很高兴,所以谢道韫先发难之后,杜英在想方设法的怼回去(比如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并不是想要体现出来大家所认为的刚见面就亲密无间,甚至是两人在互相打机锋、互相试探对方的真是目的和态度。 当然,可能因为用词的原因,或者每个人的理解不同,导致了大家的误解,或者说觉得这样的思路本身也不合理。 在此也诚意向大家征求意见,尤其是认为应该更改的,可以留言,认为合理的,也欢迎讨论。因为是订阅章节,更改篇幅一长就必须要联系编辑,所以正好这两天周末看看大家的意见。 另外,上一次进行过一次“书友问题解释”,如果大家对目前进行的内容或者本书的设定又或者其余任何问题感兴趣,可以在此或者评论区留言,不过不要留言在楼中楼或者他人评论下,这样我后台是看不见的。 再次感谢书友们的理解和支持! 第二百七十五章 此地非江左 杜英沉默的样子,让王猛笑意更甚。不过转眼他还是憋住了。 不然师弟可能要打人。 “有事也没什么关系啊。”王猛摆了摆手,“现在师弟最重要的就是借助谢司马的臂助,而如果能够为谢司马的女婿,那岂不是皆大欢喜?恐怕谢司马更会倾力相助。” “谢姑娘已有婚约,琅琊王氏。”杜英抿了一口茶。 王猛点了点头:“这倒在意料之中,不过看师弟这一脸惋惜的样子,倒是在意料之外。” 杜英默然,天壤王郎,也不知道自己惋惜的是佳人如梦、终会憔悴,还是美玉不能为自己所有,偏要便宜别人? 杜英的神情,王猛尽收眼底,当即嘿嘿坏笑: “此地非是江左,而是关中。此地有杜陵杜氏,而无琅琊王氏。若是喜欢,何惧之有?” 杜英一脸黑线,你是王猛诶! 诸葛再世、经天纬地,这才是形容你的好吧。 这种强盗思维是哪里来的? 师兄,你人设崩了。 而且杜英的心中本来想到谢道韫的命途,就有些不舒坦,再想一想刚才烛火摇红下的娇靥,更觉得心中麻乱。 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王猛收敛笑容,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谢家长女前来,是押送谢家粮食的吧?为何是其亲自前来?谢家难道更无男儿?” 怎么又说到谢道韫身上来了? 杜英皱了皱眉,这个话题就真的绕不过去了是吧? 不过好像还真的绕不过去,因为这本来就是杜英专门要和王猛讨论的。 叹了一口气,杜英解释了一下自己大概了解到的来龙去脉。 “也难怪······”王猛微微颔首,“恍闻緹索救父,令人感慨孝心。不过这也说明谢才女之所为,是自作主张了。” 杜英沉声说道: “是也,现在谢伯父已经逃出生天,甚至还立下赫赫功劳。桓征西既然今日宴请,自然也会先就蓝田之战前的功勋,为众将请功,因此谢伯父的安危也是瞒不住江左的。” “此时请功是必然,江左对于荆州的警惕从未放松。”王猛缓缓说道,“征西将军也必须要能拿到一点儿好处是一点儿。” “但是······”杜英皱眉,“这意味着谢家的粮食终究不可能再继续运输了。接下来就全要靠我们。” “不假,马上就要收割?征西将军必然也会抢收灞上粮草。”王猛径直说道?“可想而知,启程也不过这一两天了。” “那谢姑娘北上?这本身可有什么问题?”杜英接着问道。 这一次是他主动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之前说的那些?他心中多少有数,可是对这个问题?反而有些疑惑。 王猛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杜英。 杜英奇怪的看向师兄:“怎么?” 王猛不由得笑道: “余非先知?如何知道?或许只是无人可用?又或许是谢才女救父心切,又或许是因为江南王谢之间横生变数,所以谢才女趁机北上躲避一下罢了,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杜英皱眉不语。 王猛则又倒了一杯酒?对着杜英比划比划: “这就需要师弟自己去试探试探了?师兄爱莫能助。” 杜英盯着杯中清茶,抿了一口,觉得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此时营帐的帘幕骤然被掀开,任群手里拿着好几串烤肉大步走进来: “来来来,快尝一尝?刚刚烤出来的,香着呢!” 不过他旋即发现杜英的神情有点儿不太对劲?不由得好奇问道:“盟主这是怎么了?” 王猛当即笑道:“为情所困罢了!” 任群瞪大眼睛,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闻:“盟主可有心上人了?且说来听听。” 王猛也来了兴致:“坐?听余来讲!” 任群将信将疑,又看向杜英。 杜英无奈的瞥了王猛一眼?王猛根本就不看他。 当着当事人的面编八卦?这种事也就是自家师兄能干得出来了。 看着这两个家伙兴致勃勃?甚至王猛已经声情并茂、开始杜撰的样子,杜英不由得狠狠咬了一口烤肉。 就是比水煮羊肉好吃。 看在任群努力烤肉的份儿上,就且让他们两个胡乱说说吧。 —————————————— 杜英和王猛以为桓温至少也得等一天才会开拔,但是没有想到第二天上午,还未日上三竿,军中就已经开始收拾行囊。 军令一层层下来,今夜就要赶到灞上驻扎。 所谓的灞上,其实就是整个长安东侧明显高出来的土塬,这里应该算是华山山脉、秦岭山脉以及北方向南延伸过来的黄土高原交错的地方,因此地形崎岖、沟壑纵横,而整体是高出长安城外平原的。 广义上的灞上,应该从长安西北的霸陵、灞桥一直到蓝田,而狭义上的灞上,则是指的灞桥以南、蓝田以北,中间这一片土塬,这里后世还有一个因为小说而出名的名字,白鹿原。 当然鸿门宴所在的鸿门,以及经常出现在唐诗之中的乐游原之类的,也都在这一片土塬上。 所以想要拿下长安,若从东南而来,那么灞上就是绕不过去的地方。 拿下灞上,则俯瞰长安,阻断长安和东侧华阴、潼关等地的联系。 是兵家必争之地。 桓温着急进兵灞上,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进兵灞上,和杜英的关系倒不是非常大,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六月粮。 而且关中盟的部队也还驻扎在各处坞堡,杜英既要负责统筹收割粮食,又要指挥这一支军队,因此他是不会前往灞上的。 桓温给杜英的命令也很明确,保证粮食是最主要,若是还有余力的话,可以帮助牵制长安城南的氐人。 至于具体的任务安排,还是听从谢奕的调遣。 毕竟杜英在名义上和编制上都是谢奕的下属。 桓温虽然信任和看重杜英,却也没有到事事都需要亲自向杜英下令的地步。 因此当军中上下一片忙碌的时候,杜英却施施然穿行在军中,去见谢奕。 桓温调拨给关中盟的东西,今天任群已经开始组织人运输,有朱序率军帮忙,这并不是难事。 而王猛则在今天一大早就返回关中盟了。 收割粮食,当然不是一件动动嘴就能做到的,尤其是意识到桓温这里的粮食马上又要出现问题,杜英和王猛也不敢怠慢。 第二百七十六章 埋下的工业种子 粮食的收割,意味着关中盟也需要有大量的人手。 人手总是有限的,杜英也没有办法直接给桓温变出来一群人。 因此现在关中盟必须要全体动员了,妇孺老弱,能够上阵的都得上阵,因为他们需要负责的收割范围不只是关中盟,而且还有潏水两岸、蓝田等地的六月粮,虽然后面这些地方的粮食耕作并不多,但是有一点总归是多一点。 杜英找桓温要氐人俘虏,也有这一部分原因在。 这些氐人俘虏再怎么也算是丁壮,虽然拉上去当炮灰不靠谱,但是用鞭子鞭笞着去干干活、收收粮食,还是可以的。 至少比关中盟的妇孺们来的靠谱。 因此桓温也不含糊,俘虏一股脑的都塞给杜英了。 昨天王猛和任群他们忙了好几个时辰,就是为了分派这些俘虏。有朱序亲自率人盯着,也不用担心这些俘虏闹出来什么幺蛾子。 不过杜英还是不倾向于让这些俘虏直接前往关中盟的领地。 关中盟军队现在比较集中,一旦有那么几个俘虏逃散出去,游荡于村寨之间,就有可能成为袭击往来妇孺的隐患,军队来不及搜捕。 所以最终只有几十名有点儿力气或者干脆就是军中铁匠的氐人被挑选出啦,由王猛一并带着前往关中盟,能够替换出来关中盟的一部分劳力。 这个劳力当然不是等价替换的。 杜英之所以要这些俘虏,是为了把关中盟的匠人们都抽调出来,让他们赶来蓝田,参加王师的“突击训练”。 桓温虽然已经答应了向关中盟派遣工匠,并且把这件事交给了谢奕,但是现在大军开拔,大家都忙忙碌碌的,一时间也不能有工匠真的抽开身。 杜英也不在这件事上和桓温多做计较,现在毕竟是北伐为重,关中盟的发展在整个王师这里到底只是其次。 因此杜英直接派人前来蓝田学习培训。 你们没空去,我们自己来,就是要学走军中最好的技术。 反正征西将军都已经答应了,我们态度这么好,你们这些工匠估计也不敢藏私。 而到时候经过培训的关中盟工匠,自然也就可以培养更多的人。 这将是未来杜英发展工业的种子。 只不过杜英也清楚,想要在这个时代发展工业,目前自然是异想天开。 至少等关中真正平定下来,自己才有点儿资格可以计划这件事。 不过这并不妨碍杜英未雨绸缪,先埋下一些种子。 王猛折返关中盟,除了安排这些事之外,自然还要选拔一些关中盟中年轻力壮的妇孺。 这些人的人数不需要太多,但是一定要出现在灞上。 帮忙收割、搬运粮食只是其中一部分,更重要的任务是刷存在感。 现在杜英刷存在感的方法也有很多,“箪食壶浆”是传统手段了,还有新鲜的戏剧?甚至还能再排练个大合唱什么的。 有的是办法。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是因为杜英不可能甘心成为整个关中之战的陪衬。 关中盟上下辛苦收割粮食的场景,也不应该只是成为大军前进的背景板。 所以杜英要时时刻刻保持着关中盟的存在?表示本地百姓对王师的支持。 久而久之?王师上下也会认为,关中盟不再是一个世家坞堡联盟?而就是关中百姓的代表,是大军粮食的供给者。 想到关中?大家除了自己的功绩之外?断然也不会忘了关中盟所做出的努力。 没有关中盟,就没有北伐的胜利。 这就是杜英所需要养起来的“望”,也是杜英未来的政治资本。 “你就在这里等候吧。”杜英看到了前面谢奕的营帐,低声说道。 跟在后面的陆唐应了一声。 他和杜英的装束?到底和普通的王师士卒不同?因此很多人都把目光投过来。 发现是桓、谢两位将军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大家自然不敢直视,但是对于陆唐,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现在关中盟的人基本上都不在军中了,就只剩下陆唐带着几名亲卫护卫着杜英?被大家看新鲜事物一样围观一番,自然还是紧张的。 “放松点儿?都是自己人。”杜英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闹的就跟接下来要拔刀杀人一样。” 陆唐尴尬一笑。 杜英则大步向前走去。 谢奕营帐周围驻扎的都是谢奕的亲卫?此时正在收拢营帐,他们自然是都认识杜英的?赶忙纷纷行礼: “参见杜督护。” 杜英笑着还礼?不过他旋即察觉到这些谢家亲卫的脸上神色都不太对。 一个个的都带着嘿嘿笑容?一副要看热闹的样子。 杜英本来还莫名其妙,不过很快就看到闻声而出的两道身影。 一前一后,正是谢奕和谢道韫。 昨天烂醉如泥的谢将军,明显酒醒了,本来脸上满是尴尬,看到杜英,如蒙大赦,乐呵呵的就迎上前去: “这是什么春风,竟然把贤侄给吹来了。” 他身后的谢道韫换了一身衣衫,不过还是干练男装,骤然见到杜英,目光下意识的错开一些,盯着靴子尖,同时小拳头攥紧,对着前面的身影挥了挥。 杜英登时反应过来,难怪亲卫们笑的这么开心。 很明显这是一场“闺女教训醉酒老爹”得戏份,看谢将军那狼狈的样子,也不知道被谢道韫批评的有多惨。 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将军,奈何是个女儿奴啊。 杜英在心中啧啧感叹一声。 营帐又不能挡住声音,亲卫们在外面估计听得高兴,看到杜英来了,自然觉得又有更好玩的戏份了。 “都看什么看?!”谢奕咳嗽一声,抖擞威风。 亲卫们纷纷散开。 杜英当即拱手:“参见伯父。” 接着,杜英又打量着目光躲闪的谢道韫,微微一笑:“谢公子别来无恙。” 谢奕登时眉毛一挑,好奇的看来看去。 谢公子? 不是“阿元妹妹”了? 还真是奇怪又好玩的称呼。 自己昨天喝醉了之后,到底错过了什么精彩? 谢道韫倒是听出来杜英这是在打趣自己的装扮,或者准确说就是在说自己这女扮男装一点儿都不真实,不由得撇了撇嘴,还是不情不愿的说道: “承蒙杜公子挂怀,还好。” “贤侄亦然是军中督护了,怎能公子相称?”谢奕不满的说道。 第二百七十七章 请“谢公子”同行 谢道韫登时恨恨地瞪了自家亲爹一眼。 帮着外人说话,这还是亲爹么? 不就是仿照着娘亲的语气,数落了你几句么?喝成那个样子,说两句怎么了。 不过现在当然不是在外人面前和自家亲爹嚷嚷的时候。 谢道韫一拱手,正色说道:“是小妹失言,请杜兄见谅。”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杜英从容回答,“一声‘公子’,说尽风流,有何不可?更何况是杜某打趣‘谢公子’在先,伯父请勿责怪。” “哈哈哈,贤侄不在乎就好!”谢奕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的关注点本来就不在这上面,公子也好,督护也罢,杜兄也行,反正话题岔开就行。 谢奕接着看了谢道韫一眼。 谢道韫不着痕迹的对着谢奕微微颔首。 谢奕这才呼了一口气,又转而看向杜英,些许迟疑之后,还是沉声说道: “能见晚辈儿女言谈愉快,老怀大慰。不过不瞒贤侄,伯父这里还有一点儿请求,却是关于小女的。” 杜英眉毛一挑,他虽然对谢道韫的出现很好奇,而且对于谢才女本身也很好奇,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杜英愿意过多的牵扯到和谢家内务有关系的事情中。 谢道韫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不是说明谢家内部也存在什么间隙和矛盾,杜英无从得知,也不感兴趣。 他反正抓着谢奕就好,而谢奕在桓温心中的地位有多稳固,杜英很清楚。 显然并不会因为谢家内部出现什么矛盾而受到影响。 谢家是谢家,谢奕是谢奕。 桓温不利用什么,也不强迫什么。 或许也就只有战场换命的交情,才能让两人保持现在这样怪异却至少相处很和睦的关系。 不过谢奕既然已经开口,杜英也断无不听之理: “伯父尽管吩咐,既以伯侄兄妹相称,那杜某为阿元妹妹解忧,责无旁贷。” “没有这么夸张。”谢奕的笑容有些心虚,他下意识的摆了摆手,环顾周围,“其实就是阿元一介女儿家,总归不好一直在军营之中随我左右罢了。不知贤侄是否可以将阿元安置在关中盟坞堡中?坞堡女眷众多,总好过此地。” 这个要求倒是没有什么奇怪和不能理解的地方。 军中自然不能带女眷,军中女人出现的地方一般就是辎重营,至于做什么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所以谢奕自然不可能让自家闺女待在辎重营?成何体统? 倒是军中将领,实际上都是有资格带一些家人婢女在身边跟着伺候的?只不过荆州军中军纪森然?桓温以身作则,并没有携带任何妻妾婢女随同?其余将领自然也都遵从。 所以谢道韫若是跟在谢奕的身边,也有些奇怪?若是不知道详情的人?恐怕还以为谢司马找了个婢女甚至纳了个小妾呢,又成何体统? 因此谢奕想让谢道韫去关中盟,从“军中不合适”这个角度出发,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要求合情合理。 谢奕的动作虽然幅度并不大?但是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从今天第一眼见到谢奕开始,杜英就觉得谢伯父好像不太对劲。 按理说以谢伯父大大咧咧的性格,就算是真的被女儿给絮叨了,也不至于如此,而且有没有什么人听见?大不了打死不承认。 这么明显的心虚,似乎在做什么对不住杜英的事?至于么? 杜英把狐疑的目光投向旁边的谢道韫。 谢才女看上去倒是很正常,抿唇轻笑?对着杜英郑重行礼:“承蒙杜兄照顾了。” 杜英心中大概有了一些想法,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请‘谢公子’同行。” 谢道韫下意识的避开杜英的目光?跟了上去。 目送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离去?谢奕不由得挑了挑眉。 女儿之前所说的话,此时还在他的心中回响。 ——————————————- 两个时辰之前,正是晨曦初染的时候。 谢奕伸了一个懒腰,披上衣服,一步一摇的转过屏风。 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也不知道自己昨天到底喝了多少,反正肯定是断片儿了,最后的印象还是在宴席上“大杀四方”,吓得桓冲等人四处逃避。 眼前有些恍惚,谢奕不由得晃了晃脑袋,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屏风前,一张桌案,两侧是两个席子。 秀发用红丝带束住,一身白衣劲装的谢道韫,正襟危坐,看到谢奕转过来,目光登时紧紧盯着他。 似乎恭候久矣。 而桌子上摆着一碗醒酒汤,还冒着热气,自然是给谢奕准备的。 谢道韫自己面前则放着一杯清水。 这架势······ 谢奕打了一个寒颤,两腿就是一阵发软。 太熟悉了! 这臭丫头,好的不学,偏偏要学她娘的做派,此时谢奕恍惚迷糊间,下意识的还以为夫人阮氏来了。 没有责罚,没有呵斥,只有清冷的目光,带着浓浓的不满和失望。 每次看的谢奕都是心中一揪,然后乖乖的对天发誓。 要么是诅咒发誓,保证自己多少天不再喝酒。 要么就是连连甩锅,坚决表示都是桓温这家伙劝酒,自己被他劝的没办法了。 “阿爹醒了?坐。”谢道韫伸手并指,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奕打了一个哆嗦,坐下。 堂堂谢司马,此时格外的乖巧。 谢道韫打量着还带着些许醉意的自家阿爹,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爹可是有些熟悉?” “你这个臭丫头,刚刚真的吓了你阿爷一跳。”谢奕也松了一口气,嘟嘟囔囔说道。 “娘亲不在,阿爹就变本加厉,身为女儿,自然要多加劝导。”谢道韫淡淡说道。 谢奕捧着醒酒汤,得意的说道:“也罢,也罢,是我家阿元孝顺,就凭这醒酒汤,阿爷就心满意足了。” 谢道韫撇了撇嘴:“昨天帮着阿爹更衣、抹脸,也都是女儿做的,阿爹可不能只记得醒酒汤。” “是也,是也!”谢奕哈哈大笑,“还是有闺女好啊。” “谁家的闺女还得做这种事······”谢道韫嘟囔一句。 谢奕不由得尴尬的嘿嘿一笑。 而谢道韫收起来微笑,正色说道: “阿爹,有一正事,需要询问阿爹。” 谢奕怔了一下,点头:“说!” 第二百七十八章 阿元可有良策? 清了清嗓子,谢道韫压低声音问道:“杜英此人,阿爹如何看?” 谢奕慢慢放下手中的汤碗,打量着自家女儿:“怎么,对杜贤侄有兴趣?” “什么啊。”谢道韫无奈,“很明显是杜英对爹爹感兴趣。” “啊?!”谢奕脸上的肉都抖了一下。 “怎么?”谢道韫奇怪,这什么反应? 杜英摆明了想要和你拉近关系、抱大腿,这你看不出来? “没,没什么事。”谢奕赶忙打岔,“那阿元觉得,杜贤侄另有图谋?” 想歪了,想歪了。 谢道韫并没有在谢奕奇怪的表情上过多纠结,径直说道: “这也无从知晓,但是杜英应该是想要借助爹爹之力,尽可能的为关中盟,也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好处。 关中盟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坞堡联盟,不成气候,可是有了阿爹的帮助,他现在已经跻身督护之列,也算是有官职在身,之后必然还想要借助爹爹,让关中盟有更多表现的机会。” “互相扶持罢了,这是自然。”谢奕无所谓的说道,“没有杜贤侄,也没有子午谷之战的胜利,若能提携,固所愿也。” 谢道韫却摇头说道:“可是阿爹,杜陵杜氏······终究不是江左世家,杜英的背后,还有凉州,甚至······本来就应该是凉州才对。” 谢奕原本想要再次端起汤碗的手,顿在那里,僵硬了一会儿,缓缓收回来,按在膝盖上,他微微向前探身,皱眉说道: “阿元的意思是,这背后其实是凉州想要借助王师,进兵关中?” “杜氏既在凉州,终归凉州。因此杜英之功绩,岂不是杜氏、岂不是凉州之功绩?关中盟之地盘?岂不也是凉州之地盘?” 谢道韫不无担忧的说道: “凉州偏安?本不足为虑。然,凉州若借关中盟而入关中?占据州府、安抚百姓?那么凉州可还能称之为‘偏安’?” 谢奕登时神情肃然。 这个问题,他之前还真的没有考虑过。 毕竟无论是在杜英还是在关中盟身上?他都很少看到凉州的存在。 可杜陵杜氏的根,终究在凉州。 杜英行事?必然要为家族考虑。 到时候在关中?凉州可就有本钱和桓温分庭抗礼了。 再加上蠢蠢欲动的江左各家,还有潼关外虎视眈眈的中原枭雄们······ 谢奕登时觉得一阵头大。 关键是,谢道韫这话无疑是在提醒他,杜英所做的一切?不见得就是真的为了王师好?而只是为了能够在暗中为关中盟,也为凉州攫取更大的利益。 因此此时自己扶持提携他,实际上何啻于养虎为患? 凉州,终归不可能真的成为典午顺臣,这也是朝堂上早就已经达成的共识。 虽然觉得问计于自家闺女有点儿丢人?不过谢奕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阿元可有良策?” 谢道韫故作沉吟,并未回答。 谢奕登时瞪眼:“别磨蹭了?看你这丫头的样子就知道已有定策,难道还打算瞒着爹爹?” “自然不敢。”谢道韫赶忙回答?旋即狡黠一笑:“不过还是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谢奕皱眉:“说来听听?” “阿爹若是三月不饮酒,那么便告知阿爹。” 谢奕怔了一下?旋即拍了拍桌子:“这?这是什么条件?!不合理?想得美,不接受!” 接着,他的胡子都被吹起来:“好歹我是你爹爹,有话不说,还要倒提条件、威逼利诱,这,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家规了?” 谢道韫似笑非笑,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胸有成竹。 谢奕又吹了吹胡子,看女儿根本不吃这一套,不由得哼了哼,提起来的一口气也就散了: “罢了,罢了,有其母必有其女,真是怕了你们了,为父答应便是,现在可以说了吧?” 谢道韫这才不慌不忙的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现在王师北定关中,仍然还有需要关中盟鼎力相助之处。” 谢奕有气无力的说道: “你知道就好,所以不管有何猜测,合理与否,现在都不是和杜贤侄吵闹的时候。” 谢道韫却微微摇头:“话虽如此,但是······我们并非不能早做准备。未雨绸缪,总胜过屋漏再补。” “此言怎讲?”谢奕皱眉。 “如果杜英和凉州仍然保持密切的关系,而或者甚至和大多数世间坞堡一样,结交双方,甚至三方,包括氐人······” “氐人就不太可能······”谢奕忍不住打断。 “阿爹很确定?”谢道韫反问,“关中盟,也已经不是一个两个小小坞堡,兵马汇聚,也有千人;纵横来往,遮蔽城南。如此联盟,就算成立不长,氐人也不应该毫无反应。到底是卧榻之侧,怎么能容许关中盟安然发展?” 谢奕一时沉默。 而此时正在为王猛送行的杜英,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嘟囔一句:“谁在诽谤本盟主?” 谢奕营帐中,谢道韫继续说道: “只是女儿愚钝,现在也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所以只能有所怀疑罢了,若有不妥之处,爹爹也可以指出,毕竟女儿并未亲眼所言,只不过揣测。” 曾经“亲眼所见”关中盟种种的谢奕,也有些迟疑,按理说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可是关中盟和氐人之间的厮杀,也不是作假······ 莫非是自己的观察还不够细致? 谢奕有些尴尬。 爹爹的神情尽收眼底,谢道韫当即轻叹一声: “或许是我们无端揣测,又或许是杜英手段通天,不过不管怎么说,女儿窃以为,此人绝对不能全信。” “坞堡嘛,世家嘛······”谢奕喃喃说道,“此言不假,是不能全信。之前的确是爹爹疏忽了。” “也不怪爹爹,即使是征西将军,于杜英也颇为信任。”谢道韫微笑着安慰道,“又或者说,即使是征西将军同样心有怀疑,也期望能够通过足够的好处换取杜英的信任。” “后面这像是桓元子的行事风格。”谢奕打了一个哈哈。 谢道韫点头:“征西将军城府颇深,我们无须也不好揣测。但是爹爹胸怀宽广、不拘一格,却还是要注意此事。” “提防杜贤侄?”谢奕皱眉。 只是一声“贤侄”,就还表明他对于杜英还是欣赏和信任的,怎么也不愿意提防他。 “非也。”谢道韫摇头,“这岂不是强人所难?令阿爹行不愿之事,非女儿所愿也。这才是真正的不孝顺呢。所以阿爹想如何做就如何做,原本该如何做就如何做便是。今日所言,只在心中便好。” 第二百七十九章 是敌是友,愿往试探(加更) 谢奕抚掌而笑:“善!阿元懂我。” 不过他想到了什么,又问道: “所以阿元之计,计将安出?” 绕来绕去,实际上谢道韫的一番话只是让谢奕心中有所警惕和戒备,然后再让他不要表露出来罢了。 其实并没有说出来计策。 谢奕自然忍不住开口询问。 谢道韫微笑道:“无论杜英勾连凉州还是私通氐人,总归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所以只需要用心观察,必然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不假。”谢奕点头,“然而如今战事焦灼,何谈用心观察?” “战事焦灼,厮杀用命,是阿爹的事,非女儿之事也。”谢道韫当即同样微微向前探身,双手交叠,向着谢奕行了一礼,“所以女儿请爹爹允许,前往关中盟坞堡,为阿爹打探此事。杜英是敌是友,试探日久,便会知晓。” 谢奕刚刚就已经隐约猜测到了什么,此时得到答案,手中杯子在桌案上重重一顿:“不行!” “那女儿应该留在何处呢?随阿爹征战沙场?”谢道韫含笑。 “那还用说,回家!”谢奕一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大姑娘家的,跑到这里来本来就不对。今日开拔,阿爹派人送你回南阳,早日返回建康府,莫要让你娘惦念!” “那谁可为阿爹解忧?”谢道韫接着说道。 谢奕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说,就杜英这件事,本来就是没有证据的猜测罢了,说一句“空穴来风”也没问题,换而言之,我的这个“忧愁”,实际上是闺女你提醒的。 你不说,其实本来是没有的。 不过这话,谢奕终究还是说不出来。 女儿一心为公,也是为了自己好。 所以何以解忧? 谢奕看着桌案上的醒酒汤,奈何不是杜康。 似乎真的如女儿所说,自己现在想要试探杜英,却又并没有非常好的人选。 谢道韫抬起头,眼神之中充满坚定: “身为谢家长女?女儿应当为阿爹解忧?恳请阿爹允诺。” 谢奕攥紧拳头:“此事不妥,还是不妥。你回去?为父把谢湖调过来?或者把谢常叫过来!” 谢道韫抿唇轻轻一笑:“派遣两位家臣前往关中盟,何意?” 谢奕不由得皱眉。 是为了监视?是为了怀疑? 不管是其中哪一种原因?总归不可能不引起杜英的警觉和诧异。 毕竟之前自己从来没有派人前去长留关中盟,现在自己不在?就派人前去······ 这在上下属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军中有个上面派下来的联络者和监军,自然是很正常。 但是现在谢奕和杜英之间的关系,还是普通的上下属么? 且不说谢奕能不能真正号令杜英,光是现在整个北伐大军上下对杜英和关中盟的需要?就让谢奕必须要尽可能的维持和杜英之间近乎真正伯侄的亲密关系?给予杜英绝对的信任。 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不然杜英对此表示不满,并且消极怠工怎么办? 而且更坏一点儿的情况,杜英要是反过来配合氐人给大军捣乱怎么办? “那就把胡儿叫来,或者让阿羯······” 一边说着,谢奕已经霍然起身?在营帐中来回转圈,这一次不需要谢道韫说什么?他自己就知道这两个选择也不靠谱。 胡儿谢朗虽然聪明,人却在建康府?远着呢。 阿羯谢玄,在谢奕心中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屁孩?让他来干什么? 本来在荆州?能够撑起来这些谢家产业?谢奕就已经觉得很给这小子压力了。 更何况他就能够对付得了杜英么? “唉!”谢奕跺了跺脚。 家大业大,此时却无人可用! 谢道韫再次拱手:“阿爹,别无选择。女儿以女眷身份前去坞堡之中,于情于理,杜英都无从拒绝,而且也很难有所怀疑。 现在正是杜英指望阿爹提携之时,只要还有求于阿爹,就只会以座上宾对待女儿,所以也无需担心女儿安全。 更何况此次北上,还有疏雨随女儿前来。疏雨一向聪明灵巧,察言观色,亦为家中诸婢翘楚,若有差池缺漏,也能守望相助。” 谢奕默然良久,似乎在斟酌掂量什么,不过最终还是微微颔首:“疏雨那丫头,倒也是个机灵的······” 不过谢奕的脸色旋即一沉。 不管机灵不机灵,至少在他看来,谢道韫出现在这里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这说明不管是谁跟着谢道韫,都不能阻止女儿行险。 除此之外,他仍总觉得整个事情上下都透露着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只能直勾勾盯着谢道韫。 谢道韫保持行礼姿态,一动不动。 “罢了!”谢奕最终下定决心,叹了一口气,“人长大了,管不了了!” “阿爹此言差矣。”谢道韫正色说道,“女儿所做,皆为阿爹之安全,亦为谢家甄别可信之盟友。” “行行行,知道了,用不着你告诉阿爹这样合理与否!”谢奕挥了挥手,来回踱步。 “阿爹是觉得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谢道韫赶忙问道。 虽然整个话题是她在主导,但是她也不否认,自家爹爹丰厚的经验,应该能给自己帮助和指导。 爹爹觉得不对的地方,总归是要谨慎的。 “也······没有。”谢奕皱眉。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当初见到杜英的时候,曾经在心头泛起的古怪想法。 此时把这些想法先丢在一边,谢奕低声说道: “你娘和三叔已经给你定下来和王家的婚约了?” 说到这个,谢道韫微微点头:“当初家书传递,禀报阿爹,阿爹是同意了的,自然不会忘记,现在何必明知故问?” 谢奕不由得默然,良久之后,方才无奈说道:“心中杂乱罢了,一时有些恍惚。也好,这一次一定要注意安全,只要有什么不对,立刻寻找任渠,此为我之旧部,信得过。” “阿爹放心。”谢道韫郑重回答。 谢奕又补充道:“莫要以为为父不知道你这丫头也是在故意拖延返回江左的时间,不过这一次却有所需,累你走一遭,但你一定要答应为父,一旦大军入长安,就必须回去,不然成何体统!为父可就没有办法跟家里交代了。” 谢道韫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干脆利落的答应。 谢奕看着她,只觉得自己有千万般话堵在胸口,想要说,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此时,外面响起了亲卫们向杜英打招呼的声音。 最终,这千万般话只好变成两个字。 “走吧。” 第二百八十章 并肩 留在营帐门口的谢奕,回想起刚刚的种种,心中无奈。 这便是为什么杜英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的神情很怪。 还真不是被女儿给数落了。 而此时,已经逐渐消失在谢奕视野中的两道身影,亦是各自沉默。 杜英什么都没说,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毫无防备。 他身后的谢道韫同样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自己的靴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是什么怪异的情况?”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任群,悄声问陆唐。 陆唐又何尝不是一头雾水? 但是身为亲卫,他很清楚,不该问的绝不问。 但是他的沉默,让旁边的任群更是百爪挠心,却又无从开口。 此人身份,任群此时倒是已经清楚。 可是谢家长女,是那么容易请回去的么? 古往今来,都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杜兄迄今仍没有表字么,以姓氏称呼,略显生疏。”谢道韫负手前行,淡然问道。 杜英摇头:“尚未加冠,未及等长辈赐字,便临危受命,下山组建关中盟。” 关中盟的发迹史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自然也没有好隐瞒的。 谢道韫微微颔首: “能赐字者,或是长辈,或是当世之贤。令尊家学渊博,但是身在凉州,书信往来便是月余,恐怕鞭长莫及。 杜兄何不请征西将军赐字?以杜兄和征西将军之间的关系,将军应该也不会拒绝的。征西桓公也是当世豪杰,莫非入不得杜兄之眼?” 好尖锐的问题啊。 杜英瞥了一眼谢道韫,这丫头跟着自己走,他当然不可能一点儿警惕都没有,甚至他已经不吝惜于做出最坏的揣测。 只是代表谢奕来试探一下自己,并不是最坏的,最坏的,应该是她在代表陈郡谢氏,甚至江左世家,在挑拨桓温和自己之间的关系。 刚才这个问题,细细琢磨,就未免会有这种意思在。 只是要看谢道韫到底是无心还是有心了。 不过看她随口一说的样子,杜英还是更偏向于认为是无心?不然这丫头就未免太可怕。 就这演技?不去上台表演可惜了。 “杜兄?”谢道韫看杜英沉默,不由得好奇问道。 杜英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眼神之中的好奇以及能够刁难到杜英的得意都掩盖不住。 到底还是小姑娘脾性。 等等······ 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我也没加冠啊?我也是个孩子······ 杜英下意识的想要摩挲下巴,吐槽一下?平时跟着师兄他们这些老阴比们打交道多了,人都变得太老成了。 在谢道韫奇怪的目光中?杜英“啧啧”了两声?旋即笑道: “桓公军务繁忙,如何能以此事叨扰桓公?更何况既然和凉州音讯往来不便,此事更是要告知家父,不然的话家父若是早就有腹稿?却被征西将军抢了先?那到底应该听谁的呢?” 顿了一下,杜英无奈的一摊手:“总不能让家父和征西将军打一架吧?这······明摆着欺负家父啊。” 谢道韫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本身是为了试探一下杜英为什么不想要趁机和桓温套近乎,毕竟请桓温赐字,自然也就意味着杜英表明对桓温的投效之意,甚至已经可以看作是桓温门下了。 结果还是让这家伙机灵的岔开了。 不过······ 对这个问题?杜英终究是犹豫了。 为什么? 是因为在他的心中,桓温并不是值得信任和托付之主么? 还是说本来他和桓温之间的关系就没有现在展露出来的这么亲密?只不过是其中某一方或者双方共同营造出来的假象? 谢道韫心中猜测虽然多,却并没有多看杜英。 毕竟自己是女扮男装?这也瞒不住,所以当着这么多人?一直看杜英?杜英自己会觉得奇怪不说?保不齐还会有什么风言风语。 “是小妹失言了,无意冒犯到了令尊。”谢道韫客气的说了一声。 “无妨,以后见面再赔罪就好。”杜英笑嘻嘻回答。 “好。”谢道韫应了,不过旋即反应过来,“等等,赔······赔罪?” “刚刚不是你说的冒犯了家父么,难道不应该赔礼道歉么?”杜英一脸奇怪。 谢道韫登时语塞。 她其实只是客气一下罢了。 而且等到自己见到杜明,那又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甚至境地下······谢道韫突然回过神来,余光下意识的掠过,登时一股火气直接扑上来。 只见杜英的嘴角向上翘起,微微抽搐。 憋笑都快憋出内伤了。 “拿着令尊开玩笑,杜兄可真是令人佩服。”谢道韫冷冷说道。 杜英当即一摊手:“谢公子可不要信口胡诌,人证物证何在?” 谢道韫懒得跟他再多计较,只是说了一声:“无赖!” 不知不觉的,两人已经不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前行,只不过一个打量着周围的营帐和忙碌的人,另一个则微微皱着眉,带着怒意,抱臂而行,摆明是在赌气。 这一段并肩并没有持续太久,眼见得前面已经是寨门,杜英顿住脚步,落后半个身位,主动结束了这有点儿尴尬的并肩: “谢公子可会骑马?” “不太会,只是骑着玩过。”谢道韫无所谓的说道,指了指不远处,“我有马车,不劳烦杜兄担心。” 顺着谢道韫手指的方向,杜英看到一辆马车缓缓而来,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还看到,驾车的并不是男子,而是一个身着轻甲的少女,青巾挽发,男儿装束。 坐着看身形并不算高挑,但是看她的架势,一只手握马缰,另一只手按住怀中佩剑,剑眉斜挑、瑶鼻轻翘,脸颊偏瘦,虽然不算绝色风采,但是这一份飒爽英姿,自有吸引人之处。 此时这少女正用凛然目光,打量着杜英。 “你家丫鬟?”杜英下意识问道。 “是的。”谢道韫打了一个手势。 少女微微低头,抱剑行礼:“奴婢疏雨,见过督护。” “疏雨,倒是充满诗意的名字,还以为应该叫利剑呢。”杜英一笑。 “利剑?”谢道韫有些奇怪,旋即明白,杜英是觉得这丫头就像是利刃一般,略带有讥笑之意,不由得沉声说道,“女儿家自然不适合叫这种名字,杜兄是觉得我陈郡谢氏以武立家,不学无术么?” 第二百八十一章 自请监军 “没有,没有。”杜英连连摆手。 谢道韫不再说话,便要上车。 杜英则好奇的绕着马车转了一圈。 谢道韫轻轻哼了一声,噘嘴问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杜英摇头,感慨道: “想我杜陵杜氏,也是关中豪门。即使是迁居凉州,也是一方豪雄,然而身为杜氏子弟,竟然平时连马车都没得坐,同样都是世家子弟,怎么待遇差这么多呢?” 谢道韫收起来原本赌气的小表情,交叉身前的双臂也舒展开,眨了眨眼: “那杜兄何不上来体验一下?” 挑衅,这个女人是赤果果的在挑衅! 杜英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而谢道韫话音还未落,旁边的疏雨就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一眼自家大娘子,同时手已经开始落在剑柄上,警惕的盯着杜英。 陆唐等亲卫登时也向前踏出一步。 这个反应很正常,杜英给自家亲卫们点赞。 但是令他无语的是,旁边的任群等关中盟吏员,显然没有为盟主撑腰的觉悟。 这一个个眼睛发光,直勾勾的看过来······就差直接抚掌高呼“盟主上车”了。 你们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到底是几个意思? 行吧,这好像也是另一种“撑腰”了。 最终,杜英还是无奈的摆了摆手: “女儿家香车,如同闺房,总归不好同乘。公子请吧。” 谢道韫当即一拱手,迈上马车。 周围这帮家伙各式各样的目光,看着她背后也一阵发麻。 这让她总觉得如果自己再说两句什么,杜英不上来,也会被这些家伙们给丢上来,所以她干脆利落的上车。 而杜英就直接策马走在马车旁边,若有所思。 陆唐一声招呼,带着剩下的关中盟士卒跟上。 “少主!”任群催马,越过陆唐他们。 杜英会意,再次催马,两人齐齐向前奔出。 听到声音的谢道韫伸手先开马车帘子,看着那两道明显是为了私下里交谈的背影,不由得轻哼一声。 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而此时,任群已经在前面勒住战马,和杜英缓缓而行: “杜兄?为何要把谢司马的女儿请回关中盟?” 杜英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杜英的目光看的任群浑身上下不舒服,不得不自己也跟着举起手来?左看看、右看看。 杜英则笑道:“没事?就是听你这称呼换来换去的,觉得有些奇怪。” 任群哈哈笑道:“称呼少主?自然是为了表明余效力之心,而称呼杜兄?自然是担心此为少主私事?总归以兄弟相问好一些,少主见怪,则余改之。” “无妨。”杜英摆了摆手,“你开心就好?喊什么不是喊我?” 任群应了一声?接着对着后面的马车努了努嘴:“那这······” “总归是要让桓征西和谢司马心安,请谁不是请呢?”杜英眨了眨眼。 任群登时恍然:“少主的意思是,请谢姑娘做这监军?” “不然呢?”杜英无奈的压低声音说道,“原本她就是为此而来,我们不过是遂了她的心意?也就遂了桓、谢二公的心意,而我们心中也不会惴惴?岂不美哉?” 任群不由得腹诽一句,而且还整了个美貌才女陪着?心里最美的应该是少主你吧? 不过杜英的意思,他还是彻底明白了。 监军这东西?有?就代表着上下级之间的不信任?不然何必监督? 可是没有,那么上官真的对下面不信任,下面也可能真的不值得信任,又应该怎么办? 杜英不是桓温嫡系出身,甚至都不能算是谢奕的心腹嫡系。 他有自己的队伍,有自己的势力,还有自己的背景。 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选择和桓温、谢奕之间割裂,自成一体,而或者重返凉州。 不管其中哪一种,最终受到伤害的肯定是给予他信任和诸多好处的桓温和谢奕。 所以不管以谢奕大大咧咧的性格会不会派遣监军,至少桓温是肯定要派遣的。 之前的朱序,只是一个校尉,兵马不多,显然还不能完全起到监督的作用,而且以他的校尉的地位以及单纯的军人身份,也没有资格影响和威慑到杜英。 桓温应该也很是犹豫,派遣监军,是为了保险,却可能要将和杜英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信任摧毁,双方之后恐怕就只能通过利益联系了,而不派遣监军,杜英要是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因此桓温不派人,就等于给自己添堵。 所以与其等桓温犹犹豫豫最终做出决定,杜英还不如主动一些。 请一位还算合适的监军一起来关中盟,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谢道韫,显然就是杜英请来的“监军”。 “可是······”任群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谢才女虽然在江南、江北都薄有才名,却终究只是女儿家,征西将军······” “征西将军本来求得就是一个心安罢了,是谁,重要么?”杜英不由得笑道,“更何况请谢才女前来,是为了照顾女眷,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大家面子上都好看,总比余去请别的将领或者文吏来的好,不是么?” “这倒是。”任群连连点头。 就算是杜英主动请求桓温派人前来关中盟坐镇,终归是“自请监军”的感觉。 杜英叹了一口气: “只有这么做,才能不会让征西将军认为余是因为不相信他的信任而自请监军,至少意味没有那么重,更多是凑巧罢了。此为顺水推舟,水到渠成之事,大家心里也会舒服一些,不是么?” 任群:“······” “怎么?”杜英看他若有所思、还掰着手指头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什么信任不信任,相信不相信······”任群苦笑道,“罢了,罢了,此事看来非是余能理清楚的了,不过少主返回坞堡之后,务必要和景略兄再商议此事,毕竟咱们······” 话说到这里,任群没有再多说。 杜英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关中盟是不干净的。 和氐人之前还有联络,和凉州的联络甚至从未断绝。 要是真的被谢道韫和朱序察觉到了什么,是个麻烦。 “这个余自有分寸,洪聚兄也劳神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盟主的“战利品” “为盟主分忧,分内之事。”任群心中的疑惑解开,不由得笑道,还不忘又换了个称呼,自然是逗趣。 “一个人分别应付杜兄、少主和盟主,真是辛苦你了。”杜英亦然忍不住笑道。 两个人勒住战马,说笑着,等后面的队伍跟上来。 这一次已经不只是谢道韫所在的一辆马车了,还有至少十多个马车跟在后面,车辚辚,从营寨那边延伸过来,络绎不绝。 正是桓温调拨给杜英一些兵刃器械。 杜英不由得攥紧拳头。 这一次蓝田之行,也算是空手套白狼的大丰收啊。 当然关中盟也不是全无付出,至少现在,那个因为表演了三场粗糙戏剧而全军闻名的“草台班子”,就跟着大军一起开拔前往灞上了。 桓温尊重杜英的“发明权”,但是也笑纳了这草台班子的“使用权”。 哦对,除了收获之外······ 杜英看向当先的那辆马车。 也不知道这是给自己减轻了麻烦,还是招来了麻烦? 希望谢才女能够消停一点儿。 现在的关中盟还是个孩子,经不起折腾。 ———————————————— 在杜英这个缔造者眼中,依旧脆弱的关中盟,其实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不堪。 少陵坞堡的作用已经彻底改变,变成了关中盟的中枢,四方坞堡的物资汇聚于此,关中盟的主力也驻扎于此。 从坞堡一直到少陵下,整个少陵塬附近,出现了大量的村舍房屋,人们的居住也已经不再局限于坞堡之内。 远远看去,阡陌交通、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正值夏收时节,即将成熟的粮食都已经垂下了头,暖风一吹,整个田野中浪潮翻涌。 俨然已经是太平景象。 恍惚世外桃源。 但是终究只是恍惚、类似。 这并非真正的太平时代。 原野上,还有时不时奔跑而过的将士们;坞堡侧,还有那萦绕不去的训练声;甚至就连那少陵荒丘下,依然是刀光剑影。 这些,自然也在时刻提醒着所有人,眼前的美好和安宁都只是暂时的。 还需要用鲜血和生命去保卫。 此时驻扎在这里的军队也已经不只是关中盟,还有任渠和朱序各自统带的兵马,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有三四千人,而再加上关中盟后备可以抽调上来的各家兵马,甚至可以达到五千人。 自然已经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关中盟的左侧有司马勋的兵马?右侧有桓温的北伐大军,此时位于中间的关中盟?自然在心理上不需要承受太大的压力。 桓温给关中盟的主要任务?也不是率军进攻,而是保证粮食收割?因此关中盟的军队也能够从容训练。 “恭迎盟主凯旋!”以王猛为首,留在少陵坞堡的盟中要员、各家代表之类的?齐齐汇聚。 这一声“恭迎”?自然都是发自内心的。 杜英带给城南这些坞堡的影响和改变,谁都不能否认和无视。 可以说是,正是杜英,让他们能够在这如麻乱世中挺胸抬头站起来?而也正是杜英?让他们现在甚至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晋的军队,有了正义的名分,同样也正是杜英,让现在他们的生活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是太平盛世中的正常人。 当然还是因为杜英,这一次关中盟付出了并不多的代价?却换来了莫大的好处,无论是匠人、兵刃、俘虏还是直接的钱财?哪一个不是盟中需要的? 此时,没有人在乎盟主的身份、年龄而或者能力?他们只在乎,是这样的一个人做到了这一切。 这就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 只要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清楚?在关中盟?无人可以挑战杜英的地位。 “诸位辛苦。”杜英微笑着说道,虚扶一下王猛等人,又对着殷存等自家以及其余家的族老们还礼。 身在上位,不卑不亢,尤其是对已经失去实权,更多是发挥参谋和指点的老一辈们都保持尊重,这也是杜英在盟中被人津津乐道所在。 “为盟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齐齐说道,声音整齐划一。 杜英也吓了一跳,旋即看向王猛。 王猛对着他挑了挑眉,自然默认这是自己的安排。 杜英也不再有所反对,至少现在盟内形成对自己的信任,甚至崇拜,也不是坏事。 借助这种方式继续加强集权,总比放任各个家族争权夺利、相互内斗来的好。 后面马车帘幕掀开,在疏雨的搀扶下,谢道韫从容下车,身手还算灵活,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藏在深闺的大家闺秀。 不过正常的大家闺秀也不会一身男装、闯荡沙场。 她负手而立,静静看着杜英。 关中盟牢记的,永远是杜英的功劳、是杜英的贡献。 那么桓温、谢奕又会被放在哪里呢? 长此以往,关中盟岂不还是杜英的天下,甚至之后,关中盟向外扩展,这曾经的小小联盟,会不会覆盖整个关中? 到时候关中,又是谁的天下? 杜英已经和留守盟中的周随、殷举等人寒暄了几句,接着便郑重的向众人介绍:“这位便是谢司马家长女。” 原来是谢奕的女儿,大家神情各异。 在此处的大多数人也不会想到太深处,觉得这个女子出现在这里动机不明。 他们只会觉得,谢奕和盟主关系这么好,因此有女儿带在身边,此时安置在关中盟,也理所应当。 甚至还有一些人已经开始嘿嘿坏笑。 以谢司马对盟主的欣赏,会不会也有让小儿女先培养一下感情的意思? 难道这才是盟主此次蓝田之行最大的“战利品”? 这个战利品,分量还真是足够重。 这些只是想法比较单纯的。 在场的,也还有精明得的,他们率先想到的并不只是单纯的让杜英帮忙照顾女眷,还有“托妻献子”。 这说明谢司马对盟主得足够信任,光是来自于谢奕这等人物的信任,就已经足够杜英继续执掌关中盟的大权。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谢奕、桓温以及背后东南世家之间的种种恩怨纠葛。 在他们的眼中,谢奕就是谢奕,就是桓温的绝对心腹。 谢奕,象征着北伐大军,而现在杜英又足以代表谢奕。 那杜英站在这里,就已经手握杀伐大权。 第二百八十三章 “相敬如宾”不对? 谢道韫,是桓温和谢奕派来的监军,同时也是尚方宝剑。 想明白这一点,这些人看向杜英的目光,自然更谦恭几分。 盟主虽然年轻,但是这引动天下风云、为己所用的本事,当真是越来越精熟了。 “谢姑娘请。”杜英微笑着一伸手。 谢道韫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杜英。 这家伙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 难道是在自己的众多属下们面前,不想表露出自己轻浮的一面? 之前“阿元妹妹”叫的可是很“亲切”的,亲切的谢道韫一直想要找把剑直接给他来一下。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谢道韫终究还是柔柔一笑:“有劳杜盟主了。” “谢姑娘远道而来,能够拜访关中盟,盟中上下,蓬荜生辉。”杜英亲自在前面引路。 看的后面的众人一愣一愣的。 跟着杜英一起回来的陆唐和任群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像在蓝田的时候,少主和谢姑娘之间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吧? 王猛则好像早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负手而立,施施然说道: “盟主款待贵客,是应当的。不过贵客远来疲惫,盟主也不会招待太久,诸位,还请准备好自己的工作,等会儿盟主会召集大家商议。” 大家纷纷答应,不过即使是向着反方向而去的人,也是一步三回头,各式各样的目光都落在杜英和谢道韫的背影上。 任群并没有走,捋着唇上短须,皱眉说道: “景略兄,你且说说,在蓝田还互相打趣两声呢,这怎么到了少陵,一口一个‘谢姑娘’、‘杜盟主’的,何等相敬如宾?” “表面上来的是‘谢姑娘’,实际上来得是王师的监军。到了少陵,师弟自然就要全神戒备,毕竟咱们,咳咳。”王猛缓缓说道。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王猛又接着说道:“本来身份处境不同了,心态也就不同了不说,而且师弟也未免有狐假虎威之意。将谢才女的地位捧得高高的,到时候自然也可以借助她来做王师的文章。” 任群恍然:“景略的意思是······” 王猛挑了挑眉:“盟主就是要让大家意识到?谢姑娘是代表谢司马?甚至是桓征西而来的。因此大家也会跟着对谢姑娘敬而远之,尽可能避免自己被盟主怀疑越过盟主?直接和桓征西建立联系。” “妙也!”任群不由得抚掌而笑。 王猛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皱眉说道:“洪聚兄,有一言?终归还是忍不住想提醒你。洪聚也是世家子弟,诗书传家?最近是否放下了读书学习?怎地能连‘相敬如宾’都用不对?” 任群却并没有惊讶,而是压低声音说道: “也有可能是对的吧。” “这真不······”王猛说着说着,声音就没了。 他闭上嘴,看着那两道身影。 突然笑了。 旁边的任群也笑了?两个大老爷们?笑的没心没肺。 ————————————- “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你这个婢女?”杜英直接引着谢道韫走向盟主居住的院落。 “疏雨不只是一个小丫鬟,还是我的护卫,谢家内院的账房管事。”谢道韫淡淡说道,“所以向大军交割粮草,是她在负责监督和核查?那天晚上庆功,她还在辎重营那边。” 会武功?又会算数的小姑娘? 杜英登时打量着抱剑而行的疏雨,不由得赞赏道: “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令人佩服。” “督护过奖。”疏雨拱手?不过目光还是冷冷的?就像是猎人一直在打量着猎物。 不?或许更准确说,应该是一只牧羊犬在注视着远处徘徊的狼。 杜英对着她呲了呲牙。 更像是一头狼了。 疏雨登时如临大敌,甚至手都开始去摸剑柄了。 至于“牧羊犬”保护的“小白羊”,并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沉声说道: “杜兄还真是好手段,区区几句话,都能够远远的借来征西将军和家父的威势。” “过奖,过奖,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怎么理解,那不是我的事,他们理解错了也不能怪我不是?”杜英笑嘻嘻的说道,“更何况,本盟主也没有说错什么呀。” 谢道韫顿住脚步,负手而立,盯着杜英。 拜杜英刚刚那几句话、几个动作所赐,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人尽皆知的监军和眼线了,肯定整个关中盟上下也会对她敬而远之。 还何谈什么打探消息? 恐怕到时候有任何一点儿小动作,都有人第一时间告诉杜英。 “怎么?”杜英一脸茫然,甚至还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不由得感慨一声,“为兄对自己的英俊有所认知,不用这么花痴。” “谁花痴了?”谢道韫气恼,一甩衣袖,气呼呼的说道,“那杜盟主打算如何安置监军?” “当然是住在余的院子里了。”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那如何合适?”开口的不是谢道韫,而是疏雨。 小丫头向前一步,握住佩剑,直视杜英,接着说道:“我家大娘子是一介女流,如何能够和督护同一屋檐下?” “坞堡就这么大,宅院紧张,坞堡居民甚至都已经住在外面了,你们没看到?”杜英收起来笑容,声音转冷,“余之院落,还有左右厢房,一侧厢房归了侍卫所用,另一侧厢房自然可以给你们。既然不是真正的监军,那么关中盟上下,别无他处,还请见谅。” 疏雨一时讷讷,而谢道韫伸手拉住她,摇了摇头,又接着温声说道: “没关系。疏雨久在建康,家中宽敞,有所不解,不过是一时误会罢了,还请杜兄不要见怪。” 杜英摆了摆手。 接着,谢道韫又看向疏雨:“关中为乱世,露宿荒野者尚且不计其数,能有遮风挡雨之处,便应足矣,其余的,何足挂怀?” 疏雨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不过看谢道韫目光坚定,最终还是低下头,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所以娘子何故来此?” 谢道韫笑了笑,却并未回答,依然看向杜英。 杜英就像没听见刚才那一句话一样,率先走向前堂。 紧接着,他就看到一道倩影,正躲在柱子后面,探头探脑的向外看。 然后,谢道韫就看到,杜英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如同阳光,洒在了冰河上。 第二百八十四章 归雁:少夫人? 归雁最终还是因为偷偷跑到了前堂外等杜英,而被杜英给了一个脑锛。 “不会走后门,再绕过来么?”杜英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抱着头的小丫鬟,“前堂乃是盟主议事之地,往来多为要文,你一个小丫鬟窜来窜去的,也不怕惹人不满。” “小丫鬟怎么了?”谢道韫越过杜英,一把揽过来归雁,小心的捂住她的头,“小妹妹疼不疼?” 杜英无奈的说道:“此为余的贴身丫鬟,归雁。归雁,速速见过谢才女。” “才女之名,不过浮云,盟主无须一直挂在嘴边。”谢道韫没好气的说道,看向归雁的时候,就又带着温柔,“小妹妹,我是谢道韫,叫一声谢姊姊就好,你今年多大啦?” 归雁松开捂着头的手,眼泪汪汪的看向谢道韫,嘴唇蠕动,微微颤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道韫有些奇怪,又看向杜英,一副“你到底怎么欺负这丫头了”的样子。 杜英登时伸手指了指自己,张大嘴,一脸无辜。 还不等杜英开口,谢道韫就觉得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 接着,她下意识的低头,便看到这小丫头收起来原来可怜巴巴的神情,一脸真诚的问道: “姊姊你好漂亮呀,你就是少夫人么?” “额······”杜英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眼睁睁的看着,谢道韫的俏脸,从原本的白皙清冷,变得红的滴血。 ————————- 最终,归雁蹲在院子角落中,委屈巴巴的抱着扫帚。 她又挨了一个脑锛,这次是谢道韫给的。 一点儿都没有因为第一次见面而客气。 显然谢才女很快就掌握了杜英教训小丫鬟的方法。 同样身为婢女的疏雨,很想去安慰一下自己的同行?但是看到自家大娘子阴晴不定的神色?一时间也不敢动弹。 这小丫头,虽然看着怪可怜的?但信口胡诌?也是该打。 杜英则一摊手,无奈的说道: “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你家婢女都很羡慕了吧。这丫头天天犯蠢?所以不是我不非得有什么事要避讳她,而是害怕她在前堂丢我的人。” “那你是挺可怜的。”谢道韫冷冷说了一句。 杜英摇了摇头?对这句话并没有反对:“就请阿元妹妹住在西厢房吧。” 谢道韫不置可否?径直往里走。 房间并不是很大,分为内外间,倒也足够了。 关键时候里面被打扫的很干净,一尘不染。 谢道韫登时好奇的问道:“虽然这房子看着也挺新?但是到底平时没有人住?怎么也打扫?” 杜英对着墙角的小丫鬟努了努嘴: “小丫头死心眼,不管院子有多大,只要是院子之内的,她都会打扫干净,以后这活依旧交给她来做就可以。” “不用?疏雨也可以做。”谢道韫淡淡说道,“就不劳烦杜兄费心了。杜兄应该还有盟内要紧事宜要处理吧?总不能一直耽搁在余这个弱女子这里。” “自然。”杜英点头?“那请自便,若是想要出门的话?最好告诉院外侍卫或者归雁一声。” “怎么,不可以自己出去?”谢道韫随口问道?伸手推开窗。 风呼呼的吹进来?她靠在窗前?看着屋外的街道。 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甚是热闹。 尤其是已经有不少店铺,在吆喝买卖,显然直接吸引了谢道韫的目光。 这些店铺相比于她所见过的大大小小城镇,相形见绌。 可却也代表着一片战乱之地中绽放出的生机。 “当然,总归得让我知道你的行踪。”杜英径直说道。 “那岂不是等于软禁和监视?” “没有不让你出去啊。”杜英无辜的说道。 “有区别吗?” “大概是有吧。” 谢道韫被他气得忍不住发笑。 而还不等她再说什么,杜英就一摊手,无奈的说道: “现在你的身份地位甚至是出现在这里的目的,盟中已经知道。所以你要是一天到晚的在外面见见这个,见见那个,四处打探······ 本盟主真的对自己的盟主之位感到担忧啊。盟里,总归不见得所有人都能够无视来自于桓征西的诱惑,不是么?” 谢道韫这一次是真的笑了:“杜兄竟如此坦诚。” “坦诚一些,大家都轻松,不是么?”杜英亦然一笑,“那就不打扰了,以后都是邻居,互相照应?” “自然。”谢道韫轻笑。 接着,杜英出门,对着归雁招了招手。 即使是关上门,也隐约能够听见杜英和小丫鬟的声音。 “谁让你喊少夫人的?” “能够跟着少主进入内院的,当然是少夫人了。”小丫鬟一本正经的说道,“所以有什么错么?” “谁教给你的道理?” “主母······” “行吧,行吧。” 杜英显然是无法反对自家母亲的教诲,无奈的走了。 屋子里很安静,因为谢道韫主仆不知不觉都在竖起耳朵听。两人也意识到归雁这丫头应该是真的有点儿“死脑筋”,对这个小丫鬟天天要受杜英欺负而心疼。 最终听到杜英吃瘪,两人都是忍不住一笑。 笑声轻飘飘的,转眼消散。 疏雨默默看着靠在窗前的谢道韫,欲言又止。 “怎么?想说就说。”谢道韫的声音再次响起。 疏雨惊了一下,赶忙躬身: “只是之前从没有见过娘子笑得如此开心。” 谢道韫怔了一下,看着外面的街景,幽幽说道: “是么······” ————————————- 杜英大步走入关中盟的议事堂。 坞堡内经过一番大兴土木之后,议事堂也比原来大了好一圈,不然根本装不下这么多人。 尤其是议事堂的周围,出现了很多院落和屋舍,全部都是砖木,或者至少石头的,取代了原来得茅草屋。 这些都是关中盟的各个机构,围绕议事堂向外一层层分布,已经隐然有一种都邑气象了。 当然这也只是关中盟的人自夸两声罢了。 相比于长安、洛阳的磅礴气象,这小小坞堡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堂上,人影幢幢。 且看去,盟主主座下首,独立于众人之外,站着一名白衣年轻人,披散头发懒得收束,抬头打量着房梁。 有资格这般耍帅的,也就只有关中盟军师,大家公认的盟主智囊,王猛。 第二百八十五章 参谋司 王猛身侧,任群、蒋好、于谈、麻思等主要负责关中盟钱财、粮秣、教化等诸多“文化”事的人,排成一列,作为文吏。 原来关中盟以作战为主,不管有没有打仗的本事,或者愿意还是不愿意,咬着牙都得上。 而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盟内调度、发展的这些事,总归要有人去做,也有人愿意去做。 比如麻思就如鱼得水,比之前让他带兵打仗的时候,笑容多的多了。 至于王猛他们的对面,自然是朱序和任渠被奉在前列,也是对两位军中校尉的尊重——目前关中盟军队还未完成整编,只有杜英是个督护,其余的其实都还是白丁罢了。 而且就算是整编之后,估计也就是有那么一两个校尉,而且比之朱序他们这些老资格,就差了不少。 于情于理,他们两个都有资格站在最前面。 两人之后,周随、殷举、蒋看、林丛的堂兄弟林同等人,站的笔直。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显然这些年轻人们也都收起来原本乡野坞堡中的习性,开始逐渐向王师转变。 一支军队的强大,总归是少不了军纪打磨的。 “参见盟主!”众人齐齐拱手。 这一次不只是王猛带着关中盟的人在,朱序和任渠也都在,因此清一色“参见盟主”之中还夹杂着“参见督护”。 这也表明现在关中盟的身份,在因为杜英的身份改变而改变。 越来越正规化了,而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坞堡联盟。 杜英坐下,接着朗声说道: “蓝田之战,王师大捷,现在挥军灞上,披靡所向。关中盟上下,为王师臂助,同有功德,同享胜利!” 说着,杜英已经再次起身,对着东北拱了拱手:“为征西将军贺!” 众人跟着齐齐拱手:“为征西将军贺!” 不过旋即,大家又转回来:“为盟主贺!” “哈哈哈,也为关中盟贺!”杜英笑了两声,便接着换上了严肃的神情,“接下来,正是需要关中盟上下用力、再创佳绩的时候,诸位可有信心?” “为盟主效劳!” 声音格外洪亮。 杜英径直说道:“现在盟内的首要事宜,就是收割六月粮。” 王猛霍然起身,沉声说道:“盟主还请放心?属下已经着手安排此事?整个六月粮的收割将分为三部分,盟主请看!” 说着?几名关中盟的年轻人就将一张舆图悬挂起来?上面用不同染料标注了一片片区域。 王猛却并没有自己开口,而是对着手持舆图而来的几个年轻人做了一个鼓励的神情。 其中一人率先站出来?拱手说道:“启禀盟主,参谋司房默?遵循军师指示?与同僚编撰粮草收割计划。” 杜英登时来了兴致:“西来关东士子?清河房氏?” 房默登时诧异,差点儿都忘了自己在跟关中盟盟主说话:“这如何知道的?”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拱手。 杜英微微笑道:“无妨。天下房氏,无出清河?不是么?” 房默的震惊神色愈重?这一次不是拱手,而是躬身作揖,郑重说道: “房氏多在清河,属下亦出清河,然清河房氏终归非天下房氏?盟主以此言称赞,默代家中多谢盟主赏识。” 杜英其实也没有想到这家伙反应这么大。 想想也是?现在的房氏,只能算个寒门偏上罢了。 到底还没有什么大佬。 这八字称赞?要等房玄龄位极人臣之后。 所以在房默的心中,房氏终归不能和清河崔氏等等本地豪门相提并论。 在这种心态下?骤然听到杜英的夸赞?自然欣喜骄傲?哪怕杜英的称赞,只是说清河房氏为天下房氏之冠罢了。 都没有绕过房氏的那些事。 “清河房氏,远在青州,怎地会在关中?”杜英愈发来了兴致。 “盟主之前已言,属下确实为西来士子。”房默赶忙回答,“山东战乱,经年未休,南北势力往来,恍如迷雾。 我等身在兵荒马乱之中,也只好各自保身,因此听闻秦国招募贤才,余既已流落洛阳,便随同舍弟西来。” 杜英点头,秦国招贤纳士,也就是名义上说了说,不过在乱世之中,这是一个口号,却也吸引了很多人前来。 任群、麻思这些人应该都算是“受害者”。 除了他们之外,显然还有更多关东士子,比如眼前的这个房默。 当初杜英和王猛还曾经前往潼关去听了听雷弱儿招才纳贤的宴会,结果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完全就是做个样子。 甚至主持会议的雷论都不知道都有谁来来往往。 苻坚化身傅学,进进出出,也如入无人之境。 王猛此时也忍不住开口解释道: “氐人和羌人只是做样子,或者说是上位者想要招纳贤才,但是下面的氐人和羌人贵族并不想要分走他们的利益和权力,因此应付应付了事,这可就苦了众多西来士子,多半流落关中,居住于各处坞堡之中。 此次组建参谋司,方才知道众多明珠无奈蒙尘。这房默以及其弟房旷,便是年轻士子之中的佼佼者,正好为我参谋司所用。” 杜英点头,参谋司作为杜英在关中盟里主动设立组建的第一个机构,其目的也很多。 一来是能够帮助关中盟制定未来的发展计划和作战计划,因为关中盟里大多数的人都是草莽出身,在这些发展规划、军事计划等等方面属实是缺少系统经验。 因此杜英期望能够找到一些靠谱的世家子弟,比如任群这样的,以他们为核心组建参谋司,然后再选拔盟中年轻子弟进入其中,由世家子弟们带着这些年轻人学习,逐步提高关中盟年轻一辈整体的战略目光和文化水平。 大家都必须得承认,至少在这个时代,世家仍然垄断着知识的传播。 没有知识,除非是天才,不然又如何能真的运筹帷幄、料事如神? 还有一层原因,自然也是为了培养出真正属于杜英的力量。 关中盟终归只是一个世家联盟,联盟的基础是利益。 假如利益不再相同了呢? 杜英从来不寄希望于世家的皆操,虽然他知道,周隆、蒋安等人到底应该算是草莽豪雄更多一些,因此大家还能谈一谈义气和道义,但终归是要有所准备。 第二百八十六章 谁让司马勋受挫? 每个的坞堡之中也不只有坞堡主自己。 此时站在堂上的关中盟中枢人员已经显露出来再明显不过的年轻化,就是因为杜英宁肯倾向于使用这些经验可能还少、但是至少还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 如果把为人处世、争名夺利的经验格外丰富的各家族老之类的放在盟内重要位置上,那么恐怕每一件事都要面临无休无止的推诿扯皮或者争抢吵闹。 这些家伙们长期生活在坞堡一墙之内,目光过于短浅,想要维护的也往往是自家的利益,而不是关中盟整体的利益。 整个关中盟的年轻化还不够,参谋司的成立,就是杜英为了能够在关中盟进一步发展之后,能够尽快掌控关中盟更多关键的位置。 这些经过王猛亲自指点提携,又承蒙杜英信任重用的年轻人,无论是和房默这样出身关东世家,还是和其余几个年轻人那样原本只是坞堡之中的普通族人,恐怕心中所念的都是关中盟、都是盟主,而不会拘泥于一家一户。 或许各家有族老在这里的话,能够察觉到杜英的这个意图,可惜此时在此地的也都是各家的年轻一辈,自然想不到那么多,甚至还为自己没有能加入到参谋司,为整个关中盟的未来出谋划策而感到遗憾。 杜英点头说道:“辛苦师兄了。” 王猛微微一笑,重新站定,看向房默。 房默赶忙开口说道: “盟主,诸位,请看,参谋司计划主要收割的地方还是关中盟各个坞堡所属,这些也是我们势在必得的。剩下的两方面,就是城西和城东。 城东灞上,王师所在,盟中也抽调人手配合,但以王师为主。剩下的就是城西······” “城西如何?”杜英好奇问道,因为他看到城西的标注范围显然最小。 司马勋不配合? 房默急忙说道: “盟主身在蓝田,或许并不清楚,梁州刺史入关中之后,一路向长安城西进攻,氐人的抵抗斗志并不顽强,因此梁州刺史麾下斥候甚至曾经直接摸到了龙首原氐人营寨。 可是至此之后,氐人的反击开始变的坚决,同时氐人还从西侧眉县、扶风、始平(今兴平)等地抽调兵马,反而形成对梁州刺史的夹击姿态。 自此之后,梁州刺史屡战屡败?此时已经收缩防御?驻扎在昆明池附近,凭借残破宫殿壁垒而守?不再前进。” “情理之中。”杜英颔首?“也就是说,现在梁州刺史所控制地域也不过从潏水向北并没有延伸多远?” “是的?大多数田地仍然还掌控在氐人的手中。” “统带氐人兵马的是何许人?”杜英不由得挑了挑眉。 司马勋杀出子午谷,按理说对于氐人来说也是“晴天霹雳”了。 然而苻雄并没有留在子午谷继续阻拦司马勋?选择了前往蓝田。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一来有关中盟在,苻雄显然并不清楚长安城南的详细局势,不敢轻举妄动,二来蓝田那边局势同样危急?需要苻雄掩护后路。 但是这同样也说明?必然应该还有名臣能将被选派出来,负责应对司马勋的进攻。 司马勋此人的能力虽然并不是非常出众,但是能够统兵一方,总归不是等闲之辈,而今长安近在咫尺?他却裹足不前,对手的强劲可想而知。 朱序此时站出来说道:“督护?根据军中斥候传来的消息,奉命坐镇扶风的应该是氐蛮太师鱼遵。但是鱼遵年迈?只是居中调度,充当一个主心骨罢了?真正在前方厮杀的?定还有他人。” “这是自然······”杜英皱着眉?“不管是谁,都将是我关中盟大敌。师兄!” 王猛当即应了一声:“盟主吩咐。” “立刻动用我们的斥候和暗探,探查消息,并且派人联络梁州刺史。打了这么多天,梁州刺史也不应该糊里糊涂的吧?”杜英沉声道。 王猛无奈的说道:“两军交战,盟中暗探都已经远远撤离,而或身在军中,被军纪限制,恐怕很难传递消息。只能寄希望于梁州刺史和斥候这边了。” 杜英点头。 暗探的作用很大,但是很可惜杜英现在所能使用的暗探网络,都还是自家祖父建立起来的,比如之前华阴客栈的老牛。 这些凉州暗探现在能为杜氏所用不假,但是毕竟布设日久,很多暗探都上了年纪,因此方便隐藏在城镇之中,却很难出现在军中,战事一起,城门封闭,自然也就无从说传递消息了。 自从桓温入武关之后,凉州和关中盟这边的消息往来效率就很明显的下降。 至于司马勋本身,杜英觉得他应该不至于打的晕晕乎乎的,甚至都不知道对手是谁。 但是毕竟现在双方的关系还有些微妙,不知道自己直接询问他的话,他又会不会打哈哈糊弄过去,以避免自己来和他抢功劳? “也罢,扶风那边我们还顾不上。”杜英缓缓说道,“自此向西,能够收割多少就是多少,而且在此之前,余且先修书一封,告知梁州刺史此事,免得大家出现误会。” 众人纷纷点头。 朱序则露出奇怪的神情,杜英对于司马勋的戒备和怀疑几乎都没有什么遮掩。 再看任渠理所当然的样子,朱序登时明白过来,这些戒备,显然源于谢奕和司马勋之间的矛盾。 久在军中,朱序当然明白这是什么矛盾。 他不由得暗暗叹息。 自己一心想要杀敌报国,所以一直都在避免卷入到这样的派系纷争之中。 然而往往都是事不由人啊。 只期望这位杜盟主最主要想做的,还是沙场厮杀吧。 当朱序心思流转的时候,话题已经再一次转移。 “这一次从蓝田带回来了一批俘虏,由盟内分配,各家可以监督,避免有失公允。”杜英接着说道,“另外征西将军既然已经允诺帮助盟中培训工匠,那么我们也要尽快抽选人手。 在工匠离开的这段时间,盟内正好可以建设新的一些设施。免得咱们盟内工匠上一次都跑到本盟主这里来抱怨,单子太多,炉子太小,有心无力。这一次,盟内也算给他们一个惊喜。” 众人齐齐笑道:“这是自然。” 第二百八十七章 对事不对人 关中盟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积极建设的斗志。 原本大家都是在乱世的灰暗和混沌之中踽踽独行,各自戒备。 而现在大家都已经放下相互之间的矛盾,愿意携手向前走。 虽然世界还是那个灰暗的世界,但是至少知道了前进的方向,至少看到那破开阴云的一线光亮。 因此说到工匠这件事,众人登时热切地开始讨论涉及冶炼的诸多问题。 盟内需要多少兵刃、器械和农具? 把铁匠铺扩建成工坊,最重要的肯定是要满足这些需要,那些都已经生锈的锄头和镰刀,也是时候换一换了。 盟内需要多少工匠和学徒? 那些盟中游手好闲的少年,正好有了可以安置的地方。 看大家讨论的热火朝天,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看到了朝气。 勃勃而发。 这就是大量启用青年人的好处,也只有青年人,才会更加主动的寻求进取,有很多问题,杜英自己也都没有意识到,而且他相信那些墨守成规的老一辈们也应该没有意识到。 这都来源于青年人们平时的观察、大胆的想象,以及他们的亲身经历。 墨守成规,适合于太平时代。 而现在,是乱世。 新的想法,正是在黑暗之中孕育。 新的思潮,正是在乱世之中翻涌。 这个话题之后,又是涉及到少陵坞堡建设的问题。 现在的少陵坞堡显然已经不足以满足关中盟的需要了,不然也不会出现居民开始搬迁到壁垒之外的情况。 按照关中盟的计划,夏收之后,就要把外面临时搭建起来的篱笆全部都换成土墙,同时现在坞堡壁垒左近的田地肯定都要被推平,建设更多居住的屋舍。 关中盟的农耕也已经不再局限在坞堡周围,可以开始有条不紊的向远处开垦。 解决粮食问题的最根本方法,当然还是耕作更多的土地。 这件事倒是轮不到这些年轻人们负责了,家中的族老们自然而然承担这样的职责,他们有着丰富的耕作经验,何处水草丰美,是耕作和放牧的好地方;何处沟壑纵横,是引水挖渠的好地方,这些都不需要杜英操心。 当然,前世今生都没有种过地的杜英,本来也不会。 之前坞堡之间的戒备和掣肘已经没有,因此老一辈们也可以在田地里寻找到他们发挥余热的地方。 终归是华夏的种族特技之一。 杜英无需担心。 不过他还有其余事情要做,现在当然不是听着这些家伙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热火朝天的时候。 “具体各项事宜?你们也都有所分工,尽快拿定章程。”杜英打断了热烈的讨论?“各司其职?务必同心。” “遵命!” “师兄留下。”杜英接着说道,“其余的?都去忙吧,本盟主不需要你们在这里画饼?只想吃到真正的饼。” 大家登时大笑?纷纷拱手。 留下的王猛目送他们离开之后,不由得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太乱了,是吧?”杜英笑道。 “是也。”王猛缓缓说道?“盟内现在虽然已经设立了诸多职位?但是多为泛泛之职,做事多半还是能者多劳,工作难免多有交错。 而且又是万事开头,大家有所想法,又都喜欢表达出来?哪怕那本来不应该是自己负责的工作,所以这乱糟糟的?也在情理之中。” 杜英缓缓说道: “人手紧张、任务多变,总归不能现在就形成完善的制度职位?但是不代表我们也不能有所规划。 未来详细机构和官职设置,余打算仿照参谋司?明确职务、以老带新?只要推行?应当可以很快让盟内一切归于正轨。” 王猛微微颔首:“那余闲下来,构思一下。” “此事我来吧。”杜英呼了一口气,“总不能把所有的任务都推到师兄的身上,那我这盟主也未免太清闲了。” 王猛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师弟还有这觉悟,当真令人感动,还以为师弟打算把诸多事宜一推,然后就陪着弟妹风花雪月呢。” 杜英登时诧异的说道:“哪儿来的弟妹?尽是胡说!” 王猛对着后面努了努嘴。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那是谢家长女,又有婚约在身,以后是要为王家妇的,与我何干?” 王猛当即坏笑: “师兄说的是你家那个小丫鬟,看你们主仆打闹,毫无一点儿主仆的样子,以后少不了是要收入房中,所以说的是这位弟妹,你想到哪里去了?” “啊?”杜英怔了一下,尴尬笑了笑,“是嘛?” 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王猛根本就是在戏耍自己,当即狠狠地撞了师兄一下: “过分了啊。” “有么?” “有!”杜英果断的说道。 两人都是一笑。 “好了,说正事,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位打算如何安置,总归是要给谢司马一个交代的。”王猛压低声音说道。 杜英的目光左右看了看,微微侧身:“咱们书房说话。” “也好。”王猛点头,当即跟着杜英走入内院。 “归雁,两杯茶。”杜英喊了一声,“师兄,此次是征西将军给的南方新茶,请师兄试一试。” 听到了院子中的声音,西侧厢房的窗户微微推开。 进入院子之后,王猛的目光就一直瞥向那边,此时透过窗户缝,直对上站在窗户后的那个人。 他不只是一笑,甚至还躬身行了一礼。 窗户随即再次合上。 杜英也看到了王猛的动作,旋即大声说道:“此为我家师兄王猛王景略,亦是当世人杰,待商议完事情后,当请谢公子一晤。” 屋子里没有回答。 杜英也不管,直接带着王猛进了书房。 王猛跟在他身后,扇子敲打着手心:“还挺有趣啊。” “难得见到师兄对女的感兴趣。”杜英坐下,淡淡说道。 “人不感兴趣,事儿倒是挺感兴趣。”王猛施施然说道,“对事不对人,你可不要误会啊。” 杜英登时皱眉。 话说,在不断的误会我们关系的是你们吧? 这让他总是莫名得想到了曾经的大学时光,只要哪个舍友和女生有暧昧关系,或许只是最近走的亲近了一些,大家立刻就开始起哄。 忙帮不上多少,但是八卦故事很快就传的全专业都知道。 男人的快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安排谢道韫(加更) 王猛一副“有本事你打我”的神情。 杜英并没有打他: “余也打算给谢姑娘一些事情做,总不能一直把她丢在屋子里。而且这也算是给谢伯父和征西将军一个交代吧。” “谢司马可能更期望你把她丢在屋里。”王猛吐槽。 之前也没想到,那个战场浴血冲杀的好汉竟然对自家女儿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样子。 不过铁汉柔情,这么想好像也不奇怪。 “谢司马性格直率,他的想法不重要。”杜英径直摇头,“关键还是征西将军。若是这个‘监军’真的能够传递出去什么要紧的消息,那么征西将军自然也就不用再给我们派遣别的监军了。” “关中盟的要紧消息,可不能传递给征西将军。”王猛摇头一笑。 杜英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凑上前,压低声音问道:“苻坚那边之后没有传来什么消息?” “没有,已经没必要了,不是么?”王猛笑道,“关中盟的存在,本来就不是秘密了。所以大家之前的交易已经结束,只不过苻坚履行了承诺,而我们还没有完全实现,但是至少该做的都做到了。” 苻坚借助苻融的力量压制住关中盟成立的消息,帮助关中盟支撑过了一开始最危险的几天。 而杜英相对应的,需要帮助苻坚削弱苻生和苻苌的力量。 这个,杜英还真做到了。 只不过好像······还顺便把苻坚他爹给削了一顿。 至于之后,杜英还需要在苻生或者苻苌上位之际,支持苻坚横插一手,这就是后话了,现在也无法履行。 因此双方之间约定能做的部分,还真的已经完成。 “但是,应该还是有什么可以再谈谈的。”杜英摩挲下巴,若有所思。 王猛不由得翻了翻白眼,就双方上一次的密约来看,苻坚帮忙隐瞒消息,自然是冒着很大风险。 而杜英所做的这些,只不过顺水推舟。 苻坚吃亏了。 所以自家师弟尝到了甜头,还打算再坑苻坚一把?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有点儿心疼苻坚,当即开口解释道: “关中盟骤然出现,是当时苻雄也没有料到的,子午谷之战,关中盟无疑就是最大的变数。 因此氐人朝堂上或者权贵之间,不见得就对苻坚没有怀疑。还好,被算计的是苻雄,因此苻坚私通我们的可能并不高。 但也说明他的能力不出众,忽略了关中盟的存在,所以一时间可能更不得重用,也就没有和我们联系的必要了?” “或许如此吧。”杜英有些失望?重新把话题扯回来?“谢姑娘这边,我打算让她帮忙处理盟中妇孺调动的事务?都是女人?安排起来比较方便,师兄以为如何?” “这倒是可行。”王猛点头?“盟中男子,尚且不通文墨?无论是统筹安排?还是记录计算,都颇为吃力,这粮食的收割和统计,又偏偏少不了这些。 之前余还在担心?盟中剩余青壮也多前往蓝田和灞上?剩下的这些妇孺配上一群氐人俘虏,恐怕连到底收了多少粮食都算不清。有谢才女居中调度指挥,的确妙也。” 接着,王猛又忍不住给了杜英一个赞叹的眼神。 盟主还真是尽可能地压榨每个人的劳动力啊。 连客人都不例外。 “等会问问她吧。”杜英倒是没有察觉到王猛眼神中深层次的意思,“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王猛似乎早就有所预料?直接举杯,把茶水喝的干净?然后双手扶膝:“师弟且说。” “关中盟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杜英缓缓问道。 “师弟何出此言?”王猛奇怪看向他。 杜英沉声说道:“师兄难道真的打算让关中盟只是成为王师的附属,负责粮草收割的事情么?” 王猛依旧看着杜英。 “怎么?”他的眼神让杜英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王猛则是哈哈一笑: “师弟已经不满足于此了?现在的关中盟?在王师之中也依旧不可或缺,桓征西和谢司马对师弟的赞赏之意和器重之情?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前途无量。 因此只要稳扎稳打?做好粮食收割和辎重后勤的事,自然能够确保师弟安然无恙,何必再有所他求?” “是啊。”杜英淡淡说道,“在别人看来这或许已经足够了,但是在你我师兄弟的眼中,这还不够。” 王猛登时皱眉:“为兄可没有,别乱说。” “真的么?”杜英指了指王猛手中的空茶杯,“师兄都已经跃跃欲试了,难道还想隐瞒什么?” 王猛看了一眼茶杯,自失的一笑:“师弟懂我。” 杜英不由得翻了翻白眼,咱们师兄弟在一块都已经多长时间了,你那点儿小动作做出来,我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王猛的声音更低几分:“师弟想要更大的功劳,甚至彻底具有能够和谢司马等军中将领分庭抗礼的资格,而不单纯只是某一个人的附庸,师兄理解的可对?” 杜英亦然把刚才那句话回给了王猛:“师兄懂我。” “那盟中可动用的,实际上也就只有盟中兵马了······”王猛抬起头,“师兄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师弟可愿意听?” 杜英吐了吐舌,你们这些谋臣军师,每一次献策的时候都喜欢玩一手“上中下”,显得自己智计百出么? 按照正常的剧本,自己是不是应该果断选择下策,然后理所当然的吃亏,最后恍然大悟,景略兄真乃人才也,恨不能听景略之言? 不过心中些许感慨罢了,杜英表面上的动作未停。 他霍然起身,拱手说道:“请师兄不吝赐教。” 王猛赶忙往下压了压手:“你我师兄弟,别这么客气,你这搞得师兄都不好意思了。” 杜英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你脸上那得意洋洋的神情,可是一点儿都不像“不好意思”的样子。 师兄弟两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整个关中盟内,师弟作为盟主一直处于主导地位,这个王猛并不反对。 因为王猛还算是对自己的习惯和性格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统帅,所以他在一开始对自己的定位就是辅弼。 但是师弟同样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让王猛很受伤。 第二百八十九章 王猛三策 当然,也并不是因为杜英平时什么事都能自己决定,其实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和王猛商量着进行的。 可惜,一般王猛能够想到的,杜英多半也都能想到。 师兄弟两人到底是在山中一起读书成长的,杜英有着后世的经验,王猛有着天赋再加上早年游历河北的经验,所以往往不分伯仲。 也有一些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奈何都已经火烧眉毛了,王猛自然也顾不上那么多,先想办法弥补改进再说,自然不需要师弟求着自己去。 现在好不容易等到师弟眼巴巴的求上门来了,自己当然得先得意一下。 得意归得意,干活还是要干活的。 不然接下来丢过来的就是师弟已经握在手心里把玩的茶杯。 对于这个家伙的“狠辣”,王猛在不知道多少次被一群小师弟们绑着去沐浴的惨痛历史经历中,就深有体会。 为了抓师兄去沐浴,竟然连捕兽用的陷阱都挖出来了。 这是人干的事么? 轻咳一声,王猛言归正传:“而今盟主意欲破关中盟身份之尴尬,破局之下策,便在灞上。” “灞上?”杜英若有所思。 “不错,此时桓征西已经屯兵灞上,和氐人隔灞水对峙,不管胜负如何,关中盟兵马远离城南而前往城东,都是舍本逐末之举。而且最终也不过是给桓征西的胜利锦上添花罢了。”王猛从容说道。 “师兄如此肯定,桓征西就一定会赢?” 王猛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水:“只要桓征西想要赢,那么他就能赢,不是么?” 杜英不由得一笑:“有道理。” “因此这下策,最大的优点就是很稳。关中盟的兵马抵达了灞上,也很难能争取到进攻的任务。 桓征西看在你的面子上,也断不可能让关中盟兵马顶在前面充当炮灰。所以,到头来关中盟能够获得的就会很少。” “所以是锦上添花。”杜英依旧摩挲着茶杯,喃喃道。 王猛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茶杯,语速不由自主的快了几分: “这中策呢,自然是去支援梁州刺史。现在梁州刺史进攻受挫,正是需要支援的时候。 只要关中盟能够帮助梁州刺史解开眼前的困局,那么必然能够获得不小的功劳?也算是让梁州刺史的兵马真正发挥到了威慑长安的作用。” “这听上去不错?为何只是中策?”杜英皱眉问道。 王猛当即挺起胸膛,得意的笑了笑。 杜英一挑眉?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也像是一个捧哏的。 不小心抢走了之前任群他们的“工作”。 王猛竖起两根手指: “原因有二,其一?在这功劳本身。若是此战能胜,则恍如子午谷之战的翻版。子午谷之战?若无谢司马神兵天降?则梁州刺史难免功败垂成,可对?” “是也。”杜英颔首,“所以子午谷之战,最大的功劳归属了谢伯父?这一点?梁州刺史也并未反对,征西将军也承认了。” “可是司马勋,是真心不反对么?”王猛眨了眨眼。 “恐怕很难吧······”杜英恍然,旋即叹了一声。 本来司马勋就看谢奕很不爽来着。 让谢奕救了,他肯定心中也很别扭?想要抢夺功劳,又拉不下来这个面皮。 所以司马勋在出子午谷之后?就一直向西侧进攻,谢绝了谢奕和关中盟想要给予的帮助。 迄今为止?双方之间甚至都没有什么消息往来,顶多通报一下大概的布防情况?避免两边斥候撞上之后再不分敌我而大打出手。 这说明司马勋心中对谢奕以及抱着谢奕大腿的关中盟还是有芥蒂的。 此时关中盟眼巴巴跑过去抢夺司马勋的功劳。 难道人家真的会承情? 恐怕表面上笑盈盈欢迎友军?背地里早就已经咬牙切齿了。 到时候很有可能两军之间?互为掣肘,这一场战斗,胜负尚且难料,功劳分配,又将是一个大问题。 “其二,则在氐蛮身上。梁州刺史虽然劳师远征,但是总归是子午谷之战的胜利者,军中上下,士气应该不会低。”王猛接着说道,“然而至今却难以越过昆明池,甚至还得凭借壁垒而守,这说明什么?” “从扶风、眉县,到始平这一带展开的氐人军队,同样不好对付。”杜英缓缓说道,“这个我们之前就有预料。鱼遵身在扶风,距离还远。 还真的让人好奇,到底是谁布防在始平、阿城、咸阳故城等地,竟然能够给梁州刺史带来这么大的威胁。” “不管是谁,梁州刺史解决不了,关中盟就能够解决么?”王猛反问道,“当然,师兄并不是为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提出这一种可能罢了。” “师兄所言在理。”杜英自失的一笑,“关中盟的军队能够有多少战力,你我心中有数。那按照师兄所说,好像这中策也有太多的风险,那就剩下上策可以选了?” “上策,便是不管东或西,直接向北。”王猛直接起身,在杜英背后的舆图上比划了一下,“从关中盟向北,越过凤栖原,进可直攻长安,退可杀向灞水西岸,掩护桓征西渡过灞水。” 说到这里,王猛霍然回头,看向杜英: “依照此策而行,胜负成败,不在他人,一军独战,功劳皆为关中盟所有。而且关中盟还是在长安城南作战,周围地形地势尽皆熟悉,占据地利、人和,一旦战事不顺,也能从容撤退。” “从容?可能么?”杜英皱眉。 一旦进攻失败,很可能会迎来氐人凶残的反扑。 打不过桓温,收拾不了司马勋,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们一群坞堡的乌合之众? “现在征西将军最在意的就是六月粮,而收割六月粮又离不开关中盟。如果氐人意图进攻关中盟,那么征西将军会坐视不管么?”王猛好整以暇。 杜英笑道:“这就有点儿坑害桓征西了吧?功劳若有,则是我们的,失败若来,则还需要桓征西帮忙掩护。” 王猛看着杜英:“难道师弟真的打算对桓征西坦诚相待?从此真正为桓征西之臂助?” 杜英连连摇头。 他本来就没打算辅佐谁,以杜英一个后世人的目光来看,显然这个时代的豪雄们并不值得他辅佐。 第二百九十章 纸上的名字 当世豪雄,一个个思想过于落后,还拘泥在小家小户的争斗之中。 五胡乱华的教训,就没有一个认真吸取的。 这恐怕也是为什么,历史上的王猛最终选择了至少表面上锐意进取,而且还能给予他足够信任的苻坚。 至少苻坚的目光和胸怀,没有拘泥于氐人,而是真的囊括天下。 可惜他太急了。 而因为后世的经历,所以目光更在王猛之上的杜英,那自然是连苻坚都看不上,尤其是苻坚归根结底是个氐人。 这乱世,杜英只想亲手了结。 “若是真想如此,那何不直接前往灞上?”杜英一笑。 “所以,中路进攻,威胁左右,此为上策。”王猛亦然颔首,目光炯炯。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雄心。 一个想要自立,一个想要成为真正的辅弼。 对于王猛来说,成为一个军师的军师,那多没意思。 接着,王猛铺开一张纸,而杜英直接帮着他研墨。 他一边说着,一边念念有词: “虽是独自作战,但绝不是孤军而战、冒险而战。关中盟居于中,此得天独厚也,左右既然为友军,自当纵横捭阖,互为联络。” 杜英看到王猛率先写下了桓温和谢奕的名字,点头说道: “关中盟行事,必然要告知征西将军和谢伯父。当然有朱序和任渠在,也瞒不过去。但能阐明利害,则他们应当不会阻拦,甚至还会另有支持。” 王猛亦然肯定: “是也,但师弟也过于绝对了。桓征西心思难测,不能如此肯定。但至少谢司马会全力支持,且关中盟本身为谢司马所属。师弟为谢司马之督护,而非整个王师之督护。 既然如此,不管征西将军是否同意,只要他并不明确表示反对,谢司马就必然不会有意见,此事可成。” 杜英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们若是如此做?自然对于灞上战局有莫大的好处。 就算是桓温因为种种原因可能反对?谢奕也必然会赞同,甚至直接和桓温闹起来。 这个老兵心如赤子?才不会管那么多呢。 又或许?桓温如此看重谢奕,也是因此吧? 在权谋算计之中走的太久了?也就越来越阴暗。 看到谢奕,却总能让人感受到光亮?可能会让桓温回想起自己也曾经热血满胸腔的过往。 转念之间?杜英发现,王猛已经又在纸张的另外一侧写下了司马勋的名字。 杜英有些奇怪:“联络司马勋?” “既然是友军,同为王师,为何不联络?”王猛好奇的反问。 杜英错愕。 你说得好有道理啊。 只不过之前大家在潜意识中认为?司马勋站在了谢奕的对立面。 但是和谢奕对立?同我关中盟又有什么关系? 大家还是不是王师的一份子了? “而且蜀道艰难,粮食运输也费人费力。就六月粮这里,我们和梁州刺史有的谈。”王猛从容解释,“更何况关中盟若有差池,则大军粮草不济?到时候梁州刺史安能独善其身?” “所以他必然会同意支援和照应我们的侧翼。”杜英点头。 “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不够。”王猛紧接着说道,“当然还得表露出来我们的诚意?比如派遣一些斥候帮助梁州刺史,又比如写一封信夸赞一番。人言如刀?可以伤人,自然也可以拉拢人。” 杜英明白?这是要让自己这边主动放低姿态?向司马勋示好。 这没有关系。 为了获得司马勋的支持?杜英不在乎。 更何况对着曾经并肩作战的友军说几句好话,这又算得了什么? 总比被氐人追着打的时候,再喊什么“看在d国的面子上拉兄弟一把”来的好吧。 而且话说回来,向司马勋示好的,是杜英,是关中盟。 不是谢奕。 关中盟从属于谢奕,却又不是完全受谢奕控制的。 杜英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阐明此事。 以司马勋为代表的桓温麾下荆蜀文武,和以谢奕为代表的东南世家子弟之间有什么矛盾,我们关中盟不在乎、不清楚、不插手。 我们只是本地的地头蛇,想要功勋罢了。 你们这些过江龙想怎么打怎么打。 杜英随即提笔:“事不宜迟,余来写信。” 王猛虽然很想吐槽,盟主你那字体,还是算了吧,我来写,签个名就好。 不过转念一想,一封完整的杜英亲笔信,虽然字迹可能丑了一点儿,但是却诚意满满,同时也算是博司马勋一笑——没想到杜盟主也是年少俊才,竟然字写的这么丑,当真好笑。 气氛可不就这么缓和了么? 杜英当然不知道王猛心中的恶劣想法,一边写着,一边用余光看向王猛写下的又一个名字。 “苻坚?” 杜英放下笔,饶有兴致的问道:“师兄还是不打算放过苻坚啊?” “他是你我之袍泽兄弟么?”王猛淡淡问道。 “不是。” “那为什么要放过他。”王猛抬眼看向杜英,又接着低头写了几句备注。 杜英张了张嘴,一肚子的槽不知道应该怎么吐。 为了我,王猛去坑苻坚? 怎么感觉自己有点儿造孽呢? “苻坚所需的是什么?” “证明自己并非等闲之辈,从而可以进一步执掌兵权?”杜英斟酌说道。 “错。”王猛的回答很干脆,“苻坚做事,师弟还没有看清楚?低调隐忍,绝对不会轻易露出自己的野心。所以就算是有表现的机会,他也不会去抓。” 杜英立刻抓住了王猛的思路,顺着说道: “此言不假,现在正是苻苌和苻生捏着鼻子只能合作的时候,他们也会看谁都不爽。此时苻坚贸然崭露头角,反而有可能成为两人联手压制的对象。” 王猛解释道:“没错,所以苻坚现在以及一直以来都在做的,就是暗中培养自己的实力并谋求更多的外在支持。吕婆楼是其中一个,苻融是其中一个,而你我,亦然是其中一个。 但是这些相比于苻生和苻苌所掌握的兵马、收拢的文武,终归还是差了。不说别的,单纯是围绕在苻生身边的毛贵、梁楞等人,哪一个不是氐人豪酋,麾下兵马众多?” “所以苻坚现在最需要的,是让他身边可以信任的人去掌握更多的兵马,而自己则在幕后调度。”杜英脱口而出。 第二百九十一章 合纵连横 “如果关中盟可以给苻坚这个机会,苻坚会不会支持我们呢?”王猛问道。 “这是必然!”杜英果断回答,“苻坚并不会在乎苻生和苻苌折损多少人手,他只会在乎,自己能够从中获利多少。” 王猛接着说道:“因此,我们此次北上,如果只是打击苻生和苻苌的兵马,反而给苻融更多立功的机会呢?” 杜英这一次不假思索:“那苻融必然会脱颖而出,很有可能还可以收拢苻生等人麾下败兵,成为城南方向守军的主帅。” “是了!”王猛抚掌而笑,“师弟觉得,这个条件,苻坚会答应么?” 关中盟北上,氐人短期内总归是抵挡不住的。 所以失败是定局,苻坚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完全听从自己命令的苻融,却能够从中获利,加官晋爵。 苻坚怎么可能会拒绝这样的好处? 尤其是现在苻融在明面上还是苻生的人,苻坚完全可以撇清自己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甚至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一场胜负和晋升,其实是苻坚和关中盟之间的默契。 “他不会拒绝的。”杜英说道,“就是最终大家要走到哪一步,各自想要获得什么,还有的谈。” “有的谈,不就好么?”王猛一笑。 杜英则有些头大,这样的话,岂不是就等于真的勾结氐人了? 现在杜英还是很想“改邪归正”的,因为如果让谢奕或者桓温之类的,知道了自己和氐人还有暗中往来,那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桓温和谢奕难道会听你的解释? 直接一刀就劈下来了。 想要左拥右,呸,左右逢源? 想得美。 王猛沉声说道: “这是我们能够确保关中盟能够战胜氐人,有所战果的最简单方法了。不然的话,真的让这些新兵蛋子去跟氐人刀刀见真章?” 杜英无奈,他当然知道,那恐怕会被教做人。 “这样,余再修书一封,命陆唐亲自送往城南苻融处?”杜英缓缓说道。 “也只有如此了。之前两边过于谨慎,也没有留下联络方式。这一次倒是可以约定一些暗号以及碰头的地方,方便交流。”王猛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思索。 “师兄在数什么?” “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是消息传递,终归还是需要有人去做,陆唐身为你的亲卫头领,虽然忠诚能够保证,但是他的行踪也必然过于惹人注目,不能总是让他去。”王猛解释道。 “现在参谋司中有可用之人?” “这是自然。”王猛一笑?“比如今天师弟见过的房默。” 杜英点头?这些西来士子,在关中自然等于无根飘萍?之前默默无闻?肯定也是因为吃了不少苦头,所以都不敢端起来世家子弟的架子了。 现在他们终于有了表现自己的机会?而且除了杜英和王猛之外,他们又别无依靠?所以他们只可能选择效忠于杜英。 而且这些人也多半成长于乱世之中?头顶上的草头王也是走马灯一样的换,对于什么氐、汉之别并不如王师将领们那么在乎。 只要杜英暗中联系苻坚是有利于关中盟的,那么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 实际上杜英觉得,这件事就算是告诉桓温等人?只要能够解释清楚来龙去脉?那么也无妨。 毕竟最终目的除了让关中盟获利之外,也是为了借助苻坚挑动氐人内乱,对于桓温来说不是坏事。 但是怕就怕解释不清楚,或者不被信任。 而且这中间过程也太容易走漏风声。 正如王猛所言,杜英他们的真实意图?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师兄选拔合适人手,专门负责此事?余会亲自监督。”杜英果断的说道。 王猛点头答应,同时看向这张纸。 左右是司马勋和桓温?向上是苻坚。 王猛登时攥紧了拳头:“合纵连横,俱在手中。若诸事顺利?则关中盟必能脱颖而出!” “凉州那边?虽然指望不上?但是也通传一下消息。”王猛想起来了什么,“只可惜在天水和略阳的是王擢,不然的话,换作任何一个人,或许都能为我所用。” 杜英伸手拍了拍王猛的肩膀:“师兄,要知足啊。” 王猛洒然一笑:“也是。” 两人就这么负手看着舆图,眼眸之中隐约有火焰升起。 他们仿佛看到了关中盟的旗帜,插满整个长安内外、关中大地。 ———————————— 随着关中盟控制的范围越来越大,现在关中盟练兵也已经没有必要龟缩在少陵荒丘下,小心翼翼。 比如现在,朱序和任渠就带着关中盟的兵马在少陵坞堡的北面拉练。 一路狂奔,训练的是急行军的能力。 关中盟兵马数量少,想要尽可能的发挥作用,自然就要把每一名士卒的能力发挥出来。 个人的搏杀、小队的配合厮杀以及长途奔袭的能力,都是很重要的。 毕竟关键的时候,有可能需要关中盟的将士们快速的转移作战阵地。 “行军列阵,须得随机应变。”朱序勒住战马,大声说着,“你看看你们,不过是有点儿埋伏,就乱成什么样子!殷举,是不是吃干饭的,快点把你的人组织起来!” 他的身边,是一群慌乱奔跑的关中盟士卒。 殷举被裹挟在其中,声嘶力竭的喊着。 好歹这些慌乱的士卒也还是经历过好多天训练的,已经开始逐渐养成听从于主帅命令的习惯,所以此时逐渐稳住心神。 而朱序抬头向前看去,山坡上、荒草丛中,不断有关中盟的士卒一跃而出,只不过他们的衣袖上都困扎着红色布条,而朱序身边的这些人则是蓝色布条。 他们手里得家伙也不是真家伙,而是一根根沾了泥巴的木棍或者木刀之类的。 对方来的很突然,尤其是在蓝布条士卒们长途狂奔、气喘吁吁的时候。 因此慌乱也是必然的,倒也不应该全怪殷举的组织能力不行。 可是还好这不是战场,假如此地是战场,那么此时殷举他们的这一小会儿慌乱,就已经足够他们死很多次了。 所以朱序的脸一直阴沉沉的。 “儿郎们,活捉朱序!”山坡上传来一声大吼,正是任渠。 朱序的脸更黑几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参谋司论战 好在殷举也算是跟着杜英“南征北战”好多次的了。 还不至于真的乱了阵脚。 士卒们很快就结阵自守,同时殷举还果断安排十多个人从外侧主动迂回包抄。 意图也很明显,对面的人既然乌泱泱的冲击我们的防线,那我们就不如直接抢占只剩下任渠和几名护卫的制高点。 上来就是一手果断的换家。 对于遇袭一方来说,这种果决、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打法,显然还是很有成效的。 红布条士卒们都有些错愕,旋即下意识的开始后退。 任渠当即大步从山坡上冲下来:“莫要管我!” “进攻!”带领红布条士卒的韩胤同样高声下令。 红布条士卒们这才回过神来,他们的确被敌人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对面还没有冲到任渠面前呢,任渠又不是不能跑,紧张什么? 而蓝布条士卒们的反应也很快,任渠眼见得已经溜下山,他们也不再往山坡上冲,只是分出来几个人爬上去占领这一个可以俯瞰战场的高处,其余的人扭头有加入到战斗中。 登时便是一场混战。 一开始双方还努力的变换一下阵型,但是当刀剑交击、盾牌碰撞的时候,阵型什么的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一个个嗷嗷叫着,只求用手中的刀剑碰到对面,把那标记着“击中”的泥点印在对方胸口上。 此时,并不只是朱序和任渠在以主帅的身份“观战”。 不远处的另一座山丘上,杜英勒住战马,看着山坡脚下的混战,不由得一笑。 表面上看去这是一场混乱的战斗,但是还是能看出来很多门道的。 比如殷举仍然还在想着能够“以牙还牙”,给韩胤来一闷棍,因此在他勉强支撑起来的防线后面,不断有士卒迂回绕过去,牵制韩胤的侧翼。 而韩胤的选择也很干脆,一力破百巧。 两翼被牵制、被袭击,不重要。 既然殷举在不断地分兵,那么他中间的防御必然会很薄弱。 所以韩胤闷着头向前进攻,逐渐把殷举的防线打的凹陷了下去。 杜英正观望着战局,这红蓝对抗,还是很符合自己设想的。 所以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个人:“你们参谋司怎么看?” 距离杜英最近的一名年轻人,正是房默: “启禀盟主,殷头领擅长迂回包抄,而韩头领适合横冲直撞,两人撞在一起,各有所长,又恰恰能够压制住对方的短板,因而现在僵持不下,各有损伤。” “那尔等觉得,谁胜谁负?”杜英接着问道。 另一名年轻人说道: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应当是韩头领了。只要再这样继续下去?殷头领的分兵骚扰并不足以阻挡韩头领突破防线。到时候,除非朱校尉作弊?亲自下场?不然的话恐怕就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了。” “此话不然。”但是立刻又有人反对,“盟主?属下认为,这还需要从整体来看。韩头领的任务是埋伏?而殷头领的任务则是奔袭之后遭遇伏击?然后反制。就整个任务而言,应该殷头领更难才对。” “战场之上,万事有变,强弱相易?转瞬之间?何谈任务之难易?”杜英淡淡问道。 年轻人们登时相顾无言。 倒是刚刚那人,接着说道:“属下窃以为,话虽如此,但是此为考核,则胜负以此而定?有所不公。属下还有想法,奈何冒昧之处?不知当不当讲。” “无妨,说来听听。”杜英很是期待的回答。 这年轻人又拱了拱手: “就规矩而言?殷头领处于劣势,而韩头领处于优势?因此此战之胜负?不应是谁能拿下对方保护的‘主帅’?而应再加时间限制。 若是韩头领不能在未来一炷香时间内获胜,那么他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虽胜犹败。 盟主方才有言,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这本来应该是一场事发突然的伏击战,讲求的应该是速战速决,不给敌人后续援兵时间和机会。 可是韩头领迟迟不能拿下殷头领,殊不知殷头领的援兵何时赶到?而韩头领一方的后续安排是否又会被打乱?若是从整个战局来看,这些恐怕都能被忽略。” 其余的人闻言,也都若有所思。 杜英露出赞赏的神情:“观尔面貌,和房默有七八分相像,可是房旷?” 旁边的房默赶忙回答:“回盟主的话,正是愚弟。” 那年轻人自然也是拱手:“清河房旷,参见盟主。” “兄弟二人都是贤才啊。”杜英夸奖道,旋即环顾周围,“房旷之目光,不局限在一战之中,而能够放眼全局,察觉到此战背景设定之不公,尔等可有所悟?” 大家到底都是年轻人,正是心性高傲的时候,此时看到房旷受到杜英如此赞赏,一个个也都来了斗志,七嘴八舌表达自己的看法。 有的表示之前的确疏忽了这些问题,还有的仍然钻牛角尖表示,原本战场的设定就是这样的,房旷的想法也其实才是跳出规定之外的。 杜英并没有再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微笑听着。 不过他还是不忘派人去告诉朱序和任渠一声,一炷香功夫之后,蓝布条方的援军就会抵达,所以留给任渠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有了杜英新添加的条件,山坡下的战斗进行得更快。 双方士卒显然都卯足力气,盟主和参谋司的人都在那里看着呢,这已经不再是谁输了谁丢人的问题了。 且不说盟主本身是真正意义上的军中主帅,参谋司这些家伙也是未来作战计划得制定者之一。 因此一旦自己表现的不好,那岂不是意味着之后安排作战任务的时候,自己就很难会被优先考虑了? 不过战斗到最后,终归还是有胜有负。 韩胤虽然突破了殷举的防御,一路杀到了朱序身边,但是奈何最后殷举集中所有兵力,直接用一换一的惨烈打法,硬生生的挡住了韩胤的步伐。 当那一炷香烧干净的时候,韩胤距离朱序只有一个人的距离,然而就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关中盟士卒,决定了韩胤的失败。 至于殷存自己,都已经“阵亡”了。 “战斗”之惨烈,可见一斑。 第二百九十三章 火候还不够 “战场”上,一片狼藉。 双方士卒各自搀扶着自己人坐起来,目光之中,犹然还带着怒火。 互相肯定不服气。 甚至就连殷存和韩胤这两个带队的头领,此时也仍然握着木刀,冷冷的看着对面。 似乎只要杜英而或者朱序和任渠一声令下,两边随时还能接着打起来,怎么也要分个胜负。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盟主立下的规矩,大家无从反对。 经过这些天的训练,至少士卒们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盟主的规矩就是命令,他们必须要遵守。 “参见盟主!”看到杜英走过来,韩胤和殷存也赶忙躬身。 周围的所有士卒纷纷行礼。 朱序和任渠也都过来:“参见督护!” “此战,本盟主尽收眼底。双方将领智计百出,士卒用命厮杀,各自都打出了威风,不错,很不错!”杜英大笑着伸手扶起来殷存和韩胤两人,“训练辛苦!” “为盟主而战,理所应当!”两人异口同声。 “为了盟主,为了关中盟!”周围将士们的情绪也跟着被调动。 参谋司的几个年轻人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比划了一个“一切顺利”的手势。 这异口同声,再加上众人齐齐应和,虽然也可以说是自发的,但是背后早就有所安排。 韩胤和殷存是背过“台词”的,此时两人的脱口而出,显得演技有点儿拙劣。 至于其余的将士们,则是在专门安插的人带动下喊出来的。 这种事,当然也不能人人都知道,还是得信得过的人来做。 至于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试探任渠和朱序的态度。 果不其然,任渠和朱序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这些关中盟士卒大声嚷嚷的,可不是效忠于典午,而或至少是征西将军。 他们效忠于杜英,也为杜英而战。 此时的杜英的确是和王师同心协力,本人也是王师督护。 但是一个督护,显然并不能说明什么。 杜英还是凉州的校尉呢,只是没有督护这么高罢了。 归根结底,杜英不是凉州的,不是王师的,而是关中盟的。 作为王师将领,任渠和朱序站在这里自然就格外的尴尬。可是尴尬归尴尬,他们也得挤出来笑容: “关中盟兵马训练进行的颇为顺利,愈发能够比肩王师。” “今日一战?头领的调度、将士的拼命?都颇为不错。” 杜英点了点头,似笑非笑。 这两个家伙倒也不是单纯的傻子?杜英在试探他们的反应?他们当然也能够感受到。 不过显然在他们心中,自己身为王师的身份自然最重要。 自然是不愿意直接把自己定位为关中盟的一部分。 因此他们不吝惜于把关中盟军队夸奖一番?表示关中盟将士经过训练已经很厉害了。 要是盟主很满意的话,那我们两个就不奉陪了。 不然的话保不齐哪一天?要是关中盟和王师撕破脸皮?我们两个带着的这点儿人马,恐怕都不知道怎么被算计的。 然而让任渠和朱序失望的是,杜英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含笑看着他们两个?看的两人心里一阵发慌。 总觉得现在就已经有什么算计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旁边的韩胤开口说道: “启禀盟主?属下扪心自问,军中排兵布阵,还显得凌乱,难以比肩王师啊。” “盟主,猝然遇袭?将士们惊慌失措,而后搏杀?也多为乡野打闹之姿。”殷举也说道,“盟主且看?不少将士被击中的地方都非要害,并不致命。 而在战场上?这显然是致命的。因此属下认为?我们仍然还有需要训练和提升的地方。” 谦虚?一个比一个谦虚。 此时的任渠和朱序很想说,你们平时一个个嗷嗷叫着傲得很,现在谦虚个啥! 杜英则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接着看向任渠两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就连盟中将士自己都能够意识到自己有所不足,当真让两位将军见笑了,恐怕还得请两位将军多留此处,训练盟中袍泽。 但凡这些家伙们有一点儿不听话的地方,便可直接以军纪处罚之,之后告知本盟主也无妨。”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朱序和任渠还想说什么,却也无从开口。 看两人欲言又止、颇为纠结的模样,杜英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两位也请放心,征西将军和谢司马那边,余会亲自禀报,定然不会让此事影响到两位升迁,若能为王师训练出来一支强军,那两位岂不也是功莫大焉?” 两人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盟主当真是堵住了他们所有的去路。 都是军中汉子,既然无从选择,那就索性认了。 两人当即齐齐拱手,朱序先说道: “是督护说笑了,我二人的任务本来就是帮助训练关中盟袍泽,并且协助关中盟防守,就算是第一个任务完成,还有后一个任务。因此留守此地,本来就是我二人的分内之事。” 任渠也说道:“督护务必放心,我二人既受军令,自当竭尽全力,训练袍泽并确保关中盟之安稳。” “那就有劳两位将军了。”杜英微笑说道。 两人赶忙连连摆手: “‘将军’称呼,万不敢当。” “督护比肩将军,而我等不过校尉,督护请勿如此,折煞我等。” 杜英收起来笑容,郑重说道:“于杜某心中,两位必成将军。” 两人登时打了一个激灵。 这倒是个不错的祝福,就是从杜英嘴里说出来,让他们的心中觉得有点儿不太安稳。 必成将军,是怎么一个必成法? 必须要跟着杜英混么? 杜督护这是打算直接他们两部兵马一口吞下,不还给谢司马和桓征西了? 杜英也不管心中惴惴的两个人,试探已经结束。 让这两个人死心塌地跟着关中盟走,显然火候还不够。 不过不管出于强迫还是“自愿”,他们两个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而且看他们的神情,也并不是非常排斥留在这里。 现在大家还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只要能够合作,这就足够。 杜英只是想要保证朱序和任渠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参与到接下来关中盟的行动中就好。 第二百九十四章 月老再世杜盟主 杜英明确了朱序和任渠的态度,就不再多说什么。 言多必失,此时的他还不能展露出来关中盟接下来的计划。 就让这两个家伙自己在风中凌乱吧。 杜英接着又去跟关中盟的将士们打招呼。 他虽威望日隆,但仍还是个年轻人,和这些年轻士卒们自然也有很多共同话题。 问一问家里长短、说一说军中趣事,最终又落脚到男人最关心的问题——女人上。 不到半个时辰,杜英就以媒人月老的身份,给好几家做了媒。 不是周家的妹妹嫁给蒋家的汉子,就是杜家的儿子娶了林家的闺女。 跟在旁边“学习”盟主收拢人心之方法的参谋司士子们眼界大开。 咱家盟主,莫不是月老转世? 还挺内行的哈。 殊不知杜英作为一个后世人,在男女情感上的了解和把握当然要比扭扭捏捏的古人胜过很多。 再加上已经享受半退休生活的殷存等老一辈人们,在杜英的授意下,搜集了一些男女互有好感、互为爱慕的小八卦,尤其是双方来自于不同坞堡的。 得益于少陵坞堡逐渐变成盟中人员往来密集之处,不少其余坞堡的女儿家也来此地。 或是缴纳税款、布匹等等物资,或是前来采购日常用度——现在各坞堡之中的丁壮几乎都是盟中统一指挥,因此本坞堡的事宜往往也就只能女儿家出面了。 这自然也就给了各家男女相互接触的机会。 因此,关于男女两情相悦的小八卦还真不少,甚至都凑成了小册子,只不过一直是杜英在保管——以这个时代人们脸皮的厚度,还是不要流传出去的好。 现在也正是把这些雾里看花的传闻变成现实的时候。 当然杜英也不是狗仔队,他搜集这些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促进几个坞堡之间的进一步融合。 通婚,通着通着,可不就是娘家婆家,彼此不分了? 此时,跟着杜英一路走过来的房默等人方才回过神来,为什么盟主前来此地前,专门让他们从那本小册子里找出来了一些参与“红蓝对抗”的士卒名下的花边新闻。 这收买人心、团结各方的方法,也是令人耳目一新了。 这一次盟主和盟中将士们亲切的交流会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现在军中最重要的,显然并不是在这里家长里短。 很快,朱序和任渠就出面开始组织大家讨论此战中的得失。 这也是杜英提出的建议,既然已经摆明了不可能增加军中将士的数量,那就只能尽可能的提高每个人的质量。 战斗是每个人都参与到其中的,自然也就有各自的经验和教训。 对于将领们来说,是指挥上的经验教训,而对于士卒们来说,这自然又应在自己的打法技巧上。 因此韩胤、殷举等人凑在一起,讨论各自指挥的时候有没有失误的地方,并且看在对方那里是否有自己的可取之处。 其实这一次对抗还是表露的很明显的?韩胤进攻迅猛?求的是一力破百巧,而殷举不断地迂回包抄?求的自然是尽可能的分散牵制。 各有所长?而正好又相互克制。 当然,这也和每个人的经历以及性格是脱不开关系的。 韩胤出身流民?历经的战事往往都是不生便死。殷举则出身坞堡,保存实力才是首要。 现在正好学习对方的长处。 被杜英刚刚那么一打岔?原本怒目而视、互相不服的两个人?此时心态平和下来,回想起来自己刚刚的确都有失误的地方,自然也就怒不起来了。 至于那些来自红蓝双方的士卒也是如此,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但是还得努力训练,下次说什么也得把场子找回来。 只见一名名士卒,不管来自哪一边,凑在一起,重新拿着木刀和木棍一点点比划着?显然是在复盘刚才的打斗。 虽然杜英提出的红蓝对抗,还有这些战后分析座谈会的形式很新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练兵的宗旨就是让士卒们能够听令?并且尽最大可能完成命令。 所以负责练兵具体事宜的朱序和任渠对此并不反对,此时他们穿梭其中?答疑解惑?被人吹捧几句?自然也是不亦乐乎。 刚刚的犹豫、纠结和不快,自然都丢在脑后。 杜英不由得一笑,这两个家伙进入状态倒是挺快。 既来之,则安之,好心态。 其实此刻的杜英并不是很忙,也就是杂七杂八的一些文件需要他过目一下罢了。大多数的事,杜英都甩给了王猛和任群他们。 师兄和洪聚兄都是任劳任怨的好人啊。 不过······杜英看向身边的这些参谋司年轻人,好像······自己把师兄手下干活的人都给带出来了? 杜英倒吸一口凉气,他此时已经能够想到王猛看着空无一人的参谋司屋舍,怒气冲冲的样子。 “走,回去!”杜英匆忙招呼众人,“军师找不到人要生气了。” 房默等人看着盟主着急而狼狈的样子,一个个忍俊不禁。 难得见到盟主如此。 ——————————- 少陵坞堡的大街上,杜英并没有策马奔驰,而是把战马交给亲卫带走,自己则直接步行穿过。 同时也让参谋司的小子们抓紧回去。 杜英则尽可能的慢一点儿。 倒不是杜盟主此时有逛街的好心情,而是因为街道上横七竖八堆满了一辆辆大车,人们正在匆匆忙忙的卸货。 往来吆喝、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杜英想要策马而过,反而不方便,可能真的导致整个街上交通大堵塞。 自己又没有急事,自然不会这么做。 而且······这个时候,师兄十有八九在气头上,自己当然是不跟他见面的好。 不过很快,杜英就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个绝对错误的决定。 “盟主好!” “盟主过来看看吧!” “盟主,新鲜的果子,快拿着!” 关中盟就那么大,杜英几乎在所有坞堡都露面过,大家谁还不知道咱家这位年轻盟主长什么样子? 此时见到杜英走过来,自然一个比一个激动。 不一会儿,跟在杜英身后得两名亲卫,手中就已经塞满了人们递上来的各式各样的东西。 或是果子,或是一些小挂件,甚至还有一双虎头鞋,也不知道是哪个热心肠的大娘塞进来的。 第二百九十五章 要一起逛街么?(加更) 偏偏这些东西并不贵重,只是单纯的表达大家对于盟主的尊重和拥戴而已,杜英又不好拒绝,只好委屈身后两名亲卫了。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好像也不用亲卫发挥别的作用了。 若是有人想要对盟主不利,周围这些人就足够把他们撕成碎片。 一开始,杜英还在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问一问生意兴隆否,看一看商品可多样。 到后来,杜英发现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只好落荒而逃。 这让杜英心中忍不住苦笑,自己这个盟主表现得太有亲和力了,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那些大爷大娘们,你们一副看自家孩子终于有出息了的神情,到底是几个意思? 就当杜英狼狈冲出“重围”的时候,前方响起一声轻笑: “知之,则知是杜盟主;不知之,或以为是何方贼盗,人人喊打,正如那过街老鼠。” 杜英当即抬头看去,正是谢道韫。 谢才女还是一身男子装束,轻轻摇着扇子,抿着唇,脸颊都有些颤动,也不知道憋笑憋得有多辛苦。 而她身后跟着的,还是捧剑的疏雨,微微撇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丫头,则是归雁,低着头,双肩有点儿起伏。 杜英登时翻了翻白眼:“你们丫头两个在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 疏雨赶忙回过头,摆出面无表情的样子。 归雁却是直接缩在谢道韫身后,对着杜英吐了吐舌头。 “嘿,你个小丫头,有了靠山就造反啊?!”杜英登时来了气,到底谁是你家少主了? 还真把谢才女当自家人了? 等她不在的时候,再收拾你。 谢道韫则轻轻拍了拍归雁的手,让她安心,然后慢悠悠说道: “杜兄总归不能跟一个小丫头置气。” “也是。”杜英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如此冒犯主上?盖因某人而起?若要惩罚,也应该惩罚罪魁祸首。” “小女子虽为始作俑者?但是很不巧?并非盟主属下。”谢道韫显然早有腹稿,从容回答。 杜英登时点头:“有理?也罢,那就先记着。” 谢道韫不管他?记着就记着呗。 看她无所谓的样子?杜英嘴角不由得翘起。 行,这句话我真的记住了,你等着。 有你哭的时候。 当下,杜英接着问道:“阿元妹妹怎么在这里?” “街上如此热闹?当然是出来走走看看了。”谢道韫奇怪的说道?“这有什么不妥么?” 说到这儿,谢道韫又有些愤懑不平的说道: “说起来,杜盟主也是苛刻,竟然把丫鬟关在院子里,不容许出来半步?若不是余邀请,恐怕还不知道外面都是怎样的繁华。” 杜英登时瞪大眼睛看向归雁。 归雁牵着谢道韫的衣袖?委屈巴巴。 杜英沉默一会儿,只能无奈说道: “这丫头蠢萌蠢萌的?余只是说让她莫来前堂,又没有说不能出门。她只道是不能穿过前堂而出去?这应该怪不到鄙人头上吧?” “不?不怪公子!”归雁赶忙说道?扯了扯谢道韫的袖子,“姊姊,是我不想出来的,外面好多人,我还得在家等着公子回来呢。” 看小丫鬟楚楚可怜的样子,谢道韫无奈的白了杜英一眼,却也不再计较此事。 “罢了,是余平日里忙于各种事宜,倒是忽略了你。”杜英走过来,伸手揉了揉小丫鬟的头。 归雁乖乖的让他揉。 旁边的谢道韫登时露出诧异的神色: “大庭广众,望杜兄注意。” 杜英笑着说道:“归雁和我,在后院之中相互照料,名为主仆,实际上在余心中,情同兄妹,所以摸摸头怎么了。” 谢道韫一时语塞。 归雁则主动在杜英手掌上蹭了蹭,转悲为喜:“公子要一起逛街么?” 她这一问出来,谢道韫秀眉微蹙,看向杜英,自然不是很愿意女儿家一起逛街还带着一个大老爷们。 这辈子还没干过这种事,除非是带着阿羯之类的自家兄弟,那也主要是负责驾车和开道。 杜英,可不是自家兄弟。 杜英却是看了一眼刚刚自己好不容易闯出来的街道,很想说“不”,不过看归雁恳求的神情,在看谢道韫不情不愿的样子,他还是郑重点头: “也好,你们三个姑娘家的不安全,有余在侧,自无人敢造次。” 归雁看杜英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公子刚刚的狼狈,差点儿再次笑出来。 谢道韫则贝齿轻咬,恨不得一巴掌拍在归雁的脑袋上。 这个臭丫头,早知道不带着她了。 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不过表面上,谢道韫还是轻声说道:“那就有劳杜兄了。” “应该的。”杜英当即摆了摆手,两名亲卫赶忙带着一堆东西退下,自然又有其余几名亲卫不远不近的跟着。 谢道韫回头看到了那几名亲卫,好奇的问道:“怎么不见杜兄的亲卫头领跟着?” 杜英的心猛的跳了一下,这丫头怎么开口就问陆唐去哪儿了? 杜英当然很清楚陆唐去哪里了。 陆唐奉命去找苻融,这是只有杜英和王猛知道的。 不过杜英并没有表露出来惊讶,先解释道:“亲卫也需训练,陆唐带着几个人去军中了,不然我这堂堂盟主的亲卫还打不过普通的士卒,岂不是危险了?” 谢道韫点了点头:“不过是见此人一直追随杜兄,现在不得见,觉得有些奇怪。” 杜英亦然一笑,不过这也给他提了一个醒,这种时候可不能再让陆唐去做了。 谢道韫并不知道以陆唐的本事,已经不需要什么训练,所以相信了杜英的解释。 可是旁人呢? 自己的心腹还是太少啊。 看谢道韫似乎还有所想法,杜英当即岔开话题:“阿元妹妹怎么一直都是男装在身,可是并没有随身携带女儿家衣物?” 谢道韫忍不住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装束。 骤然被这么一问,她的第一反应终究还是“难道我穿这一身并不好看么?” 女儿家的正常心态。 至于刚刚的那个问题,自然不在乎了。 旋即,谢道韫回过神来,微笑着说道: “身在江左时,上街出行,多要乘马车,同时佩戴帷帽和幕篱,自然多有不便,即使是身着男装,也会被人认出来,总归是会给家中落下不好的名声。 此时且看这街上,男女往来,没有什么帷帽和幕篱的遮挡,音容笑貌,皆可见也。身着男装,倒也不是只有这身装束,而是为了行动方便罢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风物不似江左 杜英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也是辛苦这些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了。 还好这个时代的风气还算开放,偶尔出个门还是可以的。 这说的都是江左。 在关中盟,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 现在盟中都恨不得把青年女子直接当丁壮在安排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礼法规矩? 且看看这大街上,往来买卖货物的,多半都是女子。 几人前后错落,向前走去。 谢道韫虽然下意识的落后杜英半个身位,以和他保持距离,但是在旁人看来,两个人走得已经很近了,而且有说有笑,这其中是什么关系,自然耐人寻味。 不过不得不说,这大街上有一些热心肠的大爷和大娘还是有好处的。 杜英并没有再受到他们的热情招待。 甚至恰恰相反,这一次,周围的人看到杜英过来,只是浅浅躬身行礼,或者一些老人干脆只是招手示意。 一切如常。 这自然得赖于那些热心的大爷大娘。 杜英已经不是一次用余光看到,有几个想要凑上来和盟主搭话的商铺掌柜、伙计,都被大爷大娘们给拦住,他们不断地调节面部神情,挤眉弄眼的传达消息。 想要热情打招呼的人们也都回过神来,盟主身边跟着一个明显女扮男装的清秀公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打扮的,这根本就是带着内眷或者关系极好的女性友人在逛街啊。 这个时候去打扰盟主,可是不想在这少陵坞堡混下去了? 杜英对于这些大爷大娘们一副“我家儿砸终于找到漂亮媳妇”的神情也是无可奈何。 或许爱管闲事、古道热肠,是这个年纪的人不分地域、不分时代,都会有的吧? 比如朝阳群众。 杜英能够察觉到这些人的小动作,谢道韫自然也看得到。 因此她的手攥紧,俏脸已经微微有些泛红。 这真的是一个恶劣的盟主,和他一群恶劣的属民。 “怎么不去店铺逛逛?”杜英好奇的问道。 反正这些热心“朝阳群众”们的做法并没有起到什么反作用,反而让自己难得耳边清静一下,还能够欣赏由自己一手打造的热闹街景,没有什么不妥。 更重要的是,就这个误会本身来看,咱也没有吃亏不是? “啊,哦哦。” 谢道韫回过神来,一边急匆匆的走向旁边一个铺子,一边问道: “能够在这关中乱世之中见到这样的景象,杜兄功莫大焉,这一点?小女子佩服。只是不知杜兄当初为何有此想法?可否不吝赐教?” “自然。”杜英指了指前方,“正好这时一凉茶铺子?天越来越热了?不妨先坐下来喝点茶水。” 谢道韫怔了一下,其实她刚刚都没有注意自己走向何方。 街边的茶铺?一个张开的凉棚,几张桌子摆开?旁边放着矮凳。桌上一个个粗糙的陶碗摆开。 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倒也没有旁人。 茶铺伙计提着茶壶,低头向杜英行礼。 “四碗茶,有什么点心,也取两样。”杜英一边熟练地说着?一边从袖子中掏出来几文钱?一字排开。 “盟主,这茶草民请您喝便是,您这是何意啊!”那伙计登时茶也不倒了,连连摆手,“要是收了盟主的钱?被街坊邻居们知道了,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没有盟主,哪有我们的现在?” 杜英连连摆手: “诶行了?给你就收着,没看到今日是杜某请客么?若是请贵客吃霸王餐?那你们盟主我还要不要面子啦?你说?是不是想让盟主丢人?” 那茶铺伙计一时哭笑不得,赶忙先把茶水倒满: “盟主雄辩,那小人就先收下了,下次盟主起兴自己来的时候,可断不能再给钱了。” 杜英坐的从容,谢道韫自然也不端架子,直接坐在杜英一侧,又让归雁和疏雨不用客气,尽管坐下,方才再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 “江南可有这景象?” “路边茶铺和汤铺还是有的,就是没有这么简陋。”谢道韫忍不住说实话,“终归风物不似江左。” “北方嘛,粗犷一些。”杜英笑道,“更何况战乱之中,不比江左,歌舞升平、繁华热闹。能在路边寻到一口茶喝,就已经不错了。” “如之前所说,意料之外。”谢道韫也不嫌弃那茶碗粗糙,端起来尝了一口,点头赞道,“入喉清凉,沁人心脾,的确不错。” 杜英则解释谢道韫之前提出的问题: “各家坞堡封闭日久,而且乱世之中,各种货物难免短缺。现在既然已经都是一家人,那么自然应该‘取长补短’。 大家本就有互相交换多余货物的需求,而少陵坞堡又位于关中盟各家正中,所以在此兴建集市,情理之中,杜某所做,顺水推舟。 好在各家也没有让余失望,在此事上多有配合,而且随着征西将军和梁州刺史北上,从荆州和巴蜀前来的随军商人也察觉到了关中盟集市的存在。” 说着,杜英指了指不远处的几间铺子:“那几个就是从荆州而来的,还有几个是从巴蜀而来的,只不过在街的那一端,还远。” 谢道韫虽然之前也有猜测,但是还是杜英亲口说出来清晰一些,当下也释然: “杜兄汇聚兵马人才之余,还能汇聚工商,就此而论,杜兄至少有治一州一府之才。” 杜英一笑,不置可否。 他不关心谢道韫这样说是不是在警告和提醒他,你就是个治理一处郡府的人,不要野心太大了。 他想走的路已经确定,无从动摇。 “此次谢家也是集结荆州产业,全力北上。”杜英没有回答,谢道韫的关注点自然也随之落在这条商业街的丰厚利润上,“届时若长安未定,不知是否可以现在此地驻足?” “自然欢迎。”杜英点头,“现在这集市已经占了坞堡半边,之后余打算越过壁垒向外扩建,坞堡内的屋舍已经不多,会专门为谢家留下几处。” 谢道韫当即举起茶碗:“那就先谢过杜兄了。” “伯父提携关中盟颇多,应该的。”杜英一笑。 谢道韫微微一怔,不过还是和杜英碰了碰碗。 杜英这是表示,自己如此支持,是看在谢奕的面子上。 可不是给你面子,所以记得这是人情,得还。 第二百九十七章 江左清谈 谢道韫对此倒也没有意见。 真的平白得了好处,她也会心中不安。 茶铺伙计又端上来点心:“样式不多,还请盟主莫要嫌弃。盟主宴客,这些就当是小店的支持,送于盟主,盟主笑纳。” “那就不客气了。”杜英不再跟他争。 “盟主能来我这简陋之地,本来就是荣幸。”伙计笑道,“盟主慢用。” 接着,他又对谢道韫躬了躬身。 谢道韫看着这伙计的背影,微笑着说道:“杜兄这盟主,人缘倒是很不错。” “待人以诚,行事以信,予之以利,结之以义。”杜英微笑道,“自然就会如此。” 谢道韫并没有笑他未免自夸,因为她是亲眼看到杜英受欢迎的程度,也知道这个杜盟主是真的做了实事的,这一点真的无从也无须反驳,只是忍不住感慨道: “江左盛清谈之风,有林公、殷侯、刘尹之属,然能兴产业、致富一方的,寥寥无几。” 杜英没有说话。 林公指的支遁,殷侯自然是之前北伐大败的殷浩,而刘尹则是丹阳尹刘惔。 这些都是江左清谈的名流。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佼佼者,就是谢家老三,谢安。 不过谢道韫到底是晚辈,自然不好直接把三叔给丢上来吐槽一番。 “清谈嘛,如果满手铜臭味,就是浊谈了。”杜英微笑着说道。 “若无满手铜臭味,又何来市井繁荣?今日之江左,公卿满街,殊不知民间疾苦,犹然不亚于乱世?”谢道韫秀眉微蹙,忧心忡忡的说道,“清谈之流,所思所见,终归虚无缥缈。” “玄学道理,余亦不甚了解。”杜英淡淡说道,“但是余心中清楚,焚香沏茶、坐而论道,天下不会真的迎来和平。垂拱而治,那也不是乱世所应有。” 作为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好青年,他当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清谈所讲求的那些随心随性,风流潇洒?在杜英看来当然都属于唯心主义的范畴。 谢道韫仿佛找到了知音一样?连连点头: “杜兄所言在理。因此江左人皆仰慕清谈之流,安于怡乐、偏安自守?北伐之雄心已然埋没?家国之志气已然消磨。此国难也。” 杜英笑道:“所以这不还是有一些人在坚持原本的道路么?桓征西是,令尊是······” 说着?杜英又指了指自己,指了指谢道韫:“你我何尝不是?” “杜兄当真为家父之知音也。”谢道韫高兴的说道。 她终归还是没有脸皮厚到在大街上就说:你是我的知音。 但是她的想法既然和谢奕是一样的?那么杜英是谢奕的知音?又何尝不是她的知音? 两人相视,自有惺惺相惜之感。 杜英也不戳破,反而好奇的问道: “按理说,清谈之流?应该更符合才女的心思才对。悠游林下、不问世事?岂不正是诗家所求?” 谢道韫反问道: “江左太平,仰仗于江淮天险罢了,若是江淮失守,那么江左也不过是胡人屠刀下的羔羊罢了。清流所求之山野安逸、诗家所求之良辰美景,难道真正的还能幸存?” 杜英一时默然?其实他很想说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 不过显然现在有点儿不太应景,而且这个时代的诗词在分类上应该属于典型的“婉约诗”?风格或是清雅,或是“奢华”?描绘的景象都是山水、田园、市井等等,不然也不会涌现出陶渊明、谢灵运这些山水田园诗的开创者。 相比之下?杜甫、陆游所写的那些诗词?才是真正的国破家亡时的哀鸣和悲愤。 要不人家杜老爷子······等等?应该是我杜家晚辈,能够成为诗圣,而你们这个时代的诗人,都没有几个留下姓名。 不过这倒是也不代表着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乱世之中,总归不是所有人都想要沉浸在清谈和玄学之中,而是看到北方的胡尘正向南弥漫,看到了压在这江南盛世繁华头上的浓厚阴云。 眼前的这个忧心忡忡的少女显然就是一个典型。 只可惜,她只是女儿家,在江左林立的世家、往来的公卿之中并没有说话的余地。 而最终,她也因为那个不信刀兵、信鬼神的男人而郁郁一生。 杜英看向谢道韫的目光逐渐收敛了之前的戒备和警惕,转而变得有些怜惜,看的谢道韫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想要说:我长得像是什么悲剧人物么,竟然用这种眼神看我? “天地倾覆,无人能幸存,都是马蹄下冤魂罢了。”杜英最终还是回答了谢道韫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好像不应该是你来担忧才是。” “此话怎讲?”谢道韫登时把茶碗往桌子上一顿,凉茶都差点儿飞出来。 她柳眉倒竖,冷冷的看着杜英。 杜英却不慌不忙的举起两根手指:“原因有二,其一,清谈虽盛,但是清谈之人真的只是两袖清风、悠游林下,而不管任何世事么?” 谢道韫怔了一下:“还请杜兄明示。” 杜英则指了指谢道韫说道:“不用说别人,单纯只是以尔谢家来说,安石公身在会稽的时候,隐居东山,身无寸职。 然收购、圈划土地,使谢家一跃成为江南豪门,而偏偏此非朝廷官员所为,朝廷也无从论罪,除非真的打算和世家们撕破脸皮。 然而朝廷会么?恐怕并不会,甚至朝廷还会尽可能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背后又何尝不是有自己的家族支撑? 安石公可以这样做,这自然意味着其余的家族也能够有样学样。所谓的清谈,所谓的隐居,背后谁知道又有多少田产兼并、多少林湖圈划?” 谢道韫默默地注视着茶碗中已经平静下来的茶水。 杜英的话虽然说得锋利,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带动起来怒火。 此时不再说话,小口抿着茶,等待谢道韫的回答。 良久之后,谢道韫低声说道:“三叔所作所为,你是如何知道的?” 杜英笑了笑:“余为杜氏少主,世家行事,大差不差。” “你猜的?”谢道韫接着问道。 “算是吧,又不算是。”杜英淡淡说道。 谢道韫看着他,又陷入沉思。 第二百九十八章 遍身罗绮者 杜英倒是大概能猜到谢道韫在想什么。 应该是在想,杜英身在关中,却能够得到这样的消息,到底是自家阿爹或者军中某个将领泄露了消息,还是因为凉州的手都已经伸到江左去了? 杜英说的含糊,自然容不得谢道韫不思索。 凉州对于江左的情况如此了解,想要干什么? 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知道多少江左世家的难言之隐? 尤其是谢道韫可不相信,杜英所说的“大差不差”。 因为明摆着眼前的杜英并不是如此行事。 杜英此时伸手轻轻拍着桌子,长叹道:“所以只要世家还在,那么这世道,终归是天下几分、胡尘弥漫。 所谓清谈,不过是世家的一种手段罢了,或是掩盖自身的目的,或是引领社会风气向玄而又玄的地方进发,最终谁还会有反抗之志?只求安然一生。” “此言差矣。”谢道韫沉声说道,“清谈之中,仍多志士。” “是么?”杜英笑道,“是王衍,还是殷侯?” 谢道韫登时语塞。 作为中朝清谈名流,王衍一人葬送了整个中朝文武,而且自己竟然还恬不知耻的投降求饶。 作为东下后的清谈名流,殷浩位居高位、享有盛名,但是迟迟不敢北伐,最后还是被桓温嘲讽一番之后,气冲冲的北上,又大败而归。 这些,就是清谈名流的代表。 有多菜,人尽皆知。 只是此世仍然还是清谈名流主导朝堂,又有名望在外,所以大家没有直接戳破面皮罢了。 可是他们对朝堂的控制、在外的名望,显然并不足以影响和威胁到杜英,所以杜英此时可以肆无忌惮的说出来。 “所谓志士,便是真有还都中原之心,可又能做到?”杜英哂笑道,“且看中流击水者,为祖车骑;且看死守晋阳者,为刘并州;且看今日北伐关中者,为桓征西。试问其中,清谈名流,可有几人?” 谢道韫只是沉默。 杜英则接着说道:“余有一诗,趁兴而作,可愿听之?” 谢道韫不由得打起精神:“洗耳恭听。” 杜英的声音转为平淡: “今日入城市,归来自叹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谢道韫如遭雷击,怔在那里?一动不动。 前两句诗没什么事?甚至有点俗气。 但是后面两句,直戳内心。 谢道韫咀嚼良久?方才喃喃说道: “杜兄之诗?无华丽之词藻,无婉转之柔情?简单扼要,振聋发聩。此当为为天下寒苦之人、乱世流离之人所吟之诗?奇哉?妙哉!” 这话说得杜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世家之中,终归也并非全是遍身罗绮却又无事可做之人。”谢道韫接着说道,“家父或许就是杜兄所说的遍身罗绮者,但是前线浴血?杜兄也看在眼里。而且余自问?运送粮食、接济大军,虽为罗绮者,却也无愧于养蚕人。” 顿了一下,谢道韫又有些无奈:“不过余为女子,所能做的?便只有这么多了。” 杜英刚刚的确一针见血的指出了世家不过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怪物罢了,可是对此?谢道韫就算是可以反驳,或者表示赞同?也没有任何作用。 她或许能够让自己成为一个离经叛道者,却只是一个女儿家。 在改变这一切上?能起到多大作用? 又能够影响几人? 杜英看着谢道韫?欣慰的一笑。 其实在他看来?不管能不能起到作用,至少有这一份心就已经很好了。 每一个变革之中的时代,都少不了背叛自己阶级而追逐真理和道义的人,实际上一心求汉化已让秦国真正变成新“秦朝”的苻坚,应该就算是这样的人。 至于到底应该怎么做,又应该怎么把理想变成现实。 这杜英可以帮助谢道韫,以及更多有着这样想法的人。 身为一个变数,这或许就是他来到这个时空的最大意义。 当下,杜英笑着说道:“你这人,怎么抢我的话?” “嗯?”谢道韫也不喝茶了,只是直勾勾盯着杜英。 若是换做别人,被一个佳人这样看着,恐怕已经心猿意马。又或者被这样充满警惕和防备的目光看着,已经下意识的想要攥拳头。 可是杜英只是从容的重新竖起来一根手指: “尔出身世家,因此此事本应与汝无关,此其一也。卿本佳人,乱世烽烟,自有男儿在外,何必在乎,此其二也。 刚刚既说女子,便说明阿元妹妹亦然明白这个道理,这岂不是抢走了杜某的话?” 谢道韫撇过头,托住下巴,低声说道:“是啊,终归是女儿身。” “但是!”杜英话锋一转,吓了谢道韫以及旁边同样听得津津有味的疏雨和归雁一跳,“谁说女儿身就不能做些什么了?” 谢道韫瞥了他一眼:“杜兄好心,但也不用勉强安慰。强词夺理,不如不说。” 杜英摇头:“此言差矣,且看这街上,可有多少男儿、多少女子?” 谢道韫错愕,旋即重新坐直:“杜兄此言何意?” 杜英则直接起身,反而对着谢道韫行礼。 谢道韫惊讶的站起来:“这······” “现在正是临近夏收之时,届时整个关中盟的妇孺都将前往收割,所以杜某有一不情之请。”杜英说道,“盟中妇孺,多不识字,又无多少组织统筹之经验,因此还请谢姑娘为关中盟组织此事。盟中一应涉及妇孺的事宜,谢姑娘可先行后禀。” 谢道韫微微颤抖,俏脸上露出的喜色都已经不加掩盖:“杜兄此言当真?莫不是开玩笑?” “这玩笑,可开得了?”杜英正色说道,“放眼关中盟,可还有比谢姑娘更能胜任此事者?” 谢道韫当即连连点头: “承蒙杜兄信任,愿助一臂之力。更何况此事是为了王师而为,余义不容辞。” 杜英呼了一口气,弯弯绕绕这么多,总算是把谢才女给绕进去了:“那今后便请阿元妹妹多多操劳了。” 答应了杜英,自己自然就算是关中盟专管此事的人了,也算是杜英的下属,因此谢道韫慨然说道: “盟主放心。” 说完,她心中也有些感慨,好像自己之前还说过,并非关中盟的属下来着? 第二百九十九章 谢道韫恍然大悟 谢道韫也没想到,这还没有过多久,自己就要开口叫“盟主”了。 世事弄人啊。 不过若是能够因此而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那也无妨。 等等······ 她恍惚间回忆起了,当时杜英怎么说的? “要惩罚罪魁祸首。” 而自己当即以“非关中盟属下”把他堵了回去,杜英也就自失的一笑,没有再纠结于此。(见第二百九十五章) 当时还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过是自己小胜一场的小小交锋罢了。 结果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在这里等着呢! 谢道韫恍然反应过来。 接着,杜英便看到谢才女端起来茶碗,咬牙切齿的说道: “盟主为了让余全力以赴,为关中盟做此事,还真是煞费苦心啊。应当以茶代酒,敬盟主一杯。” 杜英下意识的退开两步。 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如果自己动作慢一点、距离近一点,谢道韫手里的这个茶碗就会直接扣在自己的脑袋上。 当即杜英伸手:“冷静,你冷静,堂堂谢家长女,可不能当街施暴,我是盟主,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呢。” 谢道韫看杜英绕着桌子而走,狼狈而紧张的样子,似笑非笑的说道: “杜盟主还真是巧舌如簧。若是一开始便说此事,或许余还会掂量掂量,但是此时说起,却已经不给人拒绝的余地。好心思,好算计!” 杜英觍颜笑道:“过奖了,过奖了。” 其实杜英还真的是冤枉。 请谢道韫主持盟内妇孺的事,客串一把“妇联主任”,其实是杜英之前就已经和王猛商量妥当的。 只是当时“红蓝对抗”已经展开,参谋司的年轻小子们还在等着盟主呢,再加上谢道韫和疏雨忙着收拾行李,所以杜英也就没有来得及和她商量这件事。 回来又遇到谢道韫逛街,凑巧罢了。 刚才杜英这一番弯弯绕绕,更多的是有感而发。 代表这乱世之中最底层挣扎的人们吐槽一下,到底谁才是压在他们头顶上的大山。 不管杜英未来走到哪一步,哪怕是走入绝境之中,他也不可能真的和世家完全同流合污,那杜英就真的白来这一遭了。 所以这是杜英的底线。 世家要推翻?至少是要改变。 这是杜英最坚定、谁都不可能影响的态度。 因此杜英此时也是在寻找志同道合者?同时他也从来不畏惧于展露出来自己的想法,哪怕对面是谢家长女?真正应该代表世家利益的人。 杜英阐明心思?自然也是告诉谢道韫,若是不能接受?那么大家就只是暂时合作,以后早晚要成为敌对双方?所以都提高点儿戒备。 不过谢道韫所展露出来的态度?显然让杜英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找到的“妇联主任”,真变成了互相戒备的敌人,未免头疼。 杜英虽然觉得自己冤枉,但是此时也解释不清楚?甚至没法解释?本来就是大家心照不宣,自己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对着谢道韫说: “我看世家很不爽了,咱们一起造反吧。” 怕是谢道韫会傻在那里,然后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他。 而谢道韫也还是没有在大街上把茶碗扣在杜英头上。 杜英不要形象,她还想要形象呢。 谢家的脸面?丢不起。 谢道韫最终还是气呼呼的放下茶碗,向外走去。 疏雨赶忙跟上。 而归雁小心翼翼的凑到杜英身边:“公子?谢家姊姊是不是生气了?” “她生气个什么?”杜英撇了撇嘴,“只是表面上生气罢了?心里肯定对自己能够帮上忙高兴着呢。” “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女人心,海底针。总是嘴上说着不?内心里么······啧啧。”杜英叹了一口气?又砸吧砸吧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所以······” “所以什么?”归雁扑闪着大眼睛,一脸期待。 “所以都说了海底针,我上哪里捞去?”杜英一摊手。 归雁不由得翻了翻白眼:“那公子追么?” “追她?”杜英叉腰,“不用。” “为什么?”归雁又好奇的问道。 杜英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香囊,甩了甩。 “这是?” “谢才女的钱包,刚刚起身的时候落下的。”杜英掂量了掂量香囊的重量,羡慕的说道,“到底是谢家,真有钱。” “那要是谢姊姊不回来呢?”归雁一脸认真,刨根问底。 杜英奇怪的看向她:“那不是正好么,咱们就把你谢姊姊的私房钱给私吞了不就好了。” “这,这怎么行?”归雁也气呼呼的说道,“公子这不是欺负人么?” “你拿了钱,怎么就欺负你了?”杜英无语。 归雁学着杜英的样子叉腰:“公子欺负的是谢姊姊,那也不行,谢姊姊是好人。” “诶,你个小丫头要造反么?”杜英挑了挑眉,不过还是解释道,“咱们到时候就骗她说:‘也没有看见。’,这不就得了么?” 归雁果断地摇头:“那怎么行?” “那怎么就不······”杜英还没说完,就觉得手上一轻。 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蹿到他身后,素手轻挑,便把那香囊拿走了,转而递给负手施施然走过来的谢道韫。 谢才女冷冷扫过杜英,又招了招手,让归雁过来,护住小丫鬟:“杜盟主刚刚想说什么?是说那怎么就不行了?” 说着,疏雨也握住佩剑,站在杜英一侧,打量着他,就像是打量着敌人。 杜英当即果断挠了挠头: “有么?谁听见了?余想说的明明是‘那怎么就不能还给阿元妹妹了?’好不好!说来,你们都误会了。 本盟主这是觉得归雁还太小,若是余不在身边,容易被骗,所以这是看看归雁能不能挡得住诱惑,是在试探她的心性。” 谢道韫盯着杜英,杜英一脸真诚。 而归雁往谢道韫身后缩了缩,公子这信口开河的,谁信啊。 谢道韫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娇靥如花,笑容之中甚至还带有几分媚意,自然流露。 说明她是真的笑得很开心。 杜英的心,终究不是铁石做的,此时也跟着荡起波澜。 谢道韫掩唇说道:“堂堂杜盟主,便是这般偷人钱财的无赖么?” 杜英一摊手:“显然并不是,因为第一次就被发现了,说明学艺不精,献丑了。” 说着,杜英已经从谢道韫身边走过,压低声音说道: “其实余最擅长的,并非偷人钱财,而是偷心。” 谢道韫愕然。 第三百章 心安的借口 偷心,偷谁的心? 接着,归雁和疏雨就惊奇的看着,谢才女的笑容收敛,红晕满颊,双手甚至都不由自主的绞在一起,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杜英笑着向外走去。 谢道韫则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这个仿佛总能看透自己心思的男人,难道真的已经偷走,或者打算偷走自己的心么? 可是······ 现在的自己,又如何能够心有他属? 家中已经确定的婚约,像是一座大山,压在头上,喘不过气来。 谢道韫就这么跟着杜英,浑浑噩噩的向前走。 杜英驻足等她,一直到两人并肩,方才举步: “还有一件事,盟中已经打算成立专门负责统计的司曹,到时候你们这边也得有人派遣过来,负责统筹核算分派给各家妇孺所收割上来的粮食。” 话题转开,谢道韫也打起精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现在没有心情也没有心力去考虑那么多。 能逃避,就逃避吧。 毕竟为了北伐大业先去忙别的,也是一个能够让自己心安的借口。 “盟主需要怎么配合?” 杜英对着谢道韫身侧的疏雨努了努嘴:“你家婢女不是擅长统筹算数么,就让她来好了。” 谢道韫怔了一下,等等,这是我家的婢女好吧? 贴身的,伺候起居的那种。 俗称“通房丫头”。 凭什么要给关中盟干活? “这个人,总归是要从你们这里出的。”杜英微笑着说道,显然早就已经猜测到了谢道韫会是这个反应,“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顿了一下,杜英又提醒了谢道韫: “盟中妇孺,可没有几个认字的,统筹计算,真的做不来。可若是换做旁人?那本盟主可就没有办法保证你们的功劳是多是少了。” 谢道韫有些犹豫:“可是······” 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她,杜英不安好心。 一时间想不到其余更好的借口?谢道韫只能勉强说道:“可疏雨毕竟是余之丫鬟······” “这又何妨?早就说过,家中内院的事?交给归雁就好了,余平时又不天天在家里晃悠?让她伺候你?或者跟着你都可以。”杜英接着拍了拍归雁的小脑袋。 归雁点头:“谢姊姊放心,归雁是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谢道韫自然就没有反驳的余地,早知道就多带几个人来了······ 不过看杜英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谢道韫也有理由怀疑?自己就算是带着再多人来,恐怕都会被这个家伙给想方设法,给安排的妥妥帖帖。 虽是初来乍到,但是谢道韫毕竟这一路也走过不少地方了,还曾经亲自参与家族产业的运营——哪怕是以败家为主要目的——眼光还是得以训练的。 此时关中盟所面临的的问题?谢道韫当然能够看出来。 人少,导致整个机构管理混乱。 因此杜英也会不择手段想要收拢人手。 可以理解。 所以谢道韫嘴上虽然有怨言?但是并不会真的反对。 “盟主!”一名参谋司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可算找到盟主了?军师请盟主过去,问盟主是否还记得约定的商议?” 杜英登时想起来好像还真有这么一茬?王猛去制定关中盟各个机构的名单列表了?约好了列出来个大纲之后共同商议。 这不见到谢才女就给忘了么? 当然那也是因为杜英想到自己把参谋司的年轻人都拉去围观红蓝演习了?师兄可能会生气,而且没人帮忙,应该速度也没有这么快,所以先躲一躲也无妨。 现在看来,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杜英当即微笑着看向旁边的谢道韫,看的谢道韫甚至下意识地扭头就想跑。 这幅要不咱们一起去挨熊的表情,谁看到了不想跑? “盟中计划商定职权划分之事,师兄那里已经有了一份初稿,谢才女可有兴趣一起去听听?” 谢道韫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微微躬身: “职权划分,是为了让人各司其职,但毕竟涉及任务分配,关乎未来晋升,应为盟中机密才是。 道韫之前为外人,或可置身事外而帮杜兄参详一二,但是现在既为盟中所属,此事便牵涉己身,难再做言论,望盟主谅解。” 现在人家不是朋友而是下属了,这种盟内最高层的决定,与我何干? 杜英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小姑娘倒也机智,好一番主动避嫌,也是行云流水、不带烟火气儿。 不过这件事,她是真的回避不开。 “此事最终要报于桓、谢两位伯父知晓,所以还请谢才女以谢伯父之女的身份聆听一二。”杜英无奈的说道。 谢道韫登时微微蹙眉,却也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一边无奈的微微侧身,让开道路,表示请盟主带路,一边忍不住感慨道: “盟主还真是充分利用道韫的所有身份啊。” “监军嘛,就得负责传话,早晚都得让你知道的事,藏着掖着没有必要。”杜英摆了摆手,“来,监军请!” “谁敢当你杜盟主的监军?恐怕不知道怎么就被你暗中除掉了。余不过一介女流,还是好生为助杜盟主一臂之力便是,监军之名,则是万万当不起的。”谢道韫果断的说道。 当然也带着几分嘲讽。 杜英当即争辩道: “诶,不要血口喷人!关中盟为征西将军之拥趸,谢司马之下属,自然对监军礼敬有加。 自从谢姑娘前来关中盟之后,盟中上下,可有半分对不住之处?还请尽管指出,杜某身为盟主,绝不偏袒,一定会还给监军一个公道。” 谢道韫下意识的就想说,就你这个盟主最对不住我。 谁家监军甚至还得帮忙干活、反过来变成主帅手下的? 不过大街之上,众人眼皮子底下,这种话,谢道韫自然是说不出来。 知道的会觉得,好家伙,这直接和盟主打情骂俏呢。 不知道的也难免会觉得,这监军竟然对盟主有意见?那我们到底应该是支持盟主呢,还是反对监军呢? 谢道韫并不会在这种人人看杜英的目光之中都充满尊重、崇拜甚至是狂热的地方,思考这种问题。 “道韫前来盟中,承蒙盟主照料颇多,盟主此言说笑了。”谢道韫不卑不亢的说道。 第三百零一章 拆台小能手 杜英原本打算试探一下谢道韫对监军这件事的具体态度。 最好是能够激怒谢道韫之后,再引起周围关中盟百姓的围观,从而让大家知道,上面派来的监军就算是个小姑娘,也不是个好相处的。 反正不能真的让谢道韫主持坞堡中妇孺事宜之后,反而平白的为谢家以及东南朝廷赚一波好感。 然而谢道韫很聪明的直接回避了这个问题,那杜英也就不再深究:“开个玩笑,阿元妹妹莫往心里去,请!” “杜兄说笑了。”谢道韫点了点头,跟上他。 归雁和疏雨跟在旁边,诧异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两个人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儿假,就算是两个丫鬟一个本来就有点天然呆,另外一个也是擅长动手,而不擅长察言观色,却也觉得不对劲。 不过归雁想要说什么,疏雨却微微摇了摇头。 归雁张了张嘴,伸出手,托住自己的下巴,合了上去。 疏雨苦笑,只好也跟着憋着。 而走在前面的杜英和谢道韫明显各怀心思,一言不发,很快就来到了参谋司的院子。 参谋司的院子并不是很大,里面正堂加上左右厢房三间屋子,后面还有参谋司人员住宿的地方。 正堂里,参谋司的年轻人们正忙忙碌碌。 应该是考虑到此事涉及关中盟机密内务,所以王猛并没有在正堂等着杜英,而是在东厢房。 杜英和谢道韫赶到的时候,王猛正在左右互弈,已经杀到残局了。 他面前一左一右,摆着另外两张桌案,上面都已经摆好了茶水,甚至还有几块点心。 杜英进来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一番布置,撇了撇嘴,跟谢道韫吐槽道: “又来这一套未卜先知,这些做军师的都喜欢搞得自己很能算计一样。” 谢道韫原本微微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听到杜英所说,不由得无奈的笑了笑:“这终归是军师能够推算的一种本事。” 杜英一摊手: “莫要被眼前的假象蒙蔽,这不过是忽悠人的。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这家伙并没有料到到底会有几个人来,所以他专门设下两个位置。 如果来的是一个人?那有一个空位?就说是原本就有的,也无妨。如果来的是两个人?那岂不正好表示自己有推算之能?” 谢道韫不由得一笑?这么想好像确实如此。 原本手中拈着棋子,皱眉不语的王猛?闻言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就你话多。” 杜英一边示意谢道韫坐下,一边笑嘻嘻的根本不在乎师兄本来就不带多少怒意的训斥: “师兄如此?那就所说不假了。” “见过军师。”谢道韫自然不可能跟杜英一样?上来就先拆台,郑重拱手行礼。 王猛怔了一下,看杜英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登时反应过来?谢道韫肯定是答应为关中盟出力了?所以才会用盟内的身份称呼。 自家师弟办事效率是挺高的。 当即王猛起身还礼: “谢姑娘客气了,请坐。” 接着,王猛重新看向棋盘,也引得杜英和谢道韫的目光投过来。 “等人无趣,手谈一局罢了。正巧不知应该如何走?两位可有良略妙计传授于我?”王猛皱眉问道。 杜英翻了翻白眼:“自己跟自己下棋,可不就是自相矛盾么?就算是看出了下一步?那再下一步还少不了思考犹豫。” 这家伙拆自己的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是佳人在侧?更是跳脱,能够理解。王猛自然也懒得跟他计较:“消磨时间罢了。” “明明是师兄火急火燎的派人来找我们?现在又开始消磨时间?”杜英无情的戳穿他?“一开始想要消磨时间是真?但是现在明显是两边都不服输,所以自己跟自己赌气罢了。” 王猛的思绪也被杜英这一番胡搅蛮缠弄乱,不由得拍了拍额头:“才女当面,师弟是来让师兄难堪的?不就是打扰到你们悠游闲逛了么,何苦如此?” “军师误会了。”谢道韫赶忙说道,自己可不是约杜英上街闲逛,大家只是遇到了,杜英又死皮赖脸跟着而已。 尤其是这家伙根本不安好心,才多久功夫,自己甚至连带自家丫鬟都变成关中盟的免费劳力了。 所以谢才女冤枉啊。 杜英却不置可否:“师兄想要抓紧结束,那就烦请才女指点他一下,抓紧的。” “盟主何不前来?”谢道韫无奈。 杜英摆了摆手:“我们师兄弟二人对弈多年,棋力相当,这一斗下去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谢道韫无法推辞,只好走上前,打量着棋盘。 还真如杜英所说,虽是残局,却黑白旗鼓相当,难分上下。 拈起棋子,谢道韫从容落子,抿唇轻笑:“军师着眼之处,犹然在围杀之中,殊不知破局之法,或在其外。” 王猛登时眼前一亮:“祸水东引,不错。如此,虽是主动退让,但是另起攻势,满盘皆活。” 杜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到谢道韫身边,打量着棋盘,又撇过头去,打量着沉思的少女。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纤细的身影端坐笔直,白皙的脸上肌肤微微透光。 杜英仿佛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佳人如玉。 一时间看得有些呆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猛掷子于盘,叹道:“是余输了,受教。” 一直只有手上有轻柔落子动作的谢道韫,亦然轻轻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凭着江南今年流行的一些新棋路侥幸获胜罢了,若是军师提前知之,早有防备的话,恐怕胜负难料。” “技不如人,自当甘拜下风,没什么好说的。”王猛微微一笑,拱了拱手,“才女之名,果非虚传。江左男儿,恐也难以和才女相比。” “江左人才辈出,道韫不过分属末流,棋艺胜过军师一筹,算不得什么。运筹帷幄,军师当远胜过道韫。”谢道韫客气的回答,旋即察觉到什么,微微侧头。 正对上杜英看过来的目光。 这么近距离上的猝然对视,让两人都有些尴尬的撇过头去。 此情此景,尽收眼底,王猛忍不住笑了一声。 紧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这两个家伙齐刷刷看向他。 怒目而视或许夸张,但是摆明是在质问: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王猛赶忙拿出来写满字的两个竹简:“谈正事,谈正事!” 第三百零二章 关中盟的职权划分 杜英也咳嗽一声:“是也,都过去许久了,所谓‘玩物丧志’,不外如是。” 谢道韫亦然有些尴尬,自己当时来的不情不愿,现在下棋下的意气风发,怕是杜英心里已经笑翻了吧? 不然他刚才又为何要用说不上来感觉的眼光看着自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杜盟主那一手转移话题的本事,谢道韫这些天不知不觉也学到一二,当即一副好奇的样子: “江南已盛行造纸,不少书籍案牍都以纸张记录,在北方还没有普及?” 杜英解释道:“自蔡侯改进造纸术之后,便是汉末乱世,一直到中朝起,方才广为流传,当年《三都赋》出而洛阳纸贵,亦是佳话。 典午南渡,此术普及江南。然而北方久经战火,典籍散佚,十不存一,读书人或是南下,或是西去,关中、中原之地,何处寻觅读书声?这造纸术,掌握者已然寥寥。 由此,盟中纸张,颇为珍贵。自从立盟之后,余也着力于寻找擅长造纸之工匠,所幸苍天眷顾,在周氏坞堡中寻觅到北张匠人。 此为当年为蔡侯造纸之工匠后代,然多数已不记得祖上功夫,此时不过是照猫画虎,还需多加改良,因此只好用竹简凑合了。” 谢道韫点了点头:“抱歉,余亦然不甚明白个中原理,倒是家中小弟多有涉猎这些杂学知识,应当知晓。到时候阿羯若来关中?可让他指点一二。” 杜英登时眼前一亮。 阿羯?那不就是谢玄嘛! 杜英也知道谢道韫是怎么一路北上的?他们姊弟两个感情肯定很不错。 到时候把这个小天才也骗来当苦力,我关中盟有王猛加谢玄这样的组合?岂不是所向披靡? 就是好像还缺点儿能打的?毕竟王猛和谢玄应该都属于儒将范畴,尤其是前者的才能?更偏向于治国理政。 谢道韫没有注意到杜英细微的神情变化,若是知道了杜英在想什么的话?恐怕她会忍不住修书一封告诉南阳的谢常老叔?就算是把谢玄的腿打折,也不能让他入武关! 王猛则摊开竹简:“虽然比不得纸张方便,但是好在牢固,记录一些重要的简短事宜也方便。盟主?谢姑娘?且看。” 两人各自接过来一部分。 王猛的想法,之前就已经跟杜英交流过,此时他开口,自然是为谢道韫解释: “盟主同余打算仿照朝廷地方郡府和军中官制,且参考尚书台职权分派?于盟中设立主簿、参军、长史三职。 主簿掌管一应军民政务,参军掌管军中事宜?长史掌管民政事宜。主簿之下,设掾史?为主簿之副手,而今正好以参谋司代之。 军中自有规章官衔?遵从王师?而长史之下?又设各曹司,仿照参谋司,分有六曹,各设掾史,为本司主管: 主管耕种粮秣之田曹、主管户籍人口之户曹、主管财政之仓曹、主管治安募兵之尉曹、主管律法之决曹、主管妇孺教化之礼曹。 而今盟中事宜较为集中且人手少,所以六曹应足矣。之后依据情况,或有增减。而六曹之下,各家坞堡人口户籍,则由户曹一并梳理,重设乡、亭、里、什、伍之旧制。”(注1) 谢道韫细细看着竹简上简明扼要的阐述,和王猛所言也相差不大,不由得微微颔首。 从这官职制度设定本身来说,从名称到构成,所用的也都是中朝旧有制度。 这样出身江左的谢道韫,难免有点儿惭愧。 自从衣冠南渡之后,又是为了安抚本地吴人而多设虚衔,又是为了安顿南渡北人而设立各式各样的侨州。 有实权的、没实权的各式各样官位名号杂糅,甚至各处州郡都不相同,有时候连本来就是为官场而生的世家子弟都晕头转向,闹出不少笑话。 相比之下,此时关中盟所设立的这些职权,简明扼要,而身在其位,人人有事可做,的确挑不出毛病。 若是朝中也能以此上下梳理,或许能够极大地提高工作效率。 “这其中的礼曹,便是为谢姑娘准备的。”王猛接着说道,“若是谢姑娘无异议,那么便是礼曹掾史。” “这······”谢道韫一惊。 她的确注意到了这个官位,但是只道是自己应该在礼曹之下,还在琢磨杜英打算让何等人承担起礼仪教化之事,没有想到······ 王猛无奈的说道: “说句实话,余亦有所担忧,倒不是质疑谢姑娘才学不够,恰恰相反,放眼盟中,文采出众、又有声名,还能兼顾妇孺之事者,也唯有谢姑娘了。只是······” “道韫终究女儿家,让一介女流执掌此事,恐怕有人会有意见。”谢道韫表示理解。 王猛则指了指杜英:“话虽如此,但是盟主坚决要如此做,余亦认为除此之外并无不合理之处,所以不作反对。谢姑娘尽管放心,以盟主威望,所欲行之事,别人无从阻拦。” 谢道韫下意识的看向杜英。 杜英的威望,她今天是看在眼底的。 自然知道王猛所言不假。 只是谢道韫不理解的是,杜英为什么······ 抬起头,杜英微笑着说道: “整个关中盟中,能胜过你而担任此职的,恐怕都已经在座。所以谢掾史无须推辞。 既然这关中盟还有一天是我这盟主说了算,那么就应当唯才是举,和男女又有什么关系?” 谢道韫当即起身,郑重行礼:“承蒙盟主信任,道韫不才,又是一介女流,既然现在盟主并无其余人选,道韫窃假此职,待有高人,自会退位让贤。” 她开头两句话,让杜英忍不住微微皱眉,还以为不想答应呢,不过最终还是落在了“假”上。 假就假吧,肯干活就行。 杜英也同样起身,躬身行礼,礼数却更在谢道韫之上。 “盟主这是何意?”谢道韫忍不住问道。 杜英正色说道:“因为此事能不能成,本盟主只是提出想法,不还得看你这监军能不能说动谢伯父和桓征西么?” 话已至此,谢道韫显然也明白过来。 杜英今天也算是费了不少功夫,又是东扯西扯,又是给她实权,甚至还把盟中注定地位不低的六曹掾史给她,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这上面。 指望着谢道韫向谢奕说好话呢。 谢奕虽然好说话,但是终归是一个很有原则和底线的人,因此以他嫉恶如仇的性子,有些事一旦解释不清楚,就可能让谢司马跳脚大骂之后翻脸不认人。 第三百零三章 谢道韫:忍了 这些事里面,或许并不包括张口向朝廷要官职。 但是杜英并没有必要去赌,让谢道韫以女儿的身份好好向她爹解释清楚,然后再让谢奕去跟桓温解释,自然要比杜英直接把关中盟的官职划分表单拍在桓温的桌子上来的好。 至于杜英非得要上报给桓温和谢奕的目的,也显而易见。 关中盟现在已经是王师的一部分了,是晋朝子民,自己分封派遣官员这种事,当然不能没有经过允许就去做。 实际上桓温自己就有这样的权力,把杜英提拔为督护,他没有征得任何人的同意。 但是杜英现在显然还不够格,至少他需要桓温点头,才能让关中盟的职位变得“合法”。 只有这样,这些关中盟的官吏们才应该算是真正的晋朝地方官吏,之后不管是升迁、提拔而或者贬谪,都应该和晋朝地方官吏一样。 大义名分,乱世之中,也依然不可或缺。 而且乱世结束之后,又有谁能够说当初的这些官职安排不算数? 这是摆明要趁着现在桓温离不开关中盟的支持而趁火打劫。 谢道韫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的是想要拒绝的。 关中盟,或者说主导关中盟的眼前这两个人到底怀有怎样的心思,谢道韫并不清楚。 她知道也欣赏杜英的能力和才华,但是她从来没有真正放下对杜英的提防和戒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其实现在这句话也未尝不可适用在杜英身上。因为杜英所代表的并不是南渡的世家,而是凉州的世家,而是关中的百姓。 这些留在北方的汉人,虽然也是汉人,但是他们的政治诉求和利益要求和南方一样么? 当然并不可能完全一样。 至少这些北方世家们是不可能愿意让东南世家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 而且北方的百姓们对于江左世家肯定也有抵触。 当年一手造成如此乱世的是你们,后来丢下万千百姓、脚底抹油跑到南方去的也是你们,现在却又让北方世家和百姓都继续成为东南臣属,又是凭什么? 而且南方的那些政策和制度,摆明是偏向于东南世家利益的,我等北方胡尘之中苦苦挣扎的人们,为什么又要为了你们的利益而努力、而遵从? 谢道韫并不真的相信杜英他们作为本地的地头蛇,会乖乖的融入到整个东南或者以桓温为代表的荆州体系之中。 大家之间的关系,永远都只可能是合作,而不可能是真正的上下级。 桓温应该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只是丢给了杜英一个“督护”的职位,但是只字未提对关中盟的下属文武官吏们如何安排。 只要有机会?杜英他们肯定会谋求更加独立的地位?无论是在土地和军队的掌控上,还是在朝堂的话语权上。 只不过现在的他们还很弱小?所以只能寻求庇护罢了。 可这庇护如果真的一直在他们的头上?那么有何亚于养虎为患? 到时候北方世家势力的重新崛起,所抢夺和挤占的?肯定还是东南、荆州各方的利益和位置。 但是话说回来,这一切?终归只是谢道韫以及桓温等人的揣测和怀疑?而且是最坏的一种可能。 以关中盟现在的弱小,杜英真的不想努力了,打算以后就抱着桓温的大腿过日子,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关键还得看杜英如何取舍。 现在的杜英?则显然不可能告诉他们?甚至不会流露出来一点儿在这方面的态度。 所以谢道韫面对杜英陈列出来的条款和讲的明明白白的道理,其实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就目前来看,杜英的确是在稳定一方、的确是在帮助大军搜集粮食,也的确是在晋朝地方州郡的框架之内安排他的人手。 以关中盟现在的人口和地盘以及所掌控的军队数量,显然已经达到了一个偏远州郡的规模。 怎么也挑不出来毛病。 谢道韫一直沉默?而杜英和王猛似乎胸有成竹,早就已经料到她最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所以就这么好整以暇的看着。 注意到他们两个带着笑容的神情,谢道韫突然在心里没来由的泛起来杜英之前说过的话:“又来这一套未卜先知。” 当下?她也只能无奈的说道: “此事事关重大,但是也的确有利于关中盟的运作。正是多事之秋?粮草收割为重中之重?关中盟上下能够明确职权划分?自然也能让此事事半功倍,盟主和军师有心了。” 王猛微笑道:“若是如此推行,以后怕是要叫‘主簿’了。” 谢道韫不置可否,接着说道: “此事能行与否,还是要询问一下征西将军的建议为好。余即刻修书一封,禀报家父,再请家父转达给征西将军。有家父背书,征西将军应当不会反对。” “那就有劳谢掾史了。”杜英打趣道。 谢道韫赶忙纠正道:“既然未定,还是不要以官职称呼为好。” 她也只是答应帮忙解释说明此事,可不代表就能确保这件事可以办妥当。 万一征西将军坚决反对,那谢道韫本身是不可能赞同关中盟继续安排官职的。 “哈哈,是杜某鲁莽了。”杜英一笑,接着拖长声音说道,“阿元妹妹还请见谅。” 谢道韫对着杜英这带有几分挑衅、几分撩拨,还有些许试探、不满而或者刻意拉近关系的称呼很是无奈。 奈何这家伙脸皮很厚,显然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谢道韫自然也不好在这称呼上和他纠缠不休。 当初刚刚见面的时候,杜英丢出来这样的称呼,百分百的是在挑衅,大家当时还不熟,谢道韫只能忍了。 现在大家已经互相了解,再丢出来这样得称呼,意味难明,旁边又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猛,谢道韫更是无从辩解,也只能继续忍了。 察觉到谢道韫憋着气没地方撒,杜英也不再继续添油加火,转而说道:“不管能成与否,还是要感谢谢姑娘仗义执言、施以援手。” 话说得很郑重,甚至杜英还躬身行了一礼。 旁边的王猛也紧跟着行礼。 谢道韫一怔,赶忙起身回礼: “实不相瞒,道韫才疏学浅,仍不可完全看透或者理解盟主所有的布局和打算。” 第三百零四章 同向而行(加更) 不等杜英和王猛回答,谢道韫话锋一转: “但是至少盟主愿意尊重和保护妇孺,甚至还愿意给一介女流主持事宜的职权,这足以当得起道韫一礼,亦足以让道韫愿意为盟主解释和推动此事。” 杜英轻轻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 “如此便好。余也从来不擅长让人去做完全不情愿的事。谢姑娘能够体谅和支持,再好不过。” 王猛闻言,登时忍不住狂翻白眼。 这句话太过分了! 旁边这么大一个被你抓来的苦力,就要无视么? 师弟这给人画饼的功夫,真的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把谢才女也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殊不知之后保不齐就要成为一个师弟经常挂在嘴边的“合格工具人”了。 杜英接着说道:“余之所求,在于天下清平。若想为此,少不得还要有众多志同道合者。谢姑娘之志向,或也在此吧?” 事情已经决定,谢道韫反倒是轻松了不少。 要头疼那也是自家爹爹和征西将军头疼去吧。 不管杜英之后有着怎样的打算,至少他现在交给谢道韫的这个任务,对她有着足够的吸引力,让她跃跃欲试: “实不相瞒,曾经道韫窃以为一院之中、一家之内,便是天下,因此所求者,不过是家宅平安。 而后游历多处,又一路前来荆州,至今北上关中,方才知道,所谓天下,有千千万万人,有千千万万家。 一家之安,非千万家之安,更非天下之安。纵然江左歌舞升平,这北方华夏故土之上,犹然饿殍遍野,犹然胡尘弥漫······” 杜英和王猛对视一眼,王猛似有所感,一言不发。 当初王猛游历河北,去过繁华的邺城都会,也去过残破的城镇乡间,自然能够体会到谢道韫所说的这种“反差”。 这也是为什么他最终选择隐居求学山中,因为他认为以自己当时的才能,还不足以改变这一切。 杜英则缓缓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乱世,往往非天下所有人之乱世,而是一人两人之盛世和千万人之乱世。” 王猛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师弟嘴里突然冒出来的大道理,只是默默坐下,重新翻阅文书。 谢道韫不由得感慨道: “江南文风?多堆砌辞藻?华而不实。盟主之诗,浅显易懂?用词无华?看似难登大雅之堂。殊不知字字血泪、句句哀情,听之闻之?愧享安乐。 此诗所揭示之道理,皆为大雅之堂上诸公得以身处高位而不自知者。因此江左文风鼎盛?有风雅千万种?不及盟主三言两语、振聋发聩,真不知盟主如何能得此诗。” 杜英心中暗道几声惭愧,不过还是淡淡说道: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或许是天意。” 谢道韫点了点头?扪心自问?这或许是最好的解释了: “盟主真乃天人也。” 老天爷不忍心见天下贫富如此、死生如此,因此选一人来警醒世人。一切,或许真是天意。 杜英的脸皮虽然厚,但是被这么一夸,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这个时代夸奖人的顶级一般也就是“王佐之才”这个水平了?比如王猛、谢玄等人都得到过这样的称赞。 而“天人”,这有点夸张。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好像的确不应该存在于这个时代,而自己内心中真正的那些想法如果说出来?恐怕也会让此世之人觉得天马行空、异想天开。 所以和天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谢道韫郑重说道:“虽不知盟主之志,但知盟主心怀天下?总归不会肆虐一方?道韫便心满意足?愿为盟主前驱。” “等等!”杜英赶忙摆手。 谢道韫怔了一下。 看上去沉浸在文书中,实际上也竖起耳朵听着的王猛,也下意识的抬头。 人家在这里表忠心呢,你等什么等? 王猛捏了捏竹简,在掂量自己是不是有必要把竹简直接拍在杜英脸上,让师弟冷静冷静再说话。 “本盟主虽然在识人用人上一视同仁,”杜英赶忙解释道,“但是我盟中上下男儿还没有死绝,轮不到你一个女儿家为我前驱。 便是强敌临境、生死关头,余之所令,也不是让尔等妇孺顶在前面。杜某手中利剑,犹然能拔。杜某未死,盟中就仍有男儿。 万一日后真有如此境况,余之所请,唯有期冀掾史能够尽可能护我盟中妇孺。” 王猛神情一动,缓缓点头。 杜英的话,正是他心中所想,七尺男儿手提龙渊,安能让女子为我前驱? 他和师弟,不认什么王权正统,只求能缔造一个清平盛世。 所以,他们从来志同道合。 而谢道韫的眼眸之中,甚至已经有晶莹滚动。 或许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真的有一天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能够理解自己的心思,甚至在这一条自己还在摸索前行的道路上,比自己走得更远、更快,同时又像是一把火炬,为自己照亮前路。 此时心中,似乎有千万般的感慨、叹息、赞同。 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文思翻涌,有诗词歌赋意欲脱口而出,可是回想起杜英刚刚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又发现此时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甚至是班门弄斧。 眼前的这个同样年轻的杜盟主,已然表达出了谢道韫想要表达的所有想法,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杜英又用了“掾史”的称呼,但是谢道韫这一次浑不在意。 显然已经默认了这个身份。 她凝视着杜英,任由杜英看到自己眼眸之中蕴含的湿润,也不管杜英是否为之动容,自顾自的说道: “如有此日,定不负盟主所托。但有一息尚存,则为盟主之后提剑以护弱小之第一人。” 谢道韫说的干脆,但是杜英总非铁石心肠之人,此时的他,心中不断闪过的,犹然还是佳人眼眸中打转的泪水。 没来由的心疼,恨不得让人此时便站在她的身前,张开双臂,拥入怀中,任由泪水打湿衣襟。 不过还好,至少杜英清楚,谢道韫的泪水多半是因激动和欣喜而流,不然的话,他的心里恐怕也真的要乱作一团了。 杜英也有些奇怪自己的心思为何会如此变化,这的确不符合大多数情况下自己在努力保持的冷静和镇定。 莫非······ 声音回响,杜英骤然听到谢道韫的答案,也来不及多想,赶忙收敛心思,抚掌而笑: “所以余之前所言,求志同道合者。当日便知,谢姑娘或为此人,果然不假。自此志同道合、同向而行,当于乱世之中,保护老弱、救济贫苦、重开清平之天!” 第三百零五章 把谢才女变成自己人 谢道韫欣然拱手应道:“固所愿也。” 之前就已经重新低下头看着文书、尽可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王猛,则忍不住嘴角微微挑起。 刚刚来到关中盟的谢道韫,怀有警惕和戒备,不是监军,胜似监军,甚至可以说是带有敌意的“准敌人”。 说实话,自从谢道韫来后,盟中高层真的有点儿担心。 万一被谢才女看出来关中盟的些许猫腻和暗戳戳的想法之后,洋洋洒洒一大篇文书直接把关中盟骂的狗血喷头,那就难堪了。 毕竟她看上去一介女流,却是可以直接把想法传达给谢奕和桓温的。说一句“上达天听”也不为过,毕竟而今在这关中,麾下兵马雄壮、所向披靡的桓温,就是真正的天。 可是这才多长时间? 天色向晚,却是一天还没有过去。 此时,恐怕再有任何人敢于指摘关中盟的不是,谢道韫就算基于自己的多重立场而怼人,也绝对不可能站到关中盟的对面去。 自家师弟这化敌为友的本事,什么时候这么炉火纯青了? 几个时辰就能办妥。 而且这一句句诗词往外蹦的本领,之前在山中一年到头见不得几次,现在一天说的比一年都多。 这算什么? 遇强则强,遇到了名传江左的谢才女之后,文思泉涌? 王猛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若真是如此的话,师弟之前和自己交谈论道的时候可没有经常展露这本事,难道是在师弟心中,自己太弱了? 不过这样也好,谢才女声名在外,王师之中高层将领对此事或多或少也都知道,更何况还有一个谢奕“虎视眈眈”。 因此夜长梦多,放任谢道韫在关中盟里左顾右盼、各处打听试探,总归会出问题。 关中盟上下的保密水平,可并不怎么样,到底只是一群坞堡村民,有些事不扯着嗓子喊出去就算不错的了。 王猛对这帮家伙及家眷能够把住口风并不抱希望。 所以最简单有效的方法,自然是把谢才女变成自己人。 有些事,也有解释的余地,而且谢道韫从主观上肯定也倾向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师兄,余再思索一下具体名单,明日和师兄商议。”杜英说道,把王猛已经飞到不知道哪里去的心神拽了回来,“关于各处联络、探查之事,师兄务必加紧,余总有预感,梁州刺史那边恐怕会遇到麻烦。” 王猛应了一声。 谢道韫好奇的问道:“氐人能征善战之将?云集灞上?阻拦征西将军。梁州刺史这边踽踽不前,是因为又有氐人名将?” “目前还不清楚。”杜英摇了摇头?“只是心中揣测罢了。” 他知道?谢道韫的这句话说得既对也不对。 氐人名将,如苻雄、苻生之流?的确都在灞上。 可是这不代表着氐人之中,再无能战之人?只不过之前或许并未崭露头角?所以不为人所知罢了。 杜英心中就有几个可能的名字,但是他不能说出来。 这样就未免太未卜先知了。 反正斥候动作再快点,应该很快就有答案。 两句话功夫,两人已经前后出门。 而王猛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了一声感慨: “师弟也长大了?我这个师兄都快看不懂小儿女心思了。” 杜英自然听不见王猛的低声感慨,否则恐怕会忍不住先去给师兄张罗一门婚事。此时的他,看到了前面另一个人。 “少主!” 陆唐迎面走来,风尘仆仆。 看到杜英和谢道韫一起,他原本快要说出的话?又憋了回去。 谢道韫察觉到什么,当即便向杜英告辞。 明摆着陆唐是要汇报什么军事机密?而且认为她现在还是盟中外人,自然下意识的不好多说。 对此?谢道韫也不是很感兴趣,更清楚军事机密?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杜英反倒是无所谓的说道:“但说无妨?谢姑娘已经应余之请担任盟中礼曹掾史?以后也是关中盟内高层了。” 陆唐有些惊讶,不过这件事对他来说显然并不重要,只要盟主说可以就可以: “北面的意思是还需考量商议,但是少主的条件是很诱人的,他们比较乐意接受。” “事关重大,这是自然,可有信件回来?” “有的。” “先去给军师过目吧。”杜英摆了摆手。 这具体内容,自然是不能让谢道韫知道。 陆唐匆匆去了。 而谢道韫诧异的看向杜英:“盟主不是说陆统领去坞堡外训练了?” “那时你还不是盟中之人。”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谢道韫笑道:“就因为接受了盟中职务,就可令我知道?” “事关盟中接下来的行动安排,你早晚会知道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妨?”杜英无所谓,“只是具体内容,为盟中绝密,只有本盟主和军师知道罢了,所以还请见谅。” “这倒无妨。”谢道韫本来就知道军事机密,杜英让自己听了两句就已经很大度了,不过她细细琢磨刚才的两句话,秀眉微蹙,“陆统领说北面,什么意思?长安?氐蛮?” 两人此时已经行在通往盟主院落的僻静小路上,杜英看了眼左右,横竖无人,便压低声音说道: “不假。” 谢道韫脸色骤变:“这······你们,这是何意?!”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小路上只有两侧的些许灯火算作照明。 杜英的亲卫只是远远在小路两头等着,而疏雨干脆之前就被谢道韫给打发回去了——家里还没有收拾妥当呢,总不能让归雁一个小丫鬟回去干活,而且还是给自己干活。 谢道韫显然还是不太能接受“你的丫鬟就是我的丫鬟”这种设定。 虽然疏雨已经被杜英抓去当苦力了。 因此现在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昏暗的灯火下,影子拖出去很长。 谢道韫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不等杜英说什么,自己就先往后缩了缩。 是不是知道了关中盟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杜英干脆把她骗到这幽暗的地方来直接杀人灭口? 杜英注意到她紧张的神情,本来很想钢铁直男的嘲笑一番,小姑娘家的,怎么这么多胡思乱想? 不过他旋即玩心大起,既然谢才女这么配合,那自己就不妨捉弄她一下。 第三百零六章 拭泪 杜英的主要目的是要让谢道韫长长记性。 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的。 其实倒不是讨厌她胡乱猜测,而是······ 杜英他们心里是真的有鬼,万一被猜到的七七八八,就不好解释了。 因此杜英之所以主动的让谢道韫知道自己和长安那边有联系,也是为了掩盖住自己更深处的野心。 若是让谢道韫知道杜英并不可能真的跟着桓温或者谢奕混,恐怕会直截了当的上报,而桓温和谢奕也不会手下留情。 这种怀有异样心思的地头蛇,一旦任由其发展,将会形成怎样的威胁,桓温和谢奕很清楚。 所以他们并不会选择继续相信杜英,而是会更倾向于直接把关中盟扼杀在摇篮中。 所以杜英不介意“弃卒保帅”,丢出来一些自己浅层的、无关紧要的秘密,而保护深层的秘密。 更何况自己和长安那边联系,又不是和苻健、苻雄之类的联系,目的也不是出卖王师的利益,甚至恰恰相反,是为王师争取利益。 只是因为之前大家还没有建立起来完全的互信,所以不好直接说出来罢了。 这本身没有什么不妥的。 当即,杜英学着记忆里已经快要忘记的影视剧反派角色的样子,嘴角翘起,眉毛轻浮的挑动,手指交叉,发出“嘎吱嘎吱”的关节响动。 而他发出的笑声格外的阴冷: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聪明的猜到了,也是刚刚杜某疏忽。那还真是抱歉,之前所说的都不算数,这世上真的留不得你了。” 杜英的翻脸,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是谢道韫还是忍不住惊呼一声,缩在墙角。 随着杜英靠近,她也不知道是用怎样的勇气才没有直接蹲下,反而直直的盯着杜英: “没想到杜盟主百密一疏,竟然还有这样的秘密不小心说出来。便是今日能杀人灭口又如何? 不知道应该如何跟家父以及征西将军解释?到时候恐怕杜盟主根本承受不住家父的怒火吧?这关中盟虽大,也难免赤地千里。” “威胁我?”杜英哼了哼,已经凑到她的身边,一手架在墙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呼吸的声音已经彼此相闻。 谢道韫低声说道:“个中利弊,杜兄可要考虑清楚。” “那如果不杀你呢?”杜英也来了兴致,这丫头还入戏了。 谢道韫哪里知道这纯粹是吓唬她的,当即打了一个哆嗦,因为她清楚地看到?杜英的目光之中明摆着多了几分难明的意味?让她不可能不想到一些更加不好的结果。 当即谢道韫仰起脖子,闭上眼睛?眼泪已经止不住的开始往下淌?她之所以昂头,显然也是想要让眼泪流的慢一点儿。 而鼻翼微微起伏?樱唇轻轻颤抖,呼吸愈发的急促。 另外那一身劲装下?也有什么因为呼吸的急促和沉重而呼之欲出?难免吸引了杜英的些许余光。 阴影之中的女孩,像是一只白天鹅,便是引颈受戮,也有着她的骄傲。 杜英反而有点儿慌乱。 这架势?搞得就跟霸道总裁逼迫傻白甜一样。 姑娘?咱们这不是女频,别这样。 可是现在女频不女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玩笑可真是开大了。 这也太为难一个直男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 本来想用手指,不过顿了一下?还是捏住衣袖,用袖子拭去谢道韫脸颊上的泪水。 女孩整个人都在颤抖?杜英的手指隔着袖子掠过肌肤,变得愈发敏锐的触觉依旧能够感受到温热。 因此她不免抖得更加厉害?但是原本闭上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睁开,旋即瞪大?带着怒意: “不用你怜惜?把你的脏手拿开!要杀要剐?劳烦快些。此去黄泉,化身厉鬼,萦绕尔梦中,定不会放过你!” 声色俱厉,而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口是心非啊。 内心的恐惧肯定是有的,只不过也是强撑着。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不多。 杜英心里点了个赞,其实本来他还打算等谢道韫缓两口气,好好的解释一下,但现在他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道韫诧异的看着他,但是潜意识之中的紧张和害怕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杜英笑的更开心了,没心没肺的那种。 而谢道韫看着杜英捧腹大笑,一开始还感觉奇怪,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本紧张的神情一下子消失的干干净净。 再想起来刚刚还被这家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在晚风之中,手指的温热和衣袖的粗糙因为自己的紧张而格外清晰,至今恍惚犹然还能感受到那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有丝丝缕缕的线在牵动着四肢百骸。 谢道韫更是又羞又恼,也不知道羞恼的,到底是杜英欺骗自己,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她想都没想,直接抽出来插在腰间的扇子,愤懑的直接砸了下去: “笑!” “骗我!!” “无赖,流氓!!!” 杜英猝然遇袭,抱头鼠窜,好不狼狈。 ————————————- 据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目击者归某和疏某添油加醋的透露,那天晚上,盟主和谢才女大战三百回合,打的难解难分。 最终还是谢才女含怒而击,占据上风,堂堂杜盟主抱头鼠窜、猪突狼奔,好不滑稽。 当然,事后,传播这些谣言的两个臭丫鬟——其实主犯应该是表面憨憨的归雁,真正不太懂这些人情世故的疏雨只是被她拉来作证的从犯——被她们两个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惩罚扫大街扫了半个月。 但是这明显带着开车意味的谣言,还是在盟中传了很久,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闻。 毕竟高高在上的盟主、清冷从容的谢才女,都有这样的一面,自然让大家觉得好玩。 即使是王猛,也经常在听到参谋司的年轻人们疯狂八卦这件事的时候,报复性的帮着补充点儿反正他自己也没有看到、全凭想象的细节。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当天的“战斗”,其实并没有那么激烈。 两人一追一逃总共也没几步。 谢道韫到底只是个平时不怎么经常出门的小姑娘,体力哪里比得上杜英,只不过是杜英一直在刻意控制自己的速度,让她总是看似马上就能追上罢了。 之后不在巷子里,大街上往来忙碌得人和巡逻的士卒不少,两人怎么可能再打打闹闹? 都得先把架子端起来,只不过走在前面的那个时不时地回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有一扇子敲过来,而走在后面的那个微微低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冲入院子之后,杜英便在两个丫鬟惊讶的目光之中顿住脚步,举起手:“停停停!” 谢道韫抬眼看他,虽然不至于咬牙切齿,但也含怒:“杜兄,你我无冤无仇,何必吓人?” 第三百零七章 得加钱! “练练胆嘛,以后你也是盟中高层要员了,总归不能太胆小。”杜英抓了个理由糊弄一下。 借口一大把,随便都能应付过去。 因为杜英清楚,谢道韫断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深究或者纠缠不放。 说出去了,这孤男寡女的,坏的当然是她的名声。 谢道韫果然懒得反驳,径直坐在院中树下的石凳上,靠在石桌上。 归雁抓紧给谢道韫端来一杯水,而疏雨则站在自家娘子背后,打量着杜英,带有几分警惕的神情。 杜英根本不管疏雨的目光,这丫头再凶,还真敢拔剑不成? 他自顾自的在谢道韫对面坐下,凶了归雁两句。 这小丫鬟,有了她家谢姊姊之后,都不知道给公子倒水了。 归雁委屈巴巴的又给杜英送上一杯水。 谢道韫冷哼一声:“就知道欺负小丫鬟。” 杜英得意的笑了笑:“我家的丫鬟,欺负一下怎么了,管得着么?” “且说,盟主如此恐吓欺负一介弱小女流,应当如何赔罪?”谢道韫不满的说道。 杜英瞪大眼睛,欺负? 你追着我打,到底谁欺负谁? 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不过看谢道韫柳眉倒竖、气势汹汹的样子,杜英还是无奈的说道:“那阿元妹妹想要怎么赔罪?” “别套近乎!”谢道韫把扇子往桌子上一拍,扯了扯归雁的袖子,“你家丫鬟现在是我家的了。” “我去,买卖人口,犯法的!”杜英瞪大眼睛,连上一世的脏话都甩出来了。 大家一齐看向他,他去什么? 而且好像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法律? 不然那么多丫鬟仆役,难道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什么法?”谢道韫到底还是一个习惯讲规矩的,下意识问道。 “杜家家法!”杜英一本正经。 三人都撇过头,又好气又好笑。 “不作数。”谢道韫哼了一声。 “那不行,此地是我杜家门中,归雁是我杜家丫鬟,怎么不作数?反正本公子不同意!”杜英一拍桌子,看向归雁,“就因为吓唬你一下,就得赔给你一个丫鬟,那我吓唬你两下,是不是我也得赔给你?我们家就这两个人好不好!” 谢道韫一脸嫌弃的看着他,你家要是只有你们主仆两个?你这关中盟盟主是混不上来的?所以她果断地说道: “杜盟主王佐之才,若是令杜兄做牛做马?那道韫可承受不起?所以敬谢不敏。但是以后归雁是余的丫鬟了,杜兄可有意见?” “意见大的很!”杜英依旧摇头?“这么听话的丫鬟,上哪里去找?所以······” 三个人齐齐看向他?想看看杜英还能说出来什么。 “得加钱!” 掷地有声。 短暂的安静之后?笑声此起彼伏。 归雁捂着脸,看上去是在表示对杜英的失望,实际上杜英透过她的手指缝都看到这丫头的脸颊在抽动。 即使是一向不拘言笑、看上去就像是木讷学霸类型的疏雨,也笑的声音很大。 至于谢道韫本身?掩口摇头?还算是勉强能够保持淑女的形象。 虽然杜英觉得她拿着一把扇子追着自己跑了大半条巷子,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形象了,虽然看到的人就杜英一个。 “好好好,在杜兄心中,不买了就是?杜兄漫天要价,小女子囊中羞涩?承担不起。”谢道韫不再和他纠缠这个话题。 这家伙就知道耍无赖。 杜英笑了笑:“都说了归雁在家里也归你指挥,没必要分是谁的丫鬟?凑合点儿吧。” 谢道韫目光流转,打量着杜英。 在家里? 谁跟你是一家了? 不过她既然打算不纠缠?那绝对不会被杜英再带着重新回到这个话题上。 虽然经过这么一闹腾?谢道韫对杜英的怀疑消散了很多?但是并不代表她心中的疑惑就逝去了,就联络长安氐人这件事,杜英必须要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若是说得过去,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可以不跟他计较。 若是解释不过去······先忍他一手,找机会立刻向阿爹报告。 杜英看谢道韫的神情变得严肃,自然也明白,挥了挥手,归雁和疏雨都远远地退开: “关中盟一直都和苻坚有联系,这在盟内高层不是什么秘密,大家甚至都一起见过苻坚派来的使者。之前盟中能够拿下林氏坞堡,并且在氐人的眼皮子底下竖起来大旗,也是苻坚帮忙遮掩的缘故。” “苻坚?”谢道韫怔了一下,这倒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想了半天才从记忆的角落之中翻出来这么一个人,“醉心于汉学的那个?可是他又为什么······” 杜英当即将苻坚的想法和诉求和盘托出。 听的谢道韫都一阵错愕。 “为了自保而选择和本地坞堡,甚至是已经明面上投靠了王师的本地坞堡合作······”她忍不住喃喃说道,“这你们相信?” 杜英笑着说道: “对面有诚意,又有需求,所以我们为何不信呢?苻生此人的残暴,或许你只是有所耳闻,但是我等身在关中,却是或多或少曾经见识过的。 此人残忍好杀、六亲不认,一切有可能威胁他的人都是他的对手。 所以苻坚有推行汉学、彻底帮助氐人汉化以巩固秦国统治之志,但是他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走到哪一步?” 谢道韫思忖片刻,无奈的说道: “唯有继承伪统。所以苻生的确是苻坚上位的拦路石,若是能够借助外力打磨掉苻生的爪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是······” “只是苻坚这么做等于平白让外敌变得越来越强大,按理说是得不偿失的,是么?”杜英含笑问道。 谢道韫点了点头,很是疑惑。 不过至少和杜英的接触之中,让她对杜英和关中盟都有好感,自然不会倾向于认为杜英这是在为自己私通氐人找借口,而是期望杜英能够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只要说得过去,她就愿意相信。 信任,本来就很容易受到主观因素的影响。 “对于苻坚来说,如果不去除苻生,那么他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实现报复,甚至有可能哪一天苻生看他不顺眼,就直接找个借口把他杀了。以苻生的性格,可能连借口都懒得找。”杜英微笑道。 谢道韫却笑不出来,杜英看似轻描淡写的话中,犹然都能够令人感受到苻生的残忍和恐怖。 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还有自家爹爹他们,是真的曾经在沙场上直面过这样的杀胚和疯子。 那又会是怎样的血腥和压迫? 第三百零八章 可信得过? “所以,于苻坚而言,与其选择一条注定失败,或者只能寄希望于苻生能够战死沙场之类的道路,还不如冒险一搏,或者说,和魔鬼完成一次交易。”杜英的声音愈发的平淡。 他,就是那个发起交易邀请的魔鬼。 谢道韫只觉得背后发冷,不过显然这还不足以说服她:“可是苻坚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就算交易成功,之后王师破城、氐人奔逃,还是一样的结果?” “王师会破城么?”杜英当即反问道,“或者说,桓征西真的一心一意想要拿下长安么?” 谢道韫猛地起身,冷声说道:“杜盟主何意?” “坐下。”杜英压了压手。 “解释清楚,为何要质疑征西将军?”谢道韫并未有所动作。 “这句话你应该回江左去问问朝堂上衮衮诸公才是。”杜英皱眉说道。 “莫要在此处挑拨离间。”谢道韫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坐下了。 说明在她的心里,却还是认可杜英的说法。 杜英一笑,也不拆穿她。 大家总归还是要互相留点儿面皮的。 “所以若是氐人和我们内部,各自互为掣肘,那么苻坚可不就能够从中寻觅到一线生机么?”杜英接着解释。 “一场豪赌?” “是,一场豪赌,而且赢面似乎还不小。”杜英笑道,“不赌是死,赌则可能翻身。如何选择,毋庸置疑。” 谢道韫不由得反问:“那为何还要和他交易?这不是给了他崛起的机会?” 杜英看着她,无奈的说道:“难道在你心中,也觉得王师拿不下长安了?” 谢道韫怔了一下,好像刚刚自己还态度坚决来着? 现在质疑这个问题的又变成自己了? 她尴尬的笑了笑。 杜英则抬头看着天空中的孤月:“可惜桓征西那里,余也只能尽力而已。” 这样的矛盾和斗争,显然不是杜英有资格调和的,甚至都不是他能够参与到其中的,所以他也只能说尽可能的影响桓温,同时借助谢奕等人的力量推动这件事罢了。 能不能成,杜英不清楚。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虽然已经意识到了历史的轨迹并非不可发生变化,但是也意识到了历史前行的沉重。 所以他自己也无从知晓,所能决定这一切的,到底是亘古的星月苍穹,才是变化的命途人生。 自己做了能做的,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杜英的这种无奈,谢道韫当然也能够感受到,只不过她毕竟不清楚整个关中之战的前因后果?所以在她的内心深处?终归还是相信桓温最终可以拿下长安的。 至于之后桓温和等着分割利益的东南士族之间的斗争,至少也还是内部的斗争?大家都还会留下来几分情面?不会直接你死我活不是? 看谢道韫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杜英大概猜测到她在想什么。 本来想直接说一句?其实往往下手最狠的就是自己人。 不过今天自己应该已经不是一次颠覆这姑娘的三观了,所以这句话还是憋了回去。 谢道韫沉声说道:“所以杜兄于明于暗所做的这一切?实际上也是担心征西将军裹足不前?” “可信得过我?”杜英反问。 “若是真如此?那盟主有心了。”谢道韫这一次没有迟疑,“盟主若想要害我性命,有太多的机会。 想要勾连氐人谋害家父或者王师,也有太多的机会。盟主没有这么做?还愿意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自然是信得过。” “不枉余多费口舌啊。”杜英啧啧感慨。 谢道韫有些惭愧:“之前对盟主多有怀疑,是道韫识人不明,还请盟主莫要挂怀。” “无妨,人之常情罢了,能理解。”杜英起身?“早些休息吧。” 还真是充实的一天,早上还在蓝田?而等夜色深沉的时候,自己都已经搭建起来了关中盟未来发展的框架。 至于和眼前佳人的纠葛?杜英自己也有些烦乱,索性也只能先把各种情绪按在心里。 谢道韫亦然起身?微微颔首:“与君一席话?受益良多。” “客气了。”杜英温声说道。 两人互相行礼之后?各自返回。 就仿佛真的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一样,格外有礼。 不过这一幕落在不远处归雁的眼中,小丫鬟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皱了皱眉,又隔着院子看向另一边的疏雨。 疏雨似乎也没有看明白,正向她这边打量。 两个傻丫头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看什么看?”杜英拍了拍归雁的脑袋,“今天开始,沐浴的时候准备的水要多两个人的了,别忘了。” “忘不了。”归雁吐了吐舌头。 真是奇怪,明明都跟陌生人一样,结果还专门吩咐一声,说明心里挂念着呢。 “帮我把这个洗了,明天还给谢姑娘。”杜英又掏出来袖子中的手帕,是谢道韫当时拿来给他擦酒的,只不过一直没有来得及洗,“哦对,还有今天换下的外袍,原本也是谢伯父的,一并洗了吧,还给人家。” 归雁看了一眼手帕上绣的粉色花纹,就知道这是谁的了,更是古怪的看了一眼杜英,不过不等杜英再拍她的头,小丫鬟机智的转身就闪进屋。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不过憨憨如我,看不明白。 至于另外一边,疏雨看着噙着笑回来,心情似乎很不错的自家大娘子:“娘子,需要的文书和档案都已经摆好了。” 谢道韫置若罔闻。 疏雨奇怪,凑上前一步,只听得自家大娘子嘟囔着: “用袖子刮得真疼,还好这个混蛋没有敢真上手,不然亏大发了。” 疏雨:······ 谢道韫注意到了疏雨的存在,声音顿住,接着低声吩咐:“今天记得把那件衣服洗了,明天晾干了送去盟主处。” “是。”疏雨答应,也觉得有些无奈。 这不应该是你亲自还给他比较好一些么? 反正你们都这么熟了。 奇怪的男女。 ————————————- 到底是夏天,又是在塬上。 洗好的衣服,第二天就干了。 杜英看着折叠的整整齐齐的外袍,不由得笑了笑。 他还是很喜欢这种默契的,能够凸显大家都是聪明人。 虽然是清晨,但是谢道韫和疏雨已经芳踪渺渺。 第三百零九章 名单和亲笔信 准备好早饭的归雁表示,谢姊姊天还蒙蒙亮就出去了,说是要去少陵祭拜一下,然后再去各处坞堡走一圈。 她这个新上任的礼曹掾史,虽然还没有得到正式的任命,但是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所以谢道韫先去拜会一下本地的真正“女主人”——少陵许皇后,然后再去了解下面的具体情况。 杜英对此只能表示,女文青就是讲究,不过还好这位不是单纯只会无病呻吟的文青,也是个能够脚踏实地的实干派。 这就好。 只要她能够帮杜英分忧,那么别说是自己文青了,杜英陪着她吟诗作赋也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也有人对此有意见。 比如此时前厅,拿着名单坐在杜英对面的王猛,就语气凉凉的说道: “有些人,有佳人相伴,就忘了师兄。” 杜英对于师兄的耍宝并不在意。 “再世诸葛”的形象在自己带着一群小师弟们漫山遍野抓他去洗澡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崩塌得一塌糊涂了。 不过或许这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神话和传说。 这也让杜英愈发坚定先给师兄找一门婚事的想法。 “这是名单,师弟过目吧。”王猛耍宝归耍宝,正事还是从来都没有落下过的。 对此,还经常难免偷个懒的杜英也只能表示,师兄的确是一个很合格的经世济民之才。 也难怪他单身。 其实名单没有什么好看的,上面的大多数人选,杜英之前就已经和王猛商定过了,现在就等着送到桓温那里去。 “能不能成?”杜英看的重点是名单前面,自己言辞恳切的那一封信。 信是刚刚亲笔抄写的,但是内容却是王猛拟定的。 这种官场上的套路模板,曾经在邺城等地游历混迹过的王猛,当然比杜英来的娴熟。 话说的正式一点儿、好听一点儿,桓温答应的可能性也更高。 毕竟这是事关地方官吏委任的大事,尤其还是把所有的权力一股脑的丢给地方坞堡。 光是凭借杜英和桓温之间,连杜英自己都拿捏不清的私人情谊显然还不够。 需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但愿吧。”王猛一摊手。 杜英皱了皱眉,连师兄都只说“但愿”,那能成的可能性不高了? “但是再加上这一封,就是‘应该吧’。”王猛又从桌子上拿起来另外一个信封,压在杜英手里的名单上面。 杜英一怔,定睛看去,信封上的字迹娟秀,落款正是“谢道韫”。 谢道韫的亲笔信? 怎么会在这里? “早晨起来就放在你桌案上的。”王猛撇了撇嘴,旋即赶忙一摊手,“信封就没有合上,师兄可还没来得及看哦。” 杜英翻了翻白眼,看你紧张的样子,活脱脱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过看信封和里面的信件都只有第一次折叠的痕迹,倒好像是真的冤枉师兄了。 王猛一直观察着杜英的神情?见杜英一笑?嘟囔了一句:“说没看就真没看,万一是情书什么的?看的人肉麻?还是算了吧。” “师兄不说话,没人当你是死人。”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师弟长大了啊?都不知道尊师重道了。”王猛啧啧感慨。 “余心中所敬的,是家师?不是你这个不靠谱的师兄。”杜英很自然的回怼了一句。 王猛登时吹胡子瞪眼:“反了你了!” “打一架?”杜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王猛哼了一声?懒得和师弟在这种事上继续纠缠不休。 这家伙身为关中盟盟主不要面子,我王猛还是要面子的。 盟主和马上要走马上任、名副其实盟内第二人的主簿,大早晨起来就打架,传出去还要不要混了? 杜英则细细的看着谢道韫的亲笔信。 字里行间?并未舞文弄墨?但是言辞恳切,所说者,都是她昨日在关中盟的所见所闻。 而今的关中盟,在谢道韫的心中已经可以比得上一个边远州府,而且以后这里肯定也会愈发向好?所以谢道韫认为至少给关中盟一套州府的职位班底是没有问题的。 华丽的词藻不见得就比质朴的语言下描述的真实场景来的动人。 尤其是谢才女亲自操刀,所谓的“质朴”也只是相对的少用了一些骈句和典故罢了。 相比之下?杜英平时所写的那些书信应该只能称之为“大白话”。 这样的真情实感,显然更容易打动谢奕和桓温这样久在军中的将领们。他们多多少少都讨厌那些佶屈聱牙、引经据典的文章。 这也是为什么谢奕对杜英的诗词称赞有加。 简单易懂?又发人深省,在谢奕这种沙场猛将眼中?显然才是真正的好诗。 就像是他们征战沙场一样?哪儿来的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接拔刀砍过去便是。 谢道韫显然拿捏住了自家爹爹和桓征西的心思,也说明这一封信的确是走心了。 而且不光是走心,她根本没有把信封的封口封上。 摆明就是请杜英过目的意思。 如果杜英觉得信件的内容不符合,那么自然可以不送走。 诚意十足。 王猛显然也是看懂了谢道韫的意思,所以说话酸溜溜的。 充满着单身狗的怨念。 反应过来的杜英,有点儿理解王猛,并且很想解释一句,谢道韫写这一封信,显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至少已经表露出来了足够的诚意,甚至把关中盟联络氐人这样的秘密都告诉她了,并且自己交给她得这个礼曹掾史的职位也足够吸引人。 和我本身,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可是这些解释到了嘴边,杜英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说不出来。 说出来了,就相当于矢口否认自己和谢道韫之间的关系。 有关系么? 目前好像还真的只是单纯的上下属关系。 可是想有关系么? 杜英攥紧手,那肯定是想的。 除非自己不是男人。 昨夜,晚风,小巷中,那泫然欲泣的神情,至今仍然倒映在杜英的心头上。 但是······· 或许有一天,大家终归是要反目的。 到那时,又该如何自处? “师弟?”王猛好奇的喊道,“这都能看出神了?” “没什么。”杜英摇了摇头,“无可挑剔,速速送往灞上吧。” “师弟放心。”王猛接过来信件,打量一番,嘟囔一句,“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怎么就能勾人魂魄?” 第三百一十章 冤枉你了,司马老哥 王猛话音还没有落下,便感觉到了头皮一阵发麻。 他下意识的微微抬头,正对上杜英锋锐的目光,接着便听见师弟冷冷说道: “师兄,你最近越来越欠揍了。” “还好,还好。”王猛打了一个哈哈,本来下意识的就要开溜。 自家这个师弟,平日里虽然也是个玩世不恭的态度。 但是要是真的生气,那就真的很严重。 不过想到了什么,王猛还是硬着头皮坐下:“西边梁州刺史传来消息了,愿意和我们合作。” 说到正事了,杜英便也先收起来冷笑:“情理之中。” “当面的氐人将领也已经探听清楚,是氐蛮卫大将军苻黄眉和建节将军邓羌。” 杜英:“什么?” 王猛一怔,只好把这两个名字重复一遍。 杜英无奈笑了笑。 行吧,对不起,司马勋老哥,之前说你菜是冤枉你了。 不是我军太废柴,而是氐蛮太强大。 苻黄眉是何许人,乃是苻健和苻雄的侄子,苻坚和苻生的堂兄,氐人宗室名将,一向和苻生友善,是帮助苻生掌控军队的重将。 现在的他,还没有崭露头角,而历史上的他,在桓温北伐失败之后,击破姚襄,一战成名。 而要知道那时的姚襄,实际上也是全胜状态。 其本人有“伯符之姿”,是颇得军心民心的猛将雄主,而麾下还有姚苌这位背刺名人,也是开国枭雄,同时还有权翼这种历史上苻坚麾下仅次于王猛的智囊攘助。 然而就是这样的组合,面对苻黄眉,以姚襄被杀、姚苌和权翼乖乖投降为结局。 苻黄眉至少在用兵上的能力,毋庸多言。 只可惜最后一心为公的他却被最信任的苻生所害。 至于名将邓羌······这种万人敌,杜英见识过一个了,知道在沙场上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苻生有勇无谋,而苻黄眉加上邓羌的组合,有勇有谋。 司马勋竟然能够坚持到现在?杜英刹那间对原本以为只会投机取巧的这位老哥刮目相看。 奈何也就是这两位之前一直没有扬名立万的机会?所以才会被丢在一起,也算是司马勋抽到的“梦幻对手”了。 “一并报于征西将军吧。”杜英说道?“万万不可轻敌。” 王猛察觉到杜英神情的严肃?点了点头。 自家师弟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如临大敌了? 不过杜英旋即又松了一口气。 氐人的这些bug般的存在,不是在灞上?就是在城西。 看来城南,真的是防御空缺的地方? 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可乘之机? 杜英又补充一句: “告诉梁州刺史?关中盟会派人帮助他们收割粮食?请梁州刺史以守住防线为要,尽量避免主动进攻。 氐蛮将领的资料,盟内多有搜集吧?挑选重要的整理一下送给梁州刺史,也算是咱们的诚意。” “也好。”王猛轻轻捻着手指?不知道思量着什么。 —————————————— 灞上?天高云淡,热风滚滚。 随着天气愈发的炎热,夏收的日子也近在眼前。 关中盟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的抵达,而王师也不可能只是看着,进入灞上的第一时间?桓温就划定了一大片靠近长安方向的麦田,而王师就在麦田的外围安营扎寨。 单纯采取防守的姿态?一半军队防卫,一半军队还能抽出手来帮着一起收割粮食。 氐人显然也察觉到了桓温的意图?所以这几天屡屡派兵进攻,奈何并没有能突破桓温的防御。 经历蓝田之败的氐人军队?士气低落?能够牵制住王师一部分防卫兵马?尽可能的降低对面收割粮食的速度,就已经算谢天谢地了。 所以现在双方反倒是进入了怪异的僵持阶段。 其实氐人很想向前进攻,或者诱敌深入也可以啊,氐人从当初的一个西边部落,战胜强大的羌人、匈奴人、羯人,一步步走来,所依靠的必杀技之一就是先示敌以弱,再诱敌深入、群起而歼之。 屡试不爽。 之前兴师北伐的殷浩就中了这个计策,大败亏输。 不过殷浩作为一个清谈名流,施政上的确还是有点儿本事的,打仗就完全属于和桓温赌气,也是在桓温营造的舆论压力下被逼无奈。 所以早晚有一败,败在氐人的拿手好戏上并不奇怪。 奈何氐人想进攻或者故技重施都没用,桓温就是不为所动。 一副六月粮不收割完,我是绝对不进攻的架势。 求得就是一个稳扎稳打。 对氐人来说,自然也是致命的。 氐人难受,王师这边就很舒坦。 比如此时坐在桓温下手的谢奕,悠哉悠哉的端起来杯子,抿了一口茶,觉得味道不怎么样,又接着端起旁边的另一个杯子,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点了点头。 他手里一杯是北地常见的油茶,还有一杯则是清茶,感慨道: “这油茶浓郁醇厚,清茶鲜香清冽,一个过浓,一个过淡,所以还是混在一起品尝比较好。” 手里拿着一份文书仔细看着的桓温,闻言,嘴角不由得微微抽动。 早知道就给你上一杯茶了,本来还想着听听你能够对这两种不同的饮茶风气有什么看法,结果倒是来了这么一句。 等于和稀泥。 不,应该说谢奕根本就不能领会到品茶的个中意味。 这家伙还是饮酒比较合适。 这茶,就当是“对牛弹琴”了。 桓温本来想要说一句:“你还是喝酒吧。” 不过看谢奕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得意笑容,桓温当即果断的把这句话又噎了回去。 这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十有八九在这里给自己下套呢。 要是刚才这句话脱口而出,他怕是会直接跳起来大喊着“多谢将军赐酒”,然后麻溜得往外跑,拿着鸡毛当令箭就去找辎重官要酒。 到时候,桓温想要拦他,也得想一想,自己这样出尔反尔是不是太丢面子。 有损征西将军的威信。 扬了扬手中的文书,桓温直接岔开话题:“这份名单,无奕之前看过么?” “自然。”谢奕点头,“不过小女的信,倒是没有打开。” 桓温看到了放在桌子上另一封加了火漆的信件,不由得笑了一声:“就不觉得有可能是家书?” 第三百一十一章 知女莫如父(加更) “要是家书的话,以小女的聪明劲儿,当然不会专门和杜贤侄的文书一起送来。”谢奕摆出来一副“知女莫如父”的神情。 桓温懒得接他的话茬。 都是沙场上摸爬滚打、一起走出来的过命兄弟,这家伙是个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 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奴,但是他对闺女的了解可能还比不上留在家里的几个弟弟。 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是谁给他的信心摆出来这种神情的? 桓温自顾自的撬开火漆,匆匆扫了一眼,又把所有的文书和信件都递给谢奕: “那无奕觉得应不应该答应?” 谢奕当即点了点头: “关中盟也已经成气候了,而且本来就是这关中少有的汇聚我汉家遗民的地方,之后这些人肯定是要成为至少一州一郡,甚至是成为长安城的主要人口的。 所以现在先在关中盟的基础上把未来这处州府的官吏班子搭起来,没什么问题。” 桓温指了指谢奕并未展开的那封信: “无奕不看一下你家阿元的亲笔信?万一在信里面,她表示反对呢?既然这封信是写给你的,自然是期望你能够帮助她发声。” “本来在这件事上,余就是支持杜贤侄的,因为这也是现在元子兄想要管理关中的最好选择之一。”谢奕并没有着急去看那封信,而是施施然先阐述自己的看法,“至于阿元这封信么······既然她有胆量和关中盟的文书一起送来,那么支持的可能占十有八九。 而且就算是她表示反对,又有何用?难道我这个做爹爹的,就必须要听从于儿女的教导、遵循他们的意见么?这成何体统。” 桓温不由得笑道:“也是。” 这也是他很愿意和谢奕保持友情的原因之一。 这个家伙虽然直愣愣的,但是有自己的原则和主见,并且愿意去坚守。 桓温收回刚刚自己的吐槽。 这个当爹的,应该还算是了解自家闺女。 谢奕狡黠的一笑,我之所以这么有信心,那是因为看到了名单上的礼曹掾史直接写着我家闺女的名字。 虽然这臭丫头现在长大了,很多心思我这个当爹的也没办法去拿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和她爹一样,也是个不服输的执拗性子,就算是别人能够逼迫着她去做什么事,也绝对不会让她诚心的帮忙。 因此谢道韫既然能够成为关中盟的礼曹掾史,那么就说明她应该是认可关中盟的行为并且愿意相助一臂之力的。 所以信里面肯定是表达对关中盟的认可和支持。 不然的话,她是绝对不可能答应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 不过谢奕转念一想,等等,礼曹掾史? 这是什么职位? 我家闺女怎么就摇身一变,变成关中盟的官吏了? 她一个女儿家的,这合适么? 桓温此时也察觉到谢奕纠结的神情,自然也反应过来,微笑着说道: “杜英标注了每个职位的具体职权,其中对礼曹掾史的解释最多,摆明了就是给无奕你看的。” 谢奕赶忙去翻文书,细细琢磨。 而桓温轻轻感慨一声:“这位杜贤侄也算是胆大包天了?正是用人之际?他抓住这个机会,又借助贤侄女的名声?甚至还有背后你我二人的大旗。 直接把贤侄女推到这个位置上?就是摆明了表示他并不是非得要一手垄断所有重要的位置,这是在向我们示好?也是在谋求无奕的支持,只不过······” 谢奕黑着脸?不说话。 只不过他之前只是匆匆的扫了一眼名单?甚至看到自家闺女的名字,第一反应是“看来她在关中盟还过得挺开心的,都当上官儿了”。 哪里有考虑那么多? 桓温笑了笑:“无奕总归是支持杜贤侄的,所以看不看得出来?结果都一样。” 谢奕有些无奈:“但是这不是胡闹么?阿元终归是女儿家······” 说到这里,谢奕还是打住了。 现在关中盟正是用人之际,妇孺老弱都上阵,谢道韫作为一个能力颇为不错的女子,去管理盟中妇孺?这个的确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谢奕的意思,并不是这个?而是想表示,谢道韫作为女儿家还是要嫁人的?甚至她本身都有婚约在身了,出嫁也就是近一两年的事。 结果这丫头跑到关中就算了?现在还在关中盟像模像样的开始主持事务了。 这算什么事啊! 但是这话?即使对面是自家老兄弟?也有点儿说不出来。 毕竟是自家的家事,又是关于一个胡闹和叛逆的少女的。 “你家阿元不愿意嫁人,或者说那不是她想要嫁的人。”桓温忍不住提醒老友一句。 谢奕皱眉:“不嫁人怎么行?” “贤侄女很有主见,这一次跑到关中,还不就是在逃避么?”桓温毫不留情的往谢奕心上插刀子,“所以无奕,这件事要么放任自流,要么就得抓紧解决。” “放任自流怎么行,岂不是胡闹么?”谢奕冷哼一声,“我谢家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桓温笑了笑,其实他还是挺期望能放任自流的。 最好是谢道韫“离家出走”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如此,琅琊王氏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女子嫁进门来? 虽然世家联姻,更多考虑的都是利益。 但是作为天下数一数二的豪门望族,也是要颜面的。 王家拒绝了这门婚事,王谢两家自然就不可能继续亲密无间,必然心生间隙。 这正是桓温想要得。 不过毕竟谢奕是自家兄弟,桓温也不能真的把他往死里坑。 这婚约要是破裂,还是因为谢道韫不回家、甚至在外面抛头露面等等缘故造成的,那世人鄙夷的目光都会落在谢奕的身上。 家教不严、教子无方。 桓温还是不忍见谢奕背负这些骂名的。 所以他还是提醒了谢奕一句,你家小马驹就要跑了,要想抓回来得赶快的。 “其实我觉得杜贤侄也还不错,而且并无婚约。这一对小儿女在一起同样般配。”桓温接着说道。 提醒归提醒,王谢两家联姻成功,桓温还是不想的。 提醒是出于友谊,现在继续挑拨这件事,自然又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桓温分得清楚。 第三百一十二章 喜欢就去抢啊 对于桓温来说,谢道韫嫁给东南世家的谁,显然都不是好事。 最好当然是促成谢家和自己麾下的某位年轻骨干的联姻,这样就等于彻底把谢家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和琅琊王氏说拜拜。 比如嘉宾(郗超表字)就挺合适的。 他桓温麾下也是有年轻俊彦的。 不过桓温对此不抱希望。 谢安那家伙,精明得很,如果谢家这么轻易的转投向桓温的怀抱,那么自然会受到东南世家的联合排挤。 现在的谢家,实际上地位就有点儿尴尬。 既想要追随先父的脚步,继续融入到东南士族的圈子里,但是又因为这一代中几乎所有人都受过桓温的提携之恩,而和桓温“藕断丝连”。 所以谢安才会一力推动王谢两家的联姻。 联姻,从此就是亲家了,是诛九族的时候一个都跑不掉的那种关系,自然也就比和桓温的朋友、战友关系来的亲密。 这也就意味着谢家已经彻底站在东南士族这边。 可是谢家没有一点儿后路么? 并不是,谢家还有谢奕,谢奕还在桓温军中。 因此就算是东南士族和桓温的斗争中,以前者失败告终,谢奕也依旧能够凭借自己的赫赫战功以及和桓温的过命交情,保留住谢家的火种,甚至还能够继续在桓温的新势力中占据重要的地位,谢家甚至都省了东山再起的功夫。 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世家老传统了。 谢安的心思,桓温自然看得明白,或者说只要懂一点儿现在局势的人都能够看的明白。 但是东南士族并不介意谢家这样做,谢家这一代人才辈出,所以能够引其大部分力量为己所用,总比谢家倒向桓温来的好。 可桓温介意啊,不管怎么说,谢奕、谢安、谢尚这些人能走到今天,都有自己提携之功,结果现在出了谢奕这个光杆家主之外,别的谢家的人都倒向东南士族了,那自己之前白忙活了? 只不过这样的介意还不能流露出来,否则又显得自己不够大度。 这个时代,大度、清高,这才是主流,是人们欣赏的性格。 所以桓温也只好抓住机会,能下绊子就下绊子。 被桓温这么一提醒,谢奕心中一团乱麻: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自家闺女的行为不太对之后,他现在已经有点儿坐不住了。 想去少陵坞堡抓人。 不然的话,自家闺女真的要是和杜英眉来眼去、走到一起了,那谢家和王家的婚约不就告吹了? 到时候自己怎么跟三弟他们交代? 谢家左右逢源,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崛起之势,就此崩塌。 这可是三弟他们多年的心血。 谢奕知道自己的贡献不多,所以更不愿意拖后腿。 “诶?还真别说?到时候这一对小儿女要是走到一起,本将亲自做媒。”桓温又补充一句。 谢奕的脸抽搐了一下。 他已经明白过来?桓温就是摆明了想要破坏王谢联姻。 这是符合桓温利益的。 这件事其实本来就是谢家做的不地道?所以谢奕很想反驳,但是又不好开口。 他毕竟只是个忠厚老实人。 牵扯到王谢联姻、谢家站队的事?谢奕一直不管不问,就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实际上也是变相的逃避。 他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自己无从笑话或者训斥阿元。 因为这样的逃兵?她是,自己也是。 谢奕不说话也不行,只能硬挤出来一句话:“总归·······不太合适。” “如何不合适?”桓温佯作不知,“余看信上?你家阿元还是很开心能够留在关中盟的。” 她这个“逃兵”当然开心······ 谢奕很想吐槽?又不合时宜。 桓温自顾自的说道:“这里又不是江左,而是关中。战乱之地,死生之间,哪里来的那么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啧啧。” 谢奕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小儿女朝夕相处?又志同道合,难免会出什么事。 谢奕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阿元北上?不过意气用事,终归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不会乱了大局的。” 桓温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你们想要的大局,可不是我想要的大局。 桓温不由得笑了一声: “那杜贤侄呢?” 这一次谢奕沉默了。 婚约?这可束缚不到杜英身上。 “他终归?需要依赖于我······”谢奕说出来这话?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不过还是咬牙补充道,“阿元身有婚约,他应该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里是关中,不是江左。喜欢的人,去抢不就得了。”桓温笑道,径直起身,走到谢奕桌案前,拿起笔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关中盟的一应请求,桓温都准了。 谢奕只觉得太阳穴猛地跳起来。 他很想说,这种土匪头子一样的话,怎么能够从一个堂堂征西将军的嘴里说出来? 不过转念想到了这货入蜀的时候也抢人,结果还被自家正妻提着剑去抓的光荣往事,谢奕也就释然。 等等,我释然个鬼。 桓温抢的是老李家的姑娘,和我没关系。 但是他撺掇杜英去抢的是我女儿,那怎么行! 谢奕一拍桌子,豁然起身。 “坐下。”桓温淡淡说道。 谢奕瞪大眼睛,刚想要说什么,桓温接着说道:“小儿女之间的事,何必去管,坐下吧。” 谢奕哼了哼,便想要往外走。 那敢情不是你家小儿女。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八字没一撇的事,不要小题大做。”桓温接着说道,“不过是闲来无事,遐想了一下。” “那你还煞有其事!”谢奕回头,脚步顿住。 桓温一摊手:“想一想就觉得能给安石添堵,还能够让王家的那些小子们跳脚,岂不美哉?怎么,还不准本将动动嘴皮子了?” 其实桓温心中还忍不住腹诽一句:如果这是真的,那我怕是现在就能笑出来。要是杜英这小子有想法不敢动手,桓伯父这就把亲卫都给他调过去,谢奕有意见,伯父帮你拦着! 谢奕无奈,也知道桓温说的不假。 没有任何证据,自己去干什么? 难不成真把闺女抓走,然后送回江左去成亲? 谢奕不忍为,也不想为。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东南来人 对于这门亲事,谢奕本身虽然同意,但是不代表他是心甘情愿的同意。 因为亲事一成,就意味着谢奕和桓温之间出现了一条怎么也不可能弥补的裂缝。 谢奕不期望这样。 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主,没有办法带着家族在乱世之中谋求到最多的利益,甚至还有可能把家底败坏干净,但是他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军中将领,戎马一生,所为的不就是湔雪耻辱、收复中原? 而今放眼江左,还有这样志向和追求,又能把这一切变成现实的,就只有桓温了。 那些清谈名流,根本不入谢奕的眼,也就是自家安石,至少还有王佐之志,只是一直懒得出山罢了,谢奕还算是勉强能够接受。 实际上军方和以清谈名流为主的世家风流人物之间的积怨,也已经很深。 并不只是利益不同,还有理念、观点上的不同。 清流歧视军方,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桓温曾经冒雪出猎,身披衣甲,半路顺道拜访名士中的代表人物刘惔和王濛,两人嘲笑桓温为老贼,又笑其披甲摆出来赳赳武夫的样子,桓温则回怼一句“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双方最终不欢而散。 观念上的差距,可见一斑。 因此谢奕在个人情感上还是倾向于听信和遵从桓温的,此时他也 选择听桓温的劝,乖乖坐下。 其实刚刚桓温所说的那些话,谢奕也不无恶劣心思的想,如果能够成真,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对于杜英,谢奕还是很欣赏的,至少胜过王家那舞文弄墨的小子。 杜陵杜氏,又是中朝豪门,还是先帝姻亲,也完全配得上谢家。 (作者按:杜乂之女杜陵阳为晋成帝皇后,是杜英的堂姊) 但是事关女儿的未来,事关家族的兴亡,谢奕没有话语权,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罢了。 立场还是要坚定的。 桓温瞥了他一眼,这家伙倒是比自己想像之中的还要镇定。刚刚也是自己一时兴起?好像过于刺激他了。 不过谢奕的镇定?让桓温惊讶之余,也有些好奇。 为什么? 难不成这老兵还真的看上杜英了? 桓温不介意甚至很支持杜英搅黄了王谢联姻?但是他有点儿担心?谢奕反其道而行。 这家伙可不只有一个闺女。 虽然剩下的还小,但是杜英也没加冠呢。 要是这家伙直接按照自己刚才的提示?反过来把杜英抓走,把别的女儿许配给他怎么办? 那桓温亏大发了。 所以桓温适可而止?岔开话题:“下午参军就会过来?另外平道(戴逯表字)和嘉宾一起,这两天应该也会抵达。” 谢奕不由得诧异问道:“参军年迈,怎么还劳烦走一遭?” 征西参军罗含,表字君章?素有高才?谢尚曾经夸奖他为“湘中之琳琅”,而桓温给出的评价更高,“江左之秀”这个称呼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承担得起的。 罗含不但颇有军政才能,而且还是散文大家,被后人视为散文的先驱。同时他还是湖南地理研究第一人。 已经过了花甲之龄?罗含这些年的身体素质已经不是很好。 朝廷也素知罗含之名,所以之前就把他调入建康担任尚书令。 而桓温北伐之后?又以征西将军府缺少人才为名,把本来就是征西府参军的罗含又从建康拽了回来。 对此?罗含亦然任劳任怨。 反倒是桓温不太好意思让他跟着大军一路奔波了,五十多岁的年纪?对于一名将领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一名文士来说,身体素质摆在那里,这一番舟车劳顿,保不齐就会闹出什么事来。 所以罗含一直留在荆州坐镇。 “荆中粮草已经告罄,参军来信说其在荆州也已经无能为力,所以还不如军前效力。”桓温无奈的说道。 “到时候是要跟参军喝一杯。”谢奕笑道。 桓温翻了翻白眼,这家伙真是想方设法的讨酒喝。 不过他也知道,谢奕往往就是过过嘴瘾罢了,桓温是不可能准许的,而谢奕也知道军中规矩和方寸。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喝酒误事。 “嘉宾和平道可有什么好消息?”谢奕接着问道。 如桓温所想,喝一杯的事,谢奕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桓温不由得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嘉宾也搞不定啊。”谢奕皱眉。 嘉宾是郗超的表字。 郗超是南渡名臣郗鉴的孙子,辅国将军、会稽内史郗愔的儿子。 同样未曾加冠,年少便有高名。 当初桓温入蜀,闻少年之名而征召他为征西府掾,后来因为在破蜀的时候出谋划策、立有大功,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桓温麾下谋主第一人,是军中唯一有资格当得起“军师”称呼的人物。 而今日的郗超,也不过只有十八岁而已。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已经上了年纪的罗含不久就会退居二线,所以罗含的参军之职,就是留给郗超的。 只不过这小子太年轻了,现在还不好直接把他推到这么高的位置上。 这也是为什么桓温和谢奕看到杜英之后并不觉得奇怪,甚至还对这个年轻人颇多亲近之意的原因之一。 杜英这样的年少英才,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郗超就是最典型的代表。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乱世之中,本来就多出妖孽。 而且也正是因为郗超作为桓温的谋主,一直任劳任怨,为了桓温而奔波,显然已经算是桓温的心腹。 所以桓温对于杜英的警惕和戒备也不是非常高。 自己既然能够让郗超全心全意的追随,自然也能够让杜英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力。 “郗家毕竟并没有真正融入到东南世家之中,格格不入之下,谁又会愿意看在郗家的面子上而攘助于我,不要忘了,本将可是他们眼中的大敌。”桓温自失的一笑,“也就是方回(郗愔表字)愿意提供一些人手和粮草罢了。” 谢奕点头,郗家在东南士族之中也是比较奇特的存在了。 郗鉴老爷子能够位列南渡功臣之列,并不是因为治国理政之功,而是因为他坚守山东、收拢救助百姓无数之功,是因为他屯垦两淮、巩固江淮天险之功。 第三百一十四章 算盘 换句话说,郗鉴老爷子作为一个文臣,做的实际上都是武将应该做的事,而且他也是南渡文臣之中不多的坚定北伐派。 自然和那些已经逐渐倾向于偏安江左的文臣名士们格格不入。 而这种想法到了郗愔这一代自然也就不再凸显,他追随着自家姊夫王羲之寄情山水,看上去已经将郗家变成隐士家族。 可是郗超的异军突起,显然表明郗家真正的梦想其实从来都没有破灭过。 郗超能够加入桓温幕府、一力推动桓温入蜀以及现在的北伐,背后当然也少不得郗家的支持。 这自然也导致郗家再一次处于“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尴尬地位。 所以郗愔身在江左,地位也很尴尬,但是他仍然还是选择尽可能的支持桓温,这一份人情,桓温自然是记下了。 而正是因为郗家父子对桓温的支持。历史上郗超英年早逝后,东南世家子弟们甚至还上门嘲讽、毫不掩饰对郗愔的鄙夷,导致郗愔怒骂,要是我家聪明儿子在这里,你们谁敢放肆? 可是只是凭借郗家的力量,显然远远不够。 “平道呢,平道可有什么好消息?”谢奕接着问道。 其实他很渴望郗超能够带来好消息,这样自己就可以不问戴逯怎么样了。 郗超没有随军,而是前往江左,就是为了尽可能的获取郗家以及有姻亲关系的王家等等的支持。 王家选择不吭声,情理之中。 毕竟大家都是官场上的死敌,不落井下石和拖后腿,已经是看在北伐大义的面子上了。 但是戴逯不一样,戴逯是去寻求谢家支持的。 谢奕虽然大概也能揣测到会得到怎样的消息,但是之前他属实是问不出口。 桓温同样摇了摇头:“平道信中所言,安石避而不见。” 谢奕的身子僵硬了一下,默然良久之后,方才说道: “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桓温安慰他说: “无奕也莫要伤心,本来听闻你陷入重围、杳无音讯,谢家上下是有所动作的,各处粮草已经调动汇集,甚至安石都赶回建康,准备北上,你说说,什么时候见过谢东山要火急火燎上战场的? 然而后来子午谷大捷消息传去,谢家便又重归平静。所以安石心中,还惦记着你这个兄长,只不过他一直在针对的,是我啊。” 说到前一半的时候,谢奕不由得露出笑容。 自家那个躲在山里统筹、布局一切的弟弟,是打死也不上战场的,能够有这番动作,就足以说明谢奕在他心中的重要。 然而说到后一半,谢奕又难免再次苦闷。 谢家,终归是要在谢安的带领下,站在东南世家这一边,把桓温当做敌人。 谢奕脱险,谢家自然就不需要再有动作。 保持沉默,已经是最大的善意了。 谢奕叹了一口气:“南方无粮,现在一切希望,都在关中。” “是啊,都在关中。”桓温指了指谢奕桌案上那封文书,“所以不管杜贤侄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打算向余索要这些官职,余都没有拒绝的余地,这个年轻人,很会趁火打劫啊······” “趁火打劫也好,至少他现在所做,于我们而言是雪中送炭。”谢奕缓缓说道,“总比什么都不要来的好,那时候,怕是你我都得想一想,这是不是有什么图谋算计了。” 桓温好奇问道:“无奕什么时候也开始考虑这些问题了?” 谢奕叹了一口气:“世事险恶啊。” 桓温笑了笑:“这个年轻人,和嘉宾的志向、想法似乎不太一样。” “现在的年轻人,看不懂喽。”谢奕起身,“余即为前锋,还是到前面坐镇的好,这干农活,元子兄自己看着办吧。” “去吧去吧,不指望你个老兵!”桓温摆了摆手。 —————————— 桓温已经应允了杜英的请求,但是杜英并不知道。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心情很不错的和几个盟中工匠讨论着什么。 工匠们看着杜英在一块木板上勾勒出来的图案,低声讨论着。 这是一个后世人比较熟悉的东西,算盘。 好吧,后世人可能也不是很熟悉,因为有了计算器和手机电脑,谁还打算盘? 杜英也快不记得算盘长什么样子了,不过他小时候家里是有一块算盘的,好歹也算是摸过,大概的分区和原理还没有忘,此时也只是在木板上勾勒出来一个简单的分区罢了。 论简单计算能力和对计算的了解,杜英相信这些工匠们也不差,应该可以还原出来一个合用的算盘。 杜英之所以想要造算盘,也是被夏收后粮食的统筹、计算工作给逼的。 看着调集来的人们,一手拿着一把算筹,杜英就有些无奈。 算盘在他这个后世人眼中,都已经是落伍的东西了,算筹? 搁这儿过家家呢? 这一次夏收,关中盟最需要保证的,就是收割效率。 越快越好。 杜英没有办法决定是大家收割粮食能有多快——人员数量就摆在这里,快也快不到哪里去,所以杜英也只能绞尽脑汁提高其余步骤的效率。 算盘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节省了统计时间,也是节省总体时间。 工匠们对这东西显然也来了兴致,讨论着这一根木头应该怎么制作出来,那一颗珠子应该怎么串进去。 杜英听不太懂属于这个时代的一些“专业语言”,只能在看着,而注意力自然而然飘向后院。 那里同样聚着一群人。 不过都是女子。 谢道韫也的确是个效率很高的,花了两天时间把各个坞堡的大概状况摸排清楚,然后便开始召集人手、分配工作。 具体分工,则是疏雨在做。 杜英申请的官职都还没有批复下来,也不好直接宣布并且划分职权,只是暗戳戳的开始让大家分工罢了。 因此很多人员都还没有就位。 谢道韫也乐得于此,自己有一个小秘书帮着干活的好日子,可不多了,自然要多加珍惜。 可能保不齐明天疏雨就得按照杜英的安排去上班了。 至于谢道韫本人,好歹是堂堂谢家大小姐、嫡孙女,当然不可能和其余这些坞堡出身的女子一样,或蹲或站、凑在一起。 树下放了一张胡床软榻,谢道韫此时便斜靠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份花名册,正翻阅着。 第三百一十五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今天的谢道韫,出乎意料的并没有穿男儿衣衫,而是一身青色长裙,秀发用簪子固定,略施粉黛。 并不是杜英觉得太过惊悚的北地常见妆容。 那种妆容,脸通红,额头抹成黄色,搞得跟鬼似的,让人怀疑是不是打仗打的人的审美都崩坏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谢道韫的底子足够好,平日里都有信心素面朝天,现在换上女儿装之后,只是略微装扮一下,就已经足以惊艳四座。 秀色天成,就是这么嚣张。 可是偏偏盟中的这些女子也很难升起嫉妒之心。 这是什么人物,江左才女、谢家长女,所到之处,引动风流。 自然不是她们这些乱世之中的遗民们能够相比的。 背景实力差距之大,让她们根本无从嫉妒。 起跑线都不一样,无论是家世还是容貌风姿。 不过谢道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她一身装束都很素淡,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不需要自己出面的,就不往前凑,也是不想让这些未来的下属们被打击的毫无自信。 似乎察觉到了杜英投过来的目光,谢道韫径直微微撇头,留给杜英一个侧脸,白皙无暇。 这姑娘还在生气呢,杜英不由得微微一笑。 生气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昨天谢道韫拜谒少陵的事。 在女文青的心中,少陵显然是很神圣的存在。 落难王子和灰姑娘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很能够拨动女文青的心弦,引起强烈共鸣。 其实别说是女文青,杜英对于这不离不弃的爱情故事也是很欣赏的,毕竟这种西方童话中才存在的故事真实发生,自然说明人世间还是有真爱的。 当谢道韫怀着崇敬之心前去的时候,看到的却并不是荒冢萋萋,而是······人声鼎沸的练兵场景。 跑步的跑步、操练的操练、干杂活的干杂活。 好不热闹。 当即,谢道韫的脸就黑了,一甩袖子就去视察各处坞堡。 女文青觉得有人用锤头狠狠地砸破了自己心中凄美的幻想。 杜英是在谢道韫回来之后根本不搭理自己,才知道这件事的,他的行动也很干脆,少陵校场今天就开始搬迁。 这本来也是杜英计划之中的事。 关中盟现在根基已经足够稳固,没有必要再缩在少陵荒冢下练兵,这一大片土地应该被开垦为农田才合适。而在各处坞堡现在所能耕种的土地之外,有的是可以练兵的地方。 一直打扰许皇后的休息,杜英心中也怪怪的。 之前没得选罢了。 在这个时代呆的久了,难免也受一些鬼神之说的影响。 不过杜英积极主动的事后补救措施,显然并不能得到谢道韫的原谅,女文青这一次是真的恼了,所以对杜英直接视而不见。 明摆着和你不是一路人的样子。 杜英自然也无可奈何。 文青的傲娇毛病犯了,显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当然生气归生气,谢道韫应该做的事,一件都没有落下。 公私分明。 工匠们已经讨论出了所以然,一个个的掏家伙就要现场把这东西造出来。 杜英表达了对大家钻研和实践精神的欣赏,然后把他们礼送出门,盟里有的是工坊铺子,麻烦你们到那边去好不好? 这里好歹是盟主议事的地方,一堆人围着做木匠活,锯子拉来拉去的,盟主还要不要看文书了? 工匠们一个个尴尬的笑了笑,一时沉迷研究,忘了这茬。 “师弟!”工匠们刚走,王猛就兴冲冲的走了进来,“征西将军的回复!” 杜英豁然抬头,此时的他,也难免有些紧张。 王猛的声音不小,院子中的谢道韫也下意识的看过来。 或者说,她刚刚虽然并没有看向这边,但是耳朵却是一直竖起来的。 用心听着动静。 至于为什么这样做,或许她自己心里都很难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或许只是期望能够尽早的听到什么好消息吧。 不过很快,谢道韫就看到王猛也对着她招了招手,本来就要直接跳起来过去,可又想到了什么,先伸手理了理裙摆,又伸手把刚刚斜靠看书的时候垂下来的一缕调皮秀发拨到耳后,这才双手交叉在身前,缓缓地走过来。 王猛也是第一次见到穿裙子的谢家大小姐,难免也流露出惊艳的神色。 人靠衣裳马靠鞍,虽然这种绝色娇娆不管穿什么都难以抵挡住自身的风采,但是毕竟之前的男儿装所能够衬托出的,更多的还是英姿潇洒,掩盖住了女儿家的温柔秀美。 杜英撞了王猛一下:“看什么看,眼睛都直了。” 王猛啧啧感慨道:“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古人诚不我欺!” “那也和你没关系。”杜英哼了一声。 “师兄心里清楚得很。”王猛微笑着说道,“师兄志不在此,所以就算是能够娶到这等佳人,也是暴殄天物。” 杜英登时用古怪的眼神看向王猛。 等等,志不在此? 师兄你······你离我远点! 杜英的眼神看的王猛也打了一个哆嗦,他也不傻,当即反应过来,差点儿一脚踹出去。 你师兄的意思是,志在匡扶天下、成就青史留名,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断袖之癖! 直的,直的好嘛! 杜英笑了笑,师兄弟这么多年,师兄是不是直的,他还是心里有数的,只是刚刚骤然想歪的,也算是跟师兄开个玩笑。 “但是,如此佳人,既然已经来了关中盟,那自然‘肥水不流外人田’。”王猛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师弟的肩膀,“师弟可不要让师兄失望了。” 杜英皱了皱眉,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谢道韫已经越来越近,看着小动作不断的师兄弟两人,虽然奇怪,但是人家的小秘密,自己总归不好去问: “军师有何事?” 杜英当即把话咽下去。 王猛则递给谢道韫一封信:“征西将军同意了盟中开列的名单,一字未动。这是谢司马送来的信,给谢姑娘的。” 谢道韫道了一声“谢谢”,接着又对着杜英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盟主心愿得偿,恭喜了。” 说完,扭头就走。 王猛则诧异的看向杜英:“这怎么回事?之前见你们两个,不还有说有笑、恋见情热的?” 第三百一十六章 奇怪的信任 杜英登时脸微微一黑。 有说有笑也就算了,恋见情热什么鬼? 师兄,过分了! 不过他还是低声解释道:“还不是少陵练兵那事,恼了。” 王猛点了点头,接着恍然:“难怪你小子这么麻溜的让兵马到更远的地方去操练,敢情是为了讨佳人欢心。” 杜英翻了翻白眼,我为什么这么做,原因有很多。 师兄你心里清楚得很,明知道这远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现在摆明是在调笑我? “只凭这个,恐怕不太可能一直冷着脸。”王猛若有所思,“必然还有其余原因,师弟你可不能傻乎乎的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杜英:······ 你是月老么,这么上心? 王猛则一本正经的说道:“本来师弟的姻亲大事,不应该师兄操心的。但是现在杜叔父身在凉州,鞭长莫及。而咱们师父那懒散性子,上哪里去给你寻摸一门合适的亲事? 更何况师弟现在也已经是一方统帅、朝廷督护,又正儿八经官职在身,杜叔父恐怕也不好寻找合适的联姻对象。所以这件事义不容辞,就落在师兄的肩膀上了。” 杜英的嘴角抽了抽。 你说得好有道理啊。 不过这也给杜英提了一个醒,自己现在跟桓温走的太近,到底不是符合凉州利益的。 凉州那边显然更期望自己能够尽可能的为凉州争取到好处,而不是摇身一变,直接变成桓温麾下恶犬,甚至以后还少不得要追着凉州咬。 阿爹那边现在应该也面临着很大压力吧? 要是没有了杜陵杜氏的鼎力支持,关中盟现在就很难再左右逢源,而是只能选择彻底投靠桓温了。 看来自己也得拿捏一下尺度,至少想办法先为凉州争取一些好处。 就当杜英盘算自己是不是需要和桓温谈一谈未来桓温对凉州的想法之类的,至少先试探一下态度的时候,谢道韫拿着那一封谢奕的亲笔信,去而复返: “这封信不只是给余的家书,也是给盟主的,盟主请过目。” 王猛登时眼前一亮。 一封家书,写给两个人。 谢司马的助攻水平也不差啊,虽然王猛知道这家伙十有八九是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谢道韫对于自家老爹根本不分公私的举动也很无奈,但是当着杜英和王猛的面,也只能尽可能的收敛神情: “阿爹在信中提到,征西将军答应的很干脆。而且还提及参军、戴叔和郗嘉宾将会不久之后返回。” “郗嘉宾终于来了啊。”杜英微微点头。 桓温的谋主就位,未来的战斗应该会略微轻松一些。 而且对于这个年少成名、智计百出的桓温谋主,杜英也很好奇。 到底是以讹传讹,还是这少年的确是个妖孽? “局势恐怕不容乐观啊。”谢道韫难免忧心忡忡,“参军他们的动作这么快,只能说明在南方征集粮食并不顺利,尤其是戴叔和郗嘉宾如此快就从江左折返,恐怕并无收获。” “情理之中。”杜英微笑道。 东南士族浩浩荡荡的向北方运送粮食,那才活见鬼了呢。 尤其是江左现在也不是非常富裕,前些年殷浩北伐,声势浩大之下,也是江左多年积累的疯狂挥霍。 结果就真的挥霍了。 算起来,这背后还有桓温阴险的推动。 江左各家,怎么可能不记仇?就算双方之间没有直接的矛盾冲突,恐怕也不太会心甘情愿的解囊。 正是因此,杜英才会有信心向桓温索要这些官职。 他知道桓温需要关中盟,需要杜英的支持。 所以只要不太过分,自然都会捏着鼻子认了。 但是······ 三个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那份签署了桓温名字的公文上。 话虽如此,桓温是不是答应的也太果断,太迅速了? 谢道韫秀眉微蹙,低声说道: “此事确有蹊跷。关中盟到底并非征西将军班底,因此给予关中盟官职,甚至是原封不动的答应这一切要求,显然是要冒风险的。 明明参军和郗嘉宾都要到了,征西将军为何不等一两天,与他们商议,就直接答应?” 王猛亦然叹息道:“谢掾史这句话虽然不中听,但是不假。” 不管怎么说,桓温已经答应了,那谢道韫这个礼曹掾史自然也跑不掉了。 称呼自然也就可以变了。 杜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奇怪而干脆的信任,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大军统帅的身上。 桓温到底是真的完全信任自己,还是又在图谋或者推动什么? “若是此命令出自司马,倒也能理解,但是征西将军毕竟······”王猛缓缓说道,不过他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谢奕的性子,大家都清楚,率真耿直。 但是说得难听一点儿,就是没有城府、愣头青。 但是这种话,是能当着人家女儿说的么? 谢道韫的脸色愈发阴沉,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此时她可能恨不得直接拂袖而走。 眼前这两个家伙,当真不会说话! 王猛尴尬的笑了笑,往后缩了缩。 杜英不着痕迹的挡住自家师兄,也接下来谢道韫不满的目光,和煦的笑了笑。 谢道韫怔了一下,微微低头。 想到了被这个男人吓唬的哭鼻子的那个晚上,自然是怎么也硬不起来了。 杜英生硬的转移话题:“能够承蒙征西将军信任,自然是好事,也可能是征西将军对关中盟能够在夏收中出一份力寄予厚望,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当全力以赴。” “这是自然。”谢道韫淡淡说道。 “征西幕府参军罗含,掾史郗超,一老一少,性情为人如何,还请阿元妹妹不吝赐教。”杜英接着恬着脸说道。 既然转移话题,那就进行到底。 身后的王猛轻轻松了一口气。 我家师弟,真男人也! 谢道韫扭过头,根本不看杜英挂着笑容的脸庞:“在公言公,盟主以掾史称呼属下便是。” “也行,的确不太合适。”杜英笑道,“那个晚上再叫。” 谢道韫登时皱眉更甚。 什么叫晚上再叫? 我们两个晚上有必要凑在一起么? 和你什么关系? 她狠狠地瞪了杜英一眼,杜英笑得很憨厚。 谢道韫有气没地方发,一甩衣袖,转身就走:“请盟主见谅,属下这里还有事情要做,此事,容后再说。” 第三百一十七章 女人心,海底针 谢道韫又羞又恼的走了。 杜英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小丫头面皮薄,都经不起戏弄一两句。 王猛担忧的说道:“又生气了?” “女儿家生气不是很正常?”杜英反问。 王猛翻了翻白眼:“真麻烦。” “还不是为了给你打掩护,最后这火没有落在你头上就行呗。”杜英哼了一声。 王猛端起来师兄的架子,又是刚刚谢道韫没来的时候,语重心长的样子: “那是因为为兄和谢掾史真的只是同僚关系,就算是真的生气不满又如何?大家面子上还是得端着,甚至不会失了礼数,万万不要小瞧了世家的家教。 但是很明显她没有对你这么说,这说明不管她承不承认,在她的心中,和师弟不只是单纯的同僚或者上下级关系了,不然这气就算是憋着也不会甩出来。” 杜英怔了一下,重新看向谢道韫。 可是谢道韫已经走到那些妇女之中,向她们吩咐着什么。 人影晃晃,看不清那个娇俏身影了。 杜英默然少顷,低声说道:“征西幕府中人,也有可能藏龙卧虎。之前我们无从接触,在这方面了解的很少。以后这些人可能是我们的臂助,也可能是阻碍,因此要尽快摸清。” 王猛点头:“余会吩咐洪聚他们,先和任渠、朱序套套近乎吧,大家现在相处还不错,并非什么机密要事,应当不会扭扭捏捏。” 王猛接着看向院子:“不过任渠他们只是一个校尉,平时是没有资格接触到幕府人物的。要说真正了解征西幕府底细的,应该还是谢掾史。” 杜英明白,毕竟征西幕府之中,论年齿,应该是参军罗含在前,但是论身份地位,那肯定还是谢司马在前。 堂堂谢家家主,哪怕是个光杆司令,也不是出身荆州的罗含和家中还有郗愔这个老爹在的郗超能够相比的。 所以谢道韫作为谢奕的长女,只要稍微上点心,应该就能了解很多征西幕府中或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尤其是一些人际关系、恩怨情仇之类的。 至于幕府中人本身都是什么来路,又有怎样的精彩谋略,那自然更不在话下。 而谢道韫对她爹上心么? 人都已经在关中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杜英叹了一口气:“她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们也无从强迫。” 王猛看向杜英,依旧还是那副长辈看晚辈的样子,看的杜英很不爽:“那师弟也得尽力让她愿意。” 说着,王猛挑了挑眉,传达出“你懂”的意思。 杜英翻了翻白眼,美男计? 亏你想得出来。 你还是王猛么?有没有点儿皆操。 不过想想也是,能耍出来金刀计这种名流后世的反间阴招,自家师兄从来都没有什么皆操,而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阴比。 无奈,杜英只能嘟囔了一句:“女人的心思啊,深不可测,所以师兄还是先去朱序和任渠那里努力一把吧。” 女人心,海底针。 可怕。 王猛连连点头,对于杜英这句话表示认同: “所以说,女人很麻烦,聪明的女人更麻烦,这个聪明的女人就交给你去对付了,师兄告辞!” 杜英哼了一声。 这么不靠谱的僚机,要你何用? ————————————- 桓温既然已经答应,那杜英自然事不宜迟,当天就召集盟中文武,第二天齐聚一堂。 谁知道桓征西到底是真的轻易地信任杜英,还是另有所图,反正这些得到了桓征西认可,也就等于得到了典午正朔认可的官职,对于关中盟来说,是实打实的好处。 代表着关中盟从曾经的民间自发组织的联盟,摇身一变,变成了朝廷的人。 “临近夏收,能把你们这些大忙人聚在一起,也是不容易。”杜英大步走上议事堂的主位。 原本正在低声讨论着手中事宜的盟中官吏,同时齐齐躬身行礼。任群率先笑着说道:“盟主何出此言,若论日理万机,盟中上下,又有谁能够比得上盟主?” “是也。”大家纷纷附和,一个个带着笑容狠狠地把盟主夸奖了一番。 杜英笑着摇头,这帮家伙······ 他们知道杜英是一个典型的务实派,所以平时更希望听到的,是大家所取得的成果,而不是阿谀奉承的言论。 因此平时也是尽可能少溜须拍马。 但是今天对于关中盟来说,是一个好日子,大家当然又想让盟主开心一下,这个重任自然而然落在任群的身上。 王猛是不屑于吹捧自家师弟的,而以任群和盟主关系,吹捧两句也不显得过于阿谀奉承。 然后大家在跟着吹捧一下,这气氛不就变得热闹而活跃了么? 杜英也知道今天大家的心情都不错,所以由着他们了。 “征西将军已经准许盟中之请,盟中开列官职名单一字未改。”杜英扬了扬手中的文书,接着看向王猛:“军师来宣读具体官职吧。” “一字未改”,众人听到之后也齐齐露出欣喜的神情。 这表明着征西将军对自家盟主绝对的信任。 当然,也有心怀忧患者,开始暗自揣摩,桓征西答应的这么干脆,是不是以后会提出什么附加要求,或者本来就有想要把关中盟往火坑中推的打算? 然而至少现在,这件事对关中盟没有任何坏处,甚至本身就符合大家的需求。 这个问题,以现在关中盟这些吏员们的能力,当然是想不明白的。因为杜英和王猛昨夜也各自想了很久,不了了之。 以他们现在对南方朝堂局势的一知半解,自然是看不穿桓温这个举动的意义所在的,更何况这其中还夹杂了桓温的些许恶趣味。 王猛虽然才华横溢,但是视野摆在这里,注定了他也不可能明白个中关窍。 此时,王猛的声音已经在议事堂上回响: “主簿王猛,统筹总管盟中一应文武事宜,下属参谋司,以房默为参谋司掾史,主管参谋司。 参军暂由主簿承担,具体事宜由朱序、任渠两位校尉承担,各军听从主簿并两校尉命令。” 王猛的位置毋庸置疑,至于这个参军,其实杜英是属意朱序或者任渠的,因为论行军打仗这方面的本事,还是得看人家专业人士。 第三百一十八章 百思不得其解 奈何朱序也好,任渠也罢,终归是王师中的人物,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实际上就相当于他们两个在行使参军的职责。对此桓温也没有提出意见。 有两个人代表王师在关中盟里狂刷存在感,又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朱序和任渠对于自己有可能逐渐被关中盟同化的担忧,桓温和谢奕他们还感受不到。 毕竟他们并没有真正见识过现在关中盟军队花样百出的训练方式,只觉得这是一支仍然无限依赖于王师的民兵罢了,自然不会说有一天能够和王师肩并肩。 “长史由任群担任,负责盟中一应民政事宜。 田曹掾史由蒋安担任,负责盟中耕种粮秣事宜。 户曹掾史由林丛担任,负责盟中户籍人口、流民安顿事宜。 仓曹掾史由麻思担任,负责盟中财政支出收入事宜。 尉曹掾史由周隆担任,负责盟中治安和兵马招募事宜。 决曹掾史由殷存担任,负责盟中律法审判事宜。 礼曹掾史由谢道韫担任,负责盟中礼仪教化、妇孺管束事宜。” 这些官职是大家之前早就心里有数的,其实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分蛋糕”。各大坞堡自然都从中分走了一块,各家家主自然也顺理成章的成为盟中事务管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作为关中盟的主导者,少陵杜氏自然占得便宜最大,这一点大家也没有意见,谁让人家的付出也最多呢? 没有杜英,自然没有这一切。 其中比较引起注意的,一个是殷存老爷子的重新出山。 这也是无奈之举,盟中律法规章很简单,因此出现什么矛盾冲突的时候并不好判决,这个时候就需要有威望足以服众的人。 杜英也是偷懒,把殷存请出来,然后再由各家抽调性情较为刚正的族老,自然而然就组成了决曹。 正值多事之秋,杜英把老爷子们搬出来,同时也是为了震慑一下这帮家伙,少惹麻烦。 各家德高望重的老爷子们往上面一坐,下面有矛盾来求公道的人们,心里自然就稳了三分、也怕了三分。 其中不乏有自家的长辈,如果不是什么杀人偿命的大事,能够化解的自然也就化解了,在长辈们面前吵吵闹闹,不够丢人的。 至于礼曹掾史······众人的目光来回晃动,但是并没有看到谢道韫的身影。 谢才女是今天唯一一个不在的未来盟中高层。 杜英仓促丢给她带着盟中妇孺们准备收割粮食的任务,谢道韫自然不可能稳坐钓鱼台,因此忙着在各处坞堡了解情况、统筹人手。 留给她的时间很紧张,没办法再跑回来参加会议。 相比之下,在座的大多数人,手头工作开展的都比较早,自然没有谢道韫这么着急。 让一个女儿家来管理妇孺和礼仪的事,好像没毛病,又好像很有毛病。 对于盟主的这个决断,很多人都是抱有反对心态的。 奈何人家谢才女背后可不只是盟主在撑腰。 甚至可以说,她本来就是代表桓征西和谢司马来给盟主撑腰的。 能够把这位有实无名的监军,变成盟内的掾史,也就等于把她也绑在关中盟这个利益共同体上了。 对于关中盟来说,并不是坏事。 大家心里都清楚着一点,所以反对归反对,捏着鼻子也得认。 不然的话,谢才女要是不高兴了,转头告他们一状,到时候他们和盟主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其实谢道韫并没有这么腹黑和恶劣,只不过在她背后两尊靠山、身前还有朱序和任渠两尊护法的衬托下,不由得关中盟众人把事情往坏处想。 杜英见一个个的都不说话,没有反对意见,当即朗声说道: “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长话短说。各位之前也都或多或少接触过自己的工作,军师也已经就诸位的具体任务和下一步的工作安排,令参谋司写成了一个小册子,发给诸位参考。 另外自己曹司下属吏员的名单也尽快上报,记住,现在的关中盟,不是一家一户的关中盟。 说句大言不惭的,本盟主并没有任人唯亲,诸位也应该看到了,所以本盟主不介意‘内举不避亲’,但是不期望以后知道名单上谁人的亲眷是无能之辈,诸位好生掂量!” 众人齐齐拱手:“盟主放心!” “夏收即将开始,各曹司不管是搭起来了架子还是人手已经就位,或者干脆就是光杆一人,都得给行动起来。”杜英接着说道,“盟中从不吝惜奖赏,但是也不吝惜责罚,诸位共勉。” “遵命!”又是异口同声。 官职分派,到底代表着关中盟彻底步入正轨,士气高涨,情理之中。 这也是杜英期望能够赶在夏收之前敲定此事的原因之一。 好在桓征西给力啊。 可是又是为什么这么给力呢? 杜英还是难免觉得奇怪,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 天气愈发炎热,桓温期待已久的六月粮,也是北伐大军的救命粮,终于到了收割的时候。 少陵坞堡外,一片金黄色的麦田边上,杜英一身农人打扮,头戴斗笠、挽起裤腿和袖子,手中挥舞着镰刀。 架势很足,任何人都挑不出来毛病。 但是一刀下去,旁边跟着的几名老农以及亲卫们都打了一个哆嗦。 割麦子,讲究的是快、准、狠。 盟主这一刀下去,够狠,但是既不快,也不准。 甚至大家还担心他老人家一刀切在自己身上。 “见笑了。”杜英也有点儿尴尬。 其实他只是想做做样子罢了,鼓舞鼓舞士气。 就是没想到这还真的是技术活。 大家倒是没有笑,因为盟主本来就是山里出来的嘛,又是世家子弟出身,以前者论,那应该擅长的是打猎之类的,以后者论,更是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才对。 所以盟主不会割麦子,很正常。 会割麦子,大家就脸上真的挂不住了。 这盟主什么都会,岂不是显得我们很没用? 杜英身后,一道道身影已经同时开始工作,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每个人的身手都很矫健,快速的推进,直接越过杜英,当然大家在杜英附近经过的时候,还是不忘向盟主行礼。 第三百一十九章 惊为天人 杜英尴尬的笑了笑,总觉得这帮家伙在嘲讽自己。 不过劝农的目的达到了就好。 看大家一个个的多有干劲。 他把镰刀递给身后候补的农夫,径直跳上田埂,沿着田埂向麦田中看去,四面八方,收割的人们正“劈波斩浪”、齐头并进。 号子声逐渐传来,人们的斗志倍加高昂。 谢道韫又换上了男儿装束,似乎昨日的裙装只是惊鸿一瞥。她缩在树荫下,正盯着几个不适合下田的小姑娘打着算盘。 算盘这东西其实并不难制作,工匠们明白了原理,也就手到擒来。不然的话这东西也不会在华夏存在那么多年,并且在计算领域长期处于统治地位。 一捆捆收割上来的粮食就在这里统计、称重。 见到杜英过来,她微微躬身行礼,正色说道:“盟主事务繁忙,又出身世家,能够以农人打扮下地耕作,属实令人敬佩。” 这一说,杜英就更尴尬。 别把作秀说的这么清新脱俗,我都不好意思了。 更何况杜英也是难免少年心性,也有想要玩一玩、试一试的意思。 谢道韫看着杜英额角上留下的汗珠,淡淡说道: “世家子弟,游手好闲、清谈为乐,自诩为高人,殊不知他们所追求的返璞归真,并不是真正的返璞归真。” “那‘真’应在何处?”杜英问了一句。 虽然这丫头也不知道是真夸奖还是暗地里嘲讽,杜英都不介意陪着她打机锋、扯两句。 主要原因是,树荫就这么大,被谢道韫带着一群小姑娘给霸占了。要是杜英不跟她扯两句的话,就没法厚脸皮站在这里了。 外面属实是太晒。 杜英只是割了一点儿麦子,背后就已经湿透。 当然,杜英也不能否认,陪着漂亮妹子聊天,总比跟那些同样晒得汗流浃背的大老粗们扯犊子来得强。 “真在田野间,真在每一颗汗水里。”谢道韫想到了什么,柔声说道,“盟主之前有诗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而今云端之上的人,便不知这些。” 杜英一时间惊为天人。 重在基层! 厉害了我的谢才女,这思想,又红,又专。 刹那间,杜英甚至想要下意识的抓住谢道韫的手,狠狠晃两下。 同志,你是不是也是穿越的? 祖国母亲派你来救我了? 有系统没有,有后援没有,要不咱们一起先改变这个世界? 谢道韫被杜英的目光看的浑身不舒坦,只好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过来一个毛巾递给杜英:“盟主也出了不少汗,先擦一擦,用些凉茶吧。” 树荫下,之所以空间并不是那么充足,还因为堆放了不少物资。 一个架子上搭满了用清凉溪水浸泡过的毛巾,而旁边的一个大缸中则是满满一缸子的凉茶。 凉茶的做法,就是煮开了一锅茶之后,从井中取出来冰凉的清水,直接兑在一起,所以并不怎么费钱。 就是这凉水兑茶,口味属实不怎么样,但是对从地里面劳作半天、满头大汗的人们来说,这有点儿茶香味道的凉水,本来就已经是最好的解暑饮料了,谁还管得上口味如何?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扇子和解暑药之类的,等待取用。 这些都是谢道韫让下面人在这一两天的功夫里准备齐全的,只要是有收割劳作的地方,就有这些东西。 不管能不能真的起到防暑解渴的作用,至少鼓舞士气。 女儿家的心细,自然胜过大老爷们。 杜英也不客气,狠狠的抹了一把脸,又灌了两口土造凉茶,人也清醒过来。 只能感慨一声,可惜不是谢才女带着香气的小手帕。 而他刚刚“祖国母亲来救我”冲动想法也按捺下去,转移话题: “今日能有这么多人一起开工,得益于西边战事不顺,不少麦子虽然成熟,但是无法收割,但是再过一两天,若是局势好转,就可能要盟中这边,需要尔来承担更大的责任了。” 谢道韫微微颔首:“盟主放心,各处坞堡所有能够发动的妇孺都已经发动,大家皆有准备。” “掾史有心了。”杜英夸赞一声。 谢道韫幽幽说道:“盟主都已经赶鸭子上架,怎么还能辜负盟主的厚望?” 谢才女的幽怨,十有八九是装的,因为杜英知道她还是很喜欢这个工作的,总比大家都在外面忙得不可开交,而她只能缩在屋子里读书当咸鱼来得强。 这位本身就不是那种前线拼命,而我在后方可以饮酒作乐、悠游林下的主儿。 可惜了,是个女儿家,终归有很多抱负不可能实现。 杜英无奈的说道:“说句实话,余也未曾料到征西将军会这么快答应,本来都做好了双方扯皮的准备。征西将军太给面子,属实是没有做好准备。” “盟主才学智计皆出众,自然是征西将军想要拉拢的对象。” “那也有赖于才女一封书信,阐明道理,为关中盟作证,不然的话,征西将军和谢伯父也不见得完全相信。” “哪里哪里。”谢道韫很谦虚。 站在旁边的几名参谋司来打下手的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都说文人相轻,结果这两个倒好,一见面就开始商业互吹。 不过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杜英和谢道韫也没有扯两句,只是都累了,所以互相吹捧一下打打气罢了。 很快谈话的内容就转移到了夏收上,谢道韫引着杜英看了看田曹和礼曹做的准备,两人正交谈间,脚步声匆匆响起。 “盟主!”一名传令兵快步跑过来,满头大汗,“军师急报,梁州刺史求援,请盟主速速过去!” 树荫下,骤然安静。 在场的众人,齐齐打了一个激灵。 梁州刺史来找关中盟求援,有没有搞错? 不过王猛肯定是不会在这种关头开这样的玩笑。 “盟主,事不宜迟!”参谋司的年轻人们都紧张起来。 梁州刺史求援,这是不是意味着西边战局非常不利? 西侧作为关中盟的侧翼,一旦崩塌,那么自然也就意味着关中盟要承担巨大的压力。 夏收,还收个屁啊! 抓紧把人收拢、转移才是要紧事。 杜英倒是并没有乱了方寸,既然王猛还有心情让自己回去,而不是直接来抓自己,就说明局势并没有恶劣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第三百二十章 还是一样的配方(加更) 杜英直接招呼旁边的参谋司掾史:“房默!” “在!” “你速速召集附近帮忙收割的一应官佐文吏,返回坞堡,具体任务,听从主簿指挥!”杜英从容下令。 房默飞奔而去。 杜英则转而看向谢道韫: “谢掾史,事发突然,恕不奉陪。一旦战火再起,夏收将难以为继,所以现在必须抓紧,取消一切轮换和休息,能够上阵的全部都上阵,能够抢收一些是一些。 粮食可以先不着急统计,能够收起来的,立刻装车先运往各处坞堡,不要再堆积于旷野之中。事急从权,田曹和礼曹一应调度指挥,由你负责,这几个参谋司的小子也都是聪明伶俐的,都留给你。” 谢道韫临危受命,俏脸上的笑容也收敛干净,郑重答应,接着又忍不住问道:“可是要打仗了?” “难说,或许吧。”杜英眯了眯眼,飞快的翻身上马,向少陵坞堡而去。 “盟主保······”谢道韫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可是杜英已经策马离去。 她只能收住声音,有些遗憾。 不过现在不是注视着杜英的背影发呆的时候,她接着沉声说道: “分头行动,督促各处抓紧收割,另外此间消息,由参谋司负责统筹安排传令兵,传达盟中各地!” 留下来的几个参谋司年轻人自然也亲耳听见杜英给予谢道韫生杀予夺的权力,当即纷纷应命。 ————————————- 杜英赶到的时候,王猛正在堂上来回踱步。 见到杜英过来,当即迎上前:“师弟你可算回来了。” “怎么回事?”杜英皱眉问道。 王猛将一封战报递给杜英,沉声说道: “就在昨日傍晚,氐蛮列阵进攻昆明池大营,梁州刺史一开始闭门不出,但是氐人进攻受挫之后,梁州刺史或有趁势扭转局面之意,率军掩杀,氐人当即溃败。” 杜英一怔,等等,氐人溃败? 那梁州刺史还求援干嘛? 不过他旋即反应过来:“假的?佯败?” 王猛诧异的看向他:“师弟聪明。” 杜英嘴角抽了抽,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这招。 王猛也懒得等他看战报了,接着说道:“氐人佯装败退,引诱梁州刺史追击,然而待梁州刺史各部兵马逐渐拉开距离之后,苻黄眉以建节将军邓羌为前锋,从侧翼发起反击。 邓羌号称‘万人敌’,杀入阵中,所向披靡,梁州刺史不敌,仓皇败退,苻黄眉接着全军掩杀,自然大败亏输,兵马折损在两三千以上不说,而且氐人一路追杀到昆明池旧垒下,再次强攻,双方酣战一夜,死伤惨重。” “昆明池旧垒还没丢?”杜英扫了一眼战报。 “还好,没丢,氐人到底不擅攻坚,再加上梁州刺史麾下弓弩手众多,鏖战到半夜,总算是保住了。但是如果没有后援,恐怕也是这几天的事。”王猛担忧的说道,“这苻黄眉和邓羌,当真不好对付啊。” “子午谷前车之鉴,司马勋立功心切、不长记性,怨不得别人。”杜英淡淡说道,“我们应该庆幸,至少现在氐人的主力还被征西将军牵制在灞上,若是有苻雄和苻生麾下精锐在,梁州刺史怕是已经兵败如山倒了。” 司马勋的这一次失败,怎么看都似曾相识。 简直就是当时子午谷之战的翻版,也是当初殷浩北伐的翻版。或者说,氐人最擅长的战术就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然后再凭借着自己强大的组织力和凝聚力,在逆风的情况下骤然发起反击,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子午谷之战的时候,司马勋就差点儿被苻雄有这一招击败,结果没想到现在又上当了。 还是一样的配方,还是一样的味道,还是一样的失败。 杜英大概能够揣摩到司马勋的心思,这家伙觉得当初子午谷之战能够变成那个样子,是因为氐人有骑兵,又是苻雄率领的真正意义上的精锐。 精锐打不过,很正常。 但是现在当面的这个苻黄眉和邓羌,又是什么人物?氐人的精锐兵马都已经在灞上抵挡桓温,就算他们是个小人物,麾下也不过是一群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 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既然跑路,就追着打便是。 结果谁曾想,司马勋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忽略了邓羌的存在。 一个万人敌,对于士气的提升是很显著的,哪怕实际上并不能提升多少战力,但是以点破面,只要用在关键的地方,那就足以致命。 当初杜英是领教过苻生的厉害的,只可惜苻生对上的是桓温,桓温知道他的厉害,所以直接用人数优势一点点的压上去,切割包围。 显然在追击的过程中猝然遭遇反击的司马勋,并不能做到这一点。 杜英对司马勋的失误很无语,但是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麻烦来了,救还是不救?”王猛径直问道,“梁州刺史到时也没有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另有求援书信,直奔灞上。” 杜英撇了撇嘴:“救,怎么救?” 别闹了,以现在关中盟的兵力,小打小闹还可以,直接拉到昆明池去,和苻黄眉、邓羌这种变态正面对决? 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杜英有这个自知之明。 而且很显然,司马勋并不是谎报军情或者单纯的想要坑害关中盟一下,这家伙应该也知道关中盟是什么货色,因此他只是顺路向关中盟求援罢了,真正的求援对象是桓温。 那才是大腿。 王猛皱眉说道:“一旦昆明池那边战事不顺,氐人兵马随时都有可能直接杀到关中盟这里来,到时候又应该如何是好?” 王猛火急火燎的把杜英叫回来,就是因为这件事。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终究不是已经确定了的事实。 因此王猛也没有直接去找杜英,那样很有可能引起整个关中盟的惊恐。至少现在这件事还能够控制在一个小圈子里。 杜英虽然让谢道韫去尽可能的召集人手,督促大家加快工作进度,但是杜英相信,谢道韫应该还能把握好分寸,知道有些话没有必要闹得大家都清楚,让大家加快进度干活,可以有很多理由。 那姑娘心里有数着呢。 第三百二十一章 攻敌必救 “前往昆明池,不过是锦上添花,还可能是送人头。此为师兄之中策,师兄知道。然而现在氐人比想象中的还难对付,这中策还是中策么?”杜英皱眉问道。 一直在徘徊踱步的王猛,微微错愕,旋即顿住脚步,静静的看向杜英。 杜英对着他微微一笑,等待着王猛的回答。 王猛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师兄着相了。” 杜英则摇头说道:“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师兄既然先听到这个消息,便先乱了方寸,情理之中。相比之下,余倒是还能在来时路上略作思索,掂量利弊。” 话已至此,王猛自然明白杜英的想法: “还是要走上策?” 杜英幽幽的说道:“说得好像有的选一样。” “可是昆明池那边?”王猛忧心忡忡。 关中盟军队不前去支援司马勋,反而继续向北直接进攻,这自然意味着整个关中盟本部地盘上将不会留下多少可战之兵,而司马勋也不会得到一兵一卒的增援。 杜英是铁了心不想和苻黄眉、邓羌这样的变态组合面对面交手,并不是因为怂······好吧,其实就是他怂了。 这种双方实力不对称的仗,本来就没得打。 杜英没必要飞蛾扑火。 尤其是在有更好选择的前提下。 “桓征西必然不会见死不救,得到消息之后也会派遣援兵赶来,这是情理之中的。”杜英说道。 司马勋作为桓温麾下重要的马仔,就算是没有其余的利益纠葛在其中,桓温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陷入险境。 更何况现在司马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他真的败了,那么受到影响的将会是整个关中战局。 “而且对我们来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既然起不到什么作用,那不如围魏救赵,攻敌所必救。”杜英接着说道,“本来你我欲行上策,而恐桓征西怀疑关中盟心怀不轨,可如今,这不正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理由么?” 王猛怔了一下,旋即狂喜,连连拍手:“是也,是也!” 关中盟既不想跟着桓温混,也不想跟着司马勋混,非得要自己走中路,其实这是很难向桓温解释的。 不管再怎么解释,也绕不过去关中盟想要争功这个事实。 别说明眼人了,瞎子听一听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此怎么征得桓征西的同意,一直都是杜英和王猛感到头疼的。 然而现在,直接进攻长安城南的氐人,切断氐人和城西苻黄眉部之间的联系、威慑苻黄眉部的侧翼,同时甚至可以直接向长安发起进攻,逼迫苻黄眉回援长安。 围魏救赵,攻敌所必救。 这个理由,虽然也有很多漏洞,但是总归在面子上解释的过去了。 而且现在司马勋形势危急,只要能够缓解当前局势的办法,都是可以用一用的好办法。 至少现在,不会有人深究关中盟到底在其中又有什么心思。 王猛深吸一口气,看着舆图,目光炯炯。 他有理由相信,关中盟这一手,足以搅动现在混乱的局势。 只有局势变得更混乱一些,关中盟才能够浑水摸鱼,从中获得更多的利益。 不过想到了什么,王猛又有些担忧的说道:“可是自从上一次陆唐前去城南找苻融之后,长安再无半点消息传来。苻坚可是觉得此事行不通,或者觉得我们在欺骗他?” 苻融当时并没有给出陆唐准确的答复,只是客气地表示了会把这个消息转达给苻坚。 然而一直到现在,杳无音讯。 是苻融私下里扣住了这封信,还是说苻坚有所犹豫? “苻融应该会转达的,不然的话他完全没有必要好声好气的让陆唐回来。”杜英淡淡说道,“而且余不相信苻融身边没有苻坚安排的人,这件事不可能瞒得过苻坚。” “那还是苻坚在犹豫?”王猛皱眉。 杜英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也有可能是苻坚在等。” “等什么?”王猛问道,“等关中盟展现出来更多的诚意?但是这好像并不妨碍他先给你我一个答复,然后再观望。不然的话,没有他的回复,关中盟并不采取行动,这不进入一个死循环么?” “又或许,苻坚在看我们是不是会主动放弃这个计划,毕竟昆明池那边的局势已经变化莫测,在常人眼中,关中盟的兵马应该就近支援司马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杜英揣测道,“若是如此的话,倒也不是说不通。” 王猛明白了杜英的意思:“苻坚是能小心就小心,因此关中盟这边没有动静,他便尽可能的不和我们联系,避免暴露?” “只是一种可能罢了,毕竟长安城现在已经快要变成一座大兵营,消息往来远远没有之前那么顺畅了。”杜英无奈的说道,“所以不管苻坚如何决断,关中盟也必须要尽快动手,此事来不及请示征西将军,先出兵再说,而余会修书一封向征西将军解释,尽可能换取桓征西的理解和支持。” 王猛笑了一声:“来不及解释,岂不是更好?” 杜英亦然一笑,先斩后奏什么的,最爽了。 ———————————— 然而很可惜,杜英并没有实现他先斩后奏的梦想。 关中盟的军队已经集结,并且向林氏坞堡的方向开进。 杜英深谙“高筑城、广积粮、缓称王”的乱世争霸之道,所以关中盟行事,也是尽可能地低调,不然氐人早就已经看他们不爽了。 原来的时候,林氏坞堡以北,实际上还有几个小村寨,那也是林氏的影响范围,但是现在杜英已经主动放弃这些地方,转而把林氏坞堡作为抵御氐人入侵的第一线。 沿着林氏坞堡周围,壁垒森严、壕沟纵横,这是关中盟士卒以及林氏百姓半个月的劳动成果。 好在氐人已经被接连发生的各处战事搅的焦头烂额,没有人会在意杜陵和少陵周围的荒野上都发生了什么。 就算是氐人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也没有这个精力,更何况杜英本来就尽可能地避免自己斥候和氐人的斥候遭遇。 坞堡防线修筑完成之后,林氏大部分百姓内迁。 第三百二十二章 江左之秀 林氏坞堡旋即变成这道北方防线上的重要营寨和支撑点,而今关中盟兵马就在此处集结,等待进攻。 林氏之所以这么听话,到底也是得益于林氏家主是杜英一手送上去的,他不听话谁听话? 因此杜英还是很感谢苻坚的,林氏坞堡这一份大礼就是当初苻坚送给他的。 只是当时的苻坚把林氏坞堡和林弊当成弃子,可能也没有想到,林氏坞堡竟然能够在关中盟体系中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归根结底,还是氐人发自内心对汉人的轻视。 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是苻坚很欣赏汉家文化,也不能免俗。 不过大军开拔,杜英却没有跟着去,只是让王猛随军指挥。 不然的话,关中盟军队实际上全部交在朱序和任渠的手中,在没有得到桓温准确命令的前提下,杜英怎么可能放心? 这两个货要是拒不听命怎么办? 更何况关中盟军队之中,本来就有他们两个的不少下属,应该不算是关中盟的士卒才对,这些人是不可能直接听从于杜英的命令而不管不顾的。 所以杜英只能先让王猛去代表自己坐镇,同时以随时准备支援昆明池为借口安稳军心。 至于杜英本人没办法去,是因为桓温派人来了。 一老一少,再加上十多名护卫骑兵。 这不是桓温派给司马勋的援兵,而是派遣到关中盟来的使者,或者换句话说,真正意义上的监军。 杜英以及关中盟文武官吏们之前的幻想自然也随之破灭。把桓温的监军变成自己人,显然并不靠谱,因为这只会引起桓温的警觉并且派遣更加难缠的监军过来。 比如此时坐在杜英下手的这个老人。 征西参军,罗含。 罗含年过六十,在人均寿命很低的乱世之中,也是高寿了。而且他文人出身,身体素质本来就不是非常好,一路舟车劳顿,看上去疲惫不堪。 不过当他见到杜英的时候,还是很激动的,连连表示“琳琅毓秀,玉树临风,年轻人很有前途”! 被罗含这么一夸奖,杜英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毕竟当面的也是被称为“江左之秀”的人物。 因此两人一路互相吹捧着走入议事堂。 至于罗含带在身边的少年,则是罗含的幼子罗更生。 现在也不过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 杜英算了算罗含的年纪,生这小子应该也有接近五十岁了。 不由得在心中啧啧两声。 这“精力”,我辈楷模。 至于罗更生的这个名字,则是出自罗含成名作之一的《更生论》。 万物不更生,则天地有终焉。 翻译过来就是,事物不发展,这方天地就要凉凉了。 罗含在后世因为其唯物辩证思想而被人注意,这《更生论》就很能体现“事物是向前发展”的这一唯物辩证观点。 因此要说能够和长在红旗下的杜英找到共鸣的人,罗含肯定算一个。 所以杜英对他还是有好感的,不过现在罗含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而来,杜英无从知晓,因此还是小心谨慎一些为妙。 你对人家有好感,不代表人家不会捅你一刀。 这种上了花甲的老爷子,往往又精明又黑心。 至于带着自己的幼子前来,这在江左世家之中还是很常见的。 长辈都是想尽一切办法带着晚辈们开拓眼界、结识当世名流,以为他们掌管家业打下坚实的基础。 所以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并且能够数代不衰,自然是有门道的。 相比之下,寒门子弟,哪里有这样的经历、这样的人脉? 罗含既然愿意带着罗更生来见杜英,也是向杜英传达善意的信号。毕竟长辈不可能带着心智还不成熟的小孩子来见什么坏人。 议事堂上只有一个人在等着,便是被杜英匆匆抓回来的谢道韫。 谢道韫好不容易大权在握,还没有享受一下,就被杜英给叫回来了,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惦记各处夏收的情况。 杜英已经让任群去接替谢道韫负责这件事,所以谢道韫就算是惦记,杜英也不会放人的。 何况这一次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桓温军中而来的使者,谢道韫作为有实无名的上一任“监军”,自然要接待一下接班人。 而且更不要说来的还是罗含这种级别的人物,即使是谢奕见了罗含,也要客气三分,人家到底是跟自家兄长谢尚交好的人物。 作为晚辈,谢道韫更是不能连面都不露一下。 除她之外,其余的关中盟掾史和吏员们,都因为夏收的事情忙得团团转,都没有空过来。 罗含不以为忤,甚至他本来就没有立场去说这些人有失礼节。 毕竟人家都是在为了给王师筹集粮草而忙碌。 不过杜英在这其中所表达出来的不满和排挤之意,罗含当然也能够感受到。 就算是所有人都忙,总得有一两个关中盟本地的官吏能够挤出来时间露露脸吧? 只让谢道韫等在议事堂上,的确不太好看。 其实罗含是想多了,杜英心里的确对罗含的骤然出现以及这背后所代表的桓温的不信任以及试探有所不满,但是他还不至于失了礼数。 属实是因为关中盟兵马开拔、粮草收割这些太占用人手,大家都忙得团团转,即使是把谢道韫叫回来,这姑娘也不是很情愿,不过最后还是来了。 所以若是让杜英知道了罗含心中所想,恐怕会忍不住来一句:要是您老再晚来一两个时辰,连我这个盟主都见不到了,所以有一个凑合一下,知足吧。 “参军远来辛苦,道韫方才从坞堡外返回,有失远迎,还请参军见谅!”谢道韫起身,恭敬的说道。 同时,她的目光扫过杜英,微微颔首:“见过盟主。” 当时在田间,杜英走得匆忙,而自己一时的犹豫,导致一句“保重”都没有说出口。 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罗含,让自己再一次见到杜英。 难道是天意如此? 谢道韫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甚至都没有遗憾又能够得以挽回的欣喜了,索性不多看杜英,免得自己又陷入到复杂而混乱的各种思绪之中。 或许是因为这几个月经历的,是自己几年都未曾经历过得。 所以心中难免少了些方寸吧。 第三百二十三章 真正的监军 罗含打量着谢道韫,笑道: “亭亭而立,有大家闺秀之风。不是当年那个扯着你爹的衣角要零嘴的小丫头喽!” 谢道韫登时俏脸一黑。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 杜英亦然一笑,熟络的长辈见到晚辈就喜欢回忆晚辈小时候的糗事,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谢道韫其实是个小馋猫,这在杜英当时请她吃点心的时候,就大概察觉到了。 而现在,这只小馋猫更是每天从厨艺还不错、尤其擅长制作各种西北糕点的归雁那里摸吃的,这直接导致杜英桌子上的各种点心数量越来越少。 按照归雁的哭诉,厨房里面的点心总是动不动少一块。 偏偏谢道韫打死也不承认。 嗯,除了嘴角的点心渣没有擦干净的那一次。 杜英的笑,让谢道韫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杜英当即趁着罗含背对着自己,做了个鬼脸。 谢道韫暗暗咬牙,但是俏脸上的笑容还是保持不变。 改天把他的点心都藏起来。 吃吃吃,一块都不给你吃! 罗含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也捋着胡子微笑。 还是小儿女活泼啊,这人老了,冢中枯骨,总觉得世间了无生趣。 “参军请坐。”谢道韫最终还是镇定的请罗含坐下。 而罗含的话题依然还是落在她,或者说谢家身上:“阿元还打算在关中待多久?仁祖(谢尚表字)之前就曾经来信襄阳,让老夫帮着劝一劝,阿元毕竟是一介女流,总归不能一直呆在关中。” 谢道韫秀眉微蹙,自家堂伯父知道她的性情,而且估计也猜到了,谢道韫迟迟不从关中离开,也有谢奕在背后的默许,自然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和谢奕吵一架,所以拜托罗含劝说,自己不直接出面。 杜英饶有兴致的听着,罗含一进门,所说的并不是关中盟的事情,而是和谢道韫牵扯这些,显然摆明了一副关中盟的事都只是小事,甚至还比不上谢家长女返回江左来的重要。 好一个无声无息的下马威啊。 而且接住这个话题,罗含自然而然展现出了自己的背景。 他身为桓温的参军,原本坐镇荆州,深得桓温器重,现在又能够直接得到谢尚的委托,这说明罗含和谢尚之间的私交也很不错。 这是一个两边都吃香的人物。 摆明了是在警告杜英,我的背景很深,你要是动我的话,就要掂量掂量了,所以最好在旁边乖乖听着。 想通这一点,杜英甚至忍不住轻轻一笑。 看看人家,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监军所到一处应该做的事情,下马威、树立威信等等。 再看看谢道韫干了什么,没有一天,就被杜英忽悠成自己人了。 要不姜还是老的辣。 虽然话是在对谢道韫说,但是罗含的余光一直落在杜英的身上。 这个年轻人似笑非笑的看向这边,手里端着一杯茶,小口小口抿着,似乎罗含和谢道韫在讨论的这些事和他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很高兴能够看谢家的笑话。 罗含的嘴角抽了抽。 到底是这个家伙情商太低,根本没有听明白自己的潜台词,还是太聪明,所以摆出来这么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下马威这种东西,如果自己给了,而对面根本不在乎,那自然没有什么用,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好吧,这个时代没有棉花,就像打在了芦絮上。 此时,谢道韫也沉声说道:“既受杜盟主之托,道韫义不容辞,而今添为关中盟礼曹掾史,自然应尽全力,返回江左之事,至少要等北伐尘埃落定。” 罗含不由得皱眉,那得什么时候? 要是快的话,可能就是今年。 而只要关中之战出了什么瑕疵,可能又是一辈子的事。 谢道韫话锋一转:“说到此事,晚辈正好想要拜托参军。” 罗含怔了一下,微微笑道: “称呼伯父便是,老夫素来和仁祖交好,当年也受仁祖提携之恩,若是你们这些谢家小辈见到老夫恭恭敬敬,老夫怕是没有办法和仁祖交代啊。” 罗含当年是谢尚在江夏太守任上提拔上来的,因此真要是算起来,他应该属于谢家故吏,所以见到了谢道韫也自然亲切。 “伯父才气,江左谁人不知?而今既然前来关中盟,也应该长留在此了吧?”谢道韫反问。 刹那间,杜英大概猜测到了谢道韫的意思,只是要帮着自己试探一下罗含的来路以及真实目的。 保不齐还有机会,套路罗含一下。 杜英不由得对她眨了眨眼。 真不愧是自己人。 谢道韫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杜英再次正襟危坐。 罗含显然正在揣摩谢道韫的意思,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往来神情,缓缓说道: “实不相瞒,老夫夜已经一把老骨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入土,原本身在荆州,负责的便是大军后勤辎重事宜,然而现在王师后方粮草供应不济,阿元心中也应该清楚。 荆州已经竭尽全力,老夫之前在江陵也见到了尔家阿羯,知道谢家在荆州的产业已经大举北上,所以荆州再无老夫能够攘助之处,总不能在江陵或者襄阳坐等征西将军凯旋。” 谢道韫对于这个答案并不奇怪,罗含的性情她是了解的。 杜英却是肃然起敬。 虽然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但是上来就被罗含来了这么一个下马威,甚至连正眼都没给几下,还不如在营寨门口寒暄的时候来的亲切呢,杜英怎么可能真的虚怀若谷,根本不放在心上? 若是他真的能做到这一点,那他就不是关中盟的盟主,而是山林隐士了。 然而现在罗含所表露出的态度,让杜英不满归不满,对于这个老人,却不再轻视。 后方事宜不多,所以即使是一把老骨头,也要顶到前面来,能够帮衬一点儿是一点儿。 在这世家子弟人人求逍遥的时代,这是怎样的一种无畏的牺牲精神? 不过想想也是,或许在那些悠游林下的世家子弟们心中,玄而又玄的理论和思想才是他们的追求。 可是在罗含这种朴素唯物主义者心中,显然那些清谈学问并不能引起他的共鸣。他所追求的,还是天下太平,而不是个人的清闲无为。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一唱一和,套路罗含 “不过征西将军怜惜老夫,不让老夫随军转战,提出关中盟是一个不错的落脚点,询问老夫的意见,却并不强求。” 罗含接着说道,目光转向杜英,也是他入议事堂来,第一次正眼看向杜英,“实不相瞒,老夫了解关中盟的情况之后,并没有犹豫便答应。前来此处是老夫的意思,就是来做征西将军之监军的。” 先给一个下马威,表示自己不是好惹的,接着便坦言自己的来路和目的,一副交根交底的样子,换取对方的理解和好感。 大棒加萝卜,手段虽老,但是屡试不爽。 杜英笑了笑:“无妨,关中盟虽大,但是也是王师所属、是典午遗民,自然不能闭门自守。能够得到参军指导和帮助,是关中盟上下之福气也。” “杜盟主说笑了。”罗含点头。 宠辱不惊,对于天上掉下来的又一个参军也无排斥之意。 自己这一套恩威并施,对面也从容接下。 这个年轻人的城府很深。 难怪征西将军和无奕提起他的时候都难以掩饰欣赏之意。 草莽之中,也的确卧虎藏龙。 并非天下英才皆南渡。 杜英不说话,甚至连脸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可是正是这沉默和没有变化,才是最好的暗示。 谢道韫无奈的开口说道:“伯父既然来了,正好道韫身为礼曹掾史,却有一大部分工作不知道应该如何展开,向伯父求教。” 罗含的注意力立刻转过去:“但说无妨。” 杜英竟然给了谢道韫一个关中盟中已经相当重要的官职,这是出乎罗含意料的,其实别说是罗含了,桓温和谢奕都有些惊讶。 只不过在谢奕的心中,这意味着自家女儿找到了喜欢做的事情,应该不至于太无聊。 当爹的要求不多,闺女开心就行。 而在桓温心中,这多多少少代表着谢道韫这个有实无名的监军已经彻底变成关中盟的一份子了,之后她在为关中盟工作的过程中,是不是就会受到影响,潜移默化的改变自己的立场,最终站在关中盟这边,那桓温不得而知,却不得不防。 因此桓温虽然知道再派监军,或许会引起杜英对自己的不信任,但是该派的还是要派。 总比关中盟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的好。 关中盟,到底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军队以及不小人口基数的联盟,是一方势力,而不是桓温动动口就能指挥的一两个人。 只要能够把关中盟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那么杜英是不是真的信任自己,又有何妨? 总归是要完全听从于自己命令的。 杜英趁着罗含的目光挪开,对着谢道韫做了一个口型。 “教书。” 谢道韫懒得搭理杜英,她的心中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不需要杜英在背后传答案: “礼曹掾史主管的便是盟中妇孺生活以及礼仪教化。妇孺的日常安排这边,道韫可以负责,但是礼仪教化,道韫属实是无从下手,因此见到伯父之后,道韫已然明了,这件事唯有交给伯父才最合适。” 罗含怔了一下,还不等他说什么,杜英也已经开口: “参军或许不知,关中盟虽大,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坞堡乡民或者乱世流民,目不识丁者众,盟中命令往来、文书传递等等,都因此受到不小的阻碍。 整个关中盟里,私塾不过两三所,而且私塾的先生现在基本都是盟中吏员兼任,而今正是繁忙的时候,大家都顾不上这件事。 参军为人间琳琅,腹有诗书,因此教书育人,将华夏之文化重新传于此胡尘之间,轻而易举。” 罗含登时感觉自己好像被谢道韫和杜英联手套路了,刚想要说什么,杜英已经豁然起身,脸上风轻云淡的神情哪里还寻觅的到? 只见他一脸郑重,大步走到罗含身边,就差直接握住罗含的双手,不过杜英还不至于那么莽撞,他只是躬身九十度,行了一个大礼: “关中盟盟主、征西将军麾下督护杜英,在此代表关中盟上下万民,恳请参军能够主持礼仪教化之事,为我等涤荡胡尘,使诗书礼乐、君子六艺,重现关中!” 罗含其实原本是打算谦虚几句,然后果断推辞的。 别闹了,我是来当监军的,不是来教书育人的! 不过杜英的动作快,根本没有罗含组织语言和反应的机会,片刻犹豫之间,杜英就已经郑重其事的说完了。 旁边的谢道韫唇角抽了抽。 这个家伙真是抓住机会之后就不给别人一点儿反击的余地啊。 而今,罗含实际上已经被杜英“送”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位置上。 若是罗含答应了杜英,那么不管是他接替谢道韫,变成因为负责礼仪教化之事,而更名正言顺一些的礼曹掾史,又或者他依旧以征西参军的身份主持这件事,他都已经和关中盟绑在了一起。 一旦这私塾、书院等等开办起来,罗含作为主持者,和关中盟就是真的利益相关了。 就算他说自己随时都可以抽身而出,可是谁信呢? 要是你罗含和关中盟没有一腿的话,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 这监军,摇身一变,又变成关中盟的人了。 罗含都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向桓温交代。 可是如果罗含不答应呢? 杜英说的很干脆明了,关中盟百姓久在胡人治下,渴望的就是汉家文化,渴望的就是背诵四书五经的声音。 教化一方,这是每一个传统汉家文化学习者和传承者都难以推辞、甚至梦寐以求的。 是无可推卸的责任,也是传播自己的思想、博取千古芳名的好机会。 罗含本人的思想,从根源上应该来自于儒家的实用派思想,本来就和这个时代江左的主流思想格格不入,甚至儒家不和那佛家、道家反目成仇就已经算不错的了。 现在的江南,五斗米道和佛教的“厮杀”正惨烈呢。 罗含的想法在江左是受到排挤的,所以他一度被征召前往建康,可是桓温要北伐之后,罗含就一溜烟儿跑回荆州了。 朝堂上显然不是他愿意待的地方。 因此现在如果能够在关中盟开设书院和私塾教书育人,那么自然就意味着罗含能够在这思想还是一片空白的地方,肆意传播自己的观点。 第三百二十五章 挡不住的诱惑 这就是一张白纸,任由他涂抹。 这样的诱惑,罗含抵挡不了。 而这样的责任,罗含也不可能置之不顾。 否则这件事要是传播开来,恐怕不知道多少人也嘲笑罗含是个假文化人、假书生。 江左之秀、湘中琳琅,原来是一个捂着书袋子不愿意传播自己学问的小人。 不过尔尔。 罗含还有何颜面去见恩师、去见家中祖辈? 杜英的话,犹然还在罗含心头回荡。 老人愣愣的坐在那里,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谢道韫对着杜英微微点头。 两个人一唱一和,很默契的把罗含给套路了。 其实整个套路的关键点在于,罗含认为谢道韫是自己人。 殊不知谢道韫现在正被自己这个礼曹掾史的沉重任务闹得焦头烂额。 妇孺的安排和照顾这边,她是能够胜任的。 但是这教书育人的事,谢道韫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哪里知道应该从何处下手? 此时见到了罗含,自然在潜意识中就想要拉着罗含这一介大儒帮着自己处理这件事。 关中盟里,甚至整个王师之中,都没有比罗含更合适的人选了。 套路罗含,谢道韫并没有犹豫。 杜英见罗含还在皱眉思索,不由得又给谢道韫递了一个眼色。 杜英可不是真的风轻云淡在这里喝茶,关中盟的军队都已经集结,等待向北方前进,杜英安排了罗含之后,是要抓紧去和王猛他们会合的。 这是关中盟第一次独立行动,杜英身为盟主,并不想缺席。 他必须要和将士们同甘共苦,不然如何真的掌握这一支军队? 谢道韫微微低头,打量着桌案上的杯子,对杜英的眼神置若罔闻。 都已经帮你帮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让我开口? 想的不要太美。 若是到时候阿爹知道了我帮着你把参军给套路了,并且在其中发挥了主要作用,怕是真的要生气的。 谢道韫此时也有点儿后悔,刚才冲动了,就应该看戏才对。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太想做好礼曹掾史的工作了。 杜英见谢道韫避开他的目光,不由得腹诽一句,臭丫头关键时候掉链子,我记住了! 队友不给力,杜英自己也得硬着头皮上: “参军之《更生论》,余素有耳闻。世界万物皆需前进,便如那江河奔涌。因此若是参军能够传授这等想法于关中盟百姓,则人人奋力,关中将非今日之关中。” 这就是硬生生的拍马屁了。 也是重新强调一下杜英的观点。 给你个机会传播自己的学问,不诱人么? 谢道韫无奈的抬起头,对着杜英使了一个眼色。 杜英翻了翻白眼,这丫头摆明在说:翻来覆去,真没趣。 杜英挑了挑眉:那有本事你来啊,没本事就别在那里瞎比比。 谢道韫登时气不过,当即开口说道: “伯父之担忧,道韫亦能够揣测到一二。之前伯父也坦言,前来关中盟便是担任监军之职,因此现在若是伯父答应盟主之请而教化关中盟百姓,多少有丢掉本职之嫌,可对?” 罗含缓缓点头。 而杜英面无表情,心中却暗笑,激将法可真管用。 谢道韫接着说道:“但是伯父其实无需有这样的顾虑,监军是监军,教化是教化,本来就不冲突。若是盟主有何违背约定和命令之事,那是盟主之过,和百姓何关?” 罗含诧异的看向谢道韫,话虽这么说,但是关中盟上下还不是要听杜英的? 我若在关中盟中负责这些事,那岂不是就成了杜英的下属,长期以往,这监军还有什么话语权? 谁还会听我的? 而且一旦忙起来这些事,老夫也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有精力去管杜英背地里有没有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 若是谢道韫知道罗含心中的疑问,或许会干脆了当的回答: 关中盟现在上下一心,杜英的威望无人能比,所以就算你是监军,也没人听你的。至于杜英这么精明的人,不管有没有你这个监军在,他要是真的想要做什么阳奉阴违的事,都能够做成。 所以这些担忧都是多余的。 不过这些话,总归不好明说,得罗含日后自己体会了。 而且正如谢道韫所剖析的利弊,自己好像也的确不需要担心开设的书院或者私塾会影响到自己监军的工作。 实际上罗含也从桓温和谢奕那里了解了很多关于关中盟的过往,对于杜英本身还是有好感的,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个监军的职务会很难做,毕竟看谢奕的语气,都快把这杜英当做自家子侄了。 现在再看看谢道韫的态度,对于杜英显然也是非常支持的。 除非这父女两个都被人家灌了迷魂汤,不然的话,杜英应该还是值得信任。 因此既然这个监军的任务并不重,那自己趁机帮忙教书育人、教化百姓,的确是有空闲时间去做的。 归根结底,罗含也是一个希望自己的学问能有所传承的读书人。 “盟主盛情,老夫却之不恭。”罗含缓缓说道,“具体应该怎么做,还请盟主明示。” 杜英微微一笑,答应了就行:“盟中原本就已经计划在少陵坞堡开辟一处书院,让盟中少儿能够读书认字。 同时盟中还打算在夜间以及军中开辟一些识字班,只不过现在盟中能够胜任识字班之任的人还是太少,所以这只能往后放一放。” 罗含不由得眼前一亮,他不得不承认,杜英是真的敢想。 在关中盟百姓之中,甚至军队之中广泛推动识字普及。 这是现在的王师都不敢想象的。 但是罗含本来就不是那种因循守旧的人。 杜英敢想,他就敢做: “盟主想法,惊世骇俗,不过也并非不能落在实处。” “恳请参军赐教。”杜英赶忙说道。 实际上他腹中还是有很多预案的,之前甚至都已经和王猛、谢道韫商量过。 组建夜学之类的扫盲班,本来就是后世已经证明过效果的方式。 但是现在杜英既然打算让罗含来处理这件事,自然要先听一听罗含的意见。 谢道韫本来想要开口说什么,不过杜英一个眼神瞄了过来:知道标准答案的那个,你闭嘴。 谢道韫乖乖的不做声,不过还是忍不住瞪了杜英一眼。 刚才求着人家帮腔,现在又让人家闭嘴。 卸磨杀驴! 第三百二十六章 过犹不及 罗含则缓缓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妨从各处抽调一些聪明伶俐又上进好学的,由老夫先尽可能的教给他们一些知识,然后再由他们在平时教授给其余人。” 突击培训班,也是个不错的思路。 而且也的确比较符合现在关中盟的现实。 直接要是搬上夜学的模式,或许能够快速的帮助某处坞堡的人扫盲,但是却很难覆盖到整个关中盟。 原因无他,关中盟里识字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也就是这些家主以及家中直系子弟有读书识字的能力和资格罢了。 乱世之中,没有哪个坞堡会考虑着教授自己的仆从以及收拢的佃户和流民们识字。 因此如果开办夜学的话,杜英身为盟主,可能都得去客串一把先生,而且饶是如此,能够去教书的人也捉襟见肘。 所以正如罗含所说,先找一些原本就认识几个字的,或者脑瓜子比较聪明的,突击培训一下,把先生的班子拉起来,然后再由他们去一点点的教授其他人,这才是现在最符合关中盟需求的办法。 只是过程肯定更长。 谁让关中盟的底子太差呢? “书院之事,余之前就已经分派下去,屋舍也都准备好,现在正虚位以待。”杜英接着说道,“参军只要有时间,就可以开始。而今农忙,坞堡之中男女老少都已经上阵收割粮食,就剩下一些孩童,可能参军现在能做的还是上一些启蒙课。 不过只要参军愿意的话,晚上盟中可以抽调轮班休整的一些人,跟着参军一起念书识字。” “无妨,既然是教书育人,职责所在,何谈愿意不愿意,盟主看着安排便是。”罗含微笑着说道。 说句实话,行军打仗的事,他的确并不怎么在行,但是教书育人、做学问,他很喜欢。 杜英当即起身,对着罗含郑重拱手:“余谨代表盟中上下,感谢参军教化之功。” 罗含也赶忙起身回礼: “一切尚未开始,并无尺寸之功,万望盟主不要如此,罗某愧矣。盟主能够高瞻远瞩,看到礼仪教化之重要,此为关中盟百姓之幸也。关中盟上下,若要感谢,首先也应该感谢盟主才是。” 这一次连“老夫”都不用了,显然罗含已经不再以一个长辈和上官自居,而是已经把自己摆在了和杜英平等的位置上。 杜英察觉到了他自称的变化,会心一笑。 谢道韫则撇了撇嘴,这画面,当真是似曾相识啊。 这家伙化敌为友的本事,愈发的炉火纯青。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帮着煽风点火的谢道韫,也功不可没。回头说什么也得讨要点儿奖赏。 想到了什么,谢道韫不顾杜英的“封口令”,直接说道: “之前苦于盟中无合适人选,所以道韫窃假礼曹掾史之职,现在有伯父在此,礼曹掾史之职应当由伯父担任,更能服众。” 杜英怔了一下,谢道韫这是顺水推舟,帮着自己继续套牢罗含。 只不过这样就未免有点儿用力过猛了。 过犹不及啊。 果不其然,罗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向谢道韫,目光又再一次转向杜英,在两人身上扫在扫去,看的谢道韫都有点儿不自在。 这一副“当年的小屁孩终于长大了”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罗含当即微笑着说道: “既然话都已经说开了,那么老夫这个监军就还是监军,这礼曹掾史终归是关中盟内的职务,人员调动之类的也都是要上报征西将军并留档的。 老夫可以在礼仪教化上帮衬关中盟,但是担任盟中具体职务,就未免和监军的职务相冲突。阿元也不想老夫摒弃公正,监守自盗吧?” 谢道韫怔了一下,赶忙说道:“晚辈不敢。” “那就烦请阿元继续在这个位置上了。”罗含说道,“无须担心,只要老夫还在,自然会尽力帮衬,断不会让你受了委屈。不然的话以后若是见了无奕,怕是要找老夫讨个说法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罗含已经盯着杜英。 谢道韫如此帮着杜英说话,说明她的心思就算不在杜英身上,也已经在关中盟身上了。 因此罗含用目光和潜台词警告杜英,要是让谢道韫受了委屈,那么他这个监军第一个不答应,而更要小心谢奕的报复。 杜英微微一笑,算是表示自己明白了。 罗含已经把话题转移开,自然也就明确了他并不想担任礼曹掾史之心。 杜英索性直接换上新的话题: “参军从灞上过来,可有收到梁州刺史的求援?” 罗含怔了一下,这个还真没有。 杜英本来也料到了,不然的话,罗含见到他之后不可能这么淡定,还跟他掰扯这么长时间教书育人的事。 当下,杜英就把司马勋兵败的事讲述了一下。 罗含登时变得紧张,皱眉沉声说道:“此事为何不早说?” “盟中已经采取行动,三军集结北方林氏坞堡。”杜英接着说道,“征西将军必然会派遣援军前往昆明池,以关中盟的兵马实力,此时前往昆明池,不过杯水车薪,可是如果能够奇袭长安,那么或有奇效。” 罗含一怔,如果换作一个陌生人在对面,他可能已经横眉冷对,好好地质问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都火烧眉毛了,还不着急救援,围魏救赵可还来得及? 但是坐在对面的是杜英。 罗含不太好发火了。 一来是因为罗含作为监军,其实又没有真正指挥关中盟军队的能力。这在于关中盟军队上下,除了杜英是王师督护之外,其余的军中将领实际上都没有王师的官衔在身。 换而言之,人家根本就不是王师的人,而是杜英的部曲。自家的部曲由自家人指挥命令,外人只有建议的份儿,没有真正给人家做决定的份儿,尤其是罗含只是一个参军,而不是桓温这个主帅。 倒是关中盟军队中还有任渠和朱序两支兵马,可是桓温当时也是直接把指挥权丢给杜英的。 此时有资格指挥下令的,只能是杜英。 所以罗含和杜英吵一顿,可能并不会改变什么,等他再跟桓温告状,一来一回,不知道耽搁多长时间,人家关中盟的军队早就已经开拔了。 二来自然是因为罗含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环环相套(加更) 刚来的罗含,虽然对杜英有好感,但是绝对不至于说完全信任他。 可是现在的罗含,看杜英,更像是在看自己的知音。 士为知己者死,而杜英所想要推动教书育人、传播文化的行为,以及对罗含《更生论》的赞扬,让罗含有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 终于有人理解我的想法并且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了。 罗含虽然有高才,但是实际上理解和欣赏他的人并不是非常多。 谢尚算一个,桓温算一个。 奈何这两位都是赳赳武夫,虽然赞扬罗含,但是很难说出什么高深的想法和理论让罗含有遇到同道中人的感觉。 而他们任用和提拔罗含,也只能是在军事方面,比如参军之类的职务。 可是罗含并不是真心喜欢为战争出谋划策,而且说句实话,他本身也不擅长这些。 所以虽然他很有能力,也有见识,再加上经验丰富,可当郗超脱颖而出的时候,罗含就果断的拍拍屁股走人,将谋主的位置让给这个年轻人。 此次北上,也不是因为罗含喜欢战争,而是这个有着一腔热血的老夫子,期望能够尽力为北伐的胜利做些什么罢了。 是义不容辞,而不是真心喜欢。 至于罗含曾经打交道的江左清谈名流······ 对不起,我一个实干派和那些就知道玄而又玄的咸鱼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有这么多因素在其中,所以罗含虽然对于杜英的这个做法不满,却也愿意听一听杜英的解释。 罗含保持沉默,自然也就表明了态度。 他愿意给杜英挣扎一下的机会。 杜英不由得一笑,意料之中。 他先把罗含套路到关中盟的“马车”上,然后再谈这件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罗含有所顾虑,也愿意听他解释,甚至在主观情感上更倾向于相信杜英的判断。 之前的套路,只是这个大套路的一环罢了。 目睹这一切的谢道韫,当然也已经明白杜英的目的,下意识的低下头,翻看桌案上的文书。 只要我不吭声,套路罗伯父的事就和我无关。 杜英迎着罗含有所戒备的目光,不慌不忙的将自己和王猛之前分析过的利弊坦诚相告。 当然,私下里联系苻坚的事,是不能说出来的。 罗含明显不可能和谢道韫那么好忽悠,不是自己人。 真要是说出来,他肯定转头就告诉桓温。 而且现在苻坚也没有给一个准确的答复不是? 只要没有回复,那就不算有秘密交易。 听完杜英所言,罗含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不过杜英可以确定,他的戒备和警惕褪去了很多。 显然在主观上,罗含是愿意相信杜英的。 他迟疑片刻,也知道这种事关乎到整个关中战局,耽误不得,便只好说道: “老夫随军征战经验并不多,但是盟主这一手围魏救赵,就怕魏未围成而赵已先败,更拖累齐国。” “于氐蛮,长安、关中盟以及梁州刺史,哪个重要?”杜英问道。 “自然是长安。”罗含没有犹豫。 没了长安,氐人四面皆敌,就不用混了。 “所以就算是能破梁州刺史,长安告急,氐蛮还会不管不顾的继续向关中盟进攻么?”杜英接着问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吧?”罗含无奈,“关中盟已经是空壳,不过留下了收割粮食的妇孺老弱罢了,随便来一队骑兵就能够将关中盟夷为平地。” “可是氐蛮知道么?”杜英反问,“而且征西将军难道会坐视不管?算时间,现在征西将军也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援军亦然应该起程。” 罗含怔了一下,顿时明白杜英的意思。 援军的动作就算是再慢,也应该能够在明日抵达关中盟。 而那个时候,就算是梁州刺史兵败又如何? 有援军顶在关中盟,关中盟就不是空壳。 而关中盟的兵马威胁到长安,灞上的氐人军队又被桓温牵制,所以长安城西的氐人会见死不救,反而去选择和关中盟那里的王师援军硬碰硬? 不可能的。 所以······罗含有些无奈,最有可能成为牺牲品的,只会是梁州刺史。 不管成败,关中盟都将安然无事。 这是赌博,但是赌的却是司马勋的命。 难怪杜英这么镇定······ 不过现在想想,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 以关中盟的兵马,填到昆明池去,的确也起不到关键作用。 “事不宜迟,老夫愿随盟主出征。”罗含沉声说道。 杜英不由得在心里给老爷子竖了一个大拇指,这么大年纪了还愿意为国奔波,精神可嘉。 就是你这身子骨,还是别拖后腿了。 “监军年高,还是坐镇盟中比较好。而今盟中兵马倾巢出动,正缺有威望之人坐镇。”杜英劝道,“而且援军抵达,监军出面接洽,亦然最合适。” 罗含怔了一下,道理好像真的是这个道理。 关中盟里,谁出面和援军接洽并且解释这件事,都不如罗含合适。 不过······ 我是监军诶,不是守家的! 罗含沉声说道:“身为监军,从军出征,为老夫之职,坐镇盟中,盟主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身为盟主,去前线冒险,总归不妥。” 这就有点儿强行找理由了,不过罗含本身也不在乎杜英去不去,杜英找阿猫阿狗的坐镇盟中,罗含也说不出什么,因为他毕竟对关中盟还不是完全了解,也不知道谁人合适。 他只是想要强调,身为监军,他不能缺席。 “此次出征,重在奔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杜英无奈说道,“实话实说,参军真的不合适。” 声音不高,但是罗含这一次真的无话可说了。 因为杜英几乎在明摆着表示,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就别去拖后腿、耽误行军速度了,好不好? 罗含对于自己的身体素质总归还是有数。 这一次从灞上过来,他执意要骑马,结果颠了个半死,中途歇息了好几次才缓过神来,不然的话,刚刚见到杜英的时候,罗含可能连站都站不稳。 随军前进,又有可能是急行军,罗含真的跟不上。 可是如果让人用马车甚至轿子抬着,又要浪费人力物力。 罗含不愿意。 第三百二十八章 农村路更滑 “也罢,人老了。”罗含摆了摆手,算是认命了。 杜英则长松一口气。 之前自己一直担心率军北上之后,盟中没有一个能够和王师说得上话的人坐镇,谢道韫又有事务在身,总不能所有事都让她出面。 那王师怕是要嘲笑关中盟一个男儿都没有了。 还好还好,罗含来的非常及时。 “但是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盟主容许老夫向征西将军禀报。”罗含又补充一句。 杜英点头:“这是自然,而且本身就是需要梁州刺史理解以及征西将军配合的,余之前就已经修书告知两处,参军若是不放心,完全可以再写一封,有参军为关中盟背书,征西将军也会更相信。” 杜英说的直接干脆,罗含更是心中再无什么担忧。 人家这个作战计划既然都有勇气直接禀报给桓温,那就说明应该没有什么幺蛾子。 单纯的只是杜英针对现在关中盟的情况,制定出来的更合适的作战方案罢了。 若是藏着掖着、不敢说一声,那罗含自然就会怀疑其中有鬼。 只是罗含也忍不住在心中吐槽一声,征西将军本来就是一个不怕牺牲的人,若是能够以西线侧翼惨败,换来大军突破灞上、杀到长安城下,那这个牺牲是值得的。 就是梁州刺史······恐怕是不太可能理解了。 杜英如此做,也就等于把梁州刺史给得罪到家了。 不过想想也是,杜英并不怕得罪司马勋,因为他是谢奕的麾下,而司马勋和谢奕之间本来就不对付,得罪就得罪了。 之前在荆州、巴蜀的时候,两边的摩擦也不少,不知道得罪了多少次了。不然桓温也不会刻意把司马勋和谢奕这两个刺头儿给分开。 之前两人能够齐心协力打赢子午谷之战,说句实话,征西幕府上下还是很诧异的,后来知道了战斗的细节,方才明白,敢情不是两边配合的好,而是谢奕这边的突袭起到了效果罢了。 当时若是司马勋按照约定及时出兵,子午谷之战的损失将会少很多。 罗含转念一想,这个计划既然是自己也同意了的······ 他登时恍然,原来杜英在这里等着呢。计划本身应该没有鬼,有鬼的是计划需要折损司马勋的利益。 杜英如此费力的劝导自己,可不就是想要拉自己下水,给他们站台和背书么? 罗含并不是那种什么都要掂量、只求能够左右逢源的人。 他也觉得关中盟而今采取这样的计划的确能够取得比直接前往昆明池更多的战果。 所以即使是可能得罪司马勋,罗含也不介意。 更何况真的论派系归属,他作为当初谢尚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当然也应该算是谢奕这边的。 只不过罗含从来不把自己这样定位,谢奕也从来不会主动和罗含套近乎罢了。 得罪就得罪,敌对就敌对。 罗含不在乎那些。 “盟主放心。”罗含慨然应允,“虽不能和盟主并肩奋战,但是老夫之心,永在沙场。” “别别别!”杜英赶忙摆手,“若是参军的心思都飘到沙场上去了,那么这关中盟谁来看着?所以参军的心,还是放在这里。” 杜英指了指脚下。 罗含亦然哈哈大笑,拉着杜英的手腕,那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之中流露出满满的欣赏之意:“盟主尽管放心征战,只要老夫还在,此地断不会受到任何一点儿兵火之灾。” 杜英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老爷子,你不要乱插旗,真的让人很担忧的。 当即,杜英也不再耽搁时间,叫来亲卫携带罗含先去安顿。 目送罗含带着罗更生离去,杜英笑了笑。 罗含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并不算一个很难缠的老狐狸,甚至杜英能够感受到他的赤诚和无畏。 也难怪老爷子作为一个文人却和一群武夫惺惺相惜。 谢道韫也站起身送罗含到门口,此时就站在杜英的身侧,低声说道:“罗伯父虽然为人热情直爽,但并非毫无城府。刚刚所说,也不过是正好切中心意罢了。” 杜英撇头看向她,谢道韫赶忙避开他的目光。 背后非议长辈,她多少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甚至回想起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甚至脸上都有点儿发热。 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刚刚竟然那么积极主动的帮着他说话,而且劝说和套路的目标还是和家中关系密切的长辈。 也罢,毕竟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关中盟着想,是为了让自己手头上的工作更轻松一些。 反正······不是为了他。 杜英亲眼看到这丫头脸颊和脖子都有些发红,不由得一怔,旋即大概揣测到了她心中的想法,暗暗发问: 这丫头不会真的对我有好感了吧? 不过在表面上,杜英还是含笑说道: “这是自然,罗伯父一打照面就是先吹捧,然后再给冷脸色,之后显然还打算再换上好态度。这一手先扬后抑,恩威并施,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拿捏好的。这城里人呐,就是套路深。” 之前有些尴尬的宁静被打破,谢道韫无奈的说道: “城中的套路虽然深,可是最后不还是落入盟主手掌中了么?” 杜英摆了摆手:“奈何我们农村路更滑啊。” “扑哧!”谢道韫这一次忍不住了,掩唇轻笑。 饶是有纤纤玉指轻轻遮挡,还是有清脆的笑声从指缝间飘出。 杜英的心弦仿佛被这笑声拨弄了一下,人也呆在那里了。 谢道韫止住了笑容,看着发怔的杜英,有些奇怪,旋即想到了自己刚才所说的话。 罗含只是算是临时帮忙负责礼仪教化这边的事情罢了,并没有接受关中盟任何的职位。 并不能说完全落入了杜英的手掌中,随时都能抽身而出。 而相比于罗含,却有一个人,已经从一开始的监军变成了关中盟的官员。 这才是真正地落入盟主手中。 谢道韫攥着衣袖,不知不觉中,愈发捏紧袖子。 用力之下,手指愈发发白。 一向被赞誉为冰雪聪明的她,却发现自己甚是茫然。 对现在,也对未来。 到底在逃避什么,又想要获得什么? 杜英也察觉到了她脸上变化不定的神情以及手头上的小动作。 第三百二十九章 相望而不可及 之前提出的那个问题,现在杜英心中大概有了答案。 他虽然直男了一些,但是绝对不是钢铁的那种,所以如果说之前还是心里一团乱麻、理不清思绪,更不知道谢道韫是什么意思的话,那么现在,杜英至少自己有数了。 至于谢道韫······ 她还肩负着太多,杜英不奢求她能主动做什么。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不够资格帮助她去除掉所背负的那些。 所以相对而立,却相望而不可及。 想要有资格,可不是说说而已。 杜英轻轻咳嗽一声:“战斗一触即发,余亦去也。” 亲卫们已经牵着战马在外面等待,肃然而立。 谢道韫在恍惚之中回过神来,赶忙点头:“属下送盟主。” “送就不用了。”杜英摆了摆手,“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可不准偷懒。” 谢道韫神情一黯,原来是我想多了么······ 不过杜英话锋一转:“以后还是叫‘杜兄’听着顺耳,‘盟主长、盟主短’的,太生分了,谢伯父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数落我什么都要公事公办,也不知道照拂一二了。” 谢道韫微微颔首,露出笑容:“也好,那······” 杜英脚步一顿,看着她,也等着她。 “杜兄保重。”谢道韫收起来唇角浅笑,郑重说道。 “你也保重。”杜英应了一声。 还以为会有什么深情祝福,甚至给个拥抱呢。 真没劲。 谢道韫看着杜英离开的背影,不由得暗自琢磨: 他刚刚好像有点儿失望? 为什么? 是我哪里做的不对么? 接着她便听到了杜英爽朗的声音: “儿郎们,且随我出征!” 亲卫们轰然应诺。 杜英接着翻身上马,大笑道: “汴洛我旧都,燕赵我旧疆。请书一尺檄,为国平胡羌!” 似歌又非歌,声音激荡在坞堡的大街上。 杜英的亲卫们策马追上他,身影逐渐远去。 只有声音,似乎敲打着街上所有人的心,久久不曾散去。 谢道韫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远方,良久之后,方才转身,提笔写下杜英刚刚朗诵的诗。 而正推门进入的住处的罗含,下意识的回头,他这里看不到从另外一条路离去的那些背影,但是目光又恍惚真的一直追随着他们,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年幼的罗更生,刹那间惊讶的发现,历经过无数风雨的老父,有浊泪顺着脸颊流下。 —————————————— “师弟,来之何其慢也!”王猛在林氏坞堡门口迎接杜英。 杜英翻身下马,而随同王猛而来的一应将领齐齐拱手行礼。 杜英示意大家不用多礼之后,当先向坞堡中走去。 只有王猛有资格和杜英并肩而行,别看任渠和朱序作为关中盟军中的左右顶梁柱,但是他们只是校尉,哪里敢和督护肩并肩? 王猛当下微笑道:“温柔乡,可是英雄销魂窟,师弟可要把握住。” 杜英一头问号,我在不在温柔乡,你自己心里没点比数么? 不过自家师兄在他这个师弟面前一向行为恶劣,而且从来都没有打算改正。 杜英早就已经习惯了。 就像是他和师兄独处的时候也比较放松一样。 两人毕竟不只是单纯的上下属或者朋友。 人生四大铁,也就剩下没有一起女票过女昌了。 乱世之中,条件不允许。 刹那间,杜英想到了从少陵坞堡离开的时候,那一道伫立在那里的纤细身影。 对不住了,师兄,大概······以后就算是太平了,也是条件不允许。 算了,此战之后,尽快给师兄找一门合适的亲事。 大家条件都不允许,这就公平了。 杜英没有多想这件事,打完仗就结婚,这是必死的g,旗子乱插是要出事的。 最终,杜英选择不接王猛的话茬,径直问道:“北面可有什么动静?” 王猛本来也就是随口调笑一下师弟,看师弟一副淡定的样子,自然也知道罗含那边应该已经搞定了。 不然的话,师弟不会出现在这里,或者罗含也应该跟着才对。 师兄弟之间的默契,让他们完全没有必要交流这个问题。 “暂时还没有,不过桓征西的确已经派遣兵马从灞上向这边而来,另外氐人也开始加紧在灞上发起反击。”王猛说道。 杜英微微颔首:“牵一发而动全身,征西将军一动,苻雄和苻生他们也跟着行动,以减轻苻黄眉的担子,情理之中。” “所以现在我们当面的宁静,才显得有些怪异。”王猛皱眉说道,“而今驻扎在长安城南的是抚军将军苻方,苻健的第五子。不过苻方之前驻扎骊山。 后来征西将军进兵灞上,其退兵灞水西岸,营寨犹然位于我们的东北侧。真正挡住我们去路的是氐蛮主将,现在来看,应该是强怀。” 对于长安城南的情况,杜英也了解不少。 奈何前些时日局势匆匆变换太快,关中盟斥候刚刚费尽心思打探到情报,结果对面就有可能调动兵马、更换主帅。 最后杜英都快放弃摸清楚对面对手是谁的打算了。 还好,最近双方战线再一次稳固,对面主帅不再一直改变,现在还是强怀应该不假。 倒是苻融,虽然主帅走马灯一样的换,但是他一直驻扎在城南。 这是苻坚手中能够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兵马,苻坚当然会想方设法的让苻融留在城南,尽可能保存元气。 “可有良策?”杜英接着问道。 王猛摇头:“之前关中盟名声不显,所以能够行子午谷之事,而现在苻健的案头上,必然已经有了关于我们的文书案牍,强怀也不可能掉以轻心。 只不过征西将军和梁州刺史一左一右,掩护我们的侧翼,又随时可以派兵增援,所以氐人没有来得及‘关照’关中盟罢了。如果想要奇兵突袭,意义不大,反而有可能落入圈套之中。” 还不等杜英说什么,陆唐就已经快步走过来:“少主,来信了。” 他没有说是谁来信了,杜英和王猛顿时都打了一个激灵。 在这种时候还说不出来名字的,自然只可能是苻坚。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为何是现在? 难道是苻坚突然开窍了,又或者说这背后有什么陷阱和阴谋,之前苻坚没有制定好,现在却是正等着杜英和王猛上钩? 第三百三十章 不错的交易 王猛接过来信,不多声张。 关中盟和苻坚有联络,这是盟中人都知道的,但是这个都知道,局限在知道上一次的“交易”范畴内。 而且在场的,也不全是盟中人,还有朱序和任渠呢。 因此这件事,只能杜英和王猛私下里商议,至少不是现在。 杜英则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将领们,沉声说道: “此战之意图,诸位应该都清楚,所以应该怎么打,本盟主想要听一听大家的意见。” 这个问题丢出来,大家都难免面露难色。 说句实话,当得知盟主和主簿的作战计划之后,大家的第一反应是懵的。 确定没听错吧,关中盟独自进兵,直入长安。 这简直是以卵击石啊。 不过后来王猛详细解释之后,大家方才回过神来,还好还好,直接进攻长安只是做做样子,牵制敌军并且夹击灞上,才是主要作战目标。 但即使是这样,这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说句不好听的,这就相当于两虎相争,而关中盟作为一只小狗要窜到一只老虎旁边,咬人家一口、转身就跑。 这可不是装了比就跑真刺激的问题。 万一这老虎忍着疼一巴掌拍下来,小狗的脑瓜子都要碎成不知道几瓣。 刀尖上跳舞,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饶是任渠和朱序,心中也是直打鼓。 王师上下,没有一个孬种,但是不怕死不代表着愿意去送死。 现在关中盟的举动,在他们看来虽然还不至于到白白送人头的地步,但是闹不好就是全军覆没。 似乎并不值得。 但是王猛的态度很坚决,自然也就代表他背后的杜英态度很坚决。而且关中盟这样做,最终牺牲的也是关中盟,受益最大的必然是征西将军。 所以任渠和朱序没有拒绝的理由。 为了王师能够取得胜利,他们两个何惜此身? 可是心态放平了,不代表着想法就有了。 怎么打,大家心里都没数。 杜英看这一个个默然低头的样子,也有些无语。 没办法,在场的官衔最高的就是两个校尉,其余的不过刚刚从泥腿子转变过来罢了。 村民械斗,他们有主见,但是现在涉及到整个关中之战,就算是心里有点儿想法,也不好说出来。 万一说错了,大家嘲笑不说,还有可能耽误到正事。 “这样吧,给你们一个时辰,每个人想出来一个大体的作战方案。而参谋司这边也加紧讨论。”杜英缓缓说道,“允许你们先写在纸上,到时候本盟主和主簿先过目。” 众将登时连连点头,虽然他们不知道盟主为什么非得让他们每个人都拿出来一个作战方案,但是总比刚刚大家什么都说不出来来的好。 反正自己写的不好的话,盟主和主簿肯定也不会采纳,到时候不至于在众人面前丢脸。 至于在盟主那里丢人,这不算什么。 盟主和主簿的谋略,本来就远胜于他们。 看着众人纷纷离开,杜英皱眉叹了一口气。 “都还年轻,又没有经验,需要历练,情理之中。”王猛看出了杜英的心思,“让他们自己想一想,确是好方法。不过也就是看看罢了,关键还是得看参谋司还有你我。” 杜英无奈的点了点头。 他虽然知道将才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培养出来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天赋,需要后来的锻炼和打磨。 但是杜英现在就害怕时间并不允许啊。 关中盟的成长,在别人看来已经很快了,但是在杜英看来,还是不够。 他之所以组建参谋司,就是想要尽快提升关中盟内其他人的谋划和运筹能力。 总不能所有事都需要他和王猛亲力亲为。 王猛和杜英在屋中坐下,让亲卫们都在门外候着,王猛方才拿出来刚刚陆唐送过来的信,递给杜英。 杜英早就已经期待这件事,不管苻坚答应不答应,总归要有一个回复,不然的话,之后制定作战方案,也不好判断。 之前让大家先去自己想办法,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支开他们。 杜英匆匆扫了一眼信,不由得眉头紧缩,递给王猛:“苻坚已经答应了,但是也有要求。” 王猛接过来,而旁边杜英已经忍不住说道: “他要求我们的进攻方向必须是向东北,而不能直接进攻长安,如此一来,苻融可以配合按兵不动,放任我们进攻苻方的营寨。 但是苻坚要求我们必须在攻破苻方营寨之后,配合苻融发起的反击,败退回来的。从而让苻融立下反击的第一功。” 王猛不由得啧啧感慨一声:“还真是不错的交易。” 苻方显然并不是苻坚的人,让苻方兵败,又让苻融取得一场反击胜利,那么到时候这长安城南,苻融恐怕就有资格和他现在的顶头上司强怀平起平坐。 “会不会有诈?”杜英皱眉问道。 王猛的脸色也严肃几分: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若是到时候苻方得到消息早就已经做好准备,反而有可能落入苻方的圈套之中。 再之后,苻融趁胜追击,那么我们这假装出来的败退很有可能就会演变成一场真正的大败。关中盟这些兵马,一场大败就有可能全部交代出去。” 杜英倒吸一口凉气,事情当然不能只向好处考虑。 若是真如王猛所说,那么关中盟现在最好,甚至唯一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 不然的话,反正关中盟的大体作战意图都已经告知苻坚,那么苻方和强怀等人怎么都能猜测到关中盟大概的作战计划,然后针对性的设下埋伏。 当时直接去联系苻坚,好像鲁莽了。 不过若是不联系苻坚,关中盟军队就这么一头扎入氐人一座座营寨之间,岂不是更鲁莽? “情况也没有比想象之中的更坏,不是么?”王猛反倒是先笑了一声,“若是我们当初不联系苻坚,受到氐蛮的两面夹击,也是情理之中的,现在反倒是有可能化解掉其中的一面。” 杜英的心情当然没有王猛那么好。 自家师兄毕竟只是出谋划策的,而不是最终做出决断的。 他可以考虑很多种可能、制定很多种方案,但是最终选择并且要对整个关中盟负责的不是他。 他能感受到压力,但是和杜英肩负的压力又不同。 第三百三十一章 就赌不敢同归于尽 杜英伸手揉了揉眉心,实际上他也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关中盟的军队都已经拉到林氏坞堡来了,士气都已经鼓舞起来了,大家都知道要跟氐人正面较量一下,有激动、也有紧张。 若是突然把军队再拉回去,那鼓舞起来的士气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杜英不能轻易的让士气跌落,尤其这还是一支本来忐忑和紧张就多于对胜利渴望的新军。 王猛低声说道:“赌不赌?” 利弊实际上都已经分析清楚,只是看杜英最终如何抉择了。 “就算是苻方那里有阴谋,到时候灞水对岸就是征西将军,战事一起,征西将军必然也要率军向前进攻,总不至于全军覆没。”杜英缓缓说道,“至于苻坚那边,其欺骗我们的可能又有多大?” 王猛摇头:“其实并不大,因为欺骗我们,就等于大家撕破脸皮,而我们的手中有他之前的亲笔信,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倒是······”杜英无奈。 双方互相掌握有对方的亲笔信,这也是他们和苻坚还能够合作的基础,不然的话,杜英想方设法把苻坚的信往苻健或者苻生等人的案头上一送,或者苻坚把杜英的信直接送给桓温······ 想想就觉得,苻健和桓温肯定会爆炸。 “除非苻坚想要两败俱伤,不然的话,可信度还是很高的。”王猛最终下结论。 “那便如此行事?”杜英抬眉。 身为盟主,这件事本来应该是他一个人决定才对。 可是毕竟是关中盟第一次对氐人发动的单独行动,杜英自己心中也直打鼓。 王猛感受到了杜英的担忧,郑重的说道:“就如此!” 王猛的声音铿锵有力,显然给了杜英足够的信心。 师兄弟两人同心,不生便死。 便赌苻坚不想也不敢同归于尽! 他豁然起身:“劳烦师兄,速速让参谋司敲定更详细的作战计划,只要参谋司这边确定,即刻击鼓聚将!” “不用等了,现在就有。”王猛从桌案上拿起来一份竹简,递给杜英。 杜英有些诧异。 王猛则不慌不忙的说道:“师弟难道忘了,参谋司当初成立的目的是什么?” 杜英登时反应过来。 参谋司,本来就是要为盟中出谋划策、制定未来种种作战计划的。 显然王猛早就已经料到这种情况,所以参谋司也早早地针对性制定了方案。 “当然苻坚会提出这样的计划,不在意料之中,还需要做出调整。但是军队已经可以开拔。”王猛解释道,“氐人应该揣测到关中盟不会对梁州刺史见死不救,但是应该也捉摸不定我们会是怎样的救援方式。 所以此战重中之重,在苻方没有预料的情况下,一力破百巧,直接从背后凿穿灞水防线!前锋,参谋司认为以任渠最为合适,此人作战勇猛,颇有谢司马之风。 而左右两翼,分别以韩胤和殷举为主,此二人虽然经验不多,但是平日里操练演习中崭露头角,的确是不错的将才,而且都比较稳重,真的遭遇强敌,总是能先稳住阵脚的。 至于断后,则是以朱序为主,一击不中,则关中盟军队必须要尽快撤退,让王师担任后卫,最为合适。另外还有一路偏师,在周随的率领下,向强怀营寨发起进攻,作为牵制。” 杜英点头,如果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氐人不知道关中盟具体动向的前提下,那么没有任何问题。 杜英相信,这的确能够给氐人一个“惊喜”。 可是现在呢? 这个惊喜,不知道会不会转过来变成给关中盟的“惊吓”? 杜英有点儿后悔,当时好像不该联系苻坚。 可是如果不联系的话,又没有办法确保强怀被牵制住,而苻融作壁上观。 要知道强怀麾下最能战的还是苻融。 一旦苻融主动出击,那么关中盟很有可能被切断后路。 有得必有失吧。 “还有,最后真的要配合苻坚演一出,又应该怎么演?”王猛接着问道,他想到了戏台上的戏剧,现在他们要做的,可不就是演戏么? “到时候再说吧,局势瞬息万变,这个无论如何我们也拿捏不准的。”杜英无奈的说道,虽然他很讨厌随机应变,甚至专门组建了参谋司,以求能够尽可能的推算出所有的可能。 但是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和苻坚联系的事,整个参谋司上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只是局限在主持参谋司的房默罢了。 所以让参谋司制定和苻坚的需求有关的计划,那不就等于把关中盟的秘密都展露出来了么? 王猛点头:“那也只好如此。” —————————— 既然作战计划确定下来,杜英当即聚将下令。 关中盟军队浩浩荡荡开出林氏坞堡,向北而去。 出了林氏坞堡,关中盟军队就直接展开行军队列,一点儿都不敢松懈。 从林氏坞堡到灞水岸边,荒原萋萋。 作为长安城郊,这里曾经是人烟稠密的地方,然而多年的战火彻底摧毁了一切,只留下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 自从氐人成为关中霸主之后,汉人就龟缩在长安城南各处坞堡和村寨之中,和氐人井水不犯河水,因此现在关中盟军队穿行的这片荒原自然而然就算是双方之间的缓冲带。 只不过这个缓冲带,是氐人烧杀抢掠、人为制造出来的。 跟在杜英的身侧,周随感慨万分。 他们周氏当初也是在距离长安城不远处居住的小门小户,算是刚刚摸到寒门边缘的那种。后来战火一起,举家南下,在终南山下站稳脚跟,一直到今天。 或许那个时候匆匆逃难的父祖们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子孙们不但向山中开拓,而且还重新昂首挺胸,沿着他们曾经一路惶恐逃过的路,向北去、向长安的方向去。 不过就是杜英的话有点儿打击周随现在昂扬的士气: “记住,切不可和氐人纠缠,只是牵制住强怀就好,不管能够牵制住多久,都是你的功劳。” 周随赶忙答应一声,不过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 盟主之前下令的时候,就是三令五申此事,现在又专门把他叫过来强调。 第三百三十二章 撕破这天 周随虽然心中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是很满意,他终归和他兄长一样,是一个喜欢真刀实枪和敌人较量较量的性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周随也清楚,盟主如此强调,说明这就是盟主绝对不允许他触犯的底线。 周随知道,盟主年轻,却绝对不是那么好惹的。 真的发火,那周随可招架不住。 而且现在周家的利益已经和整个关中盟深度捆绑,整个周氏坞堡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要是他周随做了什么违背盟主命令的事,甚至都不需要杜英亲自出手,他家阿兄周隆就会把他吊起来狠狠地抽一顿。 所以周随只能答应。 杜英似乎察觉到了周随的疑惑以及不满,对于这个敢打敢冲的年轻人,他其实还是很欣赏的。 乱世之中,胡尘弥漫,天昏地暗,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年轻人,用鲜血和利刃撕开一片天。 周随不但有胆略和血勇,而且脑子比较灵活。他的身体素质之类的比不上兄长周隆,因此也不会和周隆一样做事更倾向于使用蛮力、正面对抗,这也是杜英愿意让周随率领一支偏师牵制强怀的原因之一。 不过到底还是太容易冲动了······ 杜英微笑着说道:“以卵击石,不可取也。强怀麾下兵马数千,而交给你的偏师只有五百,以五百战数千,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周随没办法争辩这个问题,实际上他心里也清楚,只是觉得这种打了就跑、满战场乱晃的行为有点儿不太符合他的内心中对自己的定位。 就怕自己忙活了半天,最后没有多少功劳,还折损人手。 偏偏自己打的也不舒坦。 “此战虽然并不求能够杀敌多少,但是掩护大军行动,重中之重。”杜英补充道,“只要最后能够突破灞水,接应桓征西,那么首功便是你的。” 周随一怔,旋即露出喜色。 首功? 他没有听错吧? 偏师拿到首功,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不过这也让周随打起精神,因为杜英既然这么说,那就足以证明这个任务远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简单。 保不齐就是刀尖舔血、九死一生。 周随登时来了斗志,他不怕流血,就怕自己的一腔热血无处抛洒。 杜英看出来周随心态的改变,这家伙又变得斗志昂扬了,不由得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其实所谓的首功,杜英真的敢许,因为这一次作战中负责进攻和断后的都是王师的人,关中盟的功劳簿上当然没有王师的将领什么事,他们论功行赏有自己的功劳簿。 所以只要周随不搞得太差,杜英都能确保他的功劳是关中盟中最大的。 要是周随弄了个死伤惨重回来,以他的性格,也没有脸面要求盟主兑现诺言。 乱世之中,从来不缺有志之士,可是缺少的是能够指引和带领他们的人。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杜英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团结这些人,然后真的撕开头顶上这阴沉沉的天。 一直以来,杜英都在寻找志同道合之人,他巩固情感,也利用利益,最终把这些人一点点的团结在身边。 如果不是和杜英有着相同的利益和追求,像是谢道韫、罗含这些人,也不会愿意攘助杜英。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 现在杜英好像真的来做当初觉得有点儿中二的事。 想到天空,杜英抬头看了看。 这真实的天,也是阴沉沉的。 恐怕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场雨。 夏天的雨,要么不下,只要下下来,肯定就是暴雨。 还好夏收进行的很顺利,看这雨的架势也得酝酿一天,保不齐阴云明天就被风吹散了呢。 至少杜英现在不用担心这场雨会影响到夏收。 “盟主放心!”周随正色说道。 他的声音把杜英从沉思之中拽回来。 伸手拍了拍周随的肩膀,杜英说道:“保重。” ————————————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谢奕将手中的军文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旋即瞪着眼睛看向桓温,“将军,万万不可让关中盟行此轻军冒进之事,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谢奕生气,就是因为他看到了杜英送过来的文书。 详细禀报了杜英“围魏救赵”的意思,同时杜英也没有隐瞒的阐述了自己大致的作战想法。 归根结底,这“围魏救赵”也只是虚晃一招罢了。 杜英没有实力也没有现在就去进攻长安城,更没有这个必要。 等着桓温把氐人的主力都收拾干净,那进攻长安很难么? 单纯从军事上来考虑的话,其实一点儿都不难。 因此杜英的最终目的,是转为进攻灞上氐人的侧后方。 从舆图上来看,他所能选择的目标,很有可能是掩护苻生等人侧翼的苻方。 让杜英去和苻雄、苻生等人硬碰硬,可能性也不大。 这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还不如直接去进攻长安呢。 因此真正的杀招,就是暗藏在这“围魏救赵”后的“声东击西”。 可是计策很好,真的能够实行么? 真的以为氐人都是傻子,不考虑关中盟动向的? 现在敌人也只是因为被桓温这边牵制住罢了,懒得管、也没有心力去管关中盟这种蹦蹦跳跳的阿猫阿狗,只要关中盟不扑上来咬一口,那么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氐人显然觉得掉过头来去收拾这种地头蛇没有必要,尤其是对面背后还有桓温的支持,到时候关中盟打不过直接求援,桓温也会有所响应,原本好不容易稳定住的氐人防线,也会被彻底搅乱。 现在的苻雄等人,在经过蓝田之败后,都知道军中心思浮动,所以一切求稳。 可是一旦关中盟出现在长安城外或者进攻他们的侧后方,氐人再镇定也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丫的,刀子都捅到身上了。 所以就算是拼着防线被桓温攻破,他们肯定也会回身先拍死关中盟再说。 这道理,杜英难道不知道?! 因此谢奕很气恼。 围魏救赵、声东击西,是你们那小胳膊小腿儿的能玩的? “司马先消消气,杜盟主提出此计,必然也有自己的把握和考量。”旁边一直在皱眉思索的年轻人,此时站起来连声安慰。 第三百三十三章 杠精 “嘉宾毋庸多言,谢某不同意!”谢奕摆了摆手。 站起来劝他的瘦弱年轻人正是桓温的谋主,郗超郗嘉宾。 郗超不仅瘦,而且并不是很高,披甲在身,更是显得有点儿撑不起来那衣甲。 实际上衣甲本来就不是为他量身订做的。 军中男儿,当然身材体质要比这个文弱的年轻人好得多,衣甲在他们身上合适,在郗超这里就不合适了。 但是这里是前线,郗超虽然不愿意,桓温却也坚持让他披甲。 刀剑无眼,自家谋主真出点事,桓温找谁说理去,又有谁能够代替郗超? 杜英么? 那小子是适合当谋主,但是他的野心摆在那里,绝对不会甘心于此。 “不只是杜盟主认为此计可行,而且既然杜盟主能够率军北上,总归是得到罗伯父同意的。”郗超接着说道。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你家闺女作为之前就派驻在关中盟的监军,肯定也没有反对。 或者说谢道韫和罗含都被杜英说服了。 因为罗含的确来了一封信件,快马加急,表达了自己对于杜英的支持。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谢奕当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否则的话就等于在表示谢道韫和罗含做的也不对了。 自家闺女倒是没有什么,但是罗含毕竟是军中前辈,又是在关中盟亲自盯着,他觉得没问题,谢奕没有立场去反驳。 气呼呼的坐下,谢奕又看向桓温,意思自然很明确,事已至此,其实他在这里发脾气也没有用,难道能够让杜英回头? 等到桓温的命令抵达关中盟的时候,杜英可能都已经向氐人发起进攻了,而等到命令经过关中盟送到杜英那里,怕是这场战斗都已经结束了。 “杜盟主不请示,就贸然做出这么要命的决定,这是在用关中盟的士卒去赌。”坐在郗超一侧的一名中年文士也忍不住皱眉说道,“如此冒险,如何为帅才?以后将军可要注意了。” 谢奕登时不愿意了,手指敲了敲桌子:“袁兄真的以为军中作战是那么轻松的?靠请示打仗,来得及么?当时谢某在关中盟的时候,即使是联系不上将军,不也打赢了子午谷之战么?” 那中年文士顿时被噎了一下,看着谢奕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他恨不得直接把桌子掀了。 刚刚骂骂咧咧的不是你? 表示反对的不是你? 我这话甚至都是顺着你的意思说的。 桓温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当然清楚自己的铁哥们,是个十足的护短货。 他把杜英当做自家子侄,所以他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 但是很明显,别人不可以。 谁敢当着谢奕的面数落杜英,谢奕真的跟他急。 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在外护短却又对内明晰对错的长辈心态了。 不过桓温并不会说什么,眼前这个袁姓文士,全名袁宏,小名虎,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抬杠。 别人不管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的去找茬。 因为他这抬杠的本事有点儿差,有的时候干脆就是直言犯上,所以配得上一个“虎”字,大家都习惯以袁虎称呼之。 这种人放在幕府之中,虽然并不能委以重任,但是有的时候的确有奇效,之前幕府制定出来的很多计划,都曾经被这家伙一点点找出来纰漏,加以改正,避免了战场上酿成大错。 这一次,袁虎不见得就是真的反对杜英的计策,只是单纯的想要抬杠罢了。 所以桓温索性不说话,免得自己被这家伙怼一顿。 “袁兄说的也有些夸张了。”郗超打圆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来有之,更何况杜盟主既是我王师督护,也是关中盟盟主。更何况事发突然,杜盟主亦然一腔热血,想要帮助梁州刺史而已,无可厚非。” 这是在提醒袁虎,你的观点并不是非常能站稳脚跟。 因为杜英是王师督护不假,但是他只是听命于谢奕罢了,而且桓温并没有给关中盟的军队正式的王师编制,只是在名义上划归到谢奕麾下,所以人家真的要有所动作,其实向谢奕报告一下就可以了。 大家是盟友,又不是上下属。 更何况人家这冒险行动,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为了声东击西,解决现在王师面临的困局不是? 在这里抬杠,没有必要,也没有立场。 “一腔热血,总归也要有合适的倾洒方法。”袁虎嘟囔道,显然还是有点儿不服气。 谢奕冷哼一声,一只手已经不由自主的落在刀柄上,另一只手也抓起来桌子上的杯子。 只要袁虎再敢瞎说话,那么谢奕一杯子砸过去,趁他躲避,便是手起刀落! 郗超赶忙开口生硬的转移话题:“现在关中盟的兵马已经北上,我们这边必须要有所配合,不然的话只是一个苻生或者苻雄,遭遇了都足够他们头疼的。” 袁虎看到了郗超不断丢过来的眼神,再看谢奕的动作,登时打了一个寒颤。 一言不发。 他是一个杠精,又不是不知死活的喷子。 对面打算动手不动口了,那他还有啥好抬杠的? “关中盟必然会进攻苻方,所以我们只需要牵制住正面的苻生等人,然后抽调一支偏师配合进攻苻方就好。”郗超接着说道,“此路偏师,应当以司马统率为佳。” “这是自然。”谢奕满口答应。 其实就算郗超说的不是他,他也会主动请缨。 毕竟他真的不想杜英出现什么意外,有自己率军接应,至少应该不至于败得太惨。 郗超又补充道:“梁州刺史那边总归不能不管不问,援军既然已经前往关中盟,将军应当让罗伯父节制援军,支援梁州刺史,只期望不会太晚。” 桓温点了点头,其实他刚才一直没有开口,也是因为对杜英这远水解近渴的方式有些不满。 他也知道,以关中盟的兵马,顶到昆明池去,的确起不到多少作用,但是至少能够鼓舞司马勋的士气,而且杜英本身也足够聪明,又了解周围的地形地势,能够帮着司马勋缓解一下压力也是好的。 奈何这家伙竟然直接往北走,丝毫不管司马勋的死活,只是把希望寄托在后来的关中盟援军身上。 计策虽然是好计策,但是却也意味着司马勋注定要承担更大的损失,甚至是惨败。 心黑的很。 不过杜英这样做的原因,桓温倒是能够揣测到。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不可调和的矛盾 杜英这是摆明要给谢奕出一口恶气。 当初子午谷之战,谢奕突袭苻柳,结果久久不见困在谷中的司马勋赶来支援,最后突袭战变成了惨烈的攻坚战,导致谢奕麾下损失惨重。 而今简直就是当时的重演,只不过双方调换了位置罢了。 司马勋苦苦支撑,而杜英不直接去救援,却选择了迂回破敌。 就算是灞上这边最终能够胜利,司马勋肯定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赤果果的报复啊。 不过桓温也很难说杜英这样做不对。 从王师的整体利益来说,他的这个计策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桓温也好,郗超也罢,的确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对。 即使是袁虎这个杠精,也只能落脚在这事并没有禀报桓温知道上。 这样的抬杠,即使是谢奕这种不善于言辞的,都能够怼回去。 领了命令,谢奕赳赳的离开,事不宜迟,等他率军抵达的时候,杜英很有可能都已经动手了。 袁虎也被郗超以拿公文的缘由支开。 营帐之中转眼就只剩下郗超和桓温两个人。 桓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嘉宾,入关之后,两边的矛盾愈发的不可调和了。” 郗超明白桓温的意思。 原来在荆州的时候,荆州、巴蜀等本地官员,至少还能够和谢奕等江左官员和睦相处、勠力同心,大家虽然有一些意见,但是至少不会耽误到工作。 可是现在······ 先是子午谷之战中,司马勋姗姗来迟,接着就是现在司马勋求援,而关中盟舍近求远。 虽然前者,最后的结果是好的。而后者,也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身为上位者,桓温不可能坐视双方矛盾愈演愈烈。 长此以往,他甚至都不需要考虑江左世家们是不是打算拖后腿了,只是自己内部的矛盾就足以让桓温失去和江左争雄的资格。 尤其是谢奕、戴逯等江左将官,本身就和江左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王谢各家察觉到桓温势力之中自我分裂的苗头,肯定就会想尽一切办法煽风点火。 可是双方,一方是渴望能够让桓温自立,真正将司马氏取而代之,另外一方则是不折不扣的保皇党。 从根本立场上,就是有冲突的。 所以矛盾的爆发,本来就是必然。 注定不可能调和的矛盾,往往都是以两败俱伤收尾。当然还有一种结果,就是有一方能够取得完胜,这样自然就能够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然而现在来看,也不太现实。 桓温也不忍心、也不可能将谢奕等人彻底从自己的势力之中剥离出去。 东南士族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不就是能征善战的军队么? 只能动嘴的,终究比不过能动刀子的。 桓温之所以一直在团结谢奕等人,就是因为他们同样掌握着战斗力强劲的军队和部曲,这些人若是倒向东南世家,那么桓温将会失去自己最大的优势。 郗超也难免露出为难的神情:“矛盾既起,终归再难压下去。梁州刺史在子午谷中,未免有些意气用事了。” 能让郗超用了“意气用事”这个词,说明在他的心中,当时因为自私自利而一手挑起矛盾的司马勋,已经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奈何对方是桓温忠实的拥趸,总不好直接说他的不是。 让他担任梁州刺史,也是桓温力排众议。 也不好说征西将军识人不明。 桓温皱眉:“但是现在绝对不能如此。” 他甚至有点儿担心,氐人还没有消灭,谢奕和司马勋先打起来。 都是火爆脾气,不见得不可能。 到时候,苻健怕是要笑掉大牙。 郗超一摊手,无奈的说道:“将军莫要忘了,属下也是出身江左,将军若是非得想要从属下这里问计,那么难免会有偏颇。” 桓温不由得横了他一眼。 年纪轻轻,但是局势看得清楚。 这趟浑水,郗超不想淌。 不过你没得选,桓温当即笑道:“郗家,和南渡各家不同。” 郗超有些无奈,自家老爹还有祖父和江左各家之间一直有不愉快,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当然,本来就是因为郗家的格格不入,所以桓温才放心用他。 “属下尽力而为。”郗超只能拱了拱手。 问题解决是解决不了的,不过压下来应该还能做到。 大不了等到解决了氐人再来头疼这个问题。 这背后牵扯到江左和桓温之间的博弈,郗超知道,置身之外终归只是自己的美好幻想。 “通知君章(罗含表字),尽力救援伟长(司马勋表字)吧,伟长若败,则关中盟亦然头顶悬剑。所以到时候关中盟再出人手,攘助援军前往昆明池,杜英应该不会拒绝的。”桓温缓缓吩咐。 郗超点了点头:“现在也只能如此了。将军也请宽心,梁州刺史麾下兵马众多,而氐人精锐多在灞上,因此一时失利,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但愿如此。”桓温叹了一口气。 明明是优势的战局,再一次变得混乱,让他也高兴不起来。 这氐人能够在北方乱局里杀出一条血路,还是有人才、有本事的。 这一块难啃的骨头,期望不会让自己崩掉门牙。 ——————————- 入夜时分。 忙碌了一天的关中盟,这个时候也已经逐渐沉入夜色之中。 一天的夏收,进行的很顺利,预计还有两三天的功夫,就应该能够结束所有工作。 从下午开始就一直阴沉沉天空,总让人看了有些不舒服,不过好歹比今天上午的艳阳高照来的好。 原本其实关中盟上下都做好了连夜收割的准备,但是因为天空中无星无月,抹黑收割也没有什么效率。 再加上白天的工作效率本来就超过了预期,所以休息一下也无妨。 不过这个休息,只是收割的人们休息。 负责统计的、运输的人们,需要连夜工作。 新研制出来的算盘很快就在整个盟中普及,极大的提高了计算效率,这也让上午收割的粮食,现在都已经启程转运向灞上。 灞上那边的收割也在同步进行,但是因为之前被氐人破坏了很多,再加上战事大有再起之意,所以效率远比不上关中盟这边,最终还是得靠关中盟的支援。 提着自己的小包裹,疏雨打着哈欠穿过院子。 第三百三十六章 无月的夜(加更) 谢道韫坚信,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期望关中盟能够步入正轨,期望关中的百姓能够不受别人控制和影响的过上自己所想要的美好生活。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 可是她越是在心中百般念叨、重复这个理由,心中越是忐忑不安。 其实她知道,最终驱动自己去写下这一份名册并且详细标注每个人的性情、喜好的原因,绝对不只是这么简单。 此时坐在他的书房中,心头上早就已经有他的身影萦绕不去。 只不过自己只能尽一切可能不去想罢了。 匆匆写完,夜色已经更深,窗外伸手不见五指。 “娘子,早些歇息吧。”疏雨端来新的蜡烛。 “不用再点了。”谢道韫低声说道,伸手将几份文书重新放回到架子上,然而一张纸从文书之中飘了出来。 什么重要的东西,竟然是用关中盟里也金贵的纸张写下的? 谢道韫怔了一下,伸手拿起来,本来不想看,毕竟杜英虽然不介意她使用书房,但是这必然是人家重要的公文,自己翻来翻去也不太好。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纸的正面,应该是从凉州送过来的家书,写了一些零散物品的名录,最后落款是“父杜明、母梁氏”,谢道韫知道这是杜英父母的名讳。 家书无疑。 而借着最后剩下的一点儿光,她看到背面还有字迹,当即翻转。 和正面娟秀稳重的字体不同,潦草甚至有点丑,是杜英的字迹。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谢道韫的手骤然抖了一下,差点儿没有拿稳。 这无星无月的夜里,此时此刻,是谁在相思? 又是谁,情丝悱恻、辗转难眠,却又无从述说? 看上去朴实无华的文字,字字戳中人心。 他,又在相思着谁? 为何如此知我心? 谢道韫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揪心感,难道杜英在凉州还有心上人? 不对,他明明已经离开凉州那么多年,而且从未提起。 当时离开凉州的他,应该还是个和阿羯差不多的少年吧,谈何心上人? 就算是有,这些年也应该淡忘了。 那是不是我呢? 我为什么又会陡然有患得患失的感觉? 心中骤然泛起这个问题,谢道韫抿了抿唇,稳住双手,将这张纸重新塞了回去。 这个问题,她很想知道答案,但是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知道答案。 疏雨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家大娘子。 这个平素冷静甚至带有谢奕的杀伐果断的大娘子,此时看上去精神恍惚,就像是受了刺激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且奇怪的是,之前那些案牍文书之中夹着这一张纸,娘子竟然没有发现,所以······ 合着这些文书搬下来只是做做样子的? “走吧。”转过身来的谢道韫,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竹简。 疏雨本来想伸手接过来,不过看谢道韫的神情,看来还是免了,当即让开路:“娘子小心。” 谢道韫迈过门槛,径直向外走去,但是当她走到自己厢房门口的时候,却又缓缓回头,看着已经陷入黑暗的书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黑暗的夜色,是突袭的最好时间。 周随叼着一根草茎,盯着眼前的营寨。 他的任务很简单,极尽骚扰之能事。 但是想一想,自己很有可能被氐人追的满山遍野逃命,还是有些紧张的。 尤其是氐人还有不知道数量的骑兵。 “头儿,准备好了。”一名出身周氏的士卒匍匐而来。 “说了几次,别叫头儿,我们现在也是王师麾下,叫统领。”周随不满的说道。 关中盟的军队只是名义上归于王师,而实际上桓温并没有给关中盟军队正式的编制。 整个关中盟两千兵马,实际上应该属于杜英的部曲。 一应将官职位,还是沿用了当时坞堡的那一套,并没有向王师看齐,进行整编。 其实这不怪杜英,整编是计划之中的,只不过怎么整编,是仿照王师还是加以改进,之前大家就有争论。 结果战事起的突然,还没有来得及敲定结果。 不过至少现在这样也不影响布置任务和发号施令。 不跟身边的亲信多计较,周随吐了口中的草茎,掏出来水囊,灌了几口水,苦涩的味道登时弥漫上来。 他喝的是专门熬煮的松针水。 深夜作战,最困扰士卒们的,显然就是夜盲症。 在营养基本不足的古代,在夜里行动,夜盲症当然是要命的。 熬煮松针水,就是杜英之前所在那个时空中抗美援朝的先烈们为了能够在夜间发起进攻而普遍采用的方式。 杜英制定的进攻计划摆在晚上,那自然就要尽可能的避免夜盲症,不然岂不是两眼抓瞎? 为此,关中盟将士们已经喝了好几天松针水了。 旁边的将士们也都有样学样,不管是不是真的管用,至少现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睛一个个的都分外明亮。 周随深吸一口气,霍然抽刀: “上!” 黑暗而沉寂的夜,骤然喧闹。 没错,是喧闹,因为周随他们的突袭,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告诉强怀,关中盟来了! 一支支火箭被点燃,如流星雨一般划过夜空,落入氐人营寨里。 沿着荒野和田埂向前飞奔的身影,赶在放哨巡查的氐人士卒惊觉之前,一刀洞穿他们的胸膛。 “敌袭!”火箭既起,氐人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凄厉的声音彻底撕开深夜的宁静,原本灯火昏暗的氐人营寨,一支支火把亮起,原本的黑暗,被火光照亮。 氐人的反应并不是非常快。 作为戍守长安城南的军队,他们其实很难称之为精锐,都是桓温入武关之后,临时组织起来的丁壮,满打满算,训练时间也就是和关中盟差不多。 大哥不笑二哥。 至于作为城南统帅的强怀,也并不是什么鼎鼎大名的将领,他所出身的强氏,也是氐人豪酋之一,之所以能够上位,在于当年和苻氏的联姻,当今秦国皇后,就出身强氏。 氐人任人唯亲,可是身为皇亲国戚的强氏,也只有强皇后的兄长强平在朝中为光禄大夫,而强怀在外掌兵,并不是什么手握重权的顶级家族。